前言 骆冬青 有人说大众小说是在“一次性”上下赌注,确实有道理。它所追求的往往是一次性的阅读快感和风靡一时的轰动效应,而与注重深刻、创新和永恒的纯文学作品的审美取向迥然异趣;有时,它甚至干脆就是“反审美”的。这部《刚果惊魂》也不例外,在一系列令人魂悸而魄动的惊险事件之后,留给人们深刻思考和悠长回味的东西确乎不多。能够令人“惊魂”却难以震撼灵魂、净化灵魂和升华灵魂。但是,正如不能用酒的标准去要求可口可乐一样,对于流行、通俗的大众小说,也只能运用大众文化本身的标准来考察和评判。 透过这部小说展现的光怪陆离、五光十色的各种场景,不难发现,它所讲述的只不过是一个当代版的探险寻宝故事:珍奇的宝藏、神秘的地域、艰险的路途、强大的敌手,等等;构成故事基本框架的主要元素都与大量的神话传说、童话故事、民间传奇,以及史诗、小说中的同类题材作品如出一辙,异叶同枝。正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古老的故事要以当代的形式重新讨好读者,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这部小说却达到了令人屏息凝神心意怦怦,有时甚至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效果,究竟是借助于什么力量呢?“一次性”的阅读快感自然是与对故事套路的早已熟悉有关——把它归入于某类故事后是很难有重读的热情的,但是这种重复多次仍能引人入彀的故事“圈套”不正是显示了某种永久性的魅力吗?这种百读不厌的“多次性”重复与“一次性”的文化消费之间的悖论又应如何解释呢? 仅从理论到理论是难以说清问题的。事实上,作品本身给出了最好的解答。神奇的失落的宝藏在任何时代都有其不可替代的吸引力,虽说高科技曾使许多东西黯然失色,但高科技本身却也需要某些高度珍贵的东西作为原料,这就使探险寻宝故事获得了新的再生的契机,作者成功地“复活”了这一题材的内在启动力。这部小说中的“休斯敦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所要攫取的是刚果珍稀、贵重的蓝色金刚石,而这种金刚石之所以贵重则是因为它可以“改变整个世界”,“将会中止核时代”,具有高科技上,特别是军事领域的重大意义。所以,它引起了强国之间的竞争,这又使探险寻宝行动平添了一层新的紧张因素。虚拟的宝藏和出自想象的行动并非没有其现实依据,如美国人无视别国主权,疯狂掠夺第三世界国家宝贵资源的行径之所以可信就因为“真实”。但是,我们更应重视故事的精神依据与想象的逻辑。与武侠小说中人争夺武功秘籍、童话中的孩子寻求魔法,乃至哲学家们追索“道”、“本体”之类一样,这种“寻宝欲”正隐含着人类的一种寻找终极(一次性解决问题)、掌握诀窍的祈望,以至于即使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科技文明,却仍然要到最原始、最蛮荒的地带去寻找决定性的原料。正是这种荒唐寄寓着人类永恒的梦想,所以才能引起巨大的阅读兴趣。作品中的“英雄”,虽然还缺不了善于运用武力、精于战斗生涯的查尔斯·芒罗上尉,但真正的主角却是两位科学家——数学天才、电脑专家卡伦·罗斯与研究灵长目的动物专家彼得·埃利奥特博士;这表明,传统探险寻宝故事中的武力、勇气和智慧等要素,在此已被科学取而代之了。“知识就是力量”,科技知识真正成了探险寻宝的主要力量了。传统故事中关于力量、智慧和勇气的考验变成了对于科技力量的考验和竞争。在小说中,不仅各种科技仪器装备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甚至行程的竞争都是通过电脑操作进行的,更不用说利用电脑网络进行一场看不见的战斗了。相应地,故事的悬念也就与科技密切相关。第一支考察队惨遭灭顶之灾,究竟是什么东西毁灭了他们,要靠电脑图像进行分析?猩猩埃米“梦”见的究竟是什么?埃米能与原始森林中的灰猩猩“交谈”吗?破译出来的猩猩“语言”正确吗?……凡此种种,都伴随着科技本身的发展历程,这就使寻宝探险变成了科学的历险寻奇,科学的“寻宝”。在这里,科学本身的巨大魅力被生动地展现出来,因为科学与人的关系在这种探险寻宝故事中被戏剧性地、空前紧密地展示出来,科学的命运决定着人的命运,科学的进展决定着故事的发展,科学被叙事化了。法国思想家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将知识领域划分为叙事知识与科学知识,认为两者之间有着不可通约性,但他也承认在科学中也有着叙事的诉求,即把科学的发展讲成故事。在克莱顿的这部小说中,科学知识和叙事知识已经相互交融,科学知识转变成了叙事知识,成为故事发展不可或缺的动力与助力,而故事本身的发展,又促进着、催发着、造成着科学的发展,如埃利奥特对新的物种的发现等,都表明不同的知识种类的融熔为一。 作为一部流行小说,必须争取大众,占领广阔的公共空间,这就要求其提供的知识形态也是大众文化性的。在这方面,作者可算是长袖善舞,神乎其技。他充分利用新闻、科普杂志、影视等大众传播媒介所提供的文化产品,娴熟地进行煎、炒、煮、炸,烩制出口味丰富复杂,荤素搭配齐全的麦当劳、肯德基式的文化快餐,调料精确而营养丰富,但却是一次性消费式的。作者在着重使科学知识叙事化的同时,笔触广泛地涉及政治、文化、社会、地理等方面的知识,这些知识或通过巧妙改造新闻媒介提供的背景资料,或通过将专业知识普及化,为读者提供了多种知识相互纠合统一的文化产品。一方面,使人们难以了解而又急欲窥其秘奥的军事等领域的高科技进展以一种虚构的形式“揭示”给大众;另一方面,又对大众未必注意的科技领域展示其特有的魅力,如大猩猩的研究等。这种将科技附加魅力的做法正与科学对自然“祛魅”,即去除神秘性,相反相成,构成了小说特有的魅力。这也正是大众文化本身的魅力所在,即将各种知识进行审美的包装,并纳入某种叙事框架——在这部小说中是探险寻宝——获得一种文化精品,构成对文化消费者的“挡不住的诱惑”。 结合了新闻媒介、通俗影视、消闲期刊等文化产品提供的知识资源,大众小说往往给人们提供一种与现实界限模糊的幻觉。就像电视广告通过明星使用某产品而给产品使用者以某种替代性满足的幻觉一样,将真切与虚幻结合在一起,从而使虚幻在瞬间变为真切是大众文化的特有手法。在这部小说开头,作者学术气颇浓地描述了刚果河流域的基本特征,追述了亨利·莫顿、斯坦利的第一次探险,然而却将书中所写探险作为真实事件来叙述,并把小说人物列入感谢名单,与学术著作的写作方式十分相似。凡此,都给人一种似真性的幻觉,似乎是本书的一个颇富创意的广告。法国作家梅里美的一些小说如《高龙巴》等,也都是在开头学者式地考察故事发生地的风土人情,然而在故事的主体与开头的考证之间,真实与虚构仍然界限分明。而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则是采用一种新闻作品式的写法,在很多地方都将新闻叙事与小说叙事相结合,从而形成了一种特有的、与现实界限不清的艺术效果。直到故事末尾,还一本正经地介绍了人物的“现在”。这种手法的运用,既增强了阅读过程中读者关注焦点与自身现状的对照联系而产生的紧迫感,又使书中提供的背景活化为读者进入的作品世界,两个世界的交融恰恰加强了读者的感受,并为理解扫清了障碍,增进了阅读的快感。而通过作品世界与现实关系的模糊,又成功地将刚果河流域的原始丛林、食人生番、俾格米人、被毁灭了的丛林文明、火山爆发等等神奇而又惊险、恐怖而又充满诱惑的景象纳入故事之中,使真幻交融,虚实一体,把读者带入一种新的世界。 在传统的文学评论中,人物分析是重要部分。然而,对于《刚果惊魂》,却很难作这样的分析。尽管小说中的人物并非没有个性,但罗斯的个性却成为电脑中贮存的心理状况分析摘要,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人物的功能性特征,即人物是按其个性来安排干什么和怎么干的,要干的是“事”,“事”比“人”更重要。小说的写法也正是如此,“事”大于“人”,故事的急速进展使我们看不清人物的精神世界,也无暇去顾及人物的精神世界。人物需要的是行动,而不是思考;需要思考的时候,也往往用电脑而不是头脑来进行。只有在人物的行动需要提供心理依据时,才抽出笔墨,给出解释。如在火山爆发彻底埋葬了金刚石之后,罗斯想起关于自己个性的评估报告——这是否能为她的行动作出说明呢?由于整个故事都是以一些“客观的”、主要是科技的而非人为的因素作为情节发展的动力,所以事件接连不断,情节丝丝入扣,人物的行动都是与“事”有关,而内心自我却隐而不现,好像现在的电脑游戏,各色人物可以随意安排做事,但一旦进入“事”中,就要按照事件本身的发展来行动,失去了自由的意志和自主的精神。但电脑游戏的精彩正在于此,设若每个角色开始发展自己的精神,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则游戏就无法进行了。大众小说也具有自己的“游戏规则”,不同类型的小说其规则也不相同。《刚果惊魂》作为探险寻宝小说,其魅力主要就在于行动中,在于故事之中。正如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人们往往无法思考,只能赶快行动以摆脱困境一样,惊险小说情节的发展也往往使人物的内心世界难以得到表现的机会。相反,个性特征相对突出、明确的人物反倒容易推进情节的发展,也有助于读者理解他们的行动。这也算是有一失必有一得吧。值得注意的,倒是小说中对大猩猩埃米的塑造相当成功,令人想起《聊斋志异》中的一些形象。埃米女性般的妒嫉、柔弱易感,她的真率直露、善良倔强,乃至于内心深处的痛苦,都被描写得十分生动鲜活。对比于一些武侠小说中出现的猿猴、神雕之类,猩猩埃米的形象显然更为成功,为这部小说增添了不少色彩,从纷繁的事件中呈现出了埃米的性情,出人意料而又引人入胜。但是,这不免要引起我们的深思:为何能写好猩猩却忽略了人本身呢? 显然,这与作者在整体构思上的考虑有关。在书前的题辞中,作者引用的两段话都是关于人的动物性和大猩猩的人性的。书中,灰猩猩被人训练成看管金刚石的“特种部队”,最终“造反”赶走了人,并残害接近它们的人。而猩猩埃米则学会了一些简单的人类语言。在这里,人的动物性与动物的人性交相映照,具有深刻的含义。显然,作者对此有着沉思和遐想,所以,在埃米身上,不自觉地抛洒了较多的笔墨,使得埃米并不成为一个简单的道具或功能性的角色,而是凝结了较为深厚和复杂的内涵。但是作者并未深入地思考这些哲理性的问题,只是通过描写的形象艺术地提出了问题。书中,关于战争,关于原始文明,关于科技发展的反目的性,关于人的欲望所导致的破坏,等等,都有着哲理层面上的表现。但是,这些表现也不过是对通常流行的一些观念和看法的艺术图解,作者自己并未提出什么新的问题和新的解答。只不过,如此一来,这部小说也增添了哲理层面上的东西,使作品真正综合了大众文化的各方面知识。《刚果惊魂》作者:[美] 迈克尔·克莱顿引言 是偏见和墨卡托投影所造成的假象阻碍了我们对广袤非洲大陆的认识。非洲的面积将近1200万平方英里,几乎相当于北美和欧洲面积之和,或者说相当于南美洲的两倍。我们不仅对它的面积缺乏正确认识,而且对它的基本特征也缺乏正确认识:我们以为这片黑色大陆的大部分地区都是热带大沙漠和辽阔的大草原。 其实,非洲之所以被称为黑色大陆,其原因只有一个:在它中部的刚果河流域有一大片一望无垠、占整个非洲面积1/10的赤道热带雨林。那片悄然无声、潮湿阴暗的大森林面积有150万平方英里,几乎相当于美国本土面积的一半,而且具有独一无二的地理特征。6000万年来,那片原始森林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也没有受到任何挑战。 时至今日,刚果河流域的人口也不过才50万,而且大多数都聚居在这条流经丛林、泥沙含量很高、流速十分缓慢的大河两岸的一些村落里。迄今为止,这片森林中的绝大部分地方尚未经受任何伤害,成千上万平方英里的大片森林依然为人迹所罕至。 这种情况在刚果河流域的东北角尤为突出。那里是东非大裂谷的边缘,是热带雨林和维龙加火山群交会的地方。维龙加火山上没有固定的通商道路,也没有令人特别感兴趣的特征。西方人对它的兴趣始于100年前。 1979年,在连续六个星期的时间里,出现了一场想在刚果作出“20世纪80年代最重要发现”的激烈竞争。本书所描述的就是1979年6月美国最后一支刚果探险队在13天当中的经历。这段时间与亨利·莫顿·斯坦利1874—1877年的刚果探险相距才100年左右,但只要把这两次探险作一番比较,就不难看出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非洲探险的性质在哪些方面正在发生变化,哪些方面并没有发生多少变化。 斯坦利通常被认为是1871年发现利文斯敦①的新闻记者,其实他的真正贡献在于他后来的一些探险。穆尔赫德称他是一位“在非洲开创了先河的人……一位有企业家头脑的探险家。斯坦利到非洲去不是为了改变那儿的人或者为了去建立一个帝国,也不是因为他对于人类学、植物学或者地质学方面有真正的兴趣。说得直率一点,他去那里是为了给自己扬名的。” 【① 赞比亚西南部城市。】 1874年斯坦利再度从桑给巴尔②出发的时候,他再度得到报界的慷慨资助。他历尽千辛万苦和种种磨难,于999天之后出现在濒临大西洋的丛林之中。这时,随同他出发的人已经损失了2/3,可是他和他的报纸却向世人公布了上个世纪最重大的事件之一:斯坦利完成了刚果河上的全程旅行。 【② 坦桑尼亚东北部港市。】 可是两年之后,斯坦利在截然不同的情况下再度前往非洲。这一次他不仅改名换姓,而且为了甩掉跟踪他的人,还故布疑阵,去了许多不相干的地方。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他去了非洲的人也只是猜测他“怀有很大的商业目的”。 实际上,斯坦利当时是得到了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的资助,因为这位国王本人想在非洲拥有一大片土地。他在给斯坦利的信上说:“这不是什么比利时殖民地的问题。这是建立一个新国家的问题,而且越大越好。……作为个人来说,我希望拥有非洲的财富。比利时所要的既不是殖民地也不是更多的领地。因此斯坦利先生可以采取购买的方法,也可以采取让他们割让的方法……” 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计划得到了执行。1885年,一个美国人说利奥波德已经“拥有了刚果,就像洛克菲勒拥有美孚石油公司一样”。这种比较十分贴切,因为非洲探险已经带上了浓厚的商业色彩。 这种情况至今依然如此。美国人1979年的这次探险是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而且十分强调速度。如果斯坦利的在天之灵知道,他也会同意的。可是如果斯坦利知道了这两次探险的区别,他会瞠目结舌的。1875年,斯坦利从维龙加火山附近经过,不过他是经过一年的艰苦跋涉才到了那里;而美国人只用了一个多星期就到达了现场。斯坦利出发时率领了一支400人的队伍,如果他了解到这支探险队只有12个成员,而且其中还有一只大猩猩的时候,他更会感到惊讶不已。一个世纪之后,美国人所经过的地区已经出现了几个政治上自治的国家;刚果现在叫扎伊尔,刚果河现在已改称扎伊尔河。事实上,到了1979年,“刚果”这个词从技术上来说只是指扎伊尔河流域,不过,地质学界还在延用“刚果”这个词,此外这个词还有其浪漫的内涵。 这两次探险尽管有上述不同,但其结果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美国人像一个世纪之前的斯坦利一样,也损失了2/3的人马;他们也像斯坦利的人一样,仓惶逃出丛林。另外他们也像斯坦利一样,带回了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诸如食人生番、俾格米人①、被毁灭了的丛林文明以及神奇的失落的宝藏等等。 【① 一种矮小人种,身高不满五英尺,分布在中非、东南亚、大洋洲以及太平洋部分岛屿。】 我愿借此机会感谢休斯敦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的R·B·特拉维斯先生,是他同意我使用了录像带上的情况简介资料;感谢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的卡伦·罗斯博士对考察队情况所作的进一步介绍;感谢伯克利加州大学动物学系彼得·埃利奥特博士、埃米工程小组的工作人员以及埃米;感谢扎伊尔卡塞矿业生产公司的威廉·文斯博士;感谢肯尼亚内罗毕大学病理学系的史密斯·杰弗逊博士;感谢摩洛哥丹吉尔的查尔斯·芒罗上尉。 我还要感谢内罗毕大学的马克·沃里克,是他最早对这项工程表示出兴趣;感谢内罗毕大学的艾伦·宾克斯,是他主动提出带我到扎伊尔的维龙加火山地区实地看了看;感谢乔伊斯·斯摩尔,是他在往往没有提前量的情况下为我安排了前往世界的犄角旮旯去的交通;最后我还要特别感谢我的助手朱迪斯·洛夫乔伊,是他在十分困难的情况下作出了孜孜不倦的努力,从而对这本书的出版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迈克尔·克莱顿《刚果惊魂》作者:[美] 迈克尔·克莱顿序曲:白骨之地 刚果热带雨林的黎明悄然来临。 惨白的太阳正在驱散清晨的寒气和贴近地面的潮湿雾气,使这片辽阔而又宁静的世界露出本来面目。这里的树木硕大无比,树干直径达到40英尺。一棵棵高达200英尺的大树拔地而起,浓密的枝叶形成的巨大树冠遮天蔽日,树叶上还不断向下滴着水。树木之间是大片的灰色苔藓植物、密如蛛网的匍匐植物和藤本植物,树干上还冒出许多寄生的兰科植物。地上长着半人多高的巨大蕨类植物,蕨丛间雾气缭绕,湿漉漉的叶面上反射出熠熠亮光。万绿丛中时而还露出点点红色和蓝色:那红的是有剧毒的棘昙花,那蓝的是只有清晨才开花的狄馨拉藤。这里是一个莽莽苍苍、横无际涯、由灰色和绿色组成的世界——但是对于人来说却是个陌生的、无法生活的世界。 简·克鲁格把步枪放在一边,舒展了一下已经僵直的肌肉。赤道地区的黎明来得很快,少时天已大亮,可雾气尚未散尽。他看了看自己所警戒的营地:八顶鲜艳的橙红色尼龙帐篷、一顶吃饭用的蓝色帐篷、一张盖在装有设备的箱子上用以防潮但又根本起不到防潮作用的大防水雨布。他看见坐在一块岩石上担任警戒的米苏鲁正睡眼惺忪地向他招手。离他不远的地方是他们的通联设备:银灰色的碟型天线和黑色的发射机箱,地上的一根同轴电缆迤逦通向活动三脚架上的便携式摄像机。美国人每天用这套设备通过卫星向他们的休斯敦总部报告情况。 克鲁格是他们雇请的向导,负责把这支考察队带进刚果。他以前曾经给不少探险队当过向导,其中有石油公司的,有搞地图测绘的,有木材—矿产勘探的,也有像现在这支进行地质勘探的。派出考察队到野外考察的公司都希望所雇佣的向导既懂得当地的风土人情,又会说当地方言,因为这样才能指挥在当地雇佣的脚夫,安排在当地的旅行。克鲁格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他不仅会说班图语和斯瓦希里语,还会说一点巴金狄语。虽然他没有到过维龙加,可是刚果他已经来过多次。 克鲁格不明白美国地质学家为什么要到位于扎伊尔的刚果热带雨林东北角的维龙加火山地区去。在黑非洲,扎伊尔是矿产资源最丰富的国家——它是世界上钻和金刚石产量最多的国家,也是世界第七产铜大国。此外它的主要矿产资源还有金、锡、锌、钨和铀。可是这些矿藏主要在沙巴和开赛地区,不在维龙加。 克鲁格很知趣,没有打听美国人为什么要去维龙加,反正他很快也就猜出了八九不离十。考察队一过基伍湖,进入热带雨林之后,那些地质学家就开始对河流和河床进行考察记录。寻找矿砂沉积实际上就意味着在寻找金矿或者金刚石。后来证明他们是在寻找金刚石。 不过这些地质学家找的不是一般的金刚石,而是一种他们称之为Ⅱb型的金刚石。每找到一种新的样本,他们就立即对它进行电性能测试。他们在测试之后所说的话,克鲁格听起来就像是天书——什么电介质间断、晶格离子、电阻率等等。但是,他琢磨这些金刚石的电气性能一定很重要。这些样本肯定不能作为宝石。克鲁格仔细看过几种,它们都因为含有杂质而发蓝。 十天来,考察队一直在寻找矿砂沉积的源头。一般的做法都是这样:如果你在河床上发现了金沙或者金刚石,你就沿河床向上游走,去寻找因风化而形成的矿源。考察队沿着维龙加火山链的西坡向高处走,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可是有一天中午,脚夫们死活也不愿意再往前了。 他们说维龙加的这块地方叫做“白骨之地”。他们认定只要有个人再傻乎乎地往前走,骨头就会被砸烂,尤其是头盖骨。他们不断地摸着自己的锁骨,翻来覆去地说他们的脑袋会被砸烂。 这些脚夫是说班图语的阿拉瓦尼族人,家住在附近一个叫做基桑加尼的大镇上。他们跟住在大城镇的大多数土著人一样,对刚果的丛林存有各种各样的迷信思想。克鲁格找来了领头的。 他指着前面的丛林问道:“这里住的是什么部落?” “没有什么部落,”领头的回答说。 “什么部落也没有?连邦布迪族也没有?”他指的是附俾格米人部落。 “没有人到这儿来。这里是白骨之地,”领头的人说道。 “那么什么东西会砸烂人的脑袋呢?” “大瓦,”领头的神色紧张地说道。他说的“大瓦”是班图语中描述神秘莫测力量的词。“这儿有厉害的大瓦。人是不到这儿来的。” 克鲁格叹了口气。他也像许多白人一样,听到大瓦就感到讨厌。到处都有大瓦,植物当中有,岩石当中有,风暴当中有,各种敌人当中也有。相信有大瓦的观念在非洲许多国家非常盛行,而在刚果则根深蒂固。 克鲁格无奈,只好把这一天的余下时间用来跟他们进行无聊的谈判。最后他答应给他们双倍的报酬,而且还答应等他们回到基桑加尼镇的时候再给他们一些枪,他们这才同意继续往前走。克鲁格认为这是当地人耍的一套令人恼火的把戏。当考察队深入到现场,不得不依靠脚夫的时候,脚夫们有时就会搬出当地一些迷信的东西,作为要求增加工钱的由头。好在他做的预算中已经算上了这笔费用,所以他答应了他们的要求,接着就把这事置之脑后了。 他们几度从有许多碎骨片的地方走过,当时尽管脚夫们显得非常害怕,克鲁格却根本不当一回事。他仔细看了之后发现,这些碎骨头并不是人的骨头,而是一种生活在高高的树上、身上长着漂亮的黑白花纹、毛比较粗的非洲疣猴的骨头。地上骨头不少,可是他也不知道这些骨头为什么都给砸烂了。不过他到非洲毕竟不是一天了,无法解释的东西他可没有少见。 地上有大量碎石头,说明这里曾经是一座城市,可是克鲁格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还没有被人发掘的废墟他以前不是没有见过。在津巴布韦、布罗肯希尔、马尼里韦都有20世纪的科学家还没有见过、没有考察过的城市和庙宇的废墟。 第一天晚上他就决定在这个废墟附近宿营。 脚夫们个个惶恐不安,坚持说夜里会有魔鬼来袭击他们。美国地质学家看出了他们的恐惧心理。为了使他们放心,克鲁格决定夜里放上两个岗哨,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他最信赖的脚夫米苏鲁。虽然他觉得这么做多此一举,但又觉得这样可以安定人心。 不出所料,这一夜过得很平静。午夜前后,树丛里有过一些动静,还传来阵阵喘息声。他认为那是豹子的声音,因为大型猫科动物,尤其是丛林里的猫科动物,呼吸系统经常会出一些毛病。此外再没有发生其他事情。现在天色已亮,一夜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一阵轻轻的嘟嘟声引起了他的注意。米苏鲁也听见了,他向克鲁格投来询问的目光。发射设备上一个红灯开始闪烁。克鲁格站起身,穿过营地朝发射机方向走去。他知道如何操作,因为美国人一定要让他把它当成“应急手段”来学。他在那台有绿色发光二极管的黑色发射机旁边蹲了下来。 他按了几个按钮,屏幕上出现了TX HX,这表明发送一方是休斯敦。他键入回答密码,屏幕上出现CAMLOK,这表明休斯敦要求他们用摄像机传送图像。他朝三脚架上的摄像机看了一眼,见上面的红灯已亮。他按下载波键,屏幕上出现SATLOK,这表明已经与卫星连通。接下去有六分钟的时延,这是锁定卫星返回电波所需要的时间。 他想最好还是先叫醒地质学家的头儿德里斯科尔。在通联开始之前,德里斯科尔需要有几分钟的准备时间。使克鲁格感到很有意思的是,美国人在走到摄像机镜头之前总喜欢穿上一件干净的衬衣,再把头发梳一梳,就像电视播音员一样。 头顶上方,树上的疣猴突然叽里呱啦尖叫起来,同时还不断摇动树枝。克鲁格抬起头,心里在纳闷,不知是什么东西惊扰了它们。不过疣猴在清晨发生打斗是常有的事。 有个东西轻轻地打在他的胸口上。起初他还以为是一只昆虫,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卡其布衬衣,看见上面有个红点,一个红红的多汁的果子顺着他的衬衣滚到烂泥地上。讨厌的猴子在向他扔浆果。他弯腰把它拾起来,这时他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浆果。他手指上捏着的是一个血淋淋、滑溜溜的人的眼球,白中带着红,背后还连了一截白色的视神经。 他端着枪转过身,朝米苏鲁坐着的那块石头看去。米苏鲁不在那儿。 克鲁格向营地的另一边走去。头顶上方的疣猴安静了下来。帐篷里的人还在睡觉,他从帐篷边上走过,听见自己的靴子在烂泥地上发出的吱嘎吱嘎的声音。这时他又听见了一阵喘息声。在雾气腾腾的清晨,这声音听起来很轻,但是很怪异。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是不是真的会是豹子。 他看见了米苏鲁。只见他倒在血泊之中,满头满脸的血。他的脑壳被从来自两侧的力量打烂了,脸部的骨头被打碎,脸变得又窄又长,嘴像打呵欠似地张着,一只眼睛睁得老大,眼球外突,另一只眼球被巨大的力量打得暴了出来。 克鲁格弯下腰看尸体的时候,心怦怦直跳。他不知道什么力量有这么大,能造成这样的伤害。这时他又听见了喘息声。这一次他可以肯定那不是豹子的声音了。疣猴再度叽里呱啦地尖叫起来。克鲁格猛然跳起,也尖叫了一声。《刚果惊魂》作者:[美] 迈克尔·克莱顿第一天:休斯敦 1979年6月13日 1.休斯敦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 在地处1万英里之外的休斯敦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那冷嗖嗖的、没有窗户的主数据资料室里,卡伦·罗斯正弓着腰坐在电脑终端机前,一面喝咖啡,一面仔细看着从非洲通过兰德萨特地球卫星发来的最新图像。罗斯是该公司刚果工程的负责人。她翻看着由蓝、紫、绿三种对比色组成的图像,时而不耐烦地看看表。她正在等待从现场发来的下一份材料。 现在已是休斯敦时间晚上10点15分,不过这个数据资料室里没有显示时间或地点的标志。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这里总是这个样子。在一排排特制的荧光灯下,穿着毛衣的电脑程序员坐在一排排发出轻微咋嚓声的电脑终端机前,把实时数据资料发往公司在世界各地的野外考察队。这些电脑需要具有不受时间影响而连续工作的特性。它们所要求的工作环境是华氏60度恒温,专用供电线路和特殊的、对电路不产生干扰、色彩经过校正的光。这是一个为机器设置的环境,人的需要被置于次要地位。 这个主要设备之所以如此设计,还有一个原因:公司要求在休斯敦工作的电脑程序员与野外考察队的活动时间要取得一致;如有可能,要与野外考察队的作息时间同步。公司不鼓励播送棒球赛和其他地方新闻。虽然远处的墙上有八个大型数字显示时钟为野外考察队记录当地时间,但却没有一个钟上显示的是休斯敦时间。 那只标着“刚果野外考察队”的时钟显示上午6点15分的时候,她头顶上方的内部通话系统响了:“罗斯博士,中央控制室收到信号。” 她输入锁机密码指令后,离开了电脑。这里所有的电脑终端都有口令控制,像一把连环锁。这是防止这个巨大的数据资料库被外人盗用的严密防范措施。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是搞信息的。公司负责人R·B·特拉维斯的一句口头禅是:获取信息的最简便的方法就是窃取。 卡伦·罗斯大步流星地穿过房间。她身高将近六英尺,虽然相貌平平,但仍不失为一个有吸引力的姑娘。她才24岁,比多数程序员年轻,但她的老成持重令人惊讶,甚至有点令人不安。她是一位真正的数学天才。 她两岁时跟妈妈去超级市场,就能心算出1角9分钱一只的10盎司重的罐头是否比7角9分钱一只的1磅12盎司重的罐头便宜。三岁时,她说出的话就使父亲大为吃惊。她说零和其他数字不一样,它在不同的位置上有不同的含义。到八岁上,她就学会了代数和几何。十岁时,她自学了微积分。她13岁就进了麻省理工学院,在抽象数学方面有过一系列重要发现,并写成一篇论文:《N空间的拓扑预测》。这篇文章对决策矩阵、关键路线分析和多维制图都很有用。她的这种兴趣引起了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的注意,而她也成了该公司最年轻的现场监督。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她。由于长年独处,加之在这里又最年轻,她变得高傲,与别人也疏远了。一位同事说她“逻辑性强得过了头”。她的冷峻使她获得了一个绰号——“罗斯冰川”——那本是南极形成时的一个冰川的名字。 年轻成了她事业的障碍。尽管她掌握了有关刚果的全部资料,理应成为刚果现场的领导,特拉维斯却以她的年龄为借口,不让她带考察队去刚果。特拉维斯曾对她说:“很遗憾,这项合同太大了,我不能让你去干。”她也曾据理力争,提醒他说,一年前她曾带队去过彭亨①和赞比亚并且获得成功。最后他说:“你听我说,罗斯,那地方远在万里之外,而且地形复杂,需要的绝对不是在电脑操作面板上神气活现的人。” 【① 马来西亚马来亚地区州名。】 这等于是在暗示她只不过是个手脚麻利的电脑操作员,玩玩特拉维斯的电脑还可以。对这点,她表示愤怒,并决心要在地形复杂的现场证明自己的能力,下次一定要让特拉维斯同意她去。 罗斯接了一下标有“通讯控制室”的去三楼的电梯按钮。她等电梯时,看见一个程序员向她投以羡慕的眼光。在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人员的地位不是以薪金、职务、办公室的大小或者一个公司通常反映一个人的权力的其他标志为标准,而是以能接触什么信息资料来衡量。罗斯是公司里能随时到三楼去的八个人之一。 她跨进去三楼的电梯,抬头看了看装在门框上方的监视器摄像镜头。公司的电梯只走一层楼,而且所有电梯上都装了被动式监视器摄像镜头。这是公司跟踪在大楼里的人员的方法之一。她对着声音监听器说了一声“卡伦·罗斯”,并且对着监视器摄像镜头转了一整圈。这时传来一阵轻微的嘟嘟声,电梯到三楼之后,门便自动打开了。 她走进一间天花板上装着监视器的四四方方的小房间,面对着通讯控制室那没有标志的门。她又说了一声“卡伦·罗斯”,并将电子身份证插入槽内,把手指放在卡的金属边沿上,电脑随即记录下她皮肤上的电势。(这是特拉维斯在三个月以前安装的,因为他了解到陆军曾做过以声带手术改变声音特征骗过声音鉴别程序的实验。)停了好一会儿,门开了。她走了进去。 控制室亮着夜间的红灯,就像一个柔软温暖的襁褓,而塞满了电子设备、几乎具有幽闭恐怖色彩的房间则加强了这种印象。从地板到天花板,有成打的电视监视器和发光二极管在不停地闪烁。技术人员一面拨动号码盘,转动旋钮,一面轻声说话。通讯控制室是公司的电子神经中枢:世界各地的野外考察队的通讯联络都通过这里。通讯控制室的所有活动都被记录下来,不仅包括外面发来的数据资料,而且包括这个房间里的所有声音,1979年6月13日晚上里面的人所说的话当然也不例外。 一位技术人员对她说:“我们马上把转发器接上。你要咖啡吗?” “不要,”罗斯说道。 “你想到那里去,是吗?” “我本来就该去。”她注视着电视屏幕。当技术人员锁定卫星信号时,她看见了旋转移动的图像。这是从正在头顶上方320英里外的轨道上运行的卫星上发来的信号。 “信号键。” “信号键。口令标志。” “口令标志。” “载波固定。” “载波固定。我们开始了。” 她几乎没有去注意这些熟悉的术语。她注视着屏幕显示的灰色的劈啪作响的静电场。 “是我们开的还是他们开的?”她问道。 “我们开的,”一位技术员说道,“我们在呼叫单上规定要在当地黎明时间检查。如果他们不开机,我们就开。”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开机,”罗斯说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我想不会。我们打开启动开关后,他们在15秒钟内就收到信号,还输入了正确的密码,信号也锁定了。啊,看到了。” 刚果时间上午6点22分,信号传来了。由于静电显得模糊发灰的屏幕现在变得清晰起来。他们看见了刚果考察队营地的一部份,显然是从装在三脚架上的电视摄像机镜头中摄取的。他们看见了两顶帐篷、一堆冒着青烟的小火,一幅雾色黎明的景象。没有动静,也没有看见人。 一位技术员笑道:“他们还在被窝里呢,可被我们抓住了。我想他们那儿的确需要你。”罗斯的一本正经是众所周知的。 “锁定遥控,”她说道。 这位技术员打开遥控超驰开关,远在万里之外的现场摄像机就在休斯敦的控制之下了。 “全面扫描,”她指示说。 坐在控制面板前的技术员扳动着操纵杆。电视图像向左移动,他们看见了更多的情况。营地已经被毁:帐篷被捣烂撕破,盖东西的防水布被扯开,装备散落在污泥中。一顶帐篷在燃烧,冒着黑烟。他们还看见几具尸体。 “上帝啊!”一位技术员惊讶地说。 “回扫,”罗斯说道,“点分辨率6—6。” 摄像机回转扫过营地。他们注视着丛林,但仍然未见生命的痕迹。 “镜头向下。回扫。” 摄像机镜头下转,屏幕上出现了便携式碟形天线的银灰色抛物面和装发射机的黑箱子。附近又躺着一具尸体,是一位地质学家。 “上帝啊,那是罗杰。” “放大锁定,”罗斯说道。磁带上,她的声音显得冷静,几乎无动于衷。 摄像机放大了死者的面部;真可怕,头被打碎了,眼睛和鼻子流着血,嘴巴朝天大张着。 “怎么会被打成这样?” 这时,屏幕上有一道黑影掠过死者的脸。罗斯迅速向前跨了一步,抓住操纵杆,不停地扳动放大控制。图像迅速扩大,他们看见了黑影的轮廓。是一个人,而且还在动。 “有人,有人还活着!” “他有点一瘸一拐的,看来受伤了。” 罗斯注视着黑影。看上去不像一个一瘸一拐的人。有些不对劲,可她说不清是什么…… “他要从镜头前面经过了,”她说道,她简直不敢想象,“那静电声是什么?” 他们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像嘶嘶声或喘息声。 “不是静电,现在是在发射过程中。” “分辨,”罗斯说道。技术员们敲击着按钮,改变音频,但那声音仍然奇特而模糊。这时黑影移动到了镜头前面。 “屈光校正,”罗斯说道。但太晚了,那张脸已经出现,离镜头很近。离得太近了,没有屈光校正器,他们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等调出屈光校正器,那黑影已经消失。 “是个土著人?” “刚果的这个地区荒无人烟,”罗斯说道。 “肯定有东西在这里。” “全面扫描,”罗斯说道,“看还能不能在屏幕上捕捉到他。” 摄像机继续转动。她几乎可以想见摄像机支在丛林中的三脚架上镜头在转动,马达在呼呼地响。突然,图像发生倾斜,向一旁倒去。 “他把摄像机打翻了。” “妈的!” 电视图像闪烁起来,出现移动的静态线,图像很难看清了。 “分辨!分辨!” 碟形天线被打翻,他们最后只看到一张大脸和一只黑手。 从刚果发来的图像缩成一个小亮点,随后便从屏幕上消失了。 2.干涉标记 1979年6月,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的各野外考察队正在分别勘察玻利维亚的铀矿、巴基斯坦的铜矿、克什米尔的农田利用、冰岛的冰川移动、马来西亚的木材资源和刚果的金刚石矿。这种情况对这个公司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公司一般都有6~8个队在野外工作。 由于他们经常在危险的或政治不稳定的地区工作,他们始终警惕地注视着“干涉标记”的第一个信号的出现。(在遥感术语中,“标记”系指照片或电视图像中的物体或地理特征的典型外观。)多数“干涉标记”是政治性的。1977年这家公司在婆罗洲①发生共产党起义时就曾空运出一个考察队,1978年在尼日利亚发生军事政变时也曾撤出一个考察队。偶尔这种标记也是地理性的。如1976年,他们在危地马拉地震时撤出过一个考察队。 【① 东南亚加里曼丹岛的旧称。】 1979年6月13日,R·B·特拉维斯在深夜被叫醒,他认为那盘刚果录像带上的干涉标记是“最糟糕的干涉标记”,而且深不可测。他们只知道营地在仅仅六秒钟内就被摧毁了,也就是从休斯敦发出信号到刚果收到信号的时间。这个速度是惊人的。特拉维斯的第一道指示是:搞清楚“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身材魁梧的特拉维斯现年48岁。他对危机已见惯不惊。他是工程师出身,曾为美国无线电公司和洛克韦尔公司制造过卫星;30来岁改行搞行政管理,成了航天工程师们称呼的“祈雨舞蹈家”。为了承担制造发射卫星的运载火箭的任务,卫星制造厂家在18到24个月以前就订合同,盼望有50万个部件的卫星能在指定的日期准备就绪。如果不能如期完成,唯一的办法就是祈求坏天气以推迟发射,这就是所谓的跳舞求雨。 特拉维斯虽然搞了十年高技术问题,但至今仍很有幽默感,在他办公桌后的几个大字母就是他的管理经验的总结:“S.D.T.A.G.W。”,它们代表“总他妈有些东西要出错”。 但6月13日夜,他的幽默感却荡然无存。他的考察队完了,公司派出的八个人全部遇难,还有许多当地的脚夫也死于非命。八个人啊!这是公司有史以来最大的灾难,甚至比1978年在尼日利亚发生的不幸事件还要严重。特拉维斯想到他将面临的一系列电话,他感到疲倦,精神枯竭了。不是他要打出去的电话,而是他要接的电话。某某人能赶回来参加女儿的毕业典礼或儿子的小联队的决赛吗?这些电话都会打到特拉维斯这里来,而他必须耐心倾听他们的热切期待和希望,并小心翼翼地回答说他说不准,但他表示理解他们的要求并将尽力而为。当然,当然……这些还没有说出口的骗人的话已经把他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了。 特拉维斯无法说明至少最近两星期或一个月以来所发生的事,但他要亲自打电话,要家访,要参加一个没有棺材、只有一个地地道道的空坑的追悼仪式,死者的家人和亲友将提出一些他无法回答的问题,同时盯着他的脸,想从他脸上寻找哪怕是最不明显的肌肉抽动、犹豫,或其他迹象。 他能对他们说些什么呢? 也许在几星期内他将能多告诉他们一些情况,这是他唯一能感到的安慰。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他今晚打电话,他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他们的家人,因为公司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这样就更增加了他的疲惫感。还有许多细节。保险审计员莫里斯走进来说:“人身保险单的事怎么办?”公司为考察队员和当地脚夫都买了人身保险。非洲工人每人将拿到1.5万美元保险金。人们了解到非洲人的年平均收入只有180美元以后,才知道这笔钱不算少。但是特拉维斯始终坚持认为按照规定当地工人也享受保险风险金,即使这意味着要给那些寡妇人家一小笔财产,即使公司要为保险损失一笔财产。 “暂时压一压,”特拉维斯说道。 “这些保险单每天要花我们……” “暂时压一压,”特拉维斯又说了一遍。 “压多长时间?” “30天,”特拉维斯说道。 “还要30天?” “对了。” “但是我们知道保单的持有者已经死了。”莫里斯不愿意浪费钱,他的审计员头脑无法服从特拉维斯。 “是的,”特拉维斯说道,“但你必须给脚夫的家里塞一点钱,让他们不要张扬。” “上帝啊,要给多少?” “每人500美元。” “这怎么入账呢?” “法律费用,”特拉维斯说道,“算在法律费用里,当地解决。” “那么死去的美国队员怎么办呢?” “他们有万事达卡,”特拉维斯说道,“别担心。” 这时英国出生的公司新闻联络员罗伯茨走进办公室。“你要公开这件事?” “不,”特拉维斯说道,“我要封锁消息。” “封锁多长时间?” “30天。” “见鬼。在30天内你自己的工作人员也会走漏风声的,”罗伯茨说道,“我敢担保。” “如果是这样,你要制止,”特拉维斯说道,“我还需要30天来签合同。” “你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特拉维斯说道,“但我们会知道的。” “怎么能知道呢?” “从录像带上。” “那些录像带上乱七八糟的。” “目前是这样。”他把电脑专业组叫了进来。他早就得出了结论,虽然公司能把全世界的政治顾问都动员起来,但他们只能在房间里搜集情报。他说:“刚果野外考察队的一切情况都记录在最后那盘录像带上了。我要你们做七光带视听资料抢救工作,现在就开始,因为这盘录像带就是我们掌握的全部资料。” 专业工作小组立即投入工作。 3.资料复原 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把这种工作称之为“资料复原”,有时也称为“资料抢救”。这个术语使人们想起深海作业,因此用得很恰当,不过听起来有点怪。 复原或抢救意味着要从所存储的大量电子信息中找出有连贯意义的信息。它像深海抢救作业一样,是一个缓慢细致的过程,只要有一步差错,要想得到的资料就会全部丢失,而且不可挽回。这家公司有一整套熟悉这门技术的抢救人员。这时,一个小组立即开始抢救声音资料,另一个小组则开始抢救图像资料。 罗斯已经在进行图像资料的抢救。她采用的程序非常复杂,而且只有在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才能进行。 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是一家新公司,是为了适应地球资源信息的爆炸性增长而在1975年成立的。这家公司掌握的资料是惊人的,仅兰德萨特地球卫星图像一项就超过50万幅,每小时收到16幅新图,昼夜不停。加上常规和垂悬式空中摄影、红外摄影和人工孔径侧视雷达,公司能得到的全部图像超过200万幅,每小时输入的新图像达30幅。所有这些信息都要编目、储存以备随时检索。这家公司就像一家日进700册新图书的图书馆。所以这些图书馆员每天24小时以疯狂的速度工作就不足为奇了。 来访的人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即使用电脑,这样大的数据处理量在十年前也是不可能的。他们也不理解这家公司所获取的信息的基本性质,以为屏幕上的图像是照片,其实并不是。 摄影是19世纪发明的利用感光银盐记录信息的化学系统。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利用20世纪的电子系统来记录信息,它模拟化学摄影,但又与之截然不同。这家公司用的是多光谱扫描仪,而不是摄像机;用电脑兼容磁带而不用胶片。这家公司对“照片”并不感兴趣,它不像人们通常所认为的那样,因为它不和老式摄影技术打交道。它购买“数据扫描”,需要时转换为“数据显示”。 由于地球资源技术服务公司的图像是记录在磁带上的电信号,所以可以采取许多电子图像处理的办法来处理。公司有837种电脑程序可以用来改变图像:增强图像效果,删除无用成分,显示细节部分等等。罗斯在刚果录像带上用了14种程序,特别是在天线被毁之前出现手和脸、同时具有大量静电的那个部分。 首先,她输入了叫做“清洗周波”的指令,以消除静电。她找出了在特定扫描位置发生的、具有特定灰度值的静态线,然后向电脑发出删除指令。 在静电被消除的地方,图像显示空白。于是她又进行“填空”——指示电脑参考那片空白四周的情况进行图像修复。在操作中,电脑对失去的图像进行逻辑猜测。 现在出现了一个无静电的图像,但混浊不清,缺乏清晰度。因此她又进行“高价扩展”——扩展灰度值以增强图像。但由于某种原因,出现了不得不删除的相畸变和以前已被抑制住的低频干扰。为了消除这些干扰,她又不得不采用其他三个程序…… 整整一个小时,她一直全神贯注于一些技术问题。突然一个图像“突出”来了,又亮又清楚。她屏息仔细观察。屏幕上出现的是一张黑而郁闷的脸,两道浓眉,一双警觉的眼睛,扁平的鼻子和突出的嘴唇。 在屏幕上定格显示的是一只雄性大猩猩。 特拉维斯走过来,摇摇头。“我们已完成了对那个嘶嘶声的声音恢复。电脑确认它是人的呼吸,至少有四个不同的来源。这就他妈的怪了。按照分析,这是吸气声,而不是人在发声时候通常的呼气声。” “电脑搞错了,”罗斯说道,“这不是人。”她指着屏幕上大猩猩的脸。 特拉维斯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神情。“这是人工图像,”他说道。 “这不是人工图像。” “你刚才作了填充,所以你得到的是人工图像。车轮战小组午饭的时候又在瞎玩弄软件了。”车轮战小组指的是年轻的程序员们,他们喜欢变换数据,玩一些非常复杂的游戏。他们玩的游戏中的信息有时会窜入别的程序中。 罗斯本人曾经抱怨过这件事。“但是这个图像是真的,”她用手指着屏幕坚持自己的看法。 “你看嘛,”特拉维斯说道,“哈里上星期在喀喇昆仑山①上做了填充,得到的是登月游戏。你会降落在一个麦当劳售货亭旁边,好玩得很呢。”他说着走开了。“你最好到我办公室见见其他人。我们正在制定再度进入的计划。” 【① 位于中国和巴基斯坦交界处。】 “我要带下一个考察队去。” 特拉维斯摇摇头说:“这不行。” “这怎么办?”她指着屏幕说。 “我不相信这张图,”特拉维斯说,“大猩猩不会是这样,一定是人造图像。”他看看表说:“我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们最快在什么时候能再派一个考察队去刚果。” 4.重返刚果的决定 自从看了来自刚果的录像后,特拉维斯就没有怀疑过他们将重返刚果,问题在于怎样做最好。他把会计、外交、遥感、地质、后勤、法律等部门的负责人都叫来了。他们打着呵欠,揉着眼睛。特拉维斯开门见山地说:“我们要在96个小时内重新派人到刚果去。” 接着他靠在椅背上,请他们说明为什么做不到。他们说了许多理由。 “我们至少需要160小时才能把要空运的装备准备好,”负责后勤的卡梅伦说。 “我们可以推迟喜马拉雅考察队的出发时间,用他们的装备,”特拉维斯说道。 “可他们是山地考察队。” “你们可以在九小时内以给他们的装备为基础进行改装,”特拉维斯说道。 “但是我们没法空运,”负责运输的刘易斯说道。 “韩国航空公司在旧金山有一架747货机。他们告诉我九小时内可以到达这里。” “他们有一架飞机停在那儿?”刘易斯不相信地说。 “我想是有一个客户临时取消了货运,”特拉维斯说道。 “那要花多少钱?”会计欧文低声问道。 “我们无法从驻华盛顿的扎伊尔大使馆及时得到签证,”负责外交的马丁说道,“他们发不发给我们签证还是个很大的问题。你知道,我们的第一批签证是因为我们从扎伊尔政府取得了探矿权才发给我们的。我们的探矿权并不排除别人有这个权利。我们得到准许可以进去,日本人、德国人、荷兰人也都得到允许可以进去,他们组织了一个矿业集团公司。先来后到,谁第一个发现矿藏,谁就能签到合同。如果扎伊尔政府发现我们的勘察队出了问题,就会取消我们的资格,让欧洲和日本财团去碰运气。现在在金沙萨的日本商务官员就有300人。他们花钱如流水。” “如果我们的勘察队出问题的消息传出去,”特拉维斯说道,“他们是会这样做的。” “我们一申请签证他们就会知道的。” “我们不会申请的,”特拉维斯说,“大家都知道我们在维龙加还有一个勘察队。如果我们及时派一个小分队到现场去,谁也不会知道它已不是原来的人马了。” “过境人员的签证怎么办?名单——” “这些具体问题就要靠酒了。”特拉维斯说。他指的是贿赂,而经常用作贿赂的就是酒。在世界上很多地方,考察队入境靠的就是成篓成篓的酒和成箱成箱投其所好的东西,如半导体收音机、宝丽来照相机等。 “具体问题呢?你们怎么过境?” “我们需要一个得力的人,也许芒罗可以。” “芒罗?这是冒险。扎伊尔政府很不喜欢芒罗。” “这个人头脑灵活,又熟悉那个地区。” 外交专家马丁清清嗓子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到这里来讨论这样的问题。看来你们要让一位前刚果雇佣兵把一支人马非法地带进一个主权国家……” “完全不是这回事,”特拉维斯说,“我不得不派一个支援队到现场去帮助已经在那里的人。这是常有的事。我没有理由认为有人陷入了困境。我只不过是派一个例行的支援队。我没有时间去办手续。也许在雇什么人的问题上我的主意不是最好的,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严重问题。” 到6月13日晚11点45分,派出下一个考察队的计划已拟定并经电脑认可。一架满载的747飞机就可以在第二天,即6月14日晚8时,离开休斯敦。芒罗或“类似于他的人”就可以在6月15日从非洲搭上这架飞机。6月17日考察队全体人员就可以在刚果就位了。 在96个小时之内。 透过主数据室的玻璃墙,卡伦·罗斯可以看见特拉维斯的办公室,看见他们辩论的情况。根据逻辑判断,她认为特拉维斯是从不充分的资料中得出了错误的结论,说已经得到证明的话尚且为时过早。罗斯认为,还没有搞清他们所面临的是什么问题就匆匆派人再去刚果是没有意义的。她坐在电脑前,继续核对她收到的图像。 罗斯相信这个图像,但她怎样才能让特拉维斯也相信呢? 在公司高度复杂的数据处理工作中,提取的信息始终有“漂移”的危险——图像脱离真实,像一艘船从锚地漂走。当数据室进行复式操作时,当你在电脑产生的多维空间旋转106个象素时,这种情况特别容易产生。 因此,公司研究了别的方法来核查他们从电脑中得来的图像。罗斯调用了两个程序来核查大猩猩的图像。第一个是APNF程序,即下帧图像动画预测程序。 把录像带当作由一系列静止画面组成的电影片来处理是可能的。她连续给电脑显示了几张静止画面后,让它预测下帧图像。然后把预测图像与实际图像加以比较。 她做了八次这样的图像预测,都成功了。如果在数据处理中产生了错误,至少这是个一致的错误。 她受到了鼓舞,接着又显示了一个“快捷而浑浊的三维空间”。这里,假定平面电视图像具有以灰度模式为依据的三维特征。实质上,电脑在决定一只鼻子或者一条山脊的时候,是因为鼻子和山脊从周围的背景上突出来了。连续图像可以根据这种假定来核对。当大猩猩移动时,电脑验证了平面图像的确是三维的和连贯的。 这样就毫无疑问地证明了这个图像是真实的。 于是她去见特拉维斯。 “这么说吧,我相信这幅图像,”特拉维斯说着皱起眉头,“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带队去刚果。” 罗斯问:“另一个小组有什么发现?” “另一个小组?”特拉维斯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已经把那盘录像带交给了一个抢救小组去验证我的发现了,”罗斯说道。 特拉维斯看看表。“他们还没得到什么结果。”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说:“我们都知道你搞数据库很快。” 罗斯笑了。“所以你需要我带队去。我熟悉数据库,这个数据库是我建的。如果你想在大猩猩的问题搞清以前马上就派一个考察队去,考察队领队在现场能否尽快进行数据处理就是你唯一的希望。这回现场需要一个熟悉电脑的人。否则再派出的考察队将遭到和上一个考察队同样的下场,因为现在你还不知道上一个考察队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特拉维斯坐在桌子后面,久久地看着罗斯。她认为他的犹豫是动摇的信号。 “而且我想到外面去,”罗斯说道。 “到外面去见一位专家?” “是的,一位我们名单上的专家。” “这是冒险,”特拉维斯说,“在这些问题上我不喜欢有外人介入。你知道外国集团正在打听我们的消息。你这样做会增加泄密的危险性。” “这件事很重要,”罗斯坚持说。 特拉维斯叹了口气说:“如果你认为很重要,你就做吧。”他又叹了口气说道:“只是不要耽搁你的考察队的行期。” 罗斯已经在收拾她的复印文本了。 特拉维斯独自一人,双眉紧锁,反复考虑他所作出的决定。即使考察队快去快回,至少也要15天,所需的固定费用也得30万美元。董事会会哗然的:把一个没有经验的24岁的年轻人,一个年轻姑娘派到野外去担负这样重大的责任。尤其是对于这么重要的工作,风险又这么大,而且在时间和费用上已经落在了别人后面。另外,罗斯个性冷漠,可能不会是个称职的现场领导,和队里的人合不来。 但特拉维斯对“罗斯冰川”有一种直觉。他从“求雨”的日子里得来的管理方法是:工作要交给能从成功中得到最多的人——要么就交给从失败中失去最多的人。 他转向架在办公桌旁的电脑,说了一声:“特拉维斯。”这时屏幕开始闪烁。 “心理图案文件,”他说道。 屏幕显示呼叫提示符。 “卡伦·罗斯,”他说了一声。 屏幕显示:让我想一想。这是程序中所编的回答,表示正在提取信息。他等待着。 屏幕上出现了心理状况摘要。公司的每一位雇员都要接受三天集中的心理测试,以了解他的技能和潜在倾向。他看了答案后,觉得对罗斯的评估会使董事会放心的。 非常聪明/逻辑性强/有灵活性/善于应变/对数据有直觉本能/思维适应迅速变化的实际形势/对确定目标有决胜的干劲/能进行持久的脑力劳动/ 对下一个刚果考察队的领队这个评语似乎很不错。他把屏幕向下调,想看看有什么缺点。下面的情况就不那么令人放心了。 年轻急躁/人际关系紧张/个性强/在学问上傲慢/不敏感/为了成功不惜代价/ 最后有一个关于“颠倒”的注释。个性颠倒的概念是公司在心理测试中发展起来的。它认为任何显性的个性特征在紧张的情况下都会发生突然逆转:父母般的个性可能突然发生颠倒,变成孩子般的任性,歇斯底里的个性可能变得冰一般的冷静——抑或很讲逻辑的个性可能变得不讲逻辑了。 颠倒矩阵:一旦既定目标即将达到,占主导地位的(也许是不理想的)客观性就可能丧失/成功的愿望可能引起危险的非逻辑反应/父母般的个性特征尤其容易丧失/在即将达到目的的最后阶段,必须对对象进行监控/ 特拉维斯看着屏幕,断定在未来的刚果之行中,这种情况并不大可能发生。 卡伦·罗斯得到新任命后感到兴奋不已。临近午夜时分,她从办公室的电脑终端上调出受到公司赞助的人员的名单。公司在各地区都有动物专家,他们得到一个非赢利性的、名叫地球资源野生动物基金会的赞助。名单上,受赞助人是分类列出的。在“灵长目”一类中,她看见有14个名字,有的在美国,还有的在婆罗洲、马来西亚和非洲。目前在美国只有一个研究大猩猩的灵长目专家,他就是在伯克利加利福尼亚大学的彼得·埃利奥特博士。 屏幕上的文件显示:埃利奥特,29岁,未婚,动物学系副教授,主要研究兴趣是“灵长目(大猩猩)的交际”,得到资助的研究项目叫“埃米工程”。 她看看表,此刻已是休斯敦的午夜,加利福尼亚时间晚上10点钟。她在屏幕上拨了埃利奥特家里的电话号码。 “喂,”一个男人谨慎的声音。 “是彼得·埃利奥特博士吗?” “是的……”对方的声音仍然很谨慎,犹豫,“你是记者吗?” “不,我是卡伦·罗斯博士,我在休斯敦,是向你的研究提供资助的地球资源野生动物基金会的。” “哦,是吗……”对方仍然很谨慎,“你真的不是记者吗?老实告诉你,我正在录电话的音,为的是将来作为法律依据。” 罗斯犹豫了一下,因为她最不愿意让某个偏执的书呆子把公司的进展情况录下来。因此她没有回答。 “你是美国人吗?”他问。 “当然是。” 罗斯注视着电脑屏幕,上面显示出一行字:声音已验证:彼得·埃利奥特,29岁。 “你想干什么?”他问道。 “是这样,我们马上要派一个考察队到刚果的维龙加地区去,所以……” “真的吗?什么时候去?”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激动,像孩子一样。 “噢,实际上,我们过两天就去……” “我想去,”埃利奥特说道。 罗斯非常吃惊,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好。“啊,埃利奥特博士际上我给你打电话并不是为了这件事……” “我反正是要去的,”埃利奥特说,“和埃米一起去。” “埃米是谁?” “埃米是一只大猩猩,”埃利奥特说。《刚果惊魂》作者:[美] 迈克尔·克莱顿第二天:旧金山 1979年6月14日 1.埃米工程 埃利奥特并不是像一些灵长目专家所说的那样不得不在1979年6月“从城里出去”。这样说是不公平的。他决定会刚果的动机和所作的计划是有案可查的。至少在罗斯给他打电话的前两天,埃利奥特及其手下的人就已经决定要到非洲去一趟了。 彼得·埃利奥特的确受到了攻击:有的攻击来自一些外部团体、新闻界、学术界的同事,甚至有些来自伯克利他自己部门的人。最后,埃利奥特甚至被指控为“折磨不会说话的动物(原文如此)的纳粹罪犯”。说1979年春埃利奥特发现自己不得不为自己的职业生涯而斗争是毫不夸张的。 尽管如此,他的研究工作还是开始了,不仅没有大肆声张,而且几乎像是偶然的。埃利奥特还是加利福尼亚大学人类学系的23岁的研究生的时候,他第一次读到一条消息,说有一只患阿米巴痢疾的一岁大猩猩从明尼阿波利斯动物园空运到旧金山兽医学校治疗。那是1973年,正是灵长目动物语言研究令人兴奋的初期阶段。 可能教灵长目动物学会语言的想法由来已久。早在1661年,塞缪尔·佩皮斯在伦敦看见一只黑猩猩后,就在日记里写道:“它在许多方面都像人……我的确相信它已经听懂了不少英语,我在想也许能教会它说话或者打手势。”一位17世纪的作家说得更玄:“猿和狒狒……会说话,但不愿意说,因为它们怕人雇佣它们,让它们去干活。” 但此后300年中,教猿猴说话的尝试显然都没有成功。在佛罗里达州,一对名叫基斯和凯西·海斯的夫妇在这方面的努力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们在50年代初就养了一只名叫维基的黑猩猩,而且把她当作人类的婴儿那样养了六年。在这段时间里,维基学会了四个词:“妈妈”、“爸爸”、“杯子”和“上”。但她发起音来很困难,而且进步很慢。这种困难似乎支持了科学家们越来越坚定的看法,即人是唯一能使用语言的动物。乔治·盖洛德·辛普森的说法最具代表性:“语言是……鉴别人类的唯一特征:所有正常人都会说话,其他的生物都不会。” 这种说法似乎不言自明,往后15年中再没有人费神去教猿猴学语言了。到了1966年,内华达州里诺的一对名叫比阿特利斯和艾伦·加德纳的夫妇看了维基说话的电影。他们觉得维基在学习语言方面似乎并不像学习说话那么困难。他们发现虽然它嘴唇活动笨拙,可是却能用手势灵活地进行表达。他们不言而喻的结论是,可以试试教它手势语言。 1966年6月,加德纳夫妇开始教一只名叫沃休的幼小的黑猩猩学习美国手语,也就是聋哑人的标准语。沃休的进步很快。到1971年,它已掌握了用于会话的160个手势词。而且它还给以前未见过的东西组合了新词。当它看见西瓜时,它用手势说“水水果”。 加德纳夫妇的工作引起了很大的争论。许多科学家已在猿猴学不会语言的说法上做了许多文章。(正如一位研究人员所说:“上帝啊,几十年来那么多知名人士写了那么多学术论文,而且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只有人类才会语言。真尴尬啊。”) 沃沐的语言能力使许多人又开始了教猿猴学语言的实验。有人教一只名叫露西的黑猩猩学习用电脑交际,还有人教一只叫萨拉的黑猩猩学习在一块板上使用塑料标志。还有一些对别的猿猴的研究。一只名叫艾尔弗雷德的猩猩从1971年开始受训。一只名叫科科的于1972开始受训。1973年埃利奥特开始了对山地大猩猩埃米的实验。 埃利奥特第一次去医院看埃米时,发现这只可怜的小动物非常安静,黑黑的细胳膊和细腿上捆着皮带。他摸摸她的头,轻声说道:“喂,埃米,我是彼得。” 埃米突然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咬出血来。 这个不祥的征兆引发了一个非常成功的研究方案。1973年人们就熟悉了被称为造型的基本教学方法:向动物出示一件物品,同时将它的手做成某种形状,一直到形状和物品的联系牢固建立。随后的测试证实这只动物理解了这个符号的意义。 但如果这种基本方法被采用,在应用上竞争就很激烈。研究者们在动物学会符号词汇的速度上竞争。(对人类来说,词汇的数量是测量智力的最好方法。)学习符号的速度可以作为衡量科学家的技能和动物的智力的标准。 现在人们已清楚地认识到,不同类别的猿猴具有不同的个性。正如一位研究人员所说:“在学术界的闲言碎语中,唯一只针对学生而不针对老师的科目可能就是对大猩猩的研究。”在竞争和争论越来越激烈的灵长目研究中,有人说露西是酒鬼,有人说科科是个不礼貌的家伙,有人说拉娜因出名而趾高气扬(“她只在有人来采访时才干活”),还有人说,尼姆真笨,他本该叫迪姆①。 【① 原文Cim在美国英语中意思是笨蛋。】 乍看起来,埃利奥特居然受人攻击似乎显得很奇怪,因为这位英俊而腼腆的人——马林县一位干洗店老板的儿子——在教埃米语言的这些年中一直避免与人争论。埃利奥特发表的文章谦虚而温和,埃米工程的进展有案可查;他并不想出人头地,也没有像别的研究者那样把自己的猿猴放在卡森或格里芬展览会上去展示。 然而,埃利奥特这种与众不同的做法所掩盖的不仅是敏捷的思维,而且还有勃勃的雄心。如果说他避免与别人争论,那是因为他没有时间——多年来他连夜晚和周末也在工作,把他手下的人和埃米也搞得很苦。他很善于搞科研,并因此得到了赞助。在所有的动物行为研讨会上,别人穿牛仔裤和苏格兰呢伐木工衬衫,而他穿的却是三件套的西装。埃利奥特不但想成为一位出类拔萃的猿猴研究者,而且想使埃米成为一只出类拔萃的猩猩。 埃利奥特得到赞助后,于1975年雇了四个人全天训练埃米。1978年埃米工程的年预算已达到16万美元,有一支八个人的小组,其中包括一位儿童心理学家和一位电脑程序员。伯根研究所的一位工作人员后来说,埃利奥特的工程之所以有吸引力,是因为“那是一个很好的投资项目。例如,埃米工程用我们给他的钱得到了比我们多50%的电脑使用时间,因为他使用电脑终端的时间是在夜晚和周末,那时线路费用便宜得多。因此,他很讲经济效益。当然,他也很投入。显然,埃利奥特所关心的只有埃米工程。从我们的观点来看,埃米工程使他成了个令人乏味的交谈者,但他的确有可能成功。断定谁真正有才华不容易,但看出谁有干劲并不难。从长远观点来看,投入更重要。我们对埃利奥特寄予很大期望。” 埃利奥特的困难是1979年2月2日早晨开始的。埃米住在伯克利校园里一个拖车活动房屋里。她只是夜晚单独呆在那里,通常第二天早晨见面时,她总是热情地欢迎他们。而那天早晨埃米工程的工作人员发现她显得很反常,郁郁不乐,易发脾气,睡眼惺忪,而且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埃利奥特心想大概前一天晚上有什么事打扰了她。他问她时,她不断地做表示“睡箱”的手势。这是个他不懂的新词组。这件事本身没有什么奇怪,因为埃米总是不断地制造新词组。就在几天前,她说的“鳄鱼奶”就曾使他们迷惑不解。最后他们想到,可能埃米喝的奶变酸了,而她不喜欢鳄鱼(她只从画画书上见过),因此她认为酸奶就是鳄鱼奶。 而现在她说的是“睡箱”。开始他们以为她指的是她睡的那张像巢一样的床。结果他们发现她用的是“箱”的原意,指的是电视机。 她拖车里的所有东西,包括电视机,都是24小时由电脑控制的。他们检查了电视机,看它在夜间是否被打开过,从而干扰了她的睡眠。因为埃米爱看电视,她可能会自己把它打开。可是在他们检查拖车中的电视机时,埃米似乎对他们有些不屑一顾。显然她指的是别的东西。 最后,他们断定,“睡箱”指的是“睡觉时看的图画”。当他们问她这些图时,她打手势说它们是“坏图画”和“老图画”,它们“使埃米哭”。 原来她夜里做了梦。 埃米是第一个报告说自己做了梦的灵长目动物,因此埃利奥特的工作人员都非常激动。但他们的激动为时不长,因为埃米拒绝谈她所做的梦,虽然她接连几天都做了梦。事实上她似乎在责怪研究人员用新办法来干扰她的精神生活。更糟糕的是,她醒着时的行为也坏得惊人。 她学字的速度从每周2.7个降到0.8个,即时造字的速度也从1.9个降到0.3个。他们监测到她的注意力集中的时间也减少了一半。她经常做出一些反复无常和毫无目的的行为,而且每天都发脾气。埃米身高4.5英尺,体重130磅,是很强壮的动物。工作人员担心是否能控制她。 她对所做的梦避而不谈,这使他们不知所措。他们调查性地左试右探:把书和杂志上的一些图画拿给她看;昼夜不停地用装在天花板上的电视监视器对着她,希望能看到她在独处时做出一些有意义的手势(她像小孩一样,经常自言自语);他们甚至为她做了一系列神经方面的测试,包括脑电图。 最后他们想出了手指画的主意。 这种办法立即见效。埃米对手指画很热心,但经常舔手指。他们把辣椒和颜料混在一起后,她就不再这样做了。她画得很快而且不停地画,精神也变得轻松一些,基本恢复了以前的常态。 儿童心理学家戴维·伯格曼说:“埃米所画的实际上是一些有明显联系的图画:倒新月形或半圆,始终和有垂直绿条的地区相联系。埃米说绿条代表‘森林’,她把半圆形叫作‘坏房子’或‘老房子’。此外,她还画黑圆圈,并把它叫作‘洞’。” 伯格曼告诫人们不要想当然地认为她是在画丛林里的老房子。“看见她不停地画,画了又画,我觉得可能这些图像一直萦绕在她的脑子里,是她内心的东西。这些图像使她烦躁不安,她想把它们从头脑里掏出来,画在纸上。” 实际上,图像的性质对埃米工程人员仍然是个谜。1979年4月下旬,他们下的结论是,她的梦有四种解释: 1.她的梦想把生活中的事理性化。这是对(人类)梦的通常解释,不过工作人员怀疑这是否适用于埃米。 2.梦是她过渡到青少年的象征。七岁的埃米相当于十来岁的人。将近一年的时间中,她身上表现出典型的青少年的特征,包括发怒、生气、过分注意自己的外表、对异性有兴趣等。 3.梦是区别类种的一种现象。可能所有的大猩猩都做恶梦,但在野生状态下,做梦所产生的心理影响被群体行为以某种方式控制。虽然在过去20年里,人们一直在野外研究大猩猩,但并没有证据说明大猩猩做过梦。 4.梦是初发痴呆症的征兆。这种可能性是最可怕的。有效地训练一只猿猴要从它很小的时候开始。一年年地过去了,研究者们盼着看他们所养的动物长大以后是聪明还是愚蠢,倔强还是温顺,健康还是不健康。猿猴的健康始终是令人担心的事。由于猿猴死于身体或精神方面的疾病,使许多花了几年心血和大量钱财的项目付之东流。一只叫蒂莫西的亚特兰大黑猩猩,1976年患精神病,有嗜粪癖,被自己的粪便哽死了。一只叫莫利斯的芝加哥猩猩,患了严重的精神病,一种恐惧症,研究人员不得不在1977年停止工作。不论好歹,猩猩的智力使它们成为值得研究的课题,而也正是这种智力使它们像人类一样不稳定。 埃米工程的工作人员已经无法继续取得进展。1979年5月,他们作出了后来证明是非常重要的决定:出版埃米的图画,并把它们交给《行为科学杂志》。 2.突破 《山地大猩猩的梦行为》一文并没有能发表。这篇论文按例行途径送到了编辑部的三位科学家手里审查,但不知怎么搞的(而且至今也不得而知),一篇复印件落入灵长目动物保护社的手里。这个社是纽约的一些人于1975年组织的,其宗旨是防止“未经批准非法将智能灵长目动物用于不必要的实验研究”。① 【① 以下对埃利奥特的种种指控主要引自J·A·皮普尔斯的《新闻界的含沙射影和道听途说对学术自由的侵犯:彼得·埃利奥特博士的体会》一文。该文载《学术法则和心理杂志》(总第52期)1979年第12期第19~38页。——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