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风情》[英]毛姆-2

她用一个恼火的动作把一把圈手椅上的书全都甩在地板上,自己一屁股坐下,开始认真地哭起来。他给她斟了一杯浓烈的威士忌,加了一点儿苏打水,教她喝下去。  “好了,你像托斯卡①这么干,为了什么呀?”  ①托斯卡(Tosca)是意大利歌剧作家普契尼(Giacomo Puccins,1858—1924)所作同名歌剧中的女主人公。她是个女歌星,与画家马里奥相爱。马因掩护他的好友,一个在逃的政治犯而被捕。警察局长垂涎托斯卡的美色,说她如愿顺从,他可释放马,并帮他们双双离境,但必须对马假行处决。她佯装应允,在他正给他们签发护照时趁机把他刺死。时将天明,她赶赴刑场,去和马会合,不意马已被真的枪决。同时她杀死警察局长的事已被发觉;军警追来,她跳墙自尽。  “迈克尔要去美国。”  “是吗?”  她挣脱了他挽住她肩膀的手臂。  “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我跟这事情毫不相关。”  “你撒谎。大概你连那个肮脏的美国经理在米德尔普尔都没听说吧。肯定是你干的好事。你有意这样做,存心拆散我们。”  “啊,亲爱的,你冤枉我了。事实上,我不妨告诉你,我曾对他说,我们剧团的人他要谁都可以,唯一的例外是迈克尔·戈斯林。”  他对她讲这话的时候,朱莉娅没有注意到吉米眼睛里流露的神色,如果她看到的话,定会诧异为什么他扬扬得意,仿佛已成功地耍了一个巧妙的小花招。  “连我也不例外吗?”她说。  “我晓得他不要女的。他们自己有的是。他们需要的是穿得衣冠楚楚、不在客厅里吐痰的男角儿。”  “哦,吉米,别放迈克尔走。我受不了。”  “我怎么能阻止他呢?他的合同到这个季节末就到期了。这正是他难得的好机会。”  “但是我爱他。我需要他。假定他在美国看上个别人呢?假定有个美国女继承人爱上了他呢?”  “如果他对你的爱情这样靠不住,那我看你还是干脆把他丢了的好。”  这句话可重新燃起了她的怒火。  “你这混帐的老太监,你懂得什么爱情?”  “这些娘们啊,”吉米叹了口气说。“你要是想跟她们上床睡觉,她们说你是个下流的老色鬼;你要是不想跟她们睡觉呢,她们就说你是个混帐的老太监。”  “唉,你不理解。他是如此出众地漂亮,她们会一批批地拜倒在他的脚下,而我那可怜的小乖乖又是那么经不起谄媚。两年内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啊。”  “两年是怎么回事?”  “假如他获得成功,他还得继续待一年哩。”  “唷,不用为此操心。他到这个季节末准会回来的,而且永远不会再去。那位经理只看见他演的《康蒂姐》。这是他唯一的演得还算像样的角色。相信我的话,不久他们就会发现他们是上了当。他势必完蛋。”  “你对演戏懂得什么?”  “什么都懂。”  “我恨不得挖掉你的眼珠子。”  “我警告你,要是你胆敢碰我一碰,我可不是轻轻回击,而要在你牙床骨上狠狠地给你一家伙,教你一个礼拜休想舒舒服服吃东西。”  “天哪,我相信你做得出来。你说你自己算是个上等人吗?”  “我喝醉了也不会说自己是上等人。”  朱莉娅格格地笑了,吉米觉得这场争吵的最坏的阶段过去了。  “你同我一样知道,你演戏的本领可以把他抛到九霄云外。我告诉你,你将成为肯德尔夫人①以来最伟大的女演员。你何苦为了一个将永远成为你脖子上的一块磨石的男人而妨碍你自己的前途呢?你想要经营剧院,而他就会想要当男主角同你合演。他决计演不好的,我亲爱的。”  ①肯德尔夫人(Mrs.Kendal,1848—1935)为英国著名女演员,和她丈夫威廉·肯德尔常同台演出,担任男女主角,但她的成就显然比他大,而他又是个杰出的剧院经理。  “他容貌出众。我可以带他。”  “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是吗?可你错了。如果你想成功,你就不能让一个不够格的男主角跟你搭挡。”  “我不管。我宁愿嫁他而失败,也不愿成功而嫁别的人。”  “你是处女吗?”  朱莉娅又格格地笑了。  “我看这不管你什么事吧,可事实上我是的。”  “我知道你是。嗯,除非你有什么顾虑,否则你何不趁我们停演的机会,跟他到巴黎去待上两个星期呢?他要到八月份才动身。这样你可以对他放心了。”  “噢,他不肯。他不是这种人。你知道他要做上等人。”  “即使上层阶级也传种接代嘛。”  “你不懂,”朱莉娅傲然地说。  “我看你也不懂。”  朱莉娅不屑回答他的话。她心中实在郁郁不欢。  “我没有他没法生活,我告诉你。他走了,叫我怎么办?”  “继续跟我在一起嘛。我给你再订一年合同,我有许多新的角色想给你演,而且我心目中另有一个小伙子,是个新秀。当你有个确实能陪衬你的人跟你搭档的时候,你将惊奇地发现你会多么省力。你可以拿十二镑一个星期。”  朱莉娅走到他面前,用锐利的目光盯住他两只眼睛。  “你为了要我在这里继续于一年,才干这套勾当吗?你伤了我的心,毁了我的整个生活,就为了要把我留在你这糟糕的剧院里吗?”  “我发誓没有这口事。我喜欢你,我爱慕你。我们这两年的生意比过去什么时候都好。可是真该死,我哪会对你耍那样的阴谋诡计!”  “你骗人,你这不要脸的骗子。”  “我发誓我说的是真话。”  “那就拿出证明来,“她粗暴地说。  “叫我怎样证明呢?你知道我确实是规规矩矩的。”  “给我十五镑一个星期,我就相信你。”  “十五镑一个星期?你晓得我们收入有多少。我怎么付得出?哦,好吧,就这样算数。不过我将不得不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三镑来。”  “我才不管呢。”  ------------------六  排练了两个星期以后,原来聘用迈克尔来美国演的角色,不要他演了,接着他有三、四个星期被闲搁着,等待有什么可以给他演的。终于他开始上台了,那出戏在纽约没演满一个月。后来到外地去巡回演出,但是生意不好,被撤演了。又等了一段时间,他派到了一个古装戏的角色,在演出中,他那漂亮的容颜十分占光,因而大家不大注意他的没精打采的表演,就在演这出戏时结束了这个季节。没有提到要续订合同。聘用他的经理谈到他的时候说话确实很难听。  “哼,我要设法跟兰顿这母狗养的家伙算帐,”他说。“把那果木头塞给我的时候,他心里是完全明白的。”  朱莉娅经常写信给迈克尔,连篇累牍的情话和闲谈,而他则一星期日一封信,每一封都是写得端端正正的恰好四张纸。他在信的结尾总是向她致以最真挚的爱,并在自己的签名前面写着“你的非常亲爱的”,但他的信的其余部分却都是些情况报道,而缺乏热情。然而她还是始终带着痛苦的焦急心情等待着他的来信,一遍遍反复阅读。虽然他写得轻松愉快,不大谈那里的剧院,只说什么他们派给他的角色都很糟,要他演的戏不屑一顾,但消息在戏剧圈里传得很快,朱莉娅知道了他没有取得多大的成就。  “我该是心地太坏了,”她想,“不过我要感谢上帝,感谢上帝。”  当他向她通知了启程返航的日期,她欣喜若狂。她要求吉米把节目安排一下,让她可以去利物浦接他。  “要是船到得晚,我或许要在那里过夜,”她对吉米说。  他讥嘲地笑了一下。  “我看你是想趁他远洋归来的兴奋心情,达到你的目的吧。”  “你真是个肮脏小人。”  “别说了,亲爱的。我给你出个主意,让他喝得有点醉醺醺,然后把你自己和他一起锁在一间房间里,告诉他你不会放他走,除非他把你变成个不规矩的女人。”  可是她动身的时候,他送她到车站。她走进车厢时,他拿起她的手,轻轻拍拍。  “觉得紧张吗,亲爱的?”  “噢,亲爱的吉米,快乐得发狂,焦急得要命。”  “好,祝你好运气。可别忘了他是远远配不上你的。你又年轻又漂亮,你是英国最伟大的女演员。”  火车开出了车站,吉米去车站酒吧要了一杯威士忌苏打。“主啊,世上的凡人是何等愚蠢啊,”他叹息道。但是朱莉娅站立在空车厢里,对着镜子细看着自己。  “嘴太大,脸太肥,鼻子太肉头。感谢上帝,幸亏我有美丽的眼睛和好看的腿儿。两条优美无比的腿儿。不知道我化妆得是不是太浓艳。他不大喜欢下了舞台浓妆艳抹。我不涂胭脂就看上去脸色太红了。我的眼睫毛倒是挺不错的。真见鬼,我的模样还可以。”  因为朱莉娅到最后一刻才知道吉米是否允许她去,所以没法通知迈克尔她将去接他。他见到她很惊异,坦率地表现出喜出望外。他那双秀美的眼睛闪着欢欣的光芒。  “你比任何时候都更可爱了,”她说。  “嘿,别犯傻了,”他笑着说,亲昵地紧紧捏住她的臂膀。“你可以吃了晚餐后回去,是吗?”  “我可以到明天才回去。我在阿黛尔菲饭店订了两个房间,这样我们可以痛痛快快地谈谈。”  “阿黛尔菲是相当豪华的,是不是?”  “嗬,你又不是每天从美国回来的。管它费用多大。”  “你岂不成了奢侈的小东西?我原先不知道我们的船什么时候可以到达利物浦,所以对家里说,等我转车去切尔特南的时候打电报告诉他们。我将通知他们,我明天去那里。”  他们到了旅馆,迈克尔听从朱莉娅的建议,来到朱莉娅的房间,这样他们可以安安静静地谈谈心。她坐在他膝盖上,一臂挽着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脸上。  “啊,又回到了这里,多好哇,”她叹了口气说。  “那还用说?”他说,并不理解她指的是他的怀抱,而不是他的到达。  “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极了。”  她热情地吻他。  “哦,你不晓得我多想念你啊。”  “我在美国一败涂地,”他说,“我没有在信上告诉你,因为我想说了徒然使你烦恼。他们认为我糟透糟透。”  “迈克尔,”她叫了起来,仿佛没法相信他说的话。  “事实是,我想,因为我太英国式了。他们不要我再干一年。我早料到他们不会要,不过表面上我还是问了他们是否考虑续聘,他们回答说不,口绝得干干净净。”  朱莉娅默不作声。她看上去像是深感忧虑,心里却怦怦地跳得欢。  “老实说,我并不在乎,你知道。我不喜欢美国。当然,我碰了一鼻子灰,这是无可否认的,但也只能逆来顺受。你才不知道非得和怎么样的一些人打交道呢:嘿,跟这些人比起来,吉米·兰顿真是个大好的上等人了。即使他们要我待下去,我也不会于。”  虽然他脸上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朱莉娅觉得他心里一定深深感到屈辱。他一定不得不忍受好多不愉快的事儿,她憎恨他被这情况弄得闷闷不乐,然而,啊,她可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呀。  “你现在预备怎么办?”她轻声柔气地问。  “嗯,我将回家去待一阵,好好考虑一下。然后我将去伦敦,看看能不能弄到个角色。”  她知道不宜建议他回米德尔普尔。吉米·兰顿不会要他。  “我看你不会愿意跟我一起去吧?”  朱莉娅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我?宝贝儿,你知道,我哪里都愿意跟你去。”  “你的合同到这个季节末要到期了,如果你想有所成就,就得快去伦敦试一下。我在美国能节省一个小钱就节省一个小钱,他们都叫我守财奴,可我尽管让他们怎么说。我带回来了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英镑。”  “迈克尔,你怎么能这样干呢?”  “我不随便慷慨解囊,你知道,”他欢快地笑着说。“当然这点钱还不够用来开始经营剧院,可是用来结婚是够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总得有点储备,以防一时没有角色演,或者几个月找不到工作。”  朱莉娅听着,过了一两秒钟才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说现在就结婚吗?”  “当然在前途茫茫的情况下,结婚是冒险,不过有时候一个人也不能不冒冒险。”  朱莉娅用双手握住他的头,把嘴唇紧紧贴上他的嘴唇。接着她叹息了一声。  “宝贝儿,你真了不起,你像希腊的天神一样美,然而你却是我一生中所知道的最大的大傻瓜。”  那天晚上,他们上一家剧院去看了一场戏,晚餐时喝了香核,庆祝他们团聚,井为他们的未来祝福。当迈克尔送到她房间门口时,她抬头把脸凑近他的脸。  “你要我在走廊里跟你说晚安吗?我想进去稍待一会儿。”  “不要了吧,宝贝儿,”她娴静而庄严地说。  她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名门闺秀,需要维护一个古老望族的一切高贵传统;她的纯洁是无价之宝;她还觉得她这样做正给人留下异常美好的印象;当然他是个高尚的绅士,因此“真见鬼”,她也应该是个高尚的贵妇人。她对自己的表演十分得意,所以走进房间,多少有点声响地把房门锁上后,便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向想象中在左右两旁奉承她的仆从谦和地频频低头行礼。她伸出百合花般洁白的手给颤巍巍的老总管亲吻(他在她婴孩时代常把她放在膝盖上颠上颠下),而当他用苍白的嘴唇贴上来时,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她手背上。原来是一颗泪珠。  --------------------------------------------------------------------------------------------------七  要不是迈克尔性情温和,他们婚后的第一年早已吵得天翻地覆了。迈克尔必须在获得了一个角色或者是首演之夜特别兴奋的时候,要不就是在欢乐的聚会上喝了几杯香槟之后,他那务实的头脑才能想到爱情。如果他第二天必须保持头脑清醒,以应付一次约会,或者要打一场高尔夫,必须保持目光稳定,那就无论怎样谄媚、诱惑都打动不了他。朱莉娅跟他疯狂地吵闹。她妒忌他的绿室俱乐部的朋友们,妒忌使他离开她身边的各种体育比赛,并妒忌他借口必须结交那些可能对他们有用的朋友而去参加的那些男子午餐会。有时候她使劲使自己涕泪纵横地对他大吵大闹,他却坐在那里泰然自若,双手交叉在胸前,漂亮的面孔上堆着和蔼的微笑,仿佛她只不过是在自行显得滑稽可笑而已——这种情况最使她怒不可遏。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追别的女人?”他问。  “我怎么知道?反正显然你全不把我放在心上。”  “你知道你是我世界上唯一的女人。”  “我的上帝!”  “我不懂你要什么。”  “我要爱情。我原以为我嫁给了英国最美的美男子,实际上我是嫁了个服装店里的人体模型。”  “别这么傻了。我只是个普通的正常的英国人。我不是个在街头摇手风琴的意大利卖艺人。”  她在房间里急促地走来走去。他们住在自金汉门的一套小公寓内,那儿没有多大面积,可她尽量布置得好好的。她朝天高高张开双臂。  “我仿佛是斜眼,驼背。我仿佛已是五十岁了。难道我真那样没有吸弓!力吗?爱情需要乞求,是多么丢人!痛苦啊,痛苦啊!”  “这个动作好极了,亲爱的。活像是个投板球的姿势。记住这个。”  她对他轻蔑地瞥了一眼。  “你只会想到这些。我的心在裂开来,可你只会谈论我的一个偶然的动作。”  但是他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她正把这个动作贮存进她的记忆里,知道她会在需要的时候巧妙地运用它。  “毕竟爱情不是一切。它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方确实是美好的。我们在蜜月中大大地乐了一阵,这是蜜月的目的所在,可现在我们该好好着手工作了。”  他们很幸运。他们设法在一出演出很成功的戏里弄到两个相当不错的角色。朱莉娅有一场能发挥演技的好戏,得到了满堂采,而迈克尔的惊人的美貌也引起了轰动。迈克尔凭他的绅士风度和温文潇洒,给他们两人都赢得了公众的注意,他们的照片给刊出在画报上。他们应邀参加许多聚会,迈克尔虽然节俭,却不惜花钱款待那些对他们会有帮助的人。朱莉娅看到他在这些场合很慷慨大方,印象颇深。  有一位演员兼经理愿意请朱莉娅在他主演的下一部戏里担任女主角,但是没有给迈克尔演的角色,她因而很想推辞,但是他不让她推掉。他说他们的经济情况不能容许让感情妨碍事业。他最后在一部古装戏里弄到一个角色。  大战爆发的时候,他们俩都在演戏。迈克尔立即人了伍,这使朱莉娅既骄傲又痛苦,可是靠他父亲——他有一个老战友在陆军部任要职——从中帮忙,他很快就取得了个军官资格。在他被派往法国去时,朱莉娅深深懊悔过去经常对他责骂,下定决心假如他作战阵亡,她一定自杀。她要去当护土,这样也可以到法国去,至少跟他在同一块国土上,然而他使她理解,爱国心需要她继续演戏,她就无法违拗这很可能是他临终遗言的嘱咐。  迈克尔极其赞赏战争。他在团部集体用膳的战士中很受欢迎,而陆军部队里的军官们几乎一下子就把他当作自己人,尽管他是个演员。看来军人家庭的出身给他打上了烙印,他本能地随顺着职业军人的作风和思想方法。他机灵得体,和蔼可亲,懂得怎样灵活地走门路,所以势所必然地会进入某位将军的参谋部。他显示出自己具有相当的组织能力,在大战的最后三年中,他成了总司令部的人员。最终他升到少校,荣获战功十字勋章①和荣誉军团勋章②。  ①战功十宇勋章(Mllitary Cross)为英国于1915年设立的勋章。  ②荣誉军团勋章(Legion of Honnour)为拿破仑于1802设立的。  在这一段时间里,朱莉娅演了一连串的重要角色,被认为是最优秀的青年女演员。戏剧业在整个战争时期始终十分繁荣,她常在久演不衰的剧目中演出,收益不少。薪金不断增加,她听了迈克尔的话,能够便从苛刻的经理那里拿到八十镑一个星期。  迈克尔回英国来度假,朱莉娅快活得不得了。虽然他在法国并不比在新西兰搞牧羊业更危险些,她却做得仿佛他跟她在一起待的这一段短短的时期乃是一个注定要死的人在世间所能消受的最后几天。她把他当作是刚从战壕的恐怖中脱身出来的,对他又亲切,又体贴,什么也不苛求。  正好在战争结束之前,她对他的爱情消失了。  她当时怀孕了。迈克尔认为不宜在这时候生孩子,然而她快三十岁了,认为如果他们总将有个孩子的话,那就不该再拖延了。她在舞台上已经站稳脚跟,可以几个月不登台,而迈克尔随时可能阵亡——固然他曾说过,他十分安全,但说这话只是为了安她的心,而就连将军有时也会战死的——如果她还得继续活下去,她必须有一个跟他生的孩子。孩子将在那年年底出生。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切地盼望着迈克尔的假期再次到来。她感觉十分良好,可她渴望他的怀抱,觉得有些心神不定,似乎觉得孤独无助,需要他的保护的力量。  他来了,合易的军服上佩着红色的参谋领章,肩章上的王冠闪闪发亮,模样英俊无比。他在司令部里勤劳工作的结果,长胖了许多,皮肤也晒黑了。修短的头发、潇洒的风度和军人的举止,使他看来十足是个军人。他兴高采烈,不但因为国家来可以待上几天,而且因为战争结束在望。他打算尽快离开军队。有了社会影响而不加利用,岂不糟蹋?那么多青年脱离了舞台,不是出于爱国心,就是因为被那些待在国内的爱国者弄得坐立不安,最后还由于征兵,于是舞台上的主要角色都由那些不适合服役或者因严重伤残而退役的人们来担任了。这里正好有个出色的空档,迈克尔知道假如他迅速复员,重上舞台,就尽可以挑拣到好的角色。当地使自己在公众的回忆中重新树立起来时,他就可以寻找个剧院,凭借朱莉娅现有的声誉,稳可以开始自己经营。  他们谈到很晚,然后上床睡觉。她放荡地蜷缩在他怀里,他双手抱住了她。经过了三个月的禁欲,他热情如炽。  “你真是个最了不起的好妻子,”他轻声说。  他把嘴紧紧贴上她的嘴。她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厌恶。她强自克制才没有把他推开。过去,在她的热情的鼻孔里,他的肉体,他的青春的柔美肉体似乎散发着一股鲜花和蜂蜜的芳香,这是最使她为他迷醉的东西之一,但现在它不知怎么在他身上消失了。她意识到他不再有青春的香味,他有的是男人的浊气。她感到有些恶心。她没法用同样的狂热去配合他的狂热,她只求他快快满足了性欲,转身睡去。  她躺在床上久久未能人睡。她感到沮丧。她心灰意懒,因为知道已失去了她无很珍贵的东西,她哀怜自己,几乎哭出来;但是同时却满怀胜利的感觉,似乎因为过去他使她不快,现在她得到了报复而高兴;她从原来把她困住在他身上的情欲中解放了出来,感到很痛快。如今她可以同他并起并坐了。她在床上伸直双腿,欣慰地喘了一口气。  “上帝啊,做自己的主人多美好。”  他们在房间里进早餐,朱莉娅靠在床上,迈克尔坐在她旁边的一张小桌子前。他在读报,她看着他。怎么可能三个月的时间会在他身上产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要不,是否只是因为这些年来她始终还拿着她在米德尔普尔看见他翩翩年少、英姿勃勃地上台排练而顿觉神魂颠倒的目光看着他呢?他现在依旧非常漂亮,毕竟还只三十六岁,不过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瞧他那头短发、经过凤吹雨打的皮肤、光滑的前额和眼睛下面开始出现的细细的皱纹,他显然是个男子汉了。他失去了他小马般的活泼,他的动作定型了。每一点变化都很小,但加在一起,便在她敏锐精细的眼睛里形成了天大的差异。他是一个中年男子了。  他们还是住在初到伦敦时租下的那套小公寓里。虽然朱莉娅有一段时间收入颇丰,但是在迈克尔服现役期间,似乎不值得搬迁新居,可现在婴儿就快出世,这套房间分明太小了。朱莉娅在摄政王花园找到了一所她很中意的房子。她要及早搬去住下,准备在那里做月子。  房子面向花园。客厅楼上是两间卧室,卧室上面的两间房间可以分别用作日夜育儿室。迈克尔对这一切都称心满意;甚至租金也不嫌昂贵。朱莉娅在过去的四年里挣的钱比他多得多,所以她提出由她单独承担布置新居的费用。他们这时正站在两间卧室中的一间里。  “我可以就利用许多原有的家具来布置我的卧室,”她说。“我要给你到梅普尔家具店去另买一套好货。”  “我不希望太花费,”他笑着说。“我想我不大会使用的,你知道。”  他喜欢同她睡一张床。他虽不热情,却很亲切,他有一种动物般的嗜好,喜欢感觉到她的肉体贴着自己的肉体。过去长时期来,这一直给她最大的快慰。现在她可一想到就恼火。  “噢,在孩子生下之前,我们不该再胡闹。在一切都顺利过去之前,我要你单独睡。”  “我可没想到过这个。要是你认为这样对孩子有好处的话……。  ------------------八  大战一结束,迈克尔就想办法复员了,随即登台演戏。他重上舞台,成为个比离开舞台时优秀得多的演员。他在军队里养成的那种轻松活泼的神态很起作用。他是个身体健壮、生气勃勃的正常的人,经常笑容满面,时而哈哈大笑。他非常适宜于演客厅喜剧。他的柔和的嗓音能使一句俏皮的台词产生特殊的效果,虽然他始终不会逼真地求爱,他还是能够演好打趣的谈情说爱场面,把求婚演得像是在说笑话,或者一段爱情的表白像是在取笑自己,观众看了倒也觉得颇有趣味。他从来不试图演其他的角色,总是演他自己。他擅长演花花公子、绅土式的赌棍、禁卫军官兵和性格中不乏好的一面的年轻坏蛋。经理们都喜欢他。他很勤奋努力,并能听从指导。只要他能得到工作,他不大计较是什么样的角色。他力争他认为应得的薪金,但如果争不到,那么少些也干,总比闲着好嘛。  他仔细安排自己的计划。大战结束后的第一个冬天传播开了流行性感冒。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死了。他继承了四千镑左右的遗产,加上他自己和朱莉娅的积蓄,两人共有的资本有七千镑了。但是剧院的租金大涨,演员的薪金和舞台工作人员的工资也增加了,因此经营剧院的开支要比战前大得多。以前足够用来开始经营的一笔数目现在不够了。唯一的办法是去找个有钱的人来合股,这样如果开始时遇到一、两次失败,还不至于把他们逐出这个圈子。据说你总能在这城市里找到个傻瓜开张金额不小的支票给你上演一部戏,可是等你谈到实际问题时,你会发现有个重要条件,那就是主角必须由他感兴趣的某一个美人儿来担任。若于年前,迈克尔和朱莉娅常开着玩笑说,有个有钱的老太太会爱上了他,资助他经营剧院。但他早就懂得根本找不到一个有钱的老太太来扶持一个娶了个女演员而又对妻子绝对忠实的青年男演员。最后,这笔钱倒是由一个有钱的女人提供了,但并不是个老太太,不过她不是对他感兴趣,而是对朱莉娅感兴趣。  德弗里斯太太是个寡妇。她是个又矮又胖的女人,长着个优美的犹太鼻子和一双优美的犹太眼睛,精力充沛。态度既奔放,又羞怯,还带着些男性的气概。她热爱戏剧。在吉米·兰顿看来将不得不关闭他的保留剧目轮演剧院的时刻,她多次帮他的忙;所以当朱莉娅和迈克尔决定去伦敦碰碰运气的时候,兰顿曾经写信给她,请她大力照顾他们。  在这以前,她在米德尔普尔看过朱莉娅的戏。她举行聚会,让这些青年演员可以认识一些剧院经理,还邀请他们到她在吉尔福德①附近的豪华别墅去小住,他们在那里享受到了做梦也没想到过的奢侈生活。她不大喜欢迈克尔。朱莉娅则不断接受多丽·德弗里斯送来的鲜花,在她所住的公寓和她使用的化妆室里放得满满的,多丽还送给她不少礼物,诸如皮包、小手袋、次贵重宝石的项链、饰针等,她理所当然地感到高兴;但是她只当不知道多丽的慷慨根本不是由于敬慕她的演戏才能。  ①吉尔福德(Guildford)为英国东南部萨里都的一个城市,在伦敦西南。  当迈克尔出去打仗时,多丽坚邀她住到她在蒙塔古广场的寓所去,可是朱莉娅用尽深表感激的言词拒绝了她,多雨只能叹着气,掉着眼泪,更加爱慕她。后来罗杰生了下来,朱莉娅请她做孩子的教母。  有一段时间,迈克尔一直在心中琢磨着,有没有可能多丽·德弗里斯会拿出他们所需要的钱来入伙,不过他精明地察觉她或许会为朱莉娅而投资,可不会为了他。朱莉娅却不愿去请求她。  “她对我们已经这么好,我实在难以向她开口,而且假如她拒绝的话,会多丢脸啊。”  “这个险值得一冒,再说她即使亏掉这笔钱也不会在乎的。我深信,你要是肯试一下,包管能说服她。”  朱莉娅也明知她能够。迈克尔在有些地方头脑非常简单,她觉得没有必要向他指出明显的事实情况。  不过,他这个人既已打定了什么主意,不做到是决不罢休的。他们正要去吉尔福德和多丽共度周末,在星期六夜场结束后,他们坐着朱莉娅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迈克尔的新汽车往那里开去。这是个暖和美丽的夜晚。迈克尔已经出钱——虽然开支票的时候感到心痛——买下了三部他们两人都中意的剧本的选择上演权,他还听说有家剧院,他们可以比较便宜地盘下来。创业的条件一切俱备,独缺资本。他力劝朱莉娅抓住这个周末提供的好机会。  “那你自己去跟她讲,”朱莉娅不耐烦地说。“我对你说了,我不干。”  “她不会为了我拿出钱来的。你能叫她绕着你小指头打转。”  “我们现在懂得了一些关于为上演新戏提供资金的所以然。人们为上演新戏提供资金有两个理由,要么因为他们贪图名声,要么就是因为他们迷恋着什么人。许多人高谈艺术,但是你不大看见他们真正掏出钱来,除非他们想从中得到些自己所要的什么。”  “好嘛,我们尽量让多丽得到她所要的名声。”  “那可正巧不是她所企求的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猜不出吗?”  他开始明白过来,他惊奇得把车速降低下来。朱莉娅所猜疑的可能是真的吗?他从来不以为多丽怎么喜欢他,至于说她爱上了他——嘿,那更是他想都没想到过的。当然朱莉娅有双敏锐的眼睛,什么都难以逃过她这双眼睛,可又是个妒忌心很重的小东西,老是以为许多女人死皮赖脸地迷恋着他。固然多丽曾经在圣诞节送过他一副袖口链扣,但他认为那只是因为她给了朱莉娅一只价值至少两百镑的胸针,免得他觉得被撇在一边,受到冷落。这可能只是她的诡计。不过他可以老实说自己可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会使她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花样的事。朱莉娅不禁咯咯地笑出来。  “不,宝贝儿,她爱的可不是你。”  朱莉娅看出他想到哪里去了,这可使他感到困窘。你休想在这个女人面前隐藏些什么。  “那你为什么不早给我讲清楚?谢谢老天爷,但愿你说话让人听得明白。”  朱莉娅向他说明白了。  “我从没听见过这样荒谬的事情,”他大声叫起来。“你这头脑多肮脏啊,朱莉娅!”  “别胡扯,亲爱的。”  “我一句都不相信。毕竟我头上长着眼睛啊。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真是有眼无珠看不出来吗?”她从没看见他如此激动过。“即使确有其事,我想你也能自己多加小心。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认为不抓住它是愚蠢。”  “《一报还一报》中的克劳第奥和依莎贝拉①。”  ①在莎士比亚的喜剧。一报还一报。(Measure for Measure)中,克劳第奥因未经结婚与情人生了孩子而被判处死刑,他姐姐修女依莎贝拉为他向摄政安哲鲁恳求赦罪,安见美色而起淫心,向依提出着她能依从,便同意赦免她的弟弟。依去狱中告诉她弟弟,他竟要求姐姐牺牲贞操救他性命。  “你说什么混帐话,朱莉娅。真见鬼,我是个上等人啊。”  “‘犯我者必受惩罚。’”  在剩下的路程上,他们驾驶着汽车,沉浸在好似暴风雨到来前的沉默里。德弗里斯太太很晚还没睡,等待着他们。  “我要看你们来了才上床,”她说着,把朱莉娅搂在怀里,在她两面面颊上亲吻着。她轻快地跟迈克尔握了握手。  第二天早上,朱莉娅靠在床上愉快地阅读星期日的报纸。她先看戏剧新闻,然后看闲话栏,在这之后是妇女专页,最后把眼光在那些世界新闻的标题上草草掠过。书评她是不看的;她永远弄不懂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篇幅来刊登这些东西。  迈克尔住在她隔壁房间,曾进来道了声早安,就到花园里去了。不一会儿,她门上有人轻轻叩了一下,多丽进来了。她的乌黑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她在床上坐下,握住朱莉娅的一只手。  “宝贝儿,我刚才跟迈克尔谈过。我准备拿出钱来让你们着手经营剧院。”  朱莉娅的心突然怦怦跳起来。  “啊,你不可以。迈克尔不该向你提出要求。我不会要的。你已经对我们太好太好了。”  多丽俯身过去,吻朱莉娅的嘴唇。她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还带着一点颤抖。  “哦,我的宝贝,难道你不知道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吗?这将是多好哇,它将使我们关系更加密切,我将多么为你骄傲。”  她们听见迈克尔吹着口哨在走廊里走来,当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多丽向他转过身来,一双大眼睛泪汪汪的。  “我刚告诉了她。”  他兴奋得眉飞色舞。  “好一个崇高的妇女!”他在床的另一边坐下,握住朱莉娅空着的那只手。“你怎么说,朱莉娅?”  她想了想,向他瞥了一眼。  “‘Vons I'avez voulu,Georges Dandin.’①”  ①法语,意为‘这原是你要这样做的,乔治·当丹”,引自莫里哀的喜剧《乔治·当丹》第1幕第7场;采用李健吾译文。  “你说的什么?”  “莫里哀。”  合伙契约签好了,并且迈克尔在办妥了剧院秋天开张的登记手续后,随即聘用了一个广告代理人。一篇篇短篇报道送到各报社,宣告新事业的开创,于是迈克尔和他的广告代理人着手筹备请报馆来采访他和朱莉娅。他们的照片,有的是个人的,有的是合摄的,其中有些和罗杰在一起,出现在各种周刊上。家庭情调尽量适当利用。他们决定不下手头的三个剧本哪个先上演最好。后来,一天下午,朱莉娅正坐在她的卧室里看小说,迈克尔手里拿着一部稿子走进来。  “喂,我要你马上读一读这部剧本。这是一个代理人刚送来的。我看这倒是可以一炮打响的。只是我们必须立即给回音。”  朱莉娅放下手里的小说。  “我现在就读。”  “我下楼去。你读完了,叫我一声,我上来跟你商量。这里面有一个正因你演的很精彩的角色。”  朱莉娅读得很快,把与她无关的场景一掠而过,而对于女主人公的角色——当然就是她要演的角色啰——则读得非常仔细。她读完了最后一页,按铃叫她的女仆(也就是那个管服装的)去告诉迈克尔,她等着他来商量。  “嗯,你觉得怎么样?”  “剧本不错。我看不大可能不成功。”  他听她口气里有点疑虑。  “那么有什么问题吗?这个角色是再好没有了。我的意思是说,这正是你比任何人都能演得更好的角色。里面有不少喜剧成分,还多的是你要的感情戏。”  “那确实是个再好没有的角色,这我知道;问题是在于那个男主角。”  “嗯,男主角也挺好嘛。”  “我知道;不过他是五十岁,如果你把他改得年轻些,那就把整个剧本的意图化为乌有了。你总不想去演一个中年男子的角色吧。”  “可我本来就不想演这个角色啊。只有一个人来演最合适,蒙特·弗农。我们可以请到他。我演乔治。”  “那可是个小角色。你不能演那个。”  “为什么不能?”  “但是我想我们自已经营剧院的目的就是要我们两个都演主角啊。”  “嘿,我可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个。只要我们能找到你演明星角色的剧本,我无关紧要。或许在下一个剧本里,也会有我演的好角色。”  朱莉娅在椅子上朝后靠,现成的泪水涌上眼眶,在面颊上淌下来。  “啊,我真没良0呀。”  他微微一笑,而他的微笑还是那么媚人。他向她走来,在她身边跪下,把她搂在怀里。  “老天爷保佑,那位老太太现在怎么啦?”  这会儿她瞧着他,心想他以前凭什么引起了她那么疯狂的热恋。而今一想到跟他发生性关系就使她恶心。幸亏他睡在她给他买了家具布置的那间卧室里觉得很舒适。他不是个把性生活看得很重的男人,他发现朱莉娅不再对他有所要求,例减轻了负担。他乐意地想到她生了孩子后性欲减退了,他不得不说他早就想到会这样的,只是感到遗憾他们没有早点生个孩子。他有两三次由于亲昵而不是由于性欲,提出过恢复他们的夫妻生活,她总是用种种理由推托,不是说疲倦,就是说身体不舒服,或者第二天有两场戏要演,更不用说早上还要去试穿服装,反正他都处之泰然。朱莉娅比以前容易相处得多了,她不再吵闹了,因此他感到空前地快乐。他的婚姻是多么叫人满意,看看别人的婚姻,不由得认为自己是个少有的幸运儿。朱莉娅人好,又聪明,像猴子般聪明;你无论对她谈什么都行。真是一个人所能找到的理想的伴侣呀,我的伙计。他会这样说,与其打场高尔夫,不如单独跟她在一起待一天。  朱莉娅惊奇地发现自己因不再爱他而怀着一种异样的怜悯心情。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知道他一旦觉察她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会感到那是何等沉重的打击。她依旧吹捧他。她注意到,长时间来,他听她称赞他的优美的鼻子和漂亮的眼睛,总是洋洋得意。她心中暗暗有点好笑,看他到底受得了多少赞美。她竭力夸奖他。可是现在她更多的是看到他的没有曲线的单薄的嘴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这张嘴越来越难看,到他老年时,将会只剩下一条生气全无的直线。他的节俭,早先似乎是一种使人好笑、同时又相当使人感动的性格,而今使她厌恶。人们在舞台生涯中常常会遇到困难,这时候,他们从迈克尔那里得到同情和亲切友爱的好话,却极少能得到现钱。他拿出一个畿尼①,就自以为慷慨得不得了,而用掉一张五镑的钞票对他来说是极度的挥霍。他很快就发现朱莉娅管这个家浪费很大,便坚持说要省她的力,把这管家的事抓到自己手中。从此浪费就杜绝了。每一个便士都盘算着用。朱莉娅弄不懂,仆人们为什么肯留在他们家。他们留着,原来是因为迈克尔对待他们十分和善。他的热诚、欢快、亲切的态度使他们一心只想讨他喜欢,那厨娘找到了一家肉铺,在那里买肉可以每磅比别处便宜一个便士,这使他满意,她也满意。朱莉娅想到他的一味省位和他在舞台上精彩地扮演的那些随心所欲、挥霍无度的人物之间的对比是何等奇特,不禁发笑。她常常以为他不会有想慷慨一下的冲动;而现在,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他决定自己靠边站,这样她也许能有她的机会。她从心底里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深深痛责自己多少时间来总是想着他的不是。  ①畿尼为英国旧金币,合21先令。  ------------------九  他们把那部戏上演了,演出很成功。接着,他们一年又一年地继续演出一部部戏。因为迈克尔用管家的那套方法和节约原则经营着剧院,所以就是有时理所当然地遇到些挫折,也没有亏损多少,而且在演出成功的戏上挣得了可能挣得的每一个便士。迈克尔自鸣得意,认为伦敦没有一家剧院的经理部门能够比他花更少的钱在演出上。他非常巧妙地动脑筋把旧布景改得看起来像是新的,还把逐渐收藏在贮藏室里的家具改头换面,省下了不少租用家具的费用。他们赢得了富有开创精神的经理部的声誉,因为迈克尔为了兔得付给名作家高额的演出税,总是愿意让无名作家来试试。他寻找一些从未有过一显身手的机会而只要付很低报酬的演员。他因而发掘了一批非常有利可图的新秀。  他们经营了三年之后,有了相当稳定的基础,因而迈克尔得以向银行借到足够的资金,买下一座新建剧院的长期租赁权。经过反复讨论,他们决定把它取名为西登斯剧院。他们的第一炮没打响,接着上演的一部戏又是没有起色。朱莉娅害怕了,气馁起来。她觉得这个剧院不吉利,又觉得公众对她渐渐厌恶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迈克尔充分表现出了他的能耐。他毫不动摇。  “搞这个行当,你必须好好歹歹一起承受。你是英国最出色的女演员。只有三个人不论剧本好坏,都能卖座,你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发了两发哑弹。下一部戏一定会成功,我们就能挽回我们的所有损失,外加赚到一大笔。”  迈克尔一发现自己已经站稳脚跟,便企图收买多丽·德弗里斯的股份,但是她不听劝说,对他的冷淡也置之不顾。这下他的狡黠算是碰到了对手。多丽认为没有理由让掉她看来不错的投资,而且她在合伙中的一半股份正好使她与朱莉娅保持密切接触。然而这一回他鼓足勇气再次设法挤掉她。多丽深表愤慨地拒绝在他们困难的时候丢弃他们,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死了心。他安慰自己,想多丽可能会留下一笔巨额财产给她的教子罗杰。她除了在南非的几个侄女之外没有其他亲人,而看她的模样,你不可能不猜疑她是患有高血压的。当前,他们随时可以去她在吉尔福德附近的别墅,倒也方便。这可以省得他们自己花钱去搞乡村别墅。  第三部戏大获成功,迈克尔马上指出他的看法是多么正确。听他的口气,仿佛这次成功应该直接归功于他。朱莉娅几乎但愿这次也像上两次一样失败,好杀杀他的威风。因为他的那股骄气使人受不了。当然你得承认他有几分聪明,或者该说是精明,不过并不真像他自己所想像的那么聪明。没有一件事他不自以为比什么人都精通。  他逐步地越来越少演戏。他发现自己对经理工作的兴趣要大得多。  “我要把我的剧院管理得像市政府机关一样有条有理,”他说。  同时他觉得在朱莉娅演戏的晚上,到边远的剧院去看看,留。意发掘有演戏才能的人,也许更有好处。他备有一本小簿子,用来记下每一个他认为有前途的演员。后来他开始当起导演来。那些导演排练一部戏时要索取那么高的报酬,使他老是不服气,而近来有些导演甚至坚持要求在总收入中分成。终于有一次,朱莉娅最中意的两位导演都没有空,而她另外唯一信任的那位又自己在登台演出,因而不能给他们全部的时间。  “我真想自己试一下,”迈克尔说。  朱莉娅心中怀疑。他缺乏幻想的能力,他的思想平庸。她不相信他能驾御整个剧组。但是仅有的那位可以请来的导演索取的费用高昂得他们两人都觉得难以接受,于是别无选择,只有让迈克尔一试了。  他干得比朱莉娅预料的出色得多。他一丝不苟,不辞辛劳。说也奇怪,朱莉娅觉得他比以往任何一位导演更能使她充分发挥。他知道她能够做什么,熟悉她的语调的每一个变化、她的俏丽眼睛的每一个眼色、她的身体的每一个优美的动作,他能够给她提示,使她因而作出她舞台生涯中最出色的表演。他对全体演员既随和又严格要求。在有人动肝火的时候,他的和颜悦色、他的真诚温厚,能使空气缓和。从此之后,他应该继续导演他们演出的戏就不成问题了。剧作家们喜欢他,因为他既然缺乏想像力,便不得不让演员在台上把剧本照本宣读,而且常常困为弄不清楚他们的意思,还得听他们解释。  朱莉娅现在发财了。她不能不承认迈克尔对她的钱财同对他自己的钱财一样爱护。他小心关注她的投资,他替她卖出股票得到盈利时,同自己赚了钱一样高兴。他在她帐户上记上很高的薪金,并且可以骄傲地说她是伦敦薪金最高的女演员,但在他自己演出时,他从来不在帐上给自己记上一笔高出于他演的角色所应得的薪金。当他导演了一部戏,总在费用帐上记上一笔二流导演应得的导演费。  他们共同负担家用和罗杰的教育费。罗杰生下不到一个星期,他们就给他在伊顿公学报名登记了。不可否认,迈克尔处处注意公平和老实。当朱莉娅发现自己比他有钱得多时,她提出所有这些开支都由她来支付。  “你不应该这样做,”迈克尔说。“只要我能够支付我的份儿,我总归付。你比我挣得的钱多,那是因为你应该比我多得。我给你在帐上记上高额的薪金,因为你应该得到那么多。”  没有人能不敬佩他为她牺牲的克己精神。他放弃了自己的任何抱负,为了全力扶持她的事业。即使不大喜欢迈克尔的多丽也承认他的无私的心怀。朱莉娅每次想跟多丽谈论谈论他,总觉得不大好意思,但是多丽凭她的机灵劲儿,早已看出迈克尔如何慧朱莉娅憋着一肚子气,并且时常耐心向她指出他对她帮助多大。每个人都赞扬他。一个十全十美的丈夫。  她似乎觉得只有她才知道跟他这样一个虚荣的怪物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滋味。每逢他在高尔夫球赛中击败了对手,或者在一笔生意上占了某人上风,他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气真叫人冒火。他以他的机灵狡诈为荣。他令人厌烦,令人厌烦得要死。他喜欢把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所想到的每一项策划都讲给朱莉娅听。当初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是一大乐趣,然而这些年来,她只觉得他啰唆得叫人受不了。他无论讲到什么,总是非把细枝末节原原本本讲出来不可。  他不仅以办事精明能干而自高自大,随着年事增长,还变得无耻地为自己的仪表得意忘形。年轻时他把自己的俊美视为当然,现在他开始注意起来,千方百计地保留残存的丰采。这成了一种不能自己的思想负担。他十分当心保持他的体形。他从来不吃使人发胖的东西,也从来不忘运动锻炼。他发觉头发在稀薄下来,便去寻找头发专家;朱莉娅深信,如果他可以暗地里去做整容手术的话,他准会照做不误。他养成了习惯,坐着的时候总把下巴微微撅出,这样颈项上的皱纹可以看不出来,还弓起背部,使肚皮不要下垂。他走过镜子前面,非照一下不可。  他巴不得别人恭维他,能引出一句便眉开眼笑。恭维话对他来说是解饥解渴的生活必需品。朱莉娅想起最初原是她使他听惯恭维话的,不禁苦笑起来。多少年来,她老是对他说他多美,以致而今他没有奉承竟无法生活。这是他唯一的弱点。一个失业的女演员只要当面对他说他简直太漂亮了,他马上会认为她可以演他心目中的某一个角色。  过去这些年来,据朱莉娅所知,迈克尔从没跟女人有过什么纠葛,不过等他到了四十五岁左右,他开始稍微跟人调情了。照朱莉娅猜测,这种调情没有引起多大的后果。他很谨慎,他所要求的只是人家对他的仰慕而已。她听说当女人们缠住他的时候,他总拿她作挡箭牌,把她们打发走。要不是他不肯冒险做出什么伤害她感情的事,那就是由于她的妒忌心和疑心病太厉害,他觉得还是终止这不正常的友谊的好。  “天晓得她们看中他什么,”朱莉娅对着空房间大声说道。  她随便拿起五六张他较近的照片,一张张仔细看来。她耸了耸肩。  “嗯,我看也不能怪她们。我自己也曾为他倾倒。当然啦,那时候他比现在更漂亮。”  朱莉娅想到自己曾经那么狂热地爱过他,不禁有点伤心。因为她的爱已经消亡,她感到生活欺骗了她。她叹了口气。  “唉,我腰酸背痛了,”她说。  ------------------十  有人叩门。  “进来,”朱莉娅说。  伊维走进来。  “你今天不睡一会了吗,兰伯特小姐?”她看见朱莉娅坐在地板上,四周摊满着一叠叠照片。“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在做梦。”她从那些照片里拿起两张来。“瞧这儿这一张,还有那一张。”  一张是迈克尔正当青春焕发时扮演迈邱西奥的剧照,另一张是迈克尔扮演他最近的角色的,头戴白色大礼帽,身穿晨礼服,肩上挂着一具望远镜。他那副自鸣得意的神气令人不可想像。  伊维擤了一下鼻子。  “哦。得了,已经失去的东西惋惜也徒然。”  “我在回想过去,越想越没劲。”  “我并不奇怪。当你开始想起过去的时候,这说明你看不到未来,可不是吗?”  “闭上你的臭嘴,你这老母牛,”朱莉娅说,她要粗俗起来会非常粗俗。  “快上床吧,否则你今晚什么也演不好啦。我来把摊了一地的照片收拾起来。”  伊维是朱莉娅的管服装的,又是她的女仆。她最初是在米德尔普尔来到她身边的,后来随着她一起到伦敦。她是个伦敦佬,是个单薄、邋遢、瘦骨嶙峋的妇人,一头红发常年蓬蓬松松,老是好像需要好好洗一下;两颗门牙掉了,可是尽管朱莉娅多年来再三表示愿意出钱给她装上新的,她就是不要。  “我吃得有限,这一口牙齿已经尽可以对付了。在我嘴里装上许多大象的獠牙,只会使我坐立不安。”  迈克尔早已要朱莉娅有个至少外貌与他们的地位更相称些的女仆,他还曾试图使伊维承认她已经做不动这生活,但是伊维不听他这话。  “你怎么说都可以,戈斯林先生,不过只要我身体还好,还有力气,谁也休想来做兰伯特小姐的女仆。”  “我们都上年纪了,你知道,伊维。我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年轻了。”  伊维用食指在鼻孔底上一擦,擤了一下鼻子。  “只要兰伯特小姐还年轻得能演二十五岁的女人,我就也还年轻得能够给她梳妆打扮。而且做她的女仆。”伊维对他锐利地瞥了一眼。“你付一份工钱就能把这工作做好,何必要付两份呢?”  迈克尔喜悦地轻声笑了笑。  “这话倒有点儿道理,亲爱的伊维。”  她催促朱莉娅上楼。朱莉娅逢到没有日场演出的日子,总在下午睡上两个小时,然后稍微按摩一下。她现在脱下衣服,钻进被褥中间。  “见鬼,我的热水袋几乎冰凉了。”  她看了看壁炉架上的时钟。怪不得。热水袋在被中放了准有一个小时了。她还意识到自己在迈克尔的房间里待了那么长久,尽是看着那些照片,空自回想着过去。  “四十六岁。四十六岁。四十六岁。我要到六十岁退休。五十八岁去南美和澳洲演出。迈克尔说我们可以在那里发一笔财。两万英镑。我可以重演我全部的老角色。当然,即使六十岁,我也能扮演四十五岁的女人。可是哪来这些角色?那些混蛋剧作家啊。”  她思索着哪个剧本里有个四十五岁的女人的第一流角色,不知不觉睡着了。她睡得很沉,直到伊维前来唤醒她,因为女按摩师来了。伊维拿来了晚报,朱莉娅便脱光了衣服,让按摩师揉擦着她细长的双腿和腹部,一边戴上眼镜,阅读她早上已经阅读过的同样的戏剧新闻,还有闲话栏和妇女专页。  不一会儿,迈克尔走进来,在她床边坐下。他常在这个时候来和她闲谈几句。  “哎,他叫什么名字?”朱莉娅问。  “谁?”  “刚才来吃饭的那个孩子。”  “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我开车把他送回剧院去了。我再也没有想到他。”  按摩师菲利普斯小姐喜欢迈克尔。你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他说来说去总是这么一些话,你完全知道该回答些什么。他没有架子。而且少有的漂亮。好家伙!  “喂,菲利普斯小姐,她减肥减得很好吧?”  “哦,戈斯林先生,兰伯特小姐身上一两脂肪也没有。我觉得她的苗条的体形保持得太好了。”  “可惜我不能请你替我按摩,菲利普斯小姐。你一定也能帮我保持我的体形。”  “你怎么说的,戈斯林先生。瞧,你还是二十岁小伙子的体形。我不懂你是怎么保养的,说真的,我不懂。”  “生活朴素和多动脑筋,菲利普斯小姐。”  朱莉娅并不在听他们说些什么,但是菲利普斯小姐的回答钻进了她的耳朵。  “当然没有比按摩最重要的了,我总是这么说,不过你也要注意节食。那是绝对无疑的。”  “节食!”她想。“等我到了六十岁,我将开怀大吃。我将尽量吃我喜欢的黄油面包。我要早餐吃热面包卷,午餐吃土豆,晚餐吃土豆。还有啤酒。上帝啊,我多爱喝啤酒。豌豆汤和番茄汤;糖蜜布丁和樱桃馅饼。奶油,奶油,奶油。啊,上天作证,我到死再也不想吃菠莱了。”  按摩结束后,伊维给她端来一杯茶、一片切掉油肉的火腿和几片清吐司。朱莉娅起身穿好衣服,和迈克尔一同下楼上剧院去。她喜欢在开幕铃响之前一个小时到场。迈克尔继续往前,开到他的俱乐部去吃饭。伊维乘出租汽车比她先到,所以朱莉娅走进化妆室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给她准备就绪。她重新脱去身上的衣服,披上一件晨衣。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开始化妆,发现花瓶里插着一些鲜花。  “喂,谁送来的?是德弗里斯太太吗?”  多丽逢到她首演的夜场、第一百个夜场和第二百个夜场(如果演得到的话),还有在每逢她为自己家里订购鲜花的时候,总要叫花店送一些给朱莉娅。  “不,小姐”  “查尔斯勋爵吗?”  查尔斯·泰默利勋爵是朱莉娅的最老而最忠诚的爱慕者,他经过花店的时候,往往弯进去,叫他们送些玫瑰花给她。  “这里有卡片,”伊维说。  朱莉娅看了看。托马斯·芬纳尔先生。塔维斯托克广场。  “住在那种地方。你看他究竟是何等样人,伊维?”。  “大概是个被你致命的美貌迷住了的家伙吧,我想。”  “这些花至少得一个英镑。塔维斯托克广场在我看来不像是很阔气的。说不定他为了买这几朵花,一个星期没有好好吃一顿饭哪。”  “我想总不至于吧。”  朱莉娅在往脸上涂油彩。  “真该死,你一点也不罗曼蒂克,伊维。只因为我不是个歌舞女郎,你就弄不懂为什么竟有人会送花给我。老天知道,我这两条大腿比多少歌舞女郎的都漂亮啊。”  “人和大腿都漂亮,”伊维说。  “嗯,我不妨对你说,在我这年龄,还有陌生小伙子给我送花来,我认为倒是无伤大雅的。我的意思是这正好给你看看。”  “他要是看见你现在这样子,就不会给你送花来——如果我对男人有所了解,我肯定他们决不会。”  “去你的,”朱莉娅说。  然而在伊维给她化妆得称心满意、又给她穿上了袜子和鞋子之后,还有几分钟空余时间,她便夜写字台前坐下,用她潦草粗大的笔迹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短信给托马斯·芬纳尔先生,感谢他馈赠美丽的鲜花。她天生讲礼貌,而且她有个原则:戏迷来信,一概回覆。她就是这样与观众保持联系的。写好了信封,她随手把那张卡片投进了字纸篓,准备穿上第一幕的剧装。催场员过来在化妆室门上叩了几下。  “开场演员,请。”  这几个词儿,尽管天晓得她听到过不知多少遍了,却依然使她激动。它们好比一服补剂,激起了她的勇气。生活获得了意义。她将从这个虚假的世界踏进一个真实的世界。  ------------------十一  第二天,朱莉娅和查尔斯·泰默利共进午餐。他的父亲丹诺伦特侯爵因娶了一位女继承人而承受了一笔巨大财产。朱莉娅常去参加他喜欢在他希尔街的府邸里举行的午餐会。她在心底里深深鄙视她在那里遇到的那些太太小姐和贵族老爷,因为她是个职业妇女和艺人,但她知道这种交际对她有用。它能使他们来西登斯剧院观看报上吹捧的首演的夜场;并且她知道在周末的聚会上和一批贵族人士在一起合影,有很好的广告作用。有一两位常演女主角的演员,年纪比她轻,听见她至少对两位公爵夫人直呼其名,对她并没有因而产生什么好感。她可并不觉得遗憾。  朱莉娅不善辞令,然而她眼目晶莹,聪明伶俐,所以她一学会那一套社交应酬的语言,马上就成了个非常有趣的女人。她学样的本领特别大,平时不大施展出来,因为她认为这有害于她的表演,但是在这些圈子里却大显身手,并因而获得了富有机智的声誉。她很高兴她们喜欢她,这些时髦的游手好闲的女人,可是她暗暗发笑,因为她们被她的魅力迷得头昏目眩。她想,不知她们如果真正晓得一个著名女演员的生活是多么平淡,工作多么艰苦,又得经常谨慎小心,还必须有各种刻板的习惯,会怎么想。但是她和蔼地向她们提供化妆的方法,让她们仿制她的服装。她总是穿得很漂亮。即使迈克尔也乐意地只当她穿的衣服都不用自己花钱,不知道她实际上在这些衣服上面花费了多少。  她的德性在心灵和生活这两方面都无懈可击。大家都知道她和迈克尔的婚姻堪称模范。她是安于家室的典范。另一方面,在他们这特定的圈子里好些人都深信她是查尔斯·泰默利的情妇。大家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维持了那么长久,所以已经受到了人们的尊重;当他们应邀到同一家人家去度周末时,宽容的女主人总给他们安排两间庇连的房间。  人们的这种想法是早已与查尔斯·泰默利分居的查尔斯夫人首先散布出来的,事实上纯属捏造。唯一的依据是查尔斯疯狂地爱了朱莉娅二十五年,而从未和谐相处的泰默利夫妇之所以协议分居,确实是因为朱莉娅的缘故。的确最初正是查尔斯夫人使朱莉娅和查尔斯相识的。他们三人正好同在多丽·德弗里斯家进午餐,当时朱莉娅还是个年轻女演员,在伦敦刚获得第一次重大的成功。那是一个盛大的宴会,她很受尊重。查尔斯夫人那时三十多岁,有美人之称,虽然除一双眼睛之外面貌并不美妙,然而凭着她的大胆老面皮,好歹摆出一副能给人深刻印象的姿态,这时她带着殷勤的笑容俯身朝向桌子对面。  “噢,兰伯特小姐,我想我从前认识你在泽西的父亲。他是位医生,是不是?那时候他常来我们家。”  朱莉娅肚子角落里有点恶心的感觉;她此刻记起查尔斯夫人婚前是谁了,于是她觉察到设置在她面前的陷阱。她轻声一笑。  “根本不是这样,”她回答说。“他是位兽医。他常去你们家给那些母狗接生。你们家母狗可多哪。”  查尔斯夫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母亲很喜欢狗,”她答道。  朱莉娅幸喜迈克尔不在场。可怜的小乖乖,他会羞惭得无地自容的。他讲到她父亲时总称之为兰伯特医生,而且念得像个法国姓氏,当大战后不久她父亲死了,她母亲去和她在圣马罗寡居的姐姐同住,从那时起他讲到她时总称之为德兰伯特夫人①。刚开始舞台生涯的时候,朱莉娅在这一点上多少有点敏感,但是一成了大明星,就改变了心思。她反而喜欢——尤其是在显贵人物中间——强调她父亲是兽医这一事实。她说不清为什么,不过觉得这样做可以使他们老老实实,不再啰唆。  ①迈克尔有意把兰伯特这个英国姓氏用法语的读音来念,并在前面加上一个“德”(de),表示是法国的名门望族。  但是查尔斯·泰默利知道他妻子有意要羞辱这年轻女子,心里恼火,便偏偏对她特别亲切。他问她,他能不能去看望她,送她一些美丽的鲜花。  他当时是个将近四十岁的男子,优美的身躯上面长着一个不大的脑袋,容貌不大漂亮,可是模样很高贵。他看上去很有教养,实际上也正是这样,而且举止非常文雅。他是个艺术爱好者。他买现代画,并收集古旧家具。他还是个音乐爱好者,博览群书。开始时,他到这一对年轻演员在白金汉宫路居住的小公寓去坐坐,觉得很有趣味。他看出他们相当贫困,接触到他欢欣地自以为是波希米亚式的生活①,感到振奋。他来了几次,后来他们请他在他们家吃午饭,那是由一个稻草人模样的名叫伊维的妇女烧好了端来给他们吃的,他觉得简直是个奇遇。这就是生活。  ①指不顾习俗、放荡不羁的艺术家生活。  他不大注意迈克尔,尽管迈克尔长得过于显著地美,在他心目中只是个平庸的青年,然而他却被朱莉娅迷住了。她的热情、强烈的性格和沸腾的活力都是他从未看到过的。他去看了她几次演出,把她的表演和他回忆中的著名外国女演员相比。他觉得她具有一种特别属于她个人的气质。她的磁石般的吸引力是无可置疑的。他突然激动地发现她有天才。  “也许又是一个西登斯。一个更伟大的爱伦·泰利①。”  ①爱伦·泰利(Ellen Terry,1847—1928)为英国女演员,长期与亨利·欧文(Henry Irving)合演莎剧,红极一时。  在那些日子里,朱莉娅没有想到过下午有上床歇一会的必要,她强壮得像匹马,从来不知疲倦,所以他常带她到公园①去散散步。她觉得他要她做个自然之子。这对她非常适合。她毫不费力就能表现得天真、坦率,对什么都小姑娘般欢欣愉快。他带她到国家美术馆②、塔特陈列馆③和不列颠博物馆④去,而她确实几乎同她所讲的那样深为欣赏。他喜欢给人灌输知识,她也喜欢吸收知识。她记性好,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若说她后来能够跟最优秀的人士谈谈普鲁斯特⑤和塞尚⑥,因而你既惊奇又喜悦地发现一个女演员竟有如此高超的文化修养,那么她就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①指伦敦的海德公园(Hyde Park〕。  ②在伦敦特拉法尔加广场,创建于1824年。  ③由英国实业家亨利·塔特爵士(Sir Henry Tate;1819一1899)于1897年捐献其私人美术藏品井出资在伦敦建立,以收藏展出十七世纪到现代的英国作品为主。  ④旧译“大英博物馆”,在伦敦,创建于1753年。  ⑤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为法国意识流小说家,强调描写真实的生活和人物的内心世界,所着七卷长篇小说《追忆逝水流年》名闻世界。  ⑥塞尚(Paul Cezanne,1839—1906)为法国画家。为后期印象派的代表人物。  她知道他已经爱上她,可是有一段时间他本人还不知不觉。她觉得这有点滑稽。在她看来,他是个中年男子,认为他是个正派的老家伙。她正狂热地爱着迈克尔。当查尔斯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她的时候,他神态有所改变,似乎突然变得腼腆起来,两人在一起时往往默不作声。  “可怜的小乖乖,”她心里想,“他真是个地道的绅士,给弄得手足无措了。”  但是她已经准备好一套办法,以应付她相信他迟早会硬着头皮向她作出的公开求爱。有一点她要向他明确表示。她不打算让他认为,他是爵爷、她是女演员,因而他只消招招手,她就会跳上床去同他睡觉。假如他试图这样做,她要对他扮演一个被激怒的女主人公,用当初珍妮·塔特布教她的手势,猛然伸出一条臂膀把食指顺着同一方向直指房门。另一方面,假如他大为震惊,弄得张口结舌,她自己也得周身发抖,说话里夹人抽抽搭搭的哭声什么的,并且说她从没想到他竟对她如此痴情,可是不,不,这要使迈克尔心碎的。他们会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一阵,然后万事大吉。由于他态度温文尔雅,她可以相信,一旦使他认识到决不可能的时候,便决不会干出令人讨厌的事来的。  可是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有一次,查尔斯·泰默利和朱莉娅在圣詹姆斯公园①里散步,他们观看了塘鹅,在这景色的启发下,谈到她能否在某个星期天晚上扮演米拉曼②。他们回到朱莉娅的公寓去喝杯茶。他们合吃了一只烤面饼。然后查尔斯站起身来要走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幅微型画像,送给朱莉娅。  ①圣詹姆斯公自(St.James Park)在伦敦海德公园和绿色公园之东,原为英王亨利八世营建的御花园,16w至1837年间王室居住于此。  ②米拉曼夫人为英国喜剧作家威廉·康格里夫(William Congreve,1670—1729)的代表《如此世道》中的女主人公。  “这是克莱朗①的画像。她是十八世纪的一位女演员,有你的许多天赋特长。”  ①克莱朗(Clairon,1723—1873)为法国女演员,以演拉辛名剧《菲德拉》中的女主人公菲德拉著称。  朱莉娅瞧着这张头发上敷着粉的美丽聪明的脸蛋,心想不知这画像的框子上镶嵌的是钻石呢,还是一般的人造宝石。  “啊,查尔斯,你怎么可以!你真好。”  “我想你会喜欢的。这是作为临别纪念的。”  “你要出门吗?”  她很惊奇,因为他从没说起过。他瞅着她,微微含笑。  “不。但是我今后不再来看你了。”  “为什么?”  “我想你和我一样明白。”  这时朱莉娅做了一桩可耻的事情。她坐下来,默默地对着画像凝视了一会。她出色地掌握好节拍,慢慢抬起眼睛,直到和查尔斯目光相接。她几乎能够要哭就哭,这是她最见功夫的拿手好戏,此刻她既不作声,也不抽泣,但眼泪却夺眶而出,在面颊上淌下来了。她的嘴微微张着,眼光里流露出一个小孩子受了莫大委屈但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的那种神情,其效果之哀婉动人,叫人不堪忍受。他的脸孔因受到内心的剧痛而变了样。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由于过分激动,声音也嘶哑了。  “你是爱迈克尔的,是不是?”  她微微点了点头。她抿紧嘴唇,仿佛正竭力在控制自己,而泪珠儿尽从两颊上往下滚。  “我绝对没有希望吗?”他等待她的回答,可她一言不发,只把手举到嘴边,好像要咬指甲的样子,同时始终用那双泪如泉涌的眼睛注视着他。“你可知道,我再这样来看你使我多么难过?你要我继续来看你吗?”  她又是微微点了点头。  “克莱拉①为了你的事情跟我吵得厉害。她发现了我爱上了你。我们不能再会面,这道理很明白。”  ①这是查尔斯夫人的名字。  这一回朱莉娅稍稍摇了摇头。她抽泣了一声。她仰面靠在椅子上,把头转向一边。她的整个身体似乎显示出她的悲痛绝望。血肉之躯是无法忍受的。查尔斯走上前去,屈膝跪下,把她这哀伤得肝肠寸断的身子搂在怀里。  “看在上帝份上,别这样伤心。我受不了哇。唉,朱莉娅,朱莉娅,我是多么爱你,我不能使你如此悲伤。我愿承受一切。我决不对你有任何要求。”  她把泪痕纵横的脸孔朝向他(“天哪,我这会儿的模样才好看哩”),把嘴唇凑上去。他轻柔地吻她。这是他破题儿第一遭和她接吻。  “我不愿失去你,”她用沙哑的嗓音喃喃地说。  “宝贝,心肝!”  “就像过去那样吧?”  “就那样。”  她深深地吐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在他怀里偎依了一两分钟。等他一走,她就站起身来去照镜子。  “你这个卑鄙的坏女人,”她对自己说。  可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丝毫不觉得羞耻,接着走进浴室去洗脸擦眼睛。她感到说不出地兴奋欢畅。她听见迈克尔走进来,便大声叫唤他。  “迈克尔,瞧查尔斯刚才送给我的那幅微型画像。在壁炉架上。那些是钻石还是人造宝石?”  查尔斯夫人刚和她丈夫分居的时候,朱莉娅有些担心,因为她威胁要提出离婚诉讼,而朱莉娅极不愿意作为第三者在法庭上露面。有两、三个星期,她一直胆战心惊。她抱定宗旨,不到必要时刻,不向迈克尔透露风声;她很高兴幸亏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后来看出那威胁只是为了从她无辜的丈夫那里榨取更大金额的赡养费。  朱莉娅用巧妙之至的手段应付查尔斯。双方取得谅解,由于她对迈克尔的深厚爱情,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密切关系,但在其他方面,他是她的一切、她的朋友、她的顾问、她的知己,是她在任何紧急情况下有求必应的靠山,遇到任何挫折都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安慰。  后来查尔斯凭着高度的敏感,察觉她其实不再爱着迈克尔,这倒提供了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这时朱莉娅必须大施手腕。她不愿做他的情妇,倒并不是因为有什么顾忌;假如他是个演员而爱得她那么狂热,爱了她那么长久,她就不会在乎而会纯粹出于好心跳上床去跟他睡觉;但她就是不中意他。她很喜欢他,可是他是那么温文,那么有教养,那么高雅,她没法想像他作她的情夫。这将好比去同一件艺术品睡觉。他对艺术的爱好使她心中不无可笑的感觉;毕竟她是艺术的创造者,而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观众而已。  他企求她跟他私奔。他们将在那不勒斯湾的索伦托①买幢别墅,有个大花园,他们还将有条纵帆船,可以在美丽的酒一般颜色的海面上长日游近。爱和美和艺术;人间的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  ①位于意大利西南部那不勒斯湾的南端,为一避暑胜地。  “该死的混蛋,”她想。“仿佛我会放弃我的事业,去把自己埋葬在意大利的哪个角落里!”  她叫他相信,她得对迈克尔负责,再说还有那个婴儿;她不能让他长大成人时背上他母亲是个坏女人的包袱。什么桔子树不桔子树,如果她念念不忘迈克尔的不幸和她的婴儿正由陌生人照管着,她就会心如刀割,在那美丽的意大利别墅里永远不得安宁。一个人不能只顾自己,是不是?一个人必须也想到别人。她是非常温柔和富有女子气的。有时候她问查尔斯为什么不跟他妻子办理离婚,另娶一个贤淑的女人。想到他要为她浪费他的一生,实在受不了。他对她说,她是他生平爱过的唯一的女人,他将一直爱到生命结束。  “听着多么伤心啊,”朱莉娅说。  虽然如此,她始终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只要发现任何女人有夺走查尔斯的企图,就千方百计从中破坏。如果危险确实存在,她就会毫不犹豫地表现出极端的忌妒。  查尔斯和朱莉娅早已约定——从他的高尚教养和她的善良心地可以想见这是考虑得十分周到的,他们不是用明确的字眼,而是用迁回曲折的明喻暗示来约定的——假如迈克尔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就得好歹把查尔斯夫人解决掉,然后结为夫妻。可是迈克尔的健康情况绝顶良好。  这一回,朱莉娅在希尔街参加的午餐会使她非常开心。这次聚会很盛大。朱莉娅从来不鼓励查尔斯邀请他有时碰到的演员和作家们,因而她是这里唯一需要挣钱糊口的人。她一边坐着一位又老又胖又秃的唠叨不休的内阁阁员,他对她殷勤备至;她的另一边坐着一位年轻的韦斯特雷斯公爵,模样像个小马格,夸耀自己比法国人更精通法国俚语。他发现朱莉娅能说法语,便坚持用法语跟她交谈。午餐完毕后,她应他们的要求,依照人们在法兰西喜剧院演出的方式朗诵了《菲德拉》中的一段慷慨激昂的长篇台词,然后模仿英国皇家戏剧艺术学院的英国学生朗诵了这同一段台词。她引得满堂宾主捧腹大笑,于是她因获得了成功而满面春风地向大家告别。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她决定从希尔街步行到斯坦霍普广场。她挤在牛津街的人群中往前走,许多人都认得她,尽管她两眼直朝着前方,还是感觉到他们的目光盯着她。  “随便跑到哪里,人们总是盯着你看,真讨厌得要命。”  她略微放慢脚步。这真是个美好的日子。  她开了大门锁,走进屋内,刚进去,就听见电话铃响。她不加思索地拿起听筒。  “喂?”  她平时听电话常用假装的嗓音,可这回她忘了。  “兰伯特小姐?”  “恐怕兰伯特小姐不在家。你是哪一位*请问?”她马上装出伦敦土音问道。  单音节词使她露了馅儿。一阵咯咯的笑声从电话里传来。  “我只是要谢谢你写信给我。你知道,你不必多这麻烦。承蒙你们请我吃了饭,我想应该送些花给你,表示感谢。”  他的声音和所说的话告诉了她这是谁。就是那个她叫不出名字来的爱脸红的小伙子。即使现在,她虽然曾看到过他的名片,还是记不起来。唯一给她印象的是他住在塔维斯托克广场。  “你太客气了,”她用自己的口音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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