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娅把她的衣裳拿出来给她们看,在她到来后的第一个星期四,她们议论她吃晚饭时该穿什么。嘉莉姨妈和兰伯特太太彼此激烈地争论起来。兰伯特太太认为她女儿既然有几套晚礼服,应该穿上一套,而嘉莉姨妈则认为大可不必。 “往常我到泽西来看望你们的时候,我亲爱的,逢到一些先生们来吃晚饭,我记得你总穿上件茶会礼服。” “茶会礼服当然很合适啰。” 她们满怀希望地瞅着朱莉娅。她摇摇头。 “我宁愿穿套寿衣,也不要穿茶会礼服。” 嘉莉姨妈穿着一件厚实的黑绸高领衫裙,戴着一串黑色大理石珠子,兰伯特太太穿的是一件差不多同样的衣服,但是披着她的网眼肩巾,戴着一串人造宝石的项链。舰长是个结实的小个子,满面皱纹,一头白发修成平顶式,威严的唇髭染得墨黑,气概不凡,虽已年逾七十,吃饭时却在桌子底下担担朱莉娅的脚。离去的时候,他还趁机在她的屁股上拧一把。 “性感嘛,”朱莉娅喃喃自语,一边庄严地跟随两位老太太走进客厅。 她们为了她手忙脚乱,不是因为她是个伟大的女演员,而是因为她身体不好,需要休息。朱莉娅很快就大为震惊地发觉她们不以她的红极一时为贵,而反党不好意思。她们决不想拿她出风头,相反地并不提出要带她一起出去拜访亲友。 嘉莉姨妈从泽西带来了下午吃茶点的习惯,一直没有抛弃。有一天,朱莉娅刚来不久,她们邀请了几位太太小姐来吃茶点;兰伯特太太在进午餐时这样对她女儿说: “我亲爱的,我们在圣马罗有些很好的朋友,不过当然,尽管已经经过这么多年,她们还是把我们当外国人看待,所以我们不希望做出任何可能被他们认为古怪的事情来。我们自然不要你说谎话,不过除非你非讲不可,你的嘉莉姨妈认为最好不要对任何人说你是女演员。” 朱莉娅吃了一惊,可是她的幽默感战胜了惊讶,差点笑出来。 “假如我们今天下午盼望着会来的朋友中有人顺便问起你你丈夫是做什么的,你说他是做生意的,那不好算是假话吧?” “一点不假,”朱莉娅说,让自己微笑了一下。 “当然我们也知道英国女演员和法国女演员可不一样,”嘉莉姨妈和蔼地说。“法国女演员有个情夫,几乎是不言而喻的。” “噢,天哪,”朱莉娅说。 她在伦敦的生活,那里的兴奋、得意和痛苦的事儿渐渐地好像越来越遥远了。不久她觉得自己能够用平静的心情来考虑汤姆和她对他的感情了。她认识到受到更大损伤的是她的虚荣而不是她的心。在这里,一天天过得单调无味。不多几时,唯一使她记起伦敦的就是每逢星期一到来的星期日的伦敦报纸了。她拿了一大摞,整天阅读它们。她这才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她到城堡周围的防御堤上去散步,眺望海湾中星罗棋布的岛屿。那里的灰色天空使她怀念英国的灰色天空。但是一到星期二早晨,她又重新沉浸在外省生活的宁静中了。她看大量的书,看那些在当地书店里买来的长篇小说,有英国的,也有法国的,她还读她心爱的魏尔兰。他的诗中有一种淡淡的哀愁,似乎正适合这座灰色的布列塔尼①城市、适合那些阴沉的古老石头房屋和陡峭而曲折的幽静街道。 ①布列塔尼(Brittany)为法国西北部一半岛,圣马罗是半岛北部的一个港口城市。 这两位老太太的娴静的习惯、平安无事的日常生活和悄悄的闲谈激起了她的同情。这些年来什么事情也没有在她们身上发生过,一直到她们去世也不会发生什么,这样的话,她们的生活是何等没有意义啊。奇怪的是,她们竟感到满足。她们既不知怨恨,也不知妒忌。她们已经达到了朱莉娅站在脚光前向热烈鼓掌的观众鞠躬时所感觉到的那种超脱一般人际关系的境界。有时她还认为这种超脱的感觉是她最宝贵的财富呢。在她身上它是产生于骄傲,而在她们身上则是产生于谦卑。这两者可都给人带来一样珍贵的东西,那就是精神上的自由;只是在这两位老太太身上更为牢固。 迈克尔每星期写一封信给她,那是些直截了当的业务书信,向她报告西登斯剧院的票房收入情况和他正为下一部戏的演出所作的准备工作;但是查尔斯·泰默利却每天给她一封信。他告诉她伦敦城里传布的闲话,他高雅而娓娓动听地谈到他看到的画和读到的书。他亲切可喜地引经据典,在嬉笑中显出他的渊博。他谈论哲理而不迂腐。他向她倾诉他热爱着她。这些书信是朱莉娅所收到的最美的情书,为了传之后世,她决定把它们好好保存起来。也许有一天有人会把它们印出来,人们就会到国立肖像画陈列馆①去,看着她的画像,就是麦克伊沃伊②画的那幅,想到她曾经是这个凄枪、浪漫的爱情故事的女主人公而感叹。 ①国立肖像画陈列馆(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于1856年建立于伦敦,1859年对外开放,着重陈列历代名人肖像,甚于考虑其艺术价值。 ②麦克伊沃伊(Arthur Ambrose McEvoy,1878—1924)为英国肖像画家。 查尔斯在她痛失汤姆后的头两个星期里,待她无限殷勤,她真不知没有他如何了得。他总是召之即来。他的谈话把她引进另一个世界,使她神经松弛下来。她的心灵曾陷在泥坑里,在他崇高的精神中洗净了自己的泥污。跟他到一个个美术馆去逛逛,看看画,对安定情绪有莫大的效力。她极应该感谢他。她回忆起他一直爱着她的漫长岁月。他到现在已等了她二十多年。她待他可不很好。如果他得到了她,这将给他多大的幸福,而且对她也确实不会有什么损害。她不知为什么自己长久以来一直拒绝他。或许因为他太忠实,因为他一往情深,那么卑躬屈膝,或许只因为她要让他永远保持着他心目中的理想。这实在是愚蠢的,她太自私了。 她忽然欢欣地想到她终于可以报答他的全部深情、他的耐心和他的无私精神了。她并没有忘掉迈克尔的伟大的关怀在她心中激起的卑劣感,她依旧因为长期对他感到不耐烦而深自悔恨着。她在离开英国时决心作出自我牺牲的心愿依旧在她胸怀里热切地燃烧着。她觉得查尔斯正是值得她实现她这个心愿的对象。她想像他懂得了她的意图时将大吃一惊的情景,不禁仁慈而满怀同情地轻轻笑笑;一时间他将难以相信,接着是怎样的欢乐,怎样的销魂啊! 这么多年来他对她蓄积着的爱情将如一股巨大的激流般冲破闸门,把她淹没在洪水之中。想到他的无限感激,她的心顿觉膨胀起来。但他会依然不大能够相信自己的好运气;等到好事既成,她躺在他怀抱里,将紧挨着他娇声低语: “你等得值得吗?” “你像海伦,一吻使我永生①。” ①典出英国剧作家、诗人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的剧本《浮士德博士的悲剧》(1604年)第1330行:“可爱的海伦,用一吻使我永生吧。”海伦即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的海伦(Helen of Troy),斯巴达王之妻,彼特洛伊王子帕里斯(Paris)拐走,因而引起特洛伊战争。 能够给予一个人这样大的幸福,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要在即将离开圣马罗之前写信给他,”她下了决心。 春去夏来,到了七月底,朱莉娅该到巴黎去看看她的服装了。迈克尔准备在九月初开演新戏,八月中开始排练。她已把剧本随身带到圣马罗,原想研究研究她的角色,可她在这里的生活环境使她无法如愿。她有足够的空闲时间,不过在这个灰色、简朴而却舒适的小城里,朝夕相处的就是那两位老太太,她们所关心的无非是教区教会和她们的家庭琐事,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虽然那个剧本很精彩,她却对它提不起兴趣来。 “我该回去了,”她说。“我死也不会真的认为剧院不值得人们大惊小怪、多费心思。” 她向她母亲和嘉莉姨妈告别。她们待她好极了,不过她有一种感觉,等她离去后,她们可以回到被她打乱的生活中去,并不会感到遗憾。而且她们可以稍稍放心,如今不会再有发生什么古怪事情的危险,那种古怪事情,是和女演员在一起时必须时刻提防的,它会引起圣马罗的太太小姐们的非议。 她下午到达巴黎,被领进她在里茨饭店订好的一套房间时,满意地舒了口气。回到豪华生活中来是一大快事。已经有三、四个人送来了鲜花。她洗了个澡,换了衣服。查利·德弗里尔——一直替她做衣服的制衣商,也是她的老朋友——来访,要带她去森林乐园①共进晚餐。 ①全名为布洛涅森林乐园,在巴黎西部的塞纳河畔,原为森林地,后开辟为游乐区。 “我过了一阵很愉快的日子,”她告诉他,“当然,我跟那些老太太在一起,她们非常开心,不过我觉得,如果再待上一天,我可要厌烦了。” 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夜晚,乘车在爱丽舍大街上行驶,使她满怀欢欣。重又闻到汽油味儿,颇觉开怀。私人汽车、出租汽车、鸣叫的喇叭声、栗树、路灯、人行道上的往来行人、咖啡馆外面坐着的人群;这景象令人陶醉。他们到达如此欢乐,如此高度文明,如此奢侈的马德里别墅,重又看到女的衣衫华贵、化妆得体,男的脸色棕红,穿着无尾礼服,觉得真是美妙。 “我觉得像是个流亡归来的女王。” 朱莉娅愉快地花了几天工夫选购服装并试穿她定做的那些衣服的第一次试样。她每一分钟都过得十分快活。但她是个有性格的女性,作出了一个决定,便非做到不可;所以她在回伦敦之前写了一封简短的信给查尔斯。他到古德伍德①和考斯②去过,在去萨尔茨堡③的途中将在伦敦逗留二十四小时。 ①古德伍德(Goodwood)为英国东南部苏塞克斯郡奇切斯特附近的贵族领地,有著名的赛马场。 ②考斯(Cowes)为英格兰南部怀德岛(Isle of Wight)酉北部一海港,有海水浴场和游艇比赛场。 ③萨尔茨堡(Salzburg)为奥地利北部一城市,为夏季游览胜地。 亲爱的查尔斯, 见面在即,欢欣何似。我星期三当有空,共进晚餐如何?你依旧爱我? 你的 朱莉娅 她封信封时,喃喃自语:Bis dat am cito dat。①迈克尔遇到慈善机关要他捐款,回邮把希望他捐赠的数目的一半寄去时,总是引用这一句拉丁谚语。 ①拉丁语,意谓“快给胜似加倍给”,是慈善事业中的常用语。 ------------------二十四 星期三早上,朱莉娅叫人给她脸部按摩,并烫了头发。她决不定是穿一套印花蝉翼纱的呢,还是一件自缎子的,前者非常漂亮,春意盎然,令人联想起波堤切利的《春》①,后者裁剪巧妙,充分显出她处女般的纤细的年轻身段;但是她在沐浴的时候,决定穿白缎子的:它非常微妙地表示,她存心作出这牺牲,含有因对迈克尔长期忘恩负义而赎罪的意思。她所戴的首饰只有一串珍珠项链和一只钻石手镯;在结婚戒指以外,只有一只镶有方形钻石的。她原想效上一层淡淡的棕褐色,看上去像个过着室外生活的姑娘,对她很合适,不过她考虑到随后要干的事情,便打消了这个主意。她不可能很好地把全身都敷成棕褐色,有如演员为演奥赛罗②而周身涂黑那样。 ①波堤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春》和《维纳斯的诞生》是他的两大杰作。 ②奥赛罗为莎士比亚同名悲剧中的主人公,是个黑种的摩尔人。 朱莉娅素来是个准时的女人,当前门被打开迎进查尔斯的时候,她正从楼上走下来。她用一种充满温情的目光,一种淘气的妩媚和亲热的态度招呼他。 查尔斯这一阵把稀疏的花白头发留得长长的,随着年事日高,他那智者的不同凡响的五官有些下垂了;他的腰略有点弯,穿的衣服好像需要烫烫平整。 “我们生活其间的世界真是奇异,”朱莉娅想。“男演员们死活要装得像绅士,而绅士们偏偏竭力要装得像演员。” 她无疑对他产生了应有的效果。他给她十分恰当地提了一句开场白。 “为什么你今夜这样漂亮?”他问。 “因为我盼望着和你共进晚餐。” 她用俏丽、传情的眼睛盯视着他的眼睛。她微微张开着嘴唇,就像她在罗姆尼①所画的汉密尔顿夫人的肖像画上看到的那样迷人。 ①罗姆尼(G。orge Romn,y,1734—1802)为英国肖像画家,以画多幅英国著名美女汉密尔顿夫人(Lady Hamilton,1761—1815)肖像画而闻名。 他们在萨伏伊饭店用餐。领班侍者给他们一张在通道边的桌子,让人们可以显著地看到他们。虽说人们被认为都离开伦敦外出了,这烧烤餐室里还是坐得满满的。朱莉娅对她看到的各式各样的朋友点头微笑。查尔斯有许多话要跟她讲;她为讨他欢喜,装得极感兴趣地倾听着。 “你真是世界上最好的伴侣,查尔斯,”她对他说。 他们来得比较晚,吃得很舒服,等到查尔斯喝完他的白兰地时,人们已经陆陆续续来吃夜宵了。 “唷,剧院已经都散场了吗?”他说着,看看手表。“跟你在一起,时光过得真快啊。你看他们是不是要赶我们走了?” “我还一点不想睡呐。” “我想迈克尔就快回家了吧沪 “我想是的。” “你干吗不到我家去谈一会儿?” 这是她所谓的领会舞台提示。 “很高兴这样做,”她回答时,用一阵轻微的红晕来配合她的声调,她觉得这一阵红晕正和她的面颊相称。 他们坐上他的车子,开往希尔街。他把她带进他的书房。书房在底层,面向一个小花园。落地长富敞开着。他们在沙发上坐下。 “关掉些灯,把夜色迎进房来,”朱莉娅说。她引用了《威尼斯商人》中的一段台词。“‘……正是这么个夜晚,阵阵香风轻轻地摩弄着树叶……’①” ①见该剧第5幕第1场第1—2行,译文采用方平的《莎士比亚喜剧5种》,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第236页)。 查尔斯把一盏有罩的灯之外的其余的灯全关了;他重新坐下来,她挨过去偎依着他。他用一条手臂搂住她的腰,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就是天堂,”她轻声说。 “这几个月来我想得你好苦啊。” “你胡闹过吗?” “嗯,我买了一幅安格尔①的画,花了好多钱。你走之前,我一定要给你看看。” ①安格尔(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1780—1867)为法国古典主义画家,擅长于肖像画,有《泉》、《浴女》等名作。 “别忘了。你把这画放在哪里?” 她一进他家门就想,不知这次诱好将在书房里进行,还是在楼上。 “在我卧室里,”他回答。 “那倒真要舒适得多,”她思忖道。 想到这可怜的老查尔斯竟想出这么一个简单的小计谋来把她引进他的卧室,她不禁暗暗好笑。男人都是些怎么样的笨蛋啊!羞怯,他们的毛病就在于此。她想到了汤姆,突然一阵剧痛直刺她的心胸。该死的汤姆。查尔斯确实是无比可爱,她打定主意要最终酬答他长年累月的一片痴心。 “你一直是我的好朋友,查尔斯,”她用低沉的、带些沙哑的嗓音对他说。她稍稍转过身子,这样她的脸和他的脸离得很近,她的嘴唇又像汉密尔顿夫人的那样微微张开着。“我恐怕没有始终待你好好的。” 她的模样是那么娇柔顺从,宛如一只成熟的桃子等待着采摘,看来他必然要吻她了。那时她就要用两条白嫩的手臂挽住他的头颈。然而他仅仅微笑了一下。 “你决不要这样说。你始终是再好也没有了。” (“他害怕,这可怜的小乖乖。”)“我想谁都没有像你这样爱过我。” 他轻轻捏了她一把。 “我现在还是这样。这你知道。我一生中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女人。” 然而既然他没有理会她送上去的嘴唇,她便稍稍转回身去。她思索着,望着那只电火炉。可惜它没开着。这个场合需要一只火炉。 “如果我们当时一起逃跑,情况将会多么不同呵。嗨嗬!” 她从来不明白“嗨嗬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他们在舞台老是这样说,说起来总是带着叹息,听在耳朵里怪凄怆的。 “英国将因而失去它最伟大的女演员。我现在明白了,当时我提出那个主张是何等可恶地自私啊。” “成功不是一切。有时候我想,为了完成自己愚蠢的小小的志愿,不知是否就错掉了最伟大的东西。毕竟爱情是唯一至关重要的。”此刻她又用温柔迷人、空前俏丽的目光瞧着他。“你知道吗,我想假如我现在能回到过去的年月,我就会说带我走。” 她把一只手朝下伸去,握住他的手。他文雅地握了一下。 “啊,我亲爱的。” “我经常想着我们那个梦想中的别墅。橄榄树和夹竹桃,还有蓝色的大海。一片平静。有时候我因为生活乏味庸俗而感到寒心。你当时向我提供的是美。如今可后悔莫及了,我知道;我那时候没有意识到我是多么爱你,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随着时光的流逝,你在我心中会越来越显得重要。” “我听你说这话,无比欣幸,我亲爱的。它弥补了多少不足。” “我愿为你作一切的一切,查尔斯。我以往太自私了。我毁了你的一生,自己也不知道当初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低微而发抖,她把头往后仰起,这就使她的颈项显得像一根白色的柱子。她的袒胸露肩的服装露出了她一部分小而结实的乳房,她用手把它们略微向前抬起。 “你决不能这样说,你决不能这样想,”他温柔地回答。“你始终是十全十美的。我不希望你是另外的样子。哦,我亲爱的,人生苦短,而爱情又是那样地稍纵即逝。人生的悲剧正在于我们有时候能够得到我们所企求的。而今回顾一下我们在一起的漫长岁月,我知道你比我聪明。‘在你的形体上,岂非绦绕着古老的传说,以绿叶为其边缘?’①你记得下面是怎样的吗?‘你永远,永远吻不上,虽然够接近了——但不必心酸;她不会老,虽然你不能如愿以偿,你将永远爱下去,她也永远秀丽!’” ①这一句和下面续引的诗句均引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John Keats,1745—1821)所作《希腊古瓷颂》,译文采用查良铮的(见王佐良主编《英国诗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第385—386页)。 (“白痴!”)“多美的诗句,”她感叹了一声。“也许你是对的。嗨嗬。” 他继续背诵下去。他这一手是朱莉娅一向颇觉厌烦的。 啊,幸福的树木!你的枝叶 不会剥落,从不曾离开春天, 幸福的吹笛人也不会停歇, 他的歌曲永远是那么新鲜…… 这给了朱莉娅一个思索的机会。她呆瞪着那只没开的电火炉,目光专注,仿佛被这些诗句的美陶醉了。很明显,他根本没有理会她的意图。这是不足为奇的。二十年来,她一直对他的热情的祈求置若罔闻,所以如果他已经死了这条心,那也是非常自然的。这就好比埃佛勒斯峰①:假如那些坚忍的登山运动员经过那么长时间的艰苦努力,冀求攀登峰顶而终告徒然,最后竟发现了一道直通峰顶的容易攀登的梯级,他们简直就会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会以为这里面准有蹊跷。朱莉娅觉得她必须使自己表现得更明白些;可以说,她必须对这个疲惫的朝圣者伸手拉一把。 ①即珠穆朗玛峰。 “时间很晚了,”她娇声柔气地说。“你把新买的画给我看吧,然后我得回去了。” 他站起身来,她把双手伸向他,让他能帮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们一同上楼。他的睡衣和晨衣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张椅子上。 “你们这些单身汉给自己安排得多好啊。好一间舒适的气氛和谐的卧室。” 他取下墙上那幅装着框子的画,拿来给她在灯光下观赏。这是一幅铅笔画像,画的是一个结实的女人,头戴一顶有带子的帽子,身穿灯笼袖的袒胸衣裳。朱莉娅觉得她容貌平常,服饰滑稽可笑。 “岂不令人陶醉?”她大声说。 “我知道你会喜欢的。一幅好画,可不是吗?” “奇妙极了。” 他把这幅小画重新挂在钉上。他转过身来时,她正站在床边,双手反剪在背后,有点像个切尔卡西亚①的女奴正由太监总管带领去给大维齐尔②过目;她的神态中含有一点儿羞涩退缩的意味,一种娇柔的胆怯,同时又怀着处女即将进入她的王国时的期望。朱莉娅稍带淫荡声气叹息了一声。 ①切尔卡西亚(Circassia)为今高加索西北部一地区。 ②大维齐尔为伊斯兰国家的首相的称号。 “我亲爱的,这是个多美妙的夜晚。我觉得从没像今天这样和你亲近过。” 她慢慢从背后抬起双手,抓住最佳时机,这是她掌握得那么自然的,向前伸去,展开双臂,把手掌朝天张开,仿佛无形中捧着一只珍贵的盘子,上面盛放着她献出的一颗心。她的美丽的眼睛温柔而显得顺从,她的嘴唇上漾着一抹任人摆布的微笑。 她看见查尔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基督啊,他不要我。他完全是在耍花招。”)他这一暴露一时使她目瞪口呆。(“上帝啊,我怎么下场呢?我一定被人看作是个该死的傻瓜了。”) 她几乎完全失去了心理上的平衡。她必须闪电似地反应过夹。他站在那里瞧着她,竭力掩盖他的窘迫。朱莉娅惊慌失措。她不知拿这双捧着珍贵盘子的手如何是好;天知道,这是两只小手,可是这时却像有两条羊腿挂在那里。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每一秒钟都使她摆着的姿势和她的处境更加难堪。 (“这可恶的家伙,这卑鄙龌龊的家伙。这些年来一直在戏弄我。”) 她做了她唯一可能做的。她保持着那个姿势。数着一二三,以免动作太快,她把两只手渐渐靠拢,直到可以相互握住,然后把头向后一仰,把双手非常缓慢地举起,放到她颈项的一侧。她做的这个姿势和原先的姿势同样美妙,正是这个姿势启发了她该说什么话。她的低沉而圆润的嗓音由于激动而有些颤抖。 “我回顾往事,想到我们没有一点可以自责的地方,心里非常高兴。人生的悲哀不是死亡,人生的悲哀是爱的死亡。(她曾经在一出戏里听到过诸如此类的话。)假如我们曾是情人,你会早就对我厌倦了,如今我们回顾起来,岂不只有悔恨自己意志薄弱的份儿?你刚才念的雪莱①关于人变老的那行诗是怎么说的?” ①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和济慈都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是济慈,”他纠正道。“‘她不会老,虽然你不能如愿以偿。’” “正是这一句。继续念下去。” 她是在拖延时间。 “‘你将永远爱下去,她也永远秀丽。’” 她张开双臂作了个全部敞开的姿势,把鬈发的头向上一甩。她有话说了。 “千真万确,可不是吗?‘你将永远爱下去,我也将永远秀丽。’要是我们由于几分钟的疯狂而丢了我们的友谊给我们带来的无比欢欣,我们会是怎样的糊涂虫呀。我们现在没有丝毫需要感到羞耻的。我们清清白白。我们可以昂首阔步,面对天下人。” 她本能地认识到这是一句退场的台词,于是用动作配合言语,昂起了头,退到门口,倏地把房门打开。她用这强有力的动作把这个场面的气氛一路带到楼下。然后她让这气氛消散,极其自然地对着跟随在她后面的查尔斯说: “我的披风。” “汽车就在那边,”他一面给她披上披风,一面说。“我开车送你回去。” “不,让我一个人回去。我要把这一个小时的情景铭刻在心上。在我走之前,吻我一下。” 她抬头把嘴唇向他送去。他吻了她的嘴唇。可是她挣出身来,扼制了抽泣,猛地推开大门,向着等在那里的汽车奔去。 她回到家里,站在自己卧室里,痛痛快快地大声舒了口气。 “这该死的混蛋。我竞如此被人作弄。感谢上帝,我总算脱身出来了。他是那么个蠢货,我看他不会察觉我原想干什么的。”不过他那僵住的笑容使她心神不宁。“他也许起了疑心,但不能肯定,而后来他一定确信是自己疑心错了。我的上帝啊,我讲了些什么混帐话啊。我得说,看来他完全信以为真了。幸亏我及时明白过来。再过一分钟我就会把衣服脱光。那就不能以一笑来轻易摆脱困境了。” 朱莉娅嗤嗤地笑了起来。固然这情况使她受到屈辱,他使她做了该死的傻瓜,然而如果你有点幽默感的话,就不能不看到这情况还有它有趣的一面。她遗憾没有人听她讲这段经过;即使讲出来对她不光彩,却是个精彩的故事。她耿耿于怀的是她上了当,把他那么多年来所演的一往情深、忠贞不渝的喜剧当了真;因为他当然只是装腔作势啦,他喜欢把自己表现为一个忠诚的情人,可他显然决不要求使他的忠诚得到报偿。 “欺骗我,他做到了,他完全欺骗了我。” 但是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朱莉娅的头脑里,她收起了笑容。当一个女人向一个男人作求爱的表示而被拒绝时,她往往会得出两个结论,非此即彼:一个结论是,他是个同性恋者,另一个结论是,他患着阳萎症。朱莉娅一边想,一边点起一枝香烟。她问自己,会不会查尔斯用他对她的一贯钟情作为烟幕,以分散人家对他真正的痹好的注意。但是她摇摇头。倘若他是同性恋者,她肯定会听到一点风声;毕竟在大战后的社交界,人们简直谈来谈去就是谈同性恋。当然他阳萎是很可能的。她算了算他的年龄。可怜的查尔斯。她又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被处于尴尬和甚至沿可笑的境地的不是她,而是他了。他一定吓坏了,这可怜的小乖乖。显然这种事情是男人不大愿意对女人讲的,尤其是如果他正疯狂地爱着她;她越想越认为她的解释十九不会错。她对他深感怜悯起来,事实上几乎怀着母爱般的感情。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她说着,开始脱衣服,“明天我要送他一大束洁白的百合花①。” ①百合花象征纯洁。 ------------------二十五 第二天早晨,朱莉娅醒来在床上躺了一会才打铃。她思索着。她回想到头天晚上的冒险经历,不由得为她能够如此沉着应付而沾沾自喜。说她是从失败中夺得了胜利,未必恰当,可是把它看作是战略撤退,那么她的行动是巧妙极了。 然而她还是不定心。对于查尔斯的诡怪的行为也许还有另外一种解释。很可能他不要她的原因是她缺乏魅力。这个念头在夜间在她心头掠过,虽然随即排除了,认为这无疑是不大可能的,不过到了早上这个时候,她又被这个念头所困扰,这也是无可否认的。她按了下铃。因为迈克尔常在她进早餐的时候到她房间里来,所以平常伊维拉开窗帘之后,总递给她一面镜子和一把木梳,还有她的脂粉和唇膏。这一回,朱莉娅并不用木梳匆匆在头发上一掠、用粉扑在脸上草草地扑一下,而是费了些工夫。她在嘴唇上小心地涂好口红,还搽上些胭脂,她仔细梳理头发。 “你平心静气、不要有偏见地说说看,”当伊维把一盘早餐端到她床上时,朱莉娅一边仍旧照着镜子,一边问道,“你说我好算是个漂亮的女人吗,伊维?” “回答你这句话之前,我必须先知道我说了会招麻烦吗?” “你这老母狗,”朱莉娅说。 “你不是大美人,你知道。” “伟大的女演员从来都不是大美人。” “昨晚你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身体背着光的时候,显得更加难看了,你知道。” (“这可坏了我昨晚的事。”)“我要问你的是,假如我真想勾上一个男人的话,你看我行吗?” “我了解男人都是些什么东西,所以不会奇怪他们会上你的钩。你现在想勾引哪一个呀?” “哪一个都不想。我只是笼统地说说。” 伊维用鼻子呼呼地吸了口气,用食指在鼻孔上抹了一下。 “不要这样吸气。要擤鼻子就好好擤鼻子。” 朱莉娅慢慢吃着煮熟的鸡蛋。她正思潮起伏。她瞧着伊维。诚然是个模样古怪的老太婆,但人不可貌相。 “告诉我,伊维,你曾经在大街上碰到过男人想勾搭你吗?” “我?我倒愿意他们来试试!” “跟你说实话,我也这样想。好多女人老是跟我说男人们怎样在大街上钉她们的梢,如果她们站停下来看商店橱窗,他们就走上前来,设法引她们注意。有时候,要摆脱他们可着实麻烦呢。” “真叫人厌恶,错不了。” “我倒说不准。也很讨人喜欢哪。你知道,说来也怪,从来没人在大街上钉过我的梢。我不记得曾有人企图勾搭过我。” “哦,得了,你只消哪天晚上到埃奇威路去走一趟就行了。包管有人搭上来。” “假如有人搭上来,那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叫警察嘛,”伊维板着脸说。 “我知道有一个年轻姑娘,她在邦德街看商店橱窗,那是一家帽店,这时有个男人跑上来,问她可要买顶帽子。我想买一顶,她说,于是他们一同走进商店,她拣了一顶,留下了她的姓名和地址,可是他当场替她把钱付了,她随即说,太感谢你了,趁他等着拿找头的时候,她往外走了。” “这是她这样对你说说的。”伊维表示怀疑地缩了缩鼻涕。她看看朱莉娅,显得莫名其妙。“你这是什么意思?” “哦,没有什么。我只是弄不懂,为什么事实上我从没碰到有人向我搭讪过。该不是因为好像我没有性感吧。” 可她到底有没有呢?她决心要实地试验一下。 那天下午,她午睡好了,从床上起来,化妆得比平时略较浓艳,没有叫伊维来,便自行穿上一件既不太朴素、又不是明显看得出是高价的彩裙,戴上一顶红色宽边草帽。 “我不要弄得像个放荡女人,”她瞧着镜子说。“反过来,我也不要看上去太正经。” 她踮着脚走下楼梯,这样可以不让任何人听见她,出了门,轻轻把门关上。她有点儿紧张,但又兴奋愉快;她觉得自己正干着一桩惊人的坏事。她穿过康诺特广场,走上埃奇威路。这时候大约是五点钟。路上公共汽车、出租汽车和卡车连成一字长蛇,骑自行车的人危险地穿行于来往车辆之间。人行道上行人拥挤。 她缓步向北踱去。起初她走路的时候眼睛直朝着前面,既不看右边,也不看左边,但很快她意识到这样不行。如果她要别人看她,她必须朝他们看。有两、三回,她看见有五、六个人正观看着商店橱窗,她便也停下来观看,但是谁也不理会她。 她继续往前踱去。人们从对面和两旁走过她身边。他们似乎很匆忙。根本没人注意她。当她看见有个男人单独向她走来时,她对他大胆地盯了一眼,但他继续走去,脸上毫无表情。 她忽然想到,自己的神色太严肃了,于是让嘴唇上带着一抹浅浅的微笑。有两三个男人以为她是在对他们微笑,连忙把目光避开。其中一个走过她身边后,她回头看看,那个人也在回头看,然而和她的目光一接触便急速向前走去了。她感到有些受人冷落,决定不再东张西望。她一直往前走去。她总听得人家说,伦敦的群众是世界上最有礼貌的,可这一回他们的行为却太不近人情了。 “一个女人走在巴黎、罗马或柏林的街道上,就不可能碰到这种情况,”她心里想。 她决定走到玛丽尔蓬路为止,然后转身回去。如果一次都没碰上有人前来勾搭她就回家,岂不太丢人。她走得那么慢,以致有时候行人撞在她身上。这可使她恼火了。 “我应该去牛津街①试试的,”她说。“伊维那个混蛋。埃奇威路分明是过时了。” ①伦敦最繁华的街道之一,有著名的百货公司及服装店。 突然她的心欢欣地跳跃起来。她终于被一个年轻人注意到了,她确信他目光里闪着喜悦的光芒。他走了过去,她竭尽了全力才没有扭口头去。她愣了一下,因为一会儿他又在她身边走过,原来他走了回头路,而这一回他对她注视了一下。她对他瞥了一眼,随即羞怯地把目光朝下。他退后了些,她知道他在钉她的梢。这下行了。她站停下来观看橱窗,他也站停下来。她懂得这时候该怎样行动。她假装聚精会神地观看着橱窗里展出的商品,但是正当她要移步前行的时候,用微带笑意的眼睛向他霎地一膘。 他这人很矮,模样像是个写字间职员或者百货公司的铺面巡视员,穿着一套灰色西服,头戴棕色软边呢帽。她不乐意由这样的男人来勾搭她,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他显然想来勾搭她。 她忘了自己原已开始有点疲倦了。她不晓得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当然,她不会让事情发展得太过分的,但是她很想看看他下一步将怎么办。她想,不知道他将对她说些什么。她又激动,又高兴,一块石块从她心上搬走了。 她缓步前行,知道他就紧跟在她背后。她在另一家商店的橱窗前站停了下来,这一回他也停下时,就紧靠在她旁边。她的心猛跳起来看来一个冒险的经历真将开始了。 “不知道他会不会要我跟他到旅馆去。我看他付不起房钱。到电影院去。准是这样。这下够有劲啦。” 她这会儿正面瞧着他,几乎带着微笑。他脱下帽子。 “兰伯特小姐,是不是?” 她差些吓得魂灵出窍。她确实不胜震惊,没有能够镇静地予以否认。 “我一看见你,就觉得认出是你了,所以才拐回来看看清楚,明白吗,我还对自己说,假如这不是朱莉娅·兰伯特,那我是拉姆齐·麦克唐纳①。后来你停下来看橱窗,这一来给我机会可以仔细地着看你。我诧异的是,怎么会在埃奇威路上看到你。这好像太离奇了,也许你懂得我的意思。” ①拉姆齐·麦克唐纳(Ramsay MacDonald,1866—1937)为英国工党领袖,曾三次出任英国首相。此处的年轻人当然不是麦克唐纳首相,他的意思是他认定正是朱莉娅。 事实比他想像的更加离奇。反正,只要他知道了她是谁,这都无关紧要。她早该料到,她只要在伦敦稍稍走动几步,就不可能不被人认出来。 他说话带有伦敦土音,面色苍白,可是她对他愉快而友好地微微一笑。一定不能让他认为她在装腔作势。 “对不起,未经介绍这一套就跟你说话,不过我不能失去这个机会呀。可以谢谢你给我签个名吗?” 朱莉娅倒抽了一口气。不可能他跟随了她十分钟就为了签个名吧。他一定是想出这个来作为跟她搭话的借口。好吧,她得把戏演下去。 “我很高兴。不过我在街上给你签名不太好。人们会紧紧盯住了看的。” “你说得对。听着,我正要喝茶去。那边转角上有一家里昂餐室①。你也去喝一杯不好吗?” ①里昂餐室是由里昂(J.Lyon)在伦敦开设的联号快餐店。 她继续演戏。大概等他们喝了茶,他会建议去看电影的。 “好哇,”她说。 他们一路走去,到了那家餐室,在一张小桌子旁坐下。 “请来两杯茶,小姐,”他对女侍者说。“要吃些什么吗?”朱莉娅什么也不要,他又对女侍者说,“一客烤饼和黄油,小姐。” 朱莉娅这时可以对他仔细端详一番了。虽然是个粗壮的矮个子,他却五官端正,乌黑的头发用发蜡紧贴在头皮上,双目炯炯有神,只是牙齿不整齐,皮肤苍白,使他看上去不大健康。他举止有点冒失,朱莉娅不大喜欢,不过她合情合理地想想,你不大可能指望一个在埃奇威路上勾搭你的青年会像朵紫罗兰那样腼腆的啊①。 ①英语中惯用violet(紫罗兰)一词来比喻羞怯、腼腆的人。 “别的慢慢来,让我们先把名签好,怎么样?说做就做,这是我的格言。”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枝自来水笔,又从一只鼓鼓囊囊的皮夹里拿出一张大卡片。 “这是我们公司的商业名片,”他说。“就签在这上面好了。” 朱莉娅看他把这花招耍到这步田地,觉得愚蠢可笑,可是她和气地在名片背面给他签上了她的名字。 “你收集签名吗?”她狡黠地笑了笑问他。 “我?不。我认为这全是胡闹。我的女朋友在收集。她弄到了查利·卓别麟和道格拉斯·范朋克①的,还有不知多少其他的签名。我给你看她的照片,要是你想看的话。” ①道格拉斯·范朋克(Douglas Fairbanks,1883—1939)为美国早期电影红星,擅演武侠片。 他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快镜照片,上面是个相当时髦的年轻女郎,露出一口牙齿,带着电影明星般的笑容。 “漂亮,”朱莉娅说。 “当然漂亮。我们今晚将同去看电影。我拿你的签名给她,她一定会非常惊奇。刚才我认出了你,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死也要为我的格温弄到朱莉娅·兰伯特的签名。我们将趁我假期在八月份结婚,你知道;我们准备到怀特岛去度蜜月。我有了这个,能跟她好好地寻寻开心。等我告诉她你和我一起喝过茶,她一定不会相信,会当我在骗她,这时我就拿出签名给她看,你明白了?” 朱莉娅温文有礼地听他讲着,可是那笑容在她脸上消失了。 “我怕我马上就得走了,”她说。“我已经迟了。” “我也没有多少时间了。你知道,要去碰头女朋友,我巴不得马上离开这里。” 那女侍者在把他们的茶点端上来时已经把帐单放在桌子上了;现在他们站起身来,朱莉娅从她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先令。 “你这是做什么?你别想我会让你付帐。是我请你来的。” “那就谢谢你了。” “可是我来告诉你,你可以怎样做吧:让我改天带我女朋友到你化妆室去看你。你就跟她握握手,明白吗?这对她将是件天大的事情。啊,她这辈子会老是对人讲的。” 朱莉娅的态度在过去的几分钟内渐渐变得僵硬了,这时虽然仍旧很有礼貌,却几乎变得高做了。 “真是抱歉,可是我们从来不允许陌生人进入后台。” “哦,对不起。’可你不会见怪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吧?我的意思是说,我不大会为我本人提出这样的要求的。” “一点也不见怪。我完全理解。” 她向一辆沿着人行道缓慢开着的出租汽车招招手,同时伸手跟那青年握别。 “再见,兰伯特小姐。再见,祝你好运,祝你一切顺利,还要谢谢你的签名。” 朱莉娅在出租汽车的角落里坐下,火冒三丈。 “恶泣不堪的小畜生。他还有他的女朋友。问我他能不能带她来看我,真是大胆老面皮。” 她到了家,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她把头上的帽子一把摘下,怒冲冲地扔在床上。她大步走到镜子前,注视着自己。 “老了,老了,老了,”她咕哝道。“这是毫无办法的;我已经完全丧失了性感。你不愿相信,是不是?你会说这是胡说八道。那么还有什么另外的解释呢?我在埃奇威路上从头走到底,天晓得我还打扮得完全像是个那一路人,但是没有一个男人来理睬我,除了一个为他的女朋友要我签名的该死的小店员。真是荒谬绝伦。都是些没有性欲的狗崽子。我不知道英国人今后都将怎么样。大英帝国啊!” 她说的最后的这几个词带有一种鄙夷,准能使前座整排的内阁大臣惊愕失色。她做起手势来。 “谁要是认为我没有性感,就能达到我这地位,那是可笑的。人们来看一个女演员,为的是什么?因为他们梦想和她上床。难道你要对我说,我没有性感就能够把一部糟透的戏演上三个月,使得场场客满吗?话说回来,性感到底是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沉思默想。 “当然我能演得富有性感。我什么都演得像。” 她开始想到那些以性感闻名的女演员,尤其是其中之一,莉迪亚·梅思,经常受聘扮演勾引男子的荡妇角色。她算不上好演员,不过她演某些角色的时候,确实出神入化。朱莉娅是个模仿能手,这时她开始模仿起莉迪亚·梅恩来。她把眼睑像莉迪亚的一样淫荡地半掩着眼睛,身子在衣服里面起伏扭动。她使她的眼睛像莉迪亚的一样投射出风骚、挑逗的目光,在蛇一般蠕动的姿势里加进诱惑的意味,这是莉迪亚的特殊本领。她还开始用莉迪亚的声音说话,懒洋洋地拉长着调子,使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听上去都略带淫荡的口气。 “啊,我亲爱的人儿,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我不想在你和你妻子中间制造麻烦。男人们为什么不让我独来独往呢?” 这是朱莉娅所作的刻毒的模仿表演。这是着实无情的。她感到那么有趣,不禁失声大笑。 “得了,这里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也许没有性感,但是看到了我的模仿表演,就不会有许多人认为莉迪亚有性感了。” 这使她大为宽慰。 ------------------二十六 排练开始了,这使朱莉娅困恼的心情得以舒松。迈克尔在她出国期间重新演出的戏目既不很成功,也不太糟糕,但他不情愿让剧院关门,便把它一直演到‘当今时代。准备就绪。因为他本人每星期要演两个日场,天气又热,所以决定排练不必抓得很紧。在他们面前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呢。 虽然朱莉娅在舞台上搞了那么多年,她从未失去排练时所感受的刺激,而这一口的首次排练依旧使她激动得几乎心要从嘴里跳出来。这是一个新的冒险的开始。她当时觉得自己好像不是一个女主角,感到兴奋而急切,仿佛是个第一次扮演小角色的毛丫头。然而同时她又乐滋滋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她重又有了发挥这些力量的机会。 她在十一点钟走上舞台。演员们三三两两闲散地站在那里。她吻她认识的那些艺人,并和他们握手,迈克尔彬彬有礼地给她介绍另一些她所不认识的。她热情地招呼了艾维丝·克赖顿。她对她说她多么漂亮,并且多么喜欢她的帽子;还告诉她,她在巴黎给她选购了几件漂亮的彩裙。 “最近你看到过汤姆吗?”她问。 “不,我没看到过。他度假去了。” “噢,是吗?他是个好小伙子,可不是吗?” “挺好的。” 这两个女人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微笑。朱莉娅在艾维丝念台词的时候注视着她,并注意听她的声调。她冷笑了一下。她料想得一点不错。艾维丝是那种刚排练了一次就自以为把握十足的女演员。她还不知道自己将遭遇到什么哩。朱莉娅已经不再把汤姆放在心上,不过她有笔帐要跟艾维丝清算,她是不会忘记的。这个贱货! 这个剧本是《谭格瑞的续弦夫人》①的现代翻版,但是由于这一代人的习俗的改变,它被改为从喜剧角度来处理。其中有几个老角色仍被引进在新剧本里,奥布里·谭格瑞,现在是个很老的老人,出现在第二幕中。波拉②死后,他第三次结了婚。科特莱昂太太③原是决心为了他跟第二个妻子在一起时所受到的不幸遭遇而要好好补偿他,可是现在的剧本里她已成为一个乖戾、傲慢的老太太。他的女儿埃琳和休·阿戴尔④同意不把旧嫌,因为波拉可悲的去世似乎抹掉了关于他所犯的婚外恋关系的回忆;所以两人结婚了。他现在是个退伍的准将,打打高尔夫球,一味哀叹大英帝国的衰落——“天哪,老兄,要是我做得,到,我要把那些该死的社会主义者一个个排在墙脚下全都枪毙掉”;而埃琳呢,这时候已经是个中年女子,经过了拘谨的青春岁月,变成了一个热情奔放、心直口快的现代女性了。 ①《谭格瑞的续弦夫人》(The Second Mrs.Tanqueray)为英国剧作家平内罗(Sir Arthur Wing Pinero,1855—1934)的代表作,是一部严肃的“问题剧”。 ②波拉为谭格瑞的第二个妻子。 ③科特莱昂太太即谭格瑞娶的第三个妻子。 ④休·阿戴尔曾与波拉有暧昧关系。 迈克尔扮演的角色名叫罗伯特·汉弗莱斯,同平内罗剧本中的奥布里一样,是个有个独生女的鳏夫;他曾在中国任过多年领事,积了些钱退休后,定居在他的一个表亲遗留给他的一所房子里,离谭格瑞家依旧住着的地方不远。他的女儿奥娜(艾维丝·克赖顿就是聘用来扮演这个角色的)正在学医,准备今后到印度去开业。他这么多年在国外后,只身住在伦敦,没有朋友往来,竟勾搭上一个有名的妓女,名叫马顿太太。马顿太太和波拉是同一流的人物,但是她没有波拉那样专一;每逢夏季及冬季,她在戛纳“做生意”,中间的时间住在阿尔伯马尔街上一套公寓房间里,接待一批英国皇家部队的军官。她打得一手好桥牌,高尔夫球打得更好。这个角色很适合朱莉娅扮演。 剧作者紧跟着那老剧本的线索。奥娜向她父亲申言她要放弃学医,希望住在他身边,直到她结婚,因为她刚跟埃琳的儿子,一个近卫国士兵订婚。罗伯特·汉弗莱斯有点尴尬,向她透露了他要娶马顿太太为妻的意图。奥娜听到这个消息,镇定自若。 “你当然知道她是个婊子啰,可不是吗?”她漠然地说。 他被弄得很窘,说起她不幸的身世,他要使她过去所忍受的一切有所弥补。 “噢,别说这种废话啦,”她回答说。“你倘能做到,倒是件大好事。” 埃琳的儿子曾经是马顿太太数不清的情夫中的一个,正如埃琳的丈夫曾经是波拉·谭格瑞的情夫之一那样。当罗伯特·汉弗莱斯把他的新妻带到他乡间的家中,这事也暴露了真相,他们决定必须把这事告诉奥娜。使他们大吃一惊的是,奥娜一点也不动声色。她早就知道了。 “我发现这事的真相时,觉得非常开心,”她对她继母说。“你知道,亲爱的,你可以告诉我他床上功夫行不行。” 这是由艾维丝·克赖顿演的最精彩的一场,这场戏有整整十分钟,迈克尔一开始就意识到它的效果和重要性。戈维丝的冷漠平淡的美丽容颜恰好是他认为在这个场合中最有表现力的。然而排练了五、六次之后,他开始觉得她的可取之处尽在于此了。他找朱莉娅仔细讨论。 “你觉得艾维丝演得怎么样?” “现在还说不准。” “我对她不大满意。你说过她能演戏。我还看不出什么苗头。” “这是个雷打不动的角色。她演它不可能出岔子。” “你跟我同样懂得,并不存在什么雷打不动的角色。无论怎样好的角色,都需要尽量去演好。我说不大准,也许还是把她辞了,另外找人的好。” “这可不那么容易。我想你该给她个机会。” “她多笨拙啊,她做的手势毫无意义。” 朱莉娅思索了一下。她有理由希望把艾维丝留在剧组里。她对她很了解,肯定她如果被辞掉了,便准会去告诉汤姆,说这是因为朱莉娅妒忌她。他爱她,自会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他甚至会想,朱莉娅是为了报复他抛弃了她才这样侮辱艾维丝的。不,不,她必须留下来。她必须演那个角色,然后让她出丑;而且必须让汤姆亲眼看到她是个如何拙劣的女演员。他们俩都认为这部戏将使她一举成名。两个蠢货。这部戏会使她完蛋的。 “你知道你有多聪明,迈克尔,只要你愿意稍微费点力气,我相信你是能教会她的。” “可问题就在这里,她似乎没法接受指导。我认真教她该怎样念某一行台词,而她却总是照她自己的方式念。你没法相信,可有时候我不由地想,她准是有个错觉,以为她比我更懂行。” “你使她太紧张了。你教她做什么的时候,弄得她慌张得不知所措了。” “天哪,没有人能比我更容易相处的啊。我连说都从来没说过她一句。” 朱莉娅对他亲切地微微一笑。 “你难道还想装做真不知道她的问题在哪里吗?” “不知道,什么问题?” 他茫然地望着她。 “别装蒜了,亲爱的。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她正疯狂地爱着你吗?” “爱着我?可我总想她跟汤姆已经实际上订婚了。你胡说八道。你老是这样想入非非。” “但这是非常明显的。毕竟她并不是第一个对你的勾魂的俊美着了魔的人啊,而且我看她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天晓得,我可不想拆可怜的汤姆的台。” “这怪不得你,对吗?” “那么,关于这事,你要我怎么办呢?” “嗯,我想你应该对她好好的。她很年轻,你知道,这可怜的小东西。她所需要的是有人助她一臂之力。如果你单独帮她几次,和她一起从头到底琢磨那个角色的台词,我相信你会创造出奇迹来的。你干吗不改天带她出去吃饭,跟她谈一谈呢?” 她看见迈克尔在考虑她这建议时眼睛里闪闪发亮,看见他嘴唇上露出了笑影。 “当然最要紧是我们要尽量把戏演好,”他说。 “我知道这事情会使你厌烦,不过说实话,为了演好这部戏,我想这是值得的。” “你知道我从来不愿做惹你烦恼的事,朱莉娅。我的意思是,我宁愿把那个姑娘辞掉,另外找一个来替代她。” “我看那将是个大错。我深信,只要你对她花费一定的力气,她准能演得非常出色的。” 他在房里来回踱了一两口。他似乎在从每个方面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是啊,我想我的职责就是使我剧组里的每一个演员都能有最出色的表演。每一个关节,你都必须寻找最好的处理方法。” 他极出下巴,缩进肚子。他把背脊挺得笔直。朱莉娅明自艾维丝·克赖顿将保住这个角色了,于是第二天排练时他把她叫到旁边,跟她作了一次长谈。她从他的态度一目了然地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她打眼梢上注视着他们,不多一会儿就看见艾维丝在点头微笑。他约她跟他一起吃午饭。朱莉娅怀着得意的心情继续琢磨自己的角色。 ------------------二十七 他们排练了两个星期,罗杰才从奥地利回来。他在卡林西亚①一个湖畔待了几个星期,在伦敦逗留一两天之后,要去苏格兰和一些朋友一起待一阵。因为迈克尔要早些吃了晚饭到剧院去,所以朱莉娅亲自去接他。 ①卡林西亚(Carinthia)为中南欧一地区,在今奥地利南部和南斯拉夫西北部。 她在打扮的时候,伊维照例又用力擤着鼻涕,说她拼命梳妆打扮得这样买力,仿佛要去会晤什么年轻男朋友似的。她要罗杰为她骄傲,因为她穿着夏季的连衫裙,在月台上走来走去,确实显得非常年轻美丽。你会认为她完全没有觉察她所引起的注意,但这是个错误的印象。 罗杰经过了一个月的风吹日晒,皮肤弄得成为深棕色,但是脸上仍旧有不少粉刺,看来比他新年里离开伦敦时瘦了些。她满怀热情地紧紧拥抱他。他微微地笑着。 他们准备就自己家里那几个人一起吃饭。朱莉娅问他饭后可高兴去看话剧或者电影,但他说宁愿待在家里。 “这样会更好,”她咎道,“我们就谈谈吧。” 有一个问题,迈克尔确乎曾经要她等到有机会时和罗杰商量。既然罗杰即将去剑桥,他自应决定今后想做什么。迈克尔怕他会在大学里混过几年之后,去进个经纪人的字号或者甚至去登台演戏。他想朱莉娅比他乖巧,而且对这孩子更有影响力,因此曾力劝她在他面前宣扬外交部的好处和当律师的光辉前途。朱莉娅想,如果她在两、三小时的谈话过程中不能设法把话头引到这个重要题目上来,那才怪哩。在吃晚饭的时候,她设法使他谈维也纳的情况。但是他沉默寡言。 “哦,我只干了些一般的活动,你知道。我游览观光,用功学我的德语。我到一些喝啤酒的地方去逛逛。我去看了不少歌剧。” 她想,不知道他是否有过什么风流韵事。 “反正你没有跟哪个维也纳姑娘订了婚回来,”她说,希望引出他的话来。 他对她若有所思而又有些感到好笑地瞅了一下。你几乎会觉得他看出了她说这话的目的所在。很奇怪,虽然他是她的亲生儿子,可她总觉得跟他在一起不很自在。 “不,”他答道,“我太忙了,没工夫去为这种事情操心。” “我想所有的剧院你都去了吧。” “我去过两、三次。” “你看到有什么对我有用处的吗?” “你知道,这方面我从没想到过。” 他的回答似乎有点没有礼貌,不过他说时脸上伴着笑容,而他的微笑又很甜美。朱莉娅又不禁诧异,怎么迈克尔的俊美和她的魅力他继承得那么少。他的红头发不错,但是他的灰白的睫毛却使他脸上显得毫无表情。只有天晓得,为什么有着这样一个父亲和这样一个母亲,他的身材竟长得如此粗笨。他现在十八岁,应该是瘦一点下来的时候了。他似乎有点冷漠,他一点也没有她母亲的光辉灿烂的活力;假如她刚在维也纳待了六个月,她可以想象自己将怎样活龙活现地描述她的经历。可不是吗,她曾经讲过一段她在圣马罗同嘉莉姨妈和她母亲在一起生活的故事,引起人们哄堂大笑。大家都说她讲得好比让人觉得在看戏,而她自己的印象是比大多数的喜剧要精彩得多。 她现在把这故事讲给罗杰听。他含着没有生气的微笑悄悄听着;但是她不安地觉得他并不像她那样认为有趣得不得了。她心里暗暗叹息。可怜的小乖乖,他不可能有幽默感。接着他说了些话,引她谈起《当今时代》来。她把剧情讲给他听,解释她将如何演她的角色;她告诉他演员阵容并描述了布景。 饭吃到末了,她忽然发觉她尽是谈着自己和有关自己的事。她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灵机一动,怀疑是罗杰把谈话朝这方面引去的,这样就不致谈到他和有关他的事情了。可是她把这问题暂且搁在一边。他在这方面还不够聪明呢。等到后来,他们坐在客厅里听无线电和吸烟的时候,朱莉娅才觉得时机到了,便表面上装得非常随便地把她准备好的问题巧妙地提出来。 “你已经决定将来想做什么吗?” “没有。需要匆促决定吗?” “你晓得我是什么都不懂的。你爸爸说,假如你想当律师,你进剑桥就应该学法律。另一方面,假如你喜欢外交部的工作,你应该学几门现代外语。” 他带着他诡异的、沉思的神情朝她盯视了那么长久,弄得朱莉娅有些难以保持她的轻松、嬉戏而又亲热的表情。 “假如我相信上帝的话,我要去当教士,”他临了说。 “教士?” 朱莉娅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感到极不舒服。然而他的回答深深地印进了她的脑海,她一瞬间看见他成了位红衣主教,住在罗马一所富丽堂皇的府邸里,里面挂满了精美绝伦的油画,四周围着一批阿谀奉承的高级教士;接着看见他成了一位圣徒,头戴主教冠,身穿绣满金丝图案的法衣,做着仁慈的手势,向穷人布施面包。她看见自己穿着织锦缎的华服,颈项上挂着一串珍珠。俨然博尔吉亚家族①的主母娘娘。 ①博尔吉亚家族(the Borgias)为定居于意大利的西班牙世袭贵族,在十五一十六世纪出过两位教皇和许多政治及宗教领袖。 “这在十六世纪是满不错的,”她说。“现在可为时太晚了。” “确实太晚了。” “我不懂你怎么会想出这样个念头来。”他没有回答,所以她只得再说下去。“你不快活吗?” “很不快活,”他笑眯眯地说。 “你到底要什么?” 他再次用使她困惑的目光朝她看着。很难知道他是否认真,因为他眼睛里微微闪烁着嬉笑的神情。 “真实。”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一生都生活在弄虚作假的环境之中。我要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和爸爸呼吸着这种空气,毫不介意,因为你们只晓得这种室气,你们认为这是天堂乐园的空气。它可使我透不过气来。” 朱莉娅仔细听着他,力求理解他的意思。 “我们是演员,而且是成功的演员。因此我们才能从你一生下来就一直让你过着穷奢极侈的生活。你可以扳着一只手的指头计数,有几个演员能把他们的儿子送到伊顿公学去念书?” “我很感激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 “那么你责怪我们什么呢?” “我不是责怪你们。你们为我做了所能做的一切。不幸的是,你们剥夺了我对一切的信仰。” “我们从来没有干预过你的信仰。我知道我们不是宗教信徒,我们是演员,一星期八场戏演下来,希望把星期天留给自己了。我很自然地认为学校里会管这些事情的。” 他迟疑了一下才再说话。你会觉得他需要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的思想,再说下去。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在十四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站在舞台的侧面看你演戏。那准是场很精彩的戏,你把该念的台词念得那么真挚,说得那么动人,我不禁哭了。我被彻底感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那时候我的精神境界被提高了;我为你感到无比伤心,我觉得自己成了个天杀的小英雄;我觉得我要从此再也不干卑鄙无耻或见不得人的事。后来,你退到后台,就在靠近我站立的地方,眼泪还在面颊上淌下来;你背向观众站着,用你平时的声音对舞台监督说:混帐的电工怎么打灯光的?我叫他不要打蓝色灯光的。接下来,你气也没换一口,就转身面向观众,发出一声悲痛的号叫,又继续演下去了。” “不过,宝贝儿,那是演戏啊。如果一个女演员感受到她所表演的感情,她会心胆俱裂的。这一场戏我还记得很清楚。它总是博得满堂采。我一生从没听到过那样热烈的掌声。” “我想我真是个傻瓜,会上了当。我当时把你在台上所说的当是真的呢。等我发现了这全是假装的,我心里的有些想法被摧毁了。我从此没有相信过你。我曾经上当做了傻瓜;我抱定宗旨,往后不再上当了。” 她向他投以令人喜悦、使人解疑的一笑。 “宝贝儿,我看你是在胡说八道。” “你当然会这样想的。你不知道真实和作假之间的区别。你永不停息地演着戏。演戏成了你的第二天性。这里有客人来聚会的时候,你演戏。对仆人们,你演戏,你对爸爸演戏,你对我演戏。在我面前,你扮演一个喜欢我、溺爱我的著名的母亲。你并不存在,你只是你所扮演的无数的角色,我常常怀疑是否真有一个你,或者是否你无非是所有你假装的其他这些人的一个媒介。有时候我看见你走进一间空屋子,就想突然把门打开,却又怕这样做,因为万一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呢。” 她霎地朝他一瞥。她打起寒颤来,因为他说的话给了她一种惊骇的感觉。她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带着一种焦虑的心情,因为他那么认真,她觉得他是在倾吐多年来压在他心上的什么重负。她在他一生中从没听他讲过这么许多话。 “你以为我只是假的吗?” “并不尽然。因为假是你的一切。假就是你的真。就好比对于有些不晓得黄油是什么的人,麦淇淋①就是黄油。” ①麦淇淋又名人造黄油,也是黄色的。 她隐隐有一种有罪的感觉。像《汉姆雷特,中的王后。“让我来绞你的心肝;我要那么做,假使那不是穿刺不透的石心肝。①”她尽管想开去。 ①引自《汉姆雷特》第3幕第4场第35—36行,是汉姆雷特对他母亲王后说的;译文采用孙大雨的(《罕秣莱德》,上海译文出版社,第134页)。 (“不知我演汉姆雷特①是否太老了。西登斯和萨拉·伯恩哈特都演过他。我的腿比我所看到过的那些演这个角色的男演员的腿都优美。我要问问查尔斯,听他怎么讲。当然有该死的无韵诗的难题。他②不用散文写真是愚蠢。当然啦,我可以在法兰西喜剧院用法语演出的。上帝呀,那该是多棒的一招啊。”) ①在莎剧中,女演员往往反串。 ②指莎士比亚。 她想象自己穿着黑色的紧身衣和长长的丝绸紧身裤。“唉哟,可怜的约立克。”①她继续思考着。 ①引自《汉姆雷特》第5幕第1场第201行,是汉姆雷特对着先王的宫廷小丑约立克的髑髅而发的慨叹。 “你总不能说你爸爸也不存在吧。可不是吗,他这二十年来一直演着他自己嘛。”(“迈克尔能演那国王①,当然不是用法语演,而是如果我们决定在伦敦试它一下的话。”) ①指《汉姆雷特》中的国王。 “可怜的爸爸,我看他干这一行干得很出色,不过他头脑不太灵,是不是?他尽是忙于做英国最漂亮的美男子。” “我认为你这样说你爸爸不大好。” “难道我说了什么原来你不知道的话吗?”他冷冷地问道。 朱莉娅想微笑,可是不愿把那带有几分痛苦的尊严相从她脸上卸下来。 “那些爱我们的人之所以喜欢我们,是由于我们的弱点,而不是我们的优点,”她应遵。 “你这是在哪出戏里念的?” 她遏止了一个生气的手势。这句话是很自然地来到她嘴唇边的,说了出来才记得是来自某个剧本的。小畜生!可是这句话用在这里十分恰当。 “你很刻薄,”她伤心地说。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像是汉姆雷特的母亲了。“难道你不爱我吗?” “我倘能找到你,我会爱你的。可是你在哪里呢?要是剥夺了你的表现癖,拿走了你的表演技巧,把你的装腔作势、虚情假意和演过的一个个角色的片断台词和他们的褪了色的感情的残余都像剥洋葱那样一层层地剥光,最后我们能找到一个灵魂吗?”他用严肃、凄怆的目光瞧着她,然后微微一笑。“我喜欢你,那是没有问题的。” “你相信我爱你吗?” “用你的爱法。” 朱莉娅脸上顿时显出不安的神情。 “你知道你当年生病的时候,我承受了多大的痛苦的煎熬啊!我不知道你要是当时死去了,我会怎么办!” “你会凄婉动人地演出一个在独生子的尸架旁的母亲的情景。” “尽管排练了几次,也不可能演得那么凄婉动人,”朱莉娅尖刻地回答。“你要知道,你不懂得演戏不是自然;它是艺术,而艺术是你创造的东西。真正的悲哀是丑陋的;演员的职责是把它表现得既真又美。假如我真像在五六部戏里那样死去,你想我会关心姿势是否优美、快断气的声音是否一个个词都清晰得能传送到楼座的最后一排吗?若说这是虚假,那么贝多芬的奏鸣曲也是虚假的,而我也并不比演奏那曲于的钢琴家更虚假。你说我不喜欢你,真没良心。我一心疼爱你。你一向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宝贝。” “不。我小时候你喜欢我,因为你可以拿我和你一起拍照。拍出来的照片很好看,可以大做广告。然而在这以后,你就不大关心我了。我只使你厌烦。你总是高兴看到我,但你感到庆幸,因为我会自己管自己,并不要求占用你的时间。我不怪你;你没有时间用在别人身上,只用在你自己身上。” 朱莉娅开始有点不耐烦起来。他说的话越来越接近事实,使她坐立不安。 “你忘了少年人是很讨厌的。” “依我看讨厌透顶,”他笑嘻嘻地说。“然而你为什么要装得舍不得我离开你的身边呢?这又只是在演戏。” “你使我非常不开心。你使我觉得好像我没有对你尽到做母亲的责任。” “可你是尽到了责任的。你一向是个非常好的母亲。你对我做了些我将永远感激不尽的事情:你放任我不管。” “我不知你到底要什么?” “我告诉你了。真实。” “可是你准备上哪儿去找呢?” “我不晓得。也许它并不存在。我还年轻;我愚昧无知。我曾经想也许到了剑桥,遇到了一些人,读了一些书,我会发现上哪儿去寻求。如果他们说它只存在在上帝身上,那就完蛋了。” 朱莉娅被搞糊涂了。他所说的话没有真正为她所理解,他说的话不过是一句句话罢了,重要的不是它们意味着什么,而是它们是否“被人领会”,但是她灵敏地觉察到他的感情。当然他才十八岁,对他过分认真是不近情理的,她不得不想到他这一套想法全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而且其中的大部分是故弄玄虚。难道竞有人有过属于自己的思想,难道不是人人都就那么有一点儿、一点儿装腔作势吗?然而当然可能他在说话的当时确实感觉到他所说的一切,把它不当一回事在她是不大好的。 “我自然明白你的意思,”她说。“我最大的愿望是你能幸福。我会说服你爸爸,你就可以照你的意愿做去。你必须寻求自己的解放,这我理解。不过我想你应该肯定你这一套想法不仅仅是病态的。或许你在维也纳一个人待得太久了,我看你准是书看得太多了。当然,你爸爸和我都属于不同的一代,我想我们帮不了你。干吗你不找个和你年龄相仿的人去谈谈呢?比如说汤姆。” “汤姆?一个可怜的小势利鬼。他一生的唯一愿望就是做个绅士,可他没有头脑,不知道他越是拼命想做绅士,就越是一无希望。” “我一直以为你是非常喜欢他的。可不是吗,去年夏天在塔普洛的时候,你跟着他团团转。” “我当时就不喜欢他。我是利用他。他能告诉我许多我想知道的事情。可我只当他是个一钱不值的小混蛋。” 朱莉娅想起自己曾经对他们的友谊如何疯狂地嫉妒。她想到自己白白地身受创痛,怨恨非凡。 “你把他甩了,是不是?”他突然问。 她大吃一惊。 “我想多少是如此吧。” “我认为你这样做很聪明。他够不上你的等级。” 他用镇静的沉思默想的目光瞧着她,朱莉娅忽然感觉一阵难受的恐惧,怕他知道汤姆是她的情夫。这不可能,她心里想,只是由于她良心上自知有罪才会这样想的;在塔普洛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不可能有任何可怕的流言会传到他的耳朵里;然而从他的表情中看得出他肯定是知道的。她感到羞愧。 “我请他到塔普洛去,只是因为我想有个和你一般年龄的男孩子一起玩对你有好处。” “的确很好。” 他眼睛里依稀闪着喜悦的光。她感到百般无奈。她巴不得问他在笑什么,却又不敢;因为她明明知道他在笑什么;他并不对她恼火,这她倒还受得了,但他只是觉得好笑。这可沉重地伤了她的心。她真想放声哭一场,可是这一来只会惹他哈哈大笑。那么她能对他说些什么呢?她说的话他一句也不相信。演戏!这一回,她可对着面前的情况茫然不知所措了。她所面对的是她不懂的东西,神秘而又很可怕的东西。可能就是“真实”吗?正在这时刻,他们听到一辆汽车开来的声音。 “你爸爸来了,”她大声说。 真是救星到了!这个场面多难受,她谢天谢地,他的到来准能结束这个僵局。不一会儿,迈克尔直冲进屋子,撅出着下巴,缩进了肚子,尽管已五十出头,还是出奇地英俊,他以男子汉的气概伸手欢迎离开了六个月的亲生的独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