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与其说保罗? 策兰生活在他写的诗歌里,不如说他是依靠诗歌幸存下来的,希望本书能让读者对他的毕生创作有所了解。无论是一本传记还是一本纯文本研究,都无法完全说明策兰赋予存在的理由。每天,他都感到他的时代和自己的经历压迫着他写下的诗,它们“必须得穿越”(就像他谈到德语本身时所说的)“令人窒息的言语数不清的暗处”。策兰出生在不久就被证实是错误的时间和地点,他忍受了不幸,但从未彻底释怀。他一家人都是奥斯曼帝国东端讲德语的犹太人,生活在布科维纳地区的首府切尔诺维兹,1920年策兰出生前不久,这地方归属了罗马尼亚。他父母经历了苏军占领,之后是1940 和1941 年的德军占领,再后来是强迫劳动。再后,父母又被驱逐出境。前苏联1944 年卷土重来后,策兰离开了家乡,先后去了布加勒斯特和维也纳,1948年在巴黎落下脚跟。他在巴黎读书、教书、翻译、结婚,一直忠实于母语,并创作了一种“为时代所铸又出乎其外”的诗歌,就像他曾说的,“把它想得透透彻彻”。在策兰从1938 到1970 年间写下的近800 首诗里,我们能看到做保罗? 策兰这样的人意味着什么。迄今为止,一批收集成册的作品已经以德语出版了,8册中的3 册已发行了期待已久的历史与文学评论版本,有日期和草稿版,但不附带参考资料或注释。保罗? 策兰是欧洲战后最重要的诗人,他对母语和其他多种语言进行过深入探索,他涉猎诸多文学传统和神学、哲学、科学、历史及个人材料,因此,想要获得对这位饱经沧桑的诗人全面彻底的感受,确属不易之事,对读者的要求也很高。 策兰的作品需要有像他写诗过程中那样的“相遇”,在相遇中“我以真切的生存寻找语言”。要有那样的相遇,他说,“恐怕得有新的读者”。在人类和语言两者共同经历了1933 至1945年间“那所发生的一切”之后,诗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意味着突破自身、探头向外。他形容这是“一种握手”,或者说得更大胆一些,需要有“装在漂流瓶里的纸条”。策兰的抒情诗要寻找“一个可称呼的您”:诗人自己、他母亲、妻子、儿子、情人或朋友、死去的犹太人、犹太人的神、奥斯普? 曼杰尔斯塔姆、奈莉? 萨克思、伦布兰特、罗莎? 卢森堡、斯宾诺莎、圣方济各、以斯帖女王、布拉格的利奥拉比、李尔王、一棵树或一块石头、一个字、道、希伯来字母bet、巴别塔,或经常是一些不确定的事物,只因为被诗中说话的人称为du(“你”),它们才出现在这里。du 这个词在30多年的诗歌里一共重复了约1300次之多。“往深里听/用你的嘴听”,这是他在一首晚期作品中的结尾,并在他最后一首诗中反复说着“你来读”。 对于英语读者来说,翻译正是在这个回馈点上切入的。译者必须担负起责任,让读者了解诗人每行诗想要表达的意思,我从策兰自己一生对翻译的奉献中得到鼓励,包括他翻译的曼杰尔斯塔姆、莎士比亚、狄金森和其他诗人不同版本的诗歌。我的这本书并不要求读者要懂德语,反过来,本书是要揭开那被忽略的重新发现诗歌的过程。 首先,每一个重要资源都有利于将一种外国诗歌引入我们自己的语言,这涉及历史、传记、文学传统、理论、文献学及韵律学方面的资料。然后,诗人或此或彼的私密选择必须清晰地表达出来,找到或损失掉对等的韵律、语音、暗示和歧义性的来龙去脉也应该交代清楚。“诗歌不在强加他人,它要暴露自身”,策兰在生命将尽时说道。对翻译兴许也可以说同样的话吧。把一个诗歌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经历公开,包括他做出的种种决定和进行的各项修改,能使正在被人们讨论的诗歌更生动,额外还得到一首英语新诗的奖励。 由于是用德语写作的,策兰的抒情诗是一个特别挑战。“千年帝国”策划了针对欧洲地区犹太人的种族灭绝计划,并以语言为屠杀工具:标语、诽谤、伪科学教条、战时谎言、委婉语和暗语,这些东西导致各种各样的毁灭“行动”,从最早的种族歧视“法律”,到集中营里的“特别待遇”,直到最后对所有犹太孤儿的“重新安置”。 策兰之所以成为一位模范战后诗人,与他坚持用德语记录在德国制造的灾难密不可分。在自己的世界被彻底摧毁之后,他紧紧抓住既属于他、也属于凶手的母语——他剩余的一切的确也只有母语了。现在,这语言遭受了破坏,他的诗也许能弥补这一损失。 如果在翻译中使策兰脱离其环境并重塑其形象,要冒的风险是让一种原本深感陌路的声音愈觉缺乏知己。然而,这声音的确因为其晦涩而需要翻译出来。通常他的诗句仿佛在阴影中若隐若现,好像刚刚从某种已经失传的语言中恢复过来,即便是对说德语的人,也还需要进一步诠释。新奇、古怪、远古的词语,零乱的语法、省略、再无人能训诂的用典和彼此矛盾充斥着诗人那“真正结巴的嘴”。引 言(2) 那张嘴在战时“黑暗”结束之后拒绝轻易发话。当1966 年诺贝尔奖轮到欧洲犹太诗人时,更易于理解的奈莉? 萨克思拿到了它,而不是策兰。随着人们对他不易看透的独特才华的逐渐认识,有人质疑:他对于诗歌“坚持不懈的简约”追求,还有他“不愿更容易为人理解”,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些“断断续续、不合逻辑和随意的诗歌创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策兰的诗也许使某些读者感到困惑,这些读者没有准备好给予他的诗歌以足够关注,而策兰认为这样的关注是“天然的灵魂祷告”。要变得仔细认真,特别在翻译方面,就得让这些诗活动起来。无论如何,这些诗的真谛,也许就隐藏在那种晦涩或歧义当中,如同在偶尔的清晰直白之中。 多少年来,策兰已成为一个独特人物,有时甚至是一个很有竞争力的商品。关于他身份的流言此起彼伏,有些有根据,另一些不那么可信,但都指出了他复杂多变、四处流浪的命运。他的童年是在日耳曼-犹太文化的混合处布科维纳度过的。在布加勒斯特的两年(1945-1947)锁定他的罗马尼亚人身份。1948年在维也纳的停留和哈布斯堡帝国的家族起源,使许多人称他为奥地利作家。他出色的法语、成年后在法国几十年的生活以及他与艺术家吉赛拉? 德? 勒斯特朗日的婚姻,都让他与法国有着紧密联系,尽管这个国家从未欢迎过他。他频繁到访德国并定期在德国发表作品,让人很容易认为他是一位德国诗人。1969年,他实现了耽搁已久的耶路撒冷、特拉维夫之行,并受到德语社团的热烈欢迎,在那之后写的一些抒情诗,让他与以色列的联系更加紧密。他年轻时候靠拢社会主义,他与西班牙共和派亲密无间,他的神秘主义倾向和他对于某些文学、哲学教条的笃信,都使他拥有了相当多的拥护者。 单凭任何一个侧面都不足以解说保罗? 策兰。他毕竟是一位诗人,是天生的,也是后天选择的犹太诗人,也就是说,他是属于他那个时代的诗人,也是遭逢那个特别时代的犹太人。这两重身份相互渗透,难分彼此,竟至于别的任何一种界定都显得以偏概全。 在策兰身上,犹太“血统”既意味着当犹太人的痕迹,也意味着其中的张力。多年前,我在法国的一个讨论会上发表演讲,演讲刚刚结束,一位杰出的学者就警告我,说不要“过分犹太化”策兰。我铭记于心并欣然接受挑战,特别是考虑到那种忽视他的犹太血统的倾向(也有一些例外)。举个例子,我在1984 年仔细翻看策兰使用的希伯来圣经,结果发现来自某德国研究团的一位学者,由于不能确定这本书的来历,就在书里夹了一张纸片,写着wichting?“重要吗?”引 言(3) 尽管策兰从未详细说明他的犹太人身份,在所敬仰的人中,他更想与犹太人结为一体而不是非犹太人,比如卡夫卡、曼杰尔斯塔姆,尽管他也很欣赏荷德林和里尔克。他欣赏亨利希? 海涅,但也认同佐尔格? 毕希纳。他认同古斯塔夫? 兰道尔和彼得? 克鲁泡特金,认同马丁? 布伯,还有马丁? 海德格尔。他认同格肖姆? 肖勒姆,还有大师埃克哈特。他认同奈莉? 萨克思,还有英格博格? 巴赫曼。策兰在血统方面的真诚从他的抒情诗、虚构散文、翻译、演讲、信件、会话以及他购买回来并做了标记的著作中看得出来,这些作品通常都讨论犹太人身份与德国人身份如何共存的问题。 从1950 年代末期开始,策兰在确定他的归属问题上受到了德国人和其他方面更猛烈的打击,这让他觉得很是受伤。死灰复燃的反犹太狂潮和随之而来的新纳粹主义,加上恶毒的剽窃指控,激起了他的反抗,刺激他创作一些甘冒不同风险的诗歌,这样的悲愤有利于丰富诗人的激情。 圣经比别的任何东西都更广泛地渗透于策兰的诗——圣经里的人名、地名、意象、祭司、明显或隐蔽的暗喻、引述的希伯来文及希伯来语的妙用——尽管总带有讽刺性,总是与正统语法格格不入。《诗篇》时常为了达到他的目的而被引用,一会儿是挽歌,一会是赞歌,起起伏伏都要依他的意思而动。有时,希伯来术语或成语会突然出现在策兰的诗里。在最直接的意义背后,它们似乎在考验圣经是否仍旧管用。它们显示出策兰的意图,无论是针对德语、读者还是他自己,无论是针对文学传统还是针对宗教传统。 舒拉密这个出现在《雅歌》里的词,为他发表的第一首诗画上了句号,而策兰最后一首诗“安息日”也昭示了他的犹太人身份。然而,对于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作家兼语言天才,试图理解他的任何单一方式都不起作用,每一种方式都会在他的“言语栅”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靠着一把变幻的钥匙”,策兰劝自己说,“你能打开一间房/ 不再出声的话在这里雪样飘落”。我的18个章节用“一把变幻的钥匙”向大家展示这种诗歌,它由经过超现实主义到象征主义的抒情诗,发展成为一种现代派及超越现代派的立场。虽然我对策兰犹太血统的分析,加上翻译他的诗歌时唤起的一种移情作用,源自我本人作为一个犹太人的近亲血统(我也是离散在外的犹太人,但所冒的风险绝对小得多),但事实上,策兰为每一位可能的读者创作,本书也本着这同一目的。 投身于对保罗? 策兰毕生创作的研究是一次艰难旅程。他在黑暗时代忍着累累伤痕创作出惊人诗歌,挑战我们这个世界的生活方式。我与这些诗歌相遇并逐渐熟悉它们,其间感觉到一股近乎得意的黑暗能量。这是在掩饰策兰的话语承受的负担呢,还是说这种得意接近于这位诗人喑熟于心的某种东西?失丧与母语(1) 上部PartOne 遭受打击 1 失丧与母语 (1920-1943) 保罗? 策兰原名保罗? 安切尔,战后改为现在这个名字。我们目前能够找到的、由他书写的最早文字,是他写给姨妈的一封信。信的开头照例是惯有的自责口吻: “首先,请原谅我许久没有给您写信,而且,我还说不出什么理由”。信是1934年1 月他在成年仪式过后两个月写的。在他的童年时期,明娜姨妈和安切尔一家住在一起,不久前她刚刚移民到了巴勒斯坦。“so pardonnez-moi,please!”(“请原谅我!”)这是他接下来写的话,表现出他对从小便会的德语以外的其他语言的兴趣。他接着说,“按道理”,他应该在班上排第一而不是第二名。为了说明如何不走运,他(用带有嘲讽意味的、就事论事的措辞一本正经地)自夸说,他“属于闪族人的犹太分支①……是啊,至于我们学校的反犹太思潮,我可以就此写一部300 页的大部头”。他告诉姨妈说。他现在本没有时间给她写信的,但是“今天我不能去学校,因为昨天我在冰上滑倒了,还很聪明地摔伤了屁股”。在这封信的末尾,他询问姨妈是否学会了当地语言:“当地话学得怎么样了啊?你讲英语吗?也讲希伯来语吗?” 那个用来表示他受伤的“屁股”的儿童用语popo,与他对种族歧视暗语——“闪族人中的犹太分支”——相当敏锐的辨别能力放在一起显得十分古怪。那双敏感的耳朵让他在希特勒12 年的“帝国”统治之后,再也没有在作品中用到“rasse” (“种族”)一词。从保罗1943年的信件可以看出,国内迫害活动的开始,恰巧与姨妈前往巴勒斯坦的事同时发生。由于保罗准备写“300页的大部头”,语气十分 ① 闪族,Shemite ,据说是源自诺亚长子的一支人类的合称,包括犹太人、阿拉伯人、阿卡得人和腓尼基人。—— 译注 逗人,隐微的紧张感一时显得无所谓,但是,由于策兰在灾难期间和之后一直将在欧洲生活,这一层紧张感将一直伴随他。一个13 岁的孩子会用法语说“请原谅”,并从中得到乐趣,这份乐趣后来就成为一个流亡者选择在巴黎定居的因由。他就从未学过的一门语言大胆尝试,“speak-you English?(你讲英语吗)”最终导致他日后放手翻译莎士比亚和艾米莉? 狄金森的诗作。书信末尾的问题“undhebraisch?(也讲希伯来语吗?)”道出他的疑惑:一个奥斯曼帝国①的犹太人如何能够抛弃德语而改说希伯来语,如何能从母语过渡到一门宗教语言?保罗? 安切尔的母语与母亲不无关系。她通过日常谈话、介绍古典作家、讲童话故事和唱儿歌让儿子学会德语。保罗后来回忆起当时学会的一首歌:“那首一直是母性的、夏日的、亮-/ 血的金龟子之歌,就在/ 何等崎岖、寒冷而严酷的/ 音节边缘上”。保罗保留了母亲的一张照片,那时她大约21 岁。照片中的她五官饱满、柔和,显露温情地凝视,头上戴一顶松软帽子,戴着羊皮手套的手轻放在一本书上。那本书多半是当时的摄影师常用的一种道具,供顾客随意选用。照片里的那本书符合我们知道的有关弗里茜? 施拉格的一些情况:“她特别喜欢德国古典文学,在后来的许多年里,她和儿子竞相引用所喜欢的那些作家的话”。 在照片的背面,策兰写到:“妈妈,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摄于波希米亚②”。根据字迹以及他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回顾,照片上的题字日期应该是在二战之后,而到了二战,犹太人再无避难之所了。1915 年前后,还未结婚的弗里茜? 施拉格随家人向西逃到了波希米亚——“你母亲生活了3 年的逃亡地,它四处游荡,就像语言”。策兰的祖父母也从俄国人那儿逃了出来,而他们的儿子利奥? 安切尔正在奥地利军队中服役并且受了伤。双方家庭都是从维也纳东边500英里的加利西亚和布科维纳来的,当时属于哈布斯堡王朝。是在“最东边”, 策兰特别强调说。 ① 奥斯曼帝国:(The Ottoman Empire),在西方亦称土耳其帝国(Turkish Empire),存续时间为公元1299 年至公元1922 年,16 至17 世纪达至巅峰。该帝国横跨三个大陆,控制着欧洲东南大部、中东和北非,从西部的直布罗陀海峡一直延伸至东部的里海和波斯湾,从奥地利与斯洛伐克延伸至北部乌克兰的内陆地区和南部的苏丹及也门。在长达6 个多世纪里,奥斯曼帝国一直是东西方的交通枢纽。——译注失丧与母语(2) ② 波希米亚:Bohemia ,今捷克与斯洛伐克西部。斯拉夫人的一支,捷克人,于1 世纪和5 世纪之间在此定居。公元15 世纪,其中主要部分独立出来,成立匈牙利,后来又变成哈布斯堡王朝。1918 年,波希米亚地区成为新成立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的核心。——译注 策兰知道他的祖先都是信教的犹太人:母亲的祖父是虔诚的哈西德派信徒①,曾经去巴勒斯坦的萨费德朝圣。他自己的祖父是讲经的拉比。策兰的母亲出生在萨达哥拉,一个靠近布科维纳首府切尔诺维兹的哈西德派活动中心,有一次他满怀赞许地提到说,他的曾祖母来自克尔罗埃特家庭,即“圣经信徒”。他称自己为“哈布斯堡王朝的遗腹子”,属于高贵德皇的哈布斯堡②王朝的子民,即便他是该王朝于1918 覆灭后两年才出生的,而且布科维纳也于该王朝灭亡的当年转让给了罗马尼亚。弗朗兹? 约瑟夫的王国对犹太人是宽大的,在保罗自己的家中,犹太文化与奥地利-日耳曼文化混合在一起,大家时常各执一词,几方的说法既都有可能,又都无法确定,这种情况在其他类似的无数小布尔乔亚家庭里比比皆是。 策兰1920 年代到30 年代的童年,是在多种语言混杂的环境下度过的。在布科维纳,有说乌克兰语的,罗马尼亚语的,德语的,斯瓦比亚语的,意第绪语③的,还有些人说其他语言和方言。1920年11月23 号,保罗出生在切尔诺维兹,那里的10 万居民中有近一半是犹太人,他们管那地方叫“小维也纳”。在家里,保罗说着德语长大,在学校,他学会说流利的罗马尼亚语。他还懂得一点点意第绪语,在战争开始之前,他还像那些讲标准德语的人一样对意第绪语怀有轻视。但据他的一个同学回忆,当一个属于法西斯铁血卫兵④的老师称意第绪语是一门愚蠢的语言时,保罗反驳说,就连莎士比亚的作品也被译成了意第绪语!他还经常背诵切尔诺维兹一位意第绪语作家写的寓言故事。 多年后,策兰回忆他“与诗歌的第一次邂逅”,他对此事的回忆透露很多信息:“当时我六岁,已经能够背诵席勒的‘钟声之歌’”。“谁知道我的背诵给听众留下的印象,是否透露后来将会发生的事情呢?”对于一个沿着正统犹太教轨道生活的孩子来说,能够做到充分了解一个德语作家,毋庸置疑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是,策兰认为背诵给他带来强大冲击,这说明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作家所具备的最深刻的冲动,就是有人倾听的需要和与他人沟通的渴望。 ① 哈西德派:Hasid ,由“美名大师(Baal shem-tov)”以斯利尔? 本? 以利泽尔(Yisrael ben Eliezer )于18 世纪在波兰创立的一个神秘犹太教派别。——译注 ② 哈布斯堡:Habsburg ,欧洲著名的德意志皇族,其家族成员为欧洲多个国家的统治者,也是1440-1806 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者。——译注 ③ 意第绪语:Yiddish ,亦称依地语,历史上中欧和东欧犹太人所用语言,是多种语言的混合,主要来自中世纪日耳曼方言,其次来自希伯来语、阿拉姆语和各种斯拉夫语、古法语及古意大利语。——译注 ④ 法西斯铁血卫兵:The Iron Guard ,自1927 年至二战初期在罗马尼亚出现的民粹主义及反犹太运动和法西斯团体。创始人及领导者为科得里安努,起初名为“天使长米迦勒之家”,1930 年改名为“铁血卫兵”,成为半军事化政治团体,1935 年又更名为“一切为了祖国”。——译注失丧与母语(3) 毋庸置疑,他的母语(Muttersprache)——德语,才是策兰所擅长的。他父亲强调儿子的犹太式教育,而他母亲却认为“德语更加重要”,她花费一辈子的精力保证儿子一定要讲文雅纯正的德语,要与人们在切尔诺维兹讲的那种不纯正的德语保持距离。“在家里我们只说标准德语”,策兰曾说。“方言对于我来说——很不幸——一直都是要与之保持距离的东西。”一位校友回忆说,“我们并没有自然语言。说一口流利的德语是一件必须完成的事。你能做到,但并非不费力气便能做到”。编织在策兰诗中的对于母亲的回忆,将她与muttersprach(母语) 联系在了一起:“母字引领我”他常说。相对而言,策兰父亲在他诗歌中的完全缺席,似乎反映了他们彼此疏远且不易相处的关系。 利奥? 安切尔在正统犹太教环境中成长起来,有强烈的犹太复国主义信念。保罗作为惟一的儿子,感受到了这些背景对他的压力。6 岁时,他从一个自由的德语小学转学到了一所希伯来语小学,叫萨法赫? 伊夫里亚小学。这所学校早期鼓励犹太人融入奥地利-日耳曼文化,后来受到“犹太社会主义者同盟”强调的意第绪文化的影响。从1927 至1930 年,保罗在这所学校里度过3 年时间,那里大规模地进行犹太复国主义和希伯来语教育。事实上,世界犹太复国主义组织①的主席,凯姆? 魏茨曼在1927 年的12 月来到了切尔诺维兹,发表了一篇鼓动人心的演讲,并到访萨法赫? 伊夫里亚小学。在那里,他“显然对所见所闻留下了深刻印象”。可是,保罗? 安切尔却不像他那么愉快地受到感动。1930年,他进了一所国立学校,但仍然要跟从家乡请来的一位指导老师继续学习希伯来语——有时甚至在圣诞节假期里也要学,这是他在给维也纳的一位姨妈写信时提到的。后来证实,在他去学校学习罗马尼亚语以前,已经(充满愤恨地)通晓希伯来语了。 如果说保罗仅仅将世俗的德语与母亲联系在一起,将希伯来语与父亲联系在一起,那就是在曲解他们这个中欧中产阶级犹太家庭的策动力。家庭安息日礼拜分别以德语和希伯来语由父母一同进行。然而,在成长过程中,他还是厌恶学究 ① 世界犹太复国主义组织:The World Zionist Organization ,缩写为WZO,1897 年9 月3 日成立于在瑞士巴塞尔召开的第一届犹太复国主义者大会,起初名为犹太复国主义者组织,是为犹太复国主义运动提供庇护的一个组织。第一次大会组织者为西奥多? 赫泽尔(Theodor Herzl)。——译注 气的父亲而与母亲更加亲密。 策兰在这方面与一些其他的欧洲犹太作家很相似。如普鲁斯特。如弗洛伊德,这个人的父亲唤起俄狄浦斯本能。如马丁? 布伯,他从3 岁起便明显感觉到母爱的缺失。如奥斯普? 曼杰尔斯塔姆①,他清楚地记得作为商人的父亲满口“乱七八糟的犹太教”,而母亲铿锵有力的俄语却明显不同。更为重要的是还有弗朗茨? 卡夫卡。的确,策兰有一次对一位朋友说,在犹太人的家庭里,卡夫卡那种怨天尤人的《致他父亲的信》,必须反复书写。失丧与母语(4) 策兰不太可能想到依照卡夫卡的《致他父亲的信》(1919)或曼杰尔斯塔姆的《时代喧嚣》(1925),来自己创作一部关于他的中产阶级犹太式成长经历的回忆录。这些作家是策兰的守护神,但他不可能像这些大作家那样回忆自己的童年,这些作家只是针对中欧犹太同化过程不利的一面表达自己的厌恶,而策兰的世界却已经遭到纳粹蹂躏。 1933 年的成人礼后,保罗放下了希伯来语(他对于明娜姨妈在巴勒斯坦如何应付它的好奇也由此而来)。不久后,他开始热衷于让他父亲头疼的政治思想。像其他左倾学生一样,他脱离了犹太复国主义组织大卫迪亚。当切尔诺维兹人通过收音机收听希特勒的狂吠,而共产党人的活动也面临拷打和监禁处罚时,保罗加入了一个主要由犹太人组成的、怀疑是反法西斯性质的青年团体。他们创办了一份叫“红色学生”的油印杂志,自己写文章,并把讲述马克思主义的文章从德语翻译成罗马尼亚语。在这之后的1936 年,他帮助西班牙共和党人筹款。他们的战斗口号是:“No pasaran( 他们休想通过)”,这口号在他后来的诗中出现了两次。他甚至虚构了一位姐姐,叙述她在西班牙内战中的活动,一些人后来竟然非常关切她的下落。 他很快就放弃了对共产主义的效忠,然而却从未失去对无政府主义和社会主 ① 奥斯普? 曼杰尔斯塔姆:Osip Mandelshtam,1891-1938 ,俄国诗人及散文作家,阿克梅派诗人杰出代表。他出生于华沙,父亲是讲德语的拉脱维亚犹太皮货商。1907 年毕业于圣彼得堡商学院,同年赴巴黎索邦神学院求学,师从亨利? 伯格森,两年后入海德堡大学学习法国古典文学。1911 年在圣彼得堡一家卫理公会受洗,并在圣彼得堡大学历史与哲学系学习。1916 年开始发表《石头》等诗集及小说、杂文及回忆录,1921 年与纳德日达结婚(他的大部分作品因她而得以存留于世),1936 年因发表讽刺斯大林的诗作遭逮捕,1937 年被定性为“托洛茨基分子”,1938 年12 月27 日死于西伯利亚流放监狱临时营地。——译注 义的好感。策兰称自己是“在彼得? 克鲁泡特金①和古斯塔夫? 兰道尔②著作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并回忆起还是切尔诺维兹的一个小男孩时,学习维也纳人唱的那首“团结”歌的情景。 在文学领域,学生时代的保罗的偏好并不那么与众不同。他读歌德、席勒的作品,也读一些与他意气相投和能启发思想的作家,如海涅、特拉克尔、荷尔德林、尼采、魏尔伦、韩波以及后来的霍夫曼斯塔尔及卡夫卡。他对抒情诗离奇的敏感让朋友们记忆犹新。他和一个同学,伊马努埃尔? 魏斯格拉斯(他之后致力于将里尔克的作品翻译成罗马尼亚语),就一个共同的主题分别赋诗,而且这两个男孩试图将以下这些人的作品译成德文:阿波利奈尔、艾吕雅、莎士比亚、叶芝、豪斯曼、叶赛宁和罗马尼亚籍诗人阿尔盖齐。在以上这些人中,他最喜欢里尔克的诗。早期的一位同学想起了他们在乡间的一次夏日漫步。他们躺在树阴下,突然,保罗开始背诵里尔克有关耶稣在客西马尼园的诗“橄榄园”:“他起身来到枯黄的树叶下/橄榄林里一片枯黄,满眼荒芜”。那位朋友补充说,他们没有走太远,因为在1930年代,对于两个在罗马尼亚生活的犹太年轻人来说,那样太冒险了。失丧与母语(5) 保罗? 安切尔是英俊的小伙子,这从当时的照片可以看出来。其中一张摄于1937年2月的切尔诺维兹,为我们提供了他最早的抓拍照片。有人正在人行道上为两个朋友拍照,保罗恰好路过,并向后看了一眼——就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经过修改和放大,照片显示一个瘦削的身形,戴着一顶小巧的帽子,穿着带有羊毛领子的长外套,面容清晰,看上去很机灵。保罗的朋友珀尔? 菲奇曼保留着这张照片,并在多年后拿给我看,他的描述是“苗条、深色头发和眼睛,英俊,长得有诗意,笑声文雅而特别……可以说,保罗有些矜持,他有一张杏仁脸……他的声音轻柔悦耳……柔和轻快的嗓音。他的幽默犀利尖锐,又显得十分谦逊”。 大约是十六、七岁的时候,保罗开始写诗。这些诗深受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影响,表达类似的忧郁情调。这些诗有韵律,节奏明快,标题多半是“哀痛”、“心 ① 克鲁泡特金:Kropotkin Prince Pyotr Alekseyevich ,克鲁泡特金? 皮奥奇? 阿列克谢耶维奇,1842-1921, 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和政治哲学家,认为改善人类现状的方法是合作而不是竞争,对俄国和英国的无政府主义运动产生很大的影响。——译注 ② 古斯塔夫? 兰道尔:Gustav Landauer ,德裔犹太人,1870 年4 月7 日出生于德国卡尔斯鲁厄,1919 年5 月2 日死于慕尼黑,为巴伐利亚士兵所杀。他是德国无政府主义者,曾受克鲁泡特金影响,主张以消极抵制代替暴力反抗。他也因大量翻译莎士比亚作品为德语而知名。——译注 愿”、“夏之夜”、“黎明”、“告别”和“明亮月光”,呈现蓝色、金色抑或是紫色色调,并以“沙”、“风”、“雨”、“眼泪”构成“暗影”、“沉睡”、“梦”和“死亡”。 安切尔为人所知的最早的诗,是他自己为其署上日期的“1938年母亲节”, 是当年5 月。当时他17岁,正要从切尔诺维兹相当自由的乌克兰高级中学毕业,因为罗马尼亚国立学校里兴起反犹太活动,他才转学到那所中学。这首献给母亲的14 行诗,用一种过于精致的语言给翻译者留下一个棘手的任务:既要表现出少年的多愁善感,又不能显得戏弄作者。他提到了“夜晚散落的乡愁”以及“紧握双手的祷告为求再睹你的面容”,然后说,她那“以光芒织就的温柔与关切”令他不再有烦心的噩梦。那首14 行诗这样结尾: 你根本不像那些人无事自扰、惊惶失措, 纵使是何等的混杂拥挤、人涌如潮—— 你是宁静,妈妈,是来自深处的光照。 最后一行由于多出两个音节而增长了14 行诗的音节,好像mutter 这个词是灵光突现、兀自冒出的——Denn du bist Ruhe,mutter,schimmer aus dem grund.这句话让人想起舒伯特用过的“du bist die ruh”,那是一首安宁而极受珍视的歌,诗中说话者因此找回一个平衡点。 保罗的父母期望儿子成为医生,但罗马尼亚的医学院有针对犹太人设的限额,并且,1938年春天他高中毕业时,德国军队已经进驻维也纳。他父亲想把家中不多的钱存起来准备移民,然而,保罗有心继续学业,并受到母亲的支持。1938年11月9 号,他离家去往法国,准备在图尔市上医学预科课程。他乘坐的火车正好在“水晶之夜①”经过柏林,碰上了纳粹煽动的第一次大规模集体迫害活动。策兰事后回顾那个时刻——失丧与母语(6) 你看到那阵浓烟 ① 水晶之夜:Night of the Broken Glass ,亦称碎玻璃之夜。1938 年11 月7 日,一名犹太裔德国青年因不满德国政府驱逐境内犹太裔居民而枪杀德国驻巴黎大使馆官员,导致德国与奥地利政府在11 月9 日至10 日凌晨对德国全境犹太人的攻击,捣毁犹太人的商店和会堂,杀害90 余名犹太人,逮捕数万犹太青年,碎玻璃满地,故称水晶之夜,由此展开针对犹太人的系列迫害。——译注 已经从未来冒出 ——欧洲犹太人生活的末日就是这样开始的。 到达法国后不久,保罗拜访了舅舅布鲁诺? 施拉格,布鲁诺早年来法国定居,想要成为一名演员,他只比保罗大15 岁。布鲁诺带保罗去参观蒙马特尔和蒙帕尔纳。在这段出国的时间里,保罗还去拜访了从被纳粹占领的维也纳逃到英国的姨妈,在那里,他第一次看见用英语表演的莎士比亚戏剧。在法国,他遇到从西班牙来的难民,并且很可能更加热衷于先锋派艺术而不是医学。罗马尼亚籍的犹太超现实主义先锋派尤金? 尤奥奈斯科、特里斯坦? 查拉、本雅明? 方达恩和艾莱瑞? 沃龙卡多年前就来到了巴黎,而在1938年,布勒东、艾吕雅和杜尚组织了一场国际知名的展览,使超现实主义运动达到顶峰。 保罗自己的诗还没有向超现实主义精神敞开大门。1939年5月的母亲节,他又写了一首14 行诗。这次他远离了母亲,并且处在战争一触即发的情况下。第一段写得充满温情,接着,不祥之兆便突然插进来: 细心疗伤的母亲她陪伴在身旁, 黑夜里柔软的手指爱抚着我们, 如母鹿开辟林中宝贵的玩乐场, 她让儿女畅饮晨风送来的清新。 世事恰如溪流我们得步步留意 她临河洗涤如忘川的摆渡死神 当雷声临近夜幕透出狰狞气息 她拖延黑暗好加快我们的归程。 我在每4 行诗里译出的韵脚并不算完美——“skin”和“wind”,“death” 和“threat”——但也暗示诗人自己在韵脚上的拼凑痕迹。他生造的这个“如死神般洗涤”的母亲形象,尽管的确令人困惑,并且(跟里尔克的诗一样)很难领会,却表明他对时局和丧亲的忧虑,或许只是心知有那么一天吧。 1939 年夏天,当德国正在威胁波兰时,保罗? 安切尔回家了。战争爆发后,他开始在切尔诺维兹研究浪漫主义文学。恐怖的场景夹杂在他的诗中,却抹上了传奇文学和史诗的色彩。《世界灭绝之歌》提及沙和“数不清的帐篷”:“(但帐篷里是什么/都有谁?)/他们都遭受毁灭了吗?”。下面几行是从他那首澹妄的“三人逃亡之歌”里挑出来的: 接着他们来了, 他们前来叫冤:大火吞噬了我们所有人的家! 接着我们大笑, 我们笑着扑灭了他们的火。 一股更残酷的力量贯穿于“死人”: 星光抽打他眼神, 荆棘挡住他的路 无奈爬行草地上, 揣摸风来的方向。 石南拔起又扯碎, 黑夜为床天作被。 蟋蟀声声困无路, 偃旗息鼓心头苦。 罂粟吮血自他身: 现在跪下喝干净! 这则寓言颇能反映战争一触即发时他心中的焦虑。希特勒和斯大林签订互不侵犯条约,1939年9 月战争爆发,罗马尼亚被迫将布科维纳北部割让给前苏联。1940年6月,俄国军队占领切尔诺维兹。前苏联人要来重新洗牌,这种新情况意味着大学要进行大大小小的改革,这对保罗的学习造成不良影响。斯大林主义的出现和野蛮的西伯利亚流放政策,让他抛弃了残存的幻想。“我现在是一个托洛茨基分子”,他说。然而,苏军占领的确加快了他对俄语和乌克兰语的掌握,因这两种语言是强制教学的。他的一个大学同学记得,曾听到一位抱同情心的乌克兰语教师背诵叶赛宁的诗和当时还是“无名小卒”的奥斯普? 曼杰尔斯塔姆的诗。失丧与母语(7) 那时,保罗在国立意第绪语戏院结识了年轻女演员露丝? 拉克勒,并通过她结识了一批意第绪语文学人物。他仍然在用母语大量写作,那是里尔克和荷尔德林的语言。对德语的这份忠诚,也许就是1941 年6 月面临德国入侵威胁时,他仍然愿意与父母一起留在切尔诺维兹的部分原因。 6 月2日,希特勒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并侵犯前苏联领土,此时一切的希望都破灭了。保罗的一些朋友与俄国人一起逃走了,另一些则被征入前苏联军队。罗马尼亚士兵占领了整个布科维纳、比萨拉比亚、摩尔达维亚,就连德国军队也为他们对待犹太人的野蛮袭击深感震惊——据说是轴心国最恶劣的例子。纳粹党卫军第10B 营是奥托? 奥兰多夫领导的特别行动队D 组的一部分,该营于1941年7月5号和6 号到达切尔诺维兹。因为罗马尼亚也加入了轴心国,该国军队和警察帮助德国人摧毁已经在这里生活了600年之久的犹太人:烧掉犹太会堂、强制佩戴黄色徽章;抢劫、拷打,并在头24小时里就屠杀了犹太社区领导人及其他3,000 多人;把犹太人赶到犹太聚集区;不久又将许多人驱逐出境。聚集区里的环境sehr eng(“十分拥挤”),一位妇女回忆说。另一位妇女回忆说,多达45人挤在一间公寓房里。保罗的朋友记得,挤在聚集区的六、七个月的短暂经历也并不全都是悲惨回忆,因为在那里能强烈感受到一个犹太集体。他们唱着意第绪语歌曲,保罗甚至还开始翻译莎士比亚的14行诗。 在他自己的抒情诗里,个人情感承受了政治动荡的冲击。因此才有“黑暗”一诗(1941): 沉静之瓮空空荡荡。 枝叶之间 无语之歌的暑热 窒息得紫黑。 迟钝的钟塔 向前摸索奇异时间。 鸟翅扑闪回旋。 死神来临, 为心中的猫头鹰。 叛国落入你眼中— 我的暗影随着你的尖叫扑腾— 今晚过后东方冒烟…… 只有垂死 闪出火花。 一系列梦幻般的物象表达了情感混乱,假如不能完全归结为“无语之歌”的话。 作为在劫难逃的一次普遍创伤中的众多受害者之一,保罗? 安切尔的遭遇,相对于布科维纳其他的犹太人,可以说,比某些人强,比另外一些人糟糕。他被强制从事体力劳动,在普鲁特河大桥搬运废渣,在毁坏的邮局清理垃圾。后来,他的任务变成收集和销毁俄国书籍。1941年的7 月之后,在被占领的第一年里,他继续写作,那些诗渗透着悲戚情怀和对死神的亲近,但仍然保留在德国浪漫主义传统之内。《小夜曲》用忧郁的音乐标题映衬可怕的景象: 别睡着,提高警惕。 白杨树歌唱着迈进 作战大军就在树边。 战壕流淌你的血滴。 接下来的一段呈现表现主义风格,“绿色的骷髅跳舞”,“梦在长矛上流血”。他的小夜曲这样收尾: 这世界是阵痛中的母兽, 裸着身体在夜色里蠕动。 上帝是它发出的哀恸, 我又惊又怕,呆若木头。 这里回应叶芝诗里描述过的“猛兽”,而且最后一句明显带有斧琢痕迹,显出这位诗人受到技法的约束。他意识到,字正腔圆的歌词风格对自己没用,便着手寻找新的表现手法。 1941年秋,保罗一家离开犹太人聚居区,避开了接下来的一波驱赶风潮,这得感谢切尔诺维兹那位开明的市长特拉伊安? 波波韦奇下达的准许令。保罗把他的黄星藏起来,冒险在公共花园里散步。但是,1942年6 月,市长颁发的许可令也没有用了,由罗马尼亚人担任的布科维纳市长又开始清理“不受欢迎的犹太成分”。到了星期六晚上,城里的弧光灯通宵不灭,天亮之前,盖世太保和地方警察就把人们从床上赶起来,押上卡车,然后赶进火车站,关进运牲口的车厢:一家一家的人、儿童和老人、孤儿、病人和精神病患者都有。这样的夜间突击“行动”一共进行了两次,6月6号和13号,之后,犹太人就算是得到了预先警告。在周末,他们可以留在别处或把他们的孩子送往别处。但是哪个家庭会遭袭击,什么时候遭袭击,人们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人们同样也不清楚,彻底改变了策兰的人生和艺术的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失丧与母语(8) 他从不愿意描述1942 年6 月27 日所发生的事。根据他的朋友露丝? 拉克勒所说,她在一间化妆品工厂为保罗找到了藏身之所。保罗催促父母与他一起寻找避难所,但他的母亲却是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我们逃脱不了命运的捉弄。毕竟,现在有许多犹太人住在特涅斯特”。(她没法知道,在那个时候,被驱逐到特涅斯特的犹太人,三分之二已经死去。)据说,保罗和父亲曾大吵一架并气冲冲地跑了出去。另一个朋友记得,保罗的父母希望他安全地离开家。在我们所说的那个晚上,是一个星期六,他和保罗去了另两个朋友家中参加集会,因为宵禁就留宿了一晚。第二天,保罗回到家——这部分事实似乎相当肯定,无论他那晚去了哪里,无论他与父母有过怎样的过节——房子空荡荡的,前门被封了起来,父母已经不见了。 在较早一批围赶之后,保罗的一个熟人去火车站设法将她的父母弄下火车,从而挽救了他们的性命。还有保罗的两位诗友,在1942 年6 月与父母一起被驱逐出去,与父母一起生活两年后,一家人又一起回到了切尔诺维兹。保罗一直为自己没有为父母做同样多的事而感到愧疚。 另有一则透露当晚内情的说法,不过听起来不大可能。在1960 年,当向一些朋友解释他战争时期的痛苦时, “保罗说他最深的愧疚是一次背叛。他痛哭起来。他说有一天,纳粹分子来到他家,逮捕了他和父母。那是1942 年。一家人关进了集中营,一道铁丝网分开了他们。保罗伸手穿过铁丝网抓住父亲的手。一个卫兵看到了,重重地砸在保罗手上:‘此时,我放开了爸爸的手——想一想,我松开了他的手然后跑走了!’”这内容与其他报道并不相符,但这个故事还是体现了深重的心理创伤。 接下来发生在保罗父母身上的事情,是根据一些幸存下来的犹太人的叙述凑成的,这些人被驱逐到特涅斯特东边,越过第涅斯特河,到达德国人占领的乌克兰。他父母被关在运牲口的车厢里,火车在炎炎夏日里开了5天,之后他们被关进布格河南边的马厩。他们或是去修路,或是去采石场劳动,都是苦活,还要遭受党卫军和乌克兰守卫的残酷对待。他的父母在流放时还带上保罗的一个表弟,塞尔玛? 梅尔鲍姆? 埃幸尔(1924-1942),一个有天赋而且热情的诗人,曾写过一首描述玫瑰盛开的诗:“它死了,死了,却从没有真正活过。”布科维纳的一位画家阿诺德? 代格哈尼的日记里记载说,塞尔玛死于斑疹伤寒。还有下面这件事,是他在1942年9月17日的日记里写的:“30名工匠将被迁移到盖新。在他们中间……就有建筑工安切尔”,也就是保罗的父亲。9月20号的日记里记载说:“汉墨林和安切尔从盖新来到这里,去接他们的妻子和拿东西。他们对于那儿的生活闭口不言。” 再没有更多一手消息了。 关于他自己的困难,20年后策兰冷淡地描述过。“战争年代,我的时间断断续续地‘花’在罗马尼亚所谓的劳动营里。”在他父母1942年6 月被驱逐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保罗被迫加入罗马尼亚官方强迫犹太委员会成立的一个劳动营。他被送往切尔诺维兹南边400公里的塔巴勒斯迪,在瓦拉几亚境内,到了由罗马尼亚军队与德国军工人员组成的托德组织共同管理的一个营地。在给露丝? 拉克勒的一封信中,他说:“你来信说我不应该绝望。不,露丝,我不绝望。但我的母亲带给我许多伤痛,她在最后的日子里病得那样重,她一定在想我怎么样了,而现在没能说一句再见就走了,也许是永别。”在1942 年8 月2 日的一封信里,他又写道:“在自己手中,我亲眼目睹生活变成了苦痛,但最终,生活会回归人性。它曾铺开一条我试图踏上的一条路,我将依旧走下去,义无反顾。”失丧与母语(9) 为了坚守这人性观(Menschlichkeit),只要囚犯的生活条件允许,保罗? 安切尔就创作诗歌。这封给露丝的信中还附带有一首叫做“大陆”的诗,那是在星期天犯人获准休息的时候写的。诗这样开头:“黑暗中的姐姐啊,去拿你治病的香膏/ 救治这漂白的生活和不能说话的嘴”。这种语气坚定、带有韵律并且有严格控制的诗文,是在铲石子和修路的间隙,在艰苦的环境和极少的粮食配给情况下写成的。诗歌的创作与创作带来的镇定让他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许多这样的诗,他都寄给了露丝,怀着一线或许能编成诗集的希望。 他有时能回到切尔诺维兹度过短暂的一段时间,被问及从事什么工作时,他会这样回答:“铲!”在塔巴勒斯迪的一位同伴回忆说:“他沉默寡言,从不说起他父母的命运。”其他人则记得他那“带有怨恨的幽默”。策兰后来回忆说,在那段日子里,作为一个犹太人,他明白了“语言不仅架起了通向世界的桥梁,同时也通向孤独”。 公开发表的关于策兰生平的报道说,他只到过一处劳动营。但策兰自己却说 “几处劳动营”,而其他的报道则提到了塔巴勒斯迪以外的地方:皮亚特拉-尼姆特和巴斯凯尼,靠近切尔诺维兹①,还有罗马尼亚西部山区普利塞斯迪。在这些劳动营里,他遇到了知识分子,还有一些从事人们不太熟悉的行业的犹太人。他日后告诉一个朋友说,在他营中学到很多意第绪语。在强制劳动中度过的19 个月,他经常写诗并翻译莎士比亚的14 行诗,翻译魏尔伦、叶芝、豪斯曼、艾吕雅、叶赛宁和其他人的诗。至少75首诗从这段时间幸存下来,几乎都是押韵的诗,许多还是传统的4 行诗。这些诗渗透着忧伤、乡愁和对情人的渴望,满是以表现主义手法表达的自然意象,同样也引用文学和神话方面的典故。《走出深渊》、《晨 ① 切尔诺维兹:Czernowitz ,乌克兰西部地区布科维纳以北的历史名城,曾是切尔诺维兹省政府的管理中心,自身也是一个区。——译注 歌》和《下雨了,姐姐》,都在几天内写成,这些诗让人想起《诗篇》、中世纪抒情诗和魏尔伦的作品。他在传统中摸索着。 1942 年秋天写的一首诗采用了一个流行的标题,《施魔法的时辰》,圆润的对句结构是罗马尼亚民歌常用的。在遵守罗马尼亚民歌形式的前提下,这首诗也释放出一种生猛的冲动力,“描述内在和宽广得无以言状的东西”,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寂静喘息,莫非南风捎来如许沉闷? 来吧麝香石竹,为我加冕。开花吧人生。 以谁为镜?什么在变化?快结束这梦幻。 你的温柔,你的白皙,竟谁人休戚熟暗? 黑暗在游走,黑夜会否在痛苦中哭泣? 黑暗在挣扎!它挣脱自身铁链的绊羁。 四把匕首感觉一颗星在身后紧紧追赶, 流星呼啸远去,而惊愕唤醒阵阵狂乱。 流星在发光。我们明亮的房舍裂开洞眼。 它且走且唱,让我们的灵魂扇子样四散。 一个象征事件到另一个象征事件之间的转换跳跃太大,听上去很是牵强,但这首诗也展示出一股真正的活力。 保罗的父亲在1942 年秋天死于斑疹伤寒。几个月后,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从“支言片语”中得知母亲的结局。1942年末或者1943 年初的某个时候,因为那个冬季极度寒冷,他从逃离特涅斯特的一位亲戚那里得知,他母亲已经因为不适合劳动而遭枪决。失丧与母语(10) 在这种打击之下,他创作了一些称为“冬天”的4行诗,极力勾勒在乌克兰发生的那幕无从确知的惨景。“雪在飘落,妈妈,飘在乌克兰”。这首诗开头的一行在中间停顿下来呼唤母亲,就像1938年的那首14行诗的结尾:“你是宁静,妈妈,是来自深处的光照。”但如今,这首诗说了一个真实的地名,并使想象力奔向那个地方——这次不再是怀乡之情,而是恰好相反: 雪在飘落,妈妈,大雪飘在乌克兰: 救主的荆冠缀满说不尽的悲痛。 我为你洒下万千泪滴终是枉然。 莫若无言自豪的一瞥让我轻松…… 我们将死:你何故无眠啊小屋? 连寒风也裹着惊恐的破布溜走。 人在塞满矿渣的车辙冻得麻木— 他们的手臂是否烛台心是否石头? 暗夜无尽我的悲戚正日复一日: 心痛会否自愈,会否如利刀刺扎? 命运的竖琴弦断音嘶欲歌还止, 余音凄切漂浮在我星宿的残塔。 它有时能奏出玫瑰花香的时辰。 奏吧,竖琴,仅止这再次的期盼…… 未来会怎样,妈妈:是受伤或是觉醒—— 假如我也陷入大雪飘飘的乌克兰? 一个地名出现在策兰的诗中,这还是第一次。这个场地回绝对于这异国之地所有的神秘解释——济慈的“温暖的南方”,或叶芝的英尼斯弗里。“乌克兰”押了两次韵——这是翻译时值得保留下来的一个特征。它的名字分别为首句、末句和我们视线中的诗句结了尾。 “救主的荆冠”讽刺大过悲痛——一个基督教的标志或许能救助一个犹太牺牲者。在受害者的“手臂是烛台”的地方,Leuchter这个词也保持了“七枝大烛台”的意思,那是《出埃及记》规定的式样。由于耶稣受难是随处可见的描述,因此,很容易忽略这首诗和早期其他抒情诗里要表达的一种辛酸:犹太人的苦难与基督教格格不入。 当惟一一句连贯的诗产生断裂,“命运的竖琴弦断音嘶欲歌还止”,一种根深蒂固的犹太传统便受到威胁。竖琴经常在他早期的诗歌中出现,代表流放。“他们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诗篇》137章这样开头。“一追想锡安就哭了。我们把琴挂在那里的柳树上”。大约在这个时候,安切尔创作了“犹太香颂”,后来将其重新命名为“在巴比伦河边”。它的首句是这样的:“又一次在那灰心的池塘边/ 你低语,柳树,忧伤不已”。在“冬天”里,断了弦的竖琴从《旧约? 诗篇》里采用的不是赞美或愤怒,而是一种绝望。 这首诗最后的问题面向他母亲和即将要成为听众的那些人: Was war es,Mutter:Wachstum oder Wunde—— versank ich mit im Schneewehn der Ukraine? 逐字翻译出来是:“未来会怎样,妈妈:成长还是受伤——/ 如果我也陷入乌克兰的雪堆中?”Mutter又一次位于诗的中间,而关于Wachstum这个词,“醒来”比“成长”更能平衡苦痛的问题—— 未来会怎样,妈妈:是受伤或是觉醒—— 假如我也陷入大雪飘飘的乌克兰? 这问题是:在乌克兰的飘雪中死掉的人,能否唤醒一个诗人的成长? 使保罗? 安切尔的“冬天”充满生机的那种似错非错的话①,又一次出现在1943年一首原名为“Mutter”的诗中,后来改为“Schwarze Flocken”。“黑雪”回忆(或者,更确切地说,再现或想象)接到母亲写来的信,告诉他父亲死讯的失丧与母语(11) ① 似错非错的话:paradox ,旧译“佯谬”,港台也有译为“吊诡”的,本书全部译为“似错非错的话”,以求意思明了。——译注 那个时刻。在此之前,他还没有哪一首诗走得这么远,竟然会通过回忆重现伤痛。当儿子的在第一节诗中先说话,接着第二段是母亲,最后以儿子说话结尾。 雪飘满地,四野无光。自秋天披上僧袍 带给我音信,已经过去 一两个月份,那来自乌克兰坡地的树叶: “记住,这里也到了冬季,冰天雪地重复了千年, 宽阔的急流冲击着大地 雅柯夫①的宝血,承受了斧子的祝福…… 呵,红得离奇的冰——他们的酋长, 率众践踏昏天黑地的落日…我要一块布,孩子, 好包裹自己的头,抵挡头盔刺目的反光, 当玫瑰红的浮冰破碎,飘雪播撒乃父尸骨, 此时他们的马蹄也踩碎了《雪松之歌》…… 我只有披肩,一件小小的薄披肩留在身边, 现在你也学会了哭泣,可是,我的孩子啊, 艰难时世再不会为你的孩子变得葱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