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高兴哪一天出来跟我一起喝茶吗?” 好大的胆子!她跟公爵夫人一起喝茶都不高兴哩;他简直把她当作是个歌舞女郎了。你想想看,这确实是挺滑稽可笑的。 “我想没什么不高兴吧。” “你这是真的吗?”他的声音听来很激动。他有条悦耳的嗓于。“什么时候?” 那天下午她根本不想上床睡一会。 “今天。” “0.K.我从写字间溜出来。四点半怎么样?塔维斯托克广场一百三十八号。” 他这建议提得很好。他原可以轻易地提出个时髦场所,那里人们都会盯着她看。这说明他并不只是想要人家看见他和她在一起。 她乘出租汽车去塔维斯托克广场。她怡然自得。她正做着一件好事。若干年后,他将能告诉他妻子和孩子们,当他还是会计事务所里的一个起码小职员时,朱莉娅·兰伯特曾跟他一起喝茶。她是多么朴素,多么自然。听她随随便便地闲谈,谁也想不到她是英国最伟大的女演员。要是他们不相信他这些话,他会拿出她的照片,上面签着“你的真挚的”,作为证明。他会笑着说,当然啦,如果他当时不是那么年轻无知,就不会厚着脸皮去邀请她。 她到达了那幢房子,付了出租汽车的车钱,突然想起还不知道他的姓名,等到女仆来开门时,将说不出是来找谁的。但是在寻找门铃的时候,她看到那里有八只门铃,两只一排,排成四排,每只门铃旁边有张卡片或者用墨水写着姓名的纸条。这是幢老房子,给分成一套套公寓房间。她开始看这些姓名,觉得毫无把握,不知是否其中有一个会帮她回忆起什么来,正在这时门开了,他站立在她面前。 “我看见你车子开过来,就奔下楼来。对不起,我住在三楼呢。我希望你不介意。” “当然不介意。” 她爬上那不铺地毯的楼梯。爬到第三层楼梯口时,她有点气喘吁吁。他一股劲地连蹦带跳,已经到了上面,好比一头年轻的山羊,她想,可她却不愿说出她情愿稍微慢一点。 他领她进去的那间屋子还算宽敞,但是陈设却显得肮脏而灰暗。桌子上放着一盆蛋糕、两只杯子、一只糖缸和一壶牛奶。这些陶器是最低廉的货色。 “坐吧,”他说。“水马上就开。我去一会就来。我的煤气灶装在浴室里。” 他走开后,她向四下察看。 “可怜的小乖乖,他一定穷得像教堂里的耗子一样。” 这间屋子使她清晰地口想起自己初上舞台时曾经待过的一些住所的情况。她注意到他怪可怜地力图掩盖这间屋子既是起居室又是卧室这一点。靠墙的那张长沙发分明晚上就是他的床铺。岁月在她想像中往后隐退,她感觉到奇异地恢复年轻了。他们曾经就在这样的屋子里享有过多少欢乐,曾经怎样欣赏他们异乎寻常的饭菜,有纸袋装的熟食,还有在煤气灶上烹制的火腿蛋!他用一只棕色茶壶沏了一壶茶走进来。她吃了一块上面有粉红色精霜的方形松糕。那是她多少年没有吃过的了。锡兰红茶,泡得很浓,加了牛奶和糖,使她回忆起自以为已经忘却的日子。她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当个默默无闻、努力奋斗的女演员的形象。真有意思啊。她需要作出一个姿态,可只想到了这样的一个:她脱下帽子,把头一甩。 他们谈起话来。他显得羞怯,比他在电话里说话时要羞怯得多;嗯,这并不值得奇怪,既然现在她就在面前了,他准是被弄得不知所措了,而她决心要让他不要拘束。 他告诉她,他的父母住在海盖特①,父亲是律师,他原来也住在那儿,但他要做自己的主人,所以在订的雇用契约的最后一年中离开了家庭,租下了这套小公寓。他正在准备结业考试。他们谈到戏剧。他从十二岁以来,看过她所演的每一出戏。他对她说,有一次,他十四岁的时候,曾经在一次日场结束后,站在后台门口等着,看见她出来,曾请她在纪念册上签名。他长着一双蓝眼睛和一头浅棕色的头发,看着很可爱。可惜他把头发用发育这样平贴在头皮上。他皮肤白皙,脸色红得厉害;她想,不知他是不是患有肺病。虽然他穿的服装是低档货,却穿得很合身,她喜欢他这副样子,而且他看上去使人难以置信地干净。 ①海盖特(Highgate)为伦敦以西米德尔塞克斯郡(Middlesex)的一个住宅区。 她问他为什么拣了塔维斯托克广场这个地方。地段位于市中心,他解释道,而且他喜欢这里的树木。你往窗外望望,确实是不错的。她站起来看,这样正是有所动作的好办法,然后她就可以戴上帽子,向他告别。 “是的,确实可爱,是不?这是典型的伦敦;它使人心旷神怡。” 她说这话的时候,转身朝向他,而他正站在她旁边。他伸出一条手臂搂住她的腰,着着实实地亲吻她的嘴唇。没有一个女人一生中受到过这样的惊吓。她竟愕然不知所措。他的嘴唇是柔软的,他身上还带着一股青春的芳香,真令人陶醉。不过他这种行动是荒谬绝伦的。他正用舌尖硬把她的嘴唇项开,这下他用双臂抱住了她。她并不觉得生气,也并不觉得要笑,她不知道自己感觉如何。这时,她感到他正在轻轻地把她拖过去,他的嘴唇依然紧贴在她的嘴唇上,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炙热的身体,仿佛那里面有一只熔炉在燃烧,简直不同凡响;然后她发现自已被放在那张长沙发上,他挨在她的身旁,吻着她的嘴、她的脖子、她的面领和她的眼睛。朱莉娅只觉得心中一阵异样的剧痛。她用双手捧住他的头,吻他的嘴唇。 几分钟后,她站立在壁炉架前,朝着镜子,给自己修饰一下。 “瞧我的头发。” 他递给她一把木梳,她梳了一下。然后她把帽子戴上。他就站在她的背后,她看到自己的肩后他那张脸上的热切的蓝眼睛里闪耀着一丝笑影。 “我原以为你还是个羞怯怯的小伙子呢,”她对他在镜子里的影子说。 他咯咯地笑笑。 “我几时再跟你见面?” “你还想跟我见面吗?” “当然想。” 她快速地转了一下念头。这事情太荒谬了,当然她不想再会见他,让他这样大胆妄为,也真是愚蠢,不过敷衍一下也好。如果她对他说这事情到此为止,他会缠着不肯甘休的。 “我过两天打电话给你。” “你发誓。” “我拿人格担保。” “不要隔得太久。” 他坚持要陪她下楼,送她上出租汽车。她原想一个人下去,这样可以看一看大门口门框上那些门铃旁边的卡片。 “真该死,我至少总该知道他的名字啊。” 但他不给她这个机会。当出租车驶去时,她倒在车内一个角落里,咯咯地笑个不停。 “被人强奸了,我亲爱的。实际上是被人强奸了。竟然在我这年龄。连请原谅也不说一声。把我当作轻佻女子。像是十八世纪的喜剧,正是这么口事。我简直像是个侍女。裙子上装着裙环,还有为突出她们的臀部穿着的那些——叫什么名堂来着——可笑的蓬松的玩意儿,加上一条围裙,头颈上系着条围巾。”想到这里,她依稀想起了法夸尔①和哥尔德斯密斯②,便杜撰了这样一段台词:“嘿,先生,真可耻,占一个可怜的乡村姑娘的便宜!倘然夫人的侍女阿比盖尔太太得知夫人的兄弟夺走了处于我这地位的一个年轻女子所能持有的最珍贵的宝贝一一就是说她的童贞——她会怎么说啊!呸,呸,先生。” ①英国剧作家怯夸尔(George Farquhar,1677—1707)擅于写有精彩对白的言情喜剧。 ②英国小说家哥尔德斯密斯(Oliver Goldsmith,1728—1774)曾写有著名喜剧《委曲求全》。 朱莉娅回到家里,按摩师菲利普斯小姐已经在等她。按摩师正和伊维在闲谈。 “你到底到哪儿去了,兰伯特小姐?”伊维说。“你要不要休息啊,我请问你。” “该死的休息。” 朱莉娅脱去衣服,大张着手把它们扔了一地。于是她赤身裸体地跳到床上,在床上站立了一会儿,有如从海浪中升起的维纳斯。然后扑倒在床上,四肢伸展得直挺挺地。 “你这是什么意思?”伊维说。 “我觉得舒适。” “嗯,假如我这样做,人家准会说我喝醉了。” 菲利普斯小姐动手按摩她的双脚。她轻轻地揉着,使她休息而不使她吃力。 “你刚才一阵旋风似地进门来的时候,”她说,“我觉得你年轻了二十岁。你眼睛里光华闪烁。” “噢,你把这个话留给戈斯林先生吧,菲利普斯小姐。”然后她想了一想说,“我感觉好像是个两岁的娃娃呢。” 后来在剧院里也是如此。和她合演的男主角阿尔奇·德克斯特走进她的化妆室里来谈些什么。她刚化妆好。他大吃一惊。 “哈罗,朱莉娅,今晚你怎么啦?天哪,你漂亮极了。唷,你看上去至多只有二十五岁。” “我儿子都十六了,再装得怎么年轻也没用啦。我四十岁了,不怕让人知道。” “你的眼睛是怎么搞的?我从没见过这样地光芒四射。” 她兴高采烈。他们一起演那出戏——剧名为《粉扑》——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但是今天晚上朱莉娅好像是在作首场演出。她的表演非常精彩。她从来没有博得过这么多笑声。她一向富有磁石般的吸引力,可这回仿佛它正光辉灿烂地在整个剧场里流动着。迈克尔正巧在一个包厢的角落里看了最后的两幕,戏一结束,便来到她的化妆室。 “你可知道,听提词员说,我们今晚的戏延长了九分钟,因为他们的笑声太长了。” “七次谢幕。我还以为观众们会通宵闹下去呢。” “哎,这只能怪你自己,宝贝儿。天下没有一个人能演得像你今夜那样精彩。” “老实对你说,我演得真痛快哪。耶稣基督啊,我肚子饿了。我们晚餐有些什么?” “洋葱牛肚。” “噢,好极了!”她举起双臂抱住他的脖子,吻了他。“我最爱洋葱牛肚。啊,迈克尔,迈克尔,要是你爱我,要是你那冷酷的心里有一丁点儿温情,那就让我喝瓶啤酒吧。” “朱莉娅。” “就这二次。我并不常常向你要求什么的啊。” “那好吧,你今夜演了这么一场好戏,我想我不能不依你,不过,天哪,明天我非叫菲利普斯小姐好好整整你不可。” ------------------十二 朱莉娅上了床,两脚直伸到汤婆子上,只觉得很是舒服,她欢欣地看看她这玫瑰红和淡蓝色的房间,以及梳妆台上装饰着的那些金黄色小天使,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她想这多么像是蓬巴杜夫人①的情调啊。 ①蓬巴社(侯爵)夫人(Marquise de Pompadour,1721—1764)为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情妇。 她把灯关了,却毫无睡意。她真想到奎格饭店去跳舞,但不是跟迈克尔跳,而是跟路易十五①或巴伐利亚的路德维希②或阿尔弗雷德·德·缪塞③跳。法国女演员克莱朗和巴黎歌剧院的舞会。她记起了查尔斯先前送给她的那幅微型画像。这就是她今夜的感受。 ①路易十五(Louin XV,1710—1774)为法国国王,1743起亲政,受其情妇蓬巴杜夫人左右,终使法国专制政治陷入危机。 ②巴伐利亚的路德维希(Ludwig of Bavaria)即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一世(1786—1868),喜爱艺术,好与文人、艺术家交往。 ③阿尔弗雷德·德·缪塞(Alfred de Musset,1810—1857)为法国浪漫主义诗人,和乔治·桑的爱情关系激发他的创作热情,写出些著名的抒情诗。 这样的奇遇她好久好久没有碰到了。上一回是在八年之前。那是一个她应该绝对引以为耻的插曲;老天哪,从那以后她多害怕,可事实上她每次回想到这件事,没有不暗自好笑的。 那也是一件偶然发生的事。她当时演了好长时间的戏,一直没有休息过,极需要休息一下。她在演着的那出戏不再有吸引力了,他们正要开始另排一部新戏,就在这时候迈克尔找到了个机会,把剧院出租六个星期给一家法国剧团。这似乎正好让朱莉娅有机会到外面去跑跑。多丽在戛纳①租了一幢房子,准备在那里度过这个季节,朱莉娅可以去她那里待一阵。 ①戛纳(Cannes)为法国东南部地中海滨的旅游胜地。 她动身的时候是复活节的前夕,所以往南去的火车挤得厉害,她弄不到卧铺,但是库克公司①里的人对她说没有问题,到巴黎车站有空铺等着她。但到了巴黎,她十分惊愕地发现似乎根本没有人知道她的事,列车长对她说所有的卧铺都订掉了。唯一的机会是有人在最后一分钟不见到来。她不喜欢坐在头等车厢角落里过夜,便心烦意乱地跑进餐车去进晚餐。 ①库克公司为英国人托马斯·库克(Thomas Cook,1808—1892)创办的旅游服务公司,旧时上海有通济隆洋行即其分支机构。 他们给了她一张两人坐的桌子,不一会儿,一个男人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她不去理他。接着列车长前来对她说很抱歉,可他实在无能为力。她徒然闹了一番。列车长走后,那同桌的男人向她打招呼。虽然他说的是流利地道的法语,她却从他的口音中听出他不是法国人。他彬彬有礼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便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他听,并向他谈了她对库克公司、铁路公司以及人类普遍的效率低下的意见。他颇表同情。他对她说,吃好了晚饭,他要去前后车厢兜一兜,亲自看看可有什么办法。说不定哪个列车员收了些小费什么都能安排。 “我实在累死了,”她说。“我愿出五百法郎搞个卧铺。” 谈话这样开了头之后,他告诉她他是西班牙驻巴黎大使馆的随员,正要去戛纳过复活节。她虽然跟他交谈了一刻钟,却没有去注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她看清他留着胡子,一部卷曲的黑色络腮胡子和两撇卷曲的黑色小胡子,但那部胡子在他脸上长得很特别;两边嘴角下面有两摊空白。这使他的面貌显得异样。他的一头黑发、下垂的眼皮和相当长的鼻子,使她想起她过去见过的一个什么人。突然她想起来了,由于极其惊奇,她脱口而出地说: “你知道吗,我起初想不出你使我想起什么人。你跟罗浮宫①里提香②画的弗兰西斯一世③的肖像异常相像。” ①罗浮宫(the Louvre)在巴黎,原为王宫,1793年辟为美术博物馆。 ②提香(Titian Tizieno Vecelli,1477—1576)为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威尼斯画家。 ③弗兰西斯一世(Francis,1494—1547)为法国国王。 “长着他那双细小的猪眼睛吗?” “不,不是,你的眼睛大,我想主要是那部胡子。” 她朝他眼睛底下的皮肤瞟了一眼,那皮肤稍带紫罗兰色,平滑无纹。尽管那胡子显得苍老,他还是个年轻人,至多不会超过三十岁。她想,不知道他是否是位西班牙大公。他穿得并不讲究,但外国人往往都是如此,他的衣服即使裁剪得很糟,价钱倒可能不小,而那领带,虽然花哨得相当俗气,她看得出是条夏尔凡领带①。 ①夏尔凡(Charvet)为以法国厂商Charvet命名的一种柔软无光的丝绸或人造丝领带料子,此处指用这种料子所制的高级领带。 在他们餐后喝咖啡的时候,他问她可否请她喝杯利口酒①。 ①利口酒(Liqueur)为一种浓味的甜酒,常用作餐后酒。 “多谢你。它也许可以使我睡得更好些。” 他敬她一枝香烟。他的香烟盒是银质的,她看了觉得有点讨厌,但是当他盖上盒子时,她看见盒子角上有个金质的小王冠。他准是位伯爵什么的。根烟盒上有个金王冠,这是挺时髦的。可惜他不得不穿着现代服装!假如他和弗兰西斯一世同样打份,那形象定然极其显赫。她竭力做出温文有礼的样子。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他随即说,“我知道你是谁。还请允许我加上一句,我十分敬慕你。” 她用她俏丽的眼睛对他注视了一会儿。 “你看过我的演出?” “是的,我上个月在伦敦。” “是一出有趣的小戏,是不是?” “全靠你演得有趣。” 侍者来收钱的时候,她不得不坚持付自己的帐。那西班牙人陪她回到她的车厢,然后说要去前后车厢看看,能不能给她找到一个卧铺。过了一刻钟,他带着一名列车员回来,告诉她,已经给她弄到一间包房,如果她把行李交给那列车员,他会领她去的。她很高兴。他把自己的帽子扔在她空出的座位上,她便跟着他沿走廊走去。他们到了那间包房,他吩咐列车员把行李架上的手提箱和公文包拿到这位女士原来的那节车厢去。 “那不是拿你自己的包房让给我吗?”朱莉娅叫起来。 “车上只有这一间。” “噢,我怎么也不要。” “拿走,”西班牙人对列车员说。 “不,不,”朱莉娅说。 列车员在那陌生人的点头示意下,把行李拿走了。’ “我不成问题。我哪里都能睡,但是如果我想着如此伟大的一位艺术家不得不和另外三个人一起挤在一节闷死人的车厢里过夜,我是一刻也没法合眼的。” 朱莉娅继续表示不能接受,但并不太着力。他真是太好了。她不知该如何感谢他。他甚至不让她付卧铺的钱。他几乎含着眼泪恳求她让他享受这非凡的特权,给她这一点小小的奉献。 她随身只带着一只化妆用品包,里面放着她的润肤油膏、她的睡衣和她的盥洗用品,他把这只包给她放在桌子上。他只要求能允许他在她想睡觉之前坐在她那里抽一、两枝香烟。这个要求她很难拒绝。床铺已经摊好,他们就坐在床上。过了几分钟,列车员回来了,拿来一瓶香槟和两只玻璃杯。 这是极小小的奇遇,朱莉娅颇觉有趣。他殷勤备至,唉,那些外国人多懂得该如何对待一个伟大的女演员啊。当然啦,伯恩哈特每天都碰得到这种事情。还有西登斯,每逢她走进一间客厅,人人都站立起来,仿佛她是王族似的。他赞扬她法语说得漂亮。是生于泽西,在法国念书的吗?啊,原来如此。但是,她为什么不用法语演出,而要用英语演出呢?她如果用法语演出,准会和杜丝一样名满天下。她使他联想起杜丝,同样光芒四射的眼睛和白皙的皮肤,而且表演时带着同样的感情和出奇的自然。 他们才喝完半瓶香槟,朱莉娅觉察到时间已经很晚了。 “这会儿我真想该睡了。” “我跟你分手吧。” 他站起身,吻了吻她的手。他走后,朱莉娅把门闩上,脱了衣服。她把灯都关了,只剩下她头后边的一盏,开始阅读书报。不多一会儿,有人敲门。 “谁?” “对不起,来打扰你。我把牙刷忘记在盥洗室里。可以进来拿吗?” “我已经睡了。” “我不刷牙齿没法睡觉。” “唷,他倒是挺干净的。” 朱莉娅微微耸耸肩,伸手到门上,拉开插销。在这种情况下,过于谨慎小心会是愚蠢的。他进来了,走进盥洗室,不一会就出来了,手里挥挥一柄牙刷。她自己在刷牙的时候,看到过这柄牙刷,不过总当是隔壁房间那个旅客的。在那个时期,接连的两间包房合用一间盥洗室。 那西班牙人好像偶然看到了这里的酒瓶似的。 “我口渴得很,可不可以让我喝一杯香槟?” 朱莉娅沉默了一刹那。这是他的香槟,又是他的包房。嗯,好吧,让他得寸进尺吧。 “当然可以。”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点上一枝香烟,在她床沿上坐下来。她把身子挪进一点,给他让出些位置。他完全把这视为当然。 “你不可能在那边车厢里睡觉,”他说。“那里有个男人呼吸声音可大哩。我几乎宁愿他打鼾的。假如他打鼾,人家倒可以叫醒他。” “我很抱歉。” “哦,没问题。如果情况再坏,我会在你门外的走廊里蜷缩一夜的。” “他总不见得指望我会请他来睡在这里吧,”她心里说。“我开始怀疑这全是设置好的圈套。休想,我的小子。”接着她出声说道:“罗曼蒂克,当然啰,不过不太舒适。” “你真是个十分迷人的女人。” 她幸喜自己的睡衣很漂亮,脸上也没抹上油膏。事实上,她脸上的脂粉也还没擦掉。她的嘴唇红得鲜艳夺目,她很清楚,在背后的阅读用灯的灯光衬托下,她并不太难看。然而她讥嘲地回答道: “要是你以为把包房让给了我,我就会让你和我睡觉,那你可弄错了。” “正如你说的,当然啰。可为什么不行呢?” “我不是那种十分迷人的女人。” “那你是什么样的女人呢?” “是个忠实的妻子,慈爱的母亲。” 他轻轻叹了口气。 “很好。那我就告辞了,祝你晚安。” 他把烟蒂在烟缸上捻灭了,拿起她的手来亲吻。他把嘴唇贴着她的手臂慢慢往上移。这使朱莉娅微微感到一种特殊的刺激。那胡子使她的皮肤微微作痒。接着他俯身过来吻她的嘴唇。他的胡子有一阵像是发霉的气味,她觉得很特别;她弄不清这气味使她恶心呢,还是使她激动。说也奇怪,她回头想想,她从来没有被一个留胡子的男人亲吻过。这似乎异样地粮亵。他啪的一声把灯关了。 他一直待在她身边,直到拉下的窗帘缝里透进一丝亮光,告诫他们天已破晓。朱莉娅在心灵和肉体上都彻底垮了。 “我们到达戛纳的时候,我将完全不像人样了。” 这风险多大啊!他很可能把她杀了,或者偷走她的珍珠项链。她想起自己招来的这种危险,周身热一阵冷一阵。他也是到戛纳去的。假如他到了那里硬要跟她来往,她将如何向她的朋友们解释他是什么样的人?她确信多丽不会喜欢他。他还可能向她敲诈勒索。如果他要求重复这回的勾当,她该怎么办?他很热情,这是无可置疑的,他还曾问她将耽搁在哪里,虽然她没有告诉他,但他要打听的话,是肯定能打听到的;在戛纳这样的地方,几乎不可能不偶然碰到他。他会缠住她。如果他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深深地爱她,那就没法想象他会放过她,而且这种外国人是多么不可信赖,他可能会当众大闹的。唯一可以宽慰的是他只在这里度过复活节,她可以假装疲惫不堪,对多雨说她喜欢安静地待在别墅里歇息一阵。 “我怎么会成了这样的蠢货?”她大声地自怨自艾。 多丽将到车站来接她,要是他冒失地上前来向她告别,她就将对多雨说他把包房让给了她。这样说没有坏处。尽可能说真话,总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在戛纳下车的乘客相当多,朱莉娅走出车站,坐进多丽的汽车,没有看到他的影子。 “今天我什么也没有安排,”多丽说。“我想你会觉得累,所以要你就和我单独在一起待上二十四小时。” 朱莉娅在她手臂上亲热地拧了一下。 “这太好了。我们就在别墅里到处坐坐,脸上涂些油膏,畅快地聊聊天。” 可是第二天多丽安排好一同出去吃饭,还要到克罗伊塞特河上的一个酒吧间去和她们的房东们会晤,共饮鸡尾酒。这一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她们下了汽车,多丽站定下来,吩咐车夫回头来接她们,朱莉娅等着她。 突然她的心猛地一大跳,原来那个西班牙人正朝着她走来,一边有一个女人吊在他臂膀上,另一边是一个小女孩,他正搀着她的手。朱莉娅来不及转身闪避。就在这时候,多丽跑来同她一起跨过人行道。西班牙人走来了,他对她瞟了一眼,一点也没有相识的表示,他正眼吊在他臂膀上的女人谈得起劲,就这样走过去了。朱莉娅一刹那间就明白他不想看见她,正同她自己不想看见他一样。那个女人和那孩子显然是他的妻子和女儿,他特地到戛纳来和他们共度复活节的。 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现在她可以无所恐惧地尽情欢乐了。但当她陪着多丽去酒吧间的时候,朱莉娅心想男人们真是可恶。你简直一分钟也不能信任他们。一个男人自己有漂亮的妻子,又有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竟然会在火车上跟个陌生女人胡搞起来,真是可耻。你还以为他们总该讲点体面吧。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朱莉娅的愤慨渐渐消退了,后来常常想起这桩奇遇,竞觉得极大的喜悦。毕竟这事情怪有趣的。有时候她听任自己胡思乱想,在幻想中重温那奇异的一夜所发生的一切。他是个非常可人心意的情人。等她成了老太婆,他将使她有所回忆。尤其是那部胡子给她的印象最深:它碰到她脸上时,那种说不出的感觉,还有那既讨厌又异样刺激的像是发霉的气味,真是美妙。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寻找留胡子的男人,她似乎觉得,倘有这样的一个人向她求爱的话,她简直没法拒绝。可是人们不大留胡子了,对她来说也幸亏如此,因为她一看见,膝盖就会有些发软,而偶尔碰到个留胡子的,却又不来向她献殷勤。 她很想知道这西班牙人到底是谁。一两天后,她在卡西诺赌场里看见他在玩“九点”①,问了两三个人是否认识他。谁都不认识,他就这样永远无名无姓地留在她的记忆中,留在她的骨髓里。奇怪的巧合是,那天下午那个如此出人不意地轻举妄动的年轻人的名字,她同样也不知道。她想想真有点滑稽。 ①一种纸牌赌博戏,原文为法语Chemin de fer,意为“铁路”。 “要是我事先晓得他们要对我放肆,我至少得向他们要张名片吧。” 想到这里,她乐陶陶地睡着了。 ------------------十三 过了几天,有一天早晨,朱莉娅正躺在床上读剧本,地下室打来一个电话,说是芬纳尔先生打来的,问她接不接。这个名字对她全然是陌生的,她正想不接,忽然想起这可能就是她奇遇中的那个小伙子。她的好奇心使她叫他们把电话接上来。她听出正是他的声音。 “你答应过打电话给我,”他说。“我等得不耐烦了,所以反过来打给你。” “这几天我忙得焦头烂额。” “那我什么时候和你见面呢?” “等我一有空再说。” “今天下午怎么样?” “今天我有日场演出。” “日场结束后来喝茶吧。” 她笑了笑。(“不,年轻的毛头小伙子,你可别以为我会再干一次那样的事。”) “我做不到,”她回答说。“我总是待在化妆室里,休息到夜场演出。” “我能在你休息时来看你吗?” 她犹豫了一下。或许最好倒是让他到化妆室来;随时随刻有伊维跑出跑进,七点钟又有菲利普斯小姐来按摩,不可能搞出什么胡乱的事来,而且正好趁机会亲切地(因为他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而又坚决地对他说,那天下午的事不可能重演。她要好好准备一些话向他解释那是荒谬之至的,他必须答应她把这个插曲从他记忆中整个儿抹掉。 “好吧。五点半来,我请你喝杯茶。” 从下午到晚上演出之间她在化妆室里度过的那三个小时,是她繁忙的生活中最惬意的时刻。剧组里的其他人员都走了;伊维在那里侍候她,门卫使她不受干扰。她的化妆室很像一间船舱。世界似乎远在天边,她很欣赏隐逸的情趣。她感到一种令人神往的自由。她打打瞌睡,看看书报,时而舒适地靠在沙发里,浮想联翩。地玩味她正在扮演的角色和过去演过的那些心爱的角色。她想到她儿子罗杰。愉快的遐想在她头脑中漫步,有如情侣们在绿色的树林中闲游。她喜欢法国诗歌,有时候独自背诵起魏尔兰①的诗句来。 ①魏尔兰(Panl Verlaine,1844—1896)为法国象征主义诗人。 五时半正,伊维给她送来一张名片。“托马斯·芬纳尔先生,”她念道。 “请他进来,再端些茶来。” 她早已决定如何对待他。她要和蔼而又疏远。她要对他的工作表示朋友般的关怀,问他考试成绩如何。然后她要跟他谈谈关于罗杰的情况。罗杰现在十七岁,再过一年就要上剑桥大学了。她要隐隐使他明自她已经老得足以做他母亲这一点。她要做得仿佛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让他就这样离去,从今往后除了隔着舞台的脚光将永远不再见她的面,乃至几乎相信整个这件事只是他想像中的幻觉。 然而当她看见他时,看他那瘦小的个儿、泛着潮热的面颊,还有他那双迷人的、孩子气的蓝色眼睛,心里突然一阵剧痛。 伊维在他背后关上门走了。朱莉娅躺在沙发上,伸出一条手臂,把手给他,嘴唇上堆着莱加米尔夫人①的殷勤的微笑,但是他却一下子双膝跪下,狂吻她的嘴。她情不自禁,双臂抱住他的脖子,同样狂热地亲吻他。 ①莱加米尔夫人(Madame Recamier,1777—1849)为法国社交界名媛,当时的名画家大卫曾为她画过一张躺在沙发上的肖像画,现存巴黎罗浮宫中。 (“噢,我的美好的决定啊!我的上帝,我不能爱上他啊。”) “看在老天份上,你坐下吧。伊维马上会端茶来。” “叫她不要来打扰我们。” “你这是什么意思?”但他的意思很清楚。她心跳急促起来。“太荒唐了。我不能。迈克尔随时会进来。” “我要你。” “你说伊维会怎么想?白痴才冒这样的险。不,不,不。” 随着一声敲门声,伊维端着茶走进来。朱莉娅吩咐她把桌子搬到她沙发跟前,在桌子对面给那年轻人放把椅子。她用不必要的谈话把伊维拖住在那里。她觉察到他在瞧着她。他的两只眼睛骨碌碌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和她脸上的表情;她避开他的目光,可是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急切和他一个劲儿的情欲。她心慌意乱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嗓音也不大自然了。 (“真该死,我怎么啦?上帝啊,我气都快透不过来啦。”) 伊维走到门口时,这孩子做了个手势,这手势是完全出于本能的,所以不是她的目光而是她的敏感注意到了它。她不由得朝他一看。只见他脸色惨白。 “哎,伊维,”她说。“这位先生要跟我讨论一个剧本。你看着,别让人来打扰我。我要叫你的时候,会打铃的。” “很好,小姐。” 伊维走出去,把门关上。 (“我是个笨蛋。我是个该死的笨蛋。”) 但他已经把桌子移开,跪倒在地上,把她搂在怀里。 她到菲利普斯小姐快来以前,才打发他离开,等他走了,她按铃叫伊维。 “这戏①好吗?”伊维问。 ①原文为Play,既可作‘戏剧、剧本”解,也可作“调戏、把戏”解,此处显然是妙语双关。 “什么戏?” “他在跟你谈的那出戏。” “他很聪明。当然他还年轻。” 伊维正低头看着梳妆台。朱莉娅喜欢样样东西都安放在原处,如果一瓶油育或她的睫毛膏不是丝毫不错地放在一定的地方,就会发脾气。 “你的木梳呢?”伊维问。 他曾用来杭过头发,随便丢在茶几上了。等伊维看见了,她盯着思索了一会。 “木梳怎么搞到那里去了?”朱莉娅轻声嚷了一声。 “我正觉得奇怪呐。” 这可把朱莉娅窘住了。在化妆室里搞那种勾当,当然是荒唐透顶的。啊,连门锁孔里钥匙都没塞一把。钥匙在伊维身边。尽管如此,这样冒险反而增添刺激。想想她会疯狂到这个地步,真是好玩儿。不管怎么样,他们现在已经约好了相会的日子。 汤姆——她问过他家里人叫他什么,他说托马斯,可她实在没法这样叫他①——汤姆要请她到一个他们可以在那里跳跳舞的地方去吃晚饭,正巧迈克尔那天要去剑桥大学整夜排练大学生创作的一系列独幕剧。他们尽可以在一块儿待上几个小时。 ①汤姆是托马斯的昵称,朱丽娅对他太亲昵,所以非用昵称称呼他,才觉顺口。 “你可以到天亮送牛奶的人来的时候才回去①,”他说。 ①这是英语中、一旬开玩笑的话,意谓“在外面玩了通宵,天亮才回家”。 “那么我第二天要演出怎么办呢?” “我们可管不了这个。” 她不让他到剧院来接她,等她到达他们约定的饭店时,他已经在门厅里等她了。他看见她来,眉飞色舞。 “那么晚,我怕你不来了呢。” “对不起,戏演完后,来了几个讨人厌的家伙,我没法甩掉他们。” 这可不是真话。那天她整个晚上都像个小姑娘第一次参加舞会那样地兴奋。她不由地心想自己是何等荒谬。但是当她卸好妆,重新打扮准备去进晚餐时,她总觉得搞得不满意。她在眼皮上搭上蓝色,又把它擦去,在而颊上涂了胭脂,又擦干净了,再试另一种颜色。 “你想要怎么样?”伊维问。 “我想要看上去像二十岁,你这笨蛋。” “你再这样弄下去,要看得出你现在的年龄了。” 朱莉娅从没看见他穿过夜礼服。他好比一枚簇新的大头针般光耀夺目。虽然他不超过一般身高,可是他的瘦削的体形使他显得个子高高的。尽管他摆出一副惯于社交的架势,她看到他在点菜时在领班侍者面前畏畏缩缩的样子,心中有些感动。 他们跳舞,他舞跳得不太好,但他那稍稍有些尴尬的样子,在她看来也很可爱。人们认得她,她意识到他为他们注视着她而感到自己脸上也有光彩。一对刚在跳舞的年轻男女走到他们桌子跟前,向她问好。等他们走开后,他问道: “这不是丹诺伦特侯爵和侯爵夫人①吗?” ①小说一开头就写朱莉娅询问送了什么座位的票子给丹诺伦特家,这夫妇俩和查尔斯·泰默利都是丹诺伦特家族人员。 “是的。乔治①还在伊顿公学念书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①这是丹诺伦特侯爵的教名,朱莉娅和他们家很熟,故而直呼其教名。 他用两只眼睛目送着他们。 “她原是塞西莉·劳斯顿小姐,不是吗?” “我忘了。她是吗?” 看来她对此根本不感兴趣。过了一会儿,另一对舞侣经过他们面前。 “瞧,那是莱巴德夫人,”他说。 “她是谁?” “你可记得,几星期前他们曾在柴郡①的府邸举行过一次盛大宴会,威尔士亲王②也参加的。《旁观者》上登载着。” ①柴郡(Cheshire)在英格兰西部沿海。 ②威尔士亲王(Prince of Wales)为英国王太子的称号。 哦,原来他就是这样晓得所有这些情况的。可怜的宝贝啊。他在报刊上读到有关显贵人士的报道,有时候在饭店或剧院里看到了他们本人。这对于他当然是一种兴奋激动的事儿。浪漫生活。他才不知道这些人实际上多么惹人厌烦哪!他如此无知地热爱这些在画报上刊出照片的人士,使他显得难以置信地天真,于是她含情脉脉地瞧着他。 “你过去曾经请哪位女演员到外面吃过饭吗?” 他脸涨得通红。 “从来没有过。” 她极不愿意让他付帐,她依稀意识到这顿饭足以花费他一个星期的薪水,不过她知道,如果她抢着要付帐的话,会损害他的自尊心。她突然随口问他现在什么时候,他本能地朝手腕上看看。 “我忘记带表了。” 她用锐利的目光瞅着他。 “你当掉了吗?” 他的脸又涨得通红。 “不。我今晚穿衣服太匆忙了。” 她只消看看他打的领带,就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他在对她撒谎。她知道他为了请她出来吃饭,当掉了手表。她感动得喉头都哽住了。她恨不得立刻当场拥抱他,吻他的蓝眼睛。她爱他。 “我们走吧,”她说。 他们开车回到塔维斯托克广场他那兼作卧室和起居室的屋子里。 ------------------十四 第二天,朱莉娅到卡蒂亚商店①去买了一只手表,准备送给汤姆·芬纳尔,以补偿他当掉的那只,两、三个星期之后,她得悉他的生日到了,又送了他一只金烟盒。 ①法国卡蒂亚名牌手表的门市部。 “你可知道,这正是我想望了一生的东西。” 她不知道他眼睛里是不是含着眼泪。他热情地亲吻她。 此后,她总是借着一个个名目,送他珍珠前胸饰钮、袖口链钮和背心钮子。她送这些礼物给他,感到兴奋不已。 “我没法送还你什么,真是糟糕,”他说。 “把你曾经当掉了请我吃饭的那只手表送给我吧。” 那是一只小金表,价值不会超过十镑的,然而她不时喜欢拿来戴在手上。 朱莉娅是在那晚第一次同他吃晚饭之后才暗自承认爱上他的。这使她震惊。但是她满怀欢欣。 “我总认为我这一生不可能再恋爱了。当然这不会长久。可是为什么不尽可能从中寻求乐趣呢?” 她决定必须让他再到斯坦霍普广场来。没隔多久,机会来了。 “你知道你的那位青年会计师,”她对迈克尔说,“他名叫汤姆·芬纳尔。有天晚上我在外面吃饭,碰到了他,我请他下星期天来参加我们的宴会。我们需要一个临时凑数的男宾客。” “噢,你认为他合得拢吗?” 这是个盛大的宴会。她就因为这个缘故而邀请他的。她想他会喜欢遇到一些以前仅仅从照片上看到的人们。她已经发觉他有点势利。嗯,这正是好事,她可以让他认识所有他想要认识的时髦人物。 原来朱莉娅头脑很敏锐,她十分清楚汤姆并不爱她。跟她发生暧昧关系,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是个性欲旺盛的青年男子,最喜交欢。听他吐露的口风和从她引他说出来的往事中,她发现他从十七岁开始就和许多女人发生过关系。他是爱性行为而不是爱其人。他把它看作是天下最大的乐趣。她也懂得他何以能如此得计。他的身体是皮包骨,正因为如此,他的衣服那么合身,而他这瘦骨嶙峋自有其动人之处,他的清秀干净更具有一种迷人的魔力。他的腼腆和他的厚颜无耻交融在一起,使人无可抗拒。一个妇人被人当作毛丫头,会感到异样地荣幸,所以就会干脆翻滚到床上去。 “当然,他所有的就是性感。” 她知道他的漂亮是由于年轻。他年纪大起来会渐渐憔悴、干瘪、枯萎的;他两颊魅人的红光会变成紫色,他细嫩的皮肤会起皱纹面变得灰黄;但是想到她所爱他的一切只能保持那么短暂的时间,又增添了她的柔情。她对他感到一种异样的怜悯。他富有青春活力,她贪婪地享用着,犹如猫儿舐饮牛奶。但他并不是一个有趣的人。虽然听见朱莉娅说了一句发笑的话,他会哈哈大笑,可他自己从来不说一句发笑的话。她并不介意,他的沉闷使她感到安心。她从来没有比跟他在一起时更觉得轻松愉快,她一个人的活跃足以抵得上两个人。 人们不断地对朱莉娅说,她看上去年轻了十岁,还说她从来没有演得这样精彩过。她知道这是真的,她也知道是什么缘故。但是她应该谨慎行事。她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 查尔斯·泰默利老是说一个女演员所需的不是智力,而是敏感,这他很可能说对了;或许她并不聪明,可是她感觉灵敏,她信赖感觉。现在感觉教她决计不能对汤姆说她爱着他。她小心翼翼地向他表明她并不要求管束他,他有喜欢怎样做就怎样做的自由。她装出一种态度:这回事无非是儿戏,双方都不必看得太重。然而事实上她竭尽全力束缚住他,使他为她所有。 他喜欢聚会,她就带他去参加一个个聚会。她叫多丽和查尔斯·泰默利请他吃午饭。他喜欢跳舞,她就替他弄到一个个舞会的请帖。为了他,她特地亲自去参加,待上一个小时,她觉察到,他看见人们围着她团团转而感到得意。她知道那些达官贵人使他眼花缭乱,便介绍他认识这些名流。 幸亏迈克尔对他颇有好感。迈克尔爱讲话,汤姆乐于听。他在业务方面脑子很灵。有一天,迈克尔对她说: “汤姆是个乖巧的家伙。他对于所得税非常熟悉。我相信,他教了我一个办法,下次报税可以少付两三百镑。” 迈克尔正在物色新的演戏人才,时常在晚上带他去伦敦或郊区看戏;他们总是在朱莉娅演出结束后去接她,三人一同进晚餐。有时候迈克尔清汤姆在星期天陪他打高尔夫,打好球后,如果没有聚会,就带他一起回家吃晚饭。 “有这么一个小伙子在身边很有意思,”他说。“他使人不会生锈。” 汤姆在这个家庭里很讨人欢喜。他往往跟迈克尔玩十五子游戏①,或者陪朱莉娅玩单人纸牌戏,当他们开起留声机来时,他总在那里换唱片。 ①玩十五子游戏(backgammon)的双方各有十五个棋子,轮流掷骰子决定行棋格数,以决胜负。 “他将成为罗杰的好朋友,”迈克尔说。“汤姆头脑清醒,他比罗杰大好几岁。他应该会对他产生好的影响。你为什么不请他来和我们一起度假呢?” (“幸运的是,我是个出色的女演员。”)但是需要当心不要在声音中露出欢欣,不要在脸上露出使她怦怦心跳的狂喜。“你这主意不错,”她回答说。“要是你喜欢,我可以请他来。” 他们的戏要演过八月份,而迈克尔曾在塔普洛租了一幢房子,以便他们可以在那里度过酷热的夏天。朱莉娅得去市里演出,迈克尔逢到业务需要时也得赶到市里去,但她在白天和星期天都可以待在乡下。汤姆有两星期假期;他欣然接受了邀请。 可是有一天,朱莉娅发现他异乎寻常地沉默。他脸色苍白,兴高采烈的神气没有了。她知道总有什么问题,可他不告诉她是什么;他只是说他烦恼得要死。最后她终于迫使他说出他向一些商人借了钱,现在他们正催他还债。原来她带领他进入的生活圈子,使他入不敷出,而他跟她去参加盛大聚会时,不好意思穿着他原来的廉价服装,便到一个高价的裁缝那里去定做了几套新衣裳。他买马票,希望能赢得足够的钱来还债,但他看中的马被别的马胜过了。在朱莉娅眼里,他欠的钱真是笔极小的数目,只有一百二十五镑,她认为一个人让这么点小事困恼着,实在荒谬。她当即提出由她来给他这笔钱。 “噢,我不能接受。我不能拿女人的钱。” 他涨红着脸;一想到拿女人的钱就惭愧。朱莉娅用尽了一切甜言蜜语。她讲道理给他听,她假装生气了,甚至流了几滴眼泪,最后才承蒙他大恩大德,答应向她借这一笔钱。 第二天,她送去一封信,里面是钞票,共二百镑。他打电话给她,说她送来的钱远远超过了他的急需。 “啊,我知道人们总是不肯老实讲出自己欠的数目,”她哈哈地笑着说。“我可以肯定你欠的数目比你说的多。” “我向你保证,我没说谎。我尤其不会对你说谎。” “那就把多余的留下供不时之需吧。我们一同出去吃饭的时候,我不愿意让你付帐。另外还有出租汽车的车钱等等都一祥。” “不,说真的。这太羞人啦。” “胡说什么!你知道我的钱多得不知该怎么花呢。我帮你摆脱困境,使我从而得到快乐,难道你不愿给我快乐吗?” “你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你帮我解除了多大的优愁。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 可是他的话音是苦恼的。可怜的小乖乖,他真太保守了。不过,她给了他钱,确实使她感到一种过去从未感受过的刺激;这激起了一股惊人的热情。 她心中另有一个计谋,她认为这在汤姆来到塔普洛作客的两个星期里很容易实现。汤姆在塔维斯托克广场的卧室兼起居室,在她心目中起初似乎乌七八糟中别有情趣,那些简陋的家具触动了她的感情。然而时间夺去了它们的这些动人之处。有两次她在楼梯上碰到一些人,觉得他们异样地注视着她。有一个邋遢的女管家给汤姆收拾房间并准备早餐,朱莉娅有种感觉,认为她准晓得他们的事情,所以经常在窥视着她。有一次,朱莉娅在房间里,有人在试着旋门锁,朱莉娅走出去看时,只见那女管家正在掸楼梯扶手上的灰尘。他对朱莉娅阴阳怪气地一瞥。朱莉娅憎恶楼梯周围滞留着的陈腐食物的气味,凭着她敏锐的目光,很快就发现汤姆的房间实在不太干净。肮脏的窗帘、破旧的地毯、蹩脚的家具,一切都使她厌恶。 正巧在不久前,一直在寻找有利的投资对象的迈克尔在斯坦霍普广场附近买进了一排汽车间。他发现,如果把自己不要用的租出去,自用的就可以不花一分钱。汽车间上面有好几间房间。他把它们分成两套小套房,一套给他们的车夫住,另一套准备出租。这一套还空着,朱莉娅便向汤姆建议他该租下。这将是再好没有了。她可以在他从写字间回来时溜去看他,待上一个小时;有时候她可以在剧院散场后去弯一弯,没有人会晓得他们在搞些什么的。他们在那里可以逍遥自在。她对他讲他们共同布置这套套房该多么有趣;她相信,他们家里有许多不用的东西,放在他那边,好算是给他们帮了大忙。另外需要些什么,他们将一起去买。 他被自己有一套套房的念头诱惑着,可总以为这事情是不可能的;房租虽低,却是他无法负担的。这朱莉娅也知道。她还知道,如果她提出由她来支付,他将愤然拒绝。然而她想,在河畔悠闲而舒适的两个星期期间,她准能消除他的顾虑。她看出这个主意对他的引诱力有多么大,她完全有把握能够想出办法来使他相信他同意她的建议实在是帮她的忙。 “人们想做什么,无需理由,”她寻思道。“他们需要的是借口。” 朱莉娅兴奋地盼望着汤姆到塔普洛来作客。早上和他一起泛舟河上,下午和他一起在花园里各处坐坐,多够逍遥。有罗杰在家,她抱定宗旨和汤姆之间不能于出荒唐事来;体面攸关嘛。但她几乎可以整天和他相处在一起,将胜似身在天堂。逢到她作日场演出时,他可以跟罗杰一起玩儿。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完全不像她所预期的那样。她万万没想到罗杰和汤姆会情投意合,一见如故。他们之间年龄相差五岁,她想——或者说,若然她想到过这一点的话——汤姆将把罗杰只当是个大孩子,当然是个很好的孩子,不过你也只能当他是个孩子,替你拿拿东西,搬搬东西,当你不高兴和他多啰唆的时候,就叫他自己玩去。 罗杰十七岁。他是个相貌不错的孩子,长着带红色的头发和蓝蓝的眼睛,但是你所能夸他的也就是这些了。他既没有他母亲的活力和丰富多样的表情,又没有他父亲的秀美的容貌。朱莉娅对他多少有点失望。他小时候,她经常跟他一起合影,那时候他很可爱。现在他却相当木头木脑,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真的,你如果仔细看看,会发现他仅有的不错的部分就是他的牙齿和头发。朱莉娅很喜欢他,不过总嫌他有点呆板。她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时间过得多少缓慢而沉闷。对于她认为准能使他感到兴趣的东西,诸如板球之类,她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可是他对此好像总没有多少话可说。她怕他可能不大聪明。 “当然他年龄还小,”她抱着希望地说。“也许他长大了会好起来。” 自从他开始上预备学校①时起,她一直很少见到他。逢到假日,她晚上总要演出,于是他便跟他父亲或哪个男朋友一同出去,星期天和父亲一同打高尔夫球。她如果在外面进午餐的话,往往除了早上他到她房间里去几分钟之外,一连两三天不见他的面。可惜他不能一直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孩子,能在她房间里玩耍而不干扰她,笑嘻嘻地对着照相机,一条手臂挽住她的脖子,一起拍照。她偶尔去伊顿公学看望他,和他一起喝茶。他的房间里放着几张她的照片,她感到高兴。她意识到自己到伊顿去时,多少引起了轰动,而他寄宿的人家的主人布拉肯布里奇先生对她殷勤备至。 ①预备学校:在英国一般指为升入公学或其他中学作准备的私立小学,在美国则指为升入大学作准备的私立中学。 当半学年结束的时候,迈克尔和朱莉娅已经搬到塔普洛去居住了,所以罗杰直接来到那里。朱莉娅热情地吻他。他回到家里,并不像她预料的那样兴奋。他有点着无其事的样子。他似乎已经一下子变得十分老成了。 他随即对朱莉娅说他希望在圣诞节离开伊顿公学,他认为他能在那里学到的东西都已经学到了,他要到维也纳去待几个月学德语,然后进剑桥大学。迈克尔原来希望他参加陆军,但是他坚决不同意。他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朱莉娅和迈克尔一开始就担心他要登上舞台做演员,但是他对此显然并无兴趣。 “反正他什么也成不了,”朱莉娅说。 他过他自己的生活。他到河上去,在花园里到处躺着看书。在他十七岁生日那天,朱莉娅送给他一辆非常漂亮的敞篷小汽车,于是他就开着它以极其危险的速度在乡间乱兜。 “有一点叫人安心,”朱莉娅说。“他并不打扰别人。他似乎很能够自己寻开心。” 每逢星期天,他们总请许多人来共度假日,有男女演员,偶尔有个作家,还有一些他们的问朋友。朱莉娅觉得这些聚会很有味儿,她知道人们喜欢来参加。在罗杰回来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来了一大批人。罗杰对客人们彬彬有礼。他作为主人之一,尽他招待客人的责任,很像个老于社交的人。不过朱莉娅总觉得他说不出的冷淡,仿佛在扮演一个角色,而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她不安地感觉到他并不接受所有这些人,而是在冷眼品评他们。她的印象是,他对他们这些人一个也不认真对待。 汤姆约好下个星期六来,她在剧院散场后开车带他下乡。那是个月明之夜,在那个时刻路上空荡荡的。驾驶汽车令人神往。朱莉娅恨不得永远沉浸在这个情景之中。她偎依着他,他在黑暗中时不时吻她。 “你快活吗?”她问。 “快活极了。” 迈克尔和罗杰已经睡了,但餐室里摆好了晚餐,在等着他们。这幢寂静无声的房子使他们感到自己仿佛是来到这里的不速之客。他们好像两个流浪汉,从黑夜里走出来,走进一所陌生的宅子,看见为他们摆着丰盛的佳肴。这是多么罗曼蒂克啊。它有点儿像《天方夜谭》里的一个故事的味儿。 朱莉娅领他到他的房间,那是在罗杰的房间的隔壁,然后就去睡了。第二天早晨,她很晚才醒来。那是个晴朗的日子。为了要和汤姆单独在一起,她没有从城里请其他的客人来。等她穿好了衣服,他们将一同到河上去玩。她吃了早餐,洗了澡。她穿上一件与阳光明媚的河边景色很相称的短小的白色连衣裙,头戴一顶阔边的红色草帽,它在她脸上罩上一层暖色的光泽。她化的是淡妆。她望着镜子里的影子,满意地笑笑她看上去确实非常美丽和年轻。她下楼缓步走进花园。花园里有一片草地一直延展到河边,她在这里看见迈克尔,身边摊满着星期日的报纸。他只一个人。 “我当你去打高尔夫球了。” “不,小伙子们去了。我想让他们单独去,他们可以玩得更有劲些。”他带着他的和蔼的微笑。“他们对我来说是太活跃了些。今天早晨八点钟,他们就洗了澡,一吃罢早饭,就开着罗杰的汽车溜掉了。” “我真高兴他们成为朋友。” 朱莉娅这话倒是真心话。她将不能和汤姆去河上玩,是有些失望的,不过她极希望罗杰喜欢他,因为感觉到罗杰不是不加选择地随便喜欢别人的;好得在未来的这两个星期中,她尽可以和汤姆在一起的。 “他们使我感到自己完全是个该死的中年人了,我不瞒你说,”迈克尔说道。 “胡说八道。你比他们哪一个都漂亮,这你自己也很清楚,我的宝贝。” 迈克尔撅出些他的下颚,缩进些他的肚子。 小伙子们到午餐快准备好的时候才回来。 “对不起,我们回来得太晚了,”罗杰说。“乱七八糟的人群太挤了,我们几乎在每个发球区都得等待。我们打了个平手。” 他们又饿又口渴,又兴奋又得意。 “今天这里没人来,好极了,”罗杰说。“我原怕你要请一大帮人来,我们又得像小绅士那样循规蹈矩了。” “我想休息一下有好处,”朱莉娅说。 罗杰朝她瞥了一眼。 “对你有好处,妈妈。你看上去任疲劳的。” (“他那双该死的眼睛。不,我决不能露出我对他这话不乐意。感谢上帝,我能演戏。”) 她欢畅地笑了一声。 “我一夜没好好儿睡,尽是想着我们到底该拿你脸上的粉刺怎么办。” “我知道;这些粉刺不难看得要命吧?汤姆说他以前也长过。” 朱莉娅瞧着汤姆。他穿着网球衫,领口敞开着,头发蓬蓬松松的,面孔已经被太阳晒红了,看上去令人难以相信地年轻。他确实看上去年龄并不比罗杰大。 “反正他的鼻子就要脱皮了,”罗杰轻声笑着继续说。“到那时候他才好看哩。” 朱莉娅心中略感不安。她觉得汤姆似乎年龄缩小了,所以他不仅仅在年龄上、而且在其他方面也成了罗杰同一辈的人。他们乱七八糟地胡扯。他们狼吞虎咽地大吃,还一大杯一大杯地喝啤酒。迈克尔同往常一样饮食很有节制,看着他们这样子,觉得挺有趣。他欣赏他们的青春和他们的高涨情绪。他使朱莉娅联想起一条老狗躺在太阳里,用尾巴轻轻拍打着地面,一边看着身边蹦蹦跳跳的一对小狗。他们在草地上喝咖啡。朱莉娅坐在那里的树荫下,望着河水,心旷神怡。汤姆身材瘦削,穿着他那条白色长裤,十分潇洒。她从没看见他抽过板烟。她觉得他这模样出奇地动人。可是罗杰学着他的样子在取笑他。 “你抽板烟是因为它使你有男子汉的感觉呢,还是因为你喜欢抽?” “住口,”汤姆说。 “你咖啡喝完了吗?” “喝完了。” “那么来吧,我们到河上去。” 汤姆朝她投了个疑惑的眼色。罗杰看见了。 “啊,没关系,你不必为我尊敬的父母亲操心,他们有星期日的报纸可以看。妈妈新近给了我一条赛艇。” (“我必须耐住性子。我必须耐住性子。我怎么会愚蠢得送了他一条赛艇呢?”) “很好,”她说,脸上堆着溺爱的微笑,“河上去吧,可别掉了下去。” “掉下去也淹不死我们。我们会回来喝茶的。网球场划好线了没有,爹?喝了茶我们要打网球。” “我相信你爹能另外找个人,让你们好打双打。” “哦,不用费心了。单打实在更好玩,而且又能有更多的运动。”接着他对汤姆说:“我跟你比赛,看谁先奔到停船处。” 汤姆一跃而起,急速跟着罗杰飞奔而去了。迈克尔拿起一张报纸,寻找他的眼镜。 “他们正好一搭一档,是不是?” “显然是的。” “我原来担心罗杰单独在这儿和我们在一起会觉得厌烦。现在有个人陪着他玩,对他这就好了。” “你不以为罗杰太不顾到别人吗?” “你是说打网球的事吗?哦,我亲爱的,我打不打无所谓。两个孩子要一起玩,这是很自然的。从他们的眼光看,我是个老年人,他们认为我会使他们的游戏扫兴。归根到底,最要紧的是他们应该玩得痛快。” 朱莉娅深感内疚。迈克尔固然不风趣、太吝啬、又自鸣得意,但是他是何等少有的善良,何等可贵的无私无我!他没有一点妒忌心。只要不花钱,他总以使别人欢乐为真正的快事。她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的确,他的思想一向平庸,但是另一方面却绝无半点可耻的念头。他如此值得她爱慕,而她竟对他厌烦得要死,这好不令人着恼啊。 “我想你作为男人比我作为女人要好得多,我亲爱的,”她说。 他对她和蔼亲切地一笑,微微摇了摇头。 “不,亲爱的,我曾经有过出色的外形,而你有的是天才。” 朱莉娅咯咯笑了。你能从一个永远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的男人身上得到相当的乐趣。但是当人们说某个女演员是天才的时候,他们指的是什么呢?朱莉娅常常问自己,究竟是什么使她终于高出于她同时代的人的呢。她曾经被人贬低过。有一个时期,有人把她和这个或那个当时正走红的女演员相比,说她不如她们,现在可再没有人对她的超群绝伦提出异议了。 诚然,她没有电影明星的世界声誉;她上过银幕,去碰碰运气,可是没有获得成功;在舞台上她的面部是多么灵活,多么富于表情,而在银幕上却由于某种原因而显不出来,所以她在迈克尔同意下尝试了一次之后,从此拒绝接受时常有人前来向她提出的邀请。她的尊严的态度在公众中产生著有效的广告作用。然而朱莉娅并不护忌电影明星;她们来了又去了,而她始终存在。 有机会的时候,她去观看在伦敦舞台上扮演主要角色的女演员们的表演。她乐于称赞她们,而且她的称赞是真诚的。有时候她从心底里认为她们确实优秀,因而弄不懂为什么人们独独对她这样大惊小怪。她很聪明,不会不知道公众对她如何评价,但她并不自视过高。往往她的表演完全出于自然,根本没法想像可能有另外的表演法,但是人们似痴若狂地叫好不止,这一直使她惊奇。评论家们赞赏她丰富多样的演技。他们尤其赞扬她善于进入角色。 她并不自觉自己一直在仔细观察各式各样的人,但当她着手研究一个新角色的时候,种种模糊的回忆不知从哪里涌上脑子里来,于是她发现她了解要扮演的这个人物的各种情况,而她原先是对此一点模糊概念都没有的。想起一个她认识的人,或者仅仅在街上或宴会上见过的人,对她都有帮助;她把这些回忆和自己的个性结合起来,就这样创造出以事实为基础,并用她的经验、她对技巧的知识和惊人的吸引力加以充实的人物。人们以为她只在舞台上那两三个小时中作表演,却不知当她带着专心的样子跟人谈话或在办什么事情的时候,她所扮演的人物始终存在于她的心坎里。她常常感觉到自己是两个人,一个是女演员,众人喜爱的红人,伦敦穿着得最时髦的女人,这是个影子;另一个是她晚上在舞台上扮演的女人,这才是实体。 “什么叫天才,我要是知道才见鬼呢,”她心里想。“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我愿抛弃一切,只求回到十八岁。” 然而她知道这不是真的。如果她有可能重新倒退回去,她要不要呢?不。并不真要。她所关心的并不是走红——或者你喜欢说是成名——也不是在于掌握观众,不是在于他们对她的真诚仰慕,当然更不是她因而能够得到的金钱;真正使她激动的是她感到自己身上蕴藏着的力量,是她掌握作为媒介的角色的本领。她能进入角色,也许不是个很好的角色,台词也很无聊,然而凭着她的个性,凭着她现成的聪明灵巧,她能给角色注入生命。她处理角色的本领是任何人无从企及的。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好比上帝。 “再说,”她暗自好笑,“我十八岁的时候,汤姆还没出生呢。” 他喜欢同罗杰玩毕竟是很自然的。他们是同一代的人。今天是他假日的第一天,她必须让他开开心心地玩去;反正还有整整两个星期哩。他很快就会对整天和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待在一起感到厌烦的。罗杰很可爱,可是他鲁钝;她不能因母爱而看不到这一点。她必须十分注意,不能流露出半点困恼的样子。她一开始就抱定宗旨,绝对不要对汤姆有任何要求;如果他觉得对她欠什么情,那就糟透了。 “迈克尔,你为什么不把汽车间上面的那套房间租给汤姆呢?他既已通过了考试,成了注册会计师,就不能再住在一间卧室兼起居室的屋子里了。” “这个主意不错。我去向他提出。” “这样可以省掉一笔经租人的费用。我们可以帮他布置。我们有许多堆置着的旧家具。与其让它们在阁楼上霉烂掉,还不如让他使用。” 汤姆和罗杰回来吃了一顿饱饱的茶点,便去打网球,一直打到天黑。晚饭后,他们玩多米诺骨牌。朱莉娅出色地扮演着一个年纪还不好算大的妈妈,满怀欢喜地观看着她的儿子和他的男朋友打牌。她很早就去睡了。不多一会,他们也都上楼了。他们的房间正好就在她房间的上面。她听见罗杰走进汤姆的房间。他们谈起话来,她的窗子和他们的窗子都开着,她听得见他们热烈谈话的声音。她恼怒他们哪来那么多话可以交谈。她一向觉得他们俩都不是十分健谈的。过了一会儿,迈克尔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哎,你们这两个孩子,睡觉吧。你们可以明天再谈嘛。” 她听见他们的笑声。 “好吧,爹,”罗杰大声说。 “一对混帐的碎嘴子,你们真是。” 她又听见罗杰的声音。 “好吧,晚安,老头儿。” 汤姆也热情地回答:“明天见,老朋友。” “两个白痴!”她心中愠怒地想。 第二天早晨,朱莉娅正在吃早饭,迈克尔来到她房间里。 “小伙子们到亨特科姆去打高尔夫球了。他们要打两局,所以他们问是否必须回来吃午饭。我对他们说,他们来好啦。” “我不太喜欢汤姆把我们家当作个饭店。” “哎,我亲爱的,他们还不过是两个小孩子嘛。让他们尽量玩个痛快吧。” 那天她将整天见不到汤姆的面,因为她为了要及时赶到剧院,必须在五、六点钟之间动身去伦敦。迈克尔当然大可一团和气地随他们怎么做。她可伤了心。她几乎要哭出来。他准是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而她此刻想念的是汤姆;她本来下定决心,务使今天不同于上一天。她一醒来就抱定宗旨要容忍,要顺从事情的发展,然而她没有料到会迎面扶到这样一记耳光。 “报纸来了没有?”她绷着脸问。 她满腔怒火,驾车到市里去。 再下一天也并不好上多少。小伙子们没有到外面去打高尔夫球,但他们打网球。他们没完没了的活动使朱莉娅极为生气。 汤姆穿着短裤,露着两腿,上身一件球衫,看上去至多不超过十六岁。他们一天要洗三四次澡,所以他不可能保持头发平服,等头发一干下来,乱蓬蓬地满头都是望发。这使他看上去更年轻了,然而是多么媚人啊。朱莉娅心里难过。她觉得他的举止行动不知怎的都变了;老跟罗杰在一起,他已经不再是原来穿着讲究合宜的出入于交际场中的汤姆,而重新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小学生。 她从没在话里透露过,甚至目光里也没暴露过,他是她的情人;他对待她仿佛仅仅是罗杰的母亲。他说的每一句话,无论淘气还是客气,都使她感觉到她是属于长一辈的。他的行为中一点也没有年轻人向一个迷人的女人献殷勤的意味;他那样子宛如在一个没有出嫁的姑母面前展现的宽容的亲切。 朱莉娅恼恨汤姆竟俯首帖耳地围着一个比他小得多的孩子转。这说明他缺乏意志。但是她不怪他;她怪罗杰。罗杰的自私使她憎恶。当然可以说他还年轻。不过他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欢乐,显出他的卑劣本性。他不会做人,也不替别人着想。他这样行动,仿佛这幢房子、这些仆人、他的父母都是专为他的方便而存在的。她多次想要严厉训斥他,却总不敢在汤姆面前扮演一个训子的母亲的角色。而且当你责骂罗杰的时候,他会显出一副受到严重伤害的样子,好像一头遭到了袭击的雌鹿,真叫人气得发疯,这使你感到自己既不仁慈又不公正。她也会有这样的表情,这是他从她那里继承到的一种眼神;她在舞台上经常运用,效果十分动人,她知道这不一定说明有多了不起,不过当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这种神情时,却使她感到震惊。此刻她一想到这个,就对他心软了。但是这感情的突变告诉了她一个事实:她是在妒忌罗杰,在疯狂地妒忌着。这一认识使她多少有点震惊;她不知该放声大笑,还是该感到羞耻。她思索了片刻。 “哼,我要拆他的台。” 她不打算让下个星期日像上一个那样度过。感谢上帝,汤姆是个势利的人。“女人用魅力来吸引男人,并纵容他们的恶习来掌握他们,”她喃喃自语,弄不清这句警语是她自己杜撰的,还是从她过去演过的哪个剧本里想起来的。 她吩咐打几个电话。她请了丹诺伦特夫妇来度周末。查尔斯·泰默利正待在亨莱①,他接受邀请于星期日来访,并将带他的主人梅休·布赖恩斯顿爵士同来,他是财政大臣。为了使他和丹诺伦特夫妇开心——因为她知道上层阶级的人们不喜欢在他们认为是波希米亚式的圈子里彼此相遇,却喜欢遇到各种各样的艺术家——她特地邀请了跟她搭档做男主角的阿尔奇·德克斯特和他的美丽的妻子,她的艺名是她未婚前的姓名格雷斯·哈德威尔。 ①即泰晤士河上的亨莱(Henley-on-Thames),那是牛津郡的一个自治城市,在伦敦西;此处指下述财政大臣在那边的府邸。泰默利在那里作客。 她深信有一对侯爵夫妇在周围盘旋,还有一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内阁大臣,汤姆就不会出去和罗杰打高尔夫球或者整个下午驾赛艇玩了。在这样的一个聚会中,罗杰将无奈地守着他学生的本份,没有人理会他,而汤姆则将看她发挥光辉灿烂的才华。在预期的胜利到来之前的几天工夫里,她咬紧牙关竭力忍受。她很少看到罗杰和汤姆。在有日场演出的日子,她根本见不到他们的面。他们如果不玩什么体育游戏,就开着罗杰的汽车在乡野间乱兜。 朱莉娅在演完戏后开车接丹诺伦特夫妇下乡。罗杰已经上床睡了,但迈克尔和汤姆还在等候他们来共进晚餐。这是一顿很好的晚餐。仆人们也都睡觉去了,他们就自己动手。朱莉娅看着汤姆羞怯而热切地让丹诺伦特夫妇得到所需要的一切,看他遇到有效劳的机会,连忙一跃而起的殷勤样子。他客气得有点过分了。 丹诺伦特夫妇是一对不摆架子的年轻贵族,他们从来没想到过他们的爵位会给人什么了不起的印象,所以当汤姆给乔治·丹诺伦特拿走用脏的盘子并递给他一只碟于让他自己夹下一道菜时,乔治有些局促不安了。 “明天罗杰不会打高尔夫球了吧,我想,”朱莉娅心里说。 他们坐着谈谈笑笑直到凌晨三点,当汤姆对她道晚安的时候,他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但这是由于爱情呢,还是由于香槟酒呢,她却不得而知。他紧紧握了一把她的手。 “好一个快活的聚会啊,”他说。 朱莉娅穿着一件蝉翼纱的衣裳,显得特别漂亮,下楼走进花园时,时间已经不早了。她看见罗杰手里拿着一本书,靠在一张长椅上。 “在看书吗?”她问,扬起她那实在俏丽的眉毛。“你干吗不去打高尔夫球?” 罗杰显出一点愁眉苦脸的样子。 “汤姆说天太热了。” “哦?”她动人地微微一笑。“我还当你以为应该留下招待我的客人哩。今天要有很多人来,我们很容易招呼过来,不用你帮忙。其余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我不晓得。汤姆正忙着在侍候塞西莉·丹诺伦特呢。” “她很漂亮,你知道。” “我看今天真要烦死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