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回去了!”“不行!您答应夫人们,将她们的东西送还给她们。您应该监督他们如何执行您的命令。”他一边说一边拽住她的胳膊。他们走出屋子,走在开满丁香的小路上。无数的蜜蜂、胡蜂和大黄蜂在他们周围嗡嗡地叫着,蜂儿一头扎进花丛之中,吮吸着花朵,然后停在他们的胳膊和露西尔的头发上。露西尔有些害怕,她紧张地笑道:“我们别在这里了。我真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往前走一点。”在花园深处。他们遇到了村里的小淘气们。有一些在花坛里玩儿,在被踩得一塌糊涂和摘得光秃秃的花丛中;另一些爬到梨树上折花枝。“小野鬼。”露西尔叫道,“还没结果呢。”“是的,但是花儿很美!”他冲孩子们张开双臂,孩子们把一束束柔美的花儿往下扔。“拿着,夫人,把它们插到桌上的杯子里会非常漂亮的。”“我怎么也不敢抱着果树的花枝穿过这个地方。”露西尔笑着抗议道……“等着,小淘气,村里的警察回头把你们统统抓起来!”“不会有这样的危险。”一个穿黑色小学生罩衫的小女孩说。她嘴里咬着一片面包,两只脏兮兮的小腿盘在树上,向上爬。“不会有这样的危险……鬼……德国人不会让他回来的。”草坪已经两个夏天没有割了,长满了黄色毛莨。军官坐在草丛中,把大大的短斗篷解下来扔在地上,斗篷也是那种从灰色中萃取的惨淡的绿色,那种杏仁绿。孩子们跟着他们,穿黑色罩衫的小女孩采了些报春花,她把花扎成一个个新鲜的黄色花球,她将小鼻子深深地埋进花球,可黑色的,狡猾而纯洁的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两个大人。她好奇地看着露西尔,眼神之中还含有某种批评:是一个女人看着另一个女人的那种眼神。“她看上去有些害怕。”她想,“我在想为什么她要害怕。他看样子不是坏人,这个军官。我和他挺熟的,他给 .我钱,还有一次他帮我把挂在那棵很高的雪松树枝上的气球拿了下来。这个军官多么英俊啊!他比爸爸要英俊,比这个地方所有的小伙子都要英俊。夫人的裙子也很漂亮。”她偷偷地走近他们,用脏脏的小手指轻触着质地轻盈、式样简单的裙子,裙子用灰色的平纹细布做成,只在领子和袖子上装饰了一圈打褶细麻。她非常用力地拽了一下裙子,露西尔突然转过身来,小女孩向后跳了一步,但是露西尔瞪着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看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似的。小女孩看见这位夫人的脸色非常苍白,双唇在颤抖。她一定是害怕单独和德国人待在这里。就好像他会伤害她一样!他非常友善地和她说话。但是,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她都忘了挣脱。小女孩模模糊糊地想,男孩子,不管是小男孩还是大男孩,他们都是一样的!他们就喜欢捉弄姑娘,让她们感到害怕。她在高高的草丛间躺下来,草将她完全遮没了;她觉得自己是那么小,几乎没有人能看见她,草儿轻轻地抚弄着她的脖子,腿和眼皮,真是舒服!德国人和夫人在低声交谈。他也是,脸色苍白得像一张床单。有时,她能听见他尖锐而克制的声音,好像想要叫、哭,可是却不敢这么做似的。他的话对于小姑娘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隐隐约约地听出他在谈论他的妻子和夫人的丈夫。她听见他重复了好几次:“如果您生活得幸福……我知道您生活得如何……我知道您一个人,知道您的丈夫总是把您一个人抛在家里……我向这个地区的人打听过。”幸福?这位有漂亮裙子、漂亮房子的夫人并不幸福?无论如何,她也没想过抱怨,她想走。她请求他让她一个人待着,请求他不要说了。我的天哪,她并不害怕,反而好像军官更加惊慌失措,尽管他穿着高统靴,一副骄傲的样子。这时,一只瓢虫爬上了小姑娘的手掌,她久久地观察着小虫子,她想杀死它,可是她知道杀害动物会给上帝带来痛苦的。于是她只是看着小虫子在她身上喘气,开始时轻轻的,想要抬起那双精致而透明的翅膀,接着它开始喘粗气,那么大声地喘气,想来它的感觉就像一个遇到海难的人,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浮在木排上一样,但是此时瓢虫飞走了。“虫子在您的胳膊上,夫人!”小姑娘叫道。军官和夫人在一次转过头,望着小姑娘的方向,可是他们没有看到她。不过军官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好像在赶苍蝇一样。“我不会走开的”,小姑娘挑衅地说。首先,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呢?一位先生和一位夫人,他们可以待在客厅里!她不怀好意地竖起耳朵。他们在说什么?“不”,军官低沉而嘶哑地说,“我永远不会忘了您的!”一大团云将天空遮住一半,花儿,还有草坪那翠绿的、亮闪闪的颜色,一切都黯淡下来。夫人拔下三叶草紫色的小花,用手揉碎了。“这不可能。”她说,听声音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什么是不可能的?小姑娘想。“因为别人会说你?”军官用一种非常蔑视的神情说。但是她骄傲地看着他。“别人?如果他们和我面对面地站着,我觉得自己无可指责……不!我们之间什么也不可能发生。”“可是有很多东西,您永远也抹不掉:我们在雨声中共同度过的那个下午,钢琴,今天早上,我们在树林里散步……”“啊!早知如此我真不应该……”“但是一切已经发生了!太迟了……您根本无法改变!一切都已经……”小女孩儿将脸靠在弯起的手臂上,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好像蜜蜂的嗡嗡声一般,成了遥远的呢喃。这一大团云,这灼热的太阳都预告风雨即将来临。如果雨突然落下,夫人和军官会怎么做?如果看到他们在暴雨中奔跑应该很滑稽,她戴着草帽,而他披着那件漂亮的绿色斗篷?但是他们可能会藏在花园的某个地方躲雨。如果他们愿意跟着她,她可以带他们到谁也看不到的绿树荫底下。“已经是中午了”,她听见三钟经的钟声敲响了,她在想:“他们会回去吃午饭吗?这些富人都吃什么呢?和我们一样,吃白白的奶酪?面包?土豆?糖果?如果我问他们要糖吃,他们会怎么样?”她看见他们跳了一下,站起身来,颤抖着站在那里,此时她已经离他们很近,她想要拉住他们的手,问他们要糖果——她是小露丝,她是个勇敢的小姑娘。是的,这位先生和夫人在颤抖,就像他们在学校里爬樱桃树,正当他们嘴巴里塞满了樱桃,突然听到学校老师的声音在下命令说:“露丝,小女贼,给我立刻下来!”但是他们看到的不是学校里的老师,而是一个立正的士兵,正用自己那口让人听不懂的语言飞快地说着什么,词语在他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宛若激流冲刷着卵石的河床一般。军官离开夫人一步,夫人脸色苍白,精神非常不好。“怎么了?他说什么?”她低声问。军官似乎和她一样不知所措,他也没有听懂似的。最后,他那苍白的脸上总算绽放出了笑容。“他说所有的东西都找到了……但是老先生的假牙碎了,因为孩子们拿假牙玩儿:他们想要把假牙塞到獒犬标本里去。”两个人——军官和夫人——似乎慢慢从某种仪式中缓过劲儿来,回到地面上。他们低头望着小露丝,这一回,他们看见了她。军官拉过她的耳朵说:“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你们这些小淘气?”但是他的声音非常犹豫,在夫人的笑声中,听起来好像是压抑的抽泣声那颤抖的回音。她的笑声也像是那类感到非常害怕的人发出的笑声,一边笑一边似乎还不能忘记才躲开的劫难。小露丝烦透了,可是她没能跑掉。“假牙……是的……当然了……我们想看看那只狗有了这些漂亮的,崭新的白牙齿,是不是看上去就能咬人了……”但是军官的愤怒令她感到害怕(走近了看,他显得很高大,很可怕),因此她选择了另一种腔调,一边哭一边说:“我们什么也没干……我们根本没有看到您的什么假牙。”可孩子们从四面八方全都来了。他们脆生生的,具有穿透力的嗓音混在一起。夫人恳求道:“不要!不要!别说了!没关系的。剩下的那些能找到已经很不错了。”一个小时以后,从佩兰家的花园里出来一群身着脏兮兮的罩衫的淘气鬼,还有两个士兵,他们推着一辆手推车,上面堆着用纸篓装的瓷杯子,四脚朝天、而且有一只脚已经坏了的沙发,一本绒面的相簿,一只被德国人当成色拉篮——也是主人们写在清单上的——的金丝雀鸟笼和其他一些东西。走在最后面的,是露西尔和德国军官。他们在女人好奇的目光下穿越了小镇,大家都注意到,军官和露西尔没有说话,他们甚至没有对视,两个人都面无血色。军官一副冰冷的、无法接近的样子。女人们私下里在说:“她肯定和他说了,……看到把一座房子糟蹋成这样,她是怎么想的。他生气了。夫人!他们不习惯人们的反抗!她做得对。我们又不是狗!她很勇敢,年轻的安吉利耶夫人,她一点也不害怕。”女人们说。她们当中的一个,就是那个老是带着只山羊的(复活节的星期天,安吉利耶家两位夫人晚祷回来,她和她们说过话,她还说:“这些德国人,他们是最坏的”),白头发,蓝眼睛,老老实实的小个子妇人。趁露西尔经过的时候,她还凑上去说:“好啊,夫人!告诉他们我们一点也不怕!您的战俘会为您感到自豪的。”她补充说,说这话时她哭了,不是因为她本人也有个战俘丈夫,她年龄太大了,丈夫、儿子都不至于去参战,而是因为偏见紧随于激情之后,而她,既是一个爱国主义者,又是一个非常容易动感情的人。15老安吉利耶夫人和德国人面对面碰上的时候,两个人都会本能地向后缩去,对于军官而言,这是一种故意做出来的骑士风度,不能让自己的存在冒犯到房子的主人,而安吉利耶夫人挪动的这步距离就好像是一匹烈性马看到脚下有条蟒蛇时的反应一样,她甚至不需要压抑传遍全身的颤栗,僵硬地站在那里,那种恐惧的态度,仿佛是碰到了最为危险、前所未见的怪兽。但是这一切只会持续一小段时间:良好的教育正是为了校正人类的自然反射。军官会越站越直,身上所有线条全都笔直,就像机器人一般丝毫无误,头微微倾斜,脚后跟一顿(哦!这种普鲁士人特有的敬礼方式,安吉利耶夫人小声咕哝着,她没有想到,这是个出生于东德的男人,这种敬礼方式再自然不过了,就像阿拉伯人的吻手礼和英国人的握手礼一样自然)。安吉利耶夫人此时双手交握放在胃的部位,那姿势就好像一个夜间守灵的嬷嬷,站起身来冲死人家里一位可能反教会的成员致以问候一样,因此她的脸上掠过多重表情:表面的尊重(“您是主人”),责备(“可您所了解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啊,您这个异教徒!”),顺从(“把我们的厌恶交给上帝吧”),最后是一丝残忍的快乐(“等着吧,我的朋友,您会在地狱里遭到焚烧,而我会在上帝的怀里得到安息”),不过最后的念头在安吉利耶夫人的脑海里变成了一种愿望,每次她看见占领军一员时都在心里暗暗地这么想:“我希望他很快葬身于芒什海峡”,因为这个时期法国人正在等待英国人登陆,每天都在说第二天就要到了。安吉利耶夫人把自己的愿望当成了现实,以至于她觉得自己看到的德国人就是被溺死的样子,惨白、浮肿,被浪涛扔上了岸。想到这个她的脸上才恢复了点人气,唇边流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就像即将陨灭的星体发出的最后一点光芒,并且,听到对方问候她的身体,她还回答道:“谢谢。我再好没有了。”最后几个词忧伤地回荡着,好像是在说:“就像法国糟糕的状况所允许的那样好。”露西尔跟在安吉利耶夫人身后。这几天,在她一贯的冷漠之中,又平添了一份心不在焉和倔强。她侧着头,静静地离开德国人,德国人同样什么也没说,但是他觉得露西尔根本没有看见他,于是目光追随了她很久。安吉利耶夫人就好像背后长着两只眼睛,要当场捉住他似的。她没有转过头,愤怒地低声对露西尔说:“别注意他。他一直在。”一直等身后的门关上之后,她才能够自由呼吸,这时,她便向媳妇投去致命的一瞥说:“您今天的发式和往常不一样……”或者:“您穿了新裙子?它不太适合您”,就这么干巴巴地总结道。然而,尽管有时她非常恨露西尔,仅仅是因为她在,而她的儿子却不在,尽管她能猜到些什么,感觉到些什么,她并不认为媳妇和德国人之间真的会产生一种柔情。而且不管怎么说,我们总是根据‘自己的心来判断他人的。吝啬鬼觉得人们无不受到利益的驱使,喜欢奢华的人觉得他人无不为欲望所纠缠。对于安吉利耶夫人来说,德国人不是人,而是残忍、错乱和仇恨的化身。所有的其他判断都是不可能的,难以想象的……她无法想象露西尔会爱上一个德国人,就像她觉得一个女人是不可能和一个麒麟、龙或塔拉斯各龙这样的怪兽结合一样。德国人似乎也不应该爱上露西尔,因为安吉利耶夫人根本不承认他具有人类的感情。在她看来,德国人只是为了通过自己的目光更进一步地侮辱这个已经遭到他亵渎的法国人家,看到母亲和战俘的妻子只能听凭他摆布,他会感受到一种残忍的快乐。尤其让她气愤的,是她所谓的露西尔的“冷漠”:“她尝试新的发型,穿新裙子!她难道不知道,那个德国人还以为是为他做的呢!多么没有尊严啊!”她真想给露西尔的脸蒙上一张面具,让她穿个袋子。看到她那么漂亮、健康,她就觉得受不了。她的心在滴血:“就在这个时刻,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属于我的……”有一天,她们在前厅碰到德国人的时候,安吉利耶夫人着实高兴了一下,她们看见他的脸色惨白,胳膊夸张地——在安吉利耶夫人看来如此——用三角巾吊着。紧接着安吉利耶夫人就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因为她听到露西尔迅速地,几乎不由自主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mein Herr?”“我从马上掉了下来。这个家伙很难相处,我又是第一次骑。”“您的脸色非常不好。”露西尔望着精神不振的德国人说,“快去躺着。”“哦!不!这只是一点轻伤,再说……”他示意她听,纵队正打窗下走过。“演习……”“什么,还有演习?”“我们身处战争之中。”他说。他微微笑了一下,简单致意之后,他离开了。“您在做什么?”安吉利耶夫人尖酸地叫道。露西尔卷起窗帘,望着渐渐远去的士兵。“您看来一点也不知道什么是举止得体。德国人应当列队从关闭的窗户和百叶窗后经过……就像七。年战争(指一八七〇年的普法战争)时一样……”“是的,他们第一次进城时是该这样,但是如果他们每天都要从街上经过的话,倘若我们真的一丝不差地遵循传统,我们可能就要处在永远的黑暗之中。”露西尔不耐烦地回答说。这是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一种含硫的光线笼罩着所有这些高昂的脸和张开的嘴巴,他们在唱歌,歌声节奏分明,声音不是很高,似乎相当收敛、压抑,好像过一会儿这歌声就要变成深沉而美妙的圣歌。地区的人都在说:“他们的歌真好玩,挺吸引人的,就像祈祷!”太阳西斜,闪现出一道红色的光芒,似乎这些头戴钢盔的脑袋,他们从脖子到下巴的地方,还有这些灰绿色的军服以及那位正在下令下马的军官全都被鲜血染得通红。安吉利耶夫人也被这景象吓住了。她喃喃道:“这可能是个预兆呢……”演习到半夜才结束。露西尔听到最外面的大门开关的声音。她听出军官踩在前厅石板上的脚步声。她叹了一口气。她睡不着。又是糟糕的一夜!这些夜晚几乎没有什么分别,痛苦的清醒和支离破碎的噩梦……六点钟,她还站着。但是无济于事!这只能让白天变得更长,更空。厨娘告诉两位安吉利耶夫人,军官昨天回来就病倒了,说军医来过,发现他发着高烧,让他待在房间里休息。中午的时候,两个德国士兵给伤者端来了饭,但是他不愿意吃。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可是他并没有躺下。大家能听到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单调的脚步声让安吉利耶夫人颇为恼火,以至于吃了中饭后,她一反常态,很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而平常的日子里,一直到四点以前,她都在饭厅里算账或是织毛衣,如果是夏天,就坐在窗边,如果在冬天,就坐在火边。只是到四点之后,她才会上自己二楼的卧房,在那里,没有任何声音能够干扰到她。而露西尔呢,这时她就能自由呼吸了,除非听到那轻轻的脚步声从楼上下来,偶尔在屋子里游荡一会儿——听上去是这样的——接着又消失在二楼的幽深之处。有时露西尔会想。她的婆婆在楼上那阴森森的地方做什么呢?因为她把百叶窗和窗户全都关上,而且不开灯。因此她肯定不在读书。再说她从来不读书。也许她在黑暗之中继续织毛衣!她是在给战俘织围巾,那种宽宽的,上下一样的长带状围巾,她不需要看,带着一种盲目的自信织着。她祈祷什么呢?她能睡着吗?她七点钟下楼,头发一丝儿不乱,穿着黑裙子的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声不吭。这天,以及随后的日子里,露西尔听见她进自己卧房时用钥匙锁了一圈,然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整座房子一片死寂。只有德国人的脚步声会打破这份静谧。但是他的脚步声进不了老安吉利耶夫人的耳朵,她躲在厚厚的墙后,她房间的墙纸和帷幔将所有的声音都吞没了。这是一间非常阴暗、塞满家具的大房问。关上百叶窗,放下窗帘之后,安吉利耶夫人开始让这间房变得更为阴暗,然后她坐在绿色的布艺扶手椅里,她那双接近透明的手交握着放在膝头。她闭上眼睛,有时,她的面颊上会流下少有的、灼灼的泪水,这衰老的泪水似乎充满了遗憾,好像年龄终于承认所有的抱怨都是那么无用,那么肤浅。她几乎是恼怒地擦去泪水。她站起身来,和自己说话,声音不高。她说:“瞧,你不累吗?午饭后正当消化之时你又跑个不停,还游泳。快点,快过来,加斯东,坐在你的小板凳上。但是你可以休息一会儿,你可以把小脑袋靠在妈妈的膝头。”她说,一边轻轻地,温柔地抚摸着想象中的儿子的头发。这不是谵妄,也不是精神错乱的先兆。她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加头脑清楚,更加了解自己的时候了,这不过是她喜欢的一出戏而已,能够给她带来某种安慰,就像酒精或是吗啡所能给予的安慰一样。在黑暗之中,在静谧之中,她审视过去。她搜索到一些她自己都以为永远忘记的事情,她重新发现了这些珍宝;她找回了儿子的这个词,这种语调,婴儿般胖乎乎的小手的这个姿势,的确,这一切在一秒钟内便废除了时间的至上权力。这不是想象,而是现实本身以它不可磨灭的实质回到她的身边,因为任何东西都已经无法阻碍它的发生。不在,甚至死亡都不能抹杀过去。儿子曾经穿过的粉红色小学生罩衫,被荨麻刺到的儿子哭泣着向她伸出小手,这一切都确实存在过,这一切都在她的控制之下,只要她还活着,这一切就能够得到重生。只需要孤独,阴暗以及儿子熟悉的所有这些包围着她的家具、物品,这一切就能够重生。她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变化这些幻觉。她不仅仅满足于过去,她还在预期未来!她按照自己的想法改变现在。她对自己撒谎,但是由于这些谎言是她自己的杰作,她尤其钟爱。在一些短暂的时刻,她是幸福的。而且她的幸福感再也不需要受到现实的约束。一切都成为可能,一切都在她的手中。首先,战争结束了。这是梦的起点,是她跃向无边的至乐的跳板。战争结束了……和所有日子一样的一天……为什么不是明天呢?总是到最后一分钟她才知道一切。她不读报纸,不听广播。一切就会像突如其来的雷声一般爆发。一天,下楼来到厨房的时候,她看见让娜(译者注:此前,安吉利耶钾家娘的名字是玛尔特。但是不知为什么,也是是因为作者的疏忽和匆忙,自此时开始,厨娘的名改作了让娜),她的眼睛都快弹出来了:“夫人不知道吗?”很多事情她都是这么知道的,比利时国王遭到囚禁,巴黎遭到占领,德国人到了,停火协议的签订……那么,也许有一天,她也是这样知道了和平的消息?为什么让娜就不会告诉她:“夫人,似乎一切都结束了!不再打仗了,战争已经结束,战俘都要回来了!”英国人还是德国人取得胜利?对她来说根本无所谓!她只关心自己的儿子。她的脸色惨白,双唇颤抖,双目紧闭,她在脑海中勾勒着充斥大量细节的图画。在精神病人的图画中,我们通常都会发现这类的细节。她看见了加斯东脸上的每一根细小皱纹,他的发型,他的衣着,他穿的高筒军用靴上的鞋带;她听见了他音调之中每一点细微的变化。她握住他的手,喃喃道:“快!进来,你不认识自己家了吗?”最初的时刻只属于她,没有露西尔的份儿。她不会用过多的亲吻和泪水来淹没儿子。她会让人给他准备一顿好饭,放好洗澡水,过了一会儿,她说:“你知道,我精心照管着你的生意。你觊觎很久的这块领地,靠近努塘的那块,我已经买下来了,现在它是你的。我还买了蒙莫尔家的那块草坪,这是我们两家地产的分界线,子爵原本说什么也不肯让给我们。我则等到了对我们极为有利的时刻。我得到了我希望得到的东西。你高兴吗?我把你的黄金,你的证券,家里的首饰都藏在安全的地方。我全是一个人完成这一切的,一个人面对这些问题。可不能相信你的妻子……我难道不是你惟一的朋友吗?难道不是只有我才能理解你?去吧,我的儿子!快到你妻子身边去。别对她有过多的指望!‘她是个冷漠而倔强的生灵。但是凭借我们俩的力量,我们可以让她听从于我们的意愿,比我一个人单独应对更好,她总是用长时间的沉默来对付我。你,你有权问她:‘你在想什么?’你是主人,你可以要求她回答。去她那里,去呀!占据她身上所有属于你的东西:她的美貌,她的青春……他们说在第戎……别这样,我的小东西!情妇会让你付出昂贵的代价。而你这么长时间不在家,这会让你更加喜爱我们这座古老的房子的……哦!我们在一起度过的安静的好日子。”安吉利耶夫人低声说。她站起身来,轻轻地穿过房间。她拉着想象中的手,靠着梦中的肩膀。“来,我们下楼。到饭厅去,我让他们准备了一点小点心。你瘦了,我的儿子。你得吃东西,来。”她机械地打开门,走下楼梯。是的,是这样,晚上,她会从她房间里走出来。她会把孩子们吓坏的。她看见加斯东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他的妻子在他的身边,正在给他读书。这是她的责任,她的角色,把他留在家中,为他提供消遣。他得了伤寒处在恢复期的时候,她给他读报纸。她的声音听起来温柔怡人,她有时听着也颇为愉快。温柔的,低低的声音……可她真的听到她的读书声了吗?瞧,她正在做梦!她已经让她的梦超过了应有的界限。她的身子一下子僵硬起来,走了几步,进了客厅,看见扶手椅被推到窗边,他的胳膊坏了,放在扶手上,嘴里叼着烟斗,双脚搁在加斯东小时候坐过的小凳子上。是的,她看见了他,他的灰绿色军服,侵略者,敌人,德国人,而露西尔就在他的身边,正在高声替他朗读一本书。一阵沉默。两个人都站起身来。露西尔手中的书掉在地上。军官冲过去捡了起来。他将书放在桌子上,轻声说:“夫人,您的儿媳答应我陪我一会儿。”老夫人的脸色非常苍白,她歪着头。“您是主人。”“由于他们从巴黎给我寄了一包新书来,我就冒昧……”“您是这里的主人。”安吉利耶夫人重复道。她转过身,走出饭厅。露西尔听见她对厨娘说:“让娜,今天我不会再离开我的房间。请您把我的饭端上来。”“今天,夫人?”“今天,明天,只要这些先生在这里,就这么办。”等她走远了,再也听不到她那消失在屋子深处的脚步声时。“这将是天堂。”德国人低声说。16蒙莫尔子爵夫人最近一直为失眠所折磨。她是一个有世界观的人。所有时代的大问题都在她的灵魂中回荡着。想到白人的未来问题,想到德法关系问题,想到共济会给世界带来的威胁,想到共产主义,她就睡不着。一股股的寒流掠过她的身体。她站起身。她走出屋子,来到公园,头发上围了一条被虫蛀了的毛皮。她不愿意梳妆打扮,也许是看到漂亮的衣裙也弥补不了这恼人的轮廓组合,她丧失了希望吧——长长的红鼻子,几乎畸形的身材,布满了斑斑点点的皮肤——,也许是出于一种自然而然的骄傲,对自己的耀眼的美德十分自信,无法想象别人还会对她的美德视而不见,即便是戴着凹凸不平的毡帽,或是穿着连她的厨娘都会觉得恐怖厌恶的绿色和金色毛线交织的大衣,当然,还有可能是出于对所有偶然性的蔑视。“这有什么重要的,我的朋友?”她总是轻声对指责她穿着不成一双的鞋子出现在饭桌前的丈夫说。然而,在她让仆人工作或是看管自己财产的时候,她会一下子变得不再那么高高在上。失眠的日子里,她就在公园里一边背诗一边散步,或者一直走到鸡窝,察看一下那三道拦住入口的大锁是否完好。她得注意牛。自从战争开始以来,草坪上不再种花儿了,可是晚上牲畜会打这儿经过。借着月亮的清辉,她沿着斜坡往下一直走到菜地,一株株地清点玉米的数量。有人偷她的玉米。战争以前,这个富饶的地区根本没有人注意玉米,家禽都是拿麦子和燕麦喂的。现在,军需征调人员在谷仓到处搜寻小麦,家庭主妇没有稻谷可以喂鸡了。他们到城堡里来过,想要些作物,但是蒙莫尔家的这些作物首先是给自己留的,剩下则是给朋友和住在同一地区的老熟人的。农民非常恼火。“我们可以付钱。”他们说。他们其实不会付钱,但这不是问题之所在。再说他们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他们猜想他们所遭遇的是类似于共济会组织精神之类的东西,是一种阶级的团结,这种东西使得农民和农民的钱没有胁迫蒙特勒弗男爵或皮涅普勒伯爵来得重要。既然买不到,农民就自己拿。城堡已经没有看守了,他们都做了战俘,顶替的人也找不到;整个地区都缺男人。而且也不可能找到工人或是材料把坍塌的墙再给垒起来。农民就从缺口那里摸进来,在池塘里偷着摸鱼钓鱼,他们还偷鸡,偷西红柿和玉米,总之偷一切方便偷的东西。德·蒙莫尔先生的处境非常微妙。他是镇长,一方面,他不愿意得罪他所管辖的这些人。另外一方面,他又非常看重自己的财产。如果没有他那拒绝一切妥协、软弱态度的妻子,也许他会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您只知道求太平。”她总是不无尖酸刻薄地对丈夫说,“我们的主亲口说过:‘我来的目的不是带来太平,而是带来战争’。”“您根本不是一个纯粹的基督徒。”阿莫里一副埋怨的神情,回答她说,但是很长时间以来,他必须得承认,子爵夫人有一颗使徒的灵魂,她的眼光非常有预见性。当然,他之所以支持子爵夫人的判断,尤其是因为她掌管夫妇两个人的财产,她把钱看得很紧。因此他非常忠实地站在她身后,与偷渔者、偷农作物者、不去做弥撒的小学校长以及被疑为“人民阵线”成员的邮务员展开不懈的斗争,尽管他公然在电话间的门上贴了一张贝当元帅的画像。于是,六月的一天,子爵夫人一边背诗一边在她的公园里散步。那是她准备在母亲节的时候对教会学校的那些个被保护的小姑娘演说用的。她本来准备亲自写几句诗,但是她更善于写散文(在写下心中那些如此强烈、汹涌如潮的思绪之时,她往往不得不把笔放下,将双手浸在冷水之中,冷却一下拂腾的热血),相对来说不那么擅长诗歌。要屈从于韵律真是让人难以忍受。于是她决定将原本那首想要献给法国母亲无上光荣的诗歌改为一首散文颂歌:“哦!母亲!”低年级的一位小学生,穿着白色的罩衫,手执一束野花,念道:“哦!母亲!我看见你低下面庞,望着我的小床,外面正雷声大作。世界的天一片黑暗,但是灿烂的黎明即将升起。笑吧,哦!母亲!看,你的孩子跟随着元帅,他的手里是和平与光明。和我一起走进法国所有孩子和所有母亲围绕着可敬的老人,那位给我们带来希望的老人所组成的快乐的圆圈舞里!”蒙莫尔夫人高声诵读着这些语句,声音在寂静的公园里回荡。灵感来临之时,她总是难以控制自己。她大步地、来来回回地走着。接着她在潮湿的青苔上躺了下来,紧了紧环在瘦弱肩头的皮毛,她沉思了很长时间。在她的内心,沉思很快便会以充满激情的追问的形式进行。为什么,像她这么一个禀赋出众的女人,从来不曾赢得周围人的欣赏和爱?为什么丈夫是因为她的钱财娶了她?为什么她总是那么不受欢迎?当她走在小镇街头的时候,孩子们总是藏起来,或是在她身后嘲笑她。她知道人家都喊她“疯子”。让人讨厌是件非常让人难过的事情,她为这个地区的农民所付出的所有努力,可是……图书馆(但是这些她精心挑选的书,能够滋养人灵魂的阅读却让他们无动于衷。姑娘们要她买莫里斯·德克布拉(1885-1973,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法国最受欢迎的畅销作家之一。作品被翻译成七十五种文字,销售量达到九千万册。)的小说,这一代的人啊,真是……),富有教育意义的电影(这些电影也不太受欢迎……),每年一次在公园里举行的游园会,由教会学校的小姑娘们表演节目,但是传到她耳朵里的尽是些强烈批评。大家反而恨她,因为时间不允许他们在树下嬉戏,观看演出的座位安排在车库里。这些人还想怎么样呢?她总不能把他们让进城堡里来吧?如果这样,他们又会最先感到局促不安。啊!新精神,刮遍法国大地的不幸的精神!只有她能够认出这精神的实质,只有她知道这精神的名称。民众成了布尔什维克。她曾经以为法国的溃败对民众而言是有益的,会让他们从危险的错误中转过身去,会重新强迫他们尊重领导,可不!民众现在更是前所未有的糟糕!有时,像她这么一个炽热的爱国者,竟然会暗自庆幸敌人的存在,听见公园周边德国哨兵的脚步声时,她就这么想。整个夜晚,哨兵都在这个地区走来走去,四个人一队。人们既能听见教堂的排钟声,那种温柔而熟悉,使人们沉浸在梦中的声音,也能听见哨兵靴子着地发出的铁锤般的声音,武器的叮当声,仿佛在监狱里一般。是的,蒙莫尔子爵夫人终是在想,是否应该感谢上帝让德国人进入法国。不是因为她喜欢德国人,主啊!她根本无法忍受德国人,但是如果没有他们……谁知道呢?……阿莫里只知道对她说:“共产党?这里的人?可他们比您要富有……”这不仅仅是钱或者产业的问题,当然和这些有关,但这尤其是个激情的问题。她只是隐约感觉到其中的道理,非常混乱,还解释不清楚。也许他们对于什么是真正的共产主义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是共产主义挑起了他们平等的欲望,金钱和财产的占有只能加剧这种欲望而无法满足它。用他们的话来说,这是对他们的一种戏弄,他们以代养牲畜的形式得到了财产,能够让儿子上中学,为女儿买丝袜,可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比蒙莫尔家的人要低贱。农民觉得这些人从来没有显示出对他们的尊重,尤其是子爵做了镇长以来……让出镇长位置的那个老农民对所有人都以“你”相称,他吝啬、粗俗、生硬,他总是辱骂他管辖的居民……可人们却能原谅他的一切!但是他指责蒙莫尔子爵总是高高在上,说这是不可原谅的……难道农民还在指望,如果看见他们走进市政厅,他就要站起身来?或是把他们一直送到门边什么的?他们无法忍受一切优越,出身的优越,财产的优越。再说什么也没用,而德国人还真是有他们的长处。瞧,这是一个守纪律的,顺从的民族,听到他们渐渐远去、节奏分明的脚步声,还有这在远方高喊“遵命”的嘶哑的声音,蒙莫尔夫人想……如果在德国拥有大片的土地应该是件很让人快慰的事情,而在这里……烦恼啃噬着她的内心。可是夜越来越深,她想回去了,就在这时她看见——或者说相信自己看见——一个黑影沿着墙走来,低下去,在菜园子那边消失了。好,她可以当场捉住一个偷玉米的贼。她快乐地颤抖着。她从不害怕的个性是出了名的。阿莫里还经常害怕别人干坏事什么的,可不是她……危险会点燃她内心对于狩猎的趣味。她跟着那个黑影,时不时地藏身于树干之后,但是在这之前,她已经在墙角搜寻了一番,发现了一双藏在青苔下的木鞋。小偷穿着一双软底鞋走路,这样动静比较小。一切都在她的操纵之中,果然,小偷一出园子,便看见她站在面前。他扭身便跑,可是她用充满蔑视的口吻叫道:“你的木鞋在我手上,我的朋友。宪兵很快便会知道这双鞋属于谁。”那个人于是停住了,转身向她走来,她认出了伯努瓦·萨巴里(译者注:此前,伯努瓦的家族姓氏一直为拉巴里(Labarie),也许因为手稿辨认不清的缘故,也许是作者的疏忽,从这里开始,该姓氏变成了萨巴里(Sabarie))。他们俩面对面地站着,没有说话。“这下子可好了。”子爵夫人终于开口说道,颤抖的声音中充满了仇恨。她讨厌他。在所有的农民中,他是最傲慢无礼,最难对付的一个。在干草的问题上,牲畜的问题上,围墙的问题上,以及一切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城堡和他家的农庄一直处在一种暗暗的,无休无止的争斗之中。她愤怒地说:“好啊!我的小伙子,我现在知道小偷是谁了,我马上就会通知镇长。你得意不了多久的!”“喂,我也可以用‘你’来称呼夫人啦?这些就是你的作物。”伯努瓦将东西扔在地上说,东西在月光下散了一地,“难道我们不愿付钱吗?还是您认为我们没有足够的钱?我们一直在请您帮忙……我们也可以付给您一定的钱。可不!您情愿我们饿死。”“小偷,小偷,小偷!”可子爵夫人用非常尖厉的声音叫着,“镇长……”“喂,我才不在乎什么镇长呢!您去找他好了。我可以当面对他说这些话。”“您竟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如果您想知道的话,这是因为这个地方的所有人已经忍受够了!您什么都有,可您什么都不肯给!您的树林,您的水果,您的鱼,您的野味,您的鸡,您什么都不卖,别人出金出银您都不愿出让。镇长先生做过互相帮助和其他什么东西的长篇大论的演讲。算了吧!您的城堡到处都是堆放谷子的地窖,我们大家都知道,我们看见的。我们是不是应该请您发发善心?是啊,可就是这一点激怒了您。善心,您倒是会发的,因为侮辱穷苦人您觉得很开心,但是如果我们是来请您帮忙的,以平等的身份:‘我付您钱,然后我拿走’,那就谁都别想了。为什么您不愿意把您的作物卖给我们?”“这是我的事情,我是在自己家里,我想,无礼之徒!”“这玉米不是为我拿的,这一点我敢向您发誓!我宁可去死也不愿意请求这样的人。这是为路易丝拿的,她的丈夫是战俘,我想为她做点什么,因为我愿意帮助别人做点什么,我!”“用偷的方式吗?”“但是您要我们怎么做?您太不通融了,而且太吝啬!您还要我们怎么做?”他愤怒地重复道,“我可不是惟一一个上您这里来的人。您所拒绝的一切,毫无道理,只是出于单纯的恶意所拒绝的一切,我们都自己拿。这还没完呢。等着秋天吧!镇长先生和德国人一起打猎的时候……”“这不是真的!你在撒谎!他从来没有和德国人一起打过猎。”她愤怒地用脚直跺地;她真是气疯了。又是这一类愚蠢的恶意中伤!德国人邀请过他们俩,这是真的,去参加他们去年冬天的一次狩猎。他们拒绝了,但是不得以参加了当天狩猎结束后的晚餐。不管是否出于自愿,他们必须遵守政府的政策。再说了,这些德国军官无论如何都是些教养良好的人!让人们产生距离或让他们结合在一起的,不是语言,法律,道德,准则,而是拿刀叉的姿势是否相同!伯努瓦在继续。“到了秋天,他会和德国人一起打猎的,不过我会回来的,我,回到您的公园里来,面对您的兔子和狐狸,我丝毫不会感到拘束的。您尽管在我身后安排好监管人,看守或是狼狗好了!他们可没有伯努瓦·萨巴里狡猾!整个冬天,他们都会跟跑来跑去,可就是捉不到我!”“我既不会去找监管人也不会找看守,我去找德国人:他们会让您害怕的,不是吗?别充好汉,看到德国人的制服,您会一声不吭地溜掉!”“喂,我可是看到过德国人就在我的身边,在比利时或是在索姆河,德国鬼子!我可不像您的丈夫!他在哪里打的仗,他?就在他那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办公室里!”“粗俗的家伙!”“在上萨沃纳的夏隆,他在那里,您的丈夫,从九月开始一直到德国人来。然后他就溜了,这就是他打的仗!”“您……您真是可恶至极!您滚,要不我就叫了。您滚,要不我就叫人了!”“是啊,把德国鬼子叫来!您很高兴看到他们在这里,是吗?这就相当于警察,他们会看管您的财产。祈求上帝,让他们待得久一点,否则他们走的那天……”他没有说完这句话,而是突然夺过了一直被她当成战利品拿在手上的木鞋,他穿上鞋子,跨过墙跑了。几乎就在同时,可以听见德国人的脚步声就在附近响起。“哦!我希望他们能捉住他!我真希望他们杀了他。”子爵夫人一边向城堡跑去一边自言自语,“什么人啊!什么东西!多么无耻的人!可这就是布尔什维克,就是这个!我的上帝啊!民众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在爸爸那个时代,如果在树林里抓到了小偷,他会哭,会请求原谅。自然我们就能原谅他。爸爸也会善良地喝骂他,大发雷霆,然后还会在厨房里请他喝一杯葡萄酒……在我小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但是那个时候农民很穷。自从他们有了钱之后,他们心中所有的邪恶本能都苏醒了。‘城堡到处都是堆放谷子的地窖’。”她狂怒地重复着这句话,“那么他家呢?他们比我们还要富有。他们究竟想要什么?是嫉妒,是这类低贱的感情占据了他们的心。这个萨巴里是个危险的人。他还炫耀要到我们这里打猎!他还有枪没上交!他什么都能做。如果他干起坏事来,如果他杀了个德国人,整个地区都要为这起谋杀案负责,而镇长首当其冲!我们所有的不幸都是像他这样的人带来的。我有责任揭发他。我要让阿莫里明白,而……如果必要的话,我甚至可以亲自到指挥官那里去说。他晚上在树林里跑来跑去,无视法规,他有武器,他这笔账总是要算的!”她冲进卧室,叫醒阿莫里,把刚才发生的事情都跟他说了,最后总结道:“这就是我们的处境!别人跑到我家来顶撞我,偷我的东西,侮辱我!哦!这一切都不算什么!一个农民的辱骂真的能伤害到我吗?但是这是个危险的人。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我敢肯定,如果我不是机智果断地住了嘴,如果我喊了正好路过的德国人,他肯定会冲向他们,拳打脚踢,或者……”她叫了一声,面色苍白。“他手上有刀。我看到刀刃在闪闪发光,我可以肯定他有刀!您能想象随后发生的事情吗?一个德国人遭到谋杀,夜里,在您的花园里?快证明您与这事毫无关系。阿莫里,您的责任很清楚了。必须有所行动。这个人家里有武器,因为他炫耀说整个冬天他都会在我们的公园里打猎。武器!就在德国人说,而且不断重复说他们不能容忍武器的时候!如果他把武器藏在家里,那就说明他准备干坏事,肯定是谋杀!您意识到了没有?”在邻近的那座小城,一个德国士兵被人杀了,小城里的所有要人(市长首当其冲)全都作为人质被关了起来,直到发现罪犯为止。在距离这里十一公里的一个小村子里,有个十六岁的小淘气,喝得醉醺醺的,伸手给了哨兵一拳,因为宵禁时候到了,他还在外面,哨兵要逮捕他。小淘气给枪毙了,但是不仅仅如此!不管怎么说,如果他能够遵守法规,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可是那个镇长就倒霉了,由于管理不善,他也负有责任,他本人也吃尽了苦头。“一把小折刀。”阿莫里嘟哝道,可她不听。“我现在开始相信。”阿莫里一边用颤抖的双手穿好衣服(已经将近八点钟)一边说,“我现在开始相信我本不该接受这个职位的。”“您会去向宪兵投诉的,我想?”“宪兵?您疯了!整个地区的人都在和我们作对。您知道的,对于这些人来说,拿走我们不同意他们用现金来购买的东西不算偷。这只是个成功的恶作剧而已。他们会让我们的生活变得十分困难。不,我马上到指挥官那里去。我会请他们保守秘密,对他们即将采取的行动,因为他们是非常谨慎的人,而且他们理解我们的处境。他们会到萨巴里家搜查,肯定能找到武器……”“您肯定能找到吗?”“这些人自以为很狡猾,但是他们用来藏东西的地方,我都清楚,我……喝了酒之后,他们喜欢在小酒馆里炫耀……肯定是谷仓,地窖或是猪圈之类的地方。他们会逮捕伯努瓦,我要让德国人答应,不要惩罚得太严厉。他只不过坐几个月的牢罢了。我们在这段时间可以摆脱他的纠缠。之后,我告诉您,他会保持沉默的。德国人最擅长将这类人的棱角磨平。但是他们到底怎么回事?”此时正在穿衬衫的子爵突然叫了起来,衬衣的下摆打在他还没穿上裤子的腿肚子上,“他们肚子里究竟装的什么东西?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待着呢?我们要求他们的是什么?不要说话,安静地待着。可是,不!他们抗议,吹毛求疵,充好汉。他们究竟要走到哪一步?我问您?我们被打败了,不是吗?我们只好安静地走开。也许他们故意这么做,想要让我难堪。我费劲努力才和德国人相处好的。想想看吧,我们家没有一个德国人。这可是极大的优惠啊。还有,对于这个地区……我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为此我成日睡不着觉……德国人对所有人都还彬彬有礼。他们和女人打招呼,安抚孩子。他们付现金。啊,不!可这还不够!但是他们究竟要什么?要他们把阿尔萨斯和洛林省还给我们?要成立共和国,在莱昂·布鲁姆(1872-1950,法国社会党三十年代的灵秀,1936年成为第一届人民阵线的总理)的统治之下?他们究竟要什么?要什么?”“别生气,阿莫里。看看我吧,我很安静。尽您应尽的职责,除了上天的赐予,不要希冀任何回报。相信我,上帝会看到我们的内心。”“我知道,我知道,但是这一切真的让人心烦。”子爵苦涩地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吃饭(他的喉咙太难受了,一小块面包也咽不下去,他对妻子说),他便走出家门,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去求见指挥官先生。17德国人下令征缴马匹:一匹母马值六、七万法郎;德国人付(答应付)一半钱。很快就该是农忙了,农民苦恼地问镇长他们该怎么办:“就用我们自己的胳膊,是吗?……但是我们可得提醒您。如果不让我们劳动,城里的人统统都要饿死。”“但是,我的朋友们,我无能为力,我!”镇长咕哝着。其实,就算他们知道他的确无能为力也是枉然,他们都在心里暗地指责他。“他自己当然能应付了,他,他可以安排好一切的,德国人根本不会碰他那些可恶的马!”一切都往不好的方向发展。自昨日以来,暴风雨一直在呼啸肆虐。花园里落满雨水;冰雹摧毁了田野里的作物。布鲁诺骑马从安吉利耶夫人家出发去邻近的那座城市征马时,他看到的是令人难过、被暴风雨洗劫一空的景象。林阴道上高大的椴树猛烈地摇晃着,它们在呻吟,如同船桅一般吱嘎作响。然而布鲁诺纵马路上时却不由觉得一阵轻松。这清冷、粗暴和纯净的空气让他想起了东普鲁士。啊!他什么时候才能重新见到那里的平原,苍绿的草儿,沼泽,春天天空令人难以想象的美呢……北方地区姗姗来迟的春天……琥珀色的天空,赭石色的云团,灯芯草,芦苇,罕见的桦树花……?什么时候他才可以再次围捕苍鹭和杓鹬?一路上,他碰到了来自各村、各镇和地区所有其他地方的马,以及带马的人,他们都在往旁边那座城市赶。“好牲口。”他想,“可是都没有得到好的照料。”法国人——不过所有的文明人都是这样——一点也不懂马。他停了一会儿,让马通过。马儿,还有带马的人分成一个个小组,歪歪斜斜地走着。布鲁诺仔细地审视着这些牲口,他在所有马儿中找寻适合用来做战马的。大部分马匹会被运到德国干农活儿,但是有几匹会在非洲沙漠或是肯特的啤酒花田里承担疯狂的任务。上帝才知道战争的狂风会吹到哪里。布鲁诺回想起了在鲁昂,受惊的马儿在烈焰中哀鸣的场景。下雨了。农民们低着头向前走,只是在看到这位一动不动:肩头披着绿色斗篷的骑士时,才稍稍抬一抬头。某一瞬间,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他们动作可真够慢的。”布鲁诺想,“他们多么笨拙啊!已经晚了两个小时,照这样子,什么时候才能吃饭?先得把马管好。好了,快点,快点。”他小声咕哝着,不耐烦地用马鞭抽打着靴子的翻边,努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放开声音骂出来,就像对付那些个苦力时一样。一群老人从他面前经过,还有孩子和几个女人;从一个村子里来的人都走在一起。然后就空了。只有跳跃的风可以填补这空间和寂静。布鲁诺利用这暂时的空当纵马往城里的方向奔去。在他身后,一队人在耐心等待。农民没有说话。先是壮小伙;然后拿走了面包,小麦,面粉和白薯;然后又是汽油和汽车,现在是马。明天呢,明天拿什么?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半夜就启程了。他们低着头,弯着腰往前走,脸上一副捉摸不透的表情。就算他们跟镇长说一切都收光了,以后只有石板了,一切也都是白说,他们知道农忙总会结束的,粮食也都总能收好。必须吃好。“真想不到人们如此幸福”,他们想。德国人……那么多的牛……必须公平一点……这是战争时期……无论如何,战争还要持续多久呢?我的上帝啊?还要持续多久呢?农民望着暴风雨的天空小声说。在露西尔的窗下,整整一天,不断的有马和人走过。她把耳朵堵起来,不想听见这声音。她什么也不想知道。战争的场面看得太多了,这些阴暗的画面!它们搅乱了她的心绪,撕碎了她的心,它们让她无法产生幸福的感觉。幸福,我的上帝啊!“嗯,是的,战争。”她想,“嗯,是的,战俘,寡妇,不幸,饥饿,占领。然后呢?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他只是一个顺从的朋友,书,音乐,我们的长谈,我们在树林里的散步……这一切之所以会变得有罪,是因为和战争联系在了一起,这个普遍存在的不幸。但是对于战争,他并不比我更负有责任!这不是我们的错。让我们安静一点吧……放过我们吧!”有时她自己都会被自己吓住,惊讶于自己的内心竟然有这样的一种叛逆——针对丈夫,婆婆,公众舆论,针对布鲁诺说的“蜜蜂集体工作的精神”。嗡嗡叫的,心存歹念的,盲目服从毫无缘由的目标的蜜蜂……她恨它们……“让它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了。我,我自然会做我想做的事情。我想要自由。对于外在的自由,我要求的不多,比如说去旅行,离开这座屋子(尽管这也许是难以想象的幸福!),我要的更是内在的自由,选择属于我自己的方向,只取决于自己的内心,而不是跟从蜂群。我讨厌他们老是在我耳边谈论的这集体精神。德国人,法国人,戴高乐派,所有人都同意一点:必须和别人一起生存,思考和爱,按照一个国家,一个地区,一个政党这样的组织来生存、思考和爱。哦,我的上帝啊!我不愿意!我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女人。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我要自由!我们变成了奴隶。”她进一步往下想,“战争把我 们拨弄到这里,拨弄到那里,剥夺了我们的安逸生活,从我们嘴里抢走面包;至少给我留下自由的权利,让我能够判断自己的命运,能够嘲笑战争,能够冒犯它,能够躲开它。奴隶?这总比一条跟在主人后面一路小跑的狗要好一些。狗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奴性。”她一边听着人和马的声音,一边想,“如果怜悯、团结、‘蜜蜂的集体工作精神’强迫我远离幸福,那我也和他们差不多。”她和德国人之间的友谊,这个偷偷摸摸的秘密,这个藏在这所充满敌意的房子里的世界,是多么温馨啊,我的上帝!她感到自己是个人,骄傲而自由。她不允许别人侵犯只属于她的领地。“任何人都不行!与任何人无关!让他们去互相斗争,去互相怨恨好了!管他父亲和我父亲是不是曾经兵戎相见!管他是不是亲手让我丈夫做了战俘(这个时刻萦绕在我那不幸婆婆的脑际的想法)!这又有什么关系?他和我,我们是朋友。”朋友?她穿过阴暗的前厅,走近放置在五斗橱上的镜子,这是一面用黑色木框镶起来的镜子。她望着自己暗淡的眼睛和颤抖的双唇,她笑了。“朋友?他爱我。”她咕哝道。她的唇凑近镜子,轻轻地吻了吻镜子中的自己。“的确如此,他爱我。这个欺骗你,抛弃你的丈夫,你没有亏欠他什么。他是战俘,你的丈夫是战俘,而你却让一个德国人接近你,取代不在的人的位置?嗯,是的!那么以后呢?那个不在的人,那个丈夫,我从来没有爱过他。让他死好了!让他消失好了!但是瞧,你得仔细想一想。”她继续下去,前额靠在镜子上,她似乎真的在和自己的一部分说话,到现在为止她一直不了解,没看见,第一次发现的一部分,这个女人,她长着棕色的眼睛,薄薄的,颤抖的嘴唇,双颊如火,就是她,可又不完全是她……瞧,仔细想一想……理智……理智的声音……你是一个理智的法国女人……这一切将会把你带到哪里?这一切?他是士兵,他结了婚,他会离开。这一切会把你带到哪里?嗯,如果这只是瞬间的幸福呢?甚至不是幸福,不是快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对镜子中的那个形象的欣赏令她着迷。这个镜中的形象既令她喜欢又令她害怕。她听见厨娘的脚步声在挨着前厅的食品贮藏室周围响起。她做了个受惊的动作,开始在屋子里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多么大的空屋子啊,我的上帝!她的婆婆就像她所许诺的一样,真的不再离开自己房间半步。人们把她的一日三餐端上去,可是即便看见她的时候,她也仍然不存在似的。这座屋子就是她的写照,她灵魂中最真实的部分和露西尔最真实的部分一样,就是那个刚才在黑框镜子中冲露西尔微笑的那个年轻女人,坠人情网的,勇敢的,活泼的,绝望的女人……(她消失了,只剩下没有生命的幽灵,这个在各个房间里游荡,将脸贴在玻璃窗上,把原本壁炉上那些丑陋而无用的装饰品一一机械地放回原处的露西尔·安吉利耶)。多么糟糕的天气!空气非常沉重,天灰蒙蒙的。正在开花的椴树被狂风刮得东倒西歪。“属于我一个人的卧室,房子。”露西尔想,“完美的卧室,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一盏漂亮的台灯……如果我把这里的百叶窗关上,如果我打开电灯,不再去看这糟糕的天气!让娜会来问我是否生病了,她会通知我的婆婆,我的婆婆会让她把灯关上,打开窗帘,因为电费很贵。我不能弹钢琴:这会冒犯那个不在的人。尽管下雨,我也许可以到树林里去,但是所有人都会知道的。人们会说:‘露西尔·安吉利耶疯了。’在我们这样的地区,这条理由已经足够将一个女人关起来。”她笑了,想起别人对她说起过的一个姑娘,说这姑娘的父母把她送进了精神病院,就因为在有月亮的晚上,她会一直跑到池塘那里。“如果是和一个小伙子,这还可以理解!这只是行为不端……可一个人?她疯了……”池塘,夜晚……在这种暴雨中的池塘。哦!不管到哪里,远离这里就好……别的地方……这些马,这些人,这些可怜的在暴雨中弯着腰的,顺从的人!她坚决地离开了窗子。就算她说“他们和我之间没有任何相通之处”也是徒然,她感到他们之间仍然有一种无形的联系。她走进了布鲁诺的房间。她不止一晚上地溜进去过,心怦怦乱跳。他半躺着,衣服穿得好好的,倚在床上。他总是在看书或是在写点什么,灯光下,头发的那种金属般的金色闪闪发光。他那沉重的腰带和刻着gutt mit uns的徽章扔在房间一角的扶手椅上,还有他黑色的手枪,大盖帽,和杏仁绿色的大衣。他拿起大衣,盖在露西尔的膝头,因为自上个星期以来,暴雨一直下个不停,夜晚总是很凉。就他们俩——他们认为就他们俩——在这沉睡的大屋子里。没有爱情的表白,没有吻,只有沉默……除此之外就是高烧一般的,充满激情的对话,他们在谈论各自的家乡,家庭,音乐,书……他们体会到的奇怪的幸福……这种想要发现彼此心灵世界的迫切……一种情人的迫切,已经成为奉献,奉献身体之前的灵魂的奉献。“了解我,看着我。我是这样的。这就是我所经历的,这就是我曾经爱过的。你呢,我的爱人?”但是直到现在为止,没有爱的表白。有什么用呢?这些话一点用处也没有,就在这语调发生变化,双唇颤抖的时刻,就在这长时间的沉默来到的时刻……露西尔轻轻地触摸着桌子上的书,德文书,书页上写的都是这哥特式的字体,有些让人觉得奇怪,让人讨厌。德国人,德国人……所有的爱的动作还仅限于吻我的手和我的裙子,一个法国人是不会就这么让我离开的……她微笑着,耸了耸肩膀。她知道这既不是羞怯也不是冷漠,而是德国人动物一般的深深的、尖刻的耐心,这是在等,等适当的时刻到来,等着迷醉的猎物听凭其宰割的时刻到来。“战争期间。”布鲁诺说,“我们有时会埋伏在莫夫勒森林里。等待,等待是非常肉感的……”她当时笑了,因为这个词。现在她觉得这个词没有这么好笑了。她今天还做了些什么?她在等。她在等他。她在这些没有生命的房间里游来荡去。又是两三个小时。然后一个人吃了晚饭。然后听到婆婆锁上房门的声音。然后是让娜,拿着灯笼穿过花园,关上栅栏门。然后又是等待,让人发烫的,奇怪的等待……最后还有街上马匹的呜叫声,武器发出的叮当声,随着马匹一起远去的、向马夫下达的命令声。门口,有马刺的声音……接下去便是这夜,暴风雨的夜晚,椴树间冰冷的大风和听起来很遥远的雷声轰鸣。最后也许她会 去对他说——哦!她一点也不虚伪,她会用准确的法语,明确干脆地对他说——,他所觊觎的猎物属于他。“明天呢?明天?”她小声咕哝着。调皮、大胆、淫荡的笑容突然让她的脸扭曲了,就像是一道火焰照亮、改变了一张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最柔和的轮廓也会带上魔鬼的神情,既诱人又让人害怕。她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18有人敲厨房的门,敲门声低沉、羞涩,几乎被淹没在雨声之中。一定是想避风雨的淘气鬼,厨娘想。她向外看去,看见了玛德莱娜·萨巴里,她站在门槛上,手上还拿着正在往下滴水的雨伞。让娜张大嘴巴看了她一会儿。这里的人很少到城里来,除了星期天做大弥撒的时候。“出什么事了?快进来。你家一切都好吗?” ,“不,出了件大事儿。我想一会儿和夫人说。”玛德莱娜低声说。“主啊耶稣啊!大事!您是要和安吉利耶夫人说还是和露西尔夫人说?”玛德莱娜犹豫了一下。“和露西尔夫人说。但是轻一点……不能让那个该死的德国人知道我在这里。”“军官?他出门征缴马匹去了。到火边来坐,你浑身都湿透了。我去找夫人。”露西尔刚刚结束一个人的晚饭。她的面前摊着一本书,在桌布上。“可怜的小妇人。”让娜突然间脑子清醒了一下,“这就是她的生活吗……一个人的丈夫两年来一直不在身边……另—个……会发生什么大事?肯定又是和德国人有关的事情!”她对露西尔说有人要见她。“玛德莱娜·萨巴里,夫人。她说她出了件大事儿……她不想被看见。”“让她到这里来!德国人……冯·弗克中尉还没有回来吧?”“没有,夫人。我会听见马的声音的。到时我通知夫人。”“好,可以。去叫她来吧。”露西尔在饭厅里等着,心怦怦直跳。玛德莱娜·萨巴里,面色苍白,呼吸急促,走进了屋子。村妇的那种羞怯、谨慎在与内心汹涌的情感做强烈地斗争。她抓住露西尔的手,咕哝着,根据说话的习惯,她从“我不打搅您吧”和“您家一切都好吧”开始。接着,她的声音更低了,费尽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因为不应该当着别人的面哭,除了在死人床头……剩下的一切事都应该克制,在别人面前要隐藏起自己的痛苦,或是至乐的心情……“啊!露西尔夫人!怎么办呢?我是来问您的意见的,因为我们,我们都不知该怎么办。德国人今天早上来逮捕了伯努瓦。”露西尔发出一声惊叹。“可为什么呢?”“说他私藏枪支。也就是和别人一样,您想……可是他们谁家也没去,就来了我们家。伯努瓦说‘你们找吧’。他们就找了,而且找到了。枪被埋在干草里,在旧的喂草架里。我们家的那个德国人,就是住在我们家的那个,翻译,他在饭厅里,看到指挥官派来的人拿着枪回来了,就对我丈夫说跟他们走吧。‘等一等。’我丈夫说,‘这支枪不是我的。是一个邻居藏在我这里的,就是为了揭发我。你们把枪给我,我证明给你们看。’他说得非常自然,那些人就没有怀疑。我的伯努瓦拿起了枪,似乎在检查,然后突然……啊!露西尔夫人,只听到两声差不多同时响起的枪响。一枪他打死了波奈,另一枪打死了布比,就是跟着波奈的那条大狼狗……”“我知道,我知道。”露西尔喃喃道。“然后他从饭厅的窗户跑了,不见了,德国人随后追去……但是他比他们熟悉这里,您想!他们没有找到他。雨那么大,只能看见两步以内的地方,幸好。波奈,他们把他放到了我的床上!如果他们找到伯努瓦,他们会枪毙他的。原本因为私藏枪支就可以枪毙他!但是如果仅仅这样,我们还有希望,现在我们知道是什么在等着他了,是吗?”“为什么他要杀了波奈?”“肯定是他揭发的伯努瓦,露西尔夫人。他住在我们家。他应该能找到枪。这些德国人,都是叛徒!而这个家伙……他老是对我献殷勤,您知道的……我丈夫知道这事!也许他是想惩罚他,也许他那时想:既然如此,干脆把他干了,他就不能趁我不在的时候围着我妻子转了。再说他讨厌他们,露西尔夫人。他一直梦想着杀掉一个。”“他们应该找了他一天吧?您可以肯定他们还没有找到他?”“肯定。”玛德莱娜沉默了一阵之后说。“您见到他了?”“是的。生死由命,露西尔夫人。您……您不会说出去吧?”“哦!玛德莱娜!”“好吧!他藏在我们邻居家,路易丝家,就是那个战俘的妻子。”“他们会走遍这块地方的,会到处搜……”“幸好今天是征缴马匹的日子,所有军官都走了。士兵在等待命令。明天他们就会搜遍整个地区。但是,露西尔夫人,这地方的藏身之处可不少。我们已经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转移了不少逃出来的战俘。路易丝把他藏好了,但是瞧,总有些小淘气鬼,小淘气鬼和德国人一起玩,他们不怕德国人,而且他们话很多,他们太小了,根本听不进道理。路易丝跟我说:‘我知道我在冒险。可我真心愿意帮助你丈夫,如果是我丈夫,你也同样会为我这样做的,但是既然如此,最好能找到一座房子,能够让他一直藏在那里,等找到机会离开这里再说。’现在所有的路都看得死死的,您想!可德国人不会永远在这里的。现在所要找的,是小淘气们很少出没的一座大房子。”“这里?”露西尔看着她问。“这里,我曾经想到过,是的……”“您知道有个德国军官在我们这里住吗?”“他们无处不在。”“军官应该很少出他房间?而且别人说……对不起,露西尔夫人,别人说他爱上了您,说您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我没有冒犯您吧?他们也都是和别人一样的男人,当然,他们也很无聊。所以,您可以对他说:‘我不希望您的士兵打扰这里的一切。这很可笑。您很清楚,我没有藏任何人。首先我会害怕的……’反正是女人能找的借口。再说像这样的一座大房子,那么大,那么空,很容易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一个藏身之处。最后,这是他得救的机会。惟一的机会!您会说,如果您被发现了,您可能会坐牢……甚至会被处死……这些野蛮人做得出来。但如果我们法国人之间不互相帮助,谁能帮助我们呢?路易丝,她是因为有小孩子,她一点也不害怕。您是一个人。”“我也不害怕。”露西尔慢慢地说。她在思考,藏在她家或者藏在别的什么地方,对于伯努瓦来说,危险都是一样的。“对于她呢?我呢?我的生活呢?对于我想要的生活呢。”她想,带有一种不由自主的绝望。的确,这没什么重要的。她突然想起四〇年六月的事情(两年,正好两年过去了)。那时候也是一样,在一片嘈杂之中,在危险之中,她没有想过她自己。她只是随着人流,就好像被一条湍急的河流冲着向前一样。她低声说:“还有我婆婆,不过她不再出自己房间一步。她什么也不会看到的。还有让娜。”“哦!让娜,夫人,她是自家人。她是我丈夫的一个表亲。她这方面不会有任何危险。我们对自己人总是有信心的。可把他藏到哪里呢?”“我想到的是谷仓旁边那个蓝色的房间,原先是用来放玩具的,那类放床的凹室……再说,再说,我可怜的玛德莱娜,您不要幻想。如果命运和我们作对,他们就会在那里找到他,在别处也是一样,如果是上帝的意愿,他就可以躲开他们的追捕。无论如何,在法国,有很多谋杀德国士兵的案件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凶手。我们必须尽一切可能把他藏好……还有……满怀希望,是吗?”“是的,夫人,满怀希望……”玛德莱娜说,这时,她再也控制不了的泪水慢慢地流过她的面颊。露西尔揽过她的肩膀,拥住她。“去找他吧。从拉麦树林过来。一直在下雨。外面没什么人。不要相信任何人,不管是法国人还是德国人,听我的。我在花园的小门那里等你们。我会通知让娜。”“谢谢,夫人。”玛德莱娜结结巴巴地说。“快去吧,快。你们要快。”玛德莱娜悄无声息地打开门,一溜身进了荒凉的、湿漉漉的花园,花园里的树在哭泣。一个小时以后,露西尔领着伯努瓦从朝向拉麦树林,漆成绿色的小门进了家。雨已经停了,然而狂风仍在呼啸。19在自己房间里,老安吉利耶夫人听见村警在镇政府广场上叫着;通告指挥官有令一张张焦虑的脸出现在每扇窗户后面:“他们又搞什么新花样了?”人们既怕又恨地想。他们那么怕德国人,哪怕指挥官通过村警的声音发布灭鼠或是孩子必须接种疫苗的命令,他们也是在最后一声鼓声停了之后很久才能放下心来,而且他们还会追问那些受过教育的人,比如说药剂师、公证人或是宪兵队长什么的,让他们再重复一遍刚刚讲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们焦虑地问:“就这样吗?这是所有的内容?他们不再问我们要什么了?”接着,他们一步步地叫嚷开了:“啊,好啊!好啊,这还行!可我觉得,他们掺和这些事情干什么呢?”这已经算是很懂道理的话了,有时他们还会说:“这是我们自己的老鼠和孩子。他们有什么权利要灭掉这个,又给那个接种疫苗?这和他们有什么关系?”站在广场上的德国人也在评论这些命令。“现在所有的人都会很健康了,法国人和德国人……”带着一种假装出来的顺从(噢!充满奴性的微笑,老安吉利耶夫人想)农民赶紧表示同意:“那是肯定的……这很好……对所有人都有益……我们很能里解。”而每个人回到家中之后,都将老鼠药扔进火里,然后赶紧到医生那里,请他不要给自己孩子打疫苗,“因为他才得过腮腺炎,因为他营养不良,不是很强壮”。另一些则坦率地说:“我们倒希望有一两个得病的:也许能让德国兵离开!”德国人还站在广场上,真诚地望着周围,心里在想,战败者和他们之间的坚冰在渐渐融化。然而这一天,没有一个德国人脸带微笑,没有一个德国人和当地百姓说话。他们站着,站得非常直,脸色有些苍白,目光生硬而呆滞。村警表面看起来很为自己所要发布的重要讲话而自得,这是南部一个颇为英俊的男人,一直能够幸运地赢得女人的青睐,他才打了一下鼓,他像魔术师一般动作灵巧,把两根鼓槌优雅地塞到胳膊下方,然 后,用男性那雄浑的,在寂静中久久回荡的嗓音读道:德国部队的一位成员遭到谋杀,纳粹德国国防军的一位军官被人无耻地谋杀,罪犯名为:伯努瓦·萨巴里,家住布西镇……。罪犯得以逃跑。所有向他提供藏匿之处、帮助或保护的人,或者四十八小时内知情不报者将一律被视为有罪,与杀人犯同罪论处,即:立即枪决。安吉利耶夫人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村警走远了之后,她探下身,望着广场。人们都在小声咕哝着,被这个消息吓坏了。真是的!昨天大家一直在谈论征缴马匹的事情,如今又出了这桩新的不幸事件,这让思维总是慢半拍的农民觉得实在难以置信:“伯努瓦?伯努瓦干了这事?这不可能!”秘密保守得很好,镇上的居民根本不知道农村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农村人喜欢小心翼翼地保守这广袤的土地上所发生的一切秘密。德国人的消息比较灵通。他们现在算是明白先前发生的一些事情的缘由了,半夜三更响起的警笛声,前一天晚上八点钟后禁止外出的警戒:“也许他们那会儿把尸体运回来,他们不希望我们看到。”咖啡馆里,德国人之间在低声交谈。他们也觉得难以置信,觉得害怕。三个月以来,他们和法国人在一起生活,他们融入了他们的生活;他们没对法国人干什么坏事;他们终于凭借尊重,凭借良好的举止,成功地在侵略者与战败者之间建立起了一种人性化的关系!而现在一个疯子的举动将这一切推翻了。罪行本身对于他们的触动并没有这件事所牵涉的团结、共谋对他们的触动大(因为,如果想让一个人逃避整个部队对他的搜索,那就需要整个地区的人帮助他,帮他躲起来,给他送吃的,除非他藏在树林里——可是他们花了一整晚搜遍树林一,要么,更有可能的是他已经离开这个地区,但是他如果离开,那就更需要人们主动或被动的帮助)。“那么,我呢。”每个士兵都在想,“他们接待我,对我微笑,让我上桌和他们一起吃饭,让孩子坐在我的膝头,而如果明天,一个法国人杀了我,却没有一个人会替我说句话,所有人都会尽一切可能藏好谋杀我的凶手!”这些默不作声、神情捉摸不透的农民,这些昨天还冲他微笑,和他说话,今天却尴尬地从他面前走过,转开目光的女人,他们是一群敌人!他们几乎不敢相信。然而他们都是些正直的人啊……拉贡布,那个木鞋匠,他上个星期还送给德国人一瓶白葡萄酒,因为他女儿通过了毕业考试,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的喜悦;木匠乔治,一次大战的老战士,他那天还说:“但愿和平到来,每个人都能回自己家!这就是我们所有人,其他所有人都希望的。”还有随时都似乎要笑,要歌唱,让我们偷偷摸摸地拥抱她们的姑娘,也永远成了我们的敌人吗?法国人却在想:“这个昨天还让我允许他抱抱孩子,说他的孩子在巴伐利亚,和我的孩子一般大小的威利,这个帮助我照顾生病的丈夫的德国佬,这个觉得法国很美的爱华德,还有那个向一五年死在战场上的爸爸的肖像脱帽致敬的德国人,如果明天,他们接到命令,他会逮捕我,毫无愧疚地杀了我?……战争……是的,我们很清楚战争意味着什么。但是占领在某种意义上更为可怕,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这些人。我们在对自己说:‘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可根本不是这样,这不是真的。我们是两种不同的人,不相容的,是永远的敌人。”法国人想。安吉利耶夫人太了解他们了,她的这些农民,她觉得从他们的脸上就能读出他们的心思。她冷笑一声。她就没有上当,她!她就没有被收买!因为所有的人都在卖,在布西小镇如此,在法国的其他地方也是如此。德国人给他们钱(这些把夏布利葡萄酒卖给纳粹德国国防军的人,收他们一百法郎一瓶的酒商,还有把鸡蛋卖到五法郎一个的农民),给这个,给那个,给年轻人,给女人,为了找乐子……自从德国人到来之后,这里的人没有这么无聊了。终于有人可以说说话。上帝啊……包括她的媳妇!……她半闭上眼睛,将长长的,雪白透明的手遮在眼睛上,仿佛不想看见某个人赤裸的身体似的。是的!德国人以为这样就能够买到容忍和遗忘。他们的确做到了。安吉利耶夫人不无苦涩地将镇上的名人都想了一遍,他们都屈服了,都没有抵抗住诱惑:蒙莫尔家……他们让德国人到自己家来。据说在子爵的公园里,在池塘边,德国人组织节日庆典。蒙莫尔夫人逢封机会便说她是多么愤怒,说她关上窗户,不想听见音乐,也不想看到树下的篝火。但是冯·弗克中尉和翻译官波奈上她家去借椅子、杯子和桌布的时候,她却让他们在她家待了将近两个小时。安吉利耶夫人是从厨娘那里知道这件事情的,厨娘又是从监管人那里知道的。如果注意看,可以发现这些镇上名人本身就有一半是外国人。难道他们的血管里没有巴伐利亚,普鲁士(真让人厌恶!)或莱茵的血在流吗?有名望的家族彼此之间总是联合在一起,不考虑边界的问题,不过就这个问题而言,仔细想来,大资产阶级更好不到哪里去。人们私底下都在说那些和德国人进行不光彩交易的大家族的名字(英国人的广播里每天晚上都在叫),里昂的马尔泰特家族,巴黎的佩里冈家,科尔班银行……还有其他一些……安吉利耶夫人因此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根本没有,不和别人往来,像城堡一般坚不可摧,唉,惟一一座竖立在法国土地上的城堡!不过,尽管是惟一的,却任凭什么也不能够摧毁它、削弱它,因为其支柱不是石头构成的,也不是血肉构成的,而是由世界上最非物质化、同时也是最不可战胜的东西构成:爱与恨。她静静地、急速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低声咕哝着:“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露西尔几乎要倒在这个德国人的怀抱之中了。”可她能做什么呢?男人有武器,他们可以战斗。她只能窥视,只能看、听,只能在夜晚的寂静中守着他们的脚步声,叹息声,这样才能不忘记这一切,不原谅这一切,才能等到加斯东回来之后……想到这里她不禁幸福得抖了一下。上帝啊!她多么讨厌露西尔!等家里的一切都沉睡了之后,老妇人便开始了她所谓的巡查。什么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清点着烟灰缸里的烟蒂,查看上面是否有口红印;她静静地捡起一条揉皱的,散发着香气的手绢,一朵扔在一边的花儿,一本打开的书。她经常听见钢琴的声音,或是德国人嘴里哼哼的,非常低、非常柔和的声音,像是歌词。这钢琴……人怎么能喜欢音乐呢?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作用在她那被剥离的神经之上,让她发出痛苦的呻吟。她情愿听他们之间长长的对话,把耳朵贴到窗户上,可以听到这对话声的一点回音,因为她的房间正好在书房上面,在美丽的夏夜,他们在书房里时,总是开着窗。她甚至情愿听他们之间的沉默,或是露西尔的笑声(笑声!丈夫是战俘还笑得出来!……放荡,恶女人,低贱的灵魂!)。什么都要比音乐声好,因为只有音乐能够消弥两个人之间在语言和道德上的差异,触及他们心里某种不可摧毁的东西。有时,安吉利耶夫人会走近德国人的房间。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抽烟时发出的轻轻的咳嗽声。她会穿过前厅,那里,就在塞了稻草的鹿头标本下,挂着军官宽大的斗篷,她在斗篷的口袋里塞上一些欧石楠的籽,别人说这会带来厄运的。她并不相信,她……不过试试总无妨……这几天,确切地说,是从前天开始,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可怕。钢琴声没有了。安吉利耶夫人听见露西尔和厨娘在一起长时间地低声交谈。(那个女人也背叛了我,也许?)教堂的钟声开始敲响。(啊!是被杀的那个军官的葬礼)……荷枪实弹的士兵,棺材,红色的花圈……教堂也被征用了。法国人不允许入内。圣歌的声音响了起来,声音非常悦耳,从节奏可以听出这是一首宗教歌曲。歌声来自圣女教堂。上教理课的孩子今年冬天打碎了一块玻璃,一直都没有修补好。歌声就从这扇位于圣女祭坛后古老的、开启的小窗升起,在广场上那棵高大的椴树间沉没。小鸟的歌声多么活泼啊!有时,它们尖尖的声音几乎遮没了德国人的国歌。安吉利耶夫人不知道死者的年龄和名字。指挥官只说是“纳粹德国国防军的某位军官”。这就够了。也许他还年轻。他们都很年轻。“好了,一切对你来说都结束了。你还想怎么样呢?这就是战争。”最终也会轮到他诹亲明白这一点的,安吉利耶夫人低声说,手里下意识地拨弄着那根丧礼项链,煤玉和乌木珠子的项链,她是在丈夫死的时候戴上身的。一直到晚上她都这样,一动不动,就像被就地锁住了一样,她在看所有穿过街道的人。晚上……没有一点儿声响。“连楼梯第三级阶梯所发出的吱嘎声都没有听见,听到这声音,就表明露西尔出了自己的房间,下楼来到花园里,因为成为她同谋的门不会吱嘎作响,可是这级忠实的老台阶会通知我。”安吉利耶夫人想,“不,今天什么也听不见。他们已经会合了吗?或者再迟一点?”夜晚的时光在流逝。安吉利耶夫人被一种令人焦虑的好奇心占据着。她溜出自己的房间。她想把耳朵贴在饭厅的门上。不。德国人的房间没有传出一点儿声音。要不是晚上她听见屋子里有男人的脚步声,她会认为他还没有回来。谁也骗不了她。只要不是她儿子,任何男性的存在都是对她的侵犯。她嗅着这股奇怪的烟草味,脸色越来越苍白,手扶住额头,好像感觉非常不舒服似的。这个德国人在哪里?与往日相比,今天离她更近,因为烟味从开着的窗户里渗了进来。他是不是正在家里转悠呢?她猜想他很快就要走了,他已经知道这事儿,他正在挑选家具:他的那部分战利品。七〇年时,普鲁士人不就把钟偷走了吗?那么今天,他们也不会有多大变化!她想象着这些渎神之手翻寻着谷仓,食品储藏室和地窖!仔细想一想,地窖是最让安吉利耶夫人颤抖的。她从不喝酒。她想起她只在加斯东第一次领圣体时,还有他结婚时,喝过一小口香槟。但是酒是遗产的一部分,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和所有死后仍然会继续存在的东西一样。狄盖姆城堡葡萄酒,这……她从丈夫手中接过来传给儿子的酒。他们把最好的酒埋在沙子里,可这个德国人……谁会知道呢?……也许有露西尔为他引路……去看看……地窖到了,门是用铁皮包起来的,就像城堡的大门一样。这里有一个小小的藏东西的地方,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因为她在墙上做了一个十字形状的记号。不,这里似乎一切都还完好无损。然而安吉利耶夫人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不久前露西尔也许来过地窖,因为她的香水味还在。跟着这缕香水味,安吉利耶夫人上了楼,穿过厨房,饭厅,在楼梯上,她终于撞见了正下楼的露西尔,她手上拿着一个盘子,一个杯子,一个空的葡萄酒瓶,原先肯定盛满了食物和葡萄酒。现在她知道她为什么去过地窖和食品储藏室了,怪不得安吉利耶夫人觉得听到有脚步声在那些地方附近响起过。“情人共进的一顿小晚餐?”安吉利耶夫人用低沉而尖刻的声音说,字字仿佛皮鞭一般抽打在对方的身上。“我求求您,别这样说!如果您知道……”“和一个德国人,在我的屋檐下!在您丈夫的屋檐下!不幸的……”“别说了!德国人还没回来,不是吗?他很可能一会儿就在了。让我过去,把东西放好。而您呢,趁这功夫上楼去,打开以前的玩具房,看看是谁在里面……然后,等您看清楚了之后,到饭厅来找我。您再告诉我您想怎么做。我错了,我犯了很大的错,因为我瞒着您做了这件事,因为我没有权力拿您的生命去冒险……”“您把这个农民藏在我这里……就是那个被控杀人的?”就在这时,她们听见部队经过的声音,嘶哑的口令声,几乎就在同时,便响起了德国人踏上台阶的脚步声,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绝对不可能和法国人的脚步声混同起来,还有马刺的声音,而且尤其是这样的节奏绝对不是一个被征服者所能有的节奏,那么自信,走在敌人的卵石道上,愉快地踏在被征服的土地上。安吉利耶夫人打开了自己的房门,让露西尔进去,自己跟在她后面,随后推上了门闩。她拿过露西尔手上的盘子和杯子,在卫生间里洗好,细心地擦干,再将酒瓶放好,不过放好之前她看了看酒瓶上的标签。是普通的酒吗?是的,可年份很早!露西尔想:“她宁可因为藏匿谋杀德国人的罪犯被枪决,也不愿意牺牲一瓶陈年勃艮第葡萄酒。幸亏地窖很黑,我偶然间拿了一升装价值三法郎的红酒。”她没有说话,怀着深深的好奇等着安吉利耶夫人开口,看看她首先会讲什么。这个秘密她可能真的没有办法隐瞒她很久:这个老妇人的目光似乎能够穿透城墙。“您以为我会向指挥官去出卖这个人吗?”安吉利耶夫人终于开口问道。她那夹得紧紧的鼻翼在颤抖,眼睛闪闪发光。她看上去很幸福,很兴奋,有点疯狂,就像一个已经衰老的女演员又重新找回了她曾赋予过生命的角色,语诃、姿势变得熟悉起来,成为她的第二天性。“他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吗?”“三天。”“为什么你们什么都没跟我讲呢?”露西尔没有回答。“你们疯了,把他藏在蓝房间。他应该待在这里。因为我的一日三餐都是别人端上来的,你们不会有被逮住的危险:借口一下子就找到了。他可以睡在沙发上,睡在卫生间里。”“我的母亲,您可得想好了!如果他们在您家找到他,风险的确也很大。但我可以把责任都揽在我的身上,就说是我瞒着您做的,实际上这也是事实,可如果在您的卧室里……”安吉利耶夫人耸了耸肩膀。“告诉我。”她用露西尔很久以来都没有听到过的一种活泼的语调说,“告诉我事情经过究竟是怎样的?除了村警念的通告之外,其他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杀了谁?只有一个德国人吗?他没有打伤别人?是个军官……至少该是个高级一点的军官?”“她是多么自在啊。”露西尔想,“她几乎立刻‘响应’了这种谋杀、血腥的呼唤……母亲和情人,残忍的女人。我既非母亲也非情人(布鲁诺?不……这个时候不应当想起布鲁诺,不应该……),我不能以这样的方式来看待这件事情。我更超脱,更冷漠,更平静,更文明,我坚信这一点。还有……我无法想象,我们三个人都真的把脑袋押在这上面……这好像有点过分了,过于夸张,可波奈死了……就是被这个农民给杀了,有人把这农民当成罪犯,另一些人则当成英雄……而我呢?我应该表态。我已经表态了……虽然是不得以的。可我相信自己是自由的……”“您可以自己问萨巴里,我的母亲。”她说,“我这就去找他,把他带到您这里来。您要禁止他抽烟。中尉有可能闻出家里有另一种烟味儿。这是惟一的危险,我想。他们不会搜查我们家。他们基本上不能相信我们敢把这个人藏在镇里。他们会到农村去找。但是我们有可能会被揭发。”“法国人是不会互相出卖的。”老妇人骄傲地说,“您忘了这一点,我的孩子,自从您认识德国人之后。”露西尔想起冯·弗克中尉曾经告诉他的一个秘密,他说:“就在我们到达的那天,有一个给指挥官的包裹,里面装的全是匿名信。人们互相揭发,英国人或是戴高乐主义的宣传,囤积食品,间谍。如果真的把这些事情当真的话,整个地区的人都要进监狱!我让人把所有的匿名信都扔进火里。人的本性不是很好,溃败更是让心里所有的恶都醒了过来。在我们国家也是一样。”但是露西尔没有说,听凭她的婆婆,她那充满热情,活泼,年轻了二十岁的婆婆在卫生间的沙发上铺床。她用的是自己干净的床垫,自己的枕头,最为细腻的床单,她充满爱心地为伯努瓦·萨巴里准备被窝儿。20很长时间以来德国人一直忙着组织六月二十一日到二十二日间在蒙莫尔城堡举行的节日。这是德国部队进入巴黎的纪念日,但是没有一个法国人知道他们为什么选择这个日子而不是别的:口令是上面传下来的,说必须遏制一下法国人的民族骄傲情绪。民众很清楚自己的缺点,他们比最恶毒的外在观察者还要了解。冯·弗克最近曾经和一个年轻的法国人友好地谈过话,这个法国人说:“我们很快就会忘记的,这既是我们的弱点也是我们的优点!一九一八年之后我们很快就忘了自己是战胜者,这可能就是我们现在会输的原因;一九四。年之后我们也会很快忘记自己曾被打败过,这就有可能会救了我们!”“而对于我们的国人来说,缺乏直觉应该说既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缺点,同时也是我们最优秀的品质,换句话说就是缺乏想象力。我们无法换位思考。我们常常在无意之间伤害了别人,我们招人恨,可是这就让我们养成了一种从不屈服、坚持不懈的行动方式。”由于德国人怀疑自己缺乏直觉,因此他们在和当地居民交谈的时候,尤其注意自己所说的话,可当地居民又为这个指责他们虚伪。甚至露西尔问:“你们举行这个晚会的由头是什么?”时,布鲁诺也含糊其辞地说他们国家的人习惯在六月二十四前后聚会庆贺,因为那天的夜最短,但是二十四号那天正好接到了大演习的命令,因此将庆祝提前。一切准备就绪。公园里支起了桌子。他们要求当地的居民将最漂亮的桌布借给他们几个小时。在布鲁诺的指挥下,德国士兵带着尊敬,非常仔细地挑选着从深不可测的大橱里拿出来的这些缎纹桌布卷。资产阶级人家的女人翻着眼睛——好像她们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似的,她们暗暗诅咒布鲁诺,似乎看见圣·热纳维耶夫从天上下来,劈死这些渎圣的德国人,他们竟然手捧着家庭的珍宝,质地细腻,绣有纪念日以及绣成花儿和小鸟的首字母图案珍宝——她们亲自上岗,当着士兵的面清点餐巾的数量。“我的餐巾应该是四乘十二,总共四十八条,中尉先生,可是现在只有四十七条。”请允许我帮您一起数,夫人,我相信我们没有拿您任何东西,您一定是太激动了,夫人。这是落在您脚边的第四十八条餐巾。请允许我把它拾起来,还给您。”“啊!是的,我看见了,对不起,先生,但是。”女人带着最为尖酸的微笑回答说,“像这样乱的情况下,如果不当心,东西就会不见的。”但是布鲁诺找到了一种哄骗这些女人的方式,他十分优雅地敬了个礼说:“当然,我们没有权利向您要求这个。您知道,这不属于战争捐助的范围……”他甚至暗示说将军知道……“他很严厉……如果他知道我们竟然如此可恶,竟然如此放肆,他一定会责骂我们的……可我们真是烦透了。我们希望能度过一个美好的节日。我们这是在请求您的帮助,夫人。您完全可以拒绝我们。”神奇的话!哪怕是最为阴沉的脸也立刻放晴了,带上了一丝隐约的笑容(冬天那种惨淡而阴冷的阳光,布鲁诺想,照在一座富裕而衰落的古老房屋上)。“但是,先生,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让您得到快乐呢?您会仔细对待这些桌布的,是吗,那可是我的嫁妆?”“啊!夫人,我向您发誓,我们一定用香皂洗干净,熨好了之后完好无损地还给您……”“不!不!用完了直接还给我就行了!谢谢!用香皂洗我的桌布!可是,先生,我们从来不把这些桌布交给洗衣店洗,我们!我们直接看着保姆洗!我们用的是非常细腻的一种粉……”说到这里,他只能带着柔和的微笑说:“瞧,就像我母亲……”“啊,真的?您母亲也……这真是奇怪……也许你们还需要餐巾什么的?”“夫人,我可不敢再要求这个了。”“我给您放上两套,三套,不,四套,每套十二件。您要餐具吗?”东西都拿出来了,胳膊上挂满了洁净、芬芳的桌布餐巾,纸袋里装满了点心刀,古老的潘趣酒碗,还有拿破仑时代的咖啡壶,手柄上有一片叶型装饰,就像圣体一般伸手可及。这一切都放在城堡的厨房里,等待着节日。姑娘们笑着呼唤士兵:“没有女人,你们怎么跳舞?”“我们也没有办法,小姐。这是战争时期。”音乐家在暖房里弹奏。公园的门口竖起了缀满花饰的柱子和旗杆,他们的军旗在上面迎风飘扬——这支部队征战过波兰,比利时和法国,以胜利者的身份穿越了三个首都,还有卍字旗,露西尔看到了又会低声说,这上面染上了整个欧洲的鲜血。唉,是的,整个欧洲,包括德国在内,最为高贵的鲜血,最为年轻的,炽热的鲜血,在战斗中首先流淌的鲜血,而世界还要依靠剩下的鲜血来恢复生气,正因为如此,战后的日子总是如此艰难……每天,从上萨沃纳的夏隆,从磨坊桥,从纳维尔,从巴黎和艾佩奈,军用卡车满载香槟而来。如果说没有女人,至少有酒,有音乐和在池塘边升起的焰火。“我们去看看。”法国姑娘说,“今天晚上就不去管什么宵禁了。您听见了吗?既然您开玩笑说,至少我们得找点乐子,我们也一样。我们去公园旁边的公路上看您跳舞。”她们一边笑一边试着沙龙舞帽,银色花边的撑边女帽,面具,还把头发梳成插满纸花的发式。他们究竟在庆贺什么节日?这些东西都是皱巴巴的,有点褪色,都是用过的,或是戛纳和多城的某个夜总会老板的藏货,一九三九年九月以前,都还在期望着以后的风光呢。“如果你们戴上这些会多滑稽呀。”女人们说。士兵一边做鬼脸一边神气活现地走着步子。香槟,音乐,舞蹈,一时的欢乐……暂时忘却战争和流逝的时间。焦虑的仅仅是今天晚上有可能会下暴雨。但是夜晚是如此平静……可是,突然,很大的不幸降临了!一位同志被杀,毫无光彩地倒下了,被一个醉鬼农民无耻地打死了。他们想到过取消节日。可是不!他们所拥有的,是战士的精神。是那种在你刚刚死去之际,同志们会穿上你的衬衫,靴子,打一个晚上的牌,而你在帐篷的一角静静地安息……如果能够找到你的遗物!然而相反,这种精神会非常自然地接受别人的死亡,这是战士注定的平常命运,其他人不会为此牺牲哪怕是极小的一点消遣。再说,军官无论如何都会想到,对于他们的下级,最好尽快想办法,不让他们沉湎于诸如未来的危险和生命短暂之类挫伤士气的胡思乱想。不!波奈没有承受很大的痛苦就去了。我们会给他举行隆重的葬礼。他本人也不会愿意同志们因为他而感到灰心丧气。节日将按照说定的日子举行。布鲁诺也和士兵一样,沉浸在这样一种有点疯狂、几乎接近绝望的幼稚的激动中,休战时,他希冀着某种将他从日常的烦恼中释放出来的娱乐时,他总是这样。他不愿去想波奈,也不愿去想在这些灰色、清冷、充满敌意、百叶窗紧闭的房子里,人们在低声咕哝什么。他就像一个孩子,原本答应他要带他去看马戏,可这会儿又要让他留在家里,说有个上了年纪,令人厌烦的亲戚病了,他和这个孩子一样,他想说:“可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你们的事情。这和我有关吗?”这和他有关吗?他,布鲁诺·冯·弗克?他不仅仅是德意志士兵。他不仅仅因为军队和祖国的恩泽才得以成熟。他是最具人性的人。他想,他和所有的生灵一样享有追求幸福,追求自由的权利,然而(和所有生灵一样,唉,在这样的时期),这合理的愿望却不断地遭到某种国家逻辑的干扰,国家的逻辑,即所谓的战争,公共安全,和必须维护胜利之师声望的要求。有点像王子,他们的存在仅仅就是为了满足国王,他们的父亲。当他经过布西镇的大街小巷,当他骑马穿越村庄,当他在踏入某个法国家庭将马刺弄得丁当作响时,他的确感受到了这份王者般的荣耀,这份强大德国的伟大投射在他身上的光环。但是法国人不可能理解的是,他既不骄傲也不无礼,他非常谦虚,他害怕他所承担的伟大。但就是在今天,他不愿去想这一切。他宁愿只想舞会,或是梦想一些不太现实的东西,比如说已经离他很近的那个露西尔,有可能可以和他一起来参加节日庆典的那个露西尔……我真是烧得不轻,他微笑着对自己说。好吧!管它呢!在我的内心,我是自由的!在他的脑海里,他在勾勒属于露西尔的裙子,不是这个时代的裙子,而是像罗马雕像上的那种裙子。白色的,轻纱飞扬的那种,裙据就像植物的花冠一样,从窄到宽,和她一起跳舞,把她拥在怀里的时候,有时他都能够感觉到这轻纱蔓绕在他的腿边。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咬住了嘴唇。她是那么美……身边的这个女人,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蒙莫尔家的公园里,乐队的声音,远处的灯火……一个女人,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一个有可能能够理解,能够与他分享接近于宗教性的灵魂的颤栗的女人,这颤栗,来自于孤独,来自于黑暗,来自于对这黑暗和对这可怕的嘈杂——远处的军队,士兵,还有更远的,正在战斗、承受痛苦的军队和以胜利者的身份驻扎在城市里的军队——的意识。“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我会成为一个天才。”他想。他已经做了很多曲。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沉浸在一种创作的激情之中,疯子一般地迷恋着音乐,他笑着说。是的,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再有一点自由,一点安宁,他可以做一些大事情。“真是可惜。”他叹道,“真是可惜,有一天,我会得到开拔的命令,然后又是战争,别人,别的国家,身体如此疲惫,甚至我永远无法结束我的军旅生涯。而她要求我接待她……在门口,迫不及待地响起这一连串的曲子,美妙的和弦,微妙的不和协和音……武器的声音会惊扰到的轻快而自在的生命。真是遗憾,除了战斗之外,波奈还喜欢什么别的东西吗?我不知道。我们永远无法彻底了解他人。但是如果……是这样的……他就这样获得了进一步的发展,他十九岁就死了,而我还活着。”他在安吉利耶家门前停下脚步。他到家了。三个月来,他已经习惯把这里看成是他自己家,这贴着铁皮的大门,这监狱一样的大锁,这散发着地窖气味的候见厅,还有房子背后的花园,.浸淫在月色之中的花园和远处的树林。这是一个六月的夜晚,带着一种神圣的柔情。玫瑰绽放,可是玫瑰的香味没有干草和草莓的味道浓,自昨晚开始,这味道就一直在这个地区飘荡,因为农忙时节到了。中尉一路上碰到不少装满新鲜干草的牛车,——现在没有马。他静静欣赏了一番缓慢、庄严、走在芬芳的负荷前的牛。看到他经过,农民纷纷转过身去。他看到了……但是……他今天又觉得很高兴,而且很轻松。他走向厨房,要了点吃的。厨娘很不习惯,匆匆忙忙地给他准备了一些,可是没有理会他的玩笑。“夫人在哪里?”他终于问道。“我在这里。”露西尔说。正在他才吞下一大块新鲜面包上的一片生火腿时,她悄无声息地走进厨房。他冲她抬起头:“您的脸色多么苍白啊。”他温柔而焦虑地说。“苍白?不。只是今天一整天都很热。”“母亲夫人在哪里?”他微笑着问,“我们到外面转一圈吧。到花园里来找我。”过了一会儿,当他正在果树间宽阔的小径上慢慢走着的时候,他看见了她。她走向他,低着头。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她犹豫了一下,接着,和平时一样,等他们来到任何人都看不见的一棵高大,的椴树下时,她走到他身边,挽住了他的胳膊。他们一起默默地走了几步。“他们修剪了草坪。”她终于开口说。他闭上眼睛,呼吸着芬芳的气味。在奶白色的,覆盖着轻盈的云团的,朦朦胧胧的天上,月亮呈现出一种蜜色。天色还没有暗下来。“明天是个好天,为我们的节日。”“是明天?我还以为……”她没有说下去。“为什么不呢?”他皱着眉头说。“没什么,我还以为……” 、他用手里的手杖神经质地抽打着花儿。“这里的人怎么说?”“是关于……?”“您很清楚。关于那件罪行。”“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任何人。”“那您呢,您怎么想?”“多么可怕啊,当然。”“可怕,而且难以理解。再说。我们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我们,作为男人?如果说有时候我们让他们感到难堪,这并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只是在执行命令而已。我们是士兵。而且我觉得军队已经尽一切可能表现得举止得体,人道,不是吗?”“当然。”露西尔说。“当然,如果是对别人,我也许不会说……我们一致认为,我们不应该同情被杀的同志的悲惨命运。这与军人精神是相违背的,军人精神要求我们只能把大家当成一个整体来看待。士兵死了而军队仍然存在!因此我们没有推迟节日。”他继续道,“但是对于您,露西尔,我可以说。想到这个被杀的十九岁的男孩,我的心在流血。他还算是我的一个远亲呢。我们两个家庭都认识……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虽然说出来有点傻,但是令我非常反感。为什么他要杀了那条狗,我们的福神,我们可怜的布比?如果有一天我找封他,那个人,我会很高兴亲手结果他。”“也许。”露西尔低声说,“很长时间以来他也一直和自己这么说!如果我能亲手逮住一个德国人,趁其他人不在的时候,能够亲手逮住他们的狗,多痛快啊!”他们互相望着对方,神情沮丧。话就这样冲出他们的嘴唇,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沉默只能使事情更加恶化。“这事情就说来话长了。”布鲁诺努力用一种轻松的语调说:esist die alte Geschichte(德语,意为“由来已久”)。胜利者不能够理解为什么我们如此不满。一九一八年以后,你们还一直努力想要说服我们呢,说我们性格不好,因为我们不能忘记我们沉没的船队,我们失去的军团.我们遭到摧毁的帝国。但是如何能够将一个伟大民族的怨恨与一个农民盲目的复仇心理的爆发相提并论呢?露西尔摘了几根木樨草,嗅着,用手搓揉着。“还没有找到他吗?”她问。“没有。哦!他现在已经跑远了。没有一个诚实的人敢把他藏起来。他们知道他们这样做风险太大,他们都很贪生,不是吗?这对于他们来说几乎和钱一样重要……”他带着一个浅浅的微笑,望着一座座低矮、壮实、神秘、在黄昏中沉睡,从四面八方包围着花园的房屋。看得出,他是在想,这些房子里住的都是饶舌、容易动感情的老妇人,住着谨慎、吹毛求疵、贪得无厌的资产阶级家的女人,越过这些屋子,在农村,住着和牲畜差不了多少的农民:这几乎都是事实,一部分事实。住在那里面的,的确是这部分影子,黑暗的,神秘的影子,根本无法沟通,而且对于这部分影子,露西尔突然想起了小学时读的一句课文,“最骄傲的暴君也无法拥有他们的帝国”。“我们走远一点。”他说。小径的两边都是百合。长长的、光滑的花蕾刚才还在最后一缕阳光中闪闪发光,而现在,骄傲、笔直、芬芳的花朵已经在晚风中绽放。他们认识三个月,露西尔和德国人一起散过很多次步,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有这样晴朗的天气,这样适合恋爱的天气。他们达成了一致,尽量忘却所有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这和我们没有关系,这不是我们的错。在每个男人和每个女人的心里,都存在着一种类似伊甸园的地方,那里没有死亡,没有战争,野兽和牝鹿在一起相安无事地嬉戏。只要找到这天堂,只要对所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闭上眼睛。我们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们相爱。”他们对自己说,理智和心灵本身能够让他们成为敌人,但是他们之间有一种任何东西也不能截断的相同的感觉,一种无言的相通,因为共同的欲望将一个坠人情网的男人和一个愿意相许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在一棵结满果子、靠近小小喷泉的樱桃树下,在乌鸦贪婪怨愤的叫声中,他想要占有她。他无法自控地、粗暴地将她拽入怀中,撕扯着她的衣服,揉捏她的乳房。她发出一声尖叫:“永不!不!不!永不!”她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他。她害怕他。她不再渴望他的爱抚。她还不够堕落(也许是太年轻了!),因此在这恐惧之中还生成不了欲望。爱情,她曾经如此热情地迎接它的到来,甚至不愿相信它是有罪的,然而此时,在她的眼里。爱情突然变成了一种可耻的狂热。她对他撒谎,她背叛了他。这个还能Hq做爱情吗?那么,只是一个小时的欢娱……然而欢娱本身,她也没有能力去感受了。让他们成为敌人的,既非理智亦非心灵,而是这血的暗流,他们还以为他们能够凭借这血的暗流结合在一起,可是他们却不能够。他用那双美妙细腻的手触摸她,她也曾经希望得到这双手的爱抚,可是现在她却感受不到,而冰凉的,压在她胸口的腰带扣却让她一直冰到了心里。他在她耳边咕哝着德语词。外国人!外国人!敌人,不管怎么说,他永远是敌人,看看他的灰绿色外套,看看这不属于这里的金黄色的头发,看看这自信的嘴巴。突然间,他将她一把推开。“我不会强迫您。我不是一个醉醺醺的粗野军人……您走吧。”可是她裙子上的布腰带缠在军官的金属衣扣上。他颤抖着双手,轻轻地解开衣带。然而她却心存恐惧地望着屋子的方向。华灯初上。老安吉利耶夫人是否记得要将第二道窗帘拉上?这样,逃犯的影子才不至于映在窗玻璃上。对于六月的黄昏,我们的戒心往往不够大!黄昏会透露毫无防备敞开着的卧室里的秘密,目光会穿透一切,进入卧室。人们根本没有什么戒心。从邻居家的屋子里响起了英国广播的声音,清晰可辨。经过外面公路的车子上装满了违禁商品。每一座屋子里都藏有武器。布鲁诺低着头,手里拿着长长的,在风中飘扬的带子。他没敢动,也没敢说话。最后,他忧伤地说:“我以为……”他没有说完,犹豫了一下,又继续道:“以为您对我……有一点柔情……”“我也这样以为。”“然而没有?”“没有。这是不可能的。”她离开他,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住。有一瞬,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令人心碎的军号声响了起来:宵禁的时候到了。广场上,德国士兵穿过人群。“走,上床去!”他们说,没有一丝粗鲁。女人笑着在抗议。军号又响了第二遍。居民都回到自己家中。广场上只剩下德国人。一直到天亮,只有他们巡夜的单调声音会搅扰到大家的捶眠。“宵禁了。’,露西尔淡然地说,“我得回去。我必须关上所有的窗子。昨天,有人告诉指挥官,说我们家客厅的灯光没有遮好。”“只要我在,您不用担心。我们不会打扰您的。”她没有回答。她向他伸出手,他吻了之后,她便往家中走去。午夜过后很久,他依然在花园里散步。她听见街上的哨兵简短而单调的招呼声,还有在她的窗下,狱卒一般缓慢而节奏分明的脚步声。有时,她想:“他爱我,他一点也没有怀疑。”有时;她又想:“他肯淀有所怀疑,他在窥伺,他在等。”“真是遗憾。”她想,突然之间很真实地想,“真是遗憾,这是个美丽的夜晚……为爱情准备的夜晚……不应该就这么失去它的。其余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但是她没有做出任何举动,没有从床上起来,走近窗子。她觉得——被捆住了手脚——成了囚犯——自己与这个被囚禁的国家紧紧联系在一起,这个不耐烦地低声叹息和做着梦的国家。她就这么让夜晚白白地流逝了。21从下午开始,小镇就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之中。士兵用树叶和花朵装点好了广场上的旗杆,镇政府的阳台上,在卍字旗下,飘荡着红色和黑色的小纸旗,小旗上用哥特字体写着口号。天气真是美妙极了。凉爽而轻盈的风吹动着旗子和缎带。两个脸蛋红扑扑的年轻士兵拖着一辆装满玫瑰的车子。“是用来装饰桌子吗?”好奇的女人问。“是的。”士兵骄傲地回答。其中的一个选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送给一位姑娘,他还敬了一个礼,弄得姑娘满脸通红。“会是个很美好的节日。”“wir hoffen so(德语,意为“我们希望是这样”)。我们希望是这样。我们已经有太多的不幸。”士兵回答说。厨师们就在露天工作,制作点心和晚宴的塔式蛋糕。他们在教堂周围高大的椴树下,这样可以避开灰尘。厨师长穿着军服,但是他戴着高高的厨师帽,并且在短军服的外面罩了一件自得耀眼的罩衫,他正要完成他的蛋糕。他用奶油给蛋糕裱上阿拉伯式图案,最后再点上糖渍水果。空气中充斥着糖的香味。小淘气们发出欢快的叫声。厨师长骄傲极了,可他又不愿表露在外,于是故意皱着眉头,非常严肃地对孩子们说:“去,往后退一点,我们要和你们一起工作吗?”女人一开始先装出对蛋糕毫无兴趣的样子:“嗨!……肯定会很粗俗……他们没有好面粉……”渐渐地,她们走近蛋糕,起初还比较羞涩,接着就比较无礼了,以女人特有的方式发表她们的意见。“哎,先生,这一面还差一点……先生,您需要在这里裱一个小天使。”最终,她们一起参与了制作。她们一边把兴奋的孩子赶到一旁,一边和德国人一起在桌边忙碌。其中一个在剁杏仁,另一个在研磨糖块。“这是专为军官准备的吗?还是士兵也有的吃?”她们问。“所有人,所有人。”她们冷笑一声。“除了我们!”厨师长将彩釉的盘子举起来,上面环绕着巨大的蛋糕,他微微致意,将他的作品呈献给人群,人们笑了,为他鼓掌。他们非常小心地将蛋糕放在一块巨大的木板上,两个士兵拿着木板(一人端头,一人端尾),厨师长也往城堡的方向走去。但是,驻扎在附近,受邀参加节日的军官陆续从四面八方赶到了。绿色的长斗篷在他们身后飘荡着。商人们满脸堆笑,等候在门口。从今天早晨开始,他们就从地窖里拿出了最后的存货:德国人买下他们所能买的一切i花了不少冤枉钱。一个军官买走了最后几瓶甜烧酒,另一个花一千两百法郎买了女式内衣。士兵拥在店铺前,满怀柔情地看着红色和蓝色的围嘴。最后,他们当中的一个实在坚持不住了,等军官走远,他便喊来了营业员,指着婴儿用品。这是个很年轻的,蓝眼睛的士兵。“男孩还是女孩?”营业员问。“我不知道。”他天真地回答说,“我妻子写信告诉我的。应该是上回探亲时的事情,一个月前。”周围的人一阵大笑。他满脸通红,但是看上去很高兴。他们让他买了个拨浪鼓和一条小裙子。他胜利者一般地走过大街。广场上响起了音乐,就在由鼓、军号和短笛组成的圆圈旁,另一个圆圈围住了这些军官。那是一群法国人,他们看着这一切,张大了嘴巴,双眼闪烁着希望,带着热情和忧伤摇着头,心里在想:“我们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在等消息地方上的消息……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然而,一个身形巨大的德国人第三次踏进了旅行者饭店,他屁股很大,臀部也很宽,骑兵短裤穿在他身上,被他撑得像副手套,他让饭店再次检查气压计。气压计一直稳稳当当的没动。德国人满意极了,光彩熠熠的,说:“没什么好担心的。今晚没有暴风雨。Gott mit uns(德语,意为上帝与我们同在)。”“是的,是的。”女服务生点头表示同意。这份天真地快乐也感染了老板(他是个亲英分子)和消费者。所有人都站起身,走近气压计:“没什么好担心的。很好,会是个好节日。”为了让他听懂,他们努力用一种简单的法语说,德国人于是咧开大嘴笑着,拍着所有人的肩膀重复说:“Gott mit urls。”“当然,当然,上帝保佑,已经喝过了,德国佬。”背过身去,他们低声说,故意带上一种善意的口音: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从昨天开始他就为节日喝上了……一个壮实的家伙……嗯!是啊!他们有什么好烦恼的?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人!通过外表和话语建立了一种友好的气氛之后,德国人一口气干光了三瓶啤酒,兴高采烈地离开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的居民也开始感受、沉醉在节日气氛之中,好像他们也要去参加节日似的。厨房里,姑娘们懒洋洋地冲洗着玻璃,她们每时每刻都把身子凑在窗子上,想看看德国人是否已经成群结队往城堡的方向在赶。“你看见住在本堂神父那里的少尉了吗?他今天多英俊,胡子刮得多干净啊!这是指挥官的新翻译!你猜他有多大?在我看来,他肯定二十岁不到,这个小伙子!他们都很年轻。哦,这就是安吉利耶夫人家的中尉。他真是能让我发狂,这个年轻人。看得出他教养很好。多漂亮的马啊!他们的马还真是漂亮,我的上帝啊。”姑娘们感叹道。这时,偎在锅边的某个老人用尖酸的语调说:“帕尔迪,这都是我们的马!”老人往灰烬里吐了口痰,嘴里咕哝着姑娘们听不清楚的诅咒。她们只赶着做一件事:尽快做完洗洗涮涮的事情,去城堡看德国人。城堡外面有一条路,路两边都是洋槐、椴树和叶子一直抖个不停摇个不停的欧洲山杨。透过树枝,可以看到湖,架起桌子的草坪和位于高处的城堡,城堡的门窗都开着,那里在演奏军乐。八点钟,地区所有的人都在那里。姑娘们把父母也拖来了,年轻的女人不愿意把孩子单独留在家里,有些小孩已经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另一些又跑又叫,在玩鹅卵石。还有一些则拨开洋槐柔嫩的树枝,好奇地望着里面的景象:安坐在平台上的音乐家,躺在草地上或在树间慢慢散步的德国军官,还有桌子,桌子上铺着漂亮得耀眼的台布,桌子上的银器在最后一缕阳光下闪闪发光,每一张椅子后面都站着。个一动不动的士兵,就像阅兵时一样:这是负责服务的勤务兵。终于,一支尤其欢快和令人振奋的曲子响了起来,军官们都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在坐下之前,坐在首席的人(“贵宾席上……是将军”,法国人私底下小声说)和所有立正的军官举起酒杯,叫了一声:“Heil Hiltler”。声音久久回荡,很久方才平息。那声音中有一种金属般的,野性与纯净的质感,连空气也为之振颤。接着,便响起了彼此交谈的声音,杯盏交碰的声音和迟到的小鸟的歌声。站在远处的法国人都在辨认自己认识的人。站在面容清秀、鹰钩鼻的白发将军旁的,是指挥官手下的军官。“你看到的那个在左边的,就是拿了我车的那个,你说的是牛车吧!旁边那个小个子,金发,脸蛋红扑扑的,他人很好,法语讲得也很好。安吉利耶家的德国人呢?他叫布鲁诺……漂亮的名字……真遗憾,很快天就要黑了,一会儿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了……鞋匠家的德国佬和我说他们将点燃火把照明!哦!妈妈,那会多漂亮啊!我们一直待到那个时候吧。城堡的主人对这一切会怎么说呢?他们今晚睡不了觉了!剩下的那些东西谁吃呢?说啊,妈妈?是镇长先生吗?住嘴,小蠢货,不会有什么剩下的,去,他们胃口可好了!”草坪上渐渐暗下来了。借助已经暗淡下来的光线,还能看见德国人制服上的金色装饰,他们金色的头发,平台上音乐家们的铜管乐器在闪闪发光。白天的所有光亮似乎在一瞬之间逃脱了大地,躲在天幕之后。贝壳状的红色云团围住了满月,月亮的颜色非常奇怪,是非常惨淡的绿色,就像那种黄连木的果冻糕,冰凉凉的,带着一种生硬的透明感。月亮倒映在湖中。。空气中充斥着甜美的香气,青草,新鲜的干草和树林里的草莓。音乐声一直没停。突然,火把点燃了。士兵们手执火把,照亮了杯盘狼藉的桌子,此时军官们都已经来到湖边,唱着,笑着。人们听到香槟开启的声音,香槟酒瓶的塞子蹦出来,自有一种热烈、活泼的音调。“啊!混蛋。”法国人说,可是话语之中并没有太大的怨愤,欢快的气氛是会传染的,它卸去了怨恨的心理,“不过他们喝的可是我们的酒……”再说,德国人似乎觉得这香槟酒很好(他们可付了不少钱!),法国人在暗地里颇为他们的品味洋洋自得。“他们玩得很开心,幸好不永远是战争。别担心,他们总有一天还要面临战争……他们说今年一切都会结束。当然,如果是他们赢了,那真是不幸,但是也没有办法,总要结束才好……城里的人真是太悲惨了……但愿他们把我们的战俘还给我们。”响亮而轻快的音乐响起时,路上的姑娘们互相搂着对方的腰,跳起了舞。鼓和铜管乐器让华尔兹和轻歌剧的曲子带上了一种非常响亮的味道,某种胜利者的声音,活泼、雄壮、欢快,弄得心儿怦怦直跳。有的时候,在轻快的音符上会突然插入即兴的一声,悠远而高亢,就像是遥远的暴风雨的回声一般。等到夜晚彻底来临之时,圣歌的声音响了起来。从平台到公园,从陡峭的湖畔一直到荡着鲜花装饰一新的船儿的湖泊,军人们的歌声彼此相和回应。法国人听着,情不自禁地被迷住了。此时已近午夜,可没有一个想到要离开他们在高草和树枝问的位置。火把,孟加拉焰火照在树上。这些动听的声音充斥着夜晚。突然,一片寂静。在绿色的火光和月亮的清辉下,可以隐约看见德国人像影子一般跑来跑去。“要放焰火了!肯定是焰火!我知道。德国佬跟我说过。”一个小淘气叫道。小孩儿尖厉的声音能够穿越湖水。母亲斥责道:“住嘴,别叫他们德国佬和德国鬼子,永远别这样叫!他们不喜欢。给我闭上嘴好好看。”但是除了跑来跑去的影子在动之外,人们什么也没看见。平台高处有人叫了声什么,没有人听清楚他叫的是什么。这时响起一声悠远、低沉的回应,仿佛雷声轰鸣一般。“他们在叫什么?你们听见了吗?应该是‘Hen Hiltler,HeilGoering!Heil第三帝国’之类的东西吧。什么也听不清。他们什么也不说了。瞧,音乐家都走了!他们收到什么消息了吗?也许要坐船登陆英国了?在我看来,肯定是太冷了,他们要到城堡里继续节日。”药剂师带着一种暗示说,他很怕湿,因为他有关节炎。他抓住年轻妻子的胳膊。“我们也回去吧,莉耐特?”但是药剂师的老婆不愿意听。“哦!我们留下来吧,再等一会儿。他们要开始唱歌了,这一切那么美。”法国人在等,可是歌声始终没有再响起。士兵,拿火把的人从城堡跑到公园,好像他们在传递什么命令。有时大家能听到一声简短的呼唤声。船儿在湖上飘荡,船儿空荡荡的,在月亮的光辉之中。军官们全都跳上了岸。他们在湖畔散步,高声谈论着什么。大家能够听见他们的声音,可是没有人能懂。孟加拉焰火一个接一个的灭了。观众们开始打哈欠。“太晚了。我们回去吧。节日肯定结束了。”姑娘们手挽着手,父母跟在他们后面,困倦的孩子拖着腿,三两个一群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路上的第一座房子前,一位老人点燃了烟斗,坐在路边的草凳上。“怎么。”他问,“节日结束了?”“当然了,是的。哦!他们玩得很开心。”“他们玩不了多久了。”老人心平气和地说,“广播里说他们和俄国人开战了。”他将烟斗在他的木头凳子上磕了好几下,将烟灰磕出来,他的眼睛望着天空,低声说:“明天又是一滴雨没有。最终花园要遭殃的,这鬼天气!”22他们要走了!好几天以来,人们一直在等德国人走。德国人自己也公布了这个消息:他们将被派驻到俄罗斯。法国人听到这个消息,好奇地观察着他们(“他们高兴吗?还是很焦虑?他们会输还是会赢?”)。德国人也在猜测人们是怎么想他们的:看到他们走,这些人是不是很开心?他们是不是在心里暗暗希望他们所有人都死掉?他们当中会有一些人舍不得他们吗?他们会为他们的离开而惋惜吗?不是作为德国人,作为征服者(他们还不至于单纯到这个地步,会问这样的问题),而是仅仅作为在他们家的屋顶下生活过三个月,将自己家的照片或是母亲的照片给他们看,和他们一起喝光不止一瓶葡萄酒的保罗,谢格菲尔德,爱华德,他们会不会感到遗憾呢?可是法国人和德国人都是一副捉摸不透的表情。他们彼此说话时彬彬有礼,非常节制——“这就是战争……我们也没办法……不是吗?不会持续很长时间的,必须这样想!”他们彼此说着告别的话,就好像船停靠最后一站时的乘客。我们要互相写信。有天我们也许会再见的。我们会保留这几个星期在一起生活的美好记忆。不止一个士兵在某个暗处对正在沉思的姑娘说:“战争之后我会回来的。”战争之后……多么遥远啊!他们今天走。一九四一年七月一日。法国人最操心的,是镇上还会不会接待其他德国人。因为如果那样,他们不无苦涩地想,那就没有必要换了。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批人。谁知道在交换的过程中会不会损失点什么呢?露西尔溜进安吉利耶夫人的房间,告诉她一切都已经决定,他们已经收到了命令,德国人今天夜里就走。在看到新的德国人到来之前,应该是有一点暂缓的时间,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让伯努瓦离开。不可能把伯努瓦一直藏到战争结束,而只要地区仍然被德国人占领,也不能让他回家。只有一个希望——到封锁线另一头去,但是封锁线看得很紧,而且只要部队调动,封锁线就会越来越紧。“非常危险,非常。”露西尔低声说。她脸色苍白,觉得自己疲倦极了。接连好几个晚上,她几乎没有睡着过。她望着站在她面前的伯努瓦。对于他,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害怕,不解和羡慕。一副不可动摇的神情,相当严厉,几乎可以说是生硬,这让她感到颇为害怕。这个男人身材高大,肌肉结实,脸色比较深;浓浓的眉毛下一双明亮的眼睛,有时候这双眼睛流露出来的眼神让人无法承受。那双褐色的,满是皱纹的手一看就知道是农民和士兵的手,是一双漠然地翻动土地和搅动鲜血的手,露西尔想。她几乎可以肯定:不论是愧疚还是恐惧都搅扰不了他的睡眠,对于这个男人来说,一切都很简单。“我仔细思考过了,露西尔夫人。”他低声说。尽管这城堡一样的墙,尽管门窗紧闭,他们三个人碰头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人在偷看他们,所以要说什么的时候,总是说得很快,而且声音很低,像是咕哝。“这会儿谁也不能让我通过封锁线。太危险了。是的,是得走,可是我想去巴黎。”“巴黎?”“我在部队的时候有一些同伴……”他犹豫了一下。“我们被关在一起。后来我们又一起逃跑。他们在巴黎工作。如果我找到他们,他们会帮助我的。要不是……他现在可能都不在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没有说下去。“现在要做的,是安全抵达巴黎,在路上不被抓住,还要找一个可靠的人,能够收留我一到两天,直到我和同伴们联系上。”“我在巴黎一个人也不认识。”露西尔低声说,“但是无论如何,您需要弄到身份证。”“只要我找到朋友,我就会有证件的,露西尔夫人。”“怎么?您的朋友做什么?”“政治。”伯努瓦简短地说。“啊!共产党。”露西尔低声说,她想起这个地方的人就伯努瓦的思想和行为方式有过一些传言,“现在他们到处搜捕共产党。您这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冒险。”“这又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冒险,露西尔夫人。”伯努瓦说,“我们已经习惯了。”“那怎么去巴黎呢?坐火车,这不可能。您的体貌特征已经被发送到全国各地了。”“步行,或者骑车去。我逃跑的时候,完全靠走路。我不怕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