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神话》汉译全集-18

那随着夜莺鸣唱而震颤的午夜的山谷只存在于幻境吗?金色的月亮,散发出迷蒙惑人的光辉,英格兰的仙灵飘行于英格兰的原野上。英格兰!古老的英格兰!吾爱,那些梦不属于我,只有受祝福的回忆;这些萦绕不去的图景,这些肌肤下燃烧的火焰追逐着不列颠先父们跃动的血液;凭着不列颠的躯体、意志和灵魂我走来,凭着它们描绘家乡的图景。醒来吧,哥伦比亚!蔑弃这平庸的时代将目光投向您高贵威严的遗产吧。不要让大西洋的怒涛扯裂慈爱的上天赐予我们的神圣纽带;连接在两国间的海浪翻涌着,我们撒克逊人的灵魂溶合为一!自外而来作者:H.P.Lovecraft我最要好的朋友,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身上发生的变化令我感到了一种无法想象的恐惧。两个半月前,他曾向我讲述了自己所从事的形而上学以及物理学方面的研究目的和前景。而作为我那畏怯、甚至几乎是恐惧的劝诫所得到的回应,他在一股狂暴的怒气中将我赶出了他的实验室和房子。于是从那天之后,我就一直没有见过他。不过我知道这些天他几乎一直都把自己关在阁楼的实验室里,面对着那台该被诅咒的电子仪器,每日茶饭不思,甚至连他的仆人们也不见;但是我却没想到短短十周的时间能够将一个人改变成如此的模样。看到一个原本肥胖的人突然变得骨瘦嶙峋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可如果看到那原本因肥胖而松弛下垂的皮肤变得泛黄甚至有些灰白;看到那一双深陷的眼窝,乌黑的眼圈以及那闪烁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神情的眼睛;看到那前额隆起皱纹、静脉鼓起还有一双颤抖抽搐的双手,这种感觉就变得更加糟糕了。此外,还要加上惹人讨厌邋遢,穿着疯狂混乱,头发尚黑可发根已变得花白,以及一脸不加修理的白胡子——虽然以往这张脸总是刮得很干净,所有这些积累在一起的结果实在颇令人惊讶。这就是在我被逐出房子数周后,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在夜间带着他那不算清晰的字条来找我时的模样。这就是那个一面手持蜡烛,颤抖着邀请我走进这座远离本艾文伦特大街的老房子;一面鬼祟地打量着自己肩头,仿佛是在害怕这座古老孤寂的大宅子里某些看不见的东西的幽灵的模样。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进行科学与哲学方面的研究根本就是个错误。这些东西应该统统留给那些呆板、毫无人情味可言的研究者,因为它们只会带给那些感情丰富、富有激情的人两种悲剧性的选择:如果他在自己的追寻之路上失败了,他将会感到绝望;而倘若是他成功了,他所需要面对的将是既说不出也想象不到的恐怖。蒂林哈斯特曾经一度是失败、孤独以及忧郁的牺牲品;可是现在,透过我那令我厌恶的恐惧,我知道,他现在已经沦落为成功的猎物。在十周以前,当他突然向我讲起那些他觉得他将会发现的东西时,我的的确确曾警告过他。但他那时正处在一个激动甚至过度兴奋的状态下,虽然说话的声音还保持他一贯爱卖弄学识的口气,却更透着高亢和不自然的腔调。他说:“我们究竟对我们身边的世界和宇宙了解多少呢?我们获得感觉的方法少得可怜;我们对周遭事物的见解更是无限地狭窄。我们只能看见那些被构造成能被看见的东西,而对它们的根本本质却一无所知。透过五种软弱无力的感官,我们自命自己能理解这个无限复杂的宇宙;然而另一些存在通过它们那更广阔、更强大、甚至是感知完全不同领域的感官,也许不仅仅是看到与我们所见之物有着天壤之别的东西;甚至也许能“看”以及研究探索物质、能量、生命世界的方方面面[1]。这些世界也许就近在咫尺,而我们的感官却从未发现过它们。我一直都坚信那些怪异、无法触及的世界就存在于我们近前。而现在,我相信我找到了一种方法来打破障碍。我没有开玩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那台靠近桌子的机器能产生一种波[2]作用于那些存在在我们身体内未被我们意识到的感官——一些已经萎缩、退化掉的残余。这种波能够为我们展现许多人类从未知晓的情景,甚至某些任何我们所认知的有机生命体都未从知晓的景象。我们将会看到那些狗儿究竟在对着黑夜里的什么咆哮;我们将会看到,午夜之后,那些猫儿究竟在竖起耳朵倾听什么。我们将会看到这些东西,而且我们还能看到那些从未有活物得以目睹过的东西。我们将无视时间、空间甚至是维度的存在;我们将勿需肢体上的移动就能凝视万物的初源。”当蒂林哈斯特谈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曾劝戒过他。因为我知道他将会因此倍受惊吓,而不是感到娱乐。但他是个顽固的狂信徒,并因此把我赶出了他的房子。而现在他仍旧是个狂信徒,但他渴望说话的欲望战胜了他对我的愤慨,于是他以命令式的口吻写了一张字条给我——我甚至都认不出那信上的字迹。而当我走进这位原本是我朋友,而现在却突然变成一个令人寒颤的怪人的住所时,那些似乎正潜行在一切阴影里的恐怖逐渐开始影响我。他十周之前所说过的话语、所信仰过的事物此刻似乎就具化在那烛光点亮的小小光圈之外的黑暗里。而房子主人那空洞、异样的声音更令我嫌恶。我希望他的那些仆人能在近旁。而当他提到仆人们在三天前都仓促地离开了时,我格外地不希望听到这个消息。可这些仆人们离弃他的主子之前居然没有去告知一个可靠的朋友——比如我,这似乎有些不合情理,至少对于老格雷戈里来说是。自从那次蒂林哈斯特在暴怒中将我逐出房子之后,我所有有关蒂林哈斯特的消息都是从老格雷戈里那里听到的。然而,很快,所有的恐惧均屈服在我那愈来愈强烈的好奇和迷恋之下。现在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我尚且只能妄自揣测;但我敢肯定,他将向我透露某些惊人的秘密或发现。过去,我曾过分地反对他进行那种超自然的窥探;而现在,既然他显然已经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成功,我也几乎一同分享了那他高涨的情绪。只不过,他为了获得胜利而所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可怖地逐渐显现出来了。我跟随着这个男人颤抖的手里那摇曳的烛火,向上穿越过这间房子里空旷的黑暗。电灯似乎已经关掉了,当我就这件事问起我的领路人,他则说这是为了某个明确的目的而特意关掉的。“那可能太多了……我不敢……”他继续喃喃低语到。我特别留意到了他那喃喃低语的新习惯,因为那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自言自语。当我们走进那间位于阁楼的实验室时,我看见那台可憎的电子仪器发散着一种无精打采的且不祥的紫色光辉。它正连接着一个强大的化学电池,但整个电路上似乎并没有电流通过——因为我记得在实验阶段时,这东西在运转时会发出劈啪与咕噜的声音。蒂林哈斯特嘟哝着回答了我的疑问,说那种持续的光辉并不是一种我所能够理解的电学现象。他让坐在那台机器的左边,靠近它的地方,而后打开了一个位于一组围成圆冠的灯泡下方的某个开关。那种我熟悉的劈啪声又开始了,而后转变成一种嘎嘎作响的声音,并最后转变成一种嗡嗡的声响。那种嗡嗡的声响如此轻柔,仿佛又重新回归到了寂静之中。与此同时那紫色的光辉随着声音的变化变得明亮起来,然后再次黯淡下去,然后转变成一种暗淡而怪诞的颜色,一种我既无法描述也无法区分的混合色彩。蒂林哈斯特一直注视着我,并留意到了我迷惑的表情。“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低声地说。“那是紫外线。”他古怪地偷笑着我的惊讶。“你以为紫外线是看不见的吧,它的确是——单你现在的确能‘看’到它,还能‘看’到许多原本看不见的东西。“听我说,这个东西制造的那种波正在唤醒我们身体里数千种沉睡的感官。这些感官是自亘古以来、我们从一些分散的原子进化到有机体的人类这一进化历程里继承下来的。[3]我已经看到了真相,而现在我试着将它展现给你。想知道那看起来像是什么样子吗?我会告诉你的。”这时蒂林哈斯特直接正对着我坐了下来,吹灭了蜡烛,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我的眼睛。“你现有的感官——我猜最先是耳朵——会得到许多模糊的感觉,因为它们与那些沉睡的感官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然后才会轮到其他的感官。你已经听说过松果体[4]了吧?我要大声嘲笑那些肤浅的内分泌学家,还有和他们一路的那些容易上当、一幅发户嘴脸的弗洛伊德主义者[5]。我已经发现了,松果体是诸多感官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感官。它最后能产生类似视力的感觉[6],并为大脑传输去可见的图案。如果你是个普通人,这是你获得它大部分讯息的方法……我是说得到大部分来自外面的迹象。”我看着这座有着倾斜的南面墙壁、空旷巨大的房间。此刻,一些寻常眼睛无法看见的光线昏暗地点亮了这里。远处的墙角里全是阴影,而整个地方都呈现出一种朦胧的虚幻感。这种不真实的感觉模糊了房间的本来面目,并将想象引导向象征和幻影的方向。在再次开口前,蒂林哈斯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渐渐开始幻想着自己正置身于某些巨大且难以置信的神庙之中。这些神庙里供奉着某些已经消失许久的神明;或是置身在某些模糊的巨大建筑之中,在那里不计其数的黑色巨型石柱从一片潮湿的石板上拔地而起,直达我视野之外云雾缭绕的高处。有一会儿,这些图像变得非常栩栩如生,但这一切渐渐让路给一个更加恐怖的感觉:那是一种置身在即听不见也看不见、无穷无尽的空间里所感受到的那种完全、绝对的孤寂。那里看起来是一片虚空、什么也没有,而我却感觉到一种孩子般的恐惧。这股恐惧迫使我从屁股口袋里抽出那把一直带在身边的转轮手枪——自从那夜在东普罗维顿斯被打劫后我就保持这这个习惯。这时,在远方那最遥远的地方,某种声音轻柔地滑进了现实。那声音轻微地振颤着、无比的模糊,却明白无误地带着音乐的韵律。但这声音却蕴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疯狂特质。就是这种疯狂的特质使得那音乐带来的冲击对我来说更像一种施加在全身上下的一种轻微的折磨。那种感觉就像是突然听到有人在刮擦毛玻璃。与此同时,四周渐渐出现了某种像是寒冷气流的东西。这种感觉显然是从那遥远声音传来的方向传过来的。当我屏息等待的时候,我意识到那声音和风正在逐渐加强。这些感觉给了我一种古怪的想法——好像我被绑在一对铁轨上,躺在一辆逐渐靠近的巨大火车头正要碾过上的路径上。我开始对蒂林哈斯特说话,而当我这么做的时候,那些不同寻常的感觉突然消失了。我又仅仅只能看见坐在我对面的那个男人,只能看见那泛着微光的机器,还有这个昏暗的公寓。蒂林哈斯特冷淡地对着我那柄转轮手枪咧嘴笑着——我几乎就要无意识地将它拔出来了。但从他的表情来看,我肯定他所看到、听到的就算不会更多也至少和我所经历的一样多。我低声向他讲述我所经历的事情,而他则让我继续尽可能的保持安静和敏感。“不要动。”他警告到。“因为在这些光线里,就像我们能看到那些一样,我们也能够被看到。我已经说过仆人们已经离开了,但我没有告诉你他们是怎么离开的。就是厄普代克夫人,那个头脑迟钝的管家,就在我警告过她之后,她还是打开了楼下的电灯。然后那些电线开始共振[7]。那一定可怕极了,尽管我是在另一个方向上看到、听到这一切的[8],但我能听到这里传出尖叫声。再后来,在房子里的各处发现那些空空如也的衣服堆也够吓人的了。厄普代克夫人的衣服就在大厅的电灯开关附近,所以我才知道她当时干了什么。它捉住了他们。但是,只要我们不移动,我们就非常安全。记住!我们在和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世界打交道,而在那里我们几乎是无依无靠……所以,别动!”他所揭示的事情以及突然接到的命令混合成一种强烈的震惊施加在我身上,使得我陷入一种肢体麻痹的状态。而在我的恐惧中,我的脑海里再次向那些感觉——那些从蒂林哈斯特口里所谓的“外面”传来的感觉敞开了大门。此刻我置身于一个声音与运动变化组成的混乱漩涡,令人困惑的图案出现在我眼前。我能看见这间阁楼那模糊不清的轮廓。但在空间中的某些位置上,似乎有一段由无法辨识的形状或云雾组成的翻滚沸腾的圆柱。这圆柱从我右边、头顶上的某个位置穿透了固体的屋顶,延伸向空中。这时,我瞥见了那座神庙——就像原来的印象一样,但这一次,那些石柱则是耸立深入一片由光芒组成的飘渺虚无的海洋中。自那光海里发出一道足以令人目盲的光束,沿着我早前看到那个云雾缭绕的圆柱所在的路径照射下来。在那个景象之后,所有的一切完全像是置身在万花筒里。在一大堆景象、声音以及无法确定的感官感觉所组成的混乱中,我感觉自己好像要被瓦解,或者以某种方式失去自己应有的固态形体一般。我一直都对一个明确而清晰的瞬间记忆犹新: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一片奇怪的夜空,那天空里充满了旋转着的闪光球体。当这幅景象退却消失之后,我看见一个由无数发散着光芒的恒星所组成的星座或是银河。这座银河或星座有着一个固定的形状,那正是一副扭曲了的、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的脸孔。在另一个时候,我感觉到某些有生命的巨大物体擦过我的身边,甚至偶尔走或者飘过我那本应该是固态的躯体。我觉得我看见蒂林哈斯特正看着它们,就好像他那受过更好训练的感官能直接看得见它们的形象。我想起他曾说过的松果体,不由得好奇他透过这种奇异的“眼睛”究竟看到了什么。突然之间,我获得了一种更加广阔的视野。在那片光影交织的混乱之上出现了另一幅图案,虽然模糊,但却能持久存在且保持稳定。那景象的确在某些方面有些熟悉。因为视野中所有那些不同寻常的部分全叠加在那些寻常见到的、地球上的景象之上。那就好像是坐在剧院里,看着电影投影到一块事先绘画过的银幕上一般。我能看见阁楼里的实验室;能看见那台电子仪器;也能看见坐在我对面,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那副难看的模样。但是所有那些未被我熟悉的事物所占据的空间里,没有哪怕一小点是空的。无数无可名状的形状,不论是否是活的,都以一种令人厌恶的无序状态混杂在一起,而在每一个我所熟悉的事物周围全都是无数怪异而陌生的存在。那就像是所有我所熟悉的事物全都进入了一个由其他陌生事物构成的世界,或者反之。最初出现的那些活动着的东西都是漆黑的、水母般的怪物。它们随着那机器所传出的震动一同松软无力地抖动着。而现在,他们的数目已经多得令人厌恶。我恐怖地看着它们重叠;它们是半流体的,有能力穿越彼此,也有能力穿越那些我们平常认为是固体的东西。这些东西永不停歇,但似乎永远都怀着某些险恶的目的漂浮在附近。有时,它们似乎在吞噬彼此。那些攻击者会突然冲向它的猎物,并在顷刻将后者从我的视野中消抹除去。我战栗着意识到我可能知道那些不幸的仆人是如何从这个世界里消失的了。而即便当我努力去观察这个一直存在在我们身边,原本无法看见,现在却以新的方式展现在我眼前的世界的其他性质时,我始终无法将它们排除在我脑海之外。但蒂林哈斯特却一直注视着我,并开始对我说话。“你看见它们了?你看见它们了?你看见那些在你附近漂浮,砰然下落,穿越你一生的每个动作的那些东西了吗?你看见那些人们称之为纯粹的空气和蓝色天空的生物了吗?我难道没有成功地打破障碍吗?难道我没有向你展现那些任何活人都从未目睹过的世界吗?”我听着他的尖笑穿越那些可怖的混沌,看着他那张疯狂的脸令人厌恶地挤到了我的脸前。他的眼窝变成了燃烧着火焰的深渊,它们死死地盯着我带着在我看来仿佛是势不可挡的憎恨。而那台机器却仍可憎地嗡嗡作响。“你以为这些胡乱挣扎着的东西让那些仆人消失了?蠢材,它们是无害的!但那些仆人的确消失了,不是吗?你曾经试图阻止我;你曾在我需要每丝每毫鼓励的时候阻碍我;你害怕那宇宙的真相。你这该死的懦夫,但我已经抓住你了!究竟是什么将那些仆人从这个世界消抹掉了?究竟是什么使得他们尖叫得如此大声呢?……不知道?是吗?你很快就会一清二楚了。看着我——听清楚我要说的——你猜测真的有时间和光亮一类的东西吗?你想象过那些比如形状或物质一类的东西吗?[9]让我来告诉你,我曾深入你那小脑瓜无法想象的深渊。我曾看见那无限的边界之外的世界,我曾召来那丛群星而来的恶魔……我曾驾驭着那些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散播死亡和疯狂的黯影……空间属于我,你听见了吗?那些东西正在追猎我——那些吞噬和瓦解的东西——但我知道如何避开它们。是你,它们将会得到的是你!就像它们得到那些仆人一样……激动人心吧,我亲爱的先生?我曾告诉你移动是很危险的,我曾通过告诉你别动从而一直在拯救你——拯救你去看到更多的景象,拯救你能更多地听我所要说的话。如果你动一动,它们在老早以前旧已经抓住你了。不要担心,它们不会伤害你,它们没有伤害那些仆人——那些可怜的混蛋只是因为看到了那些东西才叫得如此大声的。我的宠物们并不漂亮,因为它们来自一些审美标准……完全不同的地方。但我向你保证,蜕变不会让你感到丝毫疼痛——但我想让你见见它们。我几乎就能看见它们了,但我知道该如何停止。你不是很好奇吗?我一直都知道你算不上一个科学家。颤抖吧,哈,带着焦虑颤抖着去看那我所发现的终极的事物吧!为什么你不动一动呢?这个时候?试试看?好吧,不用紧张,我的朋友,因为它们已经来了……看呐,看呐,诅咒你,看啊……它就在你的左肩上……”接下来的我所需要叙述的就十分简短了,而且可能与你从报纸上读到的记述别无二致。警察听到一声枪响从老蒂林哈斯特的房子里传出来,并在那里发现了我们——蒂林哈斯特已经死了,而我也不省人事。他们逮捕了我,因为当时那把转轮手枪正在我手上,但三个小时后他们有释放了我。因为他们发现蒂林哈斯特死于中风,而我那一枪直接射向了那台有害的机器。那时那台机器正无药可救地散落在实验室的地板上。我没有透露太多我所看见的东西,因为我怕法医会怀疑;但即使根据我所给出的作为托词的事情大概轮廓,医生仍旧认为我,毫无疑问地,被那个嗜杀且怀恨在心的疯子催眠了。我希望我能相信医生的话。如今我不得不想象、琢磨我四周的空气和头顶的蓝天。如果我能打消这些念头,那将对我紧张不安的神经大有裨益。可我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人独处,也从未感到轻松过。有时,即使在我困倦的时候,一种被追踪的、令我毛骨悚然的感觉仍会带着彻骨的寒意向我袭来。而那始终阻碍着我,让我无法相信医生的东西,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警方声称那些仆人们是被克劳福德·蒂林哈斯特残忍地谋杀了,可是他们的尸体却从未被人发现过。THE END————————————————[1] see and study whole worlds of matter, energy, and life[2]原文为waves,根据后面叙述来看可能是指声波。[3] from the state of detached electrons to the state of organic humanity 原文为分散的电子,但是似乎不妥。[4]pineal gland,松果体,有人称之为“第三只眼”,脊椎动物大脑中存在的一个内分泌腺体,位于脑部中央两半球之间,主要分泌褪黑激素(N-乙酰-5-甲氧基色胺)调制动物的睡觉和觉醒等“生物钟”的功能。许多人相信这是人类体内已经退化的第三只眼(故Lovecraft有此一说),但该说法正确性待考。另外在许多文化和宗教中也认为此处在人体内有非常高的地位。PS:目前已知松果体能受黑暗刺激后能分泌激素(但有人认为这是视觉神经的刺激),且松果体细胞与视网膜细胞在进化上有相似性。普遍的看法相信鸟类松果体的作用与哺乳动物视交叉上核(负责哺乳动物内部昼夜节律)起相同作用,属于一种原始的器官。但至于说,这是“天眼”、“灵魂寄居所”的同学,就目前的资料来看,还是洗洗睡吧。[5]弗洛伊德在心理学研究时将松果体看做一种简单的内分泌腺体(事实上目前大多数医学家仍如此认为),故有此一说。[6]现代医学证实某些药品(好像有可卡因)能刺激松果体,从而使人制幻。The Beast in the Cave洞中兽HP这种可怕的可能不断的搅乱我烦闷且绝望的思想,现在彻底成为了一种不安的断论。我迷了路,完完全全在这个猛犸洞窟的空旷的迷宫似的路径里面迷失了方向。在我所能的所有方向,我没有有什么东西能够指出领出迷宫的通路。我再无希望看到白日的明媚的光,或者是外面世界的舒心的景色,各种分析都不能让我在此看到最轻微的希望。希望已经丧尽,迄今为止,我被教导将生命看做一个哲学上的研究,不相信能够在平和的举止中寻求到任何限度的恩赐;虽然我总是听说过某些人因为其狂热的情绪而陷入类似的境地,但是我没有体验过这些,但是总是满足于平静会终究耗尽我的耐心。虽然想到了我可能在一个正常搜索对之无能为力的几无边际的洞穴里面,但是这个丝毫没有影响我的镇定。如果我终究要死,埋骨于此恢宏的洞窟较于被葬于某个教堂的院子里似乎有着一种同样一种气氛,那种消失之后附随着的宁静。饥饿感已经明示了我注定的命运;对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某些人,我曾听闻过,在这种情况之下最终进入了疯狂的境地,但是我觉得这不会是我的结局。知道我灾难的原因对我毫无助益,因为找不到向导我已经在远离其他寻常观光者的隧道中徘徊很久;在洞窟那些没有探寻过的地方反复了几个小时,最后确认自己不可能在这个迂回非常了路径中找到原来的路线。而我的手电开始黯淡;马上我就必须在一片全然的明确的黑暗之中摸索穴道的的方向。在苍白的,明明灭灭的光线中,我悠闲的考虑有关我的结局的一些可能。我听说过有些肺病的晚期患者,把自己的住所安在某个空广的洞穴里面,以期里面的稳定的温度,干净的空气,以及安静的环境能够使自己得到自愈,但是最终,人们发现他们以一种怪异的方式死去。现在,我可怕的告诉自己,了解这些的机会到来了,对食物的渴望并不能立即把我的生命抽走。最后手电的舒适的亮光黯了,我必须快些想到办法,但是没有什么可能性能够让我逃出去;所以我于是把我的精力消耗在无谓的事情之中,我发大声叫喊,妄想这个声音能够引起我的导游的注意。但是我从心里相信我的呼喊毫无作用,我的声音,在这些无可计数墙壁上面回响缭绕,但是不会响在能够救我的人的耳边。但是马上,我开始听见洞窟里面石头地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向这里靠近。为什么我的求救能够这么快的得到回应?我的所有可怕的担忧全部消失,一定是我的向导,发现我从队伍中走失,寻找我的踪迹最后在这大理石迷宫中终于找到。当这些安心的想法使我欣慰的时候, 我差点就要大叫起来让向导更容易发现我,但是我马上有害怕起来;因为根据我的耳朵所敏锐地感知到的,那声音在这个绝对安静的洞穴之中似乎太突兀了,我太迟的发现了这个不可期的可怕的事实,这个生物绝对不可能是所谓的什么人类。在这个地下王国中,穿着靴子的向导的脚步声一定是一系列的比较锐利而且快速的声音。但是这个声音很沉,很稳,就像某些猫科动物的爪子作出来的声音。于是,我细细听过之后,我觉得那是四足落地而非是两个。我现在觉得我的喊叫招来的是某些野兽的注意,也许是一只山狮偶然的在这个石窟里面迷路了。我怀疑,之后的死亡比我原先预想的饿毙更加的利落而且容易忍受;但是我的自我保护的直觉,却还在运作,我思前想后,最后还是逃离了将要来临的危险,虽然这会使得我几乎落到了一个漫长的难熬的死去,但我决定还是让我的生命能够尽量的有价值。这也许很奇怪,但是我没有觉得那个兽类不一定对我有敌意。不过,我开始安静下来,希望那个未知野兽,由于没有 声音引导,最后会像我一样失去了方向。但是这个可能最后还是破灭了,我听见那个足声越来越近,那个野兽必然了解我的位置,在这山洞中没有别的干扰,可以很容易的在一个很远的距离确认我的位置。发现我不得不在黑暗中防备一个不确定的一个突然的袭击,我在附近中遍地都有的块状岩石中拣选了最大的,并且用双手全拿以备需要,等着那个不可避免的相遇。随即那个兽类的足音来了。只是,那个怪物的构造一定很诡异。大部分时间中,那个足声像是四足的,后脚和前足走在一种规律的步伐上,但是少数时候我惊讶的听见他是两足运动的。我怀疑到底是什么样的生物向我这里靠近;我觉得,这一定是,某种不幸的生物,一不小心误闯某个洞穴的入口,在此可怕的洞穴里面呆了一辈子——在这几近无限的时光中。他的食物必然是那些盲目的鱼,洞中的鼠,那些曾经是在绿河里面畅游的那些鱼[1],却在这洞中的水域之中以某种神奇的方式存在着。我可笑的猜测洞穴如何改造其中生物的形体,想起了有关那些死于洞中的恐怖的样貌。突然我想起来,我似乎臆断了我的威胁,我不应该知道它的样子,因为我的手电很早就没电了,并且我又没有什么可以生火。于是我越发的紧张起来。我似乎在旁边的黑暗中看见很多丑陋可怖的外型,似乎它们正在朝我靠近。又近了,又近了,那个可怕的脚步又近了。似乎它发出了一声很有穿透感的吼叫,似乎我不果断的惹到了这个东西,我的声音得到了回应。我被吓到了,惊恐万分。我不知道我的右手能否在这决定的一刻关键的命中那野兽。脚步声又近了,又近了;现在非常近了。我能够听见它吃力的呼吸声,似乎和我一样害怕,我意识到它和我的距离不会有多远,并且似乎比较疲惫。然后那时刻到了,我的右手用我听觉判断的方向,尽力的把那个大理石丢出去,瞄向那个呼吸与足步声的方向,几乎命中,我听见那个生物跳起来,隔远了一定距离,似乎它呆了一下。调整了一下,瞄准的方向,我又投出了一个,似乎时间把握非常恰当,我很高兴,听见怪物如一个完完全全的尸体那样倒下,面部向下,一动不动。由于太过高兴,我在墙边感到一阵眩晕。但是呼吸还在,很重,似乎像是在踹,这时我觉得我没有必要再去担心那个受伤的怪物。现在要做的只是结束这一切。突然有什么声音从地上传来,突然的恐惧又回来了,我一动不动,没有丢石头去终结那怪物的生命。相反的,我跑起来,飞快的因我害怕的紧张逃走,逃向我来时的方向。突然我听见了一些声音,终于得救的声音。是那些尖锐的,有着金属质感的声音。这次毫无疑问,肯定是那个向导。我叫着,呼喊着,吼着,甚至尖叫着,就是就是救星仅仅离我几英尺远,手电的光在我旁边晃来晃去的时候也没有停止。我追着光跑去,我终于发现发生了什么之前,我趴在地上,在向导的脚边。抱着他的靴子胡言乱语。虽然保留了一些自夸,但是我还是用一大堆无甚意义而且愚钝的动作表述了中间发生了什么,并且向他表达了直接的感谢。最后我终于恢复了平常的意识。向导在洞穴入口发现我走失之后,根据他根据他自己的直觉,从洞口到最后一次和我谈话的地方来来回回找了四个小时。当他向我说明了这些之后,我,因他的手电和他的陪伴胆子稍微大了一点,准备看看我在黑暗中伤到的那个离这里很近的那个野兽,并且觉得有了手电之后,可以确定,我所遇到的到底是什么怪物。我按照原来的录走回去,因为别人的陪伴有了更大的勇气,去看看我曾经遭遇的可怕物事。然后我们看到了地上一个白色的物件,甚至比手电照射下的大理石还要白。好奇的向那靠近,我们被这个真实的奇观惊呆了,在我们所见的所有奇兽之中,这绝对是最怪异中也是最怪异的。他有着类人的比例夸张的前臂,也许,是某些巡回展览中逃出的动物,他的毛色雪白,有一点可以肯定是它一定在这个漆黑洞中没有出去已经很久了,但是他同样非常的瘦弱,却有着比较大的头部,相对于肩膀而言正好安在上面(这句话不懂 where it was of such length and abundance that it fell over the shoulders in considerable profusion)脸没有朝着我们,因为这个生物已经趴在地上。四臂似乎很正常,符合常理,但是似乎他是两足行走的。它手足上面的指头,如同老鼠的爪子的改版。其手与脚掌不能抓握,我在这个洞穴中观察这么久,如果之前所说的,似乎有着所有的已经被发掘出来和没有被发掘的极有特点的解剖学上的构架。没有什么解释可言。那物的呼吸已经衰弱,向导向那个生物明确的开了一枪,但是突然一个声响马上把火器的声音盖了过去。这个声音在自然中似乎不存在。这不像任何一种类人生物可以发出的声音,我怀疑这种非自然的存在并不是由于长期的持续的安静,最后因为这个自进洞之后没有见过光线的生物由于突然出现光线而被打破,所导致的。这种声音我觉得应该是一种属于一种低沉的腔调,是一直都有的。最后似乎这个生物的最后一丝能量也没有了。掌部呈现出痉挛的形状,臂膊开始向内。随着肌肉的抽搐,那个白色怪物的脸部对向了我们。一会儿后,我害怕的看着他的眼睛以至于别的什么都没有注意到。眼睛是黑色的,那眼睛,墨般的漆黑。在雪白的肌肤和雪白毛发旁边显得极其的恐怖。像那些所有的洞窟中的生物,眼眶深深的下陷,并且没有额外的虹膜。我又靠近的看了一下,我看见他的脸部下巴突出程度不如那些更加进化的猿人,并且毛发没有他们那么多。鼻子很清楚。在我们不可思议的观察这奇异的事物的时候,那厚嘴唇张开了,有些声音突出,最后这生物终于死了。向导抓着我的外套的袖子可怕的战栗,光线摇摇晃晃,向上的影子随之移动。我什么也没作,只是僵硬的站着,眼睛害怕的投向前面的地上。终于不那么害怕了,好奇,畏惧,怜悯以及敬意却代替了原来的害怕,因为从那受伤趴伏着的生物发出来声音揭示了一个真相。这个我刚刚杀死的生物,这个不可测的洞穴中奇怪的野兽,至少,曾经是人。[1]估计说的是绿河的鱼化石The Dunwich Horror敦威治恐怖事件作者:H.P.Lovecraft蛇发女妖、九头蛇、奇美拉——这些源自《塞莱诺与鹰身女妖们》里的可怕故事也许会在迷信者的大脑里不断地翻版复制——但它们都是过往的事物了。它们只是转述,只是符号——而它们真正的原形一直源于我们,永远都是。然而,为何诵念这些我们在清醒时明知为虚妄的事物仍然会令我们恐惧呢?难道我们生来就认为这些事物是恐怖的么?难道我们认为这些事物的能力会对我们施加以肉体上的伤害么?噢,完全不是。这些恐怖事物不过是过往的象征。…我们在这里所探讨的这类恐惧完全是精神上的——世界上越是没有这类的东西,它带来的恐惧就越强;而它在我们无辜的幼年时期的恐惧中占有主导地位。对于这类恐惧,我们能提供出许多不同的解决方案。其中一些可能会深入洞察我们前世的情况[1],或者至少得以窥视一眼我们前世的幻境[2]。—— 查尔斯·兰姆《女巫与其他夜魔》[3][1]our ante-mundane condition[2]the shadowland of pre-existence.[3]Charles Lamb: Witches and Other Night-Fears 查尔斯·兰姆(1775~1834),本文出自《伊利亚随笔》(Essays of Elia)[AD下,这本书不错]I.在马萨诸塞州中北部地区旅行的人们若是在迪恩斯地区附近、艾尔斯伯里公路的交汇处走岔了路,就会来到一个古怪而偏僻的小乡村。旅人们会发现路面逐渐向高处延伸过去。被野蔷薇缠绕着的碎石墙从道路两旁渐渐迫近,挤压着弯曲、满是尘灰的小道上残留下的一道道车辙。惯常见到的森林中,所有的树木似乎都生长得格外的巨大;而那些孽生的杂草、带刺的灌木、疯长的野稗生长之繁茂在其他那些有人定居的地方也是很少见的。相反,耕种的土地却显得出乎意料的稀少和贫瘠。大地上零星散布着的房屋都令人惊异地保持着一致的风貌——古老、肮脏而且破败不堪。偶尔,旅行者们也会发现一些饱经沧桑的老人独自待在破败的门阶前,或是站在散布着岩石的草甸上。不知为何,在向他们问路这件事情上,旅行者们总是很相当地犹豫。这些人显得太过沉默与鬼祟,以至于人们不知为何总感觉自己好像正面对着某些禁断的事物,某些最好永远不要与之扯上关系的东西。当小道爬上一个上坡,将密林之上的群山纳入旅者们的视线中时,这种古怪的不安感便更增一分。这些山峦都太过圆整,太过对称了,反而给人一种不太自然的感觉,让人感到有些不适。在这些山头上大都竖立着由巨大的石柱围绕而成的圆环。有时,蓝色的天空会格外清晰地映衬出这些巨大石环的轮廓。深不见底的山峡与深谷时常横贯而过、截断脚下的道路,而那些架设其上的简陋木桥却总显得不那么安全与可靠。当道路再次向下延伸时,旅者们会看到一片延伸开去的沼泽地。每值入夜时分,当夜鹰低鸣,当数目多得异乎寻常的萤火虫从藏身之所飞出,伴着北美牛蛙那刺耳的鸣叫交织而成的喧闹却又令人毛骨悚然、持久不息的乐章翩然起舞时,这一片广袤的沼泽总令人本能地感到厌恶,甚至于恐惧。密斯卡托尼克河的上游自那些半球形的群山间发源而来,辗转迂回地淌向群山脚下。在那里,这股涓细却醒目的水流仿佛蜿蜒成了毒蛇一般的奇怪模样。当那些山峦靠得更近些时,让旅客们更在意的往往却不再是那些被巨石环绕的峰顶,而是那一片片被密林遮蔽的山腰。这些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山坡看起来是如此的阴暗与险峻,不由得让所有的过客都妄图远远地避开它们。然而这一切却无路可避。穿过一条廊桥之后,一座小乡村便出现在了旅客的眼前。它蜷缩在小河与圆山[1]那几近垂直的陡峭山坡之间的土地上。村庄里那些簇拥在一起、腐朽老旧的复折式屋顶所预示着的设计年代总会比附近的周边地区的建筑物早上许多,这往往会让那些来到这里的外乡人颇感讶异。但靠得更近时,他们又会不安地发现大多数房子都已经被废弃了,坍塌成做一堆废墟。就连那座有着破旧尖塔的教堂而今也变成了小村子里邋遢的杂货铺的地盘。旅人们都害怕走过桥上的那条阴暗的走道,可是除此之外别无它路。可一旦穿过了那条走道,他们难免会留意到小村街道上飘荡着的一股淡淡的不祥的臭味——那就好像发霉和腐朽了数个世纪之后遗留下的味道。若是能尽快离开这块地方,顺着群山脚下围绕着的羊肠小道走下去,穿过山的那一边平坦地区上的小村庄,重新回到艾尔斯伯里公路上总会让人倍感宽慰。而在那以后,这些旅人们也许在某一天才会得知自己那天曾路过的村庄名叫敦威治。外乡人总是尽可能不去访问敦威治。而且自从某个恐怖时期过后,所有指向那里的路标都被摘了下来。其实若以寻常的审美标准来看,那里的景色异常优美。可是从来都没有什么艺术家,也不会有什么夏季游客涌向那里。在两百年前,当谈论魔女之血、撒旦崇拜以及林间精怪还不至被人嘲笑的时候,人们总习惯拿这些东西当作远离躲避这个地方的借口。而在我们这个充满理性的年代里——自从1928年敦威治恐怖事件的真相被那些心系这座小镇、乃至整个世界的安宁的人们掩盖下去之后——人们总是在不知确切原因为何的前提下,便有意地远远避开了这块地方。不过,也许有一个原因——虽然这并不能用在那些毫不知情的外乡人身上——可以解释人们为何总是回避这片地方:当地的住民如今已变得令人厌恶的堕落和颓废了。就像新英格兰地区遍布的其它许多犹如一潭死水般的地方一样,这些人已经在倒退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了。甚至他们都几乎隔离成了一个新的民族,并在心理与生理方面都形成了诸多因退化和近亲繁殖而遗留下的、特别且明显的缺陷。他们的平均智力低得可怜,而他们的历史中也充斥着公然的邪恶与凶残,语焉不详的谋杀,悖常的乱伦,甚至某些几乎不容言说的暴力与变态行径。以两三家于1692年自塞伦搬迁到这里、曾有着家族纹章的古老世系为代表,那些古朽的上流阶层仍旧保守着某些非常腐朽的东西。而这些家族的其他旁系则大多早已深深地融入了那些卑贱的平民之中,仅仅只残余下自己的姓氏作为回溯他们引以为耻的血统的唯一线索。沃特雷与毕夏普家族中的某些人依旧将他们的长子送去哈佛或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但这些年轻人却极少再度回到这些他们以及他们的祖辈所诞生的破败屋檐之下。尽管古老的传说里提到许多事情,例如:印第安人的某些不洁的仪式与秘会;在这些仪式和秘会上,他们会从那些圆形的群山之中召唤出某些有着可怕形状的阴影;以及他们在这些仪式和秘会的狂欢中所颂念的疯狂祷告,还有那些为回应这些疯狂祷告而从地面之下发出的响亮的爆裂声和隆隆声。可事实上,从来没有人能说清楚敦威治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即便是那些了解近期恐怖事件其中真相的人们亦是如此。1747年,刚到敦威治村公理会[2]的亚比雅·哈德利牧师曾就以附近存在着撒旦以及他的小魔鬼们[]这论题发表过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布道。其间他说到:“我们必须承认这在里,那些恶魔们亵渎神明的言词已成共识,绝无从否认。那些来自阿扎赛尔、巴泽勒尔、别西卜以及彼列[3]的应当被诅咒的声音,如今正从地下传来。有数十尚在人世的可信证人可以为证。就在不到十四夜前,我就曾听到我家房子后的山丘中传来清晰的邪恶力量的对话。在那里面回响着咯咯声、滚动声、呻吟声、尖啸声以及嘶嘶声。在这尘世没有什么东西能发出那种声音。这些声音一定来自那些只有邪术才能找到的洞窟,只有恶魔才能开启的巢穴。”可发表过这次布道后不久,哈德利先生就失踪了。不过他布道的原文倒是在斯普林菲尔德被刊印发表了,甚至直到现在还找得到。年复一年,听到群山中传出怪声的报告从未间断过。可时至今日,这一切依旧让无数地质和地文学家困惑不已。还有一些民间传说则提到了那些飘荡在山顶那些石柱圆环附近污秽的臭味;那些只有在一天的某几个小时里,站在在巨大的深谷底部几个特定的位置上,才能模糊听到的呼啸而过的风声。另一些传说则都在阐述魔鬼的狂欢之所[4]的故事。那是一片被诅咒了的荒芜山坡,在那里不论是大树,还是灌木乃至一片草叶都无法生长。另外,当地人也非常害怕那些数量众多、总在暖和的夜晚鸣叫演奏的夜鹰。他们发誓说这些鸟儿是亡魂的接引者——它们总是立在枝头等待着那些垂死者的灵魂,并用它们那如同哭泣般毛骨悚然的叫声为受害者最后时刻挣扎着的呼吸声谐奏。倘若它们能在灵魂里开身体的那一刻抓住死者消散的灵魂,它们便立刻振翅飞走,啁啾而鸣,留下一串恶魔般的笑声。而一旦它们失败了,这些鸟儿便会在一片失望的沉寂中逐渐消失。当然,这些传说现在显得既荒谬,又落伍,毕竟它们都是从非常久远的古老过去流传下来的。敦威治的确异乎寻常的古老。它比周边三十英里内任何一个人类居住地都要古老得多。时至今日,旅行者们也许还能在村子的南边找到18世纪前修建的毕夏普家族古老宅子所遗留下来的几堵地窖墙壁与一座烟囱。而瀑布附近1806年修建的磨坊残留下的废墟变成了这儿能够看得到的最晚的建筑物。这里的工业并不发达,就连十九世纪轰轰烈烈的工业运动在这里也只不过是只短命的蚱蜢。不过,在所有一切建筑中,最为古老的还是那些堆建在山顶、采制粗陋的柱形巨石圆环。这些东西大多都被视为是印第安人而非殖民者的作品。目前流行的看法认为这些地方曾经是印第安人鹿野部落[5]的墓园。那些沉积在这些圆环之中以及哨兵岭[6]上一个不小的桌状巨石附近的骷髅与骸骨显然也支持这一理论。不过,仍然有许多人种学家却固执地认为这些遗骸应该属于高加索人种[7],即便这个说法显得相当荒谬和不可思议。[1]Round Mountain[2] the Congregational Church 。新教的宗派之一,在教会组织体制上主张各个堂会独立,会众实行自治,即公理制。公理会的信仰比较自由化,强调个人信仰自由,尊重个人理解上的差异。[3]Azazel and Buzrael, Beelzebub and Belial。Azazel,阿扎赛尔,居住在沙漠、旷野中的恶鬼。在犹太教的赎罪日,人们会给其送去替罪羊,借以消除众人的罪。Buzrael,不知为何物….看读音好象是WOD恶魔书的血天使……好吧,你拍死我吧Beelzebub,鬼王别西卜,苍蝇之王Belial、彼列,《圣经》中认为是撒旦的别名,另外这个名字也出现在所罗门王72魔神中,曾位列天使。[4]the Devil's Hop Yard[5]the Pocumtucks,鹿野(Deerfield Indians)是这个部族的别名,原来那个名字我实在拼不出[6]Sentinel Hill[7]Caucasian。高加索人,拉丁人种。原本大多居住在欧洲西部,中亚,北非等地。欧洲高加索地区的人民可以视为典型的代表。目前这个词也逐渐泛指白种人。乌撒的猫作者:H. P. Lovecraft据说在Skai河对岸的乌撒①,没有人可以杀死一只猫。当我凝视着他趴在火堆前呼呼大睡时就对此深信不疑了。因为猫是神秘的,与那些人类无法看见的事物有着紧密的联系。他是远古埃古普托斯②的灵魂,是关于Meroe和Ophir③那些被遗忘的城市传说的见证。他是丛林之主的近亲,是关于古老而邪恶的非洲的秘密的继承者。斯芬克斯是他的表亲,他们使用同样的语言。但是他比斯芬克斯更加古老,仍旧记得她已然忘却的历史。远在乌撒的居民们禁止杀猫以前,那里住着一个老佃农和他的妻子,他们以捕捉和杀戮邻居们的猫为乐。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是因为讨厌猫在晚上的叫声,又或者是因为猫会在天色昏暗时悄无声息地穿过院子和花园。但是无论原因是什么,这对老夫妇乐于捕杀每一只接近他们窝棚的猫。从黑暗中传来的一些声音来判断,许多村民根本想象不出这些杀猫的手段。但是村民们并不和老头和他的妻子谈论这些事情。这不仅是因为那两张枯瘦的脸上平时流露出的表情,也因为他们窄小的窝棚藏在废弃院落中一棵橡树的树荫最黑暗的深处。事实上,猫的主人们对这两个古怪的老家伙恨之愈深,也就惧之愈甚。他们不敢痛斥两人是残暴的凶手,只能小心照看他们心爱的宠物或捕鼠能手能够远离黑暗树林深处的窝棚。当一些猫因为不可避免的疏忽而走丢,日落后又听到了那些声音时,丢猫的主人只能感到哀伤却无能为力,或是迫使自己感谢命运这样失踪的毕竟不是他的一个孩子。乌撒的居民都很淳朴,他们不知道这些猫是何时出现的。有一天,一群装束怪异的人组成的商队从南方来到了乌撒狭窄而破旧的街道上。他们身着黑色外衣,和其他每年两次经过村庄的路人们完全不同。在市场上他们把银子作为货币,从商人那里购买色彩鲜艳的小珠子。没人知道这些人来自何处,但是看起来他们的信仰很奇特。他们货车的边缘绘制着由猫头人身、鹰头人身、羊头人身、狮头人身组成的奇怪图案。商队的首领戴着一个有两个角的头饰,两个角中间还有一个奇怪的小圆盘④。在这个独特的商队中有一个没有父母的小男孩,他只有一只心爱的小黑猫。瘟疫夺去了他的双亲,却留给他这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来缓解他的悲伤。当人年幼时,他可以从一只小黑猫的憨态中获得极大的喜悦。所以,当这个小男孩——那些黑衣人叫他美尼斯⑤——坐在一辆装饰奇异的货车的踏板上和他那活泼好动的小猫玩耍时,他的欢笑远多于泪水。在那些人到达乌撒的第三个早晨,美尼斯的小猫不见了。当他在市场上抽噎时,几个村民告诉了他那个老头和他妻子的事情,还有晚上听到的声音。听到这些以后,他从抽泣陷入沉思,最后开始祷告。他对着太阳伸展双臂,用村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祈祷——虽然事实上村民们并没有努力去理解孩子的话语,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完全被天空和云朵的怪异形状吸引住了。当小男孩喃喃地说出他的祈求时,起先形状诡谲的云在头顶变成了阴暗、模糊却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一种头有两角中间夹着一个圆盘的混种生物。自然界充满了这些让想象力相形见绌的幻象。那天晚上商队离开了乌撒,从此杳无音信。人们疑惑地发现整个村子里找不到一只猫。无论大猫小猫,黑猫,灰猫,斑纹猫,黄猫还是白猫都从家家户户的壁炉前消失了。镇长老克莱侬坚称是那些黑衣人为了报复有人杀死了美尼斯的小猫而带走了所有的猫,他还诅咒了商队和那个小男孩。但是那个身材瘦小的公证人尼斯申称老佃农和他的老婆更加值得怀疑,因为他们对猫的憎恶不仅臭名昭著而且愈发肆无忌惮。可是甚至当客栈老板的儿子小阿特尔发誓说他曾隐约看见乌撒所有的猫都在那个被诅咒的庭院的树下,绕着那个窝棚围成一圈缓慢而严肃地踱步时——它们两两并排,似乎是在进行某种未曾听说过的动物的仪式——依旧没有人胆敢向那对夫妇抱怨。村民们不知道这么小的一个孩子的话语有多少可信度。虽然他们害怕那对邪恶的夫妇已经迷惑了所有的猫并将它们处死,他们仍然打算直到那个老佃农离开他黑暗又令人反感的院子时才去谴责他的所作所为。于是整个乌撒在徒然的愤怒中入睡,当人们在黎明时分醒来时,等等,所有的猫都回到他熟悉的壁炉前了!无论大猫小猫,黑猫,灰猫,斑纹猫,黄猫还是白猫都在。猫看上去毛色光鲜,胖胖的,发出低沉的呼噜声。镇民们谈论着此事,却没有得出什么结论。老克莱侬再次坚称是那些黑衣人带走了猫,因为从来没有猫能从那个老头和他妻子的窝棚里活着回来。但是所有人都就一点达成了共识:那就是猫拒绝进食或喝牛奶的行为十分异常。整整两天这些毛色光亮,懒洋洋的乌撒猫拒绝进食,只是在火炉前或太阳下打盹。整整一个星期后村民们才注意到黄昏时分树下的那个窝棚的窗户后面没有灯光照明。随后身材瘦小的尼斯回忆起自从猫消失的那个晚上以来就再也没有人见过老头或者他的妻子。又过了一个星期,村长决定克服他的恐惧,并把调查小屋反常的寂静作为自己的职责分内的事情去做——虽然在此之前他谨慎地带上了铁匠熵和石匠萨尔作为见证人。当他们砸开摇摇欲坠的门后只发现了这个:泥地上躺着两副仔细剔净的人类骨架,还有阴暗的角落里爬着几只外形奇特的甲虫。后来乌撒的镇民们对此事讨论了很久。验尸官瑟斯和公证人尼斯争论不休,还有克莱侬,熵和萨尔也被问了很多问题。即便是阿特尔,那个客栈老板的儿子也被仔细询问并且得到了一块肉作为回报。他们谈论着老佃农和他的妻子,商队的黑衣人,美尼斯和他的小黑猫,美尼斯的祈祷以及那时天空的变化,商队离开那晚猫的行为还有后来在废弃院子的树荫下那个窝棚里的发现。最后镇民们通过了那条被Hatheg的商人转述,被Nir的旅行者们谈论的法律:在乌撒没有人可以杀死一只猫。译注:① 乌撒,Ultha。这是Lovecraft小说中虚构的一个小镇,曾出现于小说The Dream-Quest of Unknown Kadath (1926), "The Cats of Ulthar" (1920) 和 "The Other Gods" (1933)。乌撒以那条''no man may kill a cat ''的法律而闻名。乌撒的猫具有灵性,能和懂得猫语的人类交谈。在乌撒可以找到旧日支配者(Elder Ones)的神庙。② 埃古普托斯,埃及国王,他的50个儿子和他兄弟Danaus的50个女儿成婚。③ Meroe,尼罗河东岸的一座古城。Ophir,圣经中提到的一块富饶之地。④ 这里描述的生物是阿比斯,Apis。古埃及神话中的生物。⑤ 美尼斯,Menes,古埃及法老,生活于公元前3100年。《我的船》 乔安娜·拉斯  米尔蒂,让我给你讲个故事!  不,坐下来吧。吃点奶油干酪和百吉饼。我保证这个故事能拍成一部一流的电视剧;我已经开始写了。小角色,小制作——这是件真事。知道吗,咱们先说这个疯狂的少女,也许是17岁左右吧,但她是一个游离人,她隐遁了,知道吗?她受到了某种可怕的惊吓。她就住在这么个旧公寓里,在一个贫民区里,非常神秘,就像一个幻想中的世界——金色的长发,也许会穿着她用旧被单缝制的扎染衣裙,光着脚到处走,还有这个业务经理,他在中央公园遇见了她,并且爱上了她,因为她像一个森林女神,或是一个自然精灵——  好吧。那太糟了。我会付我的午餐费的。咱们假装你不是我的经纪人,好吗?你也不必告诉我那已经过去了;我知道那已经过去了。事实是——  米尔蒂,我得找个人谈谈。不,那是一个令人恶心的想法,我知道,而且我不是要写它,我过去也没写过,可是,阵亡将士纪念日那个周末你会怎么过,要是就剩你一个人,别人都出城的话?  我得找个人谈谈。  对,我会把那些噱头去掉的。天哪,我没考虑呢;我只是有时在心烦的时候才会那样做,你知道的。你自己来吧。但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那不是一个为剧本写的故事。那是1952年我上高中的时候发生的事,我只是想讲给某个人听。我才不在乎有没有电视台会用它呢;你只需告诉我,我是或不是疯子,就这么简单。  好吧。  正如我所说的,那是1952年。我是岛上一个高中的毕业班学生,那是一所公立高中,但很特别,有一个大型的戏剧课程。他们正开始要消除种族隔离,你知道,50年代初,很自由的地区;每个人都拍着别人的背,因为他们让5个黑孩子进了我们的学校。八百个当中有5个!你会以为他们是指望着上帝从天上下来,给每个人头上都套一个大大的金色光环呢。  不管怎样,我们的戏剧课也消除种族隔离了——一个小黑女孩,15岁,名叫希西·杰克逊,有点天分。我所记得的就是,春季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她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带着那么股劲的黑人女孩,只是,当时我们并不知道那股劲究竟是什么;那使她显得很怪异,就像是刚从医院或什么地方出来似的。  顺便说一句,的确是这样。你知道吗,马尔科姆·X 4岁的时候看着他父亲被白人杀死了,这促使他当了一辈子的军人?希西也是亲眼看着她父亲被射杀了,那时她还很小——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只是那并没有使她从军;那只是令她惧怕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使她把自己封闭起来,一连好几个星期都不和任何人说话。有时,她会隐遁到这个世界之外,那时候,他们就会把她送到疯人院去。她会坐在学校的剧场里——噢,米尔蒂,岛上的高中都有钱,你最好相信这一点!——并且试图隐身在最后面的一个座位上,就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她只有4英尺11英寸高,浑身湿透了可能也只有85磅。所以,那也许就是她没去入伍的原因。天哪,那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害怕每一个人。那也不是简单的白人和黑人之间的事;有一次,我看见她在一个角落里和另外几个黑人学生当中的一人在一起:一个真正诚实的、值得尊敬的男孩,你知道,制服、白衬衫、领带,也提着一个新的公文包,他正在和她说着什么,像是一件关乎他一生的事。他真的哭了,恳求着她。而她所做的就是缩在角落里,好像想要钻到地缝里去似的,还摇着头说不不不。她说话的声音总是很小,除非是在台上演出,有时在台上的时候也是如此。第一个星期,她有四回忘了提示——只不过就是站在那儿,眼睛发直,准备倒在地上——还有两次,她误闯到布景里来了,就好像戏已经演完了似的,正好就在一幕戏的中段。  因此,阿尔·科波里诺和我去找校长了。我一直觉得阿兰自己就是一个很怪的人——记住,米尔蒂,这是1952年——因为他经常看那些疯子写的东西,《克苏鲁邪教》,《大衮的号令》《恐惧的雷恩人》——对,我记得,H。 P。 洛夫克拉夫特给你带来了好处——可是,我们知道什么呢?那些日子你去参加聚会,你会因为跳了贴面舞而感到兴奋,女孩穿着短袜和衬裙来凸现她们的裙子,如果你穿着一件运动服上学,那也没关系,因为中央高中很自由,但最好不要模仿它。即便如此,我知道阿尔是一个很阳光的男孩,我让他主讲;我只是在那儿不停地点头。我在那些日子里是一个很无关紧要的人。阿尔说,“先生,吉姆和我都完全赞成消除种族隔离,我们认为,这里成了一个真正自由的地方,真是一件大好事,但是——嗯——”  校长用那种眼光看着我们。哈。  “但是?”他说,像冰一样冷淡。  “是这样,先生,”阿尔说,“是希西·杰克逊。我们觉得她——嗯——有病。我是说,也许最好是……我是说,每个人都说她是刚从医院出来的,这让我们大家都紧张,而且肯定也会让她更紧张,而且,也许这么短的时间会让她——”  “先生,”我说,“科波里诺想说的是,我们不介意黑人和我们同校,但这不是在消除种族隔离,先生;这是在消除正常人和疯子之间的隔离。我是说——”  他说,“先生们,也许你们会有兴趣了解,塞西莉亚·杰克逊小姐智商测验的得分比你们俩加起来的得分都高。而且,戏剧科告诉我说,她的天分也比你们俩加起来的天分还要高。考虑到你们俩在秋季学期的考试成绩,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阿尔低声说道,“对,问题很多。”  校长又接着告诉我们,我们应该如何抓住这个机会和她一起工作,因为她是如此出色,她是一个真正的天才,而且,一旦我们停止传布愚蠢的谣言,杰克逊小姐就会有更好的机会来适应中央高中,如果他听到任何消息说,我们又去打扰她了,或者又散布关于她的传言,我们俩就将受到处罚,说不定还会被开除呢。  随后,他的语气不再那么冷冰冰的了,他告诉我们说,在她5岁的时候,有个条子无缘无故地向她爸爸开枪,就当着她的面,她爸爸流了好多血,死在了小希西的怀里,他告诉我们,她的妈妈有多么的穷,还说了另外两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说这些事已经足以令任何一个人发疯了——他用的词是“产生问题,”你知道——不管怎样,听他说完以后,我感觉就像一只老鼠,科波里诺走出校长办公室,把他的脸贴在了瓷砖上——凡是你能够到的地方,都会铺着瓷砖,这样他们就能把涂鸦冲洗掉,当然,在那些日子里,我们不用“涂鸦”这个词——哭得像个小娃娃。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一个“帮助塞西莉亚·杰克逊”运动。  上帝啊,米尔蒂,那女孩能演戏吗!她不可靠,问题就在那;一个星期,她会很用心,像狗一样卖力,练声、做体操、练习击剑、在食堂里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表演中尽显才华,下一个星期:什么都没了。哦,她的人在那儿,对,她的85磅都在那儿,可是她会敷衍每一件事,好像她的心思在别的什么地方:在技巧上完美无缺,在情绪上一无是处。我后来听说,在那种时候,她在地理或是历史课上也会拒绝回答问题,就那么淡出了,不说话。当她精力集中的时候,她能走到台上,掌控一切,仿佛那就是她自己的舞台。我从没见过这种人。才15岁!而且还那么小。我是说,她的声音不是很好——当然,我估计,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会好起来的——而且,她的身材,老实说,米尔蒂,用过去的一句脏笑话说,就是熨衣板上放了两片阿司匹林。那么小,一点也不好看。但是,我的上帝,你知道,我也知道,那没什么。有一次,她在一个独幕剧里演示巴女王,那是我们在真的观众面前的演出——好吧,就是我们的家长和其他孩子,还能有谁?——而且演得真好。还有一次,我看见她在演莎士比亚的戏。在一堂哑剧课上,她还演过母狮子。她都演得很好。真实,完美,绝对专注。她也很聪明;那时,她和阿尔已经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有一次,我听她给他讲,她是如何处理角色的,那是在她演示巴女王的那个下午,在绿厅,她正用冷霜卸妆的时候。她伸直胳膊,正对着我,就好像她的胳膊是一挺机枪似的,说道:  “至于你,吉姆先生,让我告诉你:重要的是信仰!”  那真是件好笑的事,米尔蒂。她和阿尔成了越来越好的好朋友,当他们带我玩的时候,我会觉得有点受宠若惊呢。他借给她看他那些疯子写的书,我无意间零星听到了她生活中的一些事。她有一个极其保守的妈妈,非常敬畏上帝,非常可敬,难怪希西在她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她妈妈甚至连头发都不让她拉直——不是出于意识形态的原因,你知道,那时还没有,只不过是因为——听听——希西还太小。我想,她妈妈过去肯定比她还要疯狂。当然,我是一个该死的蠢蛋(谁又不是呢?),而且我确实觉得所有的黑人都天生就散漫;他们打着响指走来走去,吊在枝形吊灯上,你知道,就是那些事,跳啊,唱啊。但就是有这么个异类,她的家人晚上都不让她出门;不许她去参加聚会,跳舞,玩牌;不能化妆,连首饰都不能戴。相信我,我认为,如果要为她的反复无常找出个原因的话,那就是因为她的脑袋被圣经敲打得太频繁了。我想,她的空想怎么也得找个口表现出来吧。顺便说一句,要是她妈妈发现她在上戏剧课,肯定会揪住她的头发,把她从中央高中拖走;我们都不得不发誓要时刻严守秘密。演戏可比跳舞要罪孽深重,也邪恶得多,我想。你知道,我觉得那太让我感到震惊了。真的。阿尔的家庭是极不正统的天主教家庭,我的是不正统的犹太教家庭。我从没碰到谁有那么一个妈妈。我是说,要是希西哪天回家的时候,在她天天都穿的那件宽松的白衣服上别了一个金色的圆形别针的话,她妈妈就会打她;你还记得那种别针吧,女孩全都别的。当然,杰克逊小姐也不会穿马毛的衬裙;杰克逊小姐穿短得不能再短的百褶裙,以及退了色的、皱皱巴巴的直裙。有一阵,我还觉得,穿那种短裙,意味着她还敢表现出她的,你知道,性感,但不是那么回事;那都是她的一个比她小得多的表妹穿剩下的东西。她连自己的衣服都买不起。我想,是她妈妈和那些信仰方面的事使我最终改变了对希西的看法。表面看来,塞西莉亚·杰克逊很普通,我想,但我知道她是个很特别的人。所以,有一天,在教学楼里,我正准备去上另一门课的时候,我碰到了她和阿尔,我说,“希西,你总有一天会出名的。我认为,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棒的演员,我只想说,认识你是我的荣幸。”然后我深深地给她鞠了个躬,像伊若·弗林那样。  她看着阿尔,阿尔也看着她,有点诡秘的样子。然后她把头埋在她的书里,吃吃地笑了。她那么瘦小,有时你都会觉得奇怪,她是怎么做到的,能成天拖着那些书到处走;她的腰都被压弯了。  阿尔说,“噢,好啦。告诉他吧。”  就这样,他们把他们的大秘密告诉了我。希西有一个表妹,名叫格洛丽叶特,格洛丽叶特和希西共同拥有一个真正的船台,就在希尔弗汉普顿的外码头上。她们各付一半的船台费——当时大约是2块钱一个月,米尔蒂——你要知道,在当时,码头不过是指一条长长的木头船坞,你可以把你的小船拴在那儿。  “格洛丽叶特没在,”希西说,还是那么点小声。“她得去看姨妈,在卡罗莱纳州。下个星期天,妈妈也要去。”  “所以,我们准备划船出海!”阿尔替她把话说完了。“你想去吗?”  “星期天?”  “对呀,妈妈去完教堂之后,就去汽车站,”希西说。“大约是1点钟。伊夫林姨妈9点过来照看我们。所以,咱们有8个小时。”  “去那儿要用2个小时,”阿尔说。“先坐地铁,再坐公共汽车——”  “除非是坐你的车去,吉姆!”希西说着,大笑起来,把书都掉地上了。  “哦,非常感谢!”我说。她把书捡起来,冲我笑笑。“不,吉姆,”她说。“无论如何,我们想让你去。阿尔还从来没见过那条船呢。格洛丽叶特和我,我们叫它‘我的船’。”才15岁,她就懂得如何对你笑,笑得让你心花怒放。也许我只是觉得:这真是一个大秘密!一个大罪孽,我想,在她妈妈看来。  我说,“行,我开车去。我能问问那是条什么船吗,杰克逊小姐?”  “别那么冒傻气,”她鲁莽地说。“我是希西,塞西莉亚。傻吉姆。  “至于‘我的船’嘛,”她又接着说,“它是一条大游艇。巨大。”  我正准备笑话她,但我随后发现,她是成心这么说的。对,她只是在开玩笑。她又诡秘地冲我笑笑。她说我们得在她家附近的汽车站那儿集合,然后她就沿着铺了瓷砖的走廊走了,穿着发旧的、宽松的绿裙子和一成不变的白上衣,身边跟着瘦得皮包骨头的小阿尔·科波里诺。没有漂亮的短袜;杰克逊小姐只穿着一双快要开线的、矮腰旧皮鞋。但是,她显得有点不一样:她抬着头,步履轻盈,而且,她说话的声音也不像以前那么小了。  我猛然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开怀大笑——在台下。要知道,她动不动就会哭,比如,上课的时候,她从老师的话里听出安东·契诃夫——你知道,那个伟大的俄国剧作家——死了,就会哭。后来,我听她对阿兰说,她不相信那是真的。还有好多诸如此类的小事,都挺神经的。  就这样,我开着那辆在当时看来也许算得上是世界上最老的车——不是博物馆里的东西,米尔蒂——接上了她;那就是一堆破烂——老实说,我能把它发动了,就算是够幸运的了,当我到达布鲁克林区希西家附近的汽车站时,我看见她站在那儿,穿着一条退色的、半新的百褶裙,还有那件白上衣。我猜想,名叫塞西莉亚·杰克逊的小精灵每天晚上都会从小木屋里出来,洗那件上衣,再把它熨平。好玩,她和阿尔真是一对儿——你知道,他就像中央高中的伍迪·艾伦,而且,我觉得他对他那些疯子写的书很感兴趣——真的,米尔蒂,非常狂热,在1952年——因为,否则的话,像他这么一个5英尺3英寸高又这么有才气的意大利小阿飞,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怎么会有一半的时间没人能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和他做朋友;我想,那让我感觉到了我的重要性,你知道,慷慨,友善,就像和希西做朋友一样。他俩的体格差不多是一样的,站在汽车站旁边等着,我觉得他俩的脑袋都在同一个地方。我现在明白了。我想,他比他的年代超前了20年,就像他的书一样。假如民权运动早发生几年的话,也许——不管怎样,我们开车去希尔弗汉普顿了,而且那是一段不错的旅程,好多的乡村,都是平地——在那时候,岛上还有菜圃呢,我们看到,那个船坞不过就是一个比较大的旧码头,但还算不错了;我把车停好,阿尔拿出了希西带的一个购物袋。“午餐,”他说。  “我的船”就在那儿,对,一半在船坞里。不知为何,我甚至都没指望它真的存在。它是一条旧的、有漏缝的小木船,只有一只桨,船底有3英寸。在船头,有人用橙色的漆,歪歪扭扭地写上了船名“我的船”。一根像绳滞子一样坚固的绳子把“我的船”拴在了停泊处。当然,它看上去还不至于马上就沉下去;毕竟,它在那儿也拴了好几个月了,经历过雨、雪,但依然还在那儿漂着。所以,我上了船,心想着我真应该把鞋脱下来,开始用我从车上带来的锡罐舀水。阿兰和希西在船的中间,正从袋子里往外掏东西。我想他们是正在摆午餐。很显然,“我的船”大部分时间都是泊在船坞里的,而希西和格洛丽叶特就坐在船上吃午餐,也许还假设她们是在“玛丽女王”号上呢,因为阿兰和希西好像都没注意到船少了一只桨。天气不错,就是有点时好时坏的那种天;你知道,一会儿多云,一会儿有太阳,但都是那种蓬松的小片云,没有要下雨的意思。我舀了好多粘乎乎的水出去,然后就走到了船头,当太阳出来的时候,我看见那字不是橙色的。那是黄色的。  我又靠近了一些去看:那字不是用漆写上去的,而是用什么东西嵌在“我的船”侧面的,就像是办公室门上挂的那些名牌一样;我想,我第一次肯定看得不够真切。那字写得很好,很顺畅,真的很专业。我猜是黄铜的。不是铸造的,米尔蒂,是那种——他们管那叫什么,拼花?凹雕?每个字都是分开的。肯定出自阿兰之手;他有那种天分,过去常给他的那些疯子写的书画怪异的插图。我回头一看,发现阿兰和希西正从袋子里取出一大块粗棉布,要铺在那些插在船舷上的大杆子上。他们正在支一个遮阳篷。我说:  “嗨,我敢打赌,那布是你们从剧院拿的!”  她只是笑笑。  阿尔说,“你能给我们拿些淡水吗,吉姆?”  “当然,”我说。“在哪儿,船坞上?”  “不,从桶里。在船尾。希西说上面有标记。”  哦,当然,我想,当然。在太平洋上,我们摆好我们的水桶,求雨。那儿是有一个桶,没错,而且有人不辞辛劳地在污迹斑斑的桶上用绿漆写上了“淡水”两个字,但是,那个桶从来就没有再装过任何东西。桶都干透了,空的,而且锈得很厉害,你把它拿起来,对着光,你能看到桶底有两个洞。我说,“希西,桶是空的。”  她说,“再看看,吉姆。”  我说,“可是,看,希西——”同时把桶倒了过来。  冰凉的水从膝盖到鞋底把我浇了个透。  “瞧?”她说。“绝不会空。”我心想:该死,我没看,没别的。也许昨天下雨了。尽管如此,满满一桶水是很沉的,而我拎那个桶的时候只用了一根手指。我把桶放下了——如果它之前真的是满的,现在肯定也不会是了——又看了看。  桶是满的,水正好到桶边。我把手浸到里面,喝了一点儿:像天然泉水一样清凉,而且有股——我不知道——像被太阳晒过的蕨类植物的味道,或者是悬钩子,野花,青草。我心想,我的上帝,我自己正在变成一个疯子!随后,我看看四周,只见阿兰和希西已经把支到杆子上的粗棉布换成了一个蓝白间条的遮阳篷,就像你在那些拍克里奥佩特拉的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样子,你明白吗?就是那种支在她的大游船上挡太阳的东西。希西又从她的购物袋里取出了一块带橙、绿、蓝色图案的东西,裹在了她的旧衣服上。她带了一副金色的耳环,大圈的那种,还在她很滑稽的头型上带了一顶黑色小帽。她肯定已经把鞋脱在了什么地方,因为她正光着脚。我还看见她露出了一个肩膀,我在“我的船”的遮阳篷下面的大理石条凳上坐了下来,因为我可能出现了幻觉。我是说,她之前没有时间——而且,她的旧衣服哪去了?我对自己说,他们肯定是把剧院里的那一整包东西都拿来了,诸如,她已经插在她饰有琥珀的皮带上的那把看上去很邪恶的刀,刀柄上镶满了金子和石头: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上面还发出小十字形的光,一闪一闪的,你的眼睛根本跟不上。当然,我不知道那蓝色的是什么,但我现在知道了。你不会把星形的蓝宝石放在剧院里的。或者是一个10英寸长的新月形钢刀片,在阳光下,锋利的刀刃晃得你眼睛都睁不开。我说道,“希西,你看上去就像示巴女王。”  她笑了。她对我说,“吉姆,圣经里写的不是示巴,而是沙巴。沙-巴。等咱们见到她的时候,你必须记住啊。”  我对自己说:对,这就是每星期天小女孩希西·杰克逊发疯搞怪的地方。迷失的周末。我想,这是我离开的好时候,找个借口,你知道,给她妈妈或是姨妈打电话,或者,也许干脆就给最近的医院打电话。我只是为她着想;希西不会伤害任何人,因为她没有恶意,从来没有。而且,她那么小,也不可能伤害到任何人。我站了起来。  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是平齐的。而且她站得比我低。  阿尔说,“当心,吉姆。再看看。永远再看看。”我走到船尾。那儿有一个写着“淡水”的桶,但当我要看的时候,太阳出来了,我发现我看错了;那不是污迹斑斑、写着绿字的生了锈的旧镀锌铁皮桶。  那是银桶,纯银的。它就放在嵌在船尾的一口大理石井里,上面的字是镶玉的。桶还是满的。它永远都是满的。我回头看见希西站在蓝白间条的绸布遮阳篷下面,佩着她镶着星形蓝宝石和绿宝石和红宝石的短剑,说着很滑稽的语言——我现在知道了,米尔蒂,那是西印度语,但我当时不知道——而且我知道——就像我亲眼看到一样确定——如果我在太阳底下看“我的船”那几个字,它们应该是纯金的,而不是黄铜的。那木头应该是乌木。我甚至都没感到惊讶。虽然一切都已经变了,你知道,我却从没看见过变化的过程;那要么是我第一次没看清楚,要么是我看错了,要么是我没注意到某些地方,要么是我恰好忘记了。比如,我以为在“我的船”中间的是一个旧柳条箱,但实际上,那是一个顶上有小舷窗的船舱,我看见里面有三张靠墙的铺位,一个壁橱,一个漂亮的小厨房,有一台冰箱和一个炉灶,在洗涤槽的一边——我真的没法看得很清楚——有一个瓶子,瓶颈上裹着一条餐巾,戳在装满碎冰的冰桶里,就像一部弗雷德·阿斯泰尔与金吉尔·罗杰斯的老电影一样。整个船舱内部都嵌着柚木板。  希西说,“不吉姆,那不是柚木。是黎巴嫩产的雪松木。这下你明白我为什么不把学校里的那些传言当回事了吧。黎巴嫩的原油!那是它产的雪松木。还有象牙。我去过那儿好多、好多次呢。我还和智慧的所罗门王说过话呢。我去过沙巴女王的宫里,和诺斯索斯妇女达成了永久的协议,她们有像月亮的盈亏一样的双刃斧。我拜访过艾卡顿和娜弗雷塔丽,在贝宁和达尔见过那里的国王。我连亚特兰蒂斯都去过,皇室夫妇在那儿教会了我很多事情。那些男祭司和女祭司,他们教我怎么能让‘我的船’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甚至去到海底。噢,我们在黄昏的时候,坐在帕拉斯的顶上聊了好多话题呢!”  那是真的。全都是真的。她不是15岁,米尔蒂。她坐在船头,操控着“我的船”,控制台上有好多刻度盘,拨动杆,按键,开关和仪表,像B-57的驾驶舱似的。她起码长了10岁。阿尔·科波里诺也一样,他看上去就像我在一本历史书里看到的一幅图片上的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似的,头发长长的,留着小胡子。他穿得也像德雷克一样,除了没有那种白色硬领,他的耳朵上戴着红宝石,手指上戴满了戒指,而且他也不是17岁了。在他的脸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从他的左太阳穴的发际线一直向下,经过他的眼睛,延伸到他的颧骨那儿。我还看见,在希西戴的小帽下面,她的头发扎成了样子很滑稽的发辫。我见过那种发辫。哦,很久以前,每个人都梳“玉米头”。我在大都会博物馆看见过,那儿有来自非洲贝宁的一个城市的银质面具雕刻。很古老,米尔蒂,有好几百年了。  阿尔说,“我听说过别的地方,公主。我能带你去看。哦,咱们去乌斯-纳盖伊和塞勒法伊斯市集吧,还有冷原荒地上的卡代斯——那是个恐怖的地方,吉姆,但是咱们不必害怕——然后,咱们去乌尔塔城,那儿的法律很有意思,不许男人或女人杀猫,或者去打搅它。”  “亚特兰蒂斯人,”希西用一种深沉、悦耳的声音说道,“他们答应下次教我怎么到海底去。他们说,如果你用心去想,如果你准备充足,如果你相信,你就能让‘我的船’一飞冲天。到星星上去,吉姆!”阿尔·科波里诺小声诵读着那些名字:卡苏利亚,索纳-尼尔,塞拉利昂,扎尔,巴哈纳,尼耳,奥利亚布。都是他那些书上写的。  希西说,“在你随我们去之前,你必须做最后一件事,吉姆。把绳子解开。”  我沿着“我的船”的梯子爬到了码头上,把系在泊位上的用金线编的绳子解了下来。金线和丝线拧成的,米尔蒂;绳子从我的手里滑落下去,就像是活了一样;我知道丝绸的那种结实、光滑的手感。我想着亚特兰蒂斯和塞勒法伊斯,还有飞到星星上去的事情,所有这些都在我的脑子里和那些毕业舞会,还有上大学的事混在了一起,因为我已经很幸运地被“我选的大学”录取了,在成为一名美式足球巨星之后,我将当一名律师,公司法律顾问,我将有怎样的一个未来呀。那些都是我当时的计划。人终有一死,对吗?再对比想想那能令约翰·D·洛克菲勒羡慕得脸发绿的、35英尺的游艇,和世上从没有人去过的,而且也没有人再去过第二次的那些地方。希西和阿尔高高站在甲板上,他们俩就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美丽,危险,神秘——我突然意识到,我不想去了。一部分原因是,显然可以肯定,要是我冒犯了希西,不管是怎么冒犯的——我指的不光是吵嘴,或意见不和,或生闷气之类的事情,而是一种真正刻骨的冒犯——我就会立刻发现自己是坐在一条漏水的小船上,漂流在太平洋上,而且只有一只桨。或者,也许只是被绑在希尔弗汉普顿的船坞上;希西没有恶意。起码是我希望如此。我只是——我想,我的感觉不够好。而且,在他们的脸上有某种——,怎么说,好像在他俩的脸上都有,特别是在希西的脸上,像阴云,像面纱,从上面能看到别样的脸,别样的表情,别样的灵魂,别样的过去和未来,别样的学识,它们在变换着,就像在炎热的天气里,在柏油路上蒸腾的海市蜃楼。  我不想知道那些,米尔蒂。我不想知道那么多。那些东西对大多数17岁的孩子来说,还要等上好几年才能体会到:美丽。绝望。死亡。怜悯。痛苦。  我正抬头看着他们,看着微风把阿尔·科波里诺的紫红色天鹅绒斗篷吹得鼓了起来,把他银黑相间的紧身衣吹得闪着光,这时,有一只又大、又重、又硬、又肥的手按住了我的肩膀,一个又大、又肥、又恶、又粗的南方口音说道:  “哎,小孩,谁让你到这个泊位来的!那条小船停在那儿干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南方的红脖子治安官都有的、祖爷爷似的脸庞:斗牛犬似的垂下巴,被太阳晒得通红,肥得像头猪。我说,“先生?”——在那时候,每个高中生都能在梦里那么说——然后,我们转向海湾,我说,“什么船,先生?”那个条子说,“那不是——”  因为那儿什么都没有。“我的船”不见了。那儿只有一片闪闪发亮的蓝色水域。他们没有在远处的水面上,他们没有在码头的另一侧——那个条子和我,我们俩跑了一圈——当时我还有心往天上望了一眼——  没有。一只海鸥。一片云。一架盘旋的飞机。况且,希西不是说了吗,她还不知道怎么飞到星星上去呢?  对,再没有人看到过“我的船”。也再没人见过塞西莉亚·杰克逊小姐,十足的疯子和天才少女。她妈妈到学校来了,我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我告诉他们一个编好的故事,就是我曾经准备和那个条子说的故事:他们说,他们要划船在码头附近转转,然后就回来,而我去停车场看我的车了,当我回来的时候,他们不见了。出于某种很疯狂原因,我始终觉得希西的妈妈应该长得很像杰迈玛姨妈,可她却是一个瘦小的女人,像极了她女儿,是我见过的最神经质和保守的人:一个瘦小的女人,穿着一件紧绷绷的,但很干净的灰色西装,像老师穿的那种,你知道,破得不能再破的鞋,衬衫的领口处有一道白色的花边,草帽上带着一道白箍,还带着一副白手套。我想,希西知道我希望她的妈妈长得什么样,也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该死的大傻瓜,再考虑到你是一个普普通通的、17岁的白人自由种族主义者,那就是她不带上我的原因。那个条子?他跟着我到了我的车那儿,我刚一到那儿——我出了一身冷汗,快被吓疯了——  他也不见了。消失了。  我想他是希西变出来的。只是开个玩笑。  就这样,希西再没回来。我没法让杰克逊太太相信,阿兰·科波里诺,少年强奸犯,没有把她的女儿带到某个僻静的地方并且谋杀了她。我不停地试呀,试,但杰克逊太太就是不相信我。  经证实,格洛丽叶特表妹根本不存在。  阿兰?噢,他回来了。但耽搁了一些时间。很长很长的一些时间。我昨天看见他了,米尔蒂,在布鲁克林的地铁上。一个瘦得皮包骨的矮子,支着扇风耳,穿的还是20年前那个星期天他出发时穿的那件运动服和裤子,头发也剪的是50年代的式样,现在没人会剪成那样了。实际上,有好多人都盯着他看。  问题是,米尔蒂,他依然是17岁。  对,我知道那不是别的某个孩子。因为他正使劲冲我招手呢,还笑着。当我和他一起在他的老车站下车的时候,他开始问起中央高中的每一个人的情况,就好像那是一个星期之前,或者不过是一天之前的事。但是,当我问他这20年他究竟在哪儿时,他不告诉我。他只是说,他忘了什么东西。我们爬上5楼,回到了他的旧公寓,过去放学以后,在他妈妈和爸爸下班回家之前,我们经常会在那儿呆2个钟头。他从兜里掏出那把旧钥匙。那儿还是老样子,米尔蒂:气体制冷柜,暴露在洗涤槽下面的水管,没人再用的夏季凉垫,冬天用的窗帘,窗户上方挂着的帷幔,裸露的镶木地板,还有厨房里铺着的老油地毡。每当我问他问题,他只是笑。当然,他认识我,因为他有两次叫了我的名字。我说,“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他说,“还用认?你没变嘛。”没变,我的天。我说,“喂,阿兰,你为什么要回来?”他像希西那样一笑,说,“为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的那本《死灵之书》,还能为什么?”可我看见他手里拿的那本书了,那是另外一本。他仔细地在卧室里的书架上找着,逐层地看,找他想要的书。他房间的墙上挂满了校旗。顺便说一句,现在我知道那本书了;那就是你去年想要改写成剧本大纲,给那个拍坡的电影的家伙看的那本书,我跟你说过,里面都是特效和动画:奇异的岛屿,陌生的世界,怪物的造型——对,H。 P。 洛夫克拉夫特。《梦寻神秘的卡代斯》。拿到书后,他没说一个字。就那么让我跟在他身后下了5楼,然后走过旧街区,到了最近的地铁站,当然,当我刚走下地铁站的最后一级台阶,他就不见了。  他的公寓?你再也不会找到了。等我跑回去时,连房子都没有了。不仅如此,米尔蒂,连街道都没有了;那个地址不存在了;现在那里是新修的高速路。  我就是为这才叫你来的。我的天,我得跟什么人说说!现在那两个精神病正在遨游星空呢,去乌尔塔,乌斯-纳盖伊,和迪拉斯-里恩——  但他们不是精神病。那是真事。  所以,如果他们不是精神病,对你和我又意味着什么?瞎子?  我再告诉你些别的事,米尔蒂:遇见阿尔让我想起了希西有一次和我说的话,那是在“我的船”那件事之前,但我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之后的事,那时我已经可以问她,她是怎么出的院。我没那么问过,她也没那么答过,但她说,迟早有一天,在她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遇到一个手脚受伤流血的人,那人会对她说,“希西,回去,他们需要你;希西,回去,他们需要你。”我傻得竟会去问她,那人是白人还是黑人。她只是瞪我一眼,然后就走开了。手脚受伤的人,其中的意味对一个伴着圣经长大的女孩不言自明。我想知道的是:她还会再遇见“他”吗,在那些星星之间?我跟你说,我不会感到吃惊的。真的不会。我只是希望“他”——或希西理想中的“他”——觉得一切都还好,他们可以继续去阿尔·科波里诺的书里写的那些地方旅行。我跟你说,我希望那书是一本长长的书。  要是一切可以重来的话,我……米尔蒂,这不是一个故事。这是真事。比如,告诉我一件事,她是怎么知道诺弗雷塔丽的?那是埃及女王妮弗雷提蒂,现在咱们都知道,但她是怎么在几十年前,所谓的几十年,在别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就知道了呢?还有沙巴?那也是真的。还有贝宁?我们在中央高中的时候根本没有非洲历史课,1952年的时候没有!还有诺斯索斯人的双刃斧?没错,我们上高中的时候读到过克里特人的事,但在我们的历史书里没讲到过女族长制,还有莱布利,那是那种斧头的名字。米尔蒂,我跟你说,就连曼哈顿的一家妇女解放的书店都叫——  你自己想想吧。  哦,当然。她不是黑人;她是绿色的。那会成为一部极棒的电视剧。绿的,蓝的,彩虹的颜色。抱歉,米尔蒂,我知道你是我的经纪人,你为我做的好多事,而我最近的销量不行。我正在读书。没有,没有你喜欢的:存在主义,历史,马克思主义,东方的一些东西——  抱歉,米尔蒂,可我们作家偶尔也读书。那是我们的恶习。我曾经试着从不同的方面更深入地探究,比如对阿尔·科波里诺。  好吧,这么说你想要的是,这个火星人想要侵略地球,所以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漂亮的、棕色皮肤的女孩,长着长长的金色直发,对吧?她还成了韦斯特切斯特一所富人学校里的一名高中生。这个漂亮的金发女火星人还得加入当地所有的社团,像是妇女意识觉醒组织啦,邂逅疗法小组啦,啦啦队长协会啦,磕药小伙伴啦,这样他——宁愿是她——就能了解地球人的思想情况。对。当然,她还得勾引校长和教练和校园里所有大块头的男人,这样咱们就能把它搞成系列剧,甚至是一个连续剧也说不定;每星期这个火星人都会和一个地球人堕入情网,或是想要做点能毁灭地球的事,或是炸掉点什么,而中央高中就是她的基地。我能写吗?我当然能!那很不错。正对我的路子。我能把我刚才告诉你的都写出来。希西没把我带走真是做对了;这真是件美差。  没有,我什么也没说。当然。那是个好主意。要是咱们再弄出个飞行员就更好了。  不,米尔蒂,说真的,我真觉得它有科幻的影子。它会卖得很好。对,我能在星期一之前写出一份提纲。当然。“来自火星的美丽威胁”?啊哈。绝对是。有性,有惊险,有喜剧冲突,全都有;咱们还可以扩写那些老师,校长,其他学生的父母的事。把当代的问题,比如滥用毒品的事,也加进去。当然,另一个佩顿之家。我甚至还可以再搬到西海岸去住。你是个天才。  哦,我的天啊。  没什么。接着说。不过是——看见那个精瘦的小男孩了吗,在旁边那个座位上坐着的?那个长着扇风耳,留着老式发型的人?你没看见?哦,我想你是没看对人,米尔蒂。实际上,我觉得我也没看对;他应该是大都会歌剧院的一个临时演员,你知道,他们有时会在幕间休息的时候出来:全套伊丽莎白时期的装束,紫红色的斗篷,长筒靴,银黑相间的紧身衣。实际上,我刚想起来——大都会歌剧院两年前就搬到上城去了,所以,他不可能穿成那样,对吗?  你还没看见他?我不觉得奇怪。这儿的光线太不好了。听我说,他是一个老朋友——我是说,他是一个老朋友的儿子——我最好过去打声招呼,用不了一分钟。  米尔蒂,这个年轻人很重要!我是说,他和某个很重要的人有关系。谁?世上最伟大、最出色的制片人之一,就是那个人!他——嗯——他们——想让我——你可以把它说成是,写个剧本给他们,对,当时我不想写,但是——  不,不,你就呆在这儿。我就过去打个招呼。你接着说那个“来自火星的美丽威胁”的事;我在那边也能听见;我就过去告诉他,如果他们需要我,就来找我。  你的10个点?当然,你会得到你的十个点。你是我的经纪人,不是吗?为什么,如果不是为了你,我可能就不会——当然,你会得到你的十个点的。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象牙,大猩猩,孔雀,香料,还有黎巴嫩雪松木!  你所要做的就是收集它。  接着说,米尔蒂,好吗?不知为什么,我就想在我去旁边那个座位的时候,耳朵里还能听见你的声音。那些绝妙的想法。那么独到,那么有创意。那么真实。正好就是大众想要的。当然,人们看事情的方法不同,而你和我,我觉得咱们对他们的认识也不一样,你知道吗?那就是为什么你是一个受人尊敬的、成功的经纪人,而我——咳,不说了。那对咱俩谁都不好。  啊?哦,没什么。我什么也没说。我正听着呢。接着说吧,我去打声招呼,表达我深深的、卑恭的歉意,向阿兰·科波里诺爵士。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吗,米尔蒂?没有?我不会觉得奇怪。  你接着说……《冷印》 拉姆齐·坎贝尔   ……因为,即便是克苏鲁的宠臣也不敢谈及伊戈罗奈克;总有一天,伊戈罗奈克会从亘古的孤寂中跨越出来,再次在人类的世界里游荡……  ——《格拉基启示录》第12卷  山姆·斯特拉特舔了舔他的手指,又用他的手帕擦了擦;公共汽车站的栏杆上的雪把他的手指尖都冻僵了。然后,他轻轻地从放在旁边座位上的塑料袋里取出了他的书,从书里抽出车票,把票垫在书的封面上,用手指压住,开始看书。像往常一样,检票员以为斯特拉特拿的票就是这趟车的票;斯特拉特没没理他。车窗外,雪花在人行道上飞舞着,轻盈地钻进了在路上小心行驶的汽车的车轮下。  他在布里切斯特中央站下车的时候,溅了一脚烂泥,他把塑料袋掖在大衣里护住,踩着地上的雪花,朝书报摊走去。摊上的玻璃窗没有完全关严;雪从缝隙里钻进去,把光滑的平装书的封面都打湿了。“你瞧瞧!”斯特拉特朝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抱怨着,那个人正急切地扫视着人群,像一只缩头乌龟似的把脖子缩在衣领里。“够可恶的吧?这些人真是不知道爱惜!”那个年轻人心不在焉地附和着他,依然在继续寻找着。斯特拉特走到书报摊另一侧的柜台前,摊上的一个伙计正在那儿卖报纸。“我说!”斯特拉特招呼着他。那个伙计正在给一个人找钱。示意他等一等。透过布满水汽的玻璃窗,斯特拉特看见那个年轻人匆匆跑向一个女孩,拥抱了她,然后温柔地用一块手帕擦干她脸上的雪水。斯特拉特瞥了一眼那个正在等着找钱的人手里拿的报纸。他看到的是,“废教堂里发生谋杀惨案”;昨晚在下布里切斯特区,有人在一个没了顶的教堂里发现了一具尸体;当人们把僵硬的尸体上的雪清干净之后,发现尸体上布满了令人恐怖的伤口,椭圆形的伤口就像是——那人拿了找的钱和他的报纸向车站走去。那个伙计微笑着转向斯特拉特:“抱歉让您久等了。”“唔,”斯特拉特说。“你看到那些书都被雪打湿了吗?要知道,有人可能会要买那些书呢。”“你想买吗?”那个伙计问。斯特拉特紧闭双唇,转身走进了漫天飞雪之中。他听见身后传来了关窗户的声音。  “好书速递”书店是个挡风遮雪的地方;他掸掉了身上的雪,站在那儿看着。书架上,一些畅销书摆在显眼的位置上。女孩子们正“格格”地笑着,看着那些有趣的圣诞卡片;一个胡子拉碴的人被夹着雪的风裹挟着冲了进来,站住脚,不安地四处张望着。斯特拉特“咯咯”了两声;不应该允许流浪汉进书店来,他们该把书弄脏了。他在旁边偷眼瞧着,看那人是否会把书的封面弄皱,或是把书脊弄坏。他在书架间浏览着,但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书。他认出了那个正在和收银员聊天的伙计,上星期他来买《通往布鲁克林的最后出口》时,他还称赞了那本书,而且还耐心地听斯特拉特历数了他近期所读的书目,虽说他好像并未听说过那些书名。斯特拉特朝他走过去,问到:“你好——这星期还有什么好书吗?”  那人不解地看着他。“还有——?”  “就是像这类的书?”斯特拉特抬了抬他的塑料袋,里面是一本灰色封皮的、“顶点出版社”出的《笞责之主》,是赫克托·Q写的。  “哦,没有。我觉得我们没有。”他轻轻地扣着嘴唇。“除了——让·简?”  “谁?噢,你是说简啊。不,谢谢,他像沟里的死水一样呆滞。”  “啊,对不起,先生,恐怕我帮不了你了。”  “唔。”斯特拉特觉得有点失落。那个人好像没有认出他来,或者说不定是在装洋蒜。斯特拉特以前碰见过这种人。他又去书架上看了看,但还是没看到他要的书。他走到门口,偷偷解开衬衣的扣子,把他的书夹得更牢,这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那只脏乎乎的手往下滑到了他的手边,并且摸到了他的袋子。斯特拉特愤怒地摆脱开那只手,看着面前的那个流浪汉。  “等一下!”那人嘘了一声。“你正在找那种书,是吗?我知道哪儿有。” 这句话刺激了自以为是的斯特拉特。他把袋子从那人的手边拿开。“这么说,你也喜欢这种书喽?”  “唔,是的,我有好多呢。”  斯特拉特继续套着他。“比如?”  “哦,《亚当和夏娃》,《随你怎么来抓我》,全套的哈里森探险故事,你知道,好多呢。”  斯特拉特不得不承认,那人说的好像是真话。站在收银台边上的那个伙计正在看着他们;斯特拉特回看着他。“好吧,”他说。“你说的这个地方在哪儿?”  那人拽着他的胳膊,急匆匆地把他拉进了扑面的风雪之中。一些行人用衣领紧紧地锁住脖子,穿行在路上的车龙里,那些车正等着前面的一辆打滑的公共汽车被拖走;雪花都被雨刷刮到了风挡玻璃的角上。街上充斥着汽车喇叭的声音,在一个商店的橱窗里,几个女孩正在装扮着那些没有头的模特,同时很得意地朝外顾盼,那人拽着斯特拉特从橱窗前拐进了一条小巷。斯特拉特认识这个地方,他曾经到这儿来找过非法书店,但徒劳无获;小巷里有令人失望的成人杂志店,间或能闻到从厨房飘出来的辛辣的气味,车顶上都覆盖着一层雪,喧嚣的酒馆里是一片热情腾腾的景象。那人闪进了一间公众酒吧的门道,拍打着他的外套;白色的雪花纷纷从他的身上掉落下来。斯特拉特也随着那人进了门道,把书在袋子里摆好,稳妥地放在了他的衬衣下面。他跺着脚,把靴子上的泥壳抖落掉,当那人也照着他的样子做的时候,他便停下了;连这么一个小动作他也不想和那人一起做。他嫌弃地看着那个人,看着他正在用肿胀的鼻子呼哧呼哧地吸溜着鼻涕,看着他鼓着满是硬胡茬的腮帮子吹着他发抖的双手。斯特拉特害怕和不拘小节的人打交道。门外,雪花已经把他们的脚印盖住了,那人说:“走得这么快,我都渴坏了。”  “所以,这是个把戏,对吧?”但是那个书店就在前面。斯特拉特率先走进了酒吧,从一个肥硕的女招待那儿买了两扎啤酒,那个女招待高兴地打着酒,然后挺着颤颤巍巍的大胸脯,端着酒杯来回奔波着。几个老头在昏暗的小凹室里吸着烟斗,收音机里播放着进行曲,一些男人手里握着大啤酒杯,玩着飞镖,还随口吐着痰。斯特拉特拍了拍他的外衣,把它挂在了身边;那人没脱外套,眼睛盯着他的啤酒。斯特拉特决定不说话,便从模糊不清的镜子里看着那些坐在零乱的桌子边比划着手势的人。但是,他渐渐地开始奇怪了,他的同桌为什么不说话呢?在他看来,这些人都是相当能说的,实际上根本不可能会沉默不语。这真是太难捱了,在他可以走动或是读书的时候,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坐在一间空气不流通的、后街小巷的酒吧里——总得干点儿什么吧。他一口气喝光了他的啤酒,然后重重地把杯子放在了杯垫上。那人也拿起了酒杯,很不安地开始啜着啤酒,显得有点紧张。最后他终于慢吞吞地吸光了啤酒,放下杯子后,他的眼睛又盯住了杯子。“看样子,好像该走了吧,”斯特拉特说。  那人抬起头;眼睛里充满恐惧。“上帝啊,我浑身都湿了,”他咕哝着说。“等雪停了,我再带你去。”  “这是个把戏,对吧?”斯特拉特冲他嚷着。镜子里的那些眼睛都看着他。“你不会白喝我的啤酒的!我还没有这么——!”  那人看看周围,有点尴尬。“好吧,好吧,只是在这种天里,我可能找不到呀。”  斯特拉特觉得他这个借口太假了,不值得反驳他。那人站起身,扣上外衣的扣子,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气恼地回头看着,确认他跟在他身后。  在两排鬼鬼祟祟地挂着窗帘的单调的红砖房尽头有几个店面;橱窗里都挂着装饰圣诞的花圈。在路的对面,一个中年妇女站在卧室的窗前,拉开窗帘,用肩膀挡住一个小男孩。“嗨,他们走了,”斯特拉特没有说话;他觉得他不用说话就能控制走在他前面的那个人,而且他确实也不想和那个人说话。那人停下了脚步,浑身发抖,无疑是被冻的,他只有五英尺半高,斯特拉特比他高了一英寸,也比他魁梧,当他快赶上他的时候,他又开始急急忙忙地往前走。有一瞬间,当雪片像小刀片似的割着他的面颊的时候,斯特拉特真想说话,想说说他在睡不着的那些夜晚听见的声音,他听见过女房东的丈夫在顶楼的卧室里打他的女儿,还听见过也许是从楼下的那对夫妇房间里传来的弹簧床的吱吱声。但那一瞬间很快就被雪卷走了;街的尽头被一个交通岛分成了两条岔路,路上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一条弯弯曲曲地在两排房屋之间延伸下去,另一条很短,通向一个环岛。此时,斯特拉特知道他在哪儿了。这星期的早些时候,他坐公共汽车的时候,注意到了交通岛上倒着一个“靠左行驶”的交通指示牌。他们穿过环岛,吃力地往前走着,翻修道路的推土机在路上留下的车辙印都被雪覆盖了,让人不知深浅,前面是一个垃圾场,一个火灶孤零零地堆在那儿,灌着雪花。穿过垃圾场,那人匆匆地跑进一条小巷,畏缩地躲着那些在后院门边扑抓、狂吠的狗,垃圾箱盖子上的雪都被他碰下来了,斯特拉特跟着他,并且想跟得近一些。那人在迷宫似的围墙之间左躲右闪地走着,路边的房子很破旧,破碎的窗玻璃露出锐利的边角,门都很冷漠地歪斜着,就连雪都好像变得生硬了。转过最后一个弯,那人溜上了人行道,一个残破的商店就在人行道旁边,店门开着,一堆酒瓶就扔在门前的一张海报下面。一大团雪从雨篷的支架上掉了下来。那人哆嗦着,但当斯特拉特站到他面前时,他指了指对面的人行道,胆怯地说:“就在那儿。”  斯特拉特跑了过去,烂泥溅了他一裤腿,他暗暗地查看了一下地形,尽管那人带着他不停地兜圈子,但他还是能推断出500米开外就有一条大路,随后,他开始看那个商店前的招牌:买卖美国图书。一条栏杆护住了一个低于路面的橱窗,橱窗很暗,斯特拉特扶着栏杆,看着里面陈列的东西:《魔杖的历史》,他觉得无趣的一本书,很显眼地摆在奥尔迪斯、塔布和哈里森写的那些科幻小说里;《电影院里的虐待狂》;罗比-格里雷特的《窥淫狂》;《裸体午餐》——没有一本是他要找的书,斯特拉特心想。“好了,该进去了吧,”他边催着那个人进去,边扫了一眼底层的红砖墙,只见嵌在破损的墙上的一个窗户碎了一块玻璃,一个梳妆台的镜子背朝外挡住了那个破洞,随后他也跟了进去。那人又站住了,停了片刻,斯特拉特很不高兴地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人带着霉味的外套。“快点,书在哪儿?”他催促着,挤进了书店。  橱窗里陈列的书籍和挂在玻璃门内侧的杂志把外面的光线都遮住了,屋里显得很暗;浮尘懒散地悬在半空中。斯特拉特在一个桌子前站住了,看着桌上满满的一纸箱平装书,但里面只有一些西部小说,科幻小说,以及美国的色情书刊,都是半价销售的。斯特拉特瞥了瞥嘴,绕过了一堆精装本图书,有点好奇地斜眼瞧着柜台后面;他关门的时候,门铃没响,但他觉得他听见了附近某个地方有哭喊声,但很快就没了。在这种地方你总是能听见这类声音的,毫无疑问,他边这么想着,边转身看着那个人:“我没看见我要的东西。这里没人吗?”  那人睁大双眼,从斯特拉特的肩膀上看过去;斯特拉特回过头去,看见了一扇门,门上的玻璃都结霜了,有一块玻璃坏了一个角,被人用硬纸板堵住了,里面很暗。那可能是书商的办公室——他听见斯特拉特说话了吗?那人在斯特拉特的督促下,心不在焉地在柜台后面搜寻着,他摸索着打开了一个玻璃门的书柜,里面都是棕色封面的书籍,终于,他从架子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拽出了一个灰色的纸包。他把纸包塞给斯特拉特,嘟囔着,“这个就是,这个就是,”当他看到斯特拉特撕开纸包的时候,他眼睛下面的皮肤不停地抽搐着。  《瓦克福特·斯奎尔斯的秘密生活》——“啊,太棒了,”斯特拉特满意地说道,伸手要掏钱包;但是一只油腻腻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下次再付钱,”那人诚恳地说道。斯特拉特犹豫着;他能不交钱就把书拿走吗?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了那个结了霜的玻璃门上:一个看不见脑袋的人正吃力地拖着什么东西。斯特拉特判断,那人正弯着腰,而且头被结霜的玻璃遮住了,他觉得,店主肯定和“顶点出版社”有关系;他不能因为偷一本书而把这种关系破坏了。他推开那人的手,拿出2英镑;但那人向后退开了,充满恐惧地伸手推挡着,蜷缩在了那间办公室的门前,映在门上的那个影子不见了。斯特拉特把他拽了起来,推回到柜台前,并且把钱放在了《瓦克福特·斯奎尔斯的秘密生活》原来所在的位置上,然后转向那个人:“你不想把它包起来吗?不,我看还是我自己包吧。”  柜台上有一卷棕色的纸;斯特拉特找到了一根皮筋。正当他一边包书,一边把脚从一团废电线中退出来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板上。是那个人,他已经快要退到大门口了,但是他的一个垂落的袖扣剐到了装满平装书的一个纸箱角上;他呆呆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书,大张着嘴,摊开双手,一只脚踩在一本摊开来的小说上,在他周围飘动着浮尘。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开锁的声音。斯特拉特喘着粗气,把书捆好,厌恶地绕过那个人,打开了大门。冷气袭上了他的双腿。他开始往外走,那个人狼狈地跟了上来。正当那人的脚要跨过门前台阶的时候,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那人四下看着,而在斯特拉特下方,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斯特拉特等待着;然后猛然想起,他可以快点走,甩掉那个人。他走到街上,夹着雪的小风扎着他的面颊,把留在他身上的、书店里的那股霉味吹走了。他侧过脸,一脚把盖在一张湿报纸上的雪踢开,朝他认出的那条大路走去。斯特拉特醒了,打着冷战。在他公寓的窗外,霓虹灯每隔5秒就会把黑夜照亮一次,根据这一点,以及那种刺骨的寒冷,斯特拉特知道此时是清晨。他又闭上了眼睛,然而,尽管他的眼皮很沉重,但是他的头脑却不得休息。在他的脑子里,隐约地闪现着刚才把他惊醒的那个梦;他不安地翻着身。因为某种原因,他想起了头天晚上看到的一段话:“当亚当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感觉到夏娃抓住了他的手,把他的胳膊拧到了背后,迫使他跪到了地板上——”他睁开了眼睛,扫视着书架,仿佛是要再确认一下;没错,那本书就在那儿,很安全地和它的一些同类排列在一起。他想起来,有一天晚上,他回到家后发现,《维皮小姐,老派的家庭女教师》被塞到了《长官和苦力》里,被它盖住了;女房东解释说,她肯定是在打扫灰尘的时候把书放错了地方,但斯特拉特知道,她是出于报复,把书弄坏了。他买了一个带锁的书架,当她向他要钥匙的时候,他说:“谢谢,我看我能做好。”现如今,你都交不到朋友了。他又闭上了眼睛;随着霓虹灯的明灭,房间和书架也是时隐时现,把空虚都塞给了他,提醒着他,再过几周就该开始新学期了,到时候,他就可以面对着早晨的第一堂课,在他惯用的开场白“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之外,再加上一句,“这下你们认识我了吧,”这是一个警告,肯定会有人要来试试的,而斯特拉特也会奉陪;他想着练体操时的情形,落在体操房的木地板上的脚步声发出的压倒一切的回响使他安静下来,他睡着了。  喘息着,他迫使自己进行早锻炼,然后一口气喝光了果汁,早餐是房东的女儿端上来的,而他向来是最先喝光果汁。他恶恨恨地把杯子重重地放在了托盘上;杯子被震碎了(他会说那是不小心造成的;他付的房租足够赔这只杯子了,他可以为此而感到些许安慰)。“祝你过个美妙的圣诞节,”那个女孩曾打量着他的房间,对他说。他应该抓住她的手腕,刹刹她娇蛮的女人气——但是她已经跑开了,让他的心里觉得有点痒痒。  稍后,他步行去超市。有几家正在清扫房前花园的积雪,铁锹刮在地上发出的声音让人想起了牙钻;这些声音过后,又是雪在脚下咬靴子的“吱吱”声。当他抱着一堆罐头从超市里出来的时候,一个雪球擦着他的脸打在了一个窗户上,窗玻璃上出现了一些细碎的裂纹,并且慢慢地往下延伸着,就像那些经常遭到斯特拉特报复的男孩鼻子里流出的鼻涕,他是为了决心要把他们身上的丑陋和讨人嫌的品质清除干净,才去报复他们的。斯特拉特环顾四周,找着那个神射手——一个7岁大的孩子,正登着他的三轮车逃跑;斯特拉特不自觉地移动着脚步,像是要把那个男孩揪下来。但是街上不是没有人;尽管这样,那个男孩的母亲——穿着一条宽松的裤子,头上扎着一条头巾,头巾下露出一捋捋卷发——还是在拍打着她儿子的手:“我跟你说过了,不要干那事。——对不起,”她冲斯特拉特说。“是的,的确是,”他咆哮着,然后气愤地回到了他的公寓。他的心不住地乱跳。他强烈地希望能找个人谈谈,就像他过去在“山羊林”街边的那个书店里和那个善解人意的店主谈话一样;当那个店主在年初去世之后,斯特拉特觉得自己被遗弃在了一个充满阴谋和敌对的世界里。说不定刚去的那家书店的店主也是一个同样充满同情心的人呢。斯特拉特不希望碰到昨天把他带去书店的那个人,但如果他真的碰上了,他也肯定能把他赶走——和“顶点出版社”打交道的书商肯定是一个能令斯特拉特中意的人,也一定会像他一样,不愿在他们谈心的时候有第三者在场。一方面是想去找人谈心,另一方面斯特拉特还想找一些书,好在过圣诞的时候看,他已经把《瓦克福特·斯奎尔斯的秘密生活》看得差不多了;书店在平安夜这天肯定不会关门。恢复了信心之后,他把罐头放到了厨房的桌子上,跑下楼去。  斯特拉特一声不吭地下了公共汽车;汽车引擎的振动声很快就消失在了一排排拥挤的房屋之间。成堆的积雪等待着听某种声音。他溅着雪水迈过车辙印,上了人行道,阴沉的步道上是无数交迭在一起的脚印。路很诡秘地弯来弯去;刚到了远离大路的地方,那条小巷就显露出了它真实的特征。被积雪覆盖的房屋的正面都是破破烂烂的;一些生了锈的杆子从房子里挑了出来。有一、两个窗口露出了圣诞树,老化的松针都脱落了,挂在松枝上的小灯发出吓人的、劈劈啪啪的响声。斯特拉特没顾上瞧这些,他的眼睛紧盯着人行道,尽量不让自己踩到被狗爪圈出来的污秽物。有一次,他的目光和一个老女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那个女人正盯着她窗户下面的一个地方,也许那就是她的外部世界的区域。他打了个冷战,继续赶路,在他身后,有一个推着童车的女人,车上显然是装满了废报纸,他在书店前站住了。尽管橙色的天空几乎不可能给书店照亮,但是透过那些杂志却看不到里面有灯光,破烂的告示牌挂在尘封的门上,上面写着“停业”。斯特拉特慢慢地走下台阶。童车“吱吱扭扭”地叫着,走了过去,车里的报纸上又盖上了一层雪花。斯特拉特盯着那个好奇的推车女人,转过身去,几乎陷入了突如其来的黑暗之中。店门已经打开了,一个身影挡在了走廊上。  “你没关门,对吗?”斯特拉特的舌头有点绕不过来了。  “也许没有。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我昨天来过这儿。‘顶点出版社’的书,”斯特拉特答道,那人的脸与他的脸平齐,并且离得很近,让人觉得不自在。  “你当然来过,对,我想起来了。”那人不停地摇晃着,就像一个运动员在做准备活动似的,他的声音也是忽高忽低的,让斯特拉特觉得很不安。“好吧,进来吧,别让雪落到你身上,”那人把斯特拉特让进屋,随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门铃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店主——斯特拉特认为他就是——隐隐地站在他身后,比他高一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置身于那些隐约可见的、不坏好意的桌子角之间,斯特拉特感觉到一种无名的冲动,要通过某种方式来维护自己,他说道:“我相信,你看到那份买书的钱了。你的人好像不想让我付钱。有些人会相信他的话。”  “他今天没在。”店主打开了他办公室里的灯。当他布满皱纹的、呈袋状的脸被灯照亮的时候,那张脸好像在渐渐地变化着;一双眼睛凹进了松垂的皱纹里;面颊和前额鼓了出来;脑袋浮动在鼓鼓囊囊的斜纹软呢套装上方,像一个半鼓的气球。在没装灯罩的灯泡下方,墙壁紧紧地围着一张破旧的书桌,一些印满了手印的《书商》杂志被塞在了桌上的一台黑色的打字机旁边,打字机上积满了污垢,旁边有一管封信蜡和一盒开了包的火柴。书桌两边对放着两把椅子,桌子后面是一扇关着的门。斯特拉特在桌边坐下,把尘土掸到了地上。店主在他身边踱着步子,突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看这些书?”  当斯特拉特利用休息时间看他的小说的时候,他教研室里的那个英语硕士经常会问到这个问题,直到他不再看为止。此时这个问题又突然出现了,让他有点猝不及防,他只能搬出他过去用的着了:“你说的为什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可以呢?”  “我不是要发表评论,”店主赶忙说道,并且不停地围着桌子转着。“我真的是觉得好奇。我是想说,在某种意义上,你难道不想让你所读到的那些事真的发生吗?”  “这个嘛,也许吧。”斯特拉特拿不准这次讨论的走向,并且希望他能够占据主动;他的话就像是钻进了遍布灰尘的墙里面,很快便消失了,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印象。  “我是说,当你读一本书的时候,在你的脑子里,你难道不会让它在你面前出现吗?尤其是当你有意识地尝试去想像的时候,但那不是必须的。当然,你可能会把书扔到一边。我认识一个书商就致力于这个理论;在这种领域里,你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做回你自己,虽然他从未明确地说出来,但他一有可能,就会这么做——等一下,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匆匆从桌边走开,进了店堂。斯特拉特寻思着,桌子后面的那扇门里有什么呢?他稍稍欠起身来,但是瞥见店主已经从身后那个阴暗的店堂里走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本洛夫克拉夫特和德里斯的作品选集。  “这本书和你的那些‘顶点出版社’的书有密切的联系,真的,”店主边说,边进门,一下撞在了办公室的门上。“明年他们要出一本约翰·亨利克斯·伯特的书,听说是这样,那本书也是关于被禁止的神话故事的,和这本一样;要是你听说他们认为他们可能得把伯特的一些东西原封不动的用拉丁文出版,你肯定会觉得奇怪。当然,这本书应该会使你感兴趣;孤本。你可能不会知道《格拉基启示录》;它就是在超自然的引导下写成的一种圣经。只有11本——但这是第12本,是一个人在‘慈悲山’山顶,在他的梦的引导下写出来的。”他忽高忽低的声音变得更加反复无常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传出来的;我估计可能是那人的家人在他死后从某个阁楼里找出来的,并且认为它值几个铜币,谁知道呢?我的书商——怎么说呢,他知道有《格拉基启示录》,而且他认为这本书是无价之宝;但他不想让那个卖主知道他找到宝了,那样的话,他可能会把书送给图书馆或是大学,所以,他不动声色地把书接过来,说他也许可以用它练字。当他读了这书——这样吧,这里有一段文字可以验证他的理论,简直就是天赐之物。看。”店主俯在斯特拉特身边,把书放在他的腿上,两只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斯特拉特紧闭着嘴唇,抬头看着店主的脸;但他还是抑止不住,翻开了那本书。那是一本老帐册似的书,活页都裂开了,发黄的纸上是不规整的一行行瘦体字,都是手写的。看过前言之后,斯特拉特觉得很困惑;此时,书就在他的面前,它隐约令他想起,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在厕所里传看的那些手抄本。“启示录”暗示着禁书。怀着好奇,他开始随意地翻着那本书。在下布里切斯特区的这个地方,裸露的灯泡照着对面门上的每一片脱落的漆皮,一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但在下面的某个地方,他将被巨大、轻柔的脚步追赶着进入黑暗之中;他回头看去,一张肿胀的、兴奋的脸正看着他——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左肩,另一只手翻着书;最后,一个手指指到了一个段落上:  在地下的黑暗里,越过一个深渊,一条通道通向一面用巨大的砖块垒成的墙,在墙的那边,站着伊戈罗奈克,等着那些衣衫褴褛的、黑暗时期的瞎子来侍奉他。他已经在墙那边沉睡了好长时间,那些从墙上爬过来的人匆匆地跨过他的身体,根本不知道他就是伊戈罗奈克;但是,当他的名字被提起或念出来的时候,他就现身出来接受祭拜,或吃人,并且占有那些被他吃掉的人的神和形。因为那些读到过邪恶,并且在在他们的脑子里搜寻过它的人会唤起邪恶,所以,愿伊戈罗奈克能回来在人群当中漫步,并且等待着那一天:地球被清理干净,克苏鲁从他在荒草中的坟墓里出来,格拉基猛力推开水晶活门,埃霍特的同伙生而享有日光,沙布-尼戈拉斯大步向前去捣毁月镜,拜亚提斯从他的监牢里冲出来,道洛特抛掉幻想,揭示出隐藏在后面的真相。  那双手时松时紧地抓住他的肩膀,不停地变换着力道。那个起伏不定的声音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斯特拉特认为那是废话,但他没有勇气说出来;他模棱两可地答道:“这,它——不是那种你能随便买到的书。”  “你觉得它有趣吗?”那个声音很低沉。店主在桌子后面晃来晃去;他好像变得更高了——他的头碰到了灯泡,在墙角留下了一片阴影,他闪开来,然后又碰上去。“你感兴趣吗?”他的表情很紧张,起码看上去是那样;灯光投下的阴影在他坑洼不平的脸上移动着,仿佛他脸上的骨头正在溶化似的。  斯特拉特隐约觉得有点怀疑;他死去的好朋友,“山羊林”的那个书商不是告诉过他吗,在布里切斯特有一个黑巫术教派,是一个年轻人的圈子,受控于一个叫富兰克林人?莫非他被这个教派看上了?“我不这么认为,”他答道。  “听着。有一个书商正在读这本书,我告诉他说,你可能是伊戈罗奈克的大牧师。你将会召唤那些无影的身形在特定的时候祭拜他;你将拜倒在他面前,作为回报,当为了迎接大恶神而清理地球的时候,你将会存活下来;你将跨越边界,走向那个在黑暗中摇摆的……”  斯特拉特未加思索地突然说道:“你是在说我吗?”他意识到,他正孤零零地和一个疯子独处一室。  “不,不是,我是在说那个书商。但现在也可以让你来做这件事。”  “哦,我很抱歉,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斯特拉特准备站起来。  “他也拒绝了。”那个声音快把斯特拉特的耳膜震碎了。“我不得不杀了他。”  斯特拉特惊呆了。该怎么对付这个疯子呢?安抚他们。“那,那,等一下……”  “怀疑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我掌握的证据比你要多好多。你将成为我的大牧师,否则你就别想离开这间屋子。”  平生第一次,斯特拉特不得不努力控制着一种情绪;他克制着他的恐惧和愤怒,努力保持平静。“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得见一个人。”  “不行,你得在这儿做事。”那个声音很沉重。“你知道,我杀了那个书商——你的报纸上都登了。他逃进了那个废教堂,但我用手把他抓住了……后来我把书放在店里,准备读,可是,那个带你到这儿来的人,他不小心把它翻出来了……笨蛋!当他看见那些嘴的时候,他疯了,缩在了墙角里!我没杀他,因为我觉得他也许可以把他的一些沉迷于禁书并且缺乏真实经历的朋友带来,那些地方是灵魂的禁地。但是,他只找到了你,并且在我吃东西的时候,把你带到了这儿。偶尔会有吃的东西;偷偷来这儿找书的小男孩;他们确信没人知道他们看的是什么书!——还可以劝他们去看《启示录》。笨蛋!他再也无法在乱翻乱找的时候泄露我的秘密了——但我知道你会再来。现在,你是我的了。” 斯特拉特默默地咬着牙,都快把他的下巴咬碎了;他站起来,点点头,把那本《启示录》递给那个人;他准备好了,等那人把手挪到书上,他就往办公室的门那儿跑。  “你跑不了,你知道;门锁上了。”店主站在那儿摇晃着,没有要走近他的意思;那些阴影显得更清晰了,浮尘静静地悬在空中。“你不害怕——你显得太聪明了。你不会还是不相信吧?好吧——”他把手放在桌子后面的那扇门的门把手上:“你想看看我吃剩下的东西吗?”  斯特拉特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幅门后的景象,他害怕看到可能出现在门那边的东西。“不!不想!”他尖叫着。紧随他不自觉的恐慌而来的是一阵狂怒;他真希望手里有一根藤条,好教训教训这个嘲弄他的人。他心里想着,从那个人的脸看来,鼓鼓囊囊塞在斜呢纹制服里的肯定都是肥肉;要是他们动起手来,斯特拉特能赢。“咱们明说吧,”他大喊着,“咱们玩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要么你让我离开,要么我——”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件武器。猛然间,他想起书还在他的手里。他抓起桌上的火柴,那人站在桌子后面,邪恶地冷眼瞧着他。斯特拉特划着了一根火柴,用食指和拇指捏住火柴棍,在书旁边晃动着。“我就不这本书烧了!”他威胁道。  那人紧张起来,斯特拉特惊慌之中做出了下一个动作。他用火柴把书点着了,纸页卷起了边,一下子就被火吞没了,斯特拉特只觉得火亮了一下,还没等他把纸灰抖到地上,墙上的阴影就渐渐地扩散开了。一时间,他们彼此面对着对方,都没有动。火熄灭之后,斯特拉特的眼睛立刻被黑暗占据了。在黑暗中,他看到斜纹呢被挣破了,那个人的身形在膨胀。  斯特拉特向办公室的门跑去,门锁上了。他抡起拳头,很超然地看着结了霜的玻璃碎裂开来。玻璃茬上挂着血滴,透过玻璃,他看到,在琥珀色的光线中,在无穷远的地方,飘落着雪花;太远了,不可能会听到他的求救。来自身后的威胁使他充满了恐惧。从办公室的后面传出了一个声音;斯特拉特转过身去,同时还闭上了眼睛,不敢去面对这种声音的来源——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明白了昨天映在结霜的玻璃上的那个黑影为什么会没有头,他尖叫起来。当看到那个身上还挂着小布片的、高高耸立的赤裸身形把桌子推到一边的时候,斯特拉特最后产生的是一个令他不敢相信的判断,之所以发生这件事,是因为他看了《启示录》;某个地方的某个人想让这事在他身上发生。这太不公平了,他没做过任何能使他得到这种报应的事——但是,还没等他发出抗议,他的呼吸就被掐断了,那双手捂住了他的脸,手心里是张开的嘴,潮湿,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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