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说不定你会嫁一个作家。”盖普说。她抬头看他,表情非常严肃。新处方的太阳眼镜,比上一副总是从鼻梁上滑下来的旧眼镜,更适合她的宽颧骨。 “如果我结婚,我一定嫁作家,”海伦道,“可是我想我不会结婚。” 盖普本来只想开个玩笑;海伦的严肃使他紧张。他说:“嗯,我猜你一定不会嫁摔跤选手。” “那是一定的,”海伦说。也许[福-哇-小-说-wWw.Fv a L.cN收-集-整-理]年轻的盖普掩饰不住内心的痛苦,因为海伦又补了一句:“除非他既是摔跤选手,又是作家。” “作家是第一优先要件。”盖普揣测道。 “是啊,一个真正的作家。”海伦神秘兮兮地说——她准备界定这句话的意义,但盖普不敢再问,让她回头看她的书。 沿着台阶下来的路很长,他把标枪拖在身后。她除了那身灰色运动服,还穿别的衣服吗?他很纳闷。后来盖普写道,就是在试图想象海伦的身材什么模样时,他才发现自己有想象力。“她老穿那套该死的运动服,”他写道,“我唯有想象她的身材;任何法子都看不到。”盖普想象海伦的身材很好——他的作品里可没半个字提到说,终于看到实际状况后,他有丝毫的失望。 就在那个下午,在空荡荡的体育馆里,标枪尖上沾着蛙血,海伦·霍姆激起了盖普的想象力,他决心要成为作家。“真正的”作家,正如海伦说的。第24节:毕业(1) 4毕业? 4毕业 从史迪林一年级开始,直到毕业为止,盖普每个月写一篇短篇小说,但直到高二,他才把写的东西拿给海伦看。海伦在史迪林做了一年的旁观者,终于被送去念塔柏女中了,盖普只偶尔在周末看见她。有时她也会在校内摔跤赛上露面。一次赛后,盖普去找她,要求她等他先淋个浴,有个东西他放在更衣室置物柜,是要给她的。 “好啊,小子,”海伦道,“是你的旧护肘吗?” 她现在不到摔跤练习室来了,即使是从塔柏回来度长假。现在她穿深绿色及膝长袜、灰色的法兰绒百褶裙;上身大多是件跟袜子搭配的深色素毛衣,长长的黑发盘在头顶,或挽个髻,或夹了许多发针。她嘴巴宽,嘴唇薄,从来不擦口红。盖普知道她身上总香喷喷的,可他没碰过她。他想也没有别人做过这种事;她很苗条,几乎跟小树一样高——她比盖普高两英寸以上——骨感的脸上有种尖锐、可说是痛苦的表情,虽然眼镜后面那双眼睛总是又大又温柔、呈深邃的蜜褐色。 “你的旧摔跤鞋?”海伦接过厚甸甸、封了口的特大号信封问道。 “是可以读的,”盖普道。 “我要读的东西多着呢!”海伦说。 “是我写的,”盖普道。 “哎呀,”海伦说。 “你不必现在读,”盖普说,“你可以带回学校去,然后写封信给我。” “我要写的东西多着呢,”海伦说,“我有好多篇报告得交。” “那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谈,”盖普说,“你会回来过复活节吗?” “会啊,可是我有约会。”海伦说。 “哎呀!”盖普说。可是他伸手去取回小说,她修长的手指关节紧扣发白,她不肯放手。 盖普高二这一年,在一百三十三磅级的季赛中胜负纪录是十二比一,只在新英格兰冠军赛的决赛中落败。高三时,他赢得每一场比赛——摔跤队长,当选最有价值摔跤选手,赢得新英格兰冠军。他的队伍就此揭开了恩尼·霍姆一手训练的史迪林校队、连续二十年在新英格兰摔跤界称霸的序幕。恩尼在这个地区享有他所谓的爱荷华优势。恩尼离开后,史迪林的摔跤就走下坡了。也许[福-哇-小-说-wWw.Fv a L.cN收-集-整-理]因为盖普是史迪林代有人才的摔跤明星第一人,恩尼一直对他另眼相看。 海伦才不在乎,父亲训练的选手获胜她当然高兴,因为这会让父亲开心。但盖普高二担任史迪林队队长那一年,她没去看过一场比赛。不过,她还是把他的小说还回来——从塔柏邮寄,附了一封信。 亲爱的盖普: 这篇小说很有潜力,不过我觉得,目前的你还是摔跤选手的成分大于作家。你用字遣词很用心,对人物很有感情,但情节似乎有点勉强,故事的结局则相当幼稚。不过还是谢谢你给我看。 海伦敬上 盖普的写作生涯中当然还接过其他退稿信,但都不及这一封对他意义那么重大。海伦其实已经很客气。盖普给她的小说是讲一对年轻的情侣,误被女孩的父亲当作盗墓者而杀死在墓园。不幸的错误发生后,小情人葬在并排的墓中,但在全然不可解的情况下,他们的墓又被盗一空。杀人的父亲不知所终——盗墓者更是来无影、去无踪。 珍妮告诉盖普,他开头这几篇作品非常不真实,但盖普的英文老师却对他勉励有加。这位老师在史迪林的地位颇类似驻校作家,他身材瘦弱,还有口吃,名叫丁奇,口臭极为严重,让盖普联想到恶犬邦克——密闭房间里满是垂死的栀子花。但丁奇说话虽臭,却非常仁慈。他盛赞盖普的想象力,还给他打好使用正确的正统文法和热爱精确修辞的扎实基础。盖普在学期间,史迪林的学生都叫丁奇“老臭”,不断有人暗示他口臭。在他办公桌上留置漱口水。用校内信件寄牙刷给他。 有次收到这种“礼物”——一包薄荷口香糖黏在英国文学地图上——后,丁奇问作文班的学生,是否觉得他口臭。全班坐着鸦雀无声,丁奇偏挑出他最钟爱、最信任的盖普,直接问:“盖普,你觉得我……我有口……口臭吗?” 盖普高三那年那个春日,真相在敞开的窗口盘旋。率直得毫无幽默感、摔跤、作文是公认的盖普的三大长处。他其他科目的成绩不是平平就是远落人后。盖普后来说,他从小就专心致志追求完美,不想把注意力分散。他的性向测验成绩显示,他一无专长;他不是任何方面的天才。盖普对此丝毫不感意外,他跟母亲一样相信世间没有不劳而获。有位评论家在盖普出版第二本书后,称道他是“天生的作家”,惹起他恶作剧的念头。他把这篇书评寄给新泽西州普林斯顿的测验中心,附一封信请他们复核当年的测验评比。然后又寄了一份测验成绩给那位书评家,附言写道:“非常谢谢你,但我‘天生’什么都不是。”在盖普看来,他“天生”既不是作家,也不是护士或飞机炮塔枪手。 “盖……盖普?”丁奇先生口吃道,弯下腰凑过来——高三资优作文班的真相化为一股恐怖气味从他口中涌出。盖普知道自己会赢得年度创作冠军,丁奇先生向来都是唯一的评审。这么一来,只要他重修的高三数学能过关,就可以光明正大毕业,让他母亲快乐无比。 “我有口……口臭吗,盖普?”丁奇问道。 “香与臭都凭个人感觉,老师。”盖普答道。 “那你感觉呢,盖……盖普?”丁奇道。 “我的感觉,”盖普眼睛都不眨地说,“您的口气比全校所有老师都清新。”他怒目瞪着坐在教室另一头、来自纽约的班尼·波特——连盖普都同意,这是个天生自作聪明的家伙——班尼脸上的诡笑活生生被瞪不见了,因为盖普的眼光告诉班尼,只要班尼敢吱半点声音,他就会拗断班尼的脖子。 于是丁奇说:“谢谢你,盖普。”于是盖普赢得创作大奖,虽然他最后一篇作业附了张字条写道: 丁奇先生: 我在班上撒谎,因为我不愿意让其他那些混蛋嘲笑您。但您应该知道,您确实有口臭。对不起。 T.S.盖普敬上 “你知……知道一件事吗?”两人独处时,丁奇跟盖普讨论他最近的短篇小说。 “什么?”盖普说。 “我的口臭无药可医,”丁奇说,“我想是因为我快……快死了。”他眼里闪过一抹淘气:“我从里……里面开始腐……腐烂。”可是盖普不觉得有趣,毕业多年以后,他还在注意丁奇先生的消息,直到确知这位老先生没罹患绝症,才松了一口气。 丁奇先生某年冬季死于史迪林校园内,死因跟口臭完全无关。他参加完教职员派对回家,大家都认为他可能多喝了几杯,在冰上滑了一跤,摔倒在冰冻的步道上失去知觉。夜间巡逻员直到黎明才发现他,那时丁奇已经冻死了。 很不幸,第一个把这消息通知盖普的,就是那个自作聪明的班尼·波特。盖普在纽约遇见在杂志社工作的班尼。他对班尼的轻蔑因他对那份杂志的轻蔑而更加深,在盖普想来,班尼对于他身为作家,创作分量可观一事,一直都很妒忌。盖普写道:“班尼就是那种抽屉里藏了十几部长篇小说,却不敢拿给人看的可怜虫。” 但盖普在史迪林时期也很内向,从没有拿作品对人炫耀。只有珍妮和丁奇知道他的进步——还有给海伦看过一则短篇小说。盖普暗自打定主意,除非能写出一篇海伦再没有疵议的作品,否则绝不再拿自己的小说给海伦看。 “你听说了吗?”在纽约,班尼问盖普。 “什么?”盖普问。 “老臭翘掉了,”班尼说,“他冻……冻……冻死啦。” “你说什么?”盖普道。 “老臭呀,”班尼说。盖普想起自己一直不喜欢这绰号。“他喝醉了,跌跌撞撞穿过校园回家——就这么一摔,摔破脑袋,天亮也醒不来啦!” “你这混蛋。”盖普道。 “我告诉你的是事实,盖普。”班尼道,“天杀的气温零下十五度。不过,话说回来,”他冒险补充道,“我还以为会喷出他那种臭气的老火山可以替他保——保暖呢!” 他们在五十几街某家介于公园大道与第三大道之间的高级旅馆的酒吧里;盖普每次到纽约都搞不清方向。他约了别人一块儿午餐,撞见班尼,就被带到这地方来。盖普从肋下举起班尼,让他坐在吧台上。 “你是只小蚊子,班尼。”盖普说。 “你一直都不喜欢我。”班尼道。 盖普把班尼往后推,班尼敞开的西装两侧口袋都掉进酒吧的水槽里。 “别烦我!”班尼说,“你一直都是老臭最宝贝的马屁精。”第25节:毕业(2) 盖普再推了班尼一把,班尼连屁股都滑进了酒吧水槽。水槽里堆满了浸泡待洗的玻璃杯,水漫到吧台上。 “请不要坐在吧台上,先生。”酒保对班尼说。 “天啊,我被攻击了呀,你这白痴!”班尼说。盖普已经离开了,酒保只得把班尼从水槽里拉出来,放他在吧台边站着。“王八蛋,我的裤子都湿了!”班尼嚷道。 “说话请放干净点,好吗,先生?”酒保说。 “我他妈的皮夹也泡了水!”班尼道,他好容易从屁股后袋掏出皮夹,湿淋淋地捧给酒保看。“盖普!”班尼吼道。但盖普已经走掉了。“你的幽默感总是那么恶劣,盖普!” 这么说吧,尤其是盖普就读史迪林期间,最起码,谈到摔跤和写作——他最喜爱的休闲活动和他预定的事业前途——他真的没有一丁点幽默感。 “你怎么知道你会成为作家?”库希·波西有次问他。 那年盖普高三,他们沿着史迪林河走到镇外,去一个库希说她知道的好地方。她从狄布司女中返家度周末。狄布司是库希就读的第五家女中,一开始她跟海伦一样念塔柏女中,但库希不守风纪,被校方勒令自动退学。操行的问题在另三所学校重复发生。在史迪林的男生中间,狄布司非常有名——而且很受欢迎——正因为校内那些素行不良的女生。 史迪林河正逢涨潮,盖普看到一艘八桨的独木舟轻快地划出去;一只海鸥尾随在后。库希牵起盖普的手。库希以很多复杂的方式测试男孩子对她的感情。史迪林很多男孩都乐意在跟库希独处时对她动手动脚,但他们大多不愿意公开被人看见与她亲近。库希也注意到这一点,但她不在乎。他握紧她的手;当然他们是一块儿长大的,但算不上很好或很亲密的朋友。不过起码,库希想,盖普若也想要别人要的那种东西,他并不忌讳被人看见他在追求那种东西。库希就喜欢他这一点。 “我还以为你要当摔跤选手。”库希对盖普说。 “我已经是摔跤选手,”盖普说,“我将来要当作家。” “而且你还要跟海伦·霍姆结婚。”库希逗他。 “也许[福-哇-小-说-wWw.Fv a L.cN收-集-整-理]吧!”盖普说,他的手在她手里有点无力。库希知道这是另一个足以封杀他幽默感的话题——海伦——她得小心才是。 一群史迪林男孩沿着河边小径迎面走来;他们擦肩而过,其中一个人回头喊道:“你在招惹什么呀,盖普?” 库希捏紧他的手,说:“不要为他们的话烦心。” “我没有烦心。”盖普说。 “你打算写什么?”库希问。 “不知道。”盖普说。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上大学。中西部有几所学校对他的摔跤成绩感兴趣,恩尼也写了几封介绍信。有两所学校想看看他,盖普也去了。他在这些学校的摔跤练习室里,自觉远落人后,不可能被录取。大学里的摔跤选手渴望打败他的意愿,似乎远比他击败他们的意愿强。但还是有一所学校以审慎的方式提供一个名额——奖学金数额不多,而且只给第一年,以后不做任何承诺。够公平,反正他是从新英格兰去的。恩尼已经告诉过他,会是这种状况:“摔跤在那儿是种不同的运动,孩子。我是说,你有能力——依我的标准,也受到很好的训练。你缺乏的是好胜心。你必须以获胜为最高目标,盖普。你必须真正有意愿,你得知道。” 他也问丁奇,读哪所学校对写作最有帮助,丁奇的反应是很典型的不知所措。“是有些好……好学校,我想。”他道,“但如果你要写——写作,不是到哪——哪里都可——可以写吗?” “你身材好棒。”库希对盖普呢喃,盖普捏捏她的手作为响应。 “你也一样。”他很诚实地对她说。事实上,她的身材很不可思议。小巧却发育完善,像朵紧致的花。盖普觉得她的本名不该叫库希曼,而应该叫垫子才对。(译注:Cushman与Cushion字形相近。)从小他就经常这么喊她。“喂,垫子,要去散步吗?”她说她知道一个好地方。 “你要带我去哪儿?” “哈!”她说,“是你带我去。我只告诉你怎么走,让你看看那地方。” 他们在史迪林河很久以前被称做“细沟”的地方离了小径。据说曾有艘船在那儿搁浅,但早已影迹无存。河岸上倒还有古迹。艾佛瑞·史迪林一度想利用这段狭窄的河湾消灭英军——艾佛瑞大炮就在这儿,三支粗大的铁管在混凝土台上生锈。它们本来可以旋转,但被镇上父老永久固定。炮台旁有一堆炮弹,也在混凝土中定了型。炮弹都锈得纷红骇绿,好像沉没海底多年的船舶旧物。固定大炮用的混凝土台座周遭,到处扔有年轻人的垃圾——啤酒罐和碎玻璃。通往静滞而几乎空荡荡的河边,是片早已被踏平的草坡,仿佛羊群来啃过——但盖普知道,这其实是不计其数史迪林的学生和他们的女友干的好事。库希挑选的地点真没有创意,不过她本来就是这种人,盖普想道。 盖普喜欢库希,还有威廉·波西也一直对他不错。他年纪太小,没机会认识史都伊二世。而道比是个糊涂蛋。年幼的阿噗则是个古怪而容易受惊的孩子。盖普想,动人、没大脑的库希,特别得到她的母亲米姬真传。盖普心目中,库希的父亲史都肥是个头号大混蛋。他觉得没告诉库希这件事,有愧于心。 “你没来过这儿?”库希问盖普。 “也许[福-哇-小-说-wWw.Fv a L.cN收-集-整-理]跟我妈吧,”盖普说,“不过有一阵子了。”他当然知道,“炮台”指的是什么。史迪林人最喜欢说“在炮台上打炮”——好比“上个周末我在炮台上打了炮”,或“你真该看看范利在炮台上发射出去的模样”,甚至炮管上都有非正式的铭刻:“保罗跟贝蒂打炮,一九五八级”,还有“五九级欧文顿在此发炮”。 越过懒洋洋的河水,盖普看见史迪林乡村俱乐部打高尔夫球的人。即使隔那么远,他们可笑的服饰衬着绿色的球道,和一直蔓生到低潮时才露出的泥泞地上的草丛,仍显得极不自然。他们身上的条纹、格子映着褐绿与褐灰的河岸,使他们看起来像一群流离失所的陆上动物,正怯生生尾随跳动的小白点,横过一个湖。“天啊,高尔夫真蠢。”盖普道。这又是他对于牵涉到球与棒子的运动项目的申论。库希早就听过,不感兴趣。她挑了个柔软的地方坐下——河在脚下,周围是草丛,他们肩膀上方就是张开大口的炮管。盖普望进最接近的一只炮管,看见一个砸破的洋娃娃头用玻璃眼珠瞪着他,不由得吓了一跳。第26节:毕业(3) 库希解开他的衬衫纽扣,轻咬他的乳头。 “我喜欢你。”她道。 “我喜欢你,垫子。”他说。 “没关系吧,”库希问他,“我们是老朋友耶?” “喔,不会的。”他希望快点发展到“那件事”,因为他还没有过那种经验,指望库希带引。他们在压平的草上口唇濡湿地亲吻:库希接吻张着嘴,有技巧地将她坚硬的小牙齿贴着他的。 即使这种年纪,诚实的盖普还是试图对她嘟哝,他认为她父亲是个白痴。 “他当然是,”库希同意,“你妈妈也有点怪,不是吗?” 嗯,是啊,盖普想也是。“但我还是喜欢她。”他道。最忠心的儿子,即使这种时候。 “喔,我也喜欢她,”库希道。该讲的话都讲了,库希开始脱衣服。盖普也脱,但她忽然问:“拿来,东西在哪儿?” 盖普大吃一惊。什么在哪儿?他以为已经被她捏在手里了。 “你的东西在哪儿?”库希问道,一手扯着盖普以为就是他的东西的那件东西。 “什么啦?”盖普问。 “哎呀,糟糕,你什么也没带吗?”库希问。盖普真不知道他该带什么来。 “到底什么?”他说。 “唉,盖普,你难道没有保险套?” 他歉疚地望着她。他不过是个跟妈妈生活了一辈子的男孩,只看过一次保险套,那是套在他家的大门把手上,很可能是个名叫梅克勒的坏男生干的——他已经毕业多年,继续干他自毁的勾当。 尽管如此,他也该知道的。他当然听过很多有关保险套的谈论。 “过来,”库希说。她领他到大炮前面。“你从来没做过这件事,对吧?”她问他。他摇摇头,诚实面对胆怯的心。“唉,盖普,”她说,“要不是你是那么老的朋友。”她对他微笑,可是他知道她不会让他做了。她指指中间那尊炮管口。“看吧,”她说。他看了。珠宝似的碎玻璃闪闪发光,仿佛足够填满一整片热带沙滩的卵石;还有些别的——不那么赏心悦目。“那就是保险套。”库希告诉他。 大炮里塞满了用过的保险套。成千上万个预防工具!展示着生殖过程的戛然而止。史迪林学生把污物留在捍卫史迪林河的巨大炮筒里,就像狗在领域的疆界四周撒尿。现代世界又把一座历史地标给污染了。 库希开始穿衣服。“你什么都不知道,”她逗他,“那你要写什么?”他也觉得这在未来几年都会构成问题——成为他事业规划上的一个结。 他正打算也把衣服穿回身上,她却要他躺下,好好看看他。“你真漂亮。”她说,“没关系的。”她吻了他。 “我可以去弄些保险套,”他说,“花不了多久,是吧?我们再回来。” “我搭五点的火车。”库希说,但她露出同情的微笑。 “我以为你随便什么时间返校都可以。”盖普说。 “喔,即使狄布司也有校规的,你知道。”库希道。听来校誉不佳似乎令她有点伤心。“更何况,”她道,“你跟海伦是男女朋友。我知道的,对吧?” “跟这个不一样。”他坦承。 “盖普,你不该什么事都跟人家说。”库希道。 他的写作也有这种问题;丁奇告诉过他。 “你太一本正经,总是这样。”库希说,总算有一次,轮到她来好好给他上一课。 他们下方的河面上,一艘八桨的独木舟轻巧地从细沟的狭窄河道里、戋戋无几的水面上滑过,赶着趁退潮、水不足以载舟之前回到史迪林船坞。 接着盖普和库希看见了那个打高尔夫球的人。他涉水走入河对岸沼泽的草丛,把紫罗兰色的条纹棉布裤卷到膝盖以上,站在潮水刚退的泥泞地里,面前一滩更加稀烂的泥洼里,躺着他的小白球,距离残留的水面约六英尺。这名高尔夫球员小心翼翼向前走,但泥泞已淹到小腿,他不得不借高尔夫球杆保持平衡,口中一边咒骂,一边把亮晶晶的球杆头插进泥淖。 “哈利,回来吧!”有人对他喊。是他打高尔夫的伙伴,穿得同样俗艳,百草都弗如的鲜绿色及膝短裤——黄色及膝长袜。名叫哈利的高尔夫球员执意向球走去,像一只罕见的水鸟在油污中追逐它的蛋。 “哈利,你会淹死在那滩恶心的东西里!”朋友警告他。这时盖普才认出哈利的伙伴:那穿黄绿二色的,正是库希的父亲,史都肥。 “球是全新的耶!”哈利喊道,然后他左腿就踩空了,陷落直到大腿;他欲待回头,却失去平衡,一屁股坐下,烂泥漫漶到腰部,他惊慌的面孔映着粉蓝色——比天空更蓝——衬衫显得特别红。他挥舞球杆,杆子却滑出手,落在泥泞上,距那颗洁白无比、永远够不到的球仅几英寸远。 “救命!”哈利尖叫,四脚着地勉强向史都肥和安全的河岸爬行了几英尺。“觉得像鳗鱼!”他喊道。他拖着身体向前蠕行,像海狗在陆地上靠前蹼行动般摆动手臂。泥泞地上一路传出恶心的咕唧声,仿佛烂泥有嘴,要把他吸噬进去似的。 盖普与库希在树丛中压抑笑声。哈利最后一跃,扑到岸上,史都肥过去想帮忙,一只脚才踏上烂泥,立刻一只高尔夫球鞋和黄袜子就被吸进去了。 “嘘!躺着别动!”库希道。两人都注意到盖普勃起了。“唉,真不幸,”库希悄声道,有点悲伤地看着他的勃起,但当他试着把她拉到草地上,她却说:“我不要小孩,盖普。你的也不行。而且你的孩子还可能是日本仔,你知道。”库希说,“我可不要日本仔小孩。” “什么?”盖普说。关于保险套他可以理解,说什么日本仔可就新鲜了。他真不懂。 “嘘,”库希悄声道,“我来提供你一些写作的材料。” 库希轻轻咬啮着盖普紧绷的肚脐眼四周之际,气冲冲的两名高尔夫球手已劈劈啪啪穿过芦苇,回到修剪得完美无瑕的球道上。盖普始终都不确定他真实的记忆是否受到“日本仔”这字眼的冲击,他是否真的在那一刻忆起在波西家流血的往事——小库希通报父母:“邦基咬了盖普”(幼年盖普在赤身露体的史都肥面前接受检定)。有可能盖普记得史都肥说过他长着日本仔眼睛,开启了他个人史的新页;无论如何,盖普暂时决定向母亲要求比她截至目前提供更多的细节。他渴望知道比父亲是军人更多的事,以及其他。但他也觉得库希柔软的嘴唇在他肚皮上,当她忽然把他的阴茎含进温热的口里,他非常吃惊,以致他的决心就跟其他部分一起快速涣散。就这样,在史迪林家族的三管大炮底下,盖普以相对较安全、不致生儿育女的方式,初尝云雨滋味。当然,从库希的观点,这种方式没有回馈可言。第27节:毕业(4) 他们手牵着手沿史迪林河走回去。 “我下星期要跟你见面。”盖普对她说。他下定决心要记得带保险套。 “我知道你真心爱海伦。”库希说。她说不定恨海伦,如果她对海伦有点认识。海伦对自己的头脑非常自命不凡。 “我还是要见你。”盖普说。 “你真好,”库希说,捏捏他手心,“你是我最老的朋友。”他们都应该知道,两个人即使认识了一辈子,也未必是朋友。 “谁告诉你我父亲是日本人?”盖普问她。 “我不知道,”库希说,“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真是日本人。” “我也不知道。”盖普承认。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去问你妈。”库希道。他当然问过,但珍妮对她那一千零一套的版本毫不动摇。 盖普打电话到狄布司给库希,她说:“哎呀,是你呀!我爸刚打电话来,告诉我不可以跟你见面、写信给你或跟你说话。甚至不准读你的信——好像你写过似的。我猜有打高尔夫的人看见我们一块儿离开炮台。”她觉得这很好笑,但盖普只觉得他在炮台的前途毁于一旦。“你毕业那个周末我会回家。”库希告诉他。但盖普不敢确定:现在买的保险套到时候还能用吗?保险套会不会坏?保鲜期是几周?应不应该放冰箱?没有人可以咨询。 盖普想问恩尼·霍姆,但他已经在担心海伦会听到他跟库希交往的传言,虽则他不算真正跟海伦交往,谈不上背叛,他却自有一套想法与计划。 他写了一封很长的忏悔信给海伦,自白他所谓的“淫欲”——这又如何远不及他自称对她的崇高情操。海伦回信很快,她说她不明白他为何跟她说这些,但在她看来,他写得很好,比他拿给她看的那篇故事写得好多了,希望他继续拿作品给她看。她还补充了就她有限的了解,她对库希的看法,也就是库希很愚蠢。“不过很讨人喜欢。”海伦写道。若是盖普放纵所谓肉欲,身旁现成有库希这种人,岂不是他走运? 盖普回信道,他不会再拿自己写的故事给她看,除非作品够得上她的水平。他也谈到不想念大学。首先,他以为,上大学唯一的目标就是摔跤,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那么大的兴趣在那种层次上摔跤。他觉得,在不重视摔跤运动的小型大学里继续摔跤,没什么意思。他在信中告诉海伦:“除非我打从心底立志要成为一流摔跤手,才值得这么做。”他觉得自己的志趣不在摔跤;同时,他也有自知之明,成为一流摔跤选手的机会不大。话说回来,又有谁听说念大学可以使人成为一流作家的呢? 这种要成为一流好手的念头,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海伦写信给他说,他应该去欧洲,盖普跟珍妮讨论这建议。 他很意外,珍妮根本不认为他会上大学;她也不以为预科中学的目的就是为上大学作预备。她说:“如果史迪林真的提供第一流的教育,那干嘛还要继续受教育?我是说,如果你够用功,你就已经得到教育了。不是吗?”盖普没什么受过教育的感觉,不过他说他想有吧,他自觉蛮用功的。说到欧洲,珍妮倒蛮有兴趣。她道:“好,我很想试试,总比待在这儿好。” 这时盖普才弄懂,妈妈想跟他一块儿去。 “我来查查看,欧洲哪些地方最适合作家去。”珍妮对他说,“我自己也想写点东西。” 盖普的心快碎了,便上床睡了。起床时,他写信给海伦说,他下半辈子都注定有妈妈跟着,一切都完蛋了。“妈妈总在背后窥探,”他信上道,“叫我如何写作?”海伦对此也没有解答;她答应跟她父亲谈谈这件事,说不定恩尼可以劝劝珍妮。恩尼很喜欢珍妮;有时会请她看电影。珍妮也多少变成了个摔跤迷,虽然他们之间只有朋友的情谊,恩尼却很体贴她那套未婚妈妈说辞——他对珍妮的故事全盘接受,不多啰唆,在那些扬言他们有兴趣多知道一些实情的史迪林居民面前,他总是非常激动地护着珍妮。 但珍妮咨询文化事务,找的是丁奇。她问丁奇,男孩跟母亲去欧洲,该到哪些地方——哪里的艺术风气最盛,哪里最适合写作。丁奇上次到欧洲是一九一三年,只待了一个暑假。他先到英国,那儿他有好几位英国祖先还在世,但老亲戚都来跟他要钱,把他吓坏了——他们要得那么多、那么唐突,所以丁奇很快逃往欧陆。可是法国人对他很无礼,德国人说话太大声。他的胃比较敏感,吃不得意大利菜,所以丁奇去了奥地利。他告诉珍妮说:“我在维……维也纳找到了真正的欧洲。它深……深思、富艺术气息,既哀伤又雄……雄伟。” 一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战就爆发了。一九一八年,西班牙流行性感冒又杀死了许多在战火中幸存的维也纳人。这场感冒带走了老画家克林姆(Klimt)、年轻的谢勒尔(Schiele)和他的年轻妻子。残余的人口中,四成男性没活过第二次世界大战。丁奇鼓励珍妮和盖普去的那个维也纳,生命已告结束。它的厌世气质仍可能被误会成深……深思。丁奇半真半伪的信息中,珍妮和盖普仍体会得到的就是哀伤。后来盖普写道:“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有艺术气质,只要有艺术家在那儿工作。” “维也纳?”盖普问珍妮。他说这话的口吻,就跟三年前他说“摔跤?”如出一辙。当时他卧病床上,怀疑她为他挑选体育项目的能力。但他想起当年她是对的,而他,不但对欧洲一无所知,也不认识任何其他地方。盖普在史迪林修了三年德文,这有点用,珍妮没有语言天分,却读过一本奥地利的同床异梦史:玛丽亚·德勒莎与法西斯主义的关系。书名叫《从帝国到合并》(FromEmpire to Anschluss!),盖普看它在浴室摆了好几年,但现在已找不到了,说不定被漩涡浴缸吞噬了。 “我最后看到读那本书的人是吴费德。”珍妮对盖普说。 “吴费德三年前就毕业了,妈。”盖普提醒她。 珍妮告诉鲍吉训导长她要辞职时,鲍吉表示,史迪林会想念她,也随时欢迎她再回来工作。珍妮不想失礼,但她轻声嘟哝道,护士几乎到任何地方都找得到工作。她当然还不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当护士了。鲍吉对盖普不上大学感到不解。在他看来,盖普自从五岁那年在保健中心屋顶上死里逃生以来,操行方面没再出过问题,鲍吉很喜欢自己在那次救难中扮演的角色,连带地也很喜欢盖普。此外,他既是个摔跤迷,也是珍妮的少数崇拜者之一。但鲍吉也承认,这孩子似乎对所谓“写作事业”满怀信心。珍妮当然没告诉鲍吉,她自己也打算写点东西。第28节:毕业(5) 计划中就数这一点最令盖普不安,但他没对海伦提一个字。一切进展极快,盖普只对他的摔跤教练恩尼透露内心的戒慎恐惧。 “你妈很清楚她在做什么,我相信。”恩尼道,“你顾好自己就行了。” 连老丁奇都对这计划很乐观。“有点奇……奇怪,”他告诉盖普,“但好点子都是这样的。”多年以后,盖普忆起丁奇令人怀念的口吃,就仿佛身体要传达给丁奇的讯息。他写道,丁奇的身体试图要告诉丁奇,他有一天会冻……冻死。 珍妮说,他们等毕业典礼后就离开,但盖普希望能在史迪林过完暑假。 “到底是为什么?”珍妮问他。 他想说是为了海伦,可是他没有够水平给她看的作品;他得守信。除了离开去写作,别无他途。他不能指望珍妮在史迪林再待一个暑假,这就只剩赴库希的炮台之约了;这种事也许[福-哇-小-说-wWw.Fv a L.cN收-集-整-理]不该做,但他还是希望能在毕业典礼那个周末跟库希搭上线。 盖普的毕业典礼那天下了雨。倾盆大雨笼罩着湿的史迪林校园;排水沟汪洋一片,来自外州的车辆在街头牛步前进,犹如狂风中的游艇。夏装打扮的妇女显得很无助;行李车装卸货都很匆忙狼狈。麦尔斯·席布鲁克体育馆与室内田径场前面,搭了一座猩红大帐篷,在老套的马戏班气氛中颁发毕业证书;所有的演讲都被头顶猩红帆布上的雨声掩盖。 没有人流连。大船出城去了。海伦没来,因为塔柏女中紧接着下一周也举行毕业典礼,她还在考试。盖普确信库希参加了这场令人失望的典礼,但他没看见她。他知道她一定跟她可笑的家人在一起,盖普还算聪明,懂得跟史都肥保持安全距离——激怒的父亲也还是父亲,尽管库希曼·波西的名节老早泡汤了。 午后阳光露脸,已经无所谓了。史迪林雾气蒸腾,地面——从席布鲁克体育馆直到炮台——会潮湿好多天。盖普想象他熟知的几道深沟水满,把炮台周遭的软草都泡在水中;连史迪林河都水位满涨。炮筒会灌满水,稍微向上倾斜的炮筒每次下雨都进水。这种天气,碎玻璃会撒落满地,肮脏的混凝土台上东一滩、西一滩黏的旧保险套。这个周末甭想说动库希去炮台了,盖普心里有数。 但三包保险套在他口袋里窸娑作响,像三朵微小的希望火焰。 “听着,”珍妮说,“我买了些啤酒。你要就尽管喝醉吧!” “天啊,妈。”盖普说,但还是陪她喝了一点。他毕业的晚上,他们对坐在冷冷清清的保健中心,别馆里所有的床都空着,而且撤掉了床单,只留下他们要睡的两张。盖普喝着啤酒,想着是否每件事都是反高潮。他回忆读过的几篇好小说,试图安慰自己,但尽管他受过史迪林的教育,却不是好读者,比不上海伦,或珍妮。盖普对小说的态度是找一篇他喜欢的,然后一读再读。这会让他很长一段时间不想读其他小说。他在史迪林时,把康拉德(JosephConrad)的《秘密分享者》(The Secret Sharer)读了三十四遍,劳伦斯的《爱岛屿的人》(The Man Who LovedIslands)二十一遍;现在他准备再读一遍。 保健中心别馆里,小宿舍窗外是黑暗、潮湿、荒凉的史迪林校园。 “好啦,这么想吧,”珍妮说;她看得出他的失望。“你才花了四年就从史迪林毕业,我可在这所该死的学校待了十八年。”她酒量不好,第二瓶才喝到一半就睡着了。盖普把她抱进卧室;她已经脱了鞋,盖普只帮她取下护士别针——免得她翻身被扎到。晚上很热,所以他没给她盖被。 他又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出外散步。 当然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波西家——原来是史迪林家族住宅——位于距保健中心别馆不远的潮湿草坪上。史都华·波西家里,只亮了一盏灯,盖普知道那是谁:十四岁的小阿噗,关灯就无法入眠。库希还告诉盖普,本名班布丽姬的阿噗仍旧喜欢穿尿片——盖普想,这或许得怪她的家人坚持叫她那种小名。 “嗯,”库希说,“我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她不是真的用尿片,你知道;我是说,她已经不随地撒尿了。阿噗只是喜欢穿尿片——有时候。” 盖普站在阿噗·波西窗下雾蒙蒙的草坪上,试着回想库希的房间是哪一个。他想不起来,便决定把阿噗弄醒;她一定认识他,她会告诉库希。可是走到窗前的阿噗像个鬼魂;她似乎没立刻认出费了好大劲、攀在她窗外常春藤上的盖普。班布丽姬的眼睛像被汽车头灯照昏、即将被撞的小鹿。 “老天,阿噗,是我呀!”盖普低声对她说。 “你要找库希,是吗?”阿噗蛮不高兴地说。 “是啊!”盖普咕噜道。然后藤蔓就断了,他摔到正下方的灌木丛里。习惯穿游泳衣睡觉的库希帮忙他爬出来。 “哇,你会把我们全家都吵醒,”她说,“你喝酒了吗?” “我跌下来了,”盖普恼火地说,“你妹妹还真古怪。” “外头好湿,到处都一样。”库希对他说,“我们能去哪儿?” 盖普早想到了。保健中心,他知道,有六十张空床。 但盖普和库希还没走出波西家大门,就碰到了邦克。这头黑色的畜生,光是从门廊走下来,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灰黑的皮毛上有点点白星;盖普闻到它口中喷出的气味,有如草皮砸到脸上。邦克在狺狺作势,但它甚至摆凶相的速度都变慢了。 “叫它走开。”盖普悄声对库希说。 “它已经聋了,”库希道,“它很老了。” “我知道它多老。”盖普道。 邦克吠叫,发出一种尖锐的嘎嘎声,好像一扇多年不用的门硬被拉开似的。它瘦了,但还是超过一百四十磅。虽然备受耳虱与疥癣、狗咬与刺铁丝的旧创之苦,邦克还是嗅得出敌人,它把盖普逼到门廊一隅。 “走开,邦基!”库希嗾它。 盖普试图闪躲,他发现邦克的反应极慢。 “它半瞎了。”盖普悄声道。 “鼻子也不灵光了。”库希道。 “死掉算了。”盖普心中想道,但他还是试着从旁边绕过去。邦克有点迷糊地跟着他。它的嘴巴仍令盖普联想到怪手车的铁爪,毛茸茸的黑色胸膛上耷拉松垮垮的肌肉,让盖普记起这狗扑腾的威力——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第29节:毕业(6) “别理它就是了。”库希话声才出,邦克就扑上前来。 狗儿的动作够慢的,盖普一转身便闪到它背后;他从狗身下抓住它前爪,全身力量集中于胸部,压在狗背上。邦克向前扑倒,鼻子着地摔了个十足的狗吃屎——后腿还在抓爬。盖普控制了前肢,巨大的狗脑袋被盖普胸部的体重压着不能动弹。盖普沿着狗儿背脊往下溜,引发一阵可怕的咆哮,他把下巴埋入狗儿肥厚的脖子。缠斗中,一只耳朵出现了——凑上盖普嘴吧——盖普咬了它。他尽其所能地用力咬,邦克大声惨叫。他为纪念自己失去的那块肉狠狠地咬邦克,他为自己在史迪林度过的四年——以及母亲的十八年——咬下去。 直到波西家所有的灯都亮起来,盖普才放开邦克。 “快跑!”库希道。盖普拉住她的手,她跟着他跑。他嘴里有股恶心的味道。“哇,你非得咬它不可吗?”库希问道。 “它咬过我。”盖普提醒她。 “我记得。”库希道。她捏捏他的手,他带她去他要去的地方。 “他妈的这儿出了什么事?”他听见史都华·波西在叫。 “是邦基,是邦基!”阿噗对着夜空喊。 “邦克!”史都肥喊道,“来,邦克!来,邦克!”他们都听见那只聋狗响亮的长嗥。 这场骚动传过空荡荡的校园,惊醒了珍妮,她从位于保健中心别馆的房间窗户向外眺望。盖普运气好,看见她开灯。他叫库希躲在无人的走廊里,他自己去找珍妮治疗。 “你怎么了?”珍妮问他。盖普想知道沿着他下巴流下来的血,是他自己的,还是全是邦克的。厨房餐桌前,珍妮冲洗掉一块黏在盖普身上的黑色疥癣状物。它从盖普的下颚掉落在桌上,面积约一块美元银币那么大。两人都瞪着它看。 “这是什么?”珍妮问。 “耳朵,”盖普道,“或者该说,耳朵的一部分。” 白色瓷面的桌子上,躺着长有黑毛的耳朵残片,边缘微卷,干裂像旧手套。 “我遇到邦克。”盖普说。 “以耳还耳。”珍妮说。 盖普毫发无伤;血全是邦克的。 珍妮回到卧室,盖普把库希偷偷带进通往保健中心主楼的甬道。十八年来,他已经摸熟了这条路。他把她带往距他母亲卧房最远的病房,位于诊察室另一端,靠近手术室和麻醉室。 因此,盖普一生都把性跟特定的气味与感觉联想在一起。经验本身是秘密而放松的:冒险犯难终于获得的报偿。在他记忆中,那是一股极其隐私而略带医院气息的味道。周遭一片荒凉。盖普心目中,性是在宇宙荒漠中的单独行为——有时是在大雨之后。性行为永远是出于极度的乐观。 库希挑起盖普很多关于大炮的联想,自是不在话下。三包一组的保险套最后一个也用掉时,她问盖普是否只有这么多——他是否只买了一盒。摔跤选手最爱的莫过于辛苦得来的筋疲力尽;盖普在库希的抱怨声中入睡。 “第一次你一个也没有,”她在说,“这一次你又用光了?算你走运,我们是这么老的朋友。” 天色还暗,距黎明尚远,史都华·波西就来把他们吵醒。史都肥的大嗓门就像无名恶疾,侵入古老的保健中心。“开门!”他们听见他大吼,便溜到窗口观看。 在青翠碧绿的草坪上,他穿着睡袍和拖鞋——邦克系着链子牵在身旁——库希的父亲对着保健中心别馆的窗户破口大骂。没多久,珍妮就出现在灯光下。 “你生病了吗?”她问史都华。 “我要我女儿!”史都华吼道。 “你喝醉了吗?”珍妮问。 “你放我进去!”史都华尖叫。 “医生不在,”珍妮道,“我恐怕没办法医治你。” “贱人,”史都华咆哮道,“你的杂种儿子勾引我女儿!我知道他们在里头,在这挨肏的保健中心里头!” 保健中心果真是挨肏过了,盖普想道,库希在他身旁颤抖的触感与气息让他非常愉快。他们隔着黑暗的窗户,在冷空气中默默颤抖。 “你该看看我的狗!”史都华对珍妮叫嚣。“到处是血!狗躲在吊床底下!门廊上都是血!”史都华声音哑了,“那个杂种到底把邦克怎么了?” 母亲说话时,盖普觉得库希在身旁瑟缩了一下。珍妮的话想必令库希记起她十三年前说过的话。珍妮只说:“盖普咬了邦克。”然后便关了灯,笼罩整座保健中心的黑暗中,只听见史都肥的喘息和雨水滴落的声音——雨清洗着史迪林校园,把所有事物洗得干干净净。第30节:马可·奥勒留在这城去世(1) 5马可·奥勒留在这城去世? 5马可·奥勒留在这城去世 珍妮带盖普去欧洲那时候,盖普对于作家闭门杜客的孤独生涯,已经比大多数十八岁的大孩子都更有心理准备。他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生活得很起劲;况且他是一个把孤独自闭的生活方式视为理所当然的女人一手带大的。得再过很多年,盖普才会发觉自己没有朋友,这是个珍妮从不以为异的怪现象。恩尼·霍姆若不是保持距离且彬彬有礼,也不会成为珍妮有生以来第一个朋友。 珍妮与盖普找到公寓之前,在维也纳各区住过十来个不同的寄宿舍。(译注:pension有时亦称做boardinghouse,经营方式以中长期住户为主,可包三餐;有空房的时候,也收留单住一夜的赶路旅客,兼具宿舍与旅馆的功能。)这是丁奇的点子,他以为这是在城里挑选最喜爱的居住区域的理想方式——每区都住住看,然后做决定。但是在寄宿舍间朝秦暮楚的生涯,对一九一三年夏季的丁奇而言,想必愉快得多。珍妮和盖普来到维也纳时,已是一九六一年;他们很快就厌倦了拖着打字机换寄宿舍的生活。但这番经验却为盖普提供了他第一篇重要短篇小说《葛利尔帕泽寄宿舍》的题材。来到维也纳之前,盖普甚至不知道寄宿舍是做什么的。他很快就发现,寄宿舍的服务比旅馆次一等;它规模比较小,一定不豪华;它有时供应早餐,有时不供应。住寄宿舍有时能捡到便宜,有时却是一大错误。珍妮与盖普也曾找到清洁、舒适、友善的寄宿舍,但它们大多数都令人不快。 珍妮与盖普没花多少时间就决定住环城街一带;这是一条环绕旧城市中心的宽阔街道,附近不但什么都有,甚至不说德文也行得通——这儿是维也纳最奢华、国际化的地段,如果还能算是维也纳一部分的话。 盖普照顾母亲觉得很好玩;史迪林三年的德文课程,使他成为主导者,他显然很喜欢当珍妮的老板。 “点烤牛排吧,妈。”他对她说。 “我觉得Kalbsnieren听起来很有意思。”珍妮道。 “那是小牛腰子,”盖普说,“你喜欢吃腰子吗?” “我不知道,”珍妮承认,“恐怕不会喜欢。” 他们终于搬到自己的地方,采购就由盖普负责,珍妮在史迪林校内食堂吃了十八年,她从来没学会做饭,现在她也看不懂说明。到了维也纳,盖普才发现自己多么喜欢烹饪,但他宣称,欧洲第一点讨他喜欢的是厕所。住寄宿舍期间,盖普发现厕所是个只摆了马桶的小房间,这是欧洲第一件让他觉得有道理的事。他写信给海伦说,“这是最聪明的系统——在一个地方撒尿拉屎,在另一个地方刷牙。”盖普的小说《葛利尔帕泽寄宿舍》里,厕所扮演了重要角色。但一时之间,盖普还不会写这篇故事,或任何其他东西。 尽管跟同龄者相较,他的自我纪律算是非常好的,但该看的东西实在太多;再加以忽然加诸他身上的大量工作,让盖普着实忙了好几个月,这期间,他唯一满意的写作就是给海伦写信。他对自己新开拓的地盘十分兴奋,还来不及建立写作的生活规律,虽则他努力过。 他试着写一则关于一个家庭的故事;开始时他只知道这家人生活很有趣,成员之间的关系很亲密。知道这么多是不够的。 珍妮与盖普搬到位于第四区的小街许文德巷,一幢天花板很高的乳白色公寓二楼。转过街角就是尤金王子大道、史华森堡广场,以及上、下美景宫(译注:Upper andLowerBelvedere,尤金王子的夏宫,建于十七世纪,包括两座宫殿及三层花园,目前充当历史美术馆)。到头来,盖普去参观过全城所有的美术馆,但珍妮只去了上美景宫。盖普解释给她听,上美景宫只收藏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的绘画,但珍妮说,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对她足够了。盖普解释道,她起码也该到下美景宫的花园散散步,看看那儿的巴洛克收藏,珍妮却只摇摇头;她在史迪林修过几门艺术史课程——她受够教育了,她说。 “还有勃鲁盖尔父子,妈!”盖普道,“你就坐沿环城路往北方向的公共汽车,在玛莉亚西佛大道下车。站牌对街的大建筑就是历史美术馆了。” “但是我可以走路去美景宫啊,”珍妮道,“干嘛坐公交车呢?” 她也可以走路去卡尔大教堂,而且阿根廷大道走不多远,就有好些外观非常有趣的使馆建筑。保加利亚大使馆就在许文德巷,他们公寓正对面。珍妮说她喜欢待在住家附近。隔一条街就有一家咖啡馆,有时她到那儿去看英文报。她从不到外头吃饭,除非盖普带她去;而除非他做给她吃,否则她在家也不吃东西。她全心全意放在写作上——这期间,她比盖普更专注。 “这时候我没有时间当观光客,”她对儿子说,“你尽管去吧,吸收这儿的文化。这是你该做的。” “吸收,吸……吸……吸收。”丁奇告诉他们。珍妮却认为,只有盖普有此必要;她自己早就吸收够了,现在她有一大堆话要说。珍妮四十一岁,她觉得人生有趣的部分已经过完了;目前她只想把它写出来。 盖普给她一张纸,让她随身携带。上面写着她的住址,以防迷路:维也纳市第四区许文德巷十五号二楼。盖普必须教她住址的正确发音这一烦人的课程。“Schwindgassefunfzehnzwei!”珍妮念得口沫横飞。 “再一遍,”盖普道,“你迷路时想一直迷下去吗?” 盖普白天在城里到处逛,发掘晚间或傍晚珍妮的写作告一段落时,可以带她去的地方;他们会喝杯啤酒或葡萄酒,盖普把一天的经历讲给她听。珍妮很有礼貌地聆听。啤酒和葡萄酒都使她昏昏欲睡。通常他们会在外头吃顿美味的晚餐,盖普护送珍妮搭公交车回家;他特别以从来不搭出租车自豪,因为他对公交车系统了如指掌。有时他早晨去公共市场买菜,早早回家,花整个下午做饭。珍妮从不抱怨;在家吃或出去吃,她都无所谓。 “这种叫做Gumpoldskirchner,”盖普为她讲解葡萄酒,“适合搭配烤猪肉。” “多么奇怪的字!”珍妮说。 后来盖普评论珍妮的文字风格,以他典型的口吻写道:“我妈妈跟英文搏斗得好辛苦,难怪她一直都没兴趣学德文。” 珍妮天天坐在打字机前敲敲打打,却不得写作之门。虽说字数不断累积,她阅读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却不觉得乐在其中。撑了一阵子,她开始试着回想读过的好文章,分析它们跟她的初稿有什么差别。她从头开始平铺直叙。“我出生,”如此这般。“我父母要我留在韦斯利;但是……”当然还有:“我决定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后来借着如下方式如愿以偿……”珍妮读过很多好小说,所以知道自己写的东西,跟记忆中的好小说一点也不像。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她经常差盖普到少数几家卖英文书的书店去采购。她要更仔细观察书的开始;很快她便完成了三百页打字稿,但她仍觉得自己的书还没有正式开始。 珍妮默默承受写作的困境;在盖普面前,她总是表现得欢欢喜喜,虽说经常心不在焉。珍妮一辈子都相信,凡事有始必有终。好比盖普的教育——好比她自己的教育。好比盖普技术士官。她对儿子的亲情没有减少半分,但她觉得担任他母亲的阶段已告结束;她觉得一路把盖普带到这么远,现在该让他自己去找事做。她不能一辈子都替他报名参加摔跤或其他什么的。珍妮喜欢跟儿子住一块儿;事实上,她从没有想过他们会分开住。珍妮希望盖普在维也纳天天都能找到乐子,盖普也办到了。 他那个关于一个亲密而有趣的家庭的故事没有进展,不过他找到些有趣的事给他们做。这家人的父亲做督察员,他工作的时候都带家人同行。这份工作主要是考核奥地利境内的餐厅、旅馆、寄宿舍——予以评分,分列甲、乙、丙等级。这是盖普想象中他自己会喜欢的工作。像奥地利这么依赖观光的国家,把供给观光客吃与睡的地方分类分级,应该极为重要,但盖普想不出这件事的重要性何在——或对谁重要。到目前为止,他只有这一家人:他们有份有趣的工作。他们揭发缺失;他们打分数。又怎样?还不如给海伦写信简单得多。第31节:马可·奥勒留在这城去世(2) 那年夏末与秋初,盖普靠步行与搭电车走遍了维也纳,没跟谁打交道。他写信给海伦说:“青春期有一部分就是觉得,周围没有一个人够像你而足以了解你。”盖普说,他觉得维也纳会加深他内心的这种感觉,“因为在维也纳真的找不到像我这样的人”。 这一观察,起码在数字统计上有其正确性。在维也纳,连年龄跟盖普相仿的人都很少。一九四三年出生的维也纳人不多;事实上,自从一九三八年纳粹占领开始,以至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维也纳出生率极低。尽管强暴造成数量可观的婴孩,但一九五五年——苏联占领结束——之前,想要孩子的维也纳人真的不多。维也纳被外国人占领了足足十七年。可想而知,大多数维也纳人都认为,这十七年不是生小孩的好时机。盖普体会到,十八岁的年纪使他在这座城市里与众不同。这当然加速他成熟,这想必也使他愈来愈觉得,维也纳毋宁是个“保存一座死去城市的博物馆”——他给海伦的信上写着——而不是一座仍然活着的城市。 盖普的观察并没有批评的意味。他喜欢在博物馆里晃荡。“更真实的城市未必这么适合我,”他后来写道,“但维也纳已迈入死亡阶段,它动也不动地躺着,让我看个清楚,回头想想,再看一遍。活生生的城市里,我绝不可能看到那么多。活生生的城市静止不下来。” 于是盖普趁着温暖的季节观看维也纳,写信给海伦,替母亲料理日常事务。珍妮在他选择的孤独生活中又加入了写作的寂寥。“我的作家母亲,”盖普写给海伦的无数封信里,经常调侃母亲。但他妒忌珍妮,因为她不停地在写。他觉得被自己的故事卡住了。他发觉,不论他为这虚构的家庭安排多少次冒险,都理不出一个目标。再去一家甜点做得太蹩脚,以致一辈子都不可能达到甲级标准的乙级餐厅;或一家因为接待大厅里的霉味久久不消,必须从乙级降为丙级的旅馆?也许[福-哇-小-说-wWw.Fv a L.cN收-集-整-理]督察员的家人在甲级餐厅里食物中毒,但这有什么意义?寄宿舍里可能藏着疯子,甚至罪犯,但他们如何影响事情的轮廓? 盖普知道他的小说还没有轮廓可言。 他在火车站遇见一个刚下车的四人马戏班——来自匈牙利或保加利亚。他试着设想他们在自己的小说里。有一头会骑摩托车、在停车场不停绕圈圈的熊。一小群人围拢来,倒立走路的男人,脚底板托着一个罐子来为熊的表演收钱;他有时会摔倒,但熊也一样。 表演了一会儿,摩托车发不动了,其他两个马戏班成员的拿手好戏是什么,没人知道;他们正想接替熊和竖蜻蜓的男人上场时,警察就来了,要求他们填一大堆表格。这没什么看头,群众——就那么几个人——也散了。盖普待得最久,不是因为他想看这个不成气候的马戏班接下来的演出,而是因为他想把他们写进小说里。他想不出该怎么做。离开火车站时,他听见熊在呕吐。 一连好几个星期,盖普的小说唯一的进展就是题目:《奥地利观光局》。他不喜欢这题目。他暂且丢下写作,回去做他的观光客。 但天气逐渐变冷,盖普对观光也腻了;他开始吹毛求疵,抱怨海伦回信不够多——这显示他信写得太多了。她比他忙得多;她进了大学,而且获准跳级大二,她的课程负荷是正常的两倍以上。如果年轻时代的海伦跟盖普有任何相似之处,就在于他们都好像急急忙忙要赶到什么地方去。“别去烦可怜的海伦。”珍妮劝他,“我还以为你除了写信,还要写别的东西。”但盖普不喜欢在同一栋公寓里跟母亲竞争。她打起字来不假思索;盖普暗忖,他的作家事业还没开始,恐怕就要断送在这稳定的打字机敲击声里。“我母亲对修订的沉默一无所知。”盖普有次说。 十一月间,珍妮完成了六百页的打字稿,但她仍觉得一切都还没有真正开始。盖普没有可以让他这样文思泉涌的题材。他这才知道,想象比回忆难。 他的“突破”(他在给海伦的信上用这个字眼)出现在一个寒冷的降雪天,地点是维也纳市史博物馆。这座博物馆离许文德巷没几步路;正因为知道随时可以走过去,他偏就漏看了。珍妮跟他提过这地方。这是她绝无仅有到过的两三个地方之一,因为它就在卡尔广场对面,在她所谓的“附近”范围之内。 她提到馆内有间作家工作室;她忘了是谁的。她觉得在博物馆设一间作家工作室,是个有趣的点子。 “作家工作室吗,妈妈?”盖普问。 “是啊,一整个房间。”珍妮道,“他们陈列了那位作家所有的家具,甚至可能包括墙壁和地板。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做的。” “我好奇他们干嘛要这么做?”盖普道,“整个房间都在博物馆里吗?” “是啊,我想那是间卧室,”珍妮道,“但也是作家实际写作的地方。” 盖普翻翻眼珠,听来简直猥亵。作家的牙刷在吗?还有夜壶吗? 那是个很平凡的房间,床看来嫌小——像小孩的床。写作的书桌也小。不是大块头作家的床和桌子,盖普想。木头色泽黝暗,每件东西好像都很容易坏;盖普觉得母亲写作的房间还更好。这位房间被供奉在维也纳市立历史博物馆里的作家,名叫法兰兹·葛利尔帕泽(FranzGrillparzer);盖普从来没听过他。 法兰兹·葛利尔帕泽死于一八七二年;他是奥地利诗人和剧作家,奥地利以外,很少人听说过他。他是那种名望没能超越十九世纪的十九世纪作家,盖普后来还说,葛利尔帕泽甚至算不上在十九世纪享有盛名。盖普对戏剧和诗都不感兴趣,但他到图书馆读了葛利尔帕泽号称一时之选的散文体作品:冗长的短篇小说《可怜的提琴手》。盖普想,或许他在史迪林修的三年德文程度,不足以欣赏这篇小说;他讨厌这个德文版本。后来他在哈布斯堡大道一家旧书店找到一个英译本;他仍然讨厌它。 盖普认为,葛利尔帕泽的名作是场荒唐可笑的通俗剧;他还嫌它叙述技巧拙劣、过分滥情。这篇小说只隐约让他联想到十九世纪的俄国小说,主角往往优柔寡断,只会因循度日,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碰壁。但在盖普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有本事让你对这么一块废料感兴趣,葛利尔帕泽却只会拿眼泪潸潸的无聊细节活活烦死你。第32节:马可·奥勒留在这城去世(3) 在同一家旧书店,盖普还买到马可·奥勒留(译注:MarcusAurelius,121—180,罗马皇帝,亦为主张禁欲、坚忍、刻苦的斯多葛学派之哲学家)的《沉思录》(Meditations)英译本;他在史迪林修拉丁文时,读过马可·奥勒留,却从来没用英文读过他的作品。他买这本书只因为书店老板告诉他,马可·奥勒留死在维也纳。 “人生在世,”马可·奥勒留写道,“一生不过一瞬,生命变幻不居,感官犹如微弱星火,肉体无非蛆虫饵食,灵魂乃不安的漩涡,命运一片黑暗,名誉难以捉摸。到头来,有形肉体似水循环复始,灵魂尽成梦幻泡影。”不知怎的,盖普总觉得,马可·奥勒留写这段话时一定住在维也纳。 马可·奥勒留的悲观见解,不消说,也是大多数严肃作品的主题。盖普认为,葛利尔帕泽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差别不在主题。盖普的结论是,差别在于智慧与天赋,差别在于写作艺术。这一显而易见的发现,不知怎的让他很开心。多年以后,盖普读到一篇作为导言的葛利尔帕泽作品评论,说葛利尔帕泽是个“敏感、备受折磨、理所当然地偏执、经常沮丧、胡思乱想、满怀忧伤的人;简言之,一个复杂的现代人”。 “或许如此,”盖普写道,“但他也是个糟糕透顶的作家。” 对葛利尔帕泽是个“坏”作家这一点深信不疑,似乎让年轻的盖普首度产生艺术家的自信——甚至在他写出名堂之前。或许每个作家一生中,都需要有一次目睹其他作家被抨击为不配这头衔。盖普几乎是用摔跤策略对可怜的葛利尔帕泽施展杀戮本能;仿佛他已先旁观对手出战其他摔跤选手,看破他攻防的罩门,而且有把握做得更好。他甚至逼珍妮读《可怜的提琴手》。他很少这么在意她的文学判断。 “垃圾。”珍妮宣称,“过分简单、感伤、一无是处。”两人都很开心。 “说真的,我不喜欢他的房间,”珍妮告诉盖普,“根本不像作家的房间。” “呃,我觉得那无所谓,妈,”盖普道。 “但那个房间好小,”珍妮抱怨道,“光线太暗,感觉又非常吹毛求疵。”盖普望进母亲的房间。散落床上、梳妆台上,还用胶带黏在挂墙的镜子上——几乎照不到她自己了——到处都是她篇幅奇长、涂涂改改的手稿。盖普觉得母亲的房间也不怎么像作家的房间,但他没说。 他写了一封辞藻华丽的长信给海伦,引了马可·奥勒留,也提到葛利尔帕泽。依盖普的见解,“葛利尔帕泽一八七二年就永远死去了,像廉价的本地酒,运出维也纳没多远就馊掉了”。这封信旨在炫技;或许海伦也知道。信中处处卖弄文字;盖普把信复写了一份,他实在太喜欢这封信,因此决定自留正本,把副本寄给海伦。“我简直像个图书馆,”海伦回信道,“你似乎企图把我当档案柜使用。” 海伦真正抱怨的是什么?盖普不够关心海伦的生活,也没费心多问。他只回信说,他“正在为写作做准备”。他确信她会喜欢这次的成果。这种警告可能令海伦感到疏离,但她没透露任何焦虑;她在大学里以几乎正常的三倍速度狼吞虎咽课程。第一个学期快结束时,她已经赶到大三下学期的进度。年轻作家的自我陶醉和自我中心吓不倒海伦;她也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前迈进,而且她喜欢有决心的人。再说,她喜欢盖普写信来;她也有个需要膜拜的自我,而且她再三跟他说,他的信写得真是好得要命。 在维也纳,珍妮和盖普拿葛利尔帕泽编了一大堆笑话。他们在城里到处发掘葛利尔帕泽的遗迹。有条葛利尔帕泽街,有家葛利尔帕泽咖啡馆;他们还在面包店发现一种多层次的葛利尔帕泽蛋糕!味道过甜。于是,盖普做饭给母亲吃,会问她鸡蛋要煮嫩一点,还是要葛利尔帕泽式的。有天在丽泉宫动物园(SchonbrunnZoo),他们看到一头特别瘦长的羚羊,腰窝里全是皮包骨,还沾着粪便;这头羚羊可怜兮兮地站在肮脏窄小的冬季避寒区内。盖普立刻鉴定:葛利尔帕泽种羚羊。 在写作方面,有天珍妮跟盖普提起,她采用“葛利尔帕泽笔调”觉得有罪恶感。她解释说,意思是她在提到某个场景或角色的最初,使用的形容词像警报器一样,让人立刻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所谓的场景就是在波士顿电影院被那个军人骚扰那次。珍妮写道:“电影院里,一个满脑子淫欲的军人靠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