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迈克尔·克莱顿-机身-8

“严重的断裂。”她说。  “今天早晨在喷气机车间也出了事故。设备装上了平板卡车,但司机在94号楼一个转弯转急了,设备滑落到地上,糟透了。”  “嗯——”凯西说。  “看起来明显是工人的抗议行动啊,”罗杰斯说,“我的消息来源告诉我说工会强烈反对和中国做这笔交易。”  “我听说了。”她说着点点头。  “因为机翼作为销售协议的一部分补偿给上海方面?”  “唉呀,杰克,”她说,“那就太荒唐可笑了。”  “你敢肯定吗?”  她朝后退了一步。“杰克,”她说,“你知道我不能谈论销售的事。墨迹干透之前是没有人能谈这事的。”  “好吧,”罗杰斯说着拿出他的拍纸本,“这的确看上去像是一个不着边际的荒唐谣传,从来也没有一家公司把机翼作为补偿的,这将是自杀行为。”  “确实如此。”她说。最终她自己也还是不断回到同一个问题上来:埃格顿为什么要用机翼作为交易的补偿呢?为什么会有公司愿意用机翼作为补偿呢?这没有任何道理呀。  罗杰斯扫了一眼拍纸本。“我想知道为什么工会认为机翼要送到外国去生产?”  她耸耸肩膀。“你应该去问他们。”他在工会里有消息来源。当然就是布鲁厄,也许还有别的人。  “我听说他们弄到了能证明这一点的文件。”  凯西说:“他们给你看过了?”  罗杰斯摇摇头,“没有。”  “我想象不出来他们为什么不给你,如果他们手里真有的话。”  罗杰斯笑了笑,又记下一笔。“迈阿密发生的转子爆炸案真让人遗憾。”  “我所了解的都是从电视上看来的。”  “你认为这会影响公众对N—22型飞机的看法吗?”他握着笔,随时打算把她说的话记下来。  “我看不出为什么会这样。问题出在发动机上,不是飞机机身上。我猜他们将会发现那是个劣质压缩机盘片爆炸了。”  “我不会怀疑这一点,”他说,“我和联邦航空局的唐·彼得森才谈过。他告诉我发生在旧金山国际机场的事件是六级压缩机圆盘片爆炸造成的,盘片上有脆性氮气小孔。”  “非金属夹杂物?”她说。  “对,”杰克说,“而且还有间断疲劳。”  凯西点点头。发动机部件工作时的温度高达2500华氏度,远远高于大多数合金的熔点。这些合金一般在2200度就熔化成液体了。所以它们是用最先进的钛合金制成的。其中有些部件的制造本身就是一门艺术——扇叶是用一种特殊的金属“晶体生长”的方法制造出来的,具有异乎寻常的强度。但是,即使是在技术最熟练的工人手里,制造过程也是需要极为小心对付的。间断疲劳就是用于制造转子叶片的钛在微结构群块中凝集成丛这样一种状态,这就使得转子叶片极易疲劳并产生裂隙。  “太平洋航班的事怎么样了?”罗杰斯说,“那是不是也是发动机的问题?”  “太平洋航班的事是昨天发生的,杰克。我们刚开始调查。”  “你在事故分析小组里代表质保部,对吧?”  “对,是的。”  “你对调查的进展满意吗?”  “杰克,我对太平洋公司航班调查一事无可奉告。现在实在为时过早。”  “对于开始做出推测来说不算太早,”罗杰斯说,“你知道这类事情是怎么进行的,凯西。没完没了的无聊扯淡。错误的情报事后很难澄清。我愿意现在就把消息搞得可靠些。你是不是已经排除了发动机的问题?”  “杰克,”她说,“我无可奉告。”  “那你就是没有排除发动机的问题?”  “无可奉告,杰克。”  他在本子上记下一条,然后头也不抬地问:“我想你们也在检查前缘缝翼。”  “我们现在正在做全面检查,一项不漏,杰克。”她说。  “根据—22型机过去出过前缘缝翼的问题……”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说,“我们多年以前就解决了这个问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还为此写过一篇报道。”  “可是这回你们两天之内就闹出两桩事件。你是不是担心乘飞机旅行的公众会开始认为N—22型飞机是很不安全的飞机?”  她看得出他想把报道往哪个方向编。她不想评论,但他正在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如果她不予置评的话,他就要这么写了。这是一种典型的新闻讹诈手段,当然是轻微的。  “杰克,”她说,“现在世界上正在服役的N—22型飞机有三百架。这种机型有着了不起的安全记录。”事实上,在五年的服役期内,直到昨天为止,还从来没发生过与飞机本身有关联的人命事故。这是个令人自豪的事实,但她决定不提这一点,因为她看得出他会如此这般地编写他的新闻导语:昨天一架诺顿—22型飞机发生首例死亡事故……  相反,她说:“公众能得到准确的信息,才能获得最佳的服务。而在此刻,我们还没有信息可以提供,推测是不负责任的。”  这话起了作用。他把笔收起来,“好。你不想记录在案?”  “当然。”她知道自己可以信任他,“不供公开发表。545号经历了极严重的俯仰振荡。我们认为飞机出现了海豚跳水式的振动。我们目前还不知道事故的原因。飞行数据记录仪工作异常。需要几天时间才能复原数据。我们现在正在尽可能加速工作。”  “这会影响和中国谈的生意吗?”  “我希望不会。”  “驾驶员是华人,是吗?姓张?”  “他是香港人,我不知道他的国籍。”  “如果是飞行员操作失误的话,这会使事情变得很难堪吗?”  “你知道这些调查是怎么回事,杰克。不管最后确定事故的起因是什么,它总会对某个个人很难堪的。我们管不了这个。我们只能是让事情该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当然,”他说,“顺便问问,和中国的那笔生意是不是敲定了?我不断听人讲还没敲定。”  她耸耸肩膀,“我实在是不知道。”  “马德跟你谈过这件事吗?”  “没有和我个人谈过。”她说。她的回答是经过仔细斟酌的。她希望他不会刨根问底,他果然没接着问下去。  “好的,凯西,”他说,“我先不谈这个了。不过你现在手头有什么消息,我今天需要有点什么报道报道。”  “你怎么不去搞点廉滑航空公司的消息呢?”她说。这是只对自己人才说的贬损一家廉价航空公司的行话。“还没有人报道过这个呢。”  “你在开玩笑吧?”罗杰斯说,“所有的人,连他们的兄弟都在报道那件事呢。”  “是啊,但没有在报道真相,”她说,“超级廉价航空公司是个股市骗局。”  “股市骗局?”  “是的,”凯西说,“你买上几架老旧的、没经过好好保养过的飞机。这种飞机是那些名声好的航空公司当备份都不会用的。然后你把维修的任务分包出去以减少你的责任。然后你提供便宜机票,用现金购买新的航线。这是一种金字塔式的计划,在纸面上看是很了不起的。旅客量加大,收益上升,也讨了华尔街极大的欢心。你在维修方面省下那么大的开支,以至于你的收入像火箭似的往上蹿。你的股票价格一次一次地翻倍增长。等到尸体开始堆积起来的时候,这一点你也早就料到了,你已经从股票中发了大财,也雇得起最好的律师了。这就是撤消管制后带来的恶果,杰克。当账单送来时,没人付账。”  “付钱的只是乘客。”  “一点不错,”凯西说,“飞行安全一直是个信用体制。联邦航空局建立起来就是为了监督航空承运人,而不是直接对其进行管理。所以,如果取消管制,改变规则的话,我们就应该警告公众。不然的话,就必须三倍地增加联邦航空局的经费。非此即彼。”  罗杰斯点点头。“《洛杉矶时报》的巴里·乔丹告诉我,他要从安全的角度写一篇报道。不过这得要很多材料才行——从着手写作到正式发表间隔时间太长,还需要律师认真阅读稿件。我这家报社就登不起这种报道。我需要一点今晚能用的材料。”  “不供你发表,”凯西说,“我已经有条好线索了,但你不能公布来源。”  “肯定。”罗杰斯说。  “爆炸的发动机是太阳星公司从斯维卡公司购买的六台发动机中的一台,”凯西说,“肯尼·伯恩是我们的咨询专家。他用管道镜仔细检查过发动机,发现了许多损伤。”  “什么样的损伤?”  “桨叶切口开裂和叶片裂纹。”  罗杰斯说:“是扇叶上的疲劳裂纹?”  “完全正确,”凯西说,“肯尼叫他们把发动机退回去,但太阳星重修了一下,把它们都装到了飞机上。发动机爆炸时,肯尼气坏了。所以,你也许从肯尼那里能弄到个人名。不过我们不能充当你的消息来源,杰克。我们得和这些人做生意。”  “我懂,”罗杰斯说,“谢谢。可是我的编辑想知道今天在车间里发生的事故。所以,告诉我,你是不是相信有关和中国的那笔买卖的抵偿条款的确是无稽之谈?”  “又兜回来啦?”  “是的。”  “这事你不该问我,”她说,“你应该去和埃格顿谈。”  “我挂过电话,但他的办公室说他出差在外。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北京?”  “无可奉告。”  “马德怎么样?”  “什么他怎么样?”  罗杰斯耸耸肩膀。“所有的人都晓得马德和埃格顿之间斗得你死我活。马德原来指望被任命为总裁,可是董事会否决了他。但是董事会和埃格顿只签了一年的聘用合同——所以他只有12个月时间好干。而且我听说马德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挖埃格顿的墙脚。”  “我不知道这里头的事。”她说。凯西当然听说过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马德对任命埃格顿为总裁自然是大为失望,恨得要命。至于马德以什么手段对付这个,那完全是另一回事。马德的太太控制了公司11%的股权。加上马德的关系,他也许能再添上个5%。但16%的股权并不足以使他处在发号施令的地位,尤其因为埃格顿得到了董事会强有力的支持。  于是厂子里大多数人认为马德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埃格顿的指挥棒转——至少在目前是这样。马德也许心里不是滋味,但他也没有别的路可走。公司现在流动资金很成问题。他们现在造的飞机中有的就还没有买主。然而他们需要数十亿的美元,如果他们希望开发新一代飞机,以便能在未来的业务中占有一席之地的话。  所以,形势是明摆着的。公司必须把飞机卖出去。每个人都明白这一点,也包括马德。  罗杰斯说:“你没听人讲过马德暗地里头拆埃格顿的台?”  “无可奉告,”凯西说,“不供发表:这种搞法没有丝毫道理。公司所有的人都需要这笔买卖,杰克。包括马德。目前,马德正狠命逼着我们解决545的问题,只有这样,那笔生意才可能做得成。”  “你认为公司的形象会因为两名最高官员的互相敌视争斗而受到损害吗?”  “我说不上来。”  “行,”他最后说,一边合起他的拍纸本,“如果你们在545上有突破了,打个电话给我,行吗?”  “一定,杰克。”  “谢谢,凯西。”  和他分手之后,凯西才知道她已经被这个采访弄得疲惫不堪。这年头和一名记者交谈就像是一场激烈的棋赛:你得预先就设想好几步棋;你得想象到一名记者各式各样歪曲你原意的花招。气氛往往是毫不留情、充满敌意的。  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曾经有这么一段时间,记者需要的是消息,他们的提问直接指向事情的本质。他们需要的是某个事件准确的情形;为了得到这个,他们就只好试着用你的方法去看待事物,努力理解你为什么那样考虑。他们也许最终不会和你保持一致,但他们能在拒绝你的意见之前先准确表述你的观点,这是他们引以为豪的。采访的过程不是那么个人情绪化的,因为核心是他们力图了解的那个事件。  但是现在的记者来采访时,头脑里已带来了先入为主的导语。他们认为他们的工作就是证明自己已知的事物。他们更想要的是罪恶的证据,而不是消息。以这种方法,他们对你的观点公然表示怀疑,因为他们认定你是在避重就轻。他们从一种普遍有罪的假定出发,形成一种无言的敌对与怀疑气氛。这种新方式是非常个人情绪化的:他们要脚下使个绊子把你勾倒,或者趁你出个小错或说句傻话时一把逮住你。有时甚至把一两个词从上下文中割裂出来,让你露怯犯傻或是晕头转向。  由于问题的核心是个人情绪化的,所以记者们没完没了问的都是个人的揣测。你认为某个事件是不是破坏性的?你认为公司会不会因而受损?这类揣测对老一代记者而言是不时兴的,他们全神贯注于事物的本质。当今的新闻界则是极端主观的——“诠释性的”——于是揣测就成了它的命根子。她发觉这种方式真叫人防不胜防、精疲力竭。  而杰克·罗杰斯呢,她心里想,还是比较好的一个。报纸记者都还算好,而电视记者你就得好好当心,他们才是真正的危险人物呢。5号飞机库外上午10时15分  她一边穿过厂区,一边从包里掏出手机给马德去电话。他的助手爱琳说他正在参加一个会议。  “我刚离开杰克·罗杰斯,”凯西说,“我想他正在计划写一篇报道,报道内容是说我们正把机翼装备运往中国,而且在管理层中出现了勾心斗角的麻烦。”  “啊,”爱琳说,“这很不好。”  “埃格顿最好见他一次谈谈,设法让他停下来。”  “埃格顿不和新闻界打交道,”爱琳说,“约翰6点回来,你想那时候和他谈吗?”  “我想最好是。”  “我给你登记下来。”爱琳说。4验证试验场上午10时19分  这里看上去像是个航空垃圾场:旧机身、机尾、机翼的部件堆在锈蚀的脚手架上,到处一片狼藉。但是空中弥漫着压缩机稳定的嗡嗡声,粗管子连接着飞机部件,就像病人身上的静脉输液管。这里就是验证试验场,是恶名在外的艾莫斯·彼得斯的领地。  凯西看见他在右边,一个驼背身影,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宽松的裤子,正俯身在诺顿宽体客机一段机身下面的终端读出器架子上。  “艾莫斯。”她叫了一声,朝他走过去。  他转过身瞥了她一眼。“走开。”  艾莫斯是诺顿公司的传奇人物。他快70岁了,一向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他早就过了规定的退休年龄,但还在继续工作,因为他对公司来讲还是必不可少的。他的专长在损伤耐力或疲劳试验这一神秘领域。疲劳试验与十年前相比,其重要性有了极大的提高。  自从取消管制之后,航空公司飞机的飞行时间变得比人们预计的要长了许多。国内航空公司有3000架飞机服役都已经超过了20年。这个数字五年后将会翻一番。没有人真正知道这么多飞机在继续服役中究竟会发生什么情况。  除了艾莫斯。  1988年发生阿洛哈737事故时,全国交通安全委员会请了艾莫斯当顾问。阿洛哈是夏威夷的一家岛际航空公司。他们的一架飞机正在24000英尺高度作巡航飞行的时候,一块18英尺见方的飞机外表层突然从舱门到机翼之间的机身上剥落下来;机舱立刻失压,一名女乘务员被吸出舱外惨死。虽然发生了暴发性的失压现象,飞机还是安全地降落在毛依岛上,在那里它被当场拆解报废。  阿洛哈公司机队的其余飞机都进行了腐蚀与疲劳损伤检验。另有两架使用频次极高的737飞机被拆解报废,第三架维修了好几个月。这三架飞机都有广泛的外表层裂纹和别的腐蚀性损伤。当联邦航空局发出一份适航性指令,强制对737机队其他飞机进行检验时,又有分属18家航空公司的49架飞机被发现存在大量裂纹。  航空工业界的飞行观察员都为这个事故感到困惑和茫然,因为波音公司、阿洛哈公司和联邦航空局三方面都被认为应该负责监督该航空公司的737机队。腐蚀性裂纹是早期生产的737型飞机的一个久为人知的问题。波音公司早就警告过阿洛哈公司,夏威夷含盐的潮湿性空气是“严重的”腐蚀性环境。  后来,调查发现,事故发生具有多种原因。阿洛哈公司从事的是岛屿之间的短途飞行,其起降周期的密度超过了维修计划的应付能力。这种压力与海洋性空气的腐蚀性相结合,在飞机表层上产生了一连串细小的裂纹。这并没有引起阿洛哈公司的注意,因为它缺乏经过培训的维修人员。联邦航空局也没注意到,因为它的工作早已不堪重负,而且严重缺乏人手。联邦航空局驻火奴鲁鲁的维修监察官一个人要负责从中国到新加坡到菲律宾的环太平洋地区九家航空公司和七个维修站。最后,终于发生了一架班机裂纹扩大结构散架的事故。  事件发生以后,阿洛哈、波音和联邦航空局组织了一个巡回抢修队。阿洛哈公司机队未曾发现的结构损伤,被归因于管理不善,或者是缺乏维护,联邦航空局检查不力,工程力量薄弱等等。其后的几年里,指责攻讦在这几家之间来回进行着。  但是阿洛哈公司的飞行事故也促使航空工业界开始注意到了飞机飞行年限增大之后产生的问题,这也使艾莫斯在诺顿公司里声誉鹊起。他说服了管理层,开始买进更多的旧飞机,把机翼和机身拆下来作为试验品。日复一日,他在试验架上对这些陈旧的飞机反复加压,模拟起飞和降落,风切变和湍流,使它们接受应力,艾莫斯从而能够研究它们如何以及在何处产生裂纹。  “艾莫斯,”她说着走到他身边,“是我,凯西·辛格顿。”  他的一双近视眼眨巴两下。“噢,凯西,没认出是你。”他乜斜着眼看了她一下。“医生给我开了个新处方……你好吗?”他打了个手势让凯西跟他走,然后他就自管自朝不远处一座小房子走去。  诺顿公司里没有人能搞得明白凯西怎么能够和艾莫斯处得来的,但他们是邻居啊,他和他的哈巴狗孤孤单单地生活在一起。凯西养成了差不多每个月给他做顿饭的习惯。作为回报,艾莫斯就把自己研究的飞行事故的心得讲给她听,让她开心。他能一直追溯到50年代第一次替星号失事。他对飞机有着百科全书式的了解。凯西从他那儿学到了大量的知识,他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了凯西的顾问和导师。  “昨天早晨我是不是见到你了?”他说。  “是的,我正和女儿在一起。”  “我想也是,要喝咖啡吗?”他打开架子上的小门,她嗅到烧糊了的碎咖啡豆的强烈臭味。他的咖啡总是很难闻。  “太棒了,艾莫斯。”她说。  他给她倒了一杯。“就喝点清咖啡吧,奶油用完了。”  “清咖啡就很好,艾莫斯。”他已经一年没有奶油了。  艾莫斯也给自己在一只满是茶垢的杯子里倒满咖啡,招呼凯西在自己办公桌对面的一把破椅子里坐下来。办公桌上高高堆着一大摞报告:《联邦航空局/国家航空航天局高级结构完整性国际会议》、《机身耐久性与损伤耐受力》、《温度记录检验技术》、《腐蚀控制与结构技术》。  他把双脚朝桌上一搁,然后把杂志刊物朝两边推推,清出一个通道,这样他就能看见对面的凯西。“我告诉你,凯西,和这些陈旧的庞然大物打交道是件无聊透顶的差事。我盼着有一天这里能再有一架试件二原型机呢。”  “试件二?”  “你当然不会知道,”艾莫斯说,“你才来了五年,这五年里头我们一个新机型也没造出来。当有了一种新机型时,生产线上下来的头一架叫作试件一,它要被送去进行静态试验——我们把它放到试验台上,拼命震动它,要把它晃成碎片,找出它的薄弱点在哪里。生产线上下来的第二架飞机就是试件二。这一架用来进行疲劳试验——这就更困难了。在一段时间里,金属失去抗拉强度,变得越来越脆。所以我们就把试件二放进一个架子里,进行加速疲劳试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模拟起飞和降落。诺顿的政策是,我们的疲劳试验要使飞机达到设计寿命的两倍。如果工程师们设计的飞机寿命是20年——也就是说5 个飞行小时和2 个起降周期——在向客户发货之前,我们就得使它实际达到两倍于此的水平。我们知道这些飞机会经久耐用的。你的咖啡怎么样?”  她啜了一小口,费好大劲才没使自己龇牙咧嘴做出苦相。艾莫斯一天到晚不换碎咖啡豆,只知道不断往里加水,怪不得搞得这么难喝。“挺好,艾莫斯。”  “要喝那儿还有。不管怎么说,多数制造商的飞机测试都达到了设计寿命的两倍。我们的试验达到技术指标的四倍,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总是说:别的公司造的是炸面圈,只有诺顿才生产法式羊角面包。”  凯西说:“约翰·马德总是说,这就是为什么别人赚了大钱,而我们赚不到。”  “马德,”艾莫斯不屑一顾地哼一声,“他只想着钱,只想着他的账面盈亏。在以前,公司的经理层总这样对我们说,尽你们的本事造出最好的飞机来。而现在他们却说,造出最好的飞机卖大钱。完全不同的指示,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他咕嘟咕嘟地喝掉自己的咖啡。“那么,你打算谈什么——545号?”  她点点头。  “没法帮你忙。”他说。  “为什么这样讲?”  “飞机是新的,疲劳不可能成为一个因素。”  “有个部件有问题,艾莫斯。”她说。她把放在塑料袋里的那个销子给他看。  “嗯——”他拿着它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又举到灯光前。“这应该是——你别说,让我猜——这应该是机翼内藏前缘第二缝翼的前锁销子。”  “对”  “当然对。”他眉头一皱说,“但这个部件是坏的。”  “是的,这我知道。”  “那么你的问题是什么?”  “多赫迪认为是它毁了飞机,可能吗?”  “好吧……”艾莫斯凝视着天花板,思考片刻,“不。我打一百块钱的赌敢说飞机不是被它毁的。”  凯西叹口气。她又回到了原来的出发地。他们还是毫无线索。  “失望了吧?”艾莫斯说。  “是的,说实话。”  “那你就是根本没引起注意,”他说,“这是个非常有价值的线索。”  “那怎么讲?你自己刚才还说过——不是它毁了这架飞机。”  “凯西啊,凯西。”艾莫斯摇摇头,“好好想想。”  她坐在那儿闻着他那臭咖啡的味道,心里使劲地想着。她试着想发现他的意思,但她的脑袋里此刻是一片空白。她看着桌子对面的艾莫斯。“告诉我吧,我忽略了什么?”  “其他的锁销子换过没有?”  “没有。”  “只有这一个?”  “是的。”  “为什么就这一个,凯西?”他说。  “我不知道。”  “找出原因来。”他说。  “为什么?这有什么用?”  艾莫斯两手一挥。“凯西,现在好好想想看。545号上的前缘缝翼出了毛病,那是机翼的问题。”  “对”  “现在你已经发现机翼上有个部件被换过了。”  “对。”  “为什么被更换了?”  “我不知道……”  “这个机翼以前坏过没有?是不是发生过什么问题,于是这个部件必须换过?是不是还有别的部件被换过?机翼上是不是还有别的劣质部件?机翼上有没有残余损伤?”  “现在还看不出。”  艾莫斯不耐烦地摇摇头。“忘掉你能看出什么吧,凯西。去查查飞行记录和维修记录。跟踪这个部件,拿到有关这个机翼的全部记录。因为可以肯定还有别的什么也出过毛病。”  “我的推测是你将会发现更多的伪劣部件。”艾莫斯站起身,叹了一口气,“这个年头,越来越多的飞机上有了伪劣的部件。我想这也是预料中的。这年头,似乎所有的人都信仰圣诞老人啦。”  “怎么讲?”  “因为你无须付出,就有所得,何乐不为呢?”艾莫斯说,“你知道,政府取消了对航空公司的管制,所有的人都欢欣鼓舞。我们得到了便宜机票,所有的人都皆大欢喜。但是航空公司不得不削减成本。于是机上饮食变得难以下咽。那就算了。直通航线越来越少,中转越来越多。那也还凑合吧。飞机看上去肮脏邋遢,因为他们很少重新内装修。那也别提了。但这还不行,航空公司还得削减更多的成本。所以他们就让飞机飞更长时间,尽量少买新飞机,机队越来越陈旧。这也就算说得过去吧——暂时如此,但最终不会就这样算了的。与此同时,成本费用的压力在继续。那还有什么费用可以砍呢?维修费?零配件?还有什么?它不可能无限制地继续下去。就是不可能。当然,现在国会正用削减对联邦航空局拨款的方法,帮助航空公司摆脱困境,这样一来,监督就越来越少。航空公司就可以在维修上放松下来,因为没有人监督他们了。公众也漠不关心,因为在过去30年时间里,这个国家在全世界范围内有着最好的飞行安全记录。但实际情况是,我们为这个是付出了代价的。我们付出了代价才有了新的和安全的飞机,我们付出了代价得到了监督,从而保障这些飞机得到了良好的维护保养。但这种日子已经结束。现在所有的人都相信不花钱就能得到这一切。”  “那要到哪一步才是个头呢?”  “我敢一百块钱打个赌,”他说,“10年之内他们会再次建立管制的。发生一连串的飞机坠毁事件后,他们就会这样做了。那些自由市场的鼓吹者们会叫嚷起来;但事实是,自由市场并不能提供安全飞行,只有规章和管制才能做到这些。你想要安全的食品,你就得有检查执法人员。你想要安全的饮水,你就得有个环保局。你想要个安全的股票市场,你就得有个证券交易委员会。你想要安全的航空公司,你就得对它们进行管制。相信我,他们会的。”  “那在545号上……”  艾莫斯耸耸肩膀。“外国航空公司的运转管理制度相当松懈。检查维修记录——尤其要仔细检查文件中你心有怀疑的部分。”  她开始想离开了。  “不过凯西……”  她掉转身。“什么?”  “你理解目前的形势,对吧?要检查那个配件,你就得从飞机的整个记录着手。”  “我知道。”  “那些记录都在64号大楼。我不会去那儿,现在不。至少不会单身去。”  “别担心,艾莫斯,”她说,“我以前在车间里干过。不会有事的。”  艾莫斯摇摇头说:“545号班机是件很棘手的事。你晓得那些家伙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如果他们能把调查的事搞乱,他们就会这么干——什么事都做得出,当心点。”  “我会的。”  “你得非常非常小心才行。”64号大楼上午11时45分  64号大楼内的中央地带是一溜排单层的隔间,里边分别储藏着生产线上所需的各种部件,此外还有几个终端工作站。这些工作站位于小隔间内,每个工作站里包括一个缩微阅读器、一个配件终端和一个主系统终端。  在配件室里,凯西正趴在一台缩微阅读器上,查阅着271号飞机的缩微胶片档案材料。271号是太平洋公司这架出事的飞机在厂子里生产时就指定好的号码。  车间部件流通经理杰瑞·詹金斯紧张不安地站在她身旁,用笔敲着桌子说:“找到它了吗?找到它了吗?”  “杰瑞,”她说道,“放松点,别紧张。”  “我很放松,”他一边说,一边向四下里张望,“我正在想,你知道,你可以在换班时来干这个的。”  换班时就不会引起多少注意。  “杰瑞,”她说,“这件事现在很紧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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