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汤姆不要嫌烦,”她说,仿佛非常关心似地。 罗杰保持着沉默。 这一天是完全像她所希望的那样度过的。果然她没有多少机会看到汤姆,但罗杰更少看到他。汤姆在丹诺伦特夫妇跟前大受欢迎;他向他们解释如何能免缴他们缴得那么多的所得税。他必恭必敬地听财政大臣谈论舞台艺术,听阿尔奇·德克斯特发表他关于政治形势的高见。朱莉娅正处在她的最佳状态。阿尔奇·德克斯特富有机智,肚子里有大批戏剧界的轶事,又能讲得出神入化;他们两人在整个午餐时间使座上宾客哗笑不止。喝过下午茶后,打网球的人们打得疲倦了,他们定要朱莉娅(其实也不甚违反她的意愿)模仿格拉迪斯·库珀、康斯坦斯·科利尔和格蒂·劳伦斯①的表演。 ①这三人是当时英国著名的舞台女演员,前二人都在毛姆的剧本中演出过。劳伦斯的本名为格特鲁德,在纽约百老汇也曾大献身手。 然而朱莉娅并没有忘记查尔斯·泰默利是她的忠诚而没有得到报答的情人,便特意单独和他在傍晚时分散了一会步。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尽量既不嘻嘻哈哈,也不显示才华,而是含情脉脉,若有所思。虽然白天她表演得精彩绝伦,她却感到心痛;她几乎一片真心地又是叹息、又是愁眉苦脸、又用断断续续的话使他了解她的生活是空虚的,纵然她的艺术生涯享有长久不衰的成功,她不能不感到失掉了什么。有时候她想到那不勒斯湾的索伦多的别墅。一个美妙的梦。也许幸福正摆在她的面前,只要她开口要;而她却做了傻瓜;归根结蒂,舞台上的辉煌成就无非全是一场空。丑角们①人们永远不会理解那部歌剧是多么真实;Vesti la gillbba②那一套。她孤单寂寞得要命。当然没有必要去告诉查尔斯,说她的心痛不是因为失去的机会,而是因为一个小伙子似乎宁愿和她儿子打高尔夫球,而不和她作爱。 ①指意大利作曲家列昂卡伐罗(Ruggiero Leoncavallo,1858—1919)所作二幕歌剧《丑角们》(I Pagliacu,1892)中的巡回演出剧团的那些男角。 ②Vesti la giubba,意大利语,意谓“把戏演下去”,是歌剧《丑角们》第一幕末主人公卡尼奥所唱的咏叹调。卡尼奥为该剧团的团主,因其妻爱上一农村青年而妒火中烧,追问其妻,并拔刀威胁,但这时欢即将开演,才强忍登台,登台前唱这段咏叹调《把戏演下去》。那台戏的情节正巧和他的遭遇相同,他真假难分,竟在台上拔刀把扮演女主角的他妻子杀死。朱莉娅想到自己也必须“把戏演下去”。 但是后来朱莉娅和阿尔奇·德克斯特搭起档来了。晚餐后,他们正全都坐在客厅里,他们两人没有事先给大家打招呼,就开始随便交谈着,突然像一对情人般爆发起一场争风吃醋的吵架。一时间在场的人不晓得他们是在开玩笑,直到他们相互的指责越来越激烈,越来越不像话,才恍然大悟,笑得肚皮都痛了。接着他们即兴表演一个喝醉了酒的上等人在杰明街上勾搭一名法国妓女的场面。在这之后,那人数不多的观众正哄堂大笑之际,他们又严肃认真地演出了。群鬼,中阿尔文太太企图勾引曼德斯牧师的那场戏。最后,他们为了取得特别优异的效果,演出了他们过去在戏剧界聚会上经常演出的节目。这是一出用英语演出的契河夫的剧本,可是演到情绪激动处,那音调一变而听来竟完全像是在讲俄语了。朱莉娅发挥了她演悲剧的全部禀赋,但又加以闹剧化的强调,所以演出的效果是妙趣横生。她把自己心里真正的苦痛倾注在戏里,而又以生动的诙谐感予以嘲弄。观众们在座位上前仰后合,捧肚大笑;终于笑得哼哧哼哧地呻吟起来。或许朱莉娅从来没有演得这样精彩过。她是在演给汤姆看,演给他一个人看。 “我看见了伯恩哈特和雷耶纳①,”财政大臣说,“我看见了杜丝和爱伦·泰利和肯德尔夫人。Nunc Dimittis②。” ①雷耶纳(Gabrielle Charlotte Rejane,真名为Charlotte Reju,1857—1920)为法国女演员。 ②Nunc Dimittis,拉丁语,意谓”客我去世’。据《圣经·路加福音》第2章第25到30节,西面得了圣灵的启示,知道自己在来死以前,必将看见上帝所立的基督,后来在圣殿中看见耶稣的父母抱着孩子进来,便用手接过来,称颂上帝说,‘主阿,如今可以照你的话,释放仆人安然去世。因为我的眼睛已经看见你的救恩,……”财务大臣此处引用的是天主教钦定的拉丁文。圣经》,表示在朱莉娅的表演中看到了许多著名女演员,大饱眼福,死而无憾。 朱莉娅满面春风,身子仰后靠在椅子里,一口喝干了一玻璃杯香槟。 “我要是没有拆罗杰的台,我把头砍下来,”她想。 然而,尽管如此,第二天早晨她下楼来时,这两个孩子已经又出去打高尔夫球了。迈克尔送丹诺伦特夫妇到伦敦去了。朱莉娅很疲倦。当汤姆和罗杰日来吃午饭的时候,她觉得要使一把劲,才能高高兴兴地聊天。下午,三人同到河上去,不过朱莉娅感觉到他们带她去并不很高兴,而只是出于无奈。她想到曾多么热切地盼望汤姆的假期到来,强自压住了一声哀叹。现在她计算着要过几天假期才能结束。 她坐进汽车去伦敦,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她并不生汤姆的气,可是非常伤心;她怨恨自己如此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但是她一踏进剧院,便觉得如同从恶梦中醒来一样,摆脱了对汤姆的神魂颠倒的迷恋;在那里,在化妆室里,她重新控制住了自己,而所有的日常生活琐事都变得微不足道了。她能享有这种自由的时候,一切都无关紧要。 就这样,这个星期一天天在过去。迈克尔、罗杰和汤姆过得很快活。他们在河里游泳,他们打网球,打高尔夫球,乘船在河上闲逛。剩下只有四天了。只有三天了。 (“现在我可以坚持到底了。等我们回到伦敦后,情况就不同了。一定不能显露出我是多么痛苦。我必须装得若无其事。”) “这一阵有这么好的天气,我们真是占了便宜,”迈克尔说。“汤姆很受人欢迎,是不是?可惜他不能再待上一个星期。” “是啊,非常可惜。” “我以为他是罗杰难得的好朋友。一个十足正常的、心地纯洁的英国青年。” “是啊,十足的,”(该死的蠢货,该死的蠢货。”) “看他们吃东西的样子,太有意思啦。” “是啊,他们看来吃得津津有味的。”(我的上帝,但愿噎死他们。”) 汤姆将在星期一早上乘早班火车回伦敦。德克斯特夫妇在伯恩头镇有所住宅,邀请他们在星期天全都去他们家吃午饭。他们将一起乘汽艇去。 这时汤姆的假期即将结束,朱莉娅幸喜自己始终没有皱一皱眉头,流露出心中的恼怒。她肯定他全然不知他多么深深地伤了她的心。毕竟她必须宽容,他还只是个孩子,而且如果你真要仔细算算,她年龄大得足以做他的母亲了。她跟他发生了关系,这是件够伤脑筋的事,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她也无可奈何;她一开始就对自己说,她决不能使他感觉到她对他有任何占为己有的要求。 星期日那天晚上,没有人来吃晚饭。她但愿汤姆在最后的一个晚上能单独跟她待在一起,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无论如何他们总可以两个人到花园里去散一会步。 “我不知他有没有在意,从他到这里以来,还没吻过我一次?” 他们可以乘赛艇出去兜兜。能在他怀里躺上几分钟,将有如在天堂里一般快乐;这就可以弥补一切了。 德克斯特家的聚会是个戏剧界的聚会。阿尔奇·德克斯特的妻子格雷斯·哈德威尔在演音乐喜剧,有一群漂亮姑娘在她当时参加演出的戏里跳舞。朱莉娅十分自然地扮演着一个不摆架子的头牌女演员角色。她对这些在歌舞班中每星期只拿三英镑的白金色头发烫成波浪型的年轻姑娘十分亲切。宾客中有好些人带着科达照相机,她和蔼地让他们拍她的照。当格雷斯·哈德威尔在作曲家的伴奏下唱着她那著名的歌曲时,她热烈鼓掌。当这位喜剧女演员模仿她演的一个有名的角色时,她和所有在场的人一样仰天大笑。气氛很欢乐,相当喧闹,使人轻松愉快。朱莉娅玩得很快活,不过到了七点钟,她可不想再待下去了。她正在为邀请她来参加这愉快的聚会而向她的两位主人道谢时,罗杰朝着她走来。 “我说,妈,有一大批人要到梅登海德①去吃晚饭和跳舞,他们叫汤姆和我也去。你不介意吧,嗯?” ①梅登海德(Maidenbead)在伦敦西,为伯克郡自治城市,濒泰晤士河。 热血冲上了她的面颊。她不由得失声地回答道: “你们怎么回去呢?” “噢,这没有问题。我们会找人给我们搭便车回来的。” 她无可奈何地瞧着他。她不知该说什么。 “这将是非常开心的。汤姆拼命想去。” 她的心沉下去了。她用了最大的忍耐才好容易没有大吵大闹起来。她控制住了自己。 “好哇,宝贝。但不要玩得太晚了。记住汤姆明儿一清早就要起来的。” 汤姆也来了,听到了最后几个字。 “你真不介意吗?”他问。 “当然不。我希望你们玩得痛快。” 他朝他粲然一笑,可她的眼睛里却冷冰冰地充满着怨恨。 “我倒认为那两个孩子走开去也好,”在他们登上汽艇时,迈克尔说。“我们有好久没有在晚上单独待在一起了。” 她握紧拳头,硬使自己不要对他说闭住他的贫嘴。她正怒火中烧。这下可使她忍无可忍了。两个星期来汤姆一直不顾她,连以礼相待都没有做到,而她始终是天使般地亲切。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能表现出这样好的耐心。任何一个别的女人都会对他说,如果他不能按人之常情行事,就给我滚开。自私、愚蠢和庸俗,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几乎情愿他明天不准备走,这样她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把他连同行李一起撵出去。一个伦敦城里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竟敢这样对待她;诗人、内阁大臣、世袭贵族都不借回绝最重要的约会,只求有机会同她共进一餐,而他却把她丢在一旁,去跟一批什么戏也演不来的、用过氧化氢漂白头发的冒牌金发女郎跳舞。这说明他是个多大的混蛋。你会想他总该有些感恩之心吧。可不是吗,他身上穿的衣服就是她给他买的。他引以为骄傲的那只金烟盒,不是她送给他的吗?还有他戴着的戒指。天哪,她要跟他算帐。 是的,她知道该怎么办。她知道他在哪个方面最为敏感,她知道如何能最恶毒地伤他的心。这一下将狠触他的痛处。她在脑子里反复考虑着这个计谋,心头感到一阵淡淡的宽慰。她急于要立即去做她在这计谋中所要做的事情,因此他们一回到家,她就上楼到自己房间里。她从手提包里拿出四张一镑的和一张十先令的钞票。她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亲爱的汤姆: 明晨不能见你,特在此附上这点钱供你付赏钱之用。三镑给管家,一 镑给侍候你的女仆,还有十先令给汽车夫。 朱莉娅 她把伊维叫来,吩咐她把这封信叫明天唤醒汤姆的女仆交给他。她下楼去吃晚饭的时候,心里觉得好过得多了。她和迈克尔一边吃饭,一边谈笑风生,饭后他们同玩六副牌的伯齐克牌戏①。即使她花了一个星期来费尽心机,也不可能想出比这可以更加厉害地羞辱汤姆的办法。 ①伯齐克牌戏〔bezique)为一种两人玩的牌戏,将52张的扑克牌中去掉2,3,4;5,6各四张,剩下32张为一副,可用一副玩,也可以用几副混和在一起玩。这里说六副,则有192张牌。 然而等她上了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在等待罗杰和汤姆回来。她想到一个念头,使她心神不宁起来。也许汤姆会意识到他的行为太不像话;如果他稍加思考,他定能想到他造成了她多大的不愉快;很可能他会感到抱歉,因而到了家里,跟罗杰道了晚安之后,会悄悄走下一层楼,到她的房间里来。假如他会这样做,她将一切都宽恕他。那封信大概在管家的餐具室里;她可以很容易地溜下去把它取回来。 终于一辆汽车开来了。她开灯看了看时间,是三点钟。她听着这两个小伙子上楼,走进他们各自的房间。她等待着。她把床边的灯开了,这样他开门的时候,可以看得见。她要假装熟睡着,然后等他踮着脚向她悄悄地走来时,慢慢地张开眼睛,朝他微笑。她等待着。夜阑人静,她听见他上床和关灯的声音。她两眼茫茫地向前方盯视了一阵,然后耸耸肩,打开床边的抽屉,从一只小瓶子里拿了两片安眠药。 “要是睡不着,我准会发疯。” ------------------十五 朱莉娅到十一点过后才醒来。在她收到的信中有一封不是通过邮局寄来的。她认出是汤姆的具有商业文书特色的端正的笔迹,便把信拆开。里面只有四镑十先令的钞票,别无他物。她感到有点难过。她并不确切知道自己原来指望他对她用恩赐口气写的短柬和侮辱性的赠礼会作出怎么样的回答。她没有想到他会把它退回来。她忧虑起来,她原想伤伤他的感情,现在却怕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他给了仆人们赏钱,”她这样喃喃自语来安慰自己。她耸耸肩膀。“他会回心转意的。让他明白我并不全是奶与蜜①般甜美,这对他不会有伤害。” ①典出《圣经·民数记》第16章第13节,奶与蛮之地象征丰饶、繁荣之地。 然而她还是整天思潮起伏。当她到达剧院时,一个包裹等待着她。她一看地址,马上就晓得里面是什么东西。伊维问要不要把它拆开。 “不要。” 可是一等到她单独一个人的时候,她立即把它拆开了。里面是袖口链钮、背心钮子、珍珠前胸饰钮、手表和汤姆那么引以为骄傲的金烟盒。所有她以前送给他的礼物。可就是没有信。没有只字的解释。她的心下沉了,觉察到自己在发抖。 “我是个多该死的笨蛋!我为什么当时不忍住性子呢。” 这会儿她的心痛苦地跳着。有这样的剧痛啃啃着她的心肺,她没法登台,如果演出只会十分糟糕;她无论如何必须和他通话。他住的房子里有电话,他房间里有分机。她打电话给他。幸亏他正在家。 “汤姆。” “什么事?” 他是停顿了一下才答话的,声音里带着怒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把所有那些东西都捎给了我?” “你今天早晨没有收到钞票吗?” “收到了。我莫名其妙。我冒犯了你吗?” “噢,不,”他答道。“我喜欢被当作一个受女人供养的小伙子。我喜欢你直截了当地侮辱我,把我看得连给仆人的赏钱都要有人给我。我很奇怪,怎么你没有把我回伦敦的三等车票的车钱寄给我。” 虽然朱莉娅焦躁不安得可怜,因而话都说不大出来,但她对他笨拙的讽刺口气几乎微笑起来。他真是个愚蠢的小东西。 “可是你总不可能想像我是存心要伤你的感情啊。你当然相当了解我,知道我绝对不会这样做。” “正因为如此,所以更坏。”(“该死的,该诅咒的,”朱莉娅想。)“我原来就不应该让你送我那些东西。我不应该让你借钱给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这都是糟透的误会。等我散场后来接我吧,我们大家讲讲明白。我相信我可以解释清楚的。” “我要和我家里人一起吃饭,然后在家里睡觉。” “那么明天呢。” “明天我有约会。” “我必须和你见面,汤姆。我们彼此那么要好,不能就这样分手。你不能不听我解释就指责我有罪。我并没有罪过而要受惩罚,岂不是太不公平。” “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 朱莉娅发急了。 “但是我爱你呀,汤姆,我爱你。让我们再见一次面,然后,如果你还是生我的气,那我们也只好算数。” 停顿了好一会,他才回答。 “好吧。我星期三在你日场结束后来看你。” “别把我想成是没心肝的人,汤姆。” 她放下听筒。不管怎么样,他将要来看她。她重新包起他退还给她的那些东西,把它们藏在伊维肯定不会看到的地方。她脱了衣服,穿上她那件粉红色的旧晨衣,开始化妆。她情绪不好;这是她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对他说她爱他。她怨恨自己不得不低首下心去求他来看她。在这以前,总是他来要求她作伴的。想到现在他们之间的位置公开颠倒过来了,她心中快快不乐。 星期三日场的戏,朱莉娅演得糟透了。热浪影响营业,场内气氛冷淡。朱莉娅对此漠不关心。惶恐不安的情绪啃啃着她的心,她顾不到戏演得怎么样了。(“他们究竟干吗要在这样的日子来剧院看戏呢?”)等戏演完了,她感到高兴。 “我在等芬纳尔先生来,”她对伊维说。“他在这儿的时候,不要有人打扰我。” 伊维没有答话。朱莉娅朝她瞟了一眼,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是阴阳怪气的。 (“让她见鬼去吧。我才不管她怎么想呢!”) 这时候他应该来了。已经五点多了。他一定会来的;反正是他答应了的,可不是吗?她穿上一件晨衣,不是她化妆时穿的那件,而是一件梅红色的男式丝绸晨衣。伊维没完没了地尽在那里整理东西。 “看在上帝份上,别忙个不完了,伊维。让我一个人待着。” 伊维不答话。她继续慢条斯理地把梳妆台上的一样样东西都照朱莉娅向来要求的那样安放得整整齐齐。 “我对你说话,你干吗死不开口呀?” 伊维转过身来瞧着她。她若有所思地用手指在鼻孔上擦擦。 “尽管你可能是个伟大的女演员……” “给我滚开去。” 朱莉娅去掉了舞台上的化妆之后,并不另外在脸上涂脂抹粉,只在眼睛底下抹上一层极淡的蓝色眼影膏。她天生皮肤光滑、白皙,现在面颊上不搽胭脂,嘴唇上不涂口红,显得形容憔悴。那件男式晨衣具有一种既是虚弱无奈、又是风流倜傥的效果。她的心跳得叫她觉得难过,她非常焦急,可是照着镜子喃喃地说:《艺术家的生涯,末一幕里的咪咪①。她几乎不知不觉像患着肺病似地咳了两声。她把梳妆台上雪亮的电灯都关了,躺倒在那张长沙发上。不多一会,有人敲门,伊维进来通报芬纳尔先生来了。朱莉娅伸出一只雪白、瘦小的手。 ①《艺术家的生涯》(La Boheme)是意大利歌剧作曲家普契尼(Giacomo Puccini,1858—1924)所作三幕歌剧;咪咪是剧中女主角之一,在末一幕中患肺病不治而死去。剧中咪咪频频咳嗽,故下文朱莉娅“咳了两声”。 “我正在躺一会。我怕身体有些不大舒服。你自己找把椅子吧。多蒙你来了。” “很遗憾。是什么不舒服?” “噢,没有什么。”她在灰白的嘴唇上强装出一丝微笑。“这两三个晚上我没有很好睡觉。” 她把一双俏丽的眼睛转向他,朝他默默地凝视了一会。他脸上阴沉沉的,可是她看出他是在害怕。 “我在等你告诉我,你对我有什么不乐意,”她终于低声地说。 声音有点颤抖,她觉察到,但是颤抖得很自然。(“基督啊,我相信我自己也在害怕啊。”) “再回头重谈那个没有意思。我要对你说的只有这一句话:我恐怕一下子还不出我欠你的两百镑,我根本没有这么多钱,不过我会陆续还你的。我极不愿意不得不请求你宽限我归还的日期,可我没有办法。” 她在沙发上坐起来,双手按在快要破碎的心房上。 “我不理解。我有整整两个晚上没有合眼,心里翻来覆去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我觉得自己要发疯了。我竭力要理解。可我不能理解。我不能。” (“我曾在哪出戏里说过这段话?”) “噢,你能,你完全能够理解。你对我恼火,你要对我报复。你报复了。你的确对我报复了。你再清楚没有地表达了你对我的蔑视。” “可是我为什么要向你报复呢?我为什么要对你恼火呢?” “因为我同罗杰到梅登海德去参加了那个聚会,而你要我回家。” “然而是我叫你去的呀。我还说希望你们玩得痛快。” “我知道你是这样说的,不过你的眼睛里冒着欲火。我并不要去,可罗杰偏要去。我对他说,我想我们应该回去同你和迈克尔一起吃晚饭,但是他说,你巴不得我们走开,可以图个清静;我就不愿为此多费口舌。等我看到你怒气冲天的时候,回头已经来不及了。” “我当时没有怒气冲天。我不知道你头脑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你们要去参加聚会,这是很自然的嘛。你不该想像我是那种畜生,会不乐意你在两个星期的假期中有点小小的欢乐。我可怜的小乖乖,我是只怕你厌烦呢。我巴不得你过得快活啊。” “那么你为什么寄给我那些钱,写给我那封信呢?这是多么侮辱人啊。” 朱莉娅的声音发抖了。她的下巴颤抖起来,她的肌肉失去了控制,异常令人感动。汤姆局促不安地把目光避开去。 “我不忍心想到你非得把不该乱花的钱去作赏钱,我知道你不是钱多得用不完的,而且知道你还要付高尔夫球场的场地租费。我最恨有些女人跟小伙子一起出去,什么钱都让他们付。这是多不体贴啊。我待你就像待罗杰一样。我绝对没有想到这会伤了你的感情。” “你说这话愿意起誓吗?” “当然愿意。我的上帝,难道经过了这几个月,你还如此不了解我吗?假如你所想的真是那样的话,那我该是个何等卑鄙、恶毒、可耻的女人,是怎样的下流坯,是怎样没有心肝的粗俗的畜生:你认为我是那样的人吗?” 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不管怎么样,这无关紧要。我绝对不应该接受你的珍贵礼物和让你借钱给我。这使我处于糟透的境地。我之所以认为你轻视我,是因为我不能不觉得你有权利轻视我。事实是我没有钱去跟那些比我富有得那么多的人们交往。我真蠢,还自以为能这样做呢。真有劲,我过了一段痛快的时光,可我到此为止。我不打算再和你见面了。” 她深深叹了口气。 “你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你这话冤枉人了。” “你是我一切的一切。这你知道。我多么寂寞,多么需要你的友谊。我被那些食客和寄生虫包围着,而我晓得你是不图私利的,我总觉得我可以信赖你。我是多么喜欢和你在一起啊。你是我唯一可以彻底真诚相处的人。你不知道我能帮你一点忙是多大的快慰吗?我送你一些小小的礼物,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我看你用着我送给你的东西,心里多么快活。如果你对我有一点爱怜之心的话,这些礼物就不会使你感到羞辱,而你会因为欠我的情而受到感动。” 她再次把眼睛转向他。她一向能够要哭就哭,这会儿正真心地感到痛苦,所以更不需要花多大力气。他从来没有看见她哭过。她能哭而不抽噎,一双迷人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脸皮几乎绷紧着。大颗沉重的泪珠簌簌地从脸上滚下来。她的沉默、她那悲痛的身子的静止状态特别动人。她自从在《创伤的心》中哭过以来,一直没有这样哭过。基督啊,那出戏真使得她身心交瘁。 她这时不朝汤姆看,却尽是呆望着前方;她确实悲伤得有些神思恍惚,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在她身内的另一个自我知道她在干什么,这个自我分担着她的痛苦,同时又注视着它的表现。 她发觉他面色发白了。她感觉到一阵突然的剧痛绞紧着他的心弦,她感觉到他的血肉之躯受不了她的不堪忍受的痛苦。 “朱莉娅。” 他的声音变了。她把泪汪汪的眼睛慢慢地转向他。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女人在哭,而是整个人类的灾难,是作为人的命运的深不可测而无从安慰的悲哀。他突然跪倒在地上,把她一把抱住。他感到震惊。 “我最亲爱的,最亲爱的。” 她一时动也不动。仿佛她不知道他就在眼前。他吻她淌着泪水的眼睛,把嘴向她的嘴凑上去。她把嘴给他,仿佛全然无能为力,仿佛不知道在发生什么事,她的意志力全都丧失了。她用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动作,把自己的身体紧贴在他身上,渐渐地两条手臂伸出去挽住了他的脖子。她偎依在他怀里,并不确实是动弹不得,而是仿佛她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活力都已消散得荡然无存。他在嘴里尝到了她的眼泪的咸味。最后,她精疲力竭了,用两条柔软的臂膀攀住了他,仰面卧倒在长沙发上。他的嘴唇紧贴着她的不放。 要是你在一刻钟后看到她那副那么欢快、那么满面春风的样子,就会绝对想不到,就在不多一会之前,她经历了一阵啼啼哭哭的风暴呢。 他们各自斟了一杯威士忌苏打,抽着香烟,用情意缠绵的目光相互注视着。 “他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她想。 她突然想到该好好款待他一下。 “里卡比公爵和公爵夫人今晚要来看戏,我们将在萨伏伊饭店共进晚餐。我想你也许不高兴去吧,是不?我正需要一个男人来凑成四个呢。” “如果你要我去,我当然愿意去。” 他面颊上泛起的红晕告诉她他是多么激动地想要结识如此显要的贵人。她没有告诉他其实这对里卡比夫妇只要有白食吃,哪里都去。 汤姆收回了他退还给她的那些礼物,态度相当羞怯,但还是收回去了。等他走了,她在梳妆台前面坐下,仔细打量镜子中的影子。 “多幸运,我能哭而不哭肿眼皮,”她说。她稍微在眼皮上按摩了一下。“反正男人都是些大傻瓜。” 她很快活。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她已经重新得到了他。不过在她头脑背后或心坎深处的什么地方,总存在着对汤姆的一些鄙夷之感,因为他是个多么无知的蠢货。 ------------------十六 他们的争吵不可思议地反而消除了他们之间的隔阂,使他们的关系更加密切了。当她再次提出那套房间的问题时,汤姆并不像她预料的那样坚定地表示拒绝。看来似乎在他收口了她的礼物、答应忘掉所借的钱、彼此和解之后,他把良心上的不安抛置一旁了。他们一起布置房间,乐趣无穷。汽车夫的妻子帮他收拾房间和准备早餐。朱莉娅有一把钥匙,有时候开门进去,独自坐在小起居室里,等他从办公室回来。他们一星期在外面共进两三次晚餐,并且跳舞,然后乘出租汽车回到那套房间去。 朱莉娅过了一个欢乐的秋天。他们上演的剧本很成功。她感到自己活跃和年轻。罗杰将于圣诞节回家来,不过只能待两个星期,接着就要去维也纳。朱莉娅预料他将把汤姆霸占去,便打定主意不介意。青年人自然喜欢和青年人待在一起,她对自己说,如果他们两人一连几天形影不离,因而汤姆顾不到她,她也不必着急。她现在已经控制住他了。 他以当她的情人自豪,这使他富有自信,他很高兴毕竟是通过了她的关系才能亲密地结识许多大大小小的知名人物。他现在急于想加入一家高级的俱乐部,朱莉娅正在帮他找门路。查尔斯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任何要求,她肯定相信稍施手腕就能哄他推荐汤姆加入他所属的某个俱乐部。汤姆有钱可花,这对他是个新的愉快的强烈感受;她鼓励他奢侈浪费;她有个想法,一旦他习惯于某种方式的生活之后,他将意识到少她不了。 “当然这事情是不可能持久的,”她对自己说,“不过,等到事情结束了,它将成为他的一段非凡的经历。它确实将使他成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 不过,虽然她自忖这事情不可能持久,她并不真正理解为什么不可能持久。随着岁月流逝,他年龄一年年大起来,他们之间将不存在任何突出的差异。过了十年、十五年,他将不再是那么年轻,而她将还像是现在这般年纪。他们十分惬意地相处在一起。男人是习惯的动物!因此女人能够那么牢牢地控制他们。她一点都不觉得比他老,深信他也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们之间年龄上的差距。的确,在这个问题上,她一度有过短暂的不安。 她正在他的床上躺着。他站在梳妆台跟前,只穿着衬衫,没穿上衣,正在刷头发。她赤露着身体,以提香笔下的维纳斯的姿势躺在那里,她记得这张画像是在一所乡间别墅里作客时看到的。她觉得自己真成了一幅可爱的图画,充分自信她展现着一个美丽动人的形像,便保持着这个姿势。她,冶然自得。 “这是罗曼斯,”她想,嘴唇边挂着一抹轻盈的微笑。 他在镜子里看到她这样子,转过身来,没有出声,只拉起被单给她这上了。虽然她亲切地向他微微一笑,可他这动作使她相当吃惊。他是怕她着凉呢,还是他的英国人的分寸感被她的裸体吓坏了?要不,是否可能他这毛头小伙子的性欲满足之后,看见她那半老的肉体有点恶心? 她回到家里,又把衣服全脱了,对着镜子仔细检视自己。她决定不对自己抱宽容的态度。她看自己的颈项,那里并没有衰老的迹象,尤其是她抬起下巴时,更其如此;她的两只乳房小而坚实,大可以看作少女的乳房。她的腹部平坦,臀部不大,有一心\处地方显得有些肥肉,犹如一长条香肠,但这是每个人都有的,反正菲利普斯小姐可以加以处理的。没有人可以说她的腿长得不好,这两条腿又长又细,线条又美,她用手周身摸摸,皮肤好比天鹅绒般柔软,上面没有一个斑点。当然啦,她眼睛底下有几条皱纹,但是你得盯着细看才看得出来,人家说现在有一种手术可以去除这种皱纹,也许值得去打听一下;幸亏她的头发还保持着本来的颜色,因为无论染得怎样好,头发一染,脸部就显得僵硬;她的头发始终是鲜明的深褐色的。她的牙齿也没问题。 “仅正经一一就是这么回事。” 她一瞬间回忆起卧车上那个蓄胡子的西班牙人,她顽皮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笑。 “他不讲什么活见鬼的小心谨慎。” 不过尽管如此,从那天起,她的一举一动总小心地遵守汤姆讲究体面的准则。 朱莉娅的名声那么好,因而她认为尽可以不必犹豫和汤姆一同在公共场所露面。上夜总会对她来说是新的体验,她很喜欢;虽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无论她到什么地方,不可能没有人注视她,可她绝对没有想到她这生活习惯的改变势必引起议论。她有二十年忠贞的历史——当然那个西班牙人不在此例,那是任何女人都可能偶然碰到的奇遇一一所以她深信,没有人会忽然想到她和一个年龄小得足以做她儿子的小伙子有暧昧关系的。她从来没有想到尽管汤姆应该谨慎,也许并不总是能做到。她从来没有想到,他们在一起跳舞的时候,她那双眼睛里的神色泄露了她的秘密。她认为她的地位享有特殊的权利,所以从来没有想到人们终于开始沸沸扬扬地说起闲话来了。 当这种闲话传到多丽·德弗里斯耳朵里的时候,她哈哈笑了。她在朱莉娅的请求下,曾邀请汤姆参加过一些聚会,还有一两次请他到她的乡间别墅去度周末,但是她从未注意过这个人。他似乎是个不错的小家伙,在迈克尔忙不过来的时候,权充朱莉娅身边的一名有用的护花大使,可绝对是微不足道的。他是那种到哪里都没人注意的人,即使你见过他,也不会记得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是那种你临时请来使晚宴的参加者成为双数的额外的人。朱莉娅讲到他的时候,开心地称他为“我的男朋友”或者“我的小伙子”;如果他们之间有些什么的话,她就不可能那么冷静,那么坦率。而且多雨十分清楚,朱莉娅一生中只有过两个男人,那就是迈克尔和查尔斯·泰默利。不过很奇怪,多少年来如此洁身自好的朱莉娅怎么突然开始一星期选起三、四次夜总会来。 近来多丽不大见到她,而且确乎对于朱莉娅这样疏忽是有点气愤的。她在戏剧圈里有许多朋友,便开始打听。她对所听到的情况极不满意。她不知该作何想法。有一点是明显的,朱莉娅不可能知道人家在说她些什么,所以必须有人去告诉她。她不可能;她没有这勇气。即使相识了这么多年,她还是有些害怕朱莉娅。朱莉娅是个脾气十分柔和的女人,虽然有时候出言粗鲁,却不容易被人惹怒;不过她有着某种气度,使你不敢对她放肆;你有一种感觉,如果你一旦做得太过分,你会后悔莫及。然而总该有所行动。 多丽在心里反复考虑了两个星期,忧心如焚;她试图把她自己受伤害的感情抛置一旁,只从朱莉娅的事业这个角度着想,最后得出结论:必须让迈克尔去跟她讲。她从来不喜欢迈克尔,但他终究是朱莉娅的丈夫,她有责任隐隐约约地告诉他,至少做到先促使他去制止正在发生的事,不管到底是什么。 她打电话给迈克尔,约他在剧院相会。迈克尔对多丽正如她对他一样不大喜欢,虽然其原因不同,所以听到她要和他相见,不由得诅咒了一声。他恼恨始终无法劝诱她出让她在剧院的股份,还对她提出的任何建议都深恶痛绝,总认为是横加干涉。然而当她被领进他办公室的时候,他却热烈欢迎。他把她左右两面面颊都吻了。 “请坐,别客气。你来看看这老剧院还在不断给你扒进红利来吧?” 多丽·德弗里斯这时已是个六十岁的女人。她很胖,她的脸,加上那只大鼻子和厚厚的红嘴唇,看来比实际的更大。她的黑缎子衣裳略带男性风格,可是她颈项上戴着一串双圈的珍珠项链,胸前佩着一只钻石饰件,帽子上又是一只。她的短发染成了浓艳的紫铜色。她的嘴唇和指甲涂得火红。她说话的声音又响亮又深沉,但她激动的时候,字眼常会重叠不清,而且漏出些伦敦土音来。 “迈克尔,我为了朱莉娅的事心烦意乱。” 迈克尔一向是个地道的绅士,这时稍稍扬起眉毛,抿紧他的薄嘴唇。他不准备谈论自己的妻子,即使跟多丽也罢。 “我看她做得实在太过分了。我弄不懂是什么支配着她。她现在参加的那些聚会。那些夜总会等等。毕竟她不再是个年轻女人了;她会徒然搞垮身体的。” “嘿,胡说八道。她像一匹马一样强壮,身体棒极了。她比前几年更显得年轻。你不要看见她一天工作下来找一点乐趣而妒忌她。她眼下在演的角色并不很吃力;我很高兴她喜欢出去寻寻开心。这只说明她精力有多充沛。” “她过去从来不喜欢那一套名堂。她突然开始到那些地方的恶劣环境中去跳舞,一直跳到半夜两点钟,这似乎太奇怪了。” “这是她仅有的运动。我不能指望她穿上短裤,陪我到公园里去跑一圈嘛。” “我想你应该晓得人们正在开始议论。这将大大有损她的名誉。” “你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唉,在她这年纪,竟跟一个年轻小伙子一起那么惹人注意,这不是荒谬的吗?” 他一时没听懂,对她看了一会儿,等到弄懂了她的意思,便哈哈大笑起来。 “汤姆吗?别那么傻了,多丽。” “我可不傻。我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任何一个像朱莉娅那样出名的人,老跟同一个男人混在一起,人们自然要议论的啰。” “然而汤姆既是她的朋友,同样也是我的朋友。你很清楚,我不可能带朱莉娅出去跳舞。我得每天八点钟起身,在一天工作之前,先得锻炼身体。活见鬼,我在舞台上混了三十年,是懂得一些人性的啊。汤姆是个很好的典型英国小伙子,心地纯洁,忠厚老实,是个正人君子。或许他爱慕朱莉娅,他这年龄的男孩子往往自以为爱上了比自己年龄大的女人,嗯,这对他可并没有任何害处,对他只有好处;然而如果认为朱莉娅可能会看上他——我可怜的多丽,你真使我好笑。” “他这个人很讨厌,又迟钝,又庸俗,他又是个势利小人。” “好哇,既然你以为他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你又似乎认为朱莉娅对他着了迷,这你不觉得太莫名其妙吗?” “只有女人才懂得女人能做出什么来。” “这句台词不错,多丽。我们下囫要请你写个剧本啦。现在让我们把这个问题弄弄清楚。你能正视着我,对我说你确实认为朱莉娅和汤姆有暧昧关系吗?” 她直勾勾地正视着他。她的眼神是极度痛苦的。原来她虽然起初听到人家在讲朱莉娅的闲话,只是一笑置之,可是她无法完全抑制随后向她袭来的疑虑;她想起了许多小事,在当时并没有引起注意,但冷静下来思考一下,却觉得非常可疑。她心灵上受到了她过去一向认为无法忍受的折磨。证据呢?她没有证据;只有直觉告诉她不能不信;她想回答说“是的”,话到口头几乎无法制止;但她还是制止了。 她不能背叛朱莉娅。这个傻瓜会去告诉她,这一来朱莉娅就会永远不再理睬她。他也许会着人暗中监视朱莉娅,去当场抓住她。如果她现在讲出了真相,谁也说不准会产生什么后果。 “不,我不能。” 她热泪盈眶,开始在她肥厚的面颊上滚下来。迈克尔看出她很悲伤。他觉得她很可笑,但是理解她在受折磨,便出于慈悲心肠,试图安慰她。 “我相信你并不真的认为她有那样的事。你知道朱莉娅多么喜欢你,你要知道,如果她另有其他朋友,你可决不能妒忌啊。” “天晓得,我一点儿也不妒忌,”她啜泣着说。“她最近待我大大变了样。她对我那么冷淡。我一向是她多么忠诚的朋友啊,迈克尔。” “对,亲爱的,我知道你正是这样。” “如果我把为国王效劳的热诚,用一半来侍奉我的上帝……”① ①引自莎士比亚历史剧《亨利八世》第3幕第2场第456到457行;这话原是英王亨利的首相伍尔习红衣主教对其仆人克伦威尔说的。译文采用杨周翰的。 “哦,得了,事情还不致糟到这样。你知道,我不是那种爱跟旁人谈论自己妻子的人。我总认为那是不成体统的。但是,你得知道,老实说你首先一点也不了解朱莉娅。她对性一点也不感兴趣。我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是另一回事,但过了这么多年,我不妨告诉你,她当时可真使我有点应付不了。我倒不是说她是女性色情狂什么的,可她有时候令人相当厌烦。房事本身原是乐趣,不过生活中还有其他事情嘛。但是生下罗杰之后,她完全变了。有了个孩子,使她安定了下来。她那些本能全都投人演戏中去了。你读过弗洛伊德①的著作,多丽;他把这种现象叫做什么?” ①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为精神分析学派心理学的创始人,提出潜意识理论,认为性本能冲动是行为的基本原因。 “嘿,迈克尔,我管弗洛伊德做什么?” “升华①。对了。我常想,正是这个使她成了如此伟大的女演员。演戏是一种需要花费全部时间的工作,你如果想真正演好戏,就必须把你的全部身心投入其中。我对公众最无法忍受的是,他们以为男女演员们所过的生活是浪漫不堪的。我们才没有时间干那些荒唐事哩。” ①升华为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一个术语,指被压抑干无意识中的本能冲动,特别是性本能冲动,转向社会所许可的活动中去求得变相的、象征性的满足。艺术创造、宗教活动等都被说成是性本能冲动升华的结果。 迈克尔说的话使她着恼,这倒反而使她恢复了自制。 “不过,迈克尔,也许你和我都知道,朱莉娅整天和那个蹩脚小子混在一起,其实并没有什么。但这大大有损她的名誉。毕竟你们俩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你们的模范结婚生活。大家都尊敬你们。公众喜欢把你们看作无比忠诚、亲密无间的一对。” “我们正是这样,活见鬼。” 多丽越来越耐不住了。 “可是我告诉你人家在说闲话啊。你哪能愚蠢得想不到他们势必会这样做。我的意思是,假如朱莉娅早有连一接二的丑闻,那就没人会在意了,但是多少年来她一直生活得规规矩矩,而今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自然每个人都要说起闲话来啦。这对于生意的影响多坏。” 迈克尔迅速朝她一瞥。他微微一笑。 “我懂得你的意思,多丽。你说的话也许有点道理,而且你在这种情况下完全有权利说这种话。我们刚开始的时候,你待我们就非常好,所以我极不愿意让你吃亏。我告诉你个办法:由我买下你的股份。” “买下我的股份?” 多丽挺起身于,刚才愁眉不展的面孔一下子板了起来。她气愤得透不过气来。他却继续和颜悦色地说下去。 “我了解你的意思。如果朱莉娅整夜在外面寻欢作乐,那必然影响她的演戏。这是显而易见的。她有一批妙不可言的观众,一批老太太,她们来看我们的日场演出,就因为她们认为她是个那样可爱的好女人。我愿意承认,如果她让自已被人讲得沸沸扬扬,我们的票房收入可能会受到影响。我充分了解朱莉娅,她不容许任何人干涉她的行动自由。我是她的丈夫,我不得不容忍。可你的地位完全不同。如果你乘这有利时机退出去的话,我不会责怪你。” 多丽这会儿提高了警觉。她绝对不是傻瓜,谈到生意时,她与迈克尔正是旗鼓相当。她觉得恼火,但这火气给了她控制自己的力量。 “这么多年来,迈克尔,我想你总该知道我可不是这样差劲的人。我原想有责任来提醒你,但是我对情况好坏都是准备承受的。我不是那种看见船在下沉、只管自己选命的女人。我可以说,我比你亏得起本。” 她看到迈克尔脸上清楚地表现出失望的神情,满怀高兴。她晓得他对金钱看得很重,希望她刚才说的话使他心痛。他很快就镇定下来。 “反正你考虑考虑,多丽。” 她拿起手提包,他们相互说了一些亲切友好的客套话就分手了。 “愚蠢的老母狗,”门在她背后关上后,他说道。 “自负的老蠢驴,”她在电梯里下去时带着嘘声说。 然而当她跨进非常昂贵的豪华汽车开回蒙塔古广场时,她再也忍不住满眶的沉重而痛苦的眼泪。她感到自己老了,孤独,愁苦和无可奈何地嫉妒。 ------------------十七 迈克尔自以为富于幽默感。他和多丽谈话后的那个星期天晚上,朱莉娅正在梳妆,他踱进她房里。他们准备提早吃了晚饭出去看电影。 “今晚除查尔斯之外还有谁?”他问她。 “我找不到另外一个女的。我叫了汤姆。” “好!我正想见到他。” 他想到肚子里藏着的笑话,哑然失笑。朱莉娅盼望着那个夜晚。在电影院里,她要安排得让汤姆坐在她旁边,使她在和另一边的查尔斯悄悄闲聊的时候,他可以握着她的手。亲爱的查尔斯,多蒙他那么长久、那么一往情深地爱慕她,特意对他格外亲切的。 查尔斯和汤姆一同到达。汤姆首次穿着他的新的晚礼服,他和朱莉娅暗暗交换了个小小的眼色,他是表示满意,她是表示问候。 “喂,小伙子,”迈克尔搓握手,兴高采烈地说,“你知道我听见人家说你什么吗?我听说你在败坏我妻子的名声。” 汤姆对他吃惊地一望,脸涨得通红。脸红的习惯使他苦透了,可他怎么也摆脱不掉。 “噢,我亲爱的,”朱莉娅嘻嘻哈哈地大声说,“多么美妙啊!我一辈子都在竭力寻找一个什么人来败坏我的名声呢。谁告诉你的,迈克尔?” “一只小鸟①,”他调皮地说。 ①英语口语中有“A little bird told me”的说法,直译为“一只小鸟告诉我”。意谓“有人私下告诉我”或“我听说”。 “哎,汤姆,要是迈克尔跟我离婚的话,你必须跟我结婚,你知道。” 查尔斯眯着他温文而颇忧郁的眼睛笑笑。 “你做了些什么呀,汤姆?”他问。 这年轻人明显的窘态使查尔斯觉得有趣,同时心情沉重,而迈克尔则觉得有趣得叫了起来。朱莉娅虽然似乎同他们一样觉得有趣,却保持警觉,小心谨慎。 “嗯,看来在朱莉娅原该在床上安睡的时候,这小子带她去逛夜总会了。” 朱莉娅喜形于色。 “我们还是否认呢,还是厚着脸皮说是的,汤姆?” “好吧,我来告诉你们我对那只小鸟说了什么,”迈克尔插进来说。“我对她说,既然朱莉娅不要我陪她同去夜总会……。” 朱莉娅不再听他说下去。多丽,她想;奇怪的是她头脑里正好就用着迈克尔两天前所用的字眼①来形容她。仆人来通知晚餐已经准备就绪,他们的妙语如珠的谈话便转到了其他话题上去。朱莉娅虽然眉飞色舞地参加着谈话,似乎全神贯注地敷衍着她的客人,甚至表示津津有味地倾听着已经听过二十追的迈克尔的有关戏剧界的故事,可是暗地里却跟多丽进行着热烈的交谈。她对多丽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她对她的看法②,多丽在她面前胆战心惊。 ①指“愚蠢的老母狗”,见上一章末。 ②下面这段话是她在想象中对多丽说的。 “你这老母牛,”她对她说。“你胆敢干涉我的私事?不,你别开口。不要为自己辩解。你对迈克尔说了些什么,我全都知道。这是不可原谅的。我原把你当作我的朋友。我总以为我尽可以信赖你。好,这一来可全都完了。我永远不会再跟你说话了。永远不会。永远不会。你以为我希罕你那些具钱吗?哼,你不用说你并不是存心的。要不是靠了我,你能有什么名堂,我倒想知道。你得到的那点儿名气,你在这世界上仅有的重要性,就是你幸而认识了我才能得到的。是谁使你这些年来举办的聚会都受人欢迎的呢?难道你以为人们是来看你的吗?他们是来看我的。永远不会再这样了。永远不会。” 这事实上是独白而不是交谈。 后来,在电影院里,她按照她的意图坐在汤姆旁边,握住了他的手,但她觉得他似乎反应异常冷淡。那只手好比一片鱼翅。她猜想他正忐忑不安地啄磨着迈克尔说的话。她巴不得能有机会和他说几句话,以便叫他不用担心。归根结底,没有人能比她更巧妙地把这局面若无其事地应付过去。若无其事;就是这么着。 她想,不知道多雨对迈克尔究竟是怎么说的。她最好弄弄清楚。问迈克尔可不行,那将显得她似乎太郑重其事;她必须从多丽本人嘴里探听出来。应当以不跟她吵架为上策。朱莉娅想到她将怎样跟多雨打交道的场面,不禁微笑了。她将做得极其温柔,她将哄她把实情和盘托出,而丝毫不让她觉察自己正怒火中烧。 很奇怪,怎么她想到人们在议论她时,背脊上会感到一阵冷颤。说到底,如果她都不能够随心所欲的话,还有谁能够呢?她的私生活别人管不着。然而她还是不能否认,如果人家都在背后笑她,那也不大妙。她想,不知道倘若迈克尔发现了真相会怎么样。他不大可能跟她离了婚再继续替她做经理。要是他有点头脑,他就该闭上眼睛。但是迈克尔有些地方很滑稽;他不时会神气活现,摆出他上校的架子。他很可能突然说,天杀的,他必须一举一动都像个绅士。男人就是那样愚蠢;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不会逞一时之火而反害自己的①。当然这对她并没有什么真正重大关系。她可以去美国演出一年,直到丑闻平息下去,然后另找一个什么人共同经营。不过这也够麻烦的。 ①原文为英文习语,cut off his nose to spite his face,直译为“割掉鼻子而毁损自己的面容”,来自法语Se couper le nez pour faire depit a sonvisage。 再说,还得考虑到罗杰;他会有所感受,这可怜的小乖乖;他将感到羞辱,那很自然;闭上眼睛不去面对现实是不行的,在她这年龄为了一个二十三岁的毛头小伙子而离婚,将被人视为十足的蠢货。当然她不会蠢到去跟汤姆结婚。查尔斯会娶地吗?她转过头去,在半明半暗中瞧着他的高贵的侧影。他多少年来一直如痴若狂地迷恋着她;他正是女人能用一个小手指任意摆布的那些骑土气概的白痴中的一个;或许他并不介意在离婚诉讼中代替汤姆作共同被告①。那将是个很好的解决办法。当上查尔斯·泰默利的夫人。这听来很不错。 ①即作为离婚诉讼中破坏家庭的第三者。 也许她确实曾经太轻率了些。她到汤姆那套房间去时,总是十分谨慎小心的,不过可能有个马厩里的汽车夫看见她走出走进,于是胡思乱想起来。那种人头脑多肮脏啊。至于夜总会呢,她巴不得和汤姆到没有人会看到他们的冷僻些的小地方去,可是他不喜欢。他喜欢人多,他想看到时髦人物,并且让人家看到。他喜欢拿她出风头。 “真该死,”她心里想。“真该死。真该死。” 朱莉娅在电影院里的那个夜晚,并没有像她预期的那样有味儿。 ------------------十八 第二天,朱莉娅用她的私人专用电话与多丽通话。 “宝贝儿,我们好像有不知多少时候没见面了。你这些时候都在忙些什么?” “没有什么。” 多丽的声音听来很冷淡。 “你听着,罗杰明天回家。你知道他将永远离开伊顿公学了。我将一早派车子去接他,我想请你来吃午饭。不是什么聚会;就只你和我,迈克尔和罗杰。” “我明天要在外面吃午饭。” 二十年来,凡是朱莉娅要她一起做什么,她从来不曾没有空过。对方电话里的声音很不客气。 “多丽,你怎么能够这样不讲情谊?罗杰会非常失望的。他是第一天到家啊;而且我很想见见你。我好长时间没和你见面,十分想念你。你能不能失人家一次约,只此一遭,宝贝儿,我们饭后可以痛痛快快谈些闲话,就你我两个可好?” 当朱莉娅劝诱一个人的时候,谁也比不上她的能耐,谁的声音都没有她的那样甜柔,也没有她那样的感染力。停顿了一会,朱莉娅知道多丽在跟自己受伤害的感情作斗争。 “好吧,宝贝儿,我想办法来。” “宝贝儿。”但是朱莉娅一挂断电话,就咬牙切齿地咕哝道:“这条老母牛。” 多丽来了。罗杰彬彬有礼地听她说他长大了,当她说着她认为对他这年龄的孩子应说的那种敷衍话时,他带着庄重的微笑来作适当的回答。朱莉娅对他感到困惑。他沉默寡言,只顾像是全神贯注地听着别人说话,可是她有种异样的感觉,认为他正一心在转着自己的念头。他超然而好奇地观察着他们,仿佛在观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似的。这有些使人不安。她等待到机会,说出了一段为说给多丽听而准备好的简短的话。 “啊,罗杰,宝贝儿,你知道你可怜的爸爸今夜没空。我有两张帕拉狄昂剧院第二场的票子,而汤姆要你和他一起到皇家咖啡馆吃晚饭。” “噢!”他顿了一下。“好哇。” 她转向多丽。 “罗杰能有汤姆这样的一个人一起玩儿多好啊。他们是好朋友,你知道。” 迈克尔对多丽瞟了一眼。他眼睛里得意地闪着光。他说话了。 “汤姆是个很正派的小伙子。他不会让罗杰惹什么麻烦的。” “我原以为罗杰喜欢和他那些伊顿的同学作伴的呢,”多丽说。 “老母牛,”朱莉娅想。“老母牛。” 可是午餐完毕后,她请多丽到楼上的房间里去。 “我要上床睡一会儿,你可以在我休息的时候跟我谈谈。畅谈一下娘儿们的闲话,我就要这样做。” 她用一臂亲切地挽住多丽偌大的腰部,领她上楼。她们先谈了一会无关紧要的事情、衣着和仆人、化妆和丑闻;然后朱莉娅身子撑在臂肘上,用信任的目光瞧着多丽。 “多丽,我要和你谈谈一些事情。我需要有人商量,在这世界上只有你的话我最要听。我知道我可以信赖你。” “当然,宝贝儿。” “人们好像在说着关于我的不大好听的话。有人在迈克尔面前告诉他说,人们沸沸扬扬传布着关于我和可怜的汤姆·劳纳尔的闲话。” 虽然她眼睛里依然闪射着她知道多丽无从抵御的迷人而富有感染力的光芒,她密切注视着对方,看她脸上会不会显露出震惊或有所变化的表情。她一无所见。 “谁告诉迈克尔的?” “我不知道。他不肯说。你晓得他做起地道的绅士来是怎么样的。” 她不知是否只是她的想像,似乎多丽听到了这话眉目稍稍放松了些。 “我要弄清真相,多丽。” “你问到我,我很高兴,宝贝儿。你知道我多么憎恶干预别人的事。要不是你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提起的。” “我亲爱的,如果我不知道你是我的忠实朋友,谁知道呢?” 多丽刷地把鞋子脱掉,着着实实地坐稳在椅子里。朱莉娅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 “你知道人们的心地多坏。你一向过着那么安分、规矩的生活。你不大出去,出去也只有迈克尔或者查尔斯·泰默利作伴。查尔斯可不同;当然啦,大家都知道他多少年来一直爱慕着你。而你突然竟跟一个替你们管帐的会计事务所里的职员到处闲逛,这似乎太滑稽了。” “他不仅是个职员。他父亲替他在事务所里买了股份,他是个小合伙人。” “是的,他可以拿到四百镑一年。” “你怎么知道的?”朱莉娅马上问。 这一下她肯定把多雨窘住了。 “你曾劝我到他事务所去请教我的所得税问题。是那里的一位主要合伙人告诉我的。看来有点希奇,靠这么一点钱他竟然能够住一套公寓,穿得那样气派十足,还带人去逛夜总会。” “可能他父亲另外还有津贴给他,也未可知。” “他父亲是伦敦北部的一位律师。你应该很清楚,如果他已经给他买了股份,使他入了伙,就不可能另外再给他津贴。” “你总不会想像是我豢养他做我的情夫吧,”朱莉娅说着,发出清脆的笑声。 “我不这样想像,宝贝儿。别人会这样。” 朱莉娅既不喜欢多丽说的话,又不喜欢她说话的口气。可是她不露一点心神不安的表情。 “简直太荒谬了。他跟罗杰的友谊远远超过他跟我的友谊。当然我曾经和他一起跑东跑西。我觉得我的生活太刻板了。就这么每天上剧院,明哲保身,我觉得厌倦了。这不是生活。毕竟,要是我现在再不稍微寻些开心,我将永远不得开心了,我年龄在一年年大起来,你知道,多丽,这是无可否认的。你晓得迈克尔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当然他很温柔,可是他令人厌烦。” “不会比过去更令人厌烦吧,”多丽尖刻地说。 “我总想,人们绝对不可能想像我会和一个比我小二十岁的孩子有什么暧昧关系吧。” “二十五岁,”多丽纠正她。“我也这么想。不过,不幸他可不是十分谨慎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嗯,他对艾维丝·克赖顿说,他将替她在你的下一部戏里弄到一个角色。” “究竟谁是艾维丝·克赖顿呀?” “哦,她是我认识的一个年轻女演员。她美丽得像一幅画。” “他还是个傻小子哪。他大概以为他能左右迈克尔。徐晓得迈克尔是怎样考虑他戏里的小角色的。” “汤姆说他能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说你完全听命于他。” 幸亏朱莉娅是个杰出的女演员。她的心脏停顿了一秒钟。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混蛋。这该死的混蛋。但是她立即镇静下来,轻松地笑起来。 “简直胡说八道!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他是个非常平凡、甚至相当庸俗的小伙子。如果你对他过分关怀,因而使他冲昏了头脑,那也不足为奇。” 朱莉娅和气地笑笑,用坦率的眼光瞧着她。 “不过,宝贝儿,你总不会认为他是我的情人吧,是不是?” “如果我认为不是,那我是唯一认为不是的人。” “那么你认为是吗?” 一时间多丽没有回话。她们相互紧紧盯视着,彼此都恨满胸怀;但朱莉娅还是笑嘻嘻的。 “要是你用人格担保,对我庄严地发誓说他不是的,那我当然相信你。” 朱莉娅把嗓音压得又低又深沉。这音调带有真正诚挚的意味。 “我从来没有对你撒过一次谎,多丽,我不可能到这个年纪倒撒起谎来。我庄严地发誓,汤姆始终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 “你给我心上搬走了一块沉重的石头。” 朱莉娅晓得多丽并不相信她,而多丽也明知朱莉娅肚里明白。她接下去说: “不过,既然如此,亲爱的朱莉娅,你为了自己,总得头脑清醒。不要和这小伙子再一起东近西逛啦。甩掉他。” “哦,我不能这样做。这等于承认人们所想的是对的了。反正我问心无愧。我可以理直气壮。要是我容许我的行动为恶意诽谤所影响,我才瞧不起自己哩。” 多丽把双脚伸口鞋子里,从手提包里拿出口红来涂嘴唇。 “好吧,亲爱的,你这年纪应该懂得自己拿主意了。” 她们冷淡地分了手。 但是多丽有一两句话曾使朱莉娅大为震惊。它们使她懊丧。她惶惶不安的是,闲话竞如此接近事实。不过这有什么了不起?多少女人都有情夫,可有谁管啊?而一个女演员呢。没人指望一个女演员该是守规矩的典型。 “这可是我的该死的美德。麻烦的症结就在于此。” 她原有自壁无怨的贞洁妇女的美名,诽谤的毒舌无从碰到她,可现在看来,仿佛她的名声正是她给自己建造的牢笼。然而还有更坏的。汤姆说她完全听命于他,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对她的莫大侮辱。这浑小子。他哪来这样大的胆子?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对付。她巴不得为此痛斥他一番。可有什么用呢?他会否认的。唯一的办法是一句话也不说;如今事情已经搞得够糟了,她必须承受一切。不面对事实是不行的:他并不爱她,他做她的情夫是因为这满足他的自负,因为这使他得到各种他所企求的东西,因为这至少在他心目中给予自己一定的地位。 “假如我有头脑的话,我该甩掉他。”她恼怒地笑了一声。“说说容易。我爱他。” 奇怪的是,她细察自己的内心深处,憎恨这种侮辱的可不是朱莉娅·兰伯特这个女人,她对自己无所谓;刺痛她的是对朱莉娅·兰伯特这个女演员的侮辱。她常常以为她的才能——剧评家们称之为天才,但这是个分量很重的词儿,那么就说是她的天赋吧一一二并不真在于她自己,甚至不是她的一部分,而是外界的什么东西在利用她朱莉娅这个女人来表现它自己。它似乎是降临在她身上的一种奇异而无形的个性,它通过她做出种种她自己也不知道能做出的一切。她是个普通的、有几分姿色的、半老的女人。她的天赋既无年龄又无形体。它是一种在她身上起著作用的精神,犹如提琴手在提琴上演奏一样。正是对这精神的简慢,使她着恼。 她想法睡觉。她习惯于在下午睡一会儿,只要一静下心来就能呼呼入睡,但是这一回尽管翻来覆去,却总是睡不着。最后她看了着钟。汤姆一般在五点稍过一点从事务所回来。她渴望着他;在他的怀抱里有安宁,和他在一起时,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了。她拨了他的电话号码。 “哈罗?是的。你是谁?” 她把话筒按在耳朵上,目瞪口呆。这是罗杰的声音。她把电话挂了。 ------------------十九 当天夜里朱莉娅也没有睡好。她听见罗杰国家来的时候,正醒着,开灯一看,钟上是四点。她皱皱眉头。 第二天早晨,她正想起身,他在石楼梯上卡嗒卡嗒走下来了。 “我可以进来吗,妈?” “进来吧。” 他还穿着睡衣和晨衣。她朝他笑笑,因为他看来那么精神饱满,那么年轻。 “你昨天晚上搞得很晚。” “不,不很晚。我到家才一点钟。” “撒谎。我看钟了。是四点。” “好吧。那就四点,”他欣然同意。 “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们看完了戏,到一个一地方去吃晚饭。我们还跳舞来着。” “跟谁跳?” “我们随便找了两个姑娘。汤姆早认识她们的。” “她们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吉尔,一个叫琼。我不知道她们姓什么。琼是舞台演员。她问我能不能在你下一部戏里让她做个预备演员。” 反正她们俩都不是艾维丝·克赖顿。自从多丽提到以来,这个名字一直在她的头脑里。 “可那些地方不会开到四点钟。” “不,我们回到汤姆的公寓去了。汤姆叫我保证不要告诉你。他说你要火冒三丈的。” “噢,我亲爱的,我决不会为这一点小事冒火的。你放心,我一句话也不会说。” “要责怪的话,该责怪我。昨天下午是我去找了汤姆,安排了这一切。所有我们在戏里看到和在小说里读到的关于爱情的那套玩意儿。我快十八岁了。我想我应该亲自看看这都是怎么回事。” 朱莉娅在床上直坐起来,睁大了疑虑的眼睛盯着罗杰。 “罗杰,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一本正经,泰然自若。 “汤姆说他认识两个姑娘,都是不错的。两个原来都是他自己的。她们住在一起,所以我们打电话去请她们在演完戏后来找我们。他对她们说,我是个童男子,她们最好掷钱币来决定把我给谁。我们回到了汤姆的公寓,他把吉尔带进卧室,把起居室和琼留给我。” 这会儿她不是想着汤姆,而是波罗杰正在说的话弄得心慌意乱。 “我想这其实并没有什么。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她话也说不出来。热泪涌在眼眶里,簌簌地在脸上直淌下来。 “妈,怎么啦?你为什么哭啦?” “可你还是个小孩子啊。” 他走到她跟前,在她床边坐下,把她搂在怀里。 “亲爱的妈,别哭了。假如我知道说了会惹你烦恼,我就不会跟你说了。反正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嘛。” “但是太早了。太早。这使我觉得自己多老啊。” “你不老,亲爱的。‘年龄不能使她衰老,习惯也腐蚀不了她的变化无穷的伎俩。’①” ①引自莎士比亚剧本。安东尼和克委巴特拉。第2幕第2场第243至244行,译文采用朱生豪的。克娄巴特拉(公元前69—前30)是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以美貌著称,这里的引语就是安东尼部下一名将佐对她娇美的赞颂。 她含着眼泪咯咯地笑了。 “你这傻子,罗杰,难道你以为克娄巴特拉会喜欢那老蠢驴对她的赞颂吗?你应该再等待一段时间嘛。” “不等待也好嘛。我现在对这玩意全懂了。对你老实说吧,我觉得这真有点叫人恶心。” 她深深叹了口气。她觉得他那么亲切地抱着她,是个安慰。可是她深自懊丧。 “你不生我的气吗,亲爱的?”他问。 “生气?不。不过如果这事情一定要发生的话,我希望它不是这么平平淡淡的。而听你的口气,仿佛那只是一次好奇的实验。” “我看多少是这么回事。” 她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那你真认为这就是爱情吗?” “嗯,一般人都认为是的,可不是吗?” “不,他们并不这么想,他们认为那是痛苦和折磨、羞辱和狂欢、天堂和地狱;他们认为那是更强烈的生活意识,又是说不出的厌烦;他们认为那既是自由,又是奴役,既是安宁,又是焦躁。” 他听她说话时全神贯注的那种静止状态,促使她从睫毛底下朝他看看。他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表情。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那样子仿佛是在凝神静听着老远传来的什么声音。 “这听来倒好像并不是很有味儿的事,”他小声说。 她双手捧起他光滑的脸蛋,亲亲他的嘴唇。 “我真是个傻瓜,是不是?你瞧,我还把你当作一个正抱在怀里的小婴儿呢。” 一道喜悦的光芒闪现在他的眼睛里。 “你嬉笑什么,你这猴子?” “这可以拍成一张精彩绝伦的照片,可不是吗?” 她不禁哈哈大笑。 “你这头猪。你这头肮脏的猪。” “我说呀,关于那预备演员的事,可以让琼试试吗?” “叫她改天来看我。” 然而等罗杰走了,她慨叹起来。她感到沮丧。她感到非常孤单寂寞。她的生活一直是那么丰富多彩、那么令人兴奋,根本没有工夫去好好关心罗杰。当然,他在患百日咳和出麻疹的日子里,她曾优急万分,但他大部分日子里身体总是很健康,所以她心安理得地把他放在脑后。可是在她想到要照顾他的时候,总觉得应该照顾他,她还常想,等他长大起来,能真正和她分享共同的乐趣,那该多好。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他,却已经失去了他,这使她大为震惊。她想到那个从她手里夺走他的姑娘,嘴唇咬得紧紧的。 “预备演员。去你的!” 她满怀痛苦,所以未能感觉到因发现汤姆另有新欢而可能感到的悲痛。她一向深知他对她是不忠实的。他年纪轻,性格放荡,加上她本人被剧院里的演出和她的地位强加在她身上的种种应酬牵制着,显然他有很多机会可以随心所欲。她总是闭着眼睛。她但求不要知道。这一桩实实在在的事情明摆在她面前,还是第一回。 “我必须就这么逆来顺受,”她叹息道。各种思想在她头脑里盘旋。“这好比撒谎而不知道你是在撒谎,那才是糟糕的地方;我看做了傻瓜而知道自己是傻瓜,总比做了傻瓜而还不知道自己是傻瓜好些吧。” ------------------二十 汤姆同他家里人去伊斯特布恩①度圣诞假日。朱莉娅在节礼日②有两场演出,所以戈斯林一家人得留在伦敦;他们去参加多丽·德弗里斯在萨伏伊饭店举行迎接新年的盛大聚会;而过了几天,罗杰动身去维也纳。汤姆在伦敦时,朱莉娅不大见到他。她没有问罗杰他们俩在城里东奔西闻时干了些什么,她不想知道,硬着头皮不去想它,尽量到处参加聚会,以消愁解优。再说,她还总有她的演出;一走进剧院,她的苦痛、她的屈辱、她的妒忌全都烟消云散。她仿佛在她的油彩罐内找到了人类的悲哀侵袭不到的另一个人格,使她感到持有战胜一切的力量。既然总有这么一个现成的庇护所,她就能够忍受一切。 ①伊斯特布恩(Eastbourne)为英格兰东南部萨塞克斯郡一海港,有海滨浴场。 ②节礼日(Boxing Day)为英国法定假日,是圣诞节的次日,遇星期日则推迟一天,按俗例人们在这天向雇员、仆人和邮递员等赠送匣装礼品。 在罗杰出门的那天,汤姆从事务所打电话给她。 “你今晚有事吗?喝酒玩儿去怎么样?” “不,我没空。” 这不是真的,可这话不由她作主地从她嘴里滑了出来。 “啊,你没空吗?那么明天怎么样?” 假如他表示了失望,或者假如他要求她推掉他以为她真有的约会,她倒会狠一狠心当即和他一刃两断的。他这随随便便的口气却征服了她。 “明天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