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父母还在吗?”“是的,这会儿,我的母亲应该也像您一样,坐在花园里,手里拿着书和针线活儿。”“您的妻子呢?”“我的妻子。”他说,“在等我,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等一个四年前第一次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的人……都一样。不在场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是的。”露西尔叹了口气。她想到加斯东·安吉利耶。但是有的女人是在等同一个男人,有的女人等的不是那个走掉的,本该等的男人,她想,这两种女人都会失望。她强迫自己去想她的丈夫,离开她一年的丈夫,想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他一定很痛苦,因为留恋而备感烦恼(可他究竟是留恋妻子呢,还是留恋第戎的那个服饰商人?)。她这样想不公平。令他痛苦的,应该是法国溃败带来的耻辱,是损失了那么多财产……突然之间,德国人的目光(不!不是德国人的,而是他的军服,是那种独特的,从灰色中提取出来的杏仁绿,是他的短上衣,是他高统靴闪耀的镜子般的光芒)让她感到格外难以承受。她借口家里还有事要做,返回了屋中。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她看见德国人在高大的梨树间的小径上走来走去,梨树伸展着开满花朵的树枝。多么温和的一天……光线渐渐弱了下去,樱桃树的树枝变得蓝阴阴的,非常轻盈,仿佛沾满了粉的粉扑。狗乖乖地在军官身边走,有时用鼻尖顶住小伙子的手心。军官轻轻抚摸了它好几回。德国人没有戴帽子:他的头发闪着金属的那种金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露西尔看到他望着这座房子。“他很聪明,也很有教养。”她想,“但我很高兴,他马上就要走了。我可怜的婆婆看到他待在自己儿子的卧室里一定非常痛苦。充满感情的人都非常简单。”她接着想,“她恨他,恨就是一切。那些能够毫不掩饰、直截了当、不加.区分地爱与恨的人是多么幸福啊。可目前,我只好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尽管天气如此晴朗,就因为这位先生喜欢散步。这真是蠢透了。”她关上窗子,扑到床上,继续自己刚刚开了个头的阅读。她一直坚持到晚饭时间,但是她看着看着书便有点睡着了,白天的光和热弄得她有些疲倦。等她走进饭厅,她看见婆婆已经坐在她平常一贯坐的位置上,坐在那张空着的椅子——以前是加斯东坐的——对面。她是那么苍白,那么僵硬,两眼噙满泪水,露西尔被吓住了,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我在想……”安吉利耶夫人回答说,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露西尔看到她的指甲都变白了,“我在想您究竟为什么嫁给加斯东?”对于一个人来说,往往表达愤怒的方式是不会变化的。平日里,安吉利耶夫人表达愤怒的方式是慌乱而难以捉摸的,仿佛蟒蛇发出的嘘嘘声。露西尔还从未曾经受过这么直接与突如其来的攻击。与其说愤怒,她更多感受到的是难过。她突然间明白过来,她的婆婆承受着多么大的痛苦。她想起了家里的那只黑猫,平素一贯显得痛苦、虚伪,需要别人的爱抚,只会呼呼叫着伸出阴险的爪子挠挠人。可是只有一次,它扑向厨娘的眼睛,差点把她弄瞎,因为那一天,家里正准备把它的小猫淹死,打那之后,黑猫彻底消失了。“我做了什么?”露西尔低声问。“你怎么能够,在他的家里,在他的窗下,而他做了战俘,不在家,也许病了,受到那些畜生的虐待,你却怎么能够冲一个德国人微笑,和一个德国人亲切地话家常?这简直难以想象!”“他请求我允许他到花园里采些草莓。我无法拒绝。您忘了,这会儿他是主人,唉……他的确接受过良好教育,会三思而后行,可是他可以占有他喜欢的一切,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甚至把我们赶出去。他戴着白手套,行使着他征服者的权利。我不能恨他。我觉得他做的对。这里不是战场。我们可以在内心深处保留所有的情感,但是,至少在表面上,为什么我们不能表现得礼貌与亲切呢?眼下的形势中有某种非人道的东西存在。为什么要夸大这一点?这不……这不够理智,我的母亲。”露西尔高声叫道,声音之大令她自己也吃了一惊。“理智!”安吉利耶夫人叫道,“然而,我可怜的姑娘,就这一个词便足以证明您不爱您的丈夫,您从来没有爱过他,您一点也不为他感到难过!您认为我理智吗?我?我根本不能看见他,这个军官!我真想把他的眼珠子抠出来!我希望看到他死。这的确不公正,不人道,不是一个基督徒应有的感情,但我是个母亲,我因为失去儿子而备感痛苦,我恨所有那些让他离开我的人,如果您是一个真正的妻子,您就不可能容忍这个德国人在您的身边。您就不怕在他面前表现得粗俗、没有教养、可笑。我的上帝啊!这军服,这靴子,这金色的头发,这说话声,还有这健康、幸福的神情,而我那不幸的儿子……”她说不下去了,开始痛哭流涕。“瞧,我的母亲……”然而安吉利耶夫人却备加疯狂。“我在想您为什么会嫁给他!”她再一次叫道,“也许是为了钱,为了产业,可……”“不是这样!您很清楚不是这样!我之所以和他结婚,因为我是一个小笨蛋,爸爸对我说:‘他是个正直的小伙子。他会让你幸福的。’我没有想到自己会上当,新婚后不久就冒出来个第戎的服饰商!”“可这是怎么回事?……这又是个什么故事?”“这就是我婚姻的故事。”露西尔不无苦涩地说,“此时,在第戎,有个女人正为加斯东织毛衣呢,给他制作甜食,给他寄包裹,也许还给他写这样的话:‘我一个人真是无聊透了,在属于我俩的大房子里,今天夜里,我可怜的小狼。”“一个爱他的女人。”安吉利耶夫人喃喃道,她的嘴唇此时如同凋谢了的绣球花一般苍白,变得薄而锋利,像是一条线。“此时。”露西尔想,“他也许很想把我赶出家门,让那个服饰商取而代之。”但是,出于一种再好的女人也有的永不放弃的阴险,她进一步含沙射影地说:“的确,她对于他来说,非常宝贵……非常宝贵……您只需要去看看他的支票存根就知道了。加斯东走的时候,我又看到了,就在他的书桌里。”“他还为她花钱?”安吉利耶夫人害怕地叫道。“是的,这对于我来说倒是无所谓。”很长时间的沉默。晚上那些熟悉的声音又变得清晰可辨。邻居家的收音机吐出一串单调、哀怨而尖利的音符,就像那种阿拉伯音乐,或是蝉发出的“吱嘎吱嘎”的鸣叫声。这是受到敌台干扰的伦敦BBC广播电台,还有在某个地方,在这夜晚,不知从哪里来的、消散在旷野中的神秘的呢喃,还有蛤蟆那顽固、贪婪的“吱一嗦”“吱-嗦”的求雨声。客厅里,那盏经过一代又一代的继承者擦拭、抛光的铜吊灯已经失去了原先的玫瑰金色,变成金黄色和新月时期那种苍白的月色,此时,这盏灯照耀着饭桌和两位夫人。露西尔觉得非常难过,她的心中不无后悔。“我为什么要发脾气呢?”她想,“我应该任由她责备,默不作声。她现在更加苦恼了。她还要原谅他的儿子,让我们重修旧好……上帝啊,这是多么烦恼!”晚饭结束前,安吉利耶夫人一直都没有开口。晚饭后,两个人在客厅坐着,此时,厨娘过来说蒙莫尔子爵夫人来访。平常,这位夫人与村镇的资产阶级人家不太往来。就像她不太邀请村里的农庄主上她家去一样,她也不太邀请这些资产阶级人家的夫人上她家去,但是,每每她有需要之时,她就会亲自跑到这些人家里来,一副单纯、质朴的劲儿,还有一种天真的傲慢,似乎证明她真的“天性如此”。她总是以邻家女人的身份去的,打扮成贴身女仆的样子,戴着一顶插有野鸡毛、经历过好时光的红色毡帽。资产阶级人家并不认为她这样不事装扮能够说明什么问题,这其中所表达的,还是对他们的深深的蔑视,并不比她高高在上或是庄重严肃的方式要好多少:就像他们本人,路过农庄进去讨杯牛奶也基本上不用梳洗打扮。看到她这样子,变得温和的资产阶级人家会说:“她并不骄傲”,可这并不妨碍他们用一种特别的傲慢来对待她,和子爵夫人所谓的单纯一样不假思索。蒙莫尔夫人大踏步地走进安吉利耶家的客厅,她热情地和两位夫人打过招呼,她为自己这么晚还来叨扰感到抱歉,她拿起露西尔正在看的书,高声念出了书名:《了解东方》,这是克洛岱尔的一部作品。“这很好。”她一面说一面绽放出鼓励的微笑,就像是在对教会学校一个自觉阅读法国历史的小淘气表示庆贺,“您喜欢读严肃体裁的书,这很好。”她弯身拣起刚才老安吉利耶夫人掉在地上的毛线球。您瞧,子爵夫人似乎是在说,我受到的教育告诉我,要尊重上了年纪的人。他们的出身、教育、财产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我只看他们的白发。但是安吉利耶夫人冷冷地歪着脑袋,几乎没有张嘴,只是向她指了个座儿,请她坐下,她的心里却在大喊大叫——只可惜她不能说出来——“您以为您来到我家,会令我感到不胜荣耀吗,您错了。我的曾太祖父有可能是蒙莫尔子爵领地的农民,可这已经是过去的历史,没有人知道,他们知道的是您死去的公公因为需要钱,急不可待地将多少公顷的土地转让给我的丈夫。再说,您的丈夫上下疏通,得以从战场上跑了回来,而我的儿子却是战俘。您必须尊重我,因为我是一个痛苦的母亲。”对于子爵夫人的问题,她勉强给予回答,说她的身体还好,最近才得到儿子的消息。“您不抱希望了?”子爵夫人在打探她,意思是说“不久之后就能看到他回家的希望”。安吉列耶夫人摇摇头,眼睛望着天。“真是可悲啊!”子爵夫人说,“我们经历了太多。”她又补充道。她用“我们”这个词,因为她觉得不太好意思,在一个不幸的人面前,装出和她承受了相同痛苦的样子(但是自私的感情轻易地改变了我们对晚期结核病人的最美好的想法:“我同情您,我知道结核病是怎么样的,三个星期了,我的感冒一直没好”)。“经历了太多,夫人。”安吉利耶夫人冷冷地、忧伤地呢喃道,“我们这里有部队的人,您知道的。”她指了指隔壁房间,苦涩地笑着,补充说:“某位先生……您家里大概也有吧?”她说,尽管人们私下里流传说幸亏子爵的私人关系,城堡里没有德国人。子爵夫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是,她用愤怒的语调说:“您根本猜不到他们的脸皮有多厚,要求什么!他们要到湖边,钓鱼、游泳。我最好的时光都是在水上度过的,这个夏天我都没法儿去了。”“他们不允许您去?这真是有些过分了。”安吉利耶夫人HLl道,子爵夫人遭遇到的耻辱多少让她感到点安慰。“不,不。”子爵夫人赶紧解释说,“他们表现得非常在理:‘请您告诉我们,我们什么时候去比较方便,不会打扰您’,他们对我说。但是您以为我会和这些穿着夏装的先生们面对面地站着吗?您知道吗,甚至在吃饭的时候,他们都光着膀子?他们占领了教会学校,在院子里吃饭,上半身光着,腿也露在外面,就穿着一条类似三角裤的东西!我们必须把高年级教室的百叶窗关上,免得孩子们看见……她们不该看见的东西,因为教室正好朝向院子。想想看这有多热,我们还真够舒服的!”她叹了口气:她所面临的形势非常困难。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她表现出坚决反德的决心和炽热的爱国热情,不是因为比起其他外国人来,她更讨厌德国人(她憎恶、怀疑、蔑视所有的外国人),而是因为在爱国主义和敌视德国的感情中,——就像在后来的反犹主义的感情中一样——在对贝当元帅的忠诚中,有一种让她震颤的戏剧性。一九三九年,在教会学校,在由教会医院的嬷嬷、镇上的夫人和富裕的农庄女主人组成的听众前,她做过一系列关于希特勒心理的演讲,在她的演讲中,她将所有的德国人无一例外地描绘成疯子、虐待狂和罪犯。而就在溃败后不久,她还坚持自己的态度,因为想要那么快地改变主见,这要求她的精神中具备一种柔韧与灵活,可她恰恰没有。那个时候,她亲自将奥迪勒圣女(约660-720,阿尔萨斯霍恩修道院的创建者。据说她曾经预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发生)的预言打印成铅字,打了几十份,在农村广为散发,预言里说德国人将在一九四一年年底被彻底歼灭。但是时光流逝,一九四一年过去了,德国人一直都在,而且,子爵被任命为这个村镇的镇长,成了必须追随政府观点的政府人物。子爵也的确越来越倾向于所谓“合作”的政治态度。因此,德·蒙莫尔夫人觉得每天在谈论局势的时候,她都不得不克制自己。这次也是一样,她想起来,自己不应该对这群胜利者表现出憎恶的感情,于是她表示容忍地说(再说,耶稣不是说过也要爱敌人吗?):“不过我可以理解,繁重的体力劳动之后,他们不会穿那么多。无论如何,他们也和别人一样,都是普通人。”但是安吉利耶夫人拒绝和她继续讨论这方面的事情。“他们都是讨厌我们的恶人。他们说过,看见法国人都在吃草,他们觉得很幸福。”“真是可恶。”子爵夫人说,非常诚挚地表现出自己的愤怒。由于合作政策毕竟才存在了几个月,而敌视德国的感情却差不多已经有将近一个世纪的历史,蒙莫尔夫人自然而然地重新拾起以 前的语汇。“我们可怜的祖国……被抢掠,被压迫,迷失了的祖国……有多少悲剧啊!看看铁匠家:三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做了战俘,另一个在凯比尔港战役中下落不明……还有山里的贝拉尔家。”她说,按照当地的习惯,在农庄主的姓氏后面还要加上他们所居住的领地的名字,“自从丈夫做了战俘之后,妻子因为疲倦和烦恼,变成了疯子。农活儿只有祖父和十三岁的小女儿干。克雷芒家呢,母亲做活儿的时候累死了,四个小孩子由邻居抚养。不计其数的悲剧……可怜的法国!”安吉利耶夫人紧闭着苍白的双唇,一边织毛衣一边不断点头表示同意。不过,子爵夫人和她很快就不再谈论别人的灾难,而是转到自己的烦恼上来。此时她们的语调生动而充满激情,与谈论周围人的不幸时所使用的那种缓慢、夸张和庄重的叙述方式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就像小学生用低沉、尊重和无聊地口吻背诵和他毫无关系的希波吕托斯之死,但是当他停下来,向老师抱怨别人拿了他的弹子时,就像奇迹一般,他立刻找回了那种令人信服、充满热情的语调。“真是可耻,可耻。”安吉利耶夫人说,“一斤黄油卖到二十七法郎。一切都要经过黑市。城里人也要生活,这是当然,可……”“您别说这个了,我在想巴黎的食物卖到了什么价格……当然对于有钱人来说没有问题,可是还有穷人呢。”子爵夫人甚为高尚地提醒他人注意到穷人的问题,她品尝着做好人的愉悦之情,能显示她没有忘记过那些可怜人,她很愉悦,她觉得尽管她很有钱,可是她从来没有处在被他人抱怨的境地,这就像是一种额外的愉悦。“我们想穷人想得不够多。”她说。但这一切都只是装模作样的题外话。现在是切入她此番前来真正目的的时候了:她想得到喂养家禽的小麦。她的家禽饲养场在这个地区很是有名。一九四一年,小麦要求全部上交征用。原则上,小麦是禁止用来喂鸡的,但是“禁止”并不意味着“绝对不可能继续”,只是“再这样做比较困难”而已。是分寸、机会和钱的问题。子爵夫人写了一篇小文章,登在颇为传统的一张由神父先生主编的地方报纸上。文章的题目是《一切为了元帅!》。文章是这样开头的:“让我们将这句话说出来!让我们不断重复它,在茅屋下,在夜晚,围绕着灰烬下仍然燃烧着的火苗。一个法国人如果要配得上这样的身份,就不能再丢一粒稻谷给鸡,再丢一个土豆给猪。他会节省下每一粒燕麦、黑麦、大麦,油菜籽,但是他会将这所有的财富汇聚起来,捆成一束,扎上象征着爱国主义的三色缎结,将它送到我们可敬的老人的脚下,给了我们希望的可敬的老人!”但是在所有子爵夫人认为不该保留一粒麦子的家禽饲养场之中,当然不包括她本人的。这是她的骄傲和她花心思最多的地方。她的饲养场里有若干在法国或国外的农业竞赛中获奖的稀有品种;子爵夫人拥有这个地区最好的地产,但是对于这样一桩微妙的交易,她不敢对那些农民开口:对这些无产阶级,不能受之以柄;像这一类的复杂事物,他们会让她付出昂贵的代价,而和安吉利耶夫人之间就是另一回事了。事情总能得到解决的。安吉利耶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我也许能给……一到两袋吧……在您这方面,通过镇长先生,您能不能给我们一点煤?原则上我们是没有权利,但是……”露西尔离开她们,走近窗户。百叶窗还没有关上。客厅朝向广场。在死难者纪念碑的对面有一张凳子,位于阴影之中。一切似乎都在沉睡之中。这是一个美妙的、春天的夜晚,天空上布满了银色的星星。邻家的屋顶在夜晚闪烁着柔弱的光,那里是铁匠铺,老人也许正在为失去的三个儿子哭泣,还有那个鞋匠的小铺子,鞋匠死在战场上,他可怜的妻子和十六岁的儿子尽可能地支撑着这个小铺。仔细地听,也许在一间间低矮、阴暗、安静的房子里,都会传出哀怨的叹息,露西尔想。但是……她都听见了什么?黑暗中出现了笑声和裙子的摩擦发出的窸窣声。接着是男人的声音,怪腔怪调地问:“怎么说,法文,这个?吻?是的?哦,真好……”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些阴影在游荡,模模糊糊地可以看见女子的白色上衣,披肩长发上的蝴蝶结,还有闪闪发光的靴子和腰带。哨兵一直在禁止靠近、违者处死的“lokal(德语,地方)”来回踱步,但是他的同伴们正享受着美好夜晚的乐趣。两个士兵夹在一群姑娘之中,唱道:Trink'mal ein tr?pfchen!Ach!Suzanna……(德语,意为“再喝一滴,苏珊娜……”)随后姑娘们也低声地哼着.安吉利耶夫人和子爵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她们听到歌曲的最后几个音符。“这个时候谁还能唱歌?”“是和德国士兵在一起的女人。”“真可怕!”子爵夫人叫道。她比划了一下,表示惊讶和恶心。“我很想知道哪些姑娘那么不知羞耻?我要让神父先生注意。”她探过身,目光灼灼地探视着黑夜。“我们看不到她们。她们也不敢在大白天这么做……啊,夫人们,这才是最糟糕的!瞧,现在,他们把法国姑娘都带坏了!想想看吧,她们的兄弟和丈夫都是战俘,而她们却和德国人一起过着放荡的生活!某些女人身体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子爵夫人叫道,她的愤怒有多重原因:受伤的爱国热情,对于廉耻的感觉,对自己的社会角色所产生的怀疑(每个星期六晚上,她都要做有关《真正的年轻基督教女信徒》的报告;她还创建了一个乡村图书馆,有时她还会邀请这里的姑娘到她家看富有教育意义、起感化作用的电影,比如说《索莱姆斯修道院的一天》或是《从毛虫到蝴蝶》。可这一切又是为什么呢?就是为了让全世界觉得法国女人是那么可怕,那么无耻?),最后,就是她对某种个性的执著,尽管有些形象让她这个性变得有些模糊,尽管她还没能从子爵那里得到安慰,因为子爵对于普遍意义上的女人,尤其是对自己的女人很少作出评判。“这真是耻辱!”她感叹道。“这很可悲。”露西尔说,她想到了这些青春徒然流逝的姑娘:男人不在,要么做了战俘,要么死在战场。敌人取代了他们男人的位置。是很可悲,可以后不一定会有人知道。这可能成为她们的后代所不了解的事情之一,也有可能,出于廉耻之心,她们以后会转变的。安吉利耶夫人打铃叫来了厨娘。厨娘把百叶窗和窗户全都关上,一切又回到黑夜之中。歌声,亲吻的声音,星星柔和的光芒,胜利者在乱石小路上的脚步声,还有徒然祈求上天给一点雨水的蛤蟆的贪婪叫声。10有一两回,德国人在半明半暗的门厅碰到过露西尔,正好她想取下那顶挂在鹿角上的花园里戴的帽子,不小心却将一只挂在衣钩下方墙上,起装饰作用的铜盘敲得叮当作响。德国人似乎在守候这满屋寂静之中的轻微响动。他打开自己的房门,前来帮助露西尔,替她拿过篮子,整枝剪,书和针线活,还有她放在花园的长椅,但是她不再和他说话。她只是微微颔首,节制地微笑一下,表示谢意;她相信老安吉利耶夫人就躲在百叶窗后面盯着她,她能够感觉到她的目光。德国人明白,他不再自我表现,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出去,带部队士兵演习,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四点他才回来,回来后就和狗一起待在房间不出来。晚上,有时在村镇里走动的时候,露西尔会在某个咖啡馆里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本书,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杯啤酒。他避免和她打招呼,看见她总是皱着眉头转过身去。她则在数日子:“他星期一走。”她心里在说,“等他回去了,也许部队就会离开镇子。无论如何,他已经明白,我不会再和他说话。”每天早上,她都要问厨娘:“德国人一直都在吗?玛尔特?”“上帝啊,是的,他看上去不是很惹人厌。”厨娘总是说,“他问我是不是乐意接受水果。他非常诚心地给我。当然,他们什么都不缺,他们!他们有成箱的桔子。非常新鲜。”她又补充说,感情陷入犹豫之中,一边是对给她桔子,并且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每天都显得“很漂亮,很可爱,一点儿不让人害怕”的军官所产生的亲切之心,另一边却在想他们从法国人手里剥夺了这些水果,于是闪过一丝愤怒的火光。也许愤怒占了上风,因为她接着便不无憎恶地说:“不管怎么说,他们是多么肮脏的民族!我,我从军官那里拿所有我能拿的东西:他的面包、糖、从他家里寄来的点心(这可是用好面粉做的,我发誓,夫人),还有香烟,我寄给我的战俘。”“哦,不能这样,玛尔特!”但是老厨娘只是耸了耸肩膀。“既然他们剥夺了我们的一切,这只是……”有天晚上,露西尔从饭厅里出来的时候,玛尔特打开了厨房的门,喊住她:“夫人愿意打这里过一下吗?有人想见您。”露西尔走进厨房,心里非常害怕被安吉利耶夫人撞个正着,安吉利耶夫人不喜欢在厨房和食物贮藏室看到陌生人。不是因为她真的怀疑露西尔会偷果酱——尽管她总是故意查看露西尔打开过的橱子——,而是倘若陌生人闯进了厨房或是食物贮藏室,她就像一个在自己的工作室受到搅扰的艺术家,或是在梳妆台前被撞见的上流社会的女人一样,有一种被激怒的羞涩:厨房是属于她、只属于她的圣地。玛尔特在她家已经工作了二十七年。二十七年以来,安吉利耶夫人一直非常注意提醒玛尔特不要忘记,她这并非在自己家里,而是在别人家,她随时随地都可能会被迫离开她的鸡毛掸子、锅、炉子,就像一个忠实的信徒,在基督教仪式结束之后,应当每时每刻提醒自己,他在这世间的一切财产都只是暂时属于他而已,第二天就可能因为造物主心血来潮的意愿被全部收回。露西尔走进厨房后,玛尔特关上门,她用一种让她放心的语调对她说:“夫人去做祈祷了。”厨房非常大,就像—个舞厅,两扇大窗户朝向花园。一个男人坐在桌前。露西尔看见了一条精妙绝伦的石斑狗鱼,银色的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着,最后的颤抖。鱼被扔在防水桌布上,在一个金黄色的大面包和空了一半的葡萄酒瓶之间。男人抬起头,露西尔认出了他,是伯努瓦·拉巴里。“您从哪儿弄来的这个,伯努瓦?”“蒙莫尔先生家的池塘。”“有一天您会被捉住的。”男人没有回答。出于不满他将鱼稍稍抬起,大鱼虚弱地呼吸着,摇着透明的尾巴。“是礼物吗?”厨娘玛尔特问,她是拉巴里家的亲戚。“如果您愿意的话。”“把这给我,伯努瓦。夫人知道吗,又减了肉的配额?我看不久就会是世界末日,大家都要死了。”她补充说,她耸了耸肩,将垂在搁栅上的一只大火腿挂好,“伯努瓦,趁着夫人不在,说说你为什么来找加斯东夫人。”“夫人。”伯努瓦费了番劲儿才说出口,“我家里有个德国人尽围着我妻子转。是指挥官的翻译,一个十九岁的小淘气。对此我无法忍受。”“可我能做些什么呢?”“他的一个同伴住在这里……”“我从来不和他说话。”“别对我说这个。”伯努瓦翻了翻眼睛说。他走近炉子,下意识地玩起了火钩,把它弄弯,再把它弄直。他的力气大得超乎寻常。“那天,他们看见您在花园和他说话,和他一起笑,一起吃草莓。我不是指责您,这是您的事情,我是来请求您的。让他和他的同伴讲讲道理,另寻住处。”“这是什么地方啊!”露西尔却在想,“这里的人的眼睛都能穿透墙壁。”就在这时,已经忍耐了好几个小时的暴风雨再也按捺不住了,只听得一声雷响,非常简短庄严的一声,又急又冷的暴雨倾盆而下。天空变得阴沉沉的,所有的灯光全都熄灭了,刮大风的日子十之八九是这样的,玛尔特满意地说:“这下子夫人被阻搁在教堂回不来了。”她利用这个机会给伯努瓦端了杯热咖啡。闪电照亮了厨房,雨水在地砖上流淌,闪闪发光,在这含硫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绿色。门开了,是德国军官,因为暴风雨的缘故,他不得不出了自己的房间,来讨两根蜡烛。“怎么,您在这里,夫人?”认出露西尔之后,他补充道,“请您原谅,这么黑,我没看见您。”“没有蜡烛。”然而玛尔特没好气地说,“自从你们来了之后,法国就没有蜡烛了。”她很不高兴看见军官出现在她的厨房里。在别的屋子里还可以忍受,但是这里,在炉子和食品橱之间看见他,真是难以忍受,在她看来,这是一种耻辱,简直是亵渎:他侵犯了这个家的灵魂所在。“至少给我一根火柴。”军官祈求道,故意用了一种哀怨的口气,想博取厨娘的同情,但是她仍然摇着脑袋。“也没有火柴。”露西尔笑了。“别听她的。瞧,火柴在这里,在您身后的炉子上。正好这里有人想和您说话,先生。他想投诉一位德国士兵。”“啊,真的吗?您请说。”军官活泼地说,“我们一直非常注意,帝国军队的士兵应当非常尊重当地居民。”伯努瓦没有说话。这回是玛尔特在说:“他老是围着他妻子转。”她说话的那种口吻让人有些搞不清楚,不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的愤怒,还是遗憾自己不再处在能够碰到这类麻烦的年龄。“但是.小伙子,您也许把德国军官的权利想得太大了。当然,如果我手下的家伙冒犯了您的妻子,我可以惩罚他,可如果您的妻子觉得他很对胃口……” ’“不要开玩笑!”伯努瓦吼道,他冲军官迈了一步。“他讨人喜欢吗?”“不要开玩笑,我告诉您。我们不需要这类肮脏的……”露西尔出于恐惧和警告叫了一声,玛尔特用胳膊肘顶了顶伯努瓦。露西尔猜到伯努瓦马上就要说出严禁说的“德国鬼子”,如果说出这个词,将处以监禁的惩罚。伯努瓦好不容易才忍住。“我们不需要你们的人跟在我们的女人身后。”“但,我的朋友,必须在这之前就对他们有所防备,你们的女人。”军官温和地说。他的脸非常红,脸上浮现出一种高高在上、令人很不舒服的表情。露西尔插话了。“我请求您帮帮忙。”她低声说,“这个男人吃醋了。他很痛苦。别把他逼急了。”“那个人叫什么?”“波奈。”“指挥官的翻译?可他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他和我的军衔是一样的。我没办法介入这件事。”“以朋友的身份也不行吗?”军官耸耸肩膀。“不行。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伯努瓦打断了他,声音平静而尖酸。“没有必要解释!对于一个士兵,一个可怜的家伙,其实可以采取措施。Verboten,就像你们用你们的语言所说的那样。可为什么要搅扰军官先生们的乐趣呢?世界上的所有军队都是如此。”“请给我煮杯咖啡,我亲爱的玛尔特,我一个小时以后离开。”“又要去演习?都连着三个晚上了。”玛尔特叫道,她没能够校正对敌人的感情,有的时候,看到部队清晨回来,她会颇为自得地说:“看他们多热,多累,啊,真是好玩”,有时候她又忘了他们是德国人,觉得内心一种母性的怜悯油然而生:“可不管怎么说,这些可怜的小伙子,这日子可不好过……”出于某些说不出口的原因,今天晚上,正是这种女性的柔情占了上风。“好了,不管怎样我马上给您做咖啡。您就坐这里吧。您也喝一杯,夫人。”“不……。”露西尔开口说。伯努瓦却跑了。他悄无声息地翻窗离开。“哦,我求求您。”德国人低声说,“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多打扰您了。我后天就走,等我回来部队可能就要受命进驻非洲。我们再也不会见面,如果知道您不仇恨我,我会舒服一点儿的。”“我不恨您,可是……”“我知道,别再说下去了。请您陪我一会儿……”然而玛尔特已经开始摆桌子了,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温柔的、同谋犯似的微笑,好像被什么人带坏了一样,仿佛偷偷地给一个受到惩罚的孩子塞上一块蛋糕。在干净的餐巾上,放着两只彩陶的花碗,滚烫的咖啡壶和一盏她从橱子里拿出来的老式油灯,油灯已经装好油,点燃了。柔和的红色火焰照亮了墙上到处挂着的铜质器皿,军官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你们叫什么?夫人?”“这个是长柄暖床炉。”“那这个呢?”“这个是烘蜂窝煤饼的铁模。差不多一百年的历史了。现在我们不再用这个东西。”玛尔特拿来一个巨大的,简直像个骨灰瓮的糖罐,糖罐的脚是铜的,盖子上还雕着花,她还拿来了用雕花玻璃杯装着的果酱。“那么说,后天的这个时候,您就和您的妻子一起喝咖啡了?”“我希望是这样。我会和她谈起您的。向她描述一下这座房子。”“她不了解法国吗?”“不,夫人。”露西尔本想知道敌人是否喜欢法国,可是出于一种羞涩的骄傲,她忍住已经冲到唇边的话。他们继续喝着咖啡,默默的,也没有注视对方。接着德国人谈起了他的国家,冬天,白雪覆盖之下的柏林的林阴大道,还有那尖利、猛烈,扫过欧洲平原的空气,幽深的湖泊,松树林和采砂场。玛尔特急不可耐地加入谈话。“这场战争会持续很长时间吗?”“我不知道。”军官微笑地说,他微微耸了耸肩膀。“但是您怎么想呢?”这一回是露西尔在问。“夫人,我是士兵。士兵不想。他们说到那里,我就去那里。他们叫我打自己,我就打自己。叫我去送死,我就去死。思考这样的事情只会让战役变得更为艰难,让死亡变得更为可怕。”“可是激情……”“夫人,请原谅我这么说,这是女人的词。一个男人,即便没有任何激情可言,也要履行他的责任。也只有做到了这一点,人们才承认他是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也许吧。”花园的雨声小了。最后的雨滴慢慢地落在丁香花上。鱼塘里的水满了,溢出来,慵懒地低声吟唱着。大门开了。“快跑,夫人回来了!”玛尔特的口气里不无恐惧。她把军官和露西尔往外推。“从花园走!她肯定要冲我大叫大嚷了,我的圣母啊!”她匆匆忙忙地将剩下来的咖啡倒入洗碗槽,藏起杯子,吹灭油灯。他俩出了厨房,站在外面。军官笑了,露西尔有点发抖。两个人躲在暗处,看见安吉利耶夫人穿过屋子,前面是举着一盏小灯的玛尔特,接着所有的百叶窗都关上了,铁栅栏也都放下固定好,听着铰链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响声,生锈的链条发出的声音和沉沉的大门插上门闩所发出的可怕的声音,德国人说:“就像监狱一样。那您怎么回去呢?”“从书房的小门。玛尔特会留好门的。”“您呢?”“哦,我翻墙。”他果然轻盈地一跃,柔声说了一句:“Gute Nacht.Schlafen sie wohl.(德语,晚安,入睡吧)”“Gute Nacht.”她回答道。她的口音让军官笑出声来。站在暗处,她听了一会儿这逐渐远去的笑声。一阵微风将丁香花的花枝吹落在她的头发上。她感到轻松、愉快,一路小跑回到自己房间。11每个月,安吉利耶夫人都会去视察她的领地。她总是选择一个星期天去看属于她家的“世界”,这让她家的租种户们非常恼火。她一来,他们就匆匆忙忙把咖啡、糖以及午饭残留的渣滓藏起来。安吉利耶夫人是受传统教育长大的人——她觉得自己人的食物都是从应当交还给她的食物里克扣下来的;对于那些从肉店老板那里拿最好的肉的人,她总是给予尖酸的指责。她在镇子上有自己的眼线,就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如果哪个租住户的妻子或是女儿过于频繁地购买丝袜,香水,粉袋或是小说,她就会将其辞退。德·蒙莫尔夫人也用类似的原则管理自己的人,但是,由于她是贵族,比起安吉利耶夫人所属的尖酸而物质至上的资产阶级,她更注重精神价值,她尤其关注宗教问题。她问的是孩子们是否受洗,是否一年领两次圣体,女人是否去望弥撒(至于男人,她便听凭他们去了,想要知道这类的信息太难了)。不过,在共同管理这个地区的两个家族中——蒙莫尔家和安吉利耶家,最让人讨厌的还是前者。晨曦刚刚沉沉地出现在天际,安吉利耶夫人就上路了。昨晚的暴风雨彻底改变了天气:天上落着冰冷的瓢泼大雨。汽车没法儿开,因为没有许可证也没有汽油,但是安吉利耶夫人找人去车库里搜寻了一番,三十年来她一直把一辆四轮马车放在那里,马车套着两匹好马,走过不少路。家里所有人都站着目送老夫人离开。最后一分钟,她(不无遗憾地)把钥匙交给露西尔。她撑开伞;暴雨下得更急了。“夫人应该等到明天再走的。”厨娘说。“我得操心一切,因为这个家的主人被那些先生抓了去做战俘。”安吉利耶夫人讽刺地高声答道,也许是为了让两个路过的德国士兵感到忏悔。她看了他们一眼,用夏多布里昂描写过的那种目光,“闪闪发光的瞳仁似乎从眼睛里分离出来,像子弹一样射向人群”。但是这两个士兵不懂法文,他们大概把这目光当成是对他们漂亮的身材、堂堂的仪表和完美的军人气度所表达的一种敬意,因为他们露出了羞涩而优雅的笑容。安吉利耶夫人厌恶地闭上了眼睛。马车启程了。一阵狂风摇动着车门。早晨,稍晚一些的时候,露西尔去了裁缝家,裁缝是个年轻的女人,人家都在传她和德国人鬼混。露西尔带去了一块很轻的布料,想要做件晨衣。裁缝摇摇头:“您运气真好,还有这样的丝绸。我们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什么嫉妒的意思,而是充满了尊敬,仿佛她认为资产阶级不是拥有某种特权,而是拥有一种自然的诀窍,可以让他们先于他人得到服务,就像平原的居民说山民的那样:“他可不会跌断脚,他!他从童年时起就开始爬阿尔卑斯山了。”她也许认为露西尔——从她的出身,从她的返祖性天赋——比她本人更善于钻法律空子,绕过规则,因为她一边微笑一边冲露西尔眨眼睛:“您很有办法,看得出来。这很好。”就在这时,露西尔瞥见床上有一根德国士兵的腰带。两个女人的目光相遇了。裁缝的目光中有一种狡猾、专注和无情的味道,就像一只猫,别人想要从它的爪子下夺取它正准备咬死的小鸟时,它便会抬起鼻子,傲慢地喵呜喵呜直叫,仿佛在说:“不?可是,有好几次了?要么是你的,要么是我的,这块好肉?”“您怎么能这样?”露西尔低声说。裁缝犹豫着,换了好几种态度。她的脸上闪现过傲慢,不解和撒了谎的神情。但是突然之间,她低下脑袋。“怎么样呢?德国人或是法国人,朋友或是敌人,可首先他是个男人,而我是个女人。他对我很好,很温和,在一些小地方对我关怀备至……他是个城里的小伙子;他很整洁,不像这里的小伙子;他的皮肤很好,也很白。他亲吻我的时候,口气非常清新,不像这里的小伙子,嘴里总是一股酒味儿。对于我来说,这就足够了。我不求别的。战争和其他这类的事情把我们的生存弄得那么复杂。可男人和女人之间,这些都不会影响他们,所有这一切。即便他是英国人,或是个黑鬼,只要我觉得他对我的胃口,我就会把自己给他,只要我能够。我让您感到厌恶了?当然,您,您很富有,您有我所没有的乐趣……”“乐趣!”露西尔不由自主地用一种苦涩的口吻打断了她,她在想,像安吉利耶这样的人家,裁缝会想象到什么样的乐趣呢:也许就是视察产业,存钱之类的吧。“您受过教育。您见过很多人。像我们这样的,我们只有劳动、苦干。如果没有爱情,那还不如投井自杀。而我说的爱情,您可别以为我仅仅是指那事儿。瞧,这个德国人,有天,他去磨坊桥的时候,给我买了一个仿鳄鱼的包;还有一次,他为我带来一束花,城里的那种花束,就是送给夫人的那种花束。这很蠢,因为农村到处都是花儿,可这是一种关注,这让我很开心。对于我来说,直到现在,找男人就只是为了那事儿。但是这个,我不能这样对您说,我可能可以为他做一切,可以追随他到任何地方。他也爱我……哦,我经历的男人太多了,我知道这当中谁不撒谎。您应该明白,随他们怎么说吧,‘德国人,德国人,这是个德国人’,这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是的,可,我可怜的姑娘,当他们说‘一个德国人’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人,比所有其他人好不到哪里去也坏不到哪里去,但是还有言下之意,可怕的在于这里,言下之意他们是在说他杀过法国人,他让我们的亲人成了战俘,他让我们忍饥挨饿……”“您以为我就从来没有想过吗?有好几次,我睡在他身边时对自己说:‘也许就是他的父亲杀了你的父亲’。我爸爸,您知道的,死于上一次战争……我想过,而归根到底,我不在乎。一边是他和我;另一边是其他人。其他人根本不在乎我们;他们冲我们扔炸弹,让我们承受痛苦,杀了我们,对我们下手时把我们看得连兔子都不如。而我们呢,我们也不在乎他们。您知道,如果真的是为其他人活着,我们大概比畜牲还不如。这个地区的人都说我是条母狗。不!那些成群结队、只要上面命令他们就会咬人的人才是狗。我和威利……”她没说下去,叹了口气。“我爱他。”最后她说。“但是部队总有一天要开拔的。”“我知道,但是,夫人,威利说战争结束后,他就让我上他家去。”“您相信吗?”“我相信,是的。”她挑衅地回答道。“您真是疯了。”露西尔说,“他离开后,很快就会忘了您。您的兄弟是战俘;等他们回来……相信我,小心一点,您做的一切非常危险。危险,而且不道德。”她总结说。“等他们回来……”她们互相对视,沉默着。在这间塞满乡村家具的封闭的房间里,露西尔闻到一股神秘的、深沉的气味,令她产生了某种奇怪的不适感。走的时候,她在楼梯上碰到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子,他们四级台阶四级台阶地往下蹦。“你们这样跑上哪儿去?”露西尔问。“去佩兰家的花园玩。”佩兰是镇上一户殷实的人家,在四。年六月的时候他们举家逃亡,因为害怕至极,他们走的时候没有关门,所有的门都大敞着,抽屉里堆满了银器,橱子里挂满了裙子。德国人到了之后抢掠一空:大花园也没能幸免于难,花园彻底荒弃了,被抢一空,踩得一塌糊涂,成了一座热带丛林。“德国人让你们去吗?”他们没有回答,笑着跑远了。露西尔冒雨回到家中。她看到了佩兰家的花园:尽管雨凉风骤,她还是在树枝间看见了村里小淘气们蓝色和粉色的罩衫。有时,还能看见一张脏兮兮、闪闪发光的小脸蛋,雨水在小脸蛋上流淌着,让这张小脸闪着光芒,在水流之中的小脸仿佛一只桃子。孩子们采着樱桃树的花儿和丁香,在草坪上你追我赶。一个穿红色短裤的小男孩爬上了一棵雪松,像只乌鸫一般吹着口哨。他们继续摧毁花园里剩下来的一切。在过去,这花园曾经那么井井有条,主人那么精心地打理它,现在,再也不会看见佩兰一家黄昏时分坐在花园里的铁椅上,男人穿着黑色上装,女人穿着窸窣作响的长裙,一家人一起看着草莓和西瓜成熟。一个小男孩穿着粉色的小学生罩衫,一边踩着铁栅栏往前走,一边在枪尖状的铁条间努力维持平衡。“你会掉下来的,小可怜。”露西尔说。他定定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突然间羡慕起这些丝毫不在意时间、战争和不幸,尽情欢愉的孩子来。她觉得,在所有这些沦为奴隶的人中,只有他们是自由的,“真正的自由”,她想。她很不情愿地往那座忧伤、肃穆,被暴雨抽打的房子走去。12看到邮递员从自己家中出来,露西尔颇为吃惊:很少有人给她写信。候见厅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写给她的明信片。夫人,您还记得去年夏天曾经在您家住过的那对老夫妻吗?打那之后我们经常想起您,夫人,想起您热情的接待,想起那糟糕透顶的旅途中在您家得到的休息。如果能有您的消息,我们将感到十分高兴。您的丈夫幸免于难,健康地回到家中了吗?至于我们,我们非常幸福,因为我们的儿子回来了。夫人,请接受我们诚挚的敬意。让娜及莫里斯·米肖夫妇巴黎(十六区)索尔斯街十二号露西尔心头不禁一阵高兴。正直的人……他们比她要幸福……他们相爱,他们一同经历与面对所有的危险……她把明信片藏在自己的写字台里,回到饭厅。总的来说,今天是美好的一天,虽然大雨仍然在下,只有一副餐具,她又一次享受着安吉利耶夫人不在的幸福时光:她可以一边看书一边吃饭了。她吃得很快,然后她走近窗子,看着外面的雨。这会儿是“暴风雨的尾巴”了,就像厨娘说的那样。四十八小时之内,天气彻底变了,从最明媚的春天变成了捉摸不定、残酷奇怪的季节,最后残留的白雪和最初绽放的花朵混在一起,苹果树一夜之间便掉光了花瓣;蔷薇也都黑了,冻成一团;狂风击碎了种着老獾草和香豌豆的花盆。“什么都没了,结不了果子了。”玛尔特一边撤餐具一边呻吟着,“饭厅里生了火。”她补充说,“天真是冷得难以忍受。德国人叫我烧壁炉,可是烟管没有通,会弄得满屋子烟的。活该他倒霉。我和他说了,可是他不听,他觉得是我不愿意,就好像他们把我们的一切都拿走了之后,我还舍不得两三根木柴似的……瞧!他现在被呛着了吧!圣母啊!侍候德国鬼子真是够不幸的。我来了,我来了!”她没好气地说。露西尔听到她把门打开,德国人愤怒地叫着,而玛尔特回答他说:“哎,我早就告诉您了!今天风这么大,没有通过烟管的壁炉会倒灌烟的!”“但是为什么不通烟管呢,mein Gott(德语,意为“我的上帝”)?”被激怒的德国人吼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又不是这家的女主人。您以为在战争期间,我们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太太,如果您以为我会像只兔子一样在这屋里被呛死,您就错了!这些夫人都到哪里去了?如果她们不能为我提供一间可以住人的房间,她们可以把我安置在客厅。给客厅生上火。”“这不可能,先生,我很遗憾。”露西尔往前走了一步说,“在我们外省的房子里,客厅只是用来装门面的,日常起居活动并不在那里。壁炉是假的,您看看就明白了。”“什么?这个白色大理石,雕着正在烤火的情人的东西是假的?”“从来没在那里生过火。”露西尔微笑地说完这句话,“不过我请您到饭厅里坐一会儿,如果您愿意:那儿正烧着火呢,上面有口锅。的确,您的房间条件不是很好。”她一边看着消散的烟团一边补充说。“啊!夫人,我差点窒息而死!士兵这职业真是充满了危险!但是我不想因为任何事情冒犯您。镇上的咖啡馆兼弹子房脏兮兮的,到处飘着白粉……您的婆婆……”“她今天不在。”“啊!好吧,我非常感谢您,夫人。我不会再打搅您了。我还有紧急的工作需要完成。”他扬扬手中的地图和手绘图说。他在撤走餐具的饭桌前坐下,露西尔坐在靠着火的一张扶手椅上:她将手伸向火,有时,她心不在焉地搓搓两只手。“我的动作像个老人。”她突然不无悲伤地想,“老人的动作和生活。”她的双手重新落回在膝盖上。抬起头,她看见军官已经放下了他的那些地图,走到窗边,掀起窗帘,望着在灰色的天空下备受折磨的梨树。“多么可悲的地方啊。”他低声说。“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呢?”露西尔回答说,“您明天就走了。”“不。”他说,“我不走了。”“啊!我还以为……”“所有的假都被推迟了。”“是吗?为什么?”他微微耸了耸肩膀。“我们不知道。推迟,就这样。这就是军人的生活。”她同情起他来:这次休假让他那么开心。 、“这的确很让人烦恼。”她同情地说,“不过只是往后延一延而已……”“延到三个月后,六个月后,或者无限期“……我痛苦,尤其是因为我的母亲。她上了年纪,身体很不好。一个满头白发的小个子老妇人,带着草帽,一阵风就能把她刮倒……她明天晚上还在等我呢,可只能等到一张电报。”“您是独子吗?”“我有三个兄弟。一个死在波兰战场上,还有一个也死了,就在我们进入法国的时候,一年前。第三个在非洲。”“这真是非常不幸,对于您夫人来说同样如此……”“哦!我的夫人……我夫人会得到安慰的。我们结婚的时候还很年轻,几乎还是孩子。像这一类的婚姻,只是同志般地相处了两个星期,游游湖就完事儿了,您怎么想呢?”“我不知道!在法国,结婚不是这样的。”“可是也不像是以前那样吧,就像在巴尔扎克笔下一样,在家里的朋友那儿见了两面就结婚?”“也许不完全是这样,可也没有很大的差别,至少在外省没有……”“我母亲不想让我娶艾迪西。但是我爱上了她。啊,Liebe(德语,意为“爱情”)……应该是一起长大,一起变老……但是紧接着就是分离,战争,考验,在彼此的眼里,我们好像一直是十八岁,而实际上本人……”他举起手臂,又放下。“有的时候是十二岁,有的时候是一百岁……”“哦!您夸张了。”“不,在某些方面,士兵的确仍然很幼稚,可在另一些方面,他往往会很老,很老……他不再有年龄。他是大地上所有最古老的东西的同龄人,和该隐谋杀亚伯一样古老,和食人肉族的盛宴一样古老,和石器时代一样古老……好了,我们不再说这些事情了。我现在被关在这里,被关在这个坟墓一样的地方……不!……是乡下公墓里的一座坟墓,周围倒都是鲜花儿,小鸟儿和可爱的身影,可还是一座坟墓……您怎么能整年都在这里生活?”“战争爆发以前,我们有时也出去……”“可是我敢说,您从来没有旅行过?您不了解意大利,也不了解中欧……只勉强了解一点巴黎……想想看我是多么想念……博物馆,戏剧,大型音乐会……啊!尤其是大型音乐会,我真是遗憾。而我在这里只有一架可怜的钢琴,我还不敢弹,唯恐冒犯你们法国人合理的敏感神经。”他恼火地说。“您想弹什么就弹什么好了,先生……瞧。您非常忧伤,可我也不快乐啊!……坐到钢琴边弹奏一曲吧。我们会忘了糟糕的天气,不在身边的人和事,会忘记我们所有的不幸……”“真的,您希望我弹吗?我还有工作。”他看了一眼他的地图,“好吧!您拿上您的针线活,或者拿本书,坐到我身边来,听我弹琴!只有在拥有听众的时候我才能弹好琴。我非常……你们法语是怎么说的?哗众取宠?就是这个词!”“是的,哗众取宠。请接受我对您法语语言知识的赞扬……”他坐在钢琴边,锅已经烧热了,轻轻地嘟嘟叫着,散发出一阵柔和的烟味和烤栗子的香味。大滴的雨水沿着玻璃窗留下来,仿佛眼泪一般;屋子里静悄悄、空荡荡的,厨娘去做晚祷了。“其实我也该去的。”露西尔想,“不过算了吧!一直在下雨。”她看着那双白皙、清瘦的手在琴键上滑过。他戴在手指上的那枚镶深红色宝石的戒指妨碍了他弹琴,他很自然地摘下来,递给露西尔,露西尔接过戒指,端详了一会儿,戒指上还残留着他的手的温度。她撰着这枚戒指,透过窗户照进来的灰白色的光线下,它闪癯着光芒。戒指上有两个透明的字母和一个日期。她想大概是爱情纪念吧。然而不是!……日期是1775或是1795之类的,她看得不很清楚,不过这应该是家族传下来的首饰;她将戒指轻轻地放在桌上。她在想,某个晚上。他也许也是这样在弹琴,旁边坐着他的妻子……对了,她叫什么来着?艾迪西?他弹得多好啊!她听出了其中几段。羞涩地问:“巴赫,是吗?莫扎特?”“您是音乐家啊。”“不!不!我对音乐一无所知。结婚前我也弹一点琴,可我都忘了!我喜欢音乐,您很有天赋,先生!”他看着她,用一种悲伤的、令她惊讶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是的,我也认为自己很有天赋。”他在琴键上敲出了一串轻盈而讽刺的琴音。接着说:“现在您听这个。”他一边弹,一边低声说:“这是和平时期,姑娘的笑声,春天欢快的声音,看到燕子从南方飞回来……这是德国的一个城市,三月,冰雪开始融化。这是冰雪融化之后,泉水的声音,它沿着古老的街道流淌。现在和平时期结束了……军鼓,卡车,士兵的脚步声……您听到了吗?您听到了吗?这缓慢的、沉重的,无情地跺在地上的声音……正在行军的人们:…一这个士兵就走在他们当中……在这里应当插入一段圣歌,一种还没有结束的宗教歌曲。现在,听好了!是战斗……音乐非常低沉,深沉,可怕。”“哦!真美啊。”露西尔温柔地说,“多美啊!”“士兵死了,在临死之际,他又一次听见了圣歌,不属于这片土地,而是来自于神圣军队的圣歌……就像这个,听……应当是既美妙又响亮的。您听到了悠远的喇叭声吗?您听到了这些让城墙坍塌的铜管乐声吗?但是一切都在远去、减弱,最终停止、消失了……士兵死了。”“这是您写的吗?是您的作品吗?”“是的!我一直打算做个音乐家。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为什么?可战争……”“音乐是非常苛刻的情人。不能将它丢弃四年不管不顾。这样,等再回到它身边的时候,它就逃走了。您怎么想?”看到露西尔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问道。“我想……作为个人不应当作出如此大的牺牲。我说的是我们所有人。我们被剥夺了一切!爱情,家庭……这太过分了!”“啊!夫人,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主要问题,个人或集体,因为战争尤其是一项集体事业。我们这些人,德国人,我们所理解的集体精神就是蜜蜂集体工作的那种精神。我们把所有的一切都献给集体:精华,光彩,芬芳,爱情……但是这都是些朴素的想法。听着!我给您弹一首斯卡拉蒂(1659-1725,意大利作曲家,近代歌剧之父)的奏鸣曲。您知道他吗?”“不!我想我不知道,不!……”她还在想:“个人或集体?……唉!我的上帝!这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们没有什么新的创造。我们死了两百万人,在另一场战争中,他们也是为了这所谓的‘集体工作的精神’牺牲生命的!他们死了……二十五年之后……什么样的欺骗!什么样的虚荣啊!……只不过存在着作用于集体工作的蜜蜂和普通百姓命运身上的法则罢了,这才是一切的真相!可是普通百姓的精神呢,也许,这精神为某种我们所不知的法则,为某种我们无法预知的心血来潮所左右。可怜的世界,如此美丽而又如此荒诞……但是这当中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五年,十年或二十年以后,这个在他看来是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将不复存在,由别的问题取而代之……而这音乐,这玻璃窗上的雨声,这对面花园雪松所发出的阴郁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这在战争之中如此温柔、如此奇怪的时光,这,这一切将永远停留下来……这是永恒的……”他突然停下来,望着她说:“您哭了?”她用力地擦拭噙满泪水的双眼。“我请求您原谅。音乐是很冒失的。也许我的音乐让您想起……某个不在您身边的人?”她不由自主地低声说:“不!没有……只是这……没有……”他们都不再说话。他合上琴盖。“夫人,战争结束后,我会回来的。请允许我回来。法国和德国之间的所有纷争都会过去……会被遗忘……至少在十五年之后会这样。有天晚上,我会敲响您的门。您给我开了门,认不出我来了,因为我穿着便装。于是我说:可我是……德国军官……您想起来了吗?现在是和平,是幸福和自由。我劫持了您。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我带您到很多国家。我,我已经是一个著名的作曲家,当然了,您和现在一样美丽……”“可您的妻子,我的丈夫,我们拿他们怎么办呢?”她努力挤出笑容说。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谁知道他们在哪里?还有我们?但是,夫人,我是非常严肃的,我会回来的。”短暂沉默之后,她说:“再弹点什么吧。”“不!弹得太多了!过多的音乐ist gefahrlich……是危险的。现在,您还是做个上流社会的夫人吧,请我喝杯茶。”“法国已经没有茶了,mein Herr。我给您来一点福隆迪涅昂的葡萄酒和饼干吧。您喜欢吗?”“哦!是的!可我求求您,别喊仆人。请允许我来帮助您摆餐具。告诉我,桌布在哪里?是这个抽屉吗?请让我来选择:您知道的,我们这些德国人这方面没有任何感觉。我想要这粉红的……不!还是这白的,绣着小花的吧,花是您绣的吗?”“那当然了!”“剩下的就让给您来做吧。”“非常荣幸。”她笑着说,“您的狗在哪里?我一直没有看见它。”“它获准外出了:它属于整个纵队,属于所有同志;其中的一位,波奈,翻译,就是您那位乡下的朋友投诉的波奈,他把狗带走了。他们三天前去了慕尼黑,但是有新的安排,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关于这位波奈,您对他说过吗?”“夫人,我的朋友波奈可不是个简单的人。也许到目前为止他还只是出于无心,只是逗个乐而已,可是假如那个丈夫激怒了他,他还真能投入激情,幸灾乐祸,您懂吗?他真地能坠人情网,而如果那个年轻女人不是很严肃的话……”“关于这一点不是问题。”露西尔说。“她爱那个举止粗野的家伙?”“也许吧。再说,您可别因为这里有些姑娘让您的士兵接近,您就以为所有姑娘都是这样,玛德莱娜·拉巴里是位正直的姑娘,是个很好的法国女人。”“我明白。”军官歪着头说。他帮助露西尔将游戏桌拖到窗边,露西尔摆上了旧式的粗棱水晶杯,还有带有镀金瓶盖的长颈瓶和绘有各种主题的小碟子。小碟子是第一帝国时期的,上面绘有战争场面:拿破仑从军队前经过的场面,在林中空地露营的,身着金光闪闪的制服的轻骑兵,还有三月广场的游行。德国人欣赏着鲜艳而质朴的色彩。“多么漂亮的制服啊!我真想有一件绣金线的短上衣,就像这个轻骑兵穿的一样!”“尝尝这些点心,mein Herr!这些都是自家做的。”他将目光投向她,微笑着。“夫人,您有没有听说过那种扫过南部海域的飓风?它们(如果我理解了我所读的内容的话)形成圆圈,边缘由暴风雨组成,飓风中心是不会移动的,一点都不动,以至于处在这飓风中心的小鸟儿或蝴蝶根本不会受到飓风的侵扰,它们的翅膀都不会被吹皱,而就在周围,暴风雨却横扫一切。瞧瞧这座屋子!瞧瞧现在正在喝福隆迪涅昂的葡萄酒、品尝饼干的我们,再想想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我还是不去想的好。”露西尔忧伤地说。然而,她觉得内心有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热情。动作本身很轻盈,甚至比平常还要灵巧,可在她的耳边响起的,自己的声音却像是陌生人发出的。比平常的声音要低,这声音更为深沉,更带有一种颤意,连她自己都听不出来,这是自己的声音。而最让人感到心旷神恰的,是位于这充满敌意的屋子里、却孤立于一切事物之外的这份安静,这份奇怪的安全感:没有人来打扰,没有信件,没有来访的人,没有电话。甚至那口大钟,她今天早晨也忘了上发条(就像老安吉利耶夫人所说的——‘自然,我不在的时候,一切都乱了纲常’),她很害怕大钟所发出的沉重而忧伤的声音,可是这钟今天也沉默了。最后,想必暴风雨又一次摧毁了发电中心,几个小时内,这个地区没有灯,也没有听见广播的声音。广播也不响了……多静啊……不可能让步于任何企图。不再在这阴暗的匣子里找寻巴黎、伦敦、柏林、波士顿。再也听不到这些可恶的、无形的、阴郁的声音,谈论沉没的船只,烧毁的飞机,摧毁的城市,清点死伤人数,宣布未来的屠杀……令人非常快乐的忘却……直到晚上都是这样,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缓慢流淌的时间,完全人性化的一种存在,清淡、芬芳的红酒,音乐,长时间的沉默,幸福……13一个月后,在一个下午,与鼹西尔和德国人共同度过的这个下午相仿的一个下午,玛尔特向两位安吉利耶夫人宣布有人来访。让进客厅的是三位头戴面纱,穿着黑色长大衣,头戴丧葬礼帽的夫人。她们戴的黑色绉纱从脑袋顶端差不多一直垂到地上,仿佛将她们隔绝在无法穿越的丧葬之笼里。安吉利耶家很少在家接待来访者,厨娘很激动,都忘了把来访者的伞收起来,她们三个人手里各自拿着自己的伞,身体靠在自己的伞上,伞微微张开,仿佛一只圣杯那么大,最后的雨滴在她们的面纱上流淌着,就像哭丧妇一般,把泪水倾注在英雄坟墓上的石质骨灰瓮里。安吉利耶夫人费了一番功夫才认出三个一袭黑衣的女人。她惊讶地说:“是佩兰家的女人!”佩兰家(就是被德国人洗劫_空的美丽领地的业主)是“本地区拥有最好东西的人家”。对于拥有这样称谓的人家,安吉利耶夫人体会到的情感与皇室血统的人彼此之间所有的情感差不多,他们能够平静地确定彼此是相同血统的人,对所有事情的看法都差不多,当然也会有一些暂时的分歧让他们彼此疏离,可是,尽管有战争或是政府部门的过错之类的事,他们最终还会因为某种牢不可破的联系重新团结在一起,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西班牙的王室如果覆灭了,瑞典的王室不可能还坐得这么稳如泰山。磨坊桥那里的公证人溜走的时候,佩兰家损失了九十万法郎,安吉利耶家抖得不行。而安吉利耶夫人用一口面包的价钱换来一块“一直”属于蒙莫尔家的土地时,佩兰家也深感快慰。这种相同阶级之间的感情与蒙莫尔家在资产阶级中所唤起的那种尖酸的尊敬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带着一种亲切的尊敬,安吉利耶夫人让佩兰夫人坐下,后者看到她走过来,微微地从座上起身致意。安吉利耶夫人没有体会到蒙莫尔夫人进门时的那种让人不快的战栗。她知道在佩兰夫人的眼里,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假壁炉,地窖的气味,半闭的百叶窗,家具上的罩子,银色棕榈叶图案的茶青色壁纸。一切都很合适。刚才,她给这几个来访者上了橘子水和满是灰尘的奶油小方糕。佩兰夫人似乎没有被这小点心里所包含的斤斤计较吓到,她觉得这恰恰再次证明了安吉利耶家的富有,因为人们总是越富有便越小气。在她的行为中佩兰夫人也看到了自己,处处节省,不愿享受,而这些都是法国资产阶级内心深处的品质,对于这种让人振作的苦涩,她也总有一种秘密的,说不出口的喜欢。佩兰夫人叙述了儿子壮烈倒在诺曼底的过程,那是在德国挺进法国之际,她获准去他坟墓看看。她抱怨了很久这趟旅程如何昂贵,安吉利耶夫人深为赞同。母爱和金钱是两回事。佩兰家住在里昂。“城里真是惨透了。我看见乌鸦卖到十五法郎一只。母亲就给孩子们喝乌鸦粥。您别以为我说的是工人!不!夫人!这些都是和你我一样的人!”安吉利耶夫人痛苦地叹息着,她想象着自己的亲戚,她家里的人正在晚餐桌上分食乌鸦的情景。想到这里,她觉出某种可笑和侮辱的意味(如果只是关系到工人,那还可以简单地说一声“可怜的,不幸的人”,然后就转到别的话题上)。“可是至少你们是自由的!你们家里没有德国人,而我们家里却有一个。一个军官!是的,夫人,在这座房子里,在这堵墙后面。”她指指银色棕榈叶图案的茶青色壁纸。“我们知道。”佩兰夫人有点尴尬地说,“是公证人的妻子告诉我们的,她最近才过到封锁线这边来。我们甚至是为了这个来找您的。”所有的视线都不自觉地转向露西尔。“说说看,夫人们。”老安吉利耶夫人冷冷地说。“据说这位军官表现非常得体?”“是的。”“甚至他们看见他非常礼貌地和您说过好几次话?”“他不和我说话。”安吉利耶夫人高高在上地说,“我受不了和他说话。我也知道这种态度不是很理智(她重点强调了这个词),就像别人对我指出的那样,但是我是战俘的母亲,有这样的身份,哪怕用全世界的黄金来换,我也只能把这位先生看成一个致命的敌人。但是有些人更……我该怎么说呢?……更灵活,更现实,也许……尤其是我的这位儿媳妇……”“的确,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会回答他。”露西尔说。“但是您这么做完全是对的,您有一千个理由这么做!”佩兰夫人叫道,“我亲爱的姑娘,我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您的身上。是为了我们家那座可怜的房子!房子破坏得很厉害,是吗?”“我只看到过花园……透过栅栏……”“我亲爱的孩子,您能不能让他们把房子里的一些东西还给我们,这些东西对我们来说都是非常珍贵的?” .。“我,夫人,可是……”“请您别拒绝!只要找到其中的一位先生,替我们求求情。当然,也许所有的东西都被砸碎了,烧毁了,但是我没法儿相信真的破坏得这么厉害,没法儿将某些相片,信件,或是只有纪念意义的家具还给我们……”“夫人,您可以直接对驻扎在你们房子里的德国人说,他们……”“不。”佩兰夫人将腰挺得直直的,说,“只要他们在那里,我就决不跨进我的房子一步。这是尊严和感情的问题……他们杀了我的儿子,一个才被国立理工大学录取,位于前六名的儿子……一直到明天,我和我的女儿住在旅行者饭店的一个房间里。我会给您一张清单,如果您能够取出某些物品,我会永远对您感激不尽的。如果我和一个德国人面对面地站着(我知道我自己!),我一定会唱起《马赛曲》。”佩兰夫人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会让他们把我流放到普鲁士去。这也不是什么丢面子的事情,远远不是,可我还有女儿!我必须为我的家庭保存我自己。因此,我迫切地恳求您,我亲爱的露西尔,为我做一点您能够做的事情。”“这是清单。”佩兰夫人的二女儿说。她将清单展开,念道:“一只脸盆,一只瓷质的,写有数字,带蝴蝶图案的水桶,一只色拉篮,一套白色和金色相间的茶具(28件,糖缸缺了盖子),两张爷爷的肖像照片:1)被抱在奶妈膝盖上的一张2)在灵床上的一张前厅的鹿角,这是我舅舅阿道尔夫的纪念品,奶奶的粥盘,瓷质的,镀金的,爸爸忘在洗手间的备用假牙,客厅黑红相间的沙发。最后,还有书桌左边抽屉的物品若干,这是钥匙;我哥哥最初的一张书法,爸爸一九二四年在维泰尔治疗时给妈妈写的信(信都用红色窄缎带扎着),我的所有相片。”在一片阴郁的寂静之中她念完清单。佩兰夫人在面纱后轻声哭泣。“真的很难,真的很难看到这些我们如此珍爱的东西被他人夺去……我求求您,我的小露西尔,为我们尽一切力量拿到这些东西。雄辩,灵活……”露西尔看着婆婆。“这个……这个军人。”安吉利耶妇人勉强张开嘴唇道,“他还没有回来。你们今天晚上看不到他,露西尔,太晚了,可是明天一早您可以去找他,和他说说,请他给予支持。”“好吧。我会做的。”佩兰夫人伸出戴着黑手套的双手,将露西尔拉在怀中。“谢谢,谢谢!亲爱的孩子……现在我们就告辞了。”“喝点饮料再走吧。”安吉利耶夫人说。“哦!太打扰你们了……”在玛尔特才拿来的长颈瓶装的橘子水和奶油小方糕周围响起了温和的、彬彬有礼的低语声。恢复了平静的夫人们谈论起战争来。她们怀疑德国人的胜利,但她们也不希望英国人取胜。总之,她们希望所有的人都吃败仗。她们痛心疾首地指责老百姓的那种享乐精神。接着话题转到了个人身上。佩兰夫人和安吉利耶夫人谈起了自己的病。佩兰夫人说了很长时间最近发作的风湿病。安吉利耶夫人不耐烦地听着,趁着她停下来喘口气的功夫,她赶紧说,“和我一样……”,然后她讲起了自己的风湿。佩兰夫人的女儿们在一旁不露声色地吃着奶油小方糕。外面,雨一直在下。14第二天早晨,雨停了。太阳照耀着闷热、潮湿和幸福的大地。一早,几乎没有怎么睡觉的露西尔就坐在花园的凳子上等德国人。一看见他出了屋子,她就迎上前去,向他陈述了她的请求。两个人都感觉到安吉利耶夫人和厨娘在暗地里看着他们,当然,可能还有邻居家的女人们,躲在紧闭的百叶窗后,看着他俩站在小路的中央。“如果您愿意和我一起到这些夫人的房子里去。”德国人说,“我让他们当面把她们要的东西找出来;但是我有好几个同志住在这座被主人抛弃的房子里,我想房子肯定一塌糊涂。我们一起去看看吧。”他们并肩穿过小镇,几乎没怎么说话。走到旅行者饭店的那个路口时,露西尔看见了佩兰夫人的黑纱在飘扬。人们用一种好奇,可是同谋一般的、略带赞同之意的神情望着露西尔和她身边的人。也许所有人都知道她将从敌人手里夺回一点战利品(以假牙、瓷质餐具和其他具有家用和感情价值的东西的形式)。一位从来不敢毫无畏惧地直视德国军服的老妇人此时却走近露西尔,低声和她说:“这真是很好……非常及时……您不怕他们,您,至少……”军官微笑着。“他们把您当成在奥勒菲的军营里顶撞他的朱迪亚(犹太女英雄,公元前六世纪心把理论国王大奖奥勒菲进攻犹大时,朱迪亚挺身而出,诱杀了奥勒菲,阻挡了新巴比伦军队的进攻)了。我希望您可别像这位夫人一样,有那么阴暗的企图!我们到了。请屈尊进来吧,夫人。”他推开面前那扇沉沉的栅栏门,栅栏门顶端的小铃铛发出忧郁的响声,这铃铛过去是用来通知佩兰家有人来访的。一年的时间,花园完全是一副没人照看的样子,如果不是在像今天如此灿烂的日子来,会令人非常揪心。可这是五月的一天,是暴风雨过后的第二天。小草亮晶晶的,小路上开满了雏菊、矢车菊,所有的花儿都湿漉漉的,恣意生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小灌木长得没了章法,丁香新发出的枝条轻轻地抽打着走过这里的露西尔。房子里住着十来个年轻的德国士兵,镇上所有孩子最无忧无虑的日子也是在这里的前厅度过的(这里的前厅和安吉利耶夫人家的前厅一样,光线阴暗,散发着潮湿的气味,镜子微微泛点儿绿色,墙上挂着一排狩猎的战利品)。露西尔认出了车匠家的两个小姑娘,她们坐在一个金发士兵的膝头,那个士兵长着一张大大的,爱笑的嘴。木匠家的小男孩正骑在另一个士兵的背上玩骑马。那个小裁缝的私生子,四个两至六岁的小男孩睡在地板上,用勿忘我和小小的香石竹编织花冠,过去,这些花曾经那么乖巧地装点着花坛。士兵们跳起来,按照规定的动作站好,下巴高高昂起,向前突出,身体绷得那么紧,以至于脖子上的静脉都清晰可辨。军官对露西尔说:“您可以把清单给我吗?我们一起来找。”他笑着读完清单。“我们从沙发开始吧,沙发应该在客厅里,客厅就在这里,我想?”他推开一扇门,走进一间很大的,堆满家具的房间,家具坏的坏,倒的倒;画儿沿着墙排成一排,搁在地上,有些被脚踹出好几个洞。地上乱七八糟地散落着报纸碎片,稻草(也许是四〇年六月逃亡时留下的)和侵略者吸了一半就扔掉的雪茄。在一个架子上,竖着一只稻草充填的獒狗标本,头上戴着已经枯萎的花冠,鼻子碎成了两半。“什么样子啊!”露西尔难过地说。但是这间屋子里还是有某种喜剧的成分,尤其是军官和士兵尴尬的脸色。军官看到了露西尔的目光和她指责的神情,他急忙说:“我父母在莱茵河有幢别墅,上一次战争的时候,你们的士兵曾经进驻,他们毁坏了很多稀有珍贵、有两百年历史的乐器,把歌德的书撕得粉碎。”露西尔不禁笑了,他用一种粗鲁和恼怒的声音分辩着,好像一个小男孩,别人指责他做了坏事时,他愤怒地回答说:“可是,夫人,不是我先开始的,是别人先……”看到在一个无法接近的敌人,一个生硬的战士的脸上浮现出孩子气的表情,她感到一种女性的快乐,一种肉体的温情。“因为不得不承认。”她想,“我们都在他的手上。我们毫无反抗之力。如果我们的生命与财产可以幸免于难,只不过是他愿意罢了。”她几乎有点害怕心里的那种感情,这就好像是在抚摸一头野蛮的动物时感受到的,某种既尖酸又甜美的感觉,一种温柔和恐惧并存的感觉。她想再这样多玩一会儿,于是皱着眉头说:“你们应该感到羞愧!这些空房子是在德国军队的保护之下,是和德国军队的面子有关!”他一边听她说,一边轻轻地用手杖抽打着靴子的翻边。他转向士兵,非常严厉地大声说着什么。露西尔听出他是在命令他们将屋子的一切整理好,把破坏的东西修理好,将地板和家具打扫干净。他说德语的时候,尤其是在用上对下的口吻说德语时声音里有_种振颤的、金属的东西,让露西尔感觉到一种粗暴的、最后变成撕咬的吻所产生的快感。她用手轻轻地抚弄着发烫的面颊,对自己说:“停下来!不要再去想他,你正踏上一条可怕的道路……”她向门的方向走了几步。“我不留在这里了。我要回去。您有清单,您请您的士兵把清单上的东西找出来吧。”他跳了一步,追上她。“我求求您,别这样怒气冲冲地离开·…-.一切将尽可能地恢复原状,我向您保证。听着!让他们去找东西,过会儿他们会把东西放在手推车上,送到佩兰夫人们的身边,这一切都听从您的命令。我陪着您,向您表示歉意。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在他们完成以前,到花园里去吧。我们散会儿步,我为您采些漂亮的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