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布尔威下令。鞭子一甩,拖车隆隆起步,在飘落的雪花中沿着布满车辙的道路缓慢前进。山姆在克莱达斯、忧郁的艾迪和琼恩。雪诺身边多逗留了片刻。“好吧,”他说,“再见。”“再见,山姆,”忧郁的艾迪道,“你的船不会沉,我认为不会,只有我在船上它们才会沉。”琼恩注视着拖车。“我第一次见到吉莉时,”他说,“她紧张地背靠着卡斯特堡垒的墙壁。她是个瘦小的黑发女孩,挺着大肚子,畏畏缩缩地躲避白灵。他抓了她的兔子,我想她害怕他会撕开她肚皮,吞食里面的婴儿……但她真正害怕的并非那头狼,对吗?”对,山姆心想,危险来自于卡斯特,她的亲生父亲。“她不明白自己有多大的勇气。”“你也一样,山姆。祝愿你们的旅途迅捷而又平安,替我好好照顾她和伊蒙,还有孩子。”琼恩那奇妙的微笑中透着悲哀。“拉起兜帽吧,山姆,瞧,雪花在你发际融化呢。”卷4:群鸦的盛宴 Chapter7 艾莉亚远处,微弱的光线穿透海上的雾气,在地平线附近闪耀。“是星星。”艾莉亚说。“家乡的星星。”德尼奥道。他父亲正大声发号施令。水手们沿三根高高的桅杆爬上爬下,忙着摆弄索具和厚重的紫色船帆。底下,桨手们坐在两长列桨位边奋力划水。甲板吱吱嘎嘎地倾向一侧,三桅大帆船“泰坦之女号”转为右舵,准备入港。家乡的星星。艾莉亚站在船头,一手搭在镀金船首像上,雕像乃是捧水果碗的**。片刻间,她设想前方是家。真是笨念头。她的家早没了,她的父母死了,除开长城上的琼恩·雪诺,她的兄弟姐妹也尽数被害。她想去长城,她告诉过船长,但即便那枚铁币也动摇不了他。一直以来,艾莉亚似乎每次都无法如愿,想去某地,到达的却是另一个地方。尤伦承诺带她回临冬城,最终却把她落在赫伦堡,自己进了坟墓;她逃出赫伦堡,前往奔流城,半途教柠檬、安盖和七弦汤姆逮住,拖到空山;接着猎狗劫走了她,把她弄去孪河城,后来艾莉亚将他留在三叉戟河边等死,自己前往盐场镇,希望搭船去东海望,结果……布拉佛斯也许不错。西利欧来自布拉佛斯,还有贾昆……给她铁币的正是贾昆,可他并非她真正的朋友,不像西利欧——不过,朋友对她而言有什么用呢?我不需要朋友,只要“缝衣针”。她用拇指轻轻抚摸剑柄光滑的圆球,一遍遍地许愿……老实说,艾莉亚不知道该许什么愿,也不知道远方星光下等待她的是什么。船长答应载她,却没时间跟她说话。有些船员躲着她,另一些人送她礼物——包括一柄银叉、若干无指手套和一顶镶皮革的柔软羊毛帽。有个人教她打水手结,另一个人小杯小杯地给她倒火酒喝。试图亲近她的水手会拍打胸脯,一遍遍地重复自己的名字,直到艾莉亚也会念为止,然而从没有人问起她的姓名。他们叫她阿盐,因为她是在三叉戟河河口处的盐场镇上的船。这名字还凑合,她心想。天空中最后一颗晚星也告消失……只剩下正前方那一对,“原来是两颗星星啊。”“那是两只眼睛,”德尼奥道,“泰坦巨人看着我们。”布拉佛斯的泰坦巨人。从前在临冬城,老奶妈给她讲过泰坦的故事。他有山那么高,每当布拉佛斯陷入危难,就会醒来,眼里燃烧着熊熊火焰,挥动起吱嘎作响的石头肢体,冲入海中击碎敌人。“布拉佛斯人喂贵族小女孩给它吃,因为她们的肉粉嫩多汁。”老奶妈的故事总如此结尾,然后珊莎就会发出一声蠢笨的尖叫。不过鲁温学士说了,泰坦巨人只不过是座雕像,老奶妈的故事也只不过是故事。临冬城已经陷落、焚毁、化为废墟,艾莉亚提醒自己。老奶妈和鲁温学士多半已死,珊莎也一样。老想他们有什么好。凡人皆有一死,贾昆·赫加尔给出那枚旧铁币时教她的话是这个意思,离开盐场镇后她又新学了一些布拉佛斯词汇,例如“请”、“谢谢”、“海”、“星”、“火酒”等等,但她说得最多的还是“凡人皆有一死”。泰坦之女号的船员大都略知一点通用语,因为他们曾在旧镇、君临和女泉城过夜,不过只有船长和他的儿子们可以跟她交谈。德尼奥最小,他是个快乐的胖男孩,今年十二岁,负责打理父亲的舱室,并帮长兄算账。“希望你们的泰坦肚子不饿。”艾莉亚告诉他。“饿?”德尼奥迷惑地说。“没事。”即使泰坦真的会吃粉嫩的小女孩,艾莉亚也不怕。反正她骨瘦如柴,怎配给巨人当美餐?而且她快满十一岁了,几乎算是成年女子。再说,阿盐又不是贵族。“泰坦是布拉佛斯的神吗?”她问,“还是你们也崇拜七神?”“所有神灵都在布拉佛斯受到尊重。”船长之子喜欢谈论父亲的船,也喜欢谈论自己的城市,“你们的七神在这儿有个圣堂,称为‘外域圣堂’,但只有维斯特洛水手上那儿敬拜。”七神并非我的神祗,是母亲的,可他们任由佛雷家在孪河城将她杀害。她不知能否在布拉佛斯找到神木林,林中有棵鱼梁木。德尼奥或许知道,但她不能问。阿盐来自盐场镇,盐场镇的女孩怎会知道北境旧神呢?反正旧神早死了,她告诉自己,跟母亲、父亲、罗柏、布兰和瑞肯一样,统统都死了。她记得很久以前父亲说的话:当大雪降下,冷风吹起,独行狼死,群聚狼生。他说的是反话。如今独狼艾莉亚活着,狼群却被捕杀、被剥皮。“月咏者们带领我们来到这个避难所,以躲避瓦雷利亚的巨龙,”德尼奥道,“因此他们的神庙最为壮观。我们也敬拜众水之父,但他每次迎娶新娘,宫殿都得重建。其余的神集中在市中心一个岛上。你、你的……千面之神就在那里。”泰坦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加明亮,双眼间的距离也增大了。艾莉亚不认识什么千面之神,但假如他能回应她的祈祷,也许就是她要寻找的神。格雷果爵士,她心中默念,邓森、“甜嘴”拉夫、伊林爵士、马林爵士、瑟曦太后。只剩六个。乔佛里死了,猎狗杀了波利佛,而她亲手刺死记事本,还有那疙瘩脸的笨侍从。假如他不抓我,我不会杀他的。她将猎狗留在三叉戟河岸边,当时他因为伤口感染而发着高烧,奄奄一息。我应该给他慈悲,用匕首刺入他心脏。“阿盐,看哪!”德尼奥拉拉她的胳膊,让她转身。“看到了吗?那儿!”他指点着说。迷雾在面前退散,船首分割了参差不齐的灰色幕帘。泰坦之女号劈开灰绿色水面,风帆犹如翻腾的紫色翅膀。艾莉亚听见头顶海鸟的尖叫。德尼奥手指之处,一排岩石山脊从海面骤然升起,陡峭的坡道上覆盖着士卒松和黑云杉,但正前方有个缺口,泰坦巨人矗立在此,眼中闪光,绿色长发迎风飞舞。他的双腿踩在缺口两边,各自踏住一座山,宽阔的肩膀则笼罩在崎岖的山峰上方,那双腿由顽石砌成,跟站立之处的黑色花岗岩海礁质地相同。巨人腰间系一件绿色青铜战裙,胸甲也是青铜,头戴冠饰半盔,飘荡的头发为染绿的麻绳,眼睛是两个山洞,大火堆在其中燃烧。他的一只手搭在左面山脊,青铜手指捏着一块巨岩;另一只手伸向天空,抓着一把断剑的剑柄。他不过比君临的贝勒王雕像大一点点嘛,她告诉自己,然而那时船只仍在远海。当三桅大帆船逐渐靠近海浪拍打的山脊,泰坦的身躯便愈加骇人。德尼奥的父亲用低沉的嗓音大声指挥,人们继续在索具上忙碌。我们要从泰坦的双腿底下划过去。艾莉娅可以看到巨大胸甲上无数的箭孔,也可以看到泰坦的双臂和肩膀沾满斑斑点点的污渍,那全是海鸟的巢穴。她曲项仰望。受神祝福的贝勒还不及他的膝盖,他抬腿就能跨越临冬城的城墙。泰坦发出一声巨吼。洪亮的声音跟他的个头相称,骇人的轰鸣甚至淹没了船长的嗓门和波涛拍击松林山脉的声响。成千只海鸟同时蹿入空中,艾莉亚向后畏缩,直到她看见德尼奥在笑。“他把我们到来的消息通知兵工厂,”男孩喊道,“你不必害怕。”“我一点儿也不怕,”艾莉亚吼回去,“不过他声音有点大而已。”风浪全力驱动着泰坦之女号,将她快速推向地峡。双层桨叶平稳划动,海水被搅拌成白色泡沫,而泰坦的影子遮天蔽日。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似乎就要在他脚下的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艾莉亚跟德尼奥一起挤在船头,海水飞溅脸庞,味道咸涩。她必须高高昂头,方能看见泰坦的脑袋。“布拉佛斯人喂贵族小女孩给它吃,因为她们的肉粉嫩多汁。”她仿佛又听见老奶妈的话语,但她不是小女孩,也不会被一座笨雕像吓到。即便如此,驶过他双腿底下时,她仍一手摸向缝衣针。巨岩大腿的内侧点缀着更多箭孔,艾莉亚仰起脖子,发现那些箭孔比头顶的鸦巢仍有足足十码,泰坦的战裙底下也有杀人孔,苍白的脸在铁栏杆后面注视着他们。然后他们就过去了。影子消失,两侧的松林山脊渐渐远去,风势减弱,船只驶入一个大礁湖中。前方又升起一座海礁,仿佛突出水中、长满尖刺的拳头,顶端的岩石垛口上密密麻麻布满投石机、弩炮与喷火弩。“这便是布拉佛斯的兵工厂,”德尼奥的口气好像是他造的一样,“在那里,一天就能建造一艘战舰。”艾莉亚看到数十艘划桨战船泊在码头边或者架在下水槽中,另有许多绘漆的船首像从岩石岸边无数个木头工棚中冒出来,仿佛关在兽舍中的猎狗,精悍、凶狠而饥饿,随时等待猎人号角的召唤。她试图记点数目,但它们实在太多,而且随着海岸线蜿蜒伸展,还有更多码头、工棚与船坞。两艘划桨船迎上前来,仿佛水面滑翔的蜻蜒,白色船桨上下翻飞。艾莉亚听见某位船长朝他们喊叫,然后泰坦之女号的船长大声应答,她听不懂这些话。随着一声嘹亮号角,两艘划桨船分向两侧,距离如此接近,她甚至能听到紫色船壳内的鼓点,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就像活生生的心脏在跳动。接着,划桨船和兵工厂都被抛在身后,前方是一片广阔·的青绿色水域,仿佛带波纹的彩色玻璃。矗立在水面中央的即是市区,宏伟的拱顶、高塔和桥梁向四面八方伸展,呈现灰色、金色和红色。这便是海中布拉佛斯的百余列岛。鲁温学士给孩子们讲过布拉佛斯,但其中许多内容艾莉亚都已忘记,她只记得这是座平坦的城市,不若君临那样建在三座山丘之上,仅有的突起都是由人们用砖块、花岗岩、青铜和大理石搭建而起——它似乎缺点什么,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这座城市没有城墙。但当她告诉德尼奥时,对方哈哈大笑。“我们的城墙是木头做的,漆成紫色。”他告诉她,“我们的舰队就是我们的城墙。不需要别的东西。”身后的甲板发出一阵吱嘎响声。艾莉亚转身,发现德尼奥的父亲走过来,身穿代表船长身份的紫羊毛布外套。商船长特尼西奥·特里斯不留长胡子,灰色络腮胡剃得短小整洁,围着他那张被风吹得泛红的方脸。渡海途中,她经常见他跟船员们开玩笑,但只要他板起脸孔,人们便像躲避暴风雨一样逃开。他现在正板着脸。“航程快结束了,”他告诉艾莉亚,“我去方格码头,海王的海关官员将在那里登船检查货舱。他们会查上半天,他们总是要查半天,但你无须恭候他们。收拾好东西,我放一条小船下去,由约寇送你上岸。”上岸。艾莉亚咬紧嘴唇。她穿越狭海来到此处,但假如现在船长问起,她宁愿留在泰坦之女号上。阿盐太瘦小,划不动船桨,这点她已经了解,但她可以编绳、收帆啊,还可以在广阔的盐水中掌舵航行。德尼奥有回带她上鸦巢,虽然下面的甲板似乎只有一点点大,但她根本不怕。我还会算账和清理舱室。然而大帆船上不需要第二个小男孩,另外,她只消看看船长的脸色就知道他多么急于摆脱自己。因此艾莉亚只点点头。“上岸。”她说,虽然上岸意味着在陌生人中生活。“Valardohaeris,”他用两根手指触摸眉毛,“请你记住特尼西奥·特里斯,以及他为你提供的帮助。”“我会的。”艾莉亚小声说。风拉扯着斗篷,幽魂般固执。该离开了。船长说“收拾好东西”,其实她没什么东西,只有几件衣服、一小袋钱币、船员们送的礼物,外加别在左腰的匕首和右腰的缝衣针。她还没收拾完,小船已经备好,由约寇划桨。他也是船长的儿子,但比德尼奥年长,也没那么友善。我还没跟德尼奥道别呢,她边想边爬下去到他身边。她不知将来能否再见到德尼奥。我应该跟他道别的。随着约寇的划动,泰坦之女号逐渐缩小,而城市越变越大。右面是港口,纷乱杂陈地挤满了码头和船坞,其中不仅有来自伊班港的大肚子捕鲸船、来自盛夏群岛的天鹅船,还有许许多多本地划桨船,仅凭一个小女孩根本数不过来。左面远处有另一港口,与小船之间隔了一块突出的低洼陆岬,陆上的建筑物统统位于水线以下,仅有屋顶冒出来。艾莉亚从未见过这么多大建筑聚集一处。如果说君临拥有红堡、贝勒大圣堂和龙穴,布拉佛斯则至少拥有二十座神庙、高塔和宫殿,每一幢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又要变成一只老鼠,她阴郁地想,就像在赫伦堡时那样。从泰坦巨人矗立的地方看过来,整座城市似乎是个大岛,但随着约寇将她划近,她发现布拉佛斯确实由许多小岛聚合而成,石拱桥跨越若干水道,将它们连接在一起。越过港口,灰色石屋排列成街巷,房子建得极为紧密,彼此倚靠。在艾莉亚看来,它们的模样十分古怪,各有四五层楼,却细瘦得很,覆盖瓦片的陡峭屋顶就像尖顶帽——她没见到茅草屋顶,熟悉的维斯特洛式木屋也寥寥可数。木材好少啊,她意识到,布拉佛斯是个石头城,绿色汪洋中的灰色城市。约寇划向港口以北,深入一条大运河,这条宽阔的绿色水道笔直地延伸至城市中心。他们从一座精雕细刻的石拱桥下经过,桥上雕饰着数十种不同的鱼、螃蟹和乌贼;第二座桥雕有枝繁叶茂的蔓藤;后面又有第三座,上千只彩绘眼睛向下凝视着他们。运河两侧有一些较小的水渠汇入,更小的支流则汇入它们。有些房子居然建在运河上方,使得运河成为某种隧道。水蛇形状的细窄小船在隧道中进进出出,它们有彩绘船头和高翘尾巴,而且是不用划的,由人站在船尾拿篙子撑,撑船人身穿灰色、褐色或苔藓般深绿的斗篷。此外,她看见平底驳船,上面高高地堆满箱子和木桶,船两边各有二十个篙夫;还有奇特的浮屋,挂着彩色玻璃吊灯,饰有天鹅绒帘幕和黄铜船首像。远处的沟渠和房屋上方,隐约可见一条硕大的灰岩管道,由三层结实的桥弓支撑,伸向南方的迷雾之中。“那是什么?”艾莉亚指着问约寇。“那是甜水渠,”他告诉她,“它跨越泥沼和浅滩,输入淡水,最终这些优质的甜水会注进喷泉池中。”她回头望去,海港和礁湖已在视野中消失。前方,高大魁梧的石像排列两边,它们神情肃穆,身披黄铜长袍,袍子上沾着斑斑点点的海鸟粪便。有的石像拿书,有的拿匕首,有的拿锤子。其中一位高举一颗黄金制成的星星,另一位放倒石酒壶,好让水流源源不断地灌入水道。“他们是神吗?”艾莉亚问。“他们是过去的海王,”约寇道,“列神岛还在前头。看见没?再过六座桥,右边的岸上,便是月咏者神庙。”那是艾莉亚在大礁湖上远眺到的建筑之一,宏伟的雪白大理石宫殿有银色大圆顶,乳白玻璃窗展现出月亮的不同状态。每道门边都有一对大理石**像,跟那些海王一般高,支撑着新月形门梁。再过去是另一座神庙,红岩大厦如同坚固的要塞,它顶端的巨型方塔上有只直径达二十尺的铁火盆,其中燃烧着熊熊烈焰,神庙的黄铜门两侧也有较小的火堆。“红袍僧们喜欢火,”约寇告诉她,“他们崇拜光之王,红神拉赫洛。”我知道。艾莉亚记得密尔的索罗斯,他穿着破旧盔甲和褪成粉色的袍子,光看外貌已经说不上是红袍僧了,然而他的吻能让贝里伯爵复活。她注视着红神的宅邸缓缓经过,心中琢磨布拉佛斯的僧侣是否也具有他的能力。接下来是一座大砖房,其上爬满苔藓。若非约寇讲解,艾莉亚还以为是个仓库。“这是‘庇圣所’,我们在此供奉被世界各地遗忘的诸多小神灵。你也许会听见人们叫它‘大杂院’。”一条小渠从“大杂院”覆盖苔藓的高墙间穿过,他在这里将船转向右边,经过一条隧道,然后再次进入光亮之中。两侧耸立着更多神龛。“我从来不知道有那么多神。”艾莉亚说。约寇哼了一声。他们转过一个弯,又从一座桥下经过。一个小小的岩石山丘出现在左边,山丘顶上有座无窗的深灰色石头神庙,岩石阶梯从门口直通向下面带顶篷的码头。约寇倒划了几下桨,小船便轻轻撞到石桩上。他抓住一个铁环,以暂时稳住船只。“我把你留在这儿。”码头光线阴暗,阶梯极为陡峭,神庙的黑瓦屋顶尖尖的,跟水道沿岸的房屋相同。艾莉亚咬紧嘴唇。西利欧来自布拉佛斯,他或许造访过这座神庙,或许登上过这些阶梯。她抓住一个铁环,上了码头。“你知道我的名字吧?”约寇在船里说。“约寇·特里斯。”“Valardohaeris。”他一推桨,回到水深的地方。艾莉亚望着他原路划回,直到消失在桥下的阴影之中。划桨声渐弱,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突然间到了别处……也许是回到赫伦堡,跟詹德利在一起,也许是跟猎狗一起在三叉戟河边的树林里游荡。阿盐是个笨小孩,她告诉自己,我是一头奔狼,奔狼不会害怕。于是她拍了拍缝衣针的剑柄,以求好运,然后冲入阴影之中,两级一步地跨上台阶,这样就没人能指责她在恐惧了。到得顶上,面前是一对十二尺高的雕花木门。左边一扇由鱼梁木制成,白如骸骨,右边一扇是微微泛光的黑檀木。两扇门中间合雕着一个月亮,不过鱼梁木上嵌的是黑檀木,黑檀木上则嵌鱼梁木,那模样不知为何让她想起了临冬城神木林中的心树。门在看着我,她一边想,一边用戴手套的手去推,两扇门都推不动。锁得死死的。“放我进去,笨蛋,”她喊道,“我穿越狭海才来到这里。”她捏起拳头敲打。“贾昆叫我来的。我有铁硬币。”她从袋子里抽出铁币,举在面前。“看见了吗?Valarmorghulis。”门没有回答,自动打开了。它们毫无声息地向内开启,无人介入。艾莉亚向前跨出一步,又一步。门在她身后关闭,一时间,她目不能视。缝衣针握在手中,但不知是何时拔出来的。几支蜡烛沿墙燃烧,发出微弱的光线,艾莉亚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脚。有人喃喃低语,但声音太轻,她无法辨清词句。还有人哭泣。她听见轻微的脚步声,皮革与石头摩擦,一扇门打开又关上。水,有水。艾莉亚的眼睛渐渐调整适应。神庙内部似乎比外面看起来大很多。维斯特洛的圣堂都是七边形,七个祭坛分别供奉七神,而这里的神远不止七个。无数雕像沿墙站立,高大又凶险,红烛在它们脚边摇曳,仿佛遥远昏暗的群星。距离最近的是个十二尺高的大理石女人,逼真的泪水自她双眼流出,注入她抱在怀中的碗里;再过去是个坐在王座上的狮头男人,由黑檀木雕刻而成;一扇门边有匹由青铜和钢铁铸成的高头大马,两条粗壮的后腿直立起来;再往前,她分辨出一张巨大的石脸,一个苍白的婴儿握着一柄长剑,一只毛发蓬松、个头有野牛那么大的黑山羊,一个倚着根棍子的兜帽男人,还有许许多多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影子。神像之间有些隐蔽的空穴,其中的阴影更加浓重,时不时还有一支燃烧的蜡烛。静如影,艾莉亚手握短剑,在一排排石头长凳间移动。地板也是石头,但并非贝勒大圣堂中打磨光滑的大理石,这里的石头很粗糙。她经过几个窃窃私语的妇女。空气温热滞闷,令她不禁打起哈欠。她嗅到蜡烛的气味,非常古怪,仿佛是某种奇异香料,随着她逐渐深入,它闻起来就像是雪、松针和热腾腾的肉汤相融合。这味道真好,艾莉亚心想,感觉略微勇敢了一点,勇敢得足以将缝衣针收入鞘中。在神庙中央,她找到了先前听到的水声源头,那是一个直径十尺的水池,在昏暗的红烛照耀之下,黑如墨汁。池边坐了一位穿银斗篷的年轻人,正在轻声哭泣。他将一只手伸入水中,猩红的波纹在池内荡漾,接着,他收回手指逐个吮吸。他一定是渴了。池边摆着一些石杯,艾莉亚舀满一杯端给他。她送上水杯时,那年轻人凝视她许久。“Valarmorghulis。”他说。“Valardohaeris。”她答道。他深深啜饮,然后将杯子丢入池中,发出轻轻一声“扑通”。接着,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手捂肚子。一时间,艾莉亚以为他要摔倒,接着看见他腰带下面有一片黑糊糊的污渍,并且在她注视之下逐渐扩大。“你被刺了。”她脱口而出,但那人未加理会。他跌跌撞撞朝墙边走去,爬进一个空穴,躺到坚硬的石床上。艾莉亚环顾四周,发现还有其他空穴。有的空穴中有老人在睡觉。不,记忆中一个模糊而又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他们死了,或者快死了。用你的眼睛看。一只手搭到她胳膊上。艾莉亚立即转身,但那不过是个小女孩,面色苍白,身穿大得不成比例的兜帽长袍,袍子右半黑,左半白。兜帽下的脸憔悴削瘦,脸颊凹陷,黑眼睛看上去跟茶碗一般大。“别抓着我,”艾莉亚警告这流浪儿,“上次我把那个抓我的男孩给杀了。”女孩说了些什么。艾莉娅听不懂,只好摇摇头,“你不会通用语吗?”一个声音在她身后说,“我会。”艾莉亚不喜欢别人老是这样让她吃惊。这回是个戴兜帽的男人,个子很高,身上裹着跟那女孩一样的黑白长袍,不过尺寸更大。从兜帽底下,她只能看见他眼睛反射出的微微泛红的烛光。“这是什么地方?”她问他。“安息之地。”他语气温柔,“你在这儿很安全。此乃黑白之院,孩子,不过你还太小,还未到寻求千面之神恩惠的时候。”“他跟南方人的神一样有七张脸吗?”“七张脸?不,他的脸数不清,小家伙,就跟天上的群星一样繁多。在布拉佛斯,人们愿意崇拜哪个神就崇拜哪个神……但每条路的终点,都是千面之神。有朝一日,他也会等着你,不必担心,你无须急于寻求他的接纳。”“我只是来找贾昆·赫加尔的。”“我没听过这个名字。”她的心沉下去。“他来自罗拉斯,头发半红半白。他答应教我秘密,还给了我这个。”铁硬币捏在拳头里,她松开手指,发现其已吸附在汗津津的掌心。牧师仔细看了看,但没去摸。那大眼睛流浪儿也看着它。最后,戴兜帽的牧师说,“你是谁,孩子?”“阿盐。我来自三叉戟河边的盐场镇。”她看不见他的脸,却不知为何能感觉到他的笑意。“不,”他说,“你是谁?’“乳鸽。”这是她的第二个答案。“你的真名,孩子。”“我母亲叫我娜娜,他们称我为黄鼠狼——”“你到底是谁?”她咽了口口水。“阿利。我叫阿利。”“接近了。你的真名?”恐惧比利剑更伤人,她告诉自己。“艾莉亚。”第一遍她轻声说出。第二遍则大声冲他喊,“我是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亚。”“对,”他说,“但黑白之院容不下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亚。”“求求你,”她说,“我无处可去。”“你怕死吗?”她咬紧嘴唇。“不。”“让我们试一试。”牧师摘下兜帽。帽子底下没有脸,只有一个泛黄的头骨,颊间粘着少许碎皮,一条白色蠕虫从空洞的眼眶里扭动着钻出来。“吻我,孩子。”他嘶哑地说,声调干枯沙哑,仿佛临死前的喉音。他想吓唬我?艾莉亚吻向本该是他鼻子的地方,接着捉出他眼睛里的尸虫,并打算把它吃掉。尸虫像幻影一样融化。泛黄的头骨也融化了,一位她毕生所见最为慈祥的老人正低头朝她微笑。“吃虫子的孩子,”他说,“你很饿吗?”是的,她心想,但并非为了食物。卷4:群鸦的盛宴 Chapter8 瑟曦冷雨飘飞,将红堡的墙垒化为暗红,犹如凝血。太后紧紧握住国王的手,牵他走过泥泞的庭院,来到重重守卫的轿子前。“詹姆舅舅说我可以骑马出去,边走边给老百姓扔铜板。”男孩提出异议。“你想着凉吗?”她可不敢冒险,托曼从来就没有乔佛里的体魄,“你外公想看到你有个国王的样子,咱们可不能像落汤鸡似的出现在大圣堂里。”我又穿起这身倒霉的丧服。黑色与她相克,搭配她白皙的皮肤,看起来犹如尸体。黎明前一个小时,瑟曦就已起床,沐浴、梳头、更衣,此刻决不愿雨水破坏了这番努力。入轿后,托曼靠在枕垫上,朝窗外的雨帘窥去,“诸神在为外公哭泣呢,乔斯琳小姐说雨点就是他们的泪水。”“乔斯琳·史威佛是个白痴,如果诸神可以哭泣,怎么不为你哥哥流眼泪呢?算了,雨水就是雨水,把窗帘拉上,雨全飘进来了。你想浸湿你的貂皮披风吗?”托曼听话照办,然而他的温顺让母亲不安。王者无畏,乔佛里会与我争执,决不会乖乖就范。“坐要有坐相!”她嘱咐托曼,“要有国王的样子。肩膀挺起来,王冠戴好啰——你这样随随便便,待会儿在诸侯们面前掉下去怎么办?”“我不会让它掉下去的,母亲。”男孩坐直身子,伸手整理王冠。小乔的王冠对他而言太大了,这个胖胖的托曼……等等,他的脸似乎变瘦了。最近,儿子的饮食正常吗?我得记住盘问总管。眼下弥赛菈在多恩人手里,可不能让托曼出半点差错。总有一天,他会长大,适合戴上小乔留下的冠冕。目前还是做个小一号的为好,以免压疼他的脑袋。太后决定马上去找金匠。轿子缓缓步下伊耿高丘,两名御林铁卫骑行在前,雨水浸湿了白甲白袍白马,轿后是五十名红金服饰的兰尼斯特卫兵。托曼忍不住掀开一点窗帘望出去,外面是空旷的街道。“我以为会有很多老百姓呢,父亲去世时,挤得人山人海。”“谁会冒雨出来看死人呢?”何况君临人根本不爱戴泰温。我父亲也不屑于他们的爱戴。“爱,爱这玩意儿,既不能吃,也不能用,寒夜里也无法拿来取暖。”弟弟詹姆在托曼这个年纪的时候,父亲曾如此对他吐露。维桑尼亚丘陵上,以大理石砌成、富丽堂皇的贝勒大圣堂前,悼念的人群远没有亚当-马尔布兰爵士在广场四周布置的金袍卫士多。会有更多人来的,瑟曦让马林·特林爵士扶自己下轿,心里一边想。毕竟,晨祷只允许贵族和他们的随从参加,下午的祷告为百姓开放,晚间祷告则没有任何身份限制。晚上我得回来主持,好让平民们目睹我的哀痛。白痴要看戏嘛。这真让人烦恼,她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有一场战争要打,一个国家需要统治。起码父亲会理解我的。总主教在阶梯顶上等待他们,他是个老人,留着稀疏的灰胡须,背驼得如此厉害,好似承受不住浑身华丽绣袍的重量,眼睛直低到对齐太后的胸口……好在那顶用无瑕的水晶和金丝铸成的优雅冠冕,为他增加了一尺半高度。这顶冠冕正是拜泰温公爵所赐,以代替动乱中暴民杀害前任总主教时所丢失的那顶。当日,他们把那老笨蛋从轿子里拖出来撕成了碎片,那也是弥赛菈离我而去、远赴多恩的日子。那家伙虽然又笨又贪吃,至少可以收买,眼前这位……这是提利昂任命的,瑟曦想着想着,心生不悦。总主教斑斑点点的手掌从装饰着黄金花纹和小水晶球的长袖中伸出来,活像一只鸡爪。瑟曦跪在潮湿的大理石上,亲吻他的指头,并让托曼也照办。他了解我多少?侏儒跟他说了些什么?总主教微笑着护送她进入圣堂,笑容中充满暗示,充满威胁,或许那不过是褶皱的嘴唇在无谓地抽搐?太后吃不准。他们走过灯火之厅,头顶为无数镶铅彩色玻璃球,她握着托曼的手,特兰和凯特布莱克在两边保护,雨水顺着他俩的白袍流到地板上。总主教走得很慢,倚着一根顶上有颗水晶球、装饰富丽堂皇的鱼梁木手杖,七名大主教出来伴随他,个个穿闪光的银丝服装。与之相对,托曼的貂皮披风下面乃是金丝上衣,太后则穿边沿镶白貂皮的黑天鹅绒旧礼服——没时间赶制新的了,而她又不能穿着哀悼乔佛里或者劳勃的衣服出现。至少我无须为提利昂哀悼,反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肯定会换上绯红丝绸和金线内衣,还在头际配搭红宝石。太后已经宣布,无论是谁,无论出身多么低贱、有过什么过恶,只要将侏儒的人头献上,便可受封为领主。乌鸦将她的指示传遍七大王国,很快消息也将传到狭海对岸的九大自由贸易城邦。就算小恶魔逃到天涯海角,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王家队伍通过几重内门,来到圣堂中心的大殿,顺着穹顶之下七条宽阔走道之一走下去,七条走道在中央交会。周围的贵族在国王和太后身边纷纷跪下,其中许多是父亲的旧部与封臣,有的骑士跟随泰温公爵征战了大小几十场战斗。看着他们,她觉得心里踏实多了。我不是没有朋友的。在大殿由水晶、玻璃和黄金砌成的巍峨穹顶下,泰温·兰尼斯特公爵的身躯静躺在平台上的大理石棺中。詹姆在棺材前为父亲守灵,用完好的那只手握着一只极长的黄金巨剑,剑尖抵住地面,他身披的兜帽斗篷洁白犹如新雪,斗篷下的长锁甲则装饰有珍珠母与黄金。泰温大人宁愿他身穿兰尼斯特的红金服装,她明白,每每看到詹姆身披白袍的样子父亲就会发火。弟弟的胡子又长出来了,短短的胡碴掩盖了下巴与脸颊,使他看起来有些沧桑、粗鲁。也许,在父亲安息于凯岩城的地下之前,他都不会刮吧。瑟曦牵着国王踏上短短三级阶梯,跪在公爵的遗体旁边。托曼泪眼汪汪。“哭也别出声,”她倾身告诫,“你是国王,不是哭哭啼啼的小孩子,你的臣属们正看着你。”男孩听话地用手背拭去眼泪——他遗传了她的眼睛,翡翠般的绿,詹姆在他这个年纪时也有这样明亮硕大的眼睛。噢,弟弟当年多么俊俏……而且凶猛,和乔佛里一样凶猛,是真正的幼狮。想到这里,太后不禁伸手环住托曼,亲吻他黄金的发卷。他需要我教导如何统治,需要我细心保护,以免遭敌人的伤害。某些敌人此刻正藏在这里,假装是我们家的朋友。静默姐妹把泰温大人打扮得似乎正要去参战。他穿着自己最好的板甲,厚重的钢板上了暗红色瓷釉,胸甲、护胫和手套均有繁复的黄金涡形装饰,护手圆盘则是黄金日芒。一对黄金母狮子趴在肩头,她们的配偶昂首立于巨盔顶上。公爵大人的胸前放了一把镀金剑鞘、红宝石装点的巨剑,公爵用镀金锁甲手套牢牢地将其握住。他死后的遗容都是如此尊贵,她心想,唯有那张嘴巴……父亲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茫然地微笑。简直荒唐。是派席尔的错,他应该告诉静默姐妹:泰温·兰尼斯特公爵从来不笑。老糊涂蛋,跟胸甲上的乳头一样没用。这淡淡的笑,外加紧闭的眼睛,使得泰温大人的模样不那么可怕了——然而父亲的眼神本是他的灵魂所系:那纯粹的绿,闪闪发亮,其中有金色的瞳仁。那双眼睛可以看穿你,看穿你灵魂中的虚弱、无能与丑陋。他可以夺人心魄。回忆突如其来,瑟曦想起入宫时伊里斯国王为自己举办的欢迎宴会,那时的她还嫩得像夏天的青草。闲聊中,老玛瑞魏斯提及增加葡萄酒的税率,莱克大人评论道,“假如咱们需要金子,陛下让泰温大人找把夜壶来不就够了吗?”听罢此言,伊里斯和他的宠臣们哈哈大笑,父亲则隔着酒杯瞪视莱克,当全场沉默之后,仍然没有转移视线。莱克别开头,接着又扭回来对上父亲的目光,旋即灌下一大杯麦酒,通红了脸摇晃着逃了。他在那双毫不动摇的眼睛下无可遁形。泰温大人的眼睛永远地阖上了,瑟曦心想,他们该害怕的是我的眼睛,我的眉毛。我,也是狮子。圣堂色调灰暗,和外面的天空一样。倘若云散雨住,阳光将透过悬垂的水晶照射而进,为尸体洒下七彩虹光。凯岩城公爵配得上七彩虹光,他是个伟人。我能做得更好。一千年之后,当学士记述历史时,您将被认做是瑟曦摄政王太后的父亲。“母亲,”托曼拉拉她的衣袖。“什么东西这么难闻啊?”我的父亲大人。“死亡的味道,”她也闻到了,一丝丝腐败的气息令人禁不住想揪鼻子,但瑟曦不在意。穿银袍的七名大主教站在棺材后,祈求天父公正地裁判泰温公爵,念诵完毕后,又有七十七名修女聚集在圣母的祭坛前,咏唱圣歌,以求慈悲。托曼有些受不了了,就连太后也觉得膝盖酸痛。她望向詹姆,发觉弟弟浑如石雕,也不敢对上她的目光。下方的长椅边,凯冯叔叔耷拉着肩膀跪在地上,他的儿子跪于他身旁。蓝赛尔的脸色比我父亲还糟。他才十七岁,看起来却像七十岁的老人:面容灰败而憔悴,脸颊消瘦,眼窝深陷,头发花白易折、犹如粉笔。为何泰温·兰尼斯特死了,蓝赛尔还活着?诸神失去理智了吗?盖尔斯大人比平日里咳嗽得更剧烈,还用红丝方巾遮住鼻子。他也闻到了。派席尔国师则闭上了双眼。如果他胆敢睡觉,我发誓一定会狠狠地惩罚他。棺材右边跪着提利尔家族的人:高庭公爵,他凶恶的母亲和乏味的妻子,他儿子加兰和女儿玛格丽。王后玛格丽,瑟曦提醒自己,她是小乔的寡妇和托曼的未婚妻。玛格丽十分漂亮,跟她哥哥百花骑士几无二致,太后更怀疑他俩有类似的口味。瞧啊,我们的小玫瑰日日夜夜拖着一大群侍女。现下就有十来个跪在她身边。太后转移目光,一一打量着这些女人。她们中谁懦弱?谁淫荡?谁渴望飞黄腾达?谁管不住舌头?她决定查个清楚。歌咏结束后,大家都松了口气。父亲散发出的臭味愈发浓烈,悼念的贵族们只得强装严肃,不过瑟曦仍旧发现玛格丽小姐的表妹们揪起了那小小的提利尔鼻子。等她和托曼走回走道,她觉得有人似乎低语了一声“厕所”,然后“咯咯”浅笑,太后愤怒地回头,面前却是一片单调的脸孔组成的海洋,呆板地回望着她。若父亲在世,绝没人敢开他的玩笑,他光凭目光就能把这批蠢猪吓趴下。回到灯火之厅,悼念者们像嗡嗡叫的苍蝇似的把太后母子团团包围,急切地向她倾诉无聊的哀悼之词。雷德温的双胞胎吻了她的手,他们的父亲则吻了她的脸颊;火术士哈林向她保证,在她父亲的遗骨出城西返之日,灿烂的烟火将于晴空中绽放;盖尔斯大人在咳嗽间声称自己雇了一名石匠大师,要在雄狮门上雕一尊泰温大人的塑像,使其永恒地守护都城;蓝柏特·特拔瑞爵士右眼上还裹着绷带,他发誓在将她的侏儒弟弟人头献上之前,决不会拆开它。等她终于摆脱了蠢猪们的絮絮叨叨,史铎克渥斯堡的法丽丝夫人和她丈夫巴尔曼·拜奇爵士又将她堵住。“我谨代表我的母亲大人,向您致以哀悼之意,陛下,”法丽丝急切地说,“洛丽丝快生了,我母亲脱不开身,她恳求您的原谅,并让我提议……我母亲把您的先父看做是当代最出色的人物,若我妹妹产下男婴,她希望能有荣幸将孩子命名为泰温,希望……希望能取悦您,陛下。”瑟曦简直给惊呆了,“你那弱智妹妹给半个君临城的人操过!坦妲居然认为用我父亲大人的名讳来命名私生子是个荣幸?不,我可不这么想。”法丽丝像被打了一巴掌似的应声退开,她丈夫则用拇指捻捻浓密的金色胡须,“陛下,这话我也跟坦妲伯爵夫人讲过,您放心,我们会找个更……呃……更合适的名字给洛丽丝的私生子。我向您保证,真的。”“记住你的话。”瑟曦一耸肩,急匆匆地走了,她发现托曼已然陷入了玛格丽·提利尔及她祖母的包围之中。荆棘女王生得太矮,乍一看就像个孩子。太后正打算从玫瑰丛中营救出自己的孩子,突然面对面撞上叔叔一家,她提醒叔叔回城后会谈的约定,凯冯爵士疲惫地点点头,告辞离开,但蓝赛尔,那个一只脚已跨进坟墓的人留了下来。他的另一只脚呢?他是正要踩进去,还是准备跨出来?瑟曦逼自己微笑。“蓝赛尔,看到你这么健康,实在是太欣慰了。从前巴拉拨学士对你的病情很不乐观,我们都担心得要命……对了,你还不去戴瑞城吗?你可是新进的伯爵老爷啊。”黑水河之战后,父亲分了一杯羹给弟弟凯冯,提拔蓝赛尔为领主。“现在还去不了,我的城堡由土匪占据着。”表弟的声音就跟他下唇边的胡碴一样虚弱,好歹他虽然头发花白,胡子仍是沙色。当这孩子插入她体内,忠实地抽送时,瑟曦便总是盯着他的胡子。太不成话了,像一点污垢,她以前威胁吐口痰便足以将其抹去。“父亲说,河间地目前需要强力弹压。”结果他们得到了你,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笑笑,“你也要结婚了。”一丝忧郁从年轻骑士沧桑的脸庞上掠过,“是的,佛雷家的女孩,我见都没见过,听说她早就被开了苞,乃是有戴瑞血统的寡妇。父亲说迎娶她,能让臣民们更亲近我,可惜我的臣民不是死了就是逃了。”他伸手去握她的手。“好残忍啊,瑟曦,陛下,您知道我爱的是——”“——兰尼斯特家族,”她替他说完,“没人怀疑你的忠诚,蓝赛尔。希望你夫人给你生出许多强壮的儿子来。”嗯,希望她的祖父大人别来主持婚礼。“我相信你,你在戴瑞城定能干出一番大事业。”蓝赛尔可怜兮兮地点点头,“我快死的时候,父亲让总主教来为我祈祷,他是个好人。”表弟的眼睛潮湿闪亮,真奇怪,孩童的眼睛长在老人的脸上。“他说圣母是为了神圣的事业而留下了我,让我有机会赎罪。”瑟曦不清楚他要怎样来为她赎罪。封他为骑士是个错误,跟他上床则尤有过之。蓝赛尔是根软弱的芦苇,而她更不喜欢他这突发的虔诚,他假扮詹姆时要可爱多了。等等……这没种的蠢货到底跟总主教忏悔了些什么?等他和那佛雷家的婊子睡在一起,黑暗中又得倾吐出多少秘密?如果他说出同床的事,那还好,瑟曦自有办法应付,男人嘛都有欲望,初生牛犊摄于她的美貌,难免夸夸其谈;但如果他说出劳勃和葡萄酒……“祈祷足以赎罪,”瑟曦告诉表弟,“请静静地祈祷。”她抛下他思考她的话,准备应付提利尔们。玛格丽抢先给了她姐妹般的拥抱,太后觉得对方占了上风,却想不出反对的理由;艾勒莉夫人和玛格丽的表亲们则吻了她的手指;怀孕的格雷佛德夫人恳求太后,若自己生的是男孩便命名为泰温,生的是女孩则命名为兰娜。又来了?她几乎窒息,过不了几天,全国上下会挤满泰温的吧!无可奈何,她只能强颜欢笑,慷慨地表示同意。只有玛瑞魏斯大人给她带来了好消息。“陛下,”对方用性感的密尔腔调说,“我给我狭海对岸的朋友们送了消息,一旦小恶魔那张丑陋的脸孔在自由贸易城邦出现,即刻取其人头献上。”“你在东方有很多朋友?”“是的,我在密尔、里斯与泰洛西都有朋友,他们有权有势。”对此,瑟曦并不怀疑。瞧这密尔女人,生得如此妖艳,长腿巨乳,柔顺的橄榄色皮肤、丰厚的嘴唇和大大的黑眼睛,一头蓬厚的黑发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她浑身散发着诱惑。犹如异国的莲花。“玛瑞魏斯大人和我全身心地服从、服务于陛下,服务于我们的小国王。”女人低声承诺,瞳孔深处跟格雷佛德夫人的肚子一样内容丰富。此人野心勃勃,却嫁了个空有显赫家世的破落丈夫。“我们找机会详谈,夫人,你叫坦妮娅,对吗?你真是太好心了,我想咱们可以成为好朋友。”这时高庭公爵朝太后走来。梅斯·提利尔仅年长瑟曦十岁不到,但她心目中一直将对方当做上一辈的人物,而非自己的同龄人。他不及泰温公爵高大,体重却尤有过之,胸膛宽阔,肚子挺拔。他的头发是栗子色,胡须中间已有灰白斑点,面孔一如往常红彤彤的。“泰温是个伟人,不世出的伟人。”他吻了她的双颊后,仪式化地宣布,“恐怕在我们的有生之年,再也无缘得见您父亲这样的大英雄了。”你就站在这样的大英雄面前,白痴,瑟曦心想,那就是我,他的女儿。但她需要提利尔和高庭的力量来维护托曼的王座,所以说出口的只是,“是的,大家都非常地怀念他。”提利尔将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唉,大家都很清楚,没人能有本事担起泰温大人留下的担子,然而死者已逝,国家终究得有人统治,必须有人统治。在这个黑暗的时刻,若需要我加以协助,陛下尽管吩咐,我当万死不辞。”大人,想当御前首相,至少有胆子说出口哇,太后笑了,这白痴能从我的笑容中读出什么?“话虽如此……但放眼天下,乱局初定,河湾地正急需大人您照管,本末倒置似有不妥吧?”“我儿子维拉斯非常能干,”对方拒绝接受她明白的暗示,不依不饶地解释道,“他是身残志坚的模范,腿虽瘸了,脑筋却很灵活。现下,加兰又接收了亮水城,他们兄弟俩齐心协力,河湾地万无一失,我这个做父亲的正好为国家效力——王国的盛衰安危应为我辈之首务,这是泰温大人的遗训。说到这里,我很高兴为陛下带来另一个好消息:遵照您先父的期望,我叔叔加尔斯已答应接任财政大臣一职,此刻正前往旧镇乘船,星夜赶来君临,他的两个儿子也随他一道。泰温大人答应一并为我这两个表弟谋取职位,似乎指的是都城守备队啊。”太后的笑容完全凝固了,她担心自己会把牙齿咬断。让“粗胖的”加尔斯进入御前会议?让他的两个杂种穿上金袍?……这帮提利尔以为我会把王国装在镀金盘子里送给他们吗?她气得说不出话。“加尔斯长期担任高庭总管,为我和我父亲服务,任劳任怨,谓为标榜。”提利尔仍在继续,“我承认,小指头是挺厉害,靠鼻子就能嗅出金子所在,然而加尔斯——”“大人,”瑟曦打断高庭公爵,“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已征询过盖尔斯。罗斯比伯爵的意见,他很荣幸地接受了财政大臣的职位。”梅斯错愕地望着她。“罗斯比?那个……成天咳嗽的病人?可……可事情已经谈妥了,陛下,加尔斯业已前往旧镇。”(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赶紧送乌鸦给海塔尔大人,让他阻止你叔叔上船。如果冒着秋天的风暴,不远万里前来,却空手而回的话,实在太对不住加尔斯了。”她和蔼地笑道。提利尔的粗脖子上升起一轮红晕。“您……您父亲答应过我……”他唾沫横飞地说。公爵的母亲突然出现,挽起儿子的胳膊。“看来泰温大人并没把计划同摄政王太后分享,哦,我能想象这是为什么。既然如此,木已成舟,咱们就别烦恼太后陛下了,她说得很对,你赶紧吩咐雷顿大人,阻止加尔斯上船吧。他这家伙老晕船,要真乘这么久的船,放的屁也会更臭了。”奥莲娜夫人朝瑟曦露出无牙的笑容。“您真有先见之明,议事厅中换成盖尔斯大人,味道会好很多的,虽然照实说,我受不了他的咳嗽声。哎,我们一家子都仰慕加尔斯老大爷,他唯一的缺点就是肠胃不好,没得治,您知道,我最讨厌臭气熏天、扑鼻难闻。”她皱巴巴的脸皱得更紧了,“我今天就不舒服,这神圣的殿堂内味道却不对劲,您也发现了吧?”“没有,”瑟曦冷冷地说,“什么意思,味道?”“是啊,真是有损于健康。”“看来你是太想念你们家领地的秋玫瑰了,真不好意思,留你在都城盘桓太久。”她打算立刻把奥莲娜夫人从宫中打发走,为保证母亲的安全,提利尔一定还会遣开一大群骑士,而都城中提利尔的人越少,她就越能安睡。“必须承认,我的确怀念繁花盛开的高庭,”老妇人说,“可是,在我心爱的玛格丽嫁给您宝贝的小托曼之前,我又怎么忍心弃他俩而去呢?”“我也急切地期盼着大婚的日子,”提利尔公爵插话,“事实上,泰温大人最近正与我商讨婚期。陛下,如果合适的话,咱们就把它定下来吧。”“我很快会和你谈。”“陛下英明,一定要快,”奥莲娜夫人又拿鼻子嗅嗅,“来吧,梅斯,别打扰陛下……哀悼了。”我会杀了你,老太婆,瑟曦看着荆棘女王在两名高大护卫之间蹒跚而行——这两名七尺高的双胞胎被高庭的老太婆滑稽地称为“左手”和“右手”——心里暗暗发誓,到时候再看看你的尸体有多臭。显然,老的比做儿子的聪明十倍。太后匆匆地将儿子自玛格丽和她表亲们身边拯救出来,朝门口走去。圣堂之外,雨已停歇,秋日的空气清新而甜美。托曼摘下王冠。“把它戴上。”瑟曦命令他。“它弄得我脖子疼,”男孩虽然抗议,但还是乖乖照办了。“我什么时候结婚呢?玛格丽说等我俩结婚之后,她就带我去高庭参观。”“你不去高庭,但我准许你今天早上骑马回城堡。”瑟曦招呼马林·特兰爵士,“给陛下一匹好马,然后去问盖尔斯大人能否赏光,与我同乘坐轿。”事态发展之迅速,超过她的预计,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听说可以骑马,托曼欢天喜地,而盖尔斯大人当然不敢不“赏光”……不过当她提出任命他为财政大臣时,他咳嗽得如此剧烈,让她怀疑他就要当时当地发病身亡。幸亏圣母慈悲,最终盖尔斯有力气答应下来,甚至边咳边提出替换官员的名单——他要换掉小指头任命的海关人员和羊毛代理商之流,甚至包括四库总管之一。“只要能挤奶,随你让什么牛上阵,我都会同意。此外,明天请你参加御前会议。”“明……”对方咳得弯下腰去,“明天……好的。”盖尔斯大人朝一块红丝方巾咳嗽,为了隐藏唾沫中的血点。瑟曦假装不在意。等他死了,我还得换人。或许,应该召回小指头才是,莱莎·徒利去世后,太后无法想象培提尔·贝里席还能安稳地做他的峡谷守护者。若派席尔所言非虚,峡谷诸侯已然起事。一旦他们把那臭屁小孩夺走,培提尔公爵就得连滚带爬地回来求我照应了。“陛下?”盖尔斯大人在咳嗽间挪动嘴唇说,“我可以……”他又咳起来。“……问一问……”一阵剧烈的咳嗽淹没了他。“……问一问谁是下任首相吗?”“我叔叔。”瑟曦心不在焉地答道。看到红堡的城门在眼前越变越大,她安心多了,便把托曼交给他的侍从,自己欣慰地回房准备休息。谁知刚把鞋脱下,乔斯琳便怯生生地走进来,通报科本在外求见。“带他进来。”太后命令。没办法,治国者日理万机,无暇休息。科本已然老迈,头上的灰发却多过白丝,唇边始终挂着笑意,让他看起来像小女孩家仰慕的祖父。他是个衣衫褴楼的祖父。长袍领口磨损,一边袖子撕破后草草缝上。“十分抱歉打扰太后陛下休息,恳求您的原谅,”他开口道,“遵照您的命令,我深入地牢,调查了小恶魔逃亡事件。”“你有什么发现?”“在瓦里斯大人和您弟弟失踪的那一夜,还有个人也消失了。”“我知道,是狱卒。他有什么情况?”“此人名叫罗根,为长年负责黑牢的下级看守。地牢长官说他生得矮胖、不刮胡子、声音粗哑,却是由老王伊里斯指派,准他来去自由。近几年来,黑牢没关押多少人犯,再加上其他狱卒似乎都很怕他,所以无从了解此人的真实情况。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不去酒馆,也不上妓院。他的卧室潮湿狭小,睡的稻草席发了霉,夜壶多时未加清理,甚至满溢出来。”“这些我都知道。”詹姆去过罗根的房间,亚当爵士的金袍子们又查了一次。“是,陛下,”科本说,“可您知不知道在那发臭的夜壶底下有块可以活动的石头,盖着一个小孔洞呢?这样的机关,不是通常用来保存贵重物品的吗?”“贵重物品?”这是个新发现。“你的意思是:钱?”不出所料,她一直怀疑提利昂收买了狱卒。“陛下英明,那小孔洞在被我发现时自然已经掏空了,罗根肯定是带着贿赂仓皇逃命的。但我蹲下去,拿着火炬仔细观察,发现有个闪亮的玩意儿藏在泥土里,于是把它挖了出来。”科本张开手掌,“看,一枚金币。”金子,真的是金子,但瑟曦接过之后却发现不大对劲。它太小,她心想,太轻了。这枚硬币十分陈旧,历经磨损,一面烙着国王的头像,另一面是一只手。“没有龙啊,”她脱口而出。“是的,没有龙。”科本道,“它来自于征服战争之前,陛下,硬币上这位国王乃是加尔斯二十世,手则是园丁家族的纹章。”来自高庭。瑟曦紧紧握住了硬币。这代表着什么阴谋?梅斯·提利尔乃是审判提利昂的三位法官之一,而且一直力主死刑。难道全是逢场作戏?难道他一直跟小恶魔暗中勾连,密谋害死父亲?只要泰温·兰尼斯特一死,提利尔公爵便是理所当然的首相候选人,话虽如此……“此事切不可走漏风声。”太后下令。“陛下尽可以相信我的嘴巴——一个跟随佣兵团走南闯北的人懂得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不该说,否则他的脑袋早就搬家了。”“在我这里也是一样的规矩,”太后放下硬币,她决定待会儿再来仔细考虑这个东西。“还有事吗?”“格雷果爵士的事,”科本耸耸肩,“遵照您的命令,我做了检查。红毒蛇的长矛上的剧毒来自于东方的狮身蝎尾兽,对此我敢拿性命担保。”“派席尔的意见与你相左。他告诉我父亲大人,若是狮身蝎尾兽之毒,毒入心脏时人便已死。”“他说得没错。但这次的施毒者在毒性上做了‘特殊处理’,好让魔山尝遍痛苦,受尽折磨。”“特殊处理?什么样的处理?混合其他毒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