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什么。”这个穿着试验室白色长袍的怪人说道。后来他成了我的朋友。“从你端着手臂的姿势,我能看出你曾经受过伤,而且是非常特别的伤。另外,你肤色黝黑,又有一副军人派头。考虑到你肩膀的特别伤势和阿富汗穴居人的传统,在帝国的广大领地中,很少有其他什么地方会令一名军人饱受日晒和折磨之苦。”当然了,这么一说,事情真是简单得出奇。不过,无论什么事,说穿了都非常简单。我当时晒得皮肤黝黑,另外,如他所说,我确实受尽折磨。在阿富汗,无论是神还是人,都那么残暴野蛮,无意于服从来自伦敦或柏林——哪怕是莫斯科的统治,也不准备接受教化。我被派到那些群山之中,隶属于第一兵团。在山地丘陵的战斗中,我们足以与阿富汗人抗衡。但当战火烧到洞穴和黑暗之中时,我们就发现这场战争已经超出常轨,变得让人不知所措,无计可施。我永远不会忘记地下湖那镜子般的水面,更不会忘记那个从水中钻出的东西。它的眼睛不断开阖,低鸣随之响起。这嗡嗡声盘旋而上,仿佛是一大群苍蝇——其规模比整个世界全部的苍蝇聚在一起还大。能幸存下来真是个奇迹,但我确实做到了。之后,我带着支离破碎的神经回到英国;可我的肩膀上被水蛭似的东西叮咬过的地方,却留下了永久的烙印——皮肤萎缩,如雾色般死白。我曾是名神枪手,但如今却一无所有,惟有对地下世界刻骨铭心的恐惧还萦绕不去。这恐惧令人焦躁狂乱,让我宁愿从退伍金中拿出六便士去坐出租马车,也不愿花一便士搭乘地铁。尽管如此,伦敦的迷雾与黑暗仍旧接纳了我,抚慰着我。因为在夜里尖叫,我被第一家公寓扫地出门。我曾在阿富汗待过,但今生今世再不愿重返斯地。“我晚上会尖叫。”我告诉他。“有人说我会打鼾,”他说,“另外我起居没有规律,还经常用壁炉架做打靶练习。我还需要起居室来约见客户。我很自私,注重个人空间,还容易感到无聊。你觉得这成问题吗?”我微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我们握了一下。他为我们找的房子在贝克街,对两个单身汉来说,这房子绰绰有余。我时常被我这个朋友对于隐私的要求所困扰,也尽量避免不去询问他到底以何为生。不过,仍有很多事一直刺激着我的好奇心。他有不少客人,来访不分早晚。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离开客厅,回到自己的卧房,心里不断琢磨着他们和我的朋友到底有什么共同点:单眼浑浊、面无血色的妇人;像是旅行推销员的矮小男子;穿着天鹅绒上衣、身体健壮的纨绔子弟,等等等等。有些人时常造访,更多的则只来一次,和他谈上一会儿,便离开这里,走时或者神色困窘,或者心满意足。他对我来说,真是神秘莫测。一日清晨,我们正在共享房东太太烹制的美妙早餐,我的朋友突然摇铃把她叫了来。“马上会有位绅士造访,大概四分钟后,”他说,“请再布置一套餐具吧。”“没问题,”她说,“我会在烤炉里多加一些香肠。”接着,我的朋友又开始读他的晨报。我等待他向我解释,心里逐渐不耐烦起来。最后,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四分钟后会有一位客人?我没看到有电报或口信之类的东西。”他微微一笑。“你没听到几分钟前一辆四轮马车驶过时的咔嗒声吗?它经过我们门前时慢了下来——很明显车夫是在查看门牌——接着就加速驶向玛丽莱博恩路。在那里有很多去火车站和蜡像馆的客人,四轮马车和出租车拥挤混乱。那儿的嘈杂,正是任何一个希望不被注意的人所需要的。从那里步行过来需要四分钟……”他看了看怀表,这时我听到外面的楼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进来,莱斯特雷德②,”他冲外面喊道,“门没上锁,你的香肠马上就可以从烤炉里取出来了。”②福尔摩斯故事中经常登场的苏格兰场警探。这位被称作莱斯特雷德的人推开门走进来,又轻轻地把门关在身后。“不瞒你说,”他说,“我今天一早还真没找到机会吃点儿东西。我相信自己现在绝对可以应付那些香肠。”他是个矮小的男人,我曾经见过几次,举止做派像个旅行推销员,做些廉价小玩意儿或者独门偏方的买卖。我的朋友等房东太太离开房间后,便对他说:“很显然,我看这次的案子一定事关国体。”“我的星辰啊①,”莱斯特雷德面色苍白地说,“现在肯定还没有流言传出来。快告诉我没这回事吧!”说完,他就开始“进攻”盘子上堆得满满的香肠、腌鱼片、鸡蛋葱豆饭和烤面包。但我看得出来,他的双手在颤抖。微微地,颤抖。①感叹词,类似于“我的上帝”。之所以这么写,是因为在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中,“古神”都是自星辰而来。“当然没有,”我的朋友说,“你来过那么多次,我自然记得你那辆四轮马车的轮子发出的吱嘎声:比高音C还尖的G调颤音。而且,如果苏格兰场②的莱斯特雷德警长不能公开造访伦敦惟一的咨询侦探——尽管你还是来了,但没吃早饭——那么我想这不会是什么普通案件。由此可见,它涉及到在我们之上的那些人物,必定事关国体。”②伦敦警察局总部,负责大伦敦地区的治安。莱斯特雷德用手帕从下巴上擦掉蛋黄。我仔细观察着他。这个人和我印象里的警长全然不同,不过话说回来,我的朋友也一点儿不像我印象中的咨询侦探——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也许我们该私下谈谈。”莱斯特雷德扫了我一眼说道。我的朋友像顽童一样笑了起来。“不用了,”他说道,“一人不及二人智。告诉我们任何一个就等于告诉两个人。”“如果我妨碍……”我粗声说道,但我的朋友立即示意我anjingzuo好。莱斯特雷德耸了耸肩。“对我而言,都一样,”他顿了一下继续说,“如果你能破这个案子,我就能保住饭碗。如果你也不能,那我就只有等着被开除。你只管用你的方法来破案,这就是我要说的。事情不可能更糟了。”“历史给我们的教训之一,就是任何事都能变得更糟。”我的朋友说,“我们什么时候去岸沟区?”莱斯特雷德扔下叉子。“这太可恶了!”他喊道,“你什么都知道了,却还这样捉弄我!你应该感到羞……”“没人对我说过这件事。但如果一名警长走进我的客厅,他的靴子和裤腿上粘了些特殊的深黄色泥渍,而且还没有干,那么,我想请您原谅我就此推断,他刚去过岸沟区霍布斯街的那些寓所。在整个伦敦,只有那里能找到这种颜色特殊的黏土。”莱斯特雷德神色尴尬起来。“听你如此推理,”他说,“这似乎很容易看出。”我的朋友把餐盘推开。“当然如此。”他略显烦躁地说。我和我朋友坐着一辆出租车驶向伦敦东区。莱斯特雷德警长去玛丽莱博恩路找他的马车了,所以这时只剩下我们两人。“那么,你真的是一名咨询侦探?”我问道。“伦敦惟一的咨询侦探,也可能是世界上惟一的,”我的朋友说,“我不会自己接案子,只是提供咨询。别人带着困扰来找我,并向我详细描述案件,而有时,我会解决它们。”“那些来找你的人……”“主要是官方警探,也有些人自己就是sijiazhentan。”这是个晴朗舒适的早晨,但我们却在圣贾尔斯的贫民窟边缘颠簸行进。这里是凶徒和窃贼的聚集地,它对伦敦来说,就像是漂亮的卖花姑娘脸上的一颗毒瘤。日光钻进马车车厢,投下微弱黯淡的光晕。“你确定可以让我同行吗?”我的朋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有种感觉,”他说,“觉得我们注定要在一起。我们共同奋力拼博,肩并肩,手挽手,无论过去还是将来。这种感觉我也说不清。我是个理性的人,但也知道一个好同伴的价值。自与你相识的那一刻起,我就相信你,一如相信我自己。所以我希望你能一起去。”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嘟囔了一些不知所云的话。我从阿富汗回来以后,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价值的。二 房间维克托的“活力”!最新电流疗法!你的四肢和那话儿是否缺乏活力?你是否会带着妒意追忆往昔?肉体的欢愉是否已被你埋葬、遗忘?维克托的“活力”将把生命带回早已失去它的地方;即使最老的战马也能再次变成骄傲的牡马!将生命带给死亡:古老的家族秘方和最尖端的现代科技相融合。若想获取维克托“活力”的功效证明文件,请致信V·冯·F③公司。伦敦切普街,1B号。③即维克托·冯·弗兰肯斯坦,《科学怪人》中创造弗兰肯斯坦的年轻学者。那是岸沟区的一栋廉价公寓。一名警员站在前门。莱斯特雷德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算是致意,接着便催促我们进去。我正要往里走,却发现我的朋友在阶梯上蹲了下去。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放大镜,仔细检查着熟铁刮泥器上的泥土,还用食指戳了戳。等他觉得满意之后,才随我们走进房子。我们上了楼。我很容易就看出是哪个房间发生了命案,因为那个房间的门两旁各站着一名魁梧的警员。莱斯特雷德冲这两人点了点头,他们就退到一边,让我们走了进去。正如之前所说,我不是个职业作家,所以在描述这个场景时我感到左右为难,深知自己的语言不可能做到客观翔实。但是我仍要开始这段叙述,而且恐怕还必须把它写完。这桩命案就发生在这间小小的卧室之中。尸体——其实只是身体剩余的部分——就在这里,倒在地板上。我看到了它,但一开始——不知该怎么说——我没能看清它。我所见到的是从死者喉咙和胸口汩汩涌出、四处喷溅的血迹:颜色从胆汁色到草绿色不等。它浸透了破旧的地毯,也溅污了墙纸。那个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地狱艺术家创作的一幅绿色画卷。犹如百年之久的那一瞬过去后,我低头看着尸体,试图搞清造成这幕惨象的原因。死者就像屠夫案板上的兔子一样被剖开了。我摘下帽子,我的朋友也这样做了。然后,他单膝跪下,检视尸体,观察那些割伤和砍伤。接着,他拿出放大镜,走到墙边,检查那一团团干了的脓水。“我们已经检查过了。”莱斯特雷德警长说。“真的?”我的朋友说,“那你对此有什么见解?我想这是个单词。”莱斯特雷德走到我朋友站立的地方,抬头看去。他头上不远,有一个单词;在褪色的淡黄壁纸上,用绿色的鲜血写就,都是大写字母。“Rache……?”莱斯特雷德把它拼读了出来,“很明显,他想写Rachel——雷切尔,但没能写完。所以——我们要找的是个女人……”我的朋友一言不发。他走回尸体旁边,抬起他的手。一只,然后是另一只。全部的指尖都没有血痕。“我想我们已经知道这个单词并非出自这位尊贵的皇室成员……”“你中了什么邪,竟然说……”“我亲爱的莱斯特雷德,请把我看作有脑子的人好吗?这尸体显然并非凡人——他血液的颜色、肢体的数量、眼睛,以及脸的位置,这些都是皇室血统的明证。我可以打赌他是某位王位继承人,也许——哦不,应该是第二继承人——在一个日耳曼公国。”“这真是令人惊讶。”莱斯特雷德犹豫了一下,继续说,“这是波西米亚的弗朗兹·德拉戈王子。他是作为维多利亚女王陛下尊贵的客人来到不列颠的。到这里度假,换换空气……”“你的意思是,他是冲着戏剧、jinv和赌桌来的。”“随你怎么说。”莱斯特雷德看起来精疲力尽,“无论如何,你让我们找到了一条很好的线索,一个叫雷切尔的女人,虽然我肯定靠我们自己也能把她找到。”“毫无疑问。”我的朋友说。他继续检视着房间,时不时尖刻地讥讽那些警察几句,责怪他们的靴子把脚印搞得乱七八糟,还随意挪动物品,给任何想要重现昨晚犯罪现场的人制造麻烦。不过,他似乎对门后发现的一小块脚印很感兴趣。另外,在壁炉旁他还找到了一些看上去像是泥垢或者灰烬的东西。“你看到这个了吗?”他问莱斯特雷德。“女王陛下的警探,”莱斯特雷德回答道,“不会因为壁炉旁的灰就兴奋起来。那就是炉灰该在的地方。”接着他吃吃地笑了起来。我的朋友捏起一点儿灰,在手指间搓了搓,接着又闻了一下。最后他把剩下的灰铲起来,装进一个小玻璃瓶中,塞好,放进上衣内袋。他站起身问:“这具尸体该怎么办?”莱斯特雷德说:“皇宫会派他们的人来处理。”我的朋友冲我点了点头,接着我们三人便走出了房门。他叹了口气,说:“莱斯特雷德,你对雷切尔小姐的寻找很可能会徒劳无功。‘Rache’是个德文单词,它的意思是复仇。查查你的字典,那里还会列出别的意思。”我们走下楼梯,来到马路上。“今早之前你从没见过皇室成员,对吗?”我摇了摇头,他继续说,“嗯,如果你没有准备好的话,那景象会让人惊骇不已。哦,怎么了,我的好伙计——你在颤抖!”“请原谅,我一会儿就好了。”“你觉得走一走是否更好?”他问道,我对此表示赞同,并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不走一走的话,我可能就要开始尖叫了。“那么,向西走吧。”我的朋友指着宫殿高耸的黑塔说道。我们向那里走了过去。“你是说,”过了一会儿,我的朋友问道,“你从未亲眼见过任何欧洲的皇室成员?”“对。”我说。“我保证你会见到的,”他对我说,“而且,这次不再是尸体。我是说,马上。”“我亲爱的朋友,是什么让你确信……?”他指着一辆马车作为回答——它涂成黑色,停在我们前面五十码远处。一个戴黑色高帽、身穿厚大衣的人站在马车旁边,打开车门,安静地等待着。车门上,有一个金漆绘制的徽章,不列颠每个孩童都异常熟悉的肩徽。“真是盛情难却啊。”我的朋友说,他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递给那个男仆。他微笑着爬进那盒子一样的车厢,舒服地坐在软皮座垫上。在前往皇宫的路上,我试图与他交谈,但他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我安静;接着就闭上眼,仿佛陷入了沉思。而我,则开始努力回忆自己所知的日耳曼皇室成员,但除了想起女王的配偶阿尔伯特王子是日耳曼人之外,一无所获。我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把硬币,有棕色和银色的,也有黑色和铜绿色的。我盯着印在所有硬币上的女王头像,感到自己骄傲的爱国之心和赤衣果衣果的恐惧感交织在一起。我对自己说,你曾是一名军人,一个无所畏惧的人——我还记得,这曾是事实。有一瞬间,我想起自己过去曾长于射击——我甚至愉快地想到,自己可以算是神枪手——但如今我的右手却如中风般颤抖不已,那些硬币在我手中跳动碰撞,叮当作响。我所能感到的,只有悔恨。三 皇宫经过漫长的等待,亨利·哲基尔博士①终于宣布将他那世界知名的“哲基尔药粉”投入大众市场,从此以后,它不再为少数特权阶级所独享。释放你的内心!保持身心洁净!太多的人,无论男女,饱受灵魂滞塞之苦!只要有“哲基尔药粉”,释放自我将变得快捷而容易! (香草味及原味曼秀雷敦②配方均已加入此药)①着名科幻小说《化身博士》中的主角。②美国曼秀雷敦公司生产的“曼秀雷敦薄荷膏”,具有镇痛、止痒、治疗感冒及蚊虫咬伤的功效。女王的配偶阿尔伯特王子是个高大强壮的男人,他发线靠后,留着一副令人印象深刻的八字胡,毫无疑问是个凡夫俗子。他在走廊遇见我们,冲我的朋友和我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询问我们的姓名,也没有准备握手的意思。“女王非常桑心,”他说话带着口音,会把“SH”发成“S”的音:“伤”即“桑”。“弗朗兹是她最钟爱的人之一。她有许多甥侄,但只有弗朗兹能让她那么高兴。你们一定要找到对他犯下如此罪行的凶手。”“我将尽我所能。”我的朋友说。“我读过你的论文,”阿尔伯特王子说,“是我跟他们说应该向你咨询的。希望我没有错。”“我也一样。”我的朋友说。接着,大门打开了,我们被宣进黑暗之中,女王所在之地。她被称作维多利亚③,是因为她在七百年前的战争中击败了我们;她也被称作格洛里亚娜,因为她荣耀尊崇;她被称作女王,因为人类的口舌无法直唤其真名。她身形宏大,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大,盘踞在黑暗的幽影中,凝视着我们,一动不动。③“维多利亚”(Victoria)在英文中是“胜利”(victory)一词的变体。后面的“格洛里亚娜”(Gloriana)则有光辉荣耀之意,是“光辉”(glory)的变体。则——必须擦——清。黑暗中传出话语。“确实如此,陛下。”我的朋友说。一个触手朝我伸过来。丧——前。我想要行走,但双腿却不听使唤。我的朋友解救了我。他挽住我的手臂,扶我走向女王陛下。尔等不必惧怕。有能力。好助手。这就是我听到的。她的声音甜润低沉,夹杂着遥远的嗡鸣声。她展开触手,碰到我的肩膀。一瞬间,前所未有的痛苦席卷了我;但那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紧接着,舒适感取代了痛楚,充盈全身。我能感觉到肩部的肌肉舒展开来。这是自我从阿富汗回来后,第一次察觉不到肉体上的痛苦。我的朋友走上前来。维多利亚女王对他讲着什么,但我无法听到;我猜这大概就是史书中所说的“女王告谕”——直接用思想进行交谈。过了一会儿,他大声回答:“当然,陛下。我可以向您保证,昨晚在岸沟区您侄子的房间里还有两个人。这从脚印可以看出,虽然它们有些模糊,但却不会有错。”过了一会,他接着说:“是的,我明白……我相信如此……是的。”当我们离开宫廷时,他未发一语。坐车回贝克街的路上也始终保持沉默。天色已晚。我不知道在宫廷里到底待了多长时间。黑沉的雾气拂过街道,遮蔽了天空。回到贝克街后,从卧室的镜子中,我发现肩膀上本如雾色般死白的肌肤已被淡红的嫩肉取代了。我希望这不是我的臆想,也不是月光透过窗户留下的幻象。四 演出肝脏不适?!胆汁沸涌?!神经失调?!咽喉红肿?!关节发炎?!这许许多多的病症都可以通过专业的“放血疗法①”治愈。在我们的办公室里有无数“证书”可供大众随时查看、翻阅。别把你的健康交到蒙古大夫手中!!我们从事此业历时已久:V·切帕史②——专业放血师。(记住!发音是Qie—Pa—shi!)罗马尼亚、巴黎、伦敦。你已经试过那么多次——现在该试试最好的!!①曾长期流行于欧洲的一种医疗方法。医生们相信,通过这种方法可以治疗各种疑难杂症。②弗拉德·切帕史·德古拉,即吸血鬼德古拉伯爵。我早就猜到他乔装打扮的本领必定出众,但还是吃惊不小。在之后的十天里,各色人等在我们贝克街的公寓里进进出出——一个垂老的中国人;一个年轻的浪荡子;一个身材肥胖的红发女人,不难猜出她之前是做什么生意的;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子,脚肿得老高,被绷带裹成一团。他们每个人都径直走进我朋友的房间,不久(杂耍剧院的“快变艺术家”③变戏法的时间),我的朋友就会从房中走出来。③一种快速脱换衣服的游戏。这种时候他通常不大说话,而是宁愿放松一下,目视虚空,间或顺手抓起随便什么纸片作些笔记。我曾看过这些笔记,但说实话,完全无法理解。他全身心投入此案,我开始担心起他的健康来。直到有一天,在接近傍晚的时候,他身着平常穿的衣服回到家里,神色轻松愉悦,并问我是否有兴趣一块儿去剧院。“谁能拒绝这种邀请?”我回答道。“那就赶快去拿你看戏用的望远镜,”他对我说,“我们要去德鲁里街。”我本以为是看一场轻歌剧,或是类似的东西,结果却发现自己最后站在了一家名叫“皇家宫廷”的剧院门口。虽然它名字冠冕堂皇,但肯定是德鲁里街最糟糕的剧院——说实话,它甚至说不上是在德鲁里街,而是座落在沙夫茨伯里街尽头、靠近圣贾尔斯贫民窟的地方。在朋友的建议下,我小心收好了自己的钱包,并学着他的样子,拿了一根结实的手杖。等我们到包厢坐好(我从一个向观众贩卖水果的可爱小姑娘那儿买了三便士的橙子,在等待开幕前吃了起来),我的朋友悄声说:“你应该感到幸运,不用陪我去那些赌窝、妓院,或是疯人院——根据我的调查,弗朗兹王子也曾‘莅临’过那里——不过那些地方,他都只去过一次。除了……”这时,乐队开始演奏,舞台的帷幕渐渐升起,我的朋友便止住了话头。平心而论,这是一场相当不错的演出:一共包括三部独幕剧,幕间还有滑稽歌手献唱。男主角身材高大,行动慵懒,倒有一副好嗓子;女主角端庄雅致,声音穿透整个剧院;那个丑角的饶舌歌也很有一套。第一出戏是个老套的身份错位的喜剧:男主角一人饰两角儿,扮演两个从未谋面的孪生子。他们容貌全无二致,却被一连串的巧合所捉弄,和同一位年轻女子订了婚——她竟以为自己只是和同一个男子定下婚约。演员的角色不断变化时,道具门也开阖不停,让观众目不暇接。第二出戏,是个令人心碎神伤的悲剧,讲述了一个卖温室紫罗兰的孤女在雪夜冻饿而死的故事。最终,她的祖母认出她就是十年前被强盗掳走的婴儿,但为时已晚,这个冻僵的小天使就这样吐出生命的最后一息。我必须承认,自己不止一次用亚麻手绢拭去泪水。最后一出戏是一幕激动人心的历史剧:距今七百年前的故事。整个剧团的演员扮演一个海边渔村的居民。他们看到巨大的形体自远方海面升起。英雄欢呼雀跃地向村民宣布,如预言所示,“古神”已然到来;自瑞雷城,自幽暗的卡考萨城,自朗戈之原④,自这些他们沉睡、等待、度过漫长死亡光阴的地方,回到我们的世界。那个丑角以为其他的村民是因为吃了太多的馅饼,喝了太多淡啤酒,才空想出这些幻影。④这些地名都是洛夫克拉夫特小说中“古神”长眠等待的地方。还有一个身材健硕的男子,扮演了罗马诸神的祭司,他对村民说,这些海中巨形乃是怪兽和恶魔,必须被毁灭。在高潮部分,英雄用他的十字架把那个祭司抽打至死,然后就开始准备迎接“古神”的降临。女英雄则开始吟唱婉转动人的圣歌。此时,在神奇的灯光特效下,我们仿佛看到“古神”的身影掠过舞台后面的天空:“不列颠女王”、“埃及黑尊者”(他的身形和凡人差不多),接着是“上古山羊”、“万众之父”、“华夏全境之帝”、“圣权沙皇”、“总统新大陆者”、“南极永冻地的白女士”①,以及其他诸神。每当一个巨影划过或是出现在舞台背景上,剧院里每个人的喉咙中,都情不自禁地吐出一个强音——“啊!”直到连空气都仿佛随之震动起来。月亮开始在背景天空中升起,到最高点时,最后一个神奇的特效出现了:和古代传说中的一样,苍白泛黄的月亮刹那间变成了今夜天空中舒适宜人的红宝石。①在这篇小说中,世界各地的统治者实际上成了洛夫克拉夫特说的“古神”。演员们在掌声和欢呼声中鞠躬谢幕,最后幕布缓缓落下,演出终告结束。“嗯,”我的朋友说,“你觉得如何?”“精彩,真是非常精彩!”我对他说,同时还在不停拍手,弄得掌心生疼。“我的好伙计,”他笑着说,“让我们到后台去。”我们走出剧院,经旁边的一道小巷,来到后台门前。那里有一位瘦小的女子正在织什么东西,她的脸上长了个粉瘤。看过我朋友递上的名片后,她将我们带进了房子,上楼来到一间窄小的公用换衣间。油灯和蜡烛熏灼着镜子,一群男女正在屋里卸妆换衣,完全无视男女之别。我连忙把自己的视线移开,但我的朋友似乎毫不在意。“我可以和弗尼特先生谈谈吗?”他大声问道。一个年轻女子指了指房间尽头。她曾在第一出戏中扮演女主角最好的朋友,而在最后的戏里则演一个酒吧老板的漂亮女儿。“雪利!雪利·弗尼特!”她喊道。一名青年男子站了起来,他身材瘦削,此时看来,倒不如刚才在舞台灯光下那么有古典美。他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们,说:“我想我还未能有荣幸……”“我的名字是亨利·坎伯利,”我的朋友用低沉的喉音说,“你应该听说过我。”“我必须承认,还未能有此殊荣。”弗尼特说。我的朋友将一张精致的凸纹名片递给这名演员。他看着名片,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戏剧经纪人?从新大陆来的?天啊,天啊。那这位……?”他看着我问道。“这是我的一个朋友,赛巴斯蒂安先生。他不是干我们这行的。”我嘀咕了几句“演出非常成功”之类的场面话,并和他握了握手。我的朋友问:“你去过新大陆吗?”“我还没有这个荣幸,”弗尼特承认道,“尽管这一直是我最大的心愿。”“很好,”我的朋友用新大陆人那种不拘小节的轻快口吻说,“也许你就要实现这个愿望了。你们最后这场戏,非常好。我之前还从没见过这么出色的剧目。这是你写的吗?”“天啊,当然不是。剧作家是我的一位好朋友。不过是我设计了那些奇妙的光影特效。如今,您不会在舞台上看到比这更好的了。”“你能告诉我剧作者的名字吗?也许我应该和他直接谈谈——和你的这位朋友。”弗尼特摇了摇头说:“我恐怕这不大可能。他是个有高尚职业的人,并不想把自己和舞台剧的牵连公之于众。”“我明白,”我的朋友从口袋里拿出一枝烟斗,叼在嘴里,接着拍了拍衣袋。“很抱歉,”他说,“看来我是忘了拿烟草袋了。”“我抽烈性粗烟丝,”弗尼特说,“如果您不介意……”“当然不!”我的朋友热切地叫道,“怎么会呢?我自己也抽一种烈性粗烟丝。”他把弗尼特的烟丝塞到自己的烟斗里,接着两人就开始吞云吐雾起来。我的朋友开始向他描绘演出前景:他需要一个剧目,用来在新大陆的各个城市中巡回上演,从曼哈顿岛直到大陆最南端;第一幕将是我们刚刚看到的最后那场戏,接下来也许应该讲述“古神”统治凡人和那些过去的神祗的故事,也可以讲讲如果人们失去皇室家族的庇荫将会怎样——一个野蛮黑暗的世界。“你那位神秘的朋友将是这出戏的作者,这个故事到底该怎么讲都要由他来决断,”我的朋友继续说,“我们的戏应该由他创作。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观众之多将远远超出你的想像,门票收入也会相当丰厚。让我们先算做五五分成吧!”“这太令人兴奋了!”弗尼特说,“我希望这可别是什么烟熏出来的幻梦啊!”“不,先生,不会的!”我的朋友吸着烟斗,被他的笑话逗得笑了起来,“明天早餐过后请到我在贝克街的办公室来,就定在十点吧,带上你的作家朋友。我会起草好合同,恭候你们光临。”这位演员站上他的椅子,拍拍手让众人安静下来。“剧团的各位女士先生们,我要宣布一件事,”他大声说,洪亮的声音在房间里萦绕共鸣,“这位绅士名叫亨利·坎伯利,是剧团经纪人,他将带我们越过大西洋,去追寻名誉和财富。”一阵欢呼声响起,那个丑角说:“哦,我们终于要摆脱腌鱼和泡菜了。”整个剧团的人都哄笑起来。我们在众人的欢笑声中走出剧院,来到雾气笼罩的街道上。“我的好伙计,”我说,“这到底……”“别说话,”我的朋友说,“这座城市里耳目众多啊。”我们招来一辆马车,爬进车厢,沿着查理十字街颠簸而去,两人都没有说话。接着,在开口说话前,我的朋友将烟斗从嘴里拿出,把烟钵里还未燃尽的烟丝倒进一个小锡罐中。他盖好盖子,把它放回自己的衣袋。“好了,”他说,“我可以用人格保证,我们算是找到那个‘高个儿’了。接下来,就只能期待那个‘瘸医生’的贪婪或好奇心足够强烈,能在明天早上把他带到我们面前。”“瘸医生?”我的朋友哼了一声,说:“这是我给他起的诨号。这很明显,从鞋印和其他很多地方都能看出。当我检查王子尸体时,就知道那晚房间里曾有过两个人:一个高个儿——如果没猜错的话,此人我们刚刚见过——另一个身材矮些,还有点儿瘸,就是他用专业手法把王子解剖的,这说明他学过医术。”“医生?”“没错。我很遗憾这是真的,根据我的经验,一名医生如果成为罪犯,将比最残暴的凶徒更阴狠,更黑暗……”在我们剩下的旅程中,他的心情一直低沉悒郁。马车在街边停下。“一先令十便士。”车夫说道。我的朋友扔给他一枚弗罗林①。车夫接在手里,摘下高帽行了个礼。“很荣幸为您效劳。”他高喊着把马车赶进了浓雾之中。①英国的一种银币,值二先令。我们向公寓正门走去。在我敲门时,我的朋友说:“奇怪,刚才街角有个人叫车,可那车夫理都不理。”“他们跑最后一趟时都会这样。”我对他说。“嗯,没错。”我的朋友说。那晚,我梦到了幻影,许许多多幻影,遮天蔽日,不可计数。我绝望地向它们呼喊,但它们并没听见。五 皮与核早春将至,让我们迈着欢快的脚步迎接它吧!杰克②牌,长靴、皮鞋、粗革鞋。脱去你的旧履!穿上我们的新品!杰克牌。别忘光顾我们在伦敦东区刚刚开业的衣物鞋帽专卖店——各式夜装一应俱全,高顶帽、新颖饰品、精致藤杖、藏剑棍杖,应有尽有。皮卡迪利大街杰克专卖店,就在今春!②即“弹簧腿杰克”,伦敦都市传奇之一。19世纪30年代,有大量目击报告说见到一个身体瘦长、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他能够轻易地跳过很高的障碍物,并且制造了多起袭击事件。莱斯特雷德警长很早就来到我们的寓所。“你已经把人布置在街上了?”我的朋友问。“是的,”莱斯特雷德说,“都下了死命令,只准进不准出。”“那么,你带手铐来了吗?”莱斯特雷德把手伸进衣袋,面色凝重地拿出两副手铐。“好了,先生,”他说,“在我们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要等谁?”我的朋友拿出他的烟斗,但并没有叼在嘴里,而是把它放在面前的桌上。接着,他拿出昨晚那个小锡盒,以及一个玻璃瓶子——我认出这和那天在岸沟区他所用的瓶子一模一样。“这个,”他说,“如果我的推理没错,将揭开我们那位弗尼特先生的庐山真面目。”他顿了顿,拿出怀表来,把它轻轻放在桌上。“在他们来之前还有几分钟。”他转头问我,“你听说过复旧党徒吗?”“绝非善类。”我回答道。莱斯特雷德咳嗽两声说:“如果你们谈论的这个东西和我听到的是一回事,那我们最好还是别再多说。适可而止吧。”“已经太迟了。”我的朋友说,“复旧党人认为,‘古神’降临并非世人皆知的那样,是天降福音。他们是些无zf主义者,意图让世界退回旧轨——让人类可以控制自己的命运,按自己的意志行事。”“我不想听这些悖谬的言辞!”莱斯特雷德高声说,“我必须提醒你……”“我必须提醒你别像傻瓜一样!”我的朋友说,“正是复旧党人杀害了弗朗兹·德拉戈王子。是他们设计,他们下手的。意图是迫使我们的主人弃我们而去,将我们独自留在黑暗之中。王子是被一个‘Rache’所杀——这个古老词语的意思是猎狗,警长先生,如果你已经听从我的建议查过字典就会知道。它也有复仇的意思。某个‘猎狗’在凶案现场的墙纸上写下这个字,就像艺术家要在画卷上签名一样。不过此人并非杀害王子的人。”“是‘瘸医生’!”我叫道。“完全正确。那天夜里,现场有一个‘高个儿’——人总是在墙上与自己视线齐平的地方写字,所以我可以判断他的高度。他抽烟斗——壁炉上留下了烟灰和残余的烟丝——而且他能很轻松地在炉架上磕烟斗,个子矮小的人做不到这一点。另外,那些烟丝是种很特别的混合烟草。屋子里留下的脚印,几乎大部分都被你的警员弄得模糊不堪,不过在门后和窗台上还是留下了几个清晰的印记。有人等在那里,从步距来看是个矮子,而且他是用右腿作支撑的。在外面的路上,我找到了几个清晰的脚印,而门口刮鞋器上那些不同色泽的泥土则给我提供了更多的线索:一个高个儿,陪同王子进了房间,后来又走了出去。在房间里等待他们的就是那个将王子肢解到令人毛骨悚然地步的医师。”莱斯特雷德很不舒服地哼了一声,但什么也没说。“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来追溯王子殿下的行踪。我去了地狱般的赌窝,去了妓院,去了小餐馆和疯人院,就为了寻找那位烟斗客和他的朋友。尽管如此,我还是毫无进展,直到我想起应该查看波西米亚的报纸,以便寻找王子最近行踪的线索。终于,我在那上面读到了一则某英国巡回剧团上个月曾在布拉格进行演出的消息,就在弗朗兹·德拉戈王子驾前……”“上帝保佑,”我说,“所以那个雪利·弗尼特……”“是个复旧党徒,毫无疑问。”我叹服地摇了摇头,惊讶于我朋友的才智和观察力。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我们的猎物来了!”我的朋友说,“小心行事!”莱斯特雷德把手伸进衣袋里,我想那里一定是把手枪。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门开了。来的并不是弗尼特,也不是什么“瘸医生”,而是一个街上跑腿赚钱的alabo小孩儿——“行脚公司,听各位老爷差遣。”就像我小时候常说的那样。“请原谅,”他说,“这儿有没有一位亨利·坎伯利先生?有位绅士让我带来了一封信。”“我就是,”我的朋友说,“这里是六便士,可以告诉我们给你这封信的绅士长什么样子吗?”这个自称是威金斯的年轻人咬了下硬币,将它放进口袋。他告诉我们,给他这封信的豪爽老板身材很高,发色乌黑,而且,此人还抽着烟斗。我至今保留着这封信,并不揣冒昧,将其转录于此。亲爱的先生:我不想称呼您为亨利·坎伯利,因为这个名字并不属于您。我很惊讶您没有吐露真名,那是个好名字,是个给您带来荣誉的名字。我曾读过许多有关您的报纸——所有我能找到的都看了。实际上,两年前看过您发表在《小行星的运动①》上的那篇文章后,我还曾有幸就一些超乎常人想像的理论问题和您通信做过探讨。①福尔摩斯的老对手詹姆斯·莫里亚蒂教授所着,他还曾狂傲地说科学界没人有能力对这本书进行批驳,但福尔摩斯做到了。我很高兴昨晚能遇见您。在此,我想给您几点建议,以便让您在日后的工作中能避免犯同样的错误。首先,一个抽烟斗的人确实有可能会在衣袋里放着一枝从未用过的、商标崭新的烟斗,而且还没带烟丝,但这种几率实在太小了——小得如同一个剧团经纪人居然对巡回演出的报酬惯例毫无概念一样。而且,他的同伴还是个沉默寡言的退伍军官(服役于阿富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顺便提一下,您关于伦敦街道中耳目众多的判断是正确的,所以您日后最好不要随便上您找到的头一辆马车。车夫也有耳朵,如果他们想用的话。您还有一个猜测也是正确的:确实是我将那个杂种怪物带到岸沟区公寓去的。希望这段叙述对您有所帮助。我了解到他的一些消遣嗜好,便对他说,我可以给他提供一个女孩,刚从康沃尔的一所修道院诱拐出来的女孩,从没见过男人。只有这样的女子才会忍受他的碰触、他的容貌,并与他共赴巫山。如果这个女孩真的存在,他定会尽情享用她的肉体,就像吸吮成熟的桃子那鲜美多汁的果肉一样,最后只剩下皮与核。我曾见过他们做这种事。我曾经见过他们其他的一些行径,比这还要可怕得多。难道我们要为和平或繁荣付出这样的代价吗?我不这么认为,它太过高昂。我亲爱的医生朋友也持有同样的信念。关于剧本的部分我没有说谎,他是很有些取悦观众的手段的。当然,在屋中等着我和那个怪物的,也正是他,以及他的刀。我将这封信寄给您,并不想表达“想抓我就来吧”之类的嘲弄。因为我们——可敬的医生,还有我——都已离去,您不会再找到我们。不过我想告诉您,我感觉很好。虽然这只是短暂的一瞬,但我仿佛找到了一位优秀的对手,远比那些从地狱而来的恶魔优秀得多。 5半人半鱼之神 〔美〕H·P·洛夫克拉夫特我是在精神明显紧张的状态下撰写此文的。因为到明晚,我将不复存在。我身无分文,在唯一能维持生命的药物中断了时,将再也不堪忍受精神的折磨;我将从顶楼这个窗口跳到下面肮脏的大街上去。不要从薪俸和mafei上来断定我是一个弱者或是一个堕落者。等你阅毕这几页草草写就的文字时,你也许会料想我为什么非得忘却一切,或非得寻死的原因,但你决不会完全料及这一原因。在茫茫太平洋最开阔也是最没有人去的一块海域上,我押运的邮船成了德国军舰的牺牲品。那时,大战刚起,德国佬的海军力量还没有被削弱到后来的地步,我们的押运船自然也成了他们的战利品。但另一方面,由于德国佬收编了我们这些战俘,我们也就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公正、客气的对待。德国佬的军纪很松散。在我们被俘后的第5天,我便有了机会,找到一条小船独自逃走。船上备足了可用很长一段时间的水和食品。 当我最终发现小船在随波逐流时,我如坠五里雾中。我从来就不是合格的航海者,因而只能依据太阳和星星的位置,模糊地推断自己处在赤道偏南一点的地方。我对经度一窍不通,而且当时又看不到任何岛屿或海岸。天气一直很晴朗。在灼热的阳光下,我漫无目标地漂流了不知多少天,期待着有艘路过的船,或被海浪抛到某块可居住的陆地上去。然而一望无际波涛汹涌的大海,我开始感到绝望。 奇迹在我睡眠时发生了。但到底是怎样发生的,我将永远不得而知,因为我的睡眠尽管多梦不安,但从未中断过。最后醒来我竟发现自己的一半身子陷进了一片可怕的黑黏泥地之中。黏泥地呈一丝不变的起伏形状,从我的周围一直延伸到我能看得到的地方。小船也搁浅在黏泥地上,离我有些距离。你很有可能会猜想我的第一反应将是对如此意想不到的巨变感到惊讶。但事实上,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恐怖,因为空中和泥中都透出一种令我不寒而栗的不祥之兆。这一带充满了各种腐臭味。它们是从腐烂的鱼体和辨不清何物的尸体上散发出来的。或许,我不该用语言叙述这种恐怖,这是万籁俱寂极目无际的不毛之地中存在着的无法形容的恐怖。这儿,除了一大片黑沉沉的黏泥地外,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这死气沉沉的地方使我深感压抑,严心和恐惧。太阳从空中直射下来,然而在我看来,天空几乎也是黑沉沉的,残酷得不见云层,这天空恰似被我脚下漆黑的泥地反照一般。 我爬进了搁浅着的小船,意识到只有一种理论能解释我的处境。经过某一史无前例的火山剧变,有块海底被隆上海面,形成了陆地,而这块陆地在深不可测的海底已蕴藏了无数个百万年之久。在我脚下隆起的这块新大陆十分恢宏十分荒凉,我竖起耳朵也听不到汹涌澎湃的大海传来的最微弱的声音。我举目远眺也看不到任何的海鸟。一连好几个小时我都坐在船上沉思默想。小船侧身搁浅着,当太阳在空中移动时,才提供了一点荫凉。随着白天的消逝,黏泥地失去了不少黏性,干涸得似乎可以让人短时行走。那晚,我难以成眠。第二天,我便打点好带有水和食品的行李,准备去陆地旅行,寻觅消失的大海,寻求可能的救援。 第三天早上,泥地已干涸得可以自由行走。与此同时,死鱼发出的气味与日俱增,臭不可挡。不过,我对这区区小灾已毫不介意,因为我必须顾及大事。我开始大胆地出发寻找未知的目的地。在这此起彼伏的旷野中,我整天都以远处最高的一个圆丘为目标,朝西稳步前进。晚上,我露宿休息。次日,我继续前进,尽管圆丘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比我起先前见它时要近些。到第四天晚上,我终于到达圆丘脚下。其实,圆丘要比远处望到的高得多,它由一条横在中间的波谷隆起,坡度较陡。我疲惫,无力登山,倒睡在山影之下。 我不明白那晚我为什么老做恶梦。在渐渐亏缺的奇特月亮远在东边的平原上升起之前,我出了一身冷汗醒了过来。恶梦难耐,我决定不再入睡。月光下,我倏然悟出白天行走真是愚蠢之举,假若不在灼热的阳光下行走,我本可省却不少体力。现在,我清楚地感到能在日落时向阻碍我的山坡进军。拾掇好行李,我开始朝山顶爬去。我曾说过那连绵起伏的大荒原是我模糊恐惧感的来源。但当我登上山顶,顺着另一边山坡往下看,看到一条月光尚未照至其漆黑深处的大峡谷时,恐惧感顿然倍增。我顿觉自己是站在了世界的边缘上,凝视着深不可测与黑暗共存的谷底。随着恐惧的加剧,我不由地浮想起《失乐园》一书的奇特情节和撒旦可怕地爬过未成形的黑暗之国的奇异情景。 月亮爬得更高了,我开始看到峡谷的坡度并不像我原先想象的那么大。突出的岩为下山提供了相当方便的落脚点,并且从踩着岩石艰难地往下爬到较为平坦的山坡上,后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月光仍未照及的阴森森的谷底。 骤然间,我的注意力被对面山上一个巨大而又异常的物体所吸引。此物陡直而立,离我百码光景,在半空中月亮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我随即搞清那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但又注意到它的外形和位置并非天公所作。再仔细一看,倒使我充满了难以名状的感觉。尽管此物身躯庞大,且位置又处在自世界初期起就已在海底豁开的一个深渊之中,但我坚信这一奇特的物体是造型恰到好处的独石柱。它那庞大的身躯与既能生活又能思考的动物的手艺或崇拜不无关系。 在既茫然又害怕的同时,我倒也有一种科学家和考古学家才会一时产生的快感。于是,我便更加仔细地环顾周围。月上中天,月光清澈而又不可思议地照在了深渊周围的悬崖峭壁上。猛然间,我看到有股山水从高处飞泻而下,几乎溅到了我站在山坡上的双脚,继而沿着蜿蜒的溪道朝两个方向奔腾而去。水波冲洗了深渊对面巨大的独石柱底基。底基上刻有碑文和粗糙的雕饰。碑文是用我看不懂并且从未在书中见过的象形文字刻写而成的。大多数象形文字以简单化的象征表示诸如鳗鱼、章鱼、鲸鱼,甲壳类动物、软体动物等海生动物。少数几个象形文字则显然表示世人所不熟悉的海生动物,不过对其腐烂的形状,我倒在海洋隆起的平原上目睹过。 然而,最使我着迷的是生动的雕饰。在溪涧对面,硕大无朋的系列浮雕清晰可见,其题材会使像多雷这样的插图画家羡慕不已。我想这些浮雕该是用来描绘人的——至少是某一类人,尽管所雕之物像鱼一样在某个海洞中姿意嬉戏,或在浪涛之下出现的某个极大的神殿中举行效忠仪式。对它们的形态我不敢细说,因为仅看一眼它们的外形,就会令我昏厥。这些东西长得奇形怪状,其丑态超过了像埃德加·艾伦·坡或布沃尔这些作家的想象力。但除了带蹼的手脚,惊人的宽厚嘴唇,目光呆滞的凸眼以及其他回忆起来起来更令人不悦的特征外,它们总体上具有人的形体。够奇的是,这些半人半鱼被雕刻得与它们的实情很不相符,其中有条半人半鱼欲要杀死一条并非比它本身大多少的鲸鱼。根据它们古怪的模样和肥大的身躯,我很快得出结论:它们只不过是某个原始捕鱼部落或航海部落想象中的神,这一部落在波尔舟人和尼安德特人的始祖出世前好几个时代就已灭亡。此番情景恐怕连最具探险精神的人类学家都尚未见识过,对此意外遭遇我恐惧得呆如木鸡,直到月光奇迹般地投射在我面前的寂静的山谷里。突然,我看见了它。伴随着其要露出水面而发出的轻微搅动声,此物悄然出现在黑色的水面上。它身材高大,面目可憎,酷似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它如同恶梦中的巨大怪物一样飞快地奔向独石柱,然后在独石柱旁猛烈地挥动其一双巨大的带鳞手臂,并低下其可怕的头,发出某种有节奏的声音。我想我当时一定是疯了。 我是如何发疯似是而非地登上山坡和悬岩,又是如何发疯似地回到搁浅的小船上,对此我几乎回忆不起来了,但我相信我曾狂叫过,也狂笑过。我模糊地记得回到船上后不久,天下起了一场狂风暴雨。不管怎么说,我清楚地听到了隆隆的雷鸣声和其他声音,这是大自然在其心情最不好时才会发出的声音。当我走出阴影时,我躺在旧金山的一家医院里,我是在太平洋中被美国船搭救并护送到那里的。在医院里,我神志失常时说了不少话,但发现别人对我的话并不怎么在意。对太平洋中隆起的陆地一事,甚至连我的援救者也毫无所知。以后,我找到一位大名鼎鼎的生态学家,并逗问他有关腓力斯人对半人半鱼之神,即鱼神的传说中的一些古怪问题,但顷刻发现他未能免俗,言不及义,令人失望,也就不再向他逼问。每当夜幕降临,尤其当月亮亏缺不圆时,我能看见它。我试用了mafei,但它只有短暂的药效,却使我像一个绝望的奴隶一样深深地陷入了它的魔掌,无法逃脱。因此,在写下了一篇供我的同胞参考或耻笑的完整记事后,我现在就开始彻底断药。我常问自己这是不是一个纯粹的幻觉——一种仅是从德国兵那儿逃跑后,在没有甲板的船上中暑发高烧时讲着胡话的反常行为。然而,每当我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时,在我的面前总会出现一幕非常清晰的令人局促不安的画面。我一想到大海就对那些不知何物的尸体怕得发抖。因为它们此时此刻可能正在泥泞的海底挣扎着爬行,去敬奉它们古老的石偶,并把同它们自己很相似的可憎之物雕刻在海底那渗透了水的大理石碑上。我梦想有朝一日它们能浮上海面,用其冒着血腥气的爪子把被战争搞得筋疲力尽的弱小的人类残余者拉下海去——有朝一日大地下沉,黑色的海底上升到宇宙中的混乱不堪的地方去。 末日即将来临。我听到了门上发出的响声,似是某个庞大的滑行躯体在笨拙地撞击房门。它不该找我。天啊,那只手!窗口!窗口! (完)The Shadow Out of Time超越时间之影如需转载请联系本人原著:H.P.LovecraftI经历过二十二年的恶梦和恐惧之后,仅存有一丝绝望的信念奢望那一切只不过是源于我脑海中某些神话中的一些片断的映像,我极不情愿的为我于1935年7月17日到18日夜间在澳大利亚西部所发现的一切的真实性作保。虽然,我的确有理由去相信我所经历的部分或者完全是幻觉——事实上,有各式各样的理由可以解释我经历的这一切。然而现实却是如此可怕,以至于有时我发觉这种渺茫的奢望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人类必须准备好接受一些关于宇宙的全新看法,以及他们在这翻腾沸腾的时间漩涡中的真实处境。人类必须准备好去对抗一个特别的,潜伏着的危险。尽管它不可能吞噬整个人类,但却仍可能将怪异与无法想象的恐怖施加给其中某些莽撞的家伙身上。正是因为我所强调的后一个原因,我才全力劝阻其他人,彻底放弃再去寻找那些我的远征队曾经探索过的不知名的原始巨石建筑的遗迹的想法吧。如果当时我是理智而清醒的,那么在此之前应该还没有人经历过那晚我所遭遇的一切。那一切很可能给了那些我曾妄图以神话或噩梦论处的东西以恐怖的而有力的证据。万幸的是,就算是我自己不能拿出物证来证明它的真实性。因为在惊慌中,我弄丢了最无可辩驳的铁证——如果它真的存在,而且的确从那恶毒的深渊中被带出来的话。我一个人经历了这恐怖的一切——而我现在还没有将这一切告诉过任何人。我也许没有办法阻止其他人继续探寻那一切,也许运气和流沙会使得那一切再也不会被发现。但现在,我必须对事情的始末进行一个详细的说明——不仅仅是为了寻求我心灵上的平静,也希望警告那些可能阅读这一切的人严肃地看待这一切。我在载我回家的轮船的船舱里写下这些文字——前面的大部分,对那些经常阅读科学杂志的读者来说会很熟悉。我将把这一切都交给我的儿子——唯一一个在我患上离奇的失忆症后仍然信任和支持我的家庭成员,也是最有可能知晓我的经历的内情的人。——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温盖特·匹斯里教授。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当我再讲述起那个灾难性的夜晚时,他也许是唯一一个不会嘲笑我的人。在出海前我还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他,因为我认为他最好还是通过文字来了解这一切。阅读与闲暇时的反复翻阅也许会留给他一些更可靠的映像,起码比我这含糊不清的舌头所叙述的要可靠得多。他有权对这些信件作任何他认为对的处理——公开它们,甚至在任何写得下的空白里附上合适的评论。我用大量相关的背景的摘要为接下来我要讲述的一切作了一篇序,以便于那些不太了解内情的读者能更好的理解文章的前面一部分。我是纳撒尼尔·温盖特·匹斯里,那些还记得报纸里关于上一代的故事,或者六七年前心理学杂志上的刊登的信件和文章的人也许会知道我是谁。在那些报刊上充斥着关于我于1908年5月14日患上的奇怪的失忆症,以及那些流传在在我过去以及现在居住的古老的马萨诸塞州小镇上的恐怖、疯狂以及巫术的传统的详细描述。然而我早应该知道,不论是遗传还是我早期的生活中根本就不存在任何疯狂和邪恶之处。考虑到那些来自其他的地方的“阴影”突然降临到我的头上,这更是一个重要且无容置疑的事实。也许几个世纪以来的愚昧和无知的盛行使得那些“阴影”更加容易侵入阿卡姆,这个已经逐渐衰败并且被流言围绕着的城市——虽然这个理由似乎有些站不住脚,尤其是在我后来了解到一些发生在其他地区的案例后。但重要的是不论我的家族还是我的背景完全都是平凡无奇的。我的异状只不过是某些东西从另一个世界,现在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断言这一点,突然降临到了我头上。我是乔纳森和汉娜(温盖特)匹斯里的儿子。我的父母都是黑弗里尔地区的古老家族中健康的一员。我在黑弗里尔靠近金岭山的博德曼大街的一个老农场里出生,并在那里长大。直到1895年,我来到了阿卡姆,并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出任政治经济学讲师一职。随后的十三年里,我的工作和生活既顺利又幸福。1896年我在黑弗里尔娶了爱丽丝·凯莎为妻。随后我们的三个孩子,罗伯特, 温盖特和汉娜先后于1898,1900,1903来到世上。1898年我成为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副教授,3年后,1902年,转为正教授。在那段时间里我从来都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留意什么神秘主义或者变态心理学之类的东西。直到1908年5月14日,那一切结束了,而那种怪异的失忆症发作了。当时对我来说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在那之前的几个小时里我曾有过一段某种简单的,泛着微光的幻觉作为前兆——那些以前从未出现过混乱的幻觉一度严重的扰乱了我的思绪。我感到头痛,并且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似乎有某些东西正在试图占据我的思想。真正的灾难发生在早上10:20,当我正在给三年级和一些二年级学生上政治经济学第六讲,过去与现在的经济趋势,的时候。我的眼前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形状,并且感觉到我仿佛正置身于在一个怪异的房间而非我上课的教室中。我的思想和发言开始不再受我的控制,离我的课堂内容越来越远。学生们很快也发现有些不对劲。接着,我突然跌坐下来,倒在我的椅子上,不省人事,陷入了一种没有人能够唤醒我的昏迷状态。而当我再次看到白昼下的这个属于我们的正常世界时,已经是五年四个月十三天后的事情了。不过,我从其他人那里大概知道了接下来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我在大约长达十六个半小时的时间内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具有意识的迹象,尽管在这期间我被送回了位于克雷恩大街27号的家中,并且接受了最好的医疗照顾。但是,凌晨3点的时候,“我”突然睁开了眼,并且说了些什么。不管我当时说了些什么,我的家人完全被我的表情和我说的话吓坏了。那个“我”显然不记得任何有关我的身份或者过去的事情,而且出于某些原因,他看起来好像急于掩饰他甚至缺乏一些基本常识的事实。他的眼睛怪异地盯着守在自己身边的人们,而面部肌肉却呈现出一种从未见过的的扭曲状态。就连“我”的言词也变得笨拙和奇怪起来。他笨拙地摸索着使用原本属于我的声带,让单词的发音表现出一种夸张而奇怪的音调,就好像他完全是从书本上学到英语的一样。那些发音狂野而怪异,而其中的一些用语好像混杂了部分难以理解的古语言和一些完全无法理解的句式。二十多年后,当那时在场的那个最年轻的心理学家再回忆起那一切时,在那些无法理解的词句中,有一个似乎有力地证实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事实。1908年之后的一个时期内,有一个相同的词语开始在社会上流行起来,先是在英格兰后来又流传到了美国。尽管这词语是如此的复杂而且毫无疑问地属于一个新生事物,但即便是在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上也与1908年阿卡姆镇上一个奇怪的病人口中的一个令人困惑的词语完全吻合。与此同时“我”的体力也逐渐开始恢复,但是他却需要再通过一种古怪的方式来重新学习去使用我的双手、双腿以及身体上的其他部分。因为这些奇怪的行为以及一些由于失忆带来其他的障碍,在一段时间内,“我”仍然被给以了最严格的医疗看护。当“我”发现他企图隐藏自己不同于常人的尝试失败后,“我”很快放弃了继续努力,不再隐瞒,同时变得开始渴求一切任何种类的他所能接触得到的信息和知识。事实上,在医生看来,这是因为“我”已经接受了失忆这一事实,并且变得对自己原来的身份毫无兴趣了。他们很快地发现其实我主要的精力只是集中在历史的某一段时期上。关于那个时期的历史、科学、艺术、语言、民俗等等各个方面,不管那些东西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还是艰涩难懂的知识,统统都被“我”记录了下来。有些时候,事情显得更加奇怪,“我”甚至是无意间就记下了那些知识。与此同时,他们也留意到,“我”还具备一种知晓那些几乎不可能被知道的知识的能力——虽然“我”似乎更愿意把这种能力隐藏起来,而非展示给其他人看。但是有时他会无意间偶然提到一些超出人类认知范围外的遥远的黑暗时代的一些事情。但是当他留意到听众流露出来的惊讶的表情时,他又立刻会声明这只是他编造一个笑话而已。甚至有两三次,“我”的这种谈论未来和过去的事情的习惯给其他人带来了不小的恐慌。但很快的,这种奇怪的不经意间的举动就不再发生了,但是仍然有一些人注意到,与其说这是那些奇怪的知识渐渐消失遗忘的结果,还不如说是“我”在这些方面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罢了。事实上,“我”仍然异常贪婪的学习着这个时代的谈话、礼节、观点等等各个方面的知识,就好像“我”是一个从遥远的其他国度来的勤奋的旅行者。在那之后,当“我”一得到大学图书馆的允许后,“我”就几乎把我全部的时间花在了大学的图书馆内。不久之后,“我”又开始给自己安排一些古怪的旅行,以及在欧洲和美国的大学里参加一些特别的课程,这些举动在那几年里给我带来了不少的非议。庆幸的是,这段时间里,“我”从来没有为缺少学术上的访问与接触苦恼过。我的案例在当时的心理学家之间广为流传。在课堂上,我被当作了双重性格的典型案例,只是偶尔“我”显露出的一些怪异的症状或者一丝偷偷地嘲笑的神情仍然让那些教授们有些迷惑。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结交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会面者总是会从“我”言行间感到一种模糊的厌恶和恐惧,仿佛“我”已经不再能和正常或健康划上等号了。这种恐惧和不祥的想法在我会面者之间产生了宽泛而巨大的隔阂。甚至连同我的家人也不能幸免。从“我”开始用奇怪的方式练习走路的那一刻起,我的妻子就一直用一种极端厌恶和恐惧的眼神盯着“我”,发誓说“我”不过是一个篡夺了她丈夫身体的十足的异类。终于在,1910年忍无可忍的她向法庭提出离婚,得到批准后,她就离开了,并拒绝在任何情形下与我见面,即便1913年我已经恢复了正常。我的长子和小女儿也是如此,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只有我的小儿子,温盖特, 似乎克服了我的转变带来的厌恶和恐惧。虽然他的确察觉到我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是当时只有八岁的他很快就坚信原来的那个我很快就会重新回来。而当我再度恢复正常后时,他立刻找到了我,同时法庭也许可了我对他的监护权。在后来的那些年里他一直协助我进行关于那段时间里我到底被带去哪里的研究。而现在,35岁的他已经成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一名心理学教授了。但是我却对这可怕的一切一点也不感到惊讶。这是肯定的,因为我知道,1908年5月15日醒来的那副躯体里的思想,声音,甚至面部僵直的表情都不属于我,都不属于纳撒尼尔·温盖特·匹斯里。我尽量不再去详细描述“我”在1908到1913年间的生活。反正读者们也可以从那些老的新闻报纸和科学杂志里了解相关的信息,基本上我也是这么做的。在那段时间里“我”拿到了原本属于我的资金,非常精明而节省的将它们花费在了旅行和在各式各样的研究中心的学习上。那段时间里,“我”到过许多极端奇怪的地方,大多都是那些偏远而且荒芜的地方。1909年,“我”花了了一个月待在喜玛拉雅山区。而1911年“我”却专著于骑着骆驼访问那些阿拉伯地区无名的沙漠。至于在那些旅途中发生了些什么,也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1912年的夏天,“我”还曾租了一艘船航行到北极,斯匹茨卑尔根岛(挪威的一个岛屿)北部,然后又带着一点失望的情绪回来了。那一年的晚些时候,“我”又花了几个星期独自在弗吉尼亚州西部巨大石灰岩溶洞系统中展开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探险。那个漆黑的迷宫是如此巨大而复杂,也许永远也没有人知道我到底去了什么地方。由于“我”掌握知识时表现出的反常的迅速而被访问过的许多大学记录了下来,看起来好像这个第二人格有着远超过我自身的智力。我也了解到他在阅读和独立进行研究等方面的效率惊人。他甚至可以仅仅通过快速翻页时的匆匆一瞥就能掌握每一页上的每一个细节。另外他那瞬间就能计算出复杂算式结果的能力也称得上是可怕了。有些时候甚至还有一些可以称得上恶毒的关于“我”拥有能够影响他人思想和行为的能力的报道,虽然“我”似乎很小心地尽可能不去展示这种能力。还有一些恶毒的报告则认为我和一个神秘团体的领袖有亲密的交往,而有一些学者则怀疑这一切与某些可憎的古老世界的祭师有某种不可名状的联系。这虽然这些谣言从来没有被证明过,但是“我”有些时候表现出的超常的阅读速度——毕竟你没有办法秘密地在各个图书馆中翻阅不能外借的珍藏书籍时却不让其他人知道——毫无疑问极大地推动了这些谣言的传播。但是确有些确凿的证据——一些笔记上留下的旁注——证明“我”的确经常讨论一些异端的东西,像是,德雷特伯爵[1]的《食尸教典仪》,路德维希·普林的《蠕虫的秘密》,冯?云兹特所著[2]的《无名祭祀之书》,以及《伊波恩之书》留下的一些让人困惑的残本和由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著的令人恐惧的典籍《死灵之书》。而且毋庸置疑,在我发生奇怪变化的那段时间里,的确曾有过一轮新的邪恶的地下膜拜活动正在秘密的展开。1913年的夏天,“我”渐渐对所有接触到的知识失去了兴趣,并开始表现得有些厌倦。“我”开始暗示他结交过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朋友们”很快将有一个变化发生在他身上。他声称那些早先的人格和记忆将会重新回来,并接管这具身体——可是大多数听众以为“我”在撒谎——而那时“我”现在所拥有的记忆将会被完全的遗忘。像这样的话,也许在“我”的一些旧的私人文件里也曾提到过。大约8月中旬的时候,“我”又回到了阿卡姆,重新住进了我在克雷恩大街闲置已久的房子里。在那里“我”用从美国和欧洲各个科研机构制造的零件组装了一台异常古怪的装置,并且小心地避免让任何聪明到能够分析和研究它的人看到它。一个工人,也是“我”的仆人和新管家,告诉我,那是一台古怪的混杂了许多棍子、轮子和镜子的东西,仅仅两英尺高,一英尺宽,一英尺厚。在它的中心还具备一个圆形的凸面镜。可以肯的是,组成那台装置的每个零件都可以找得到制造它的厂商,它完全是由我们世界的设备拼装成的。9月26日,星期五的晚上,“我”把管家和女仆们全都打发回家,让他们第二天中午再回来。再晚些时候,强光从里面点亮了整个房子,而且持续到很晚的时候。据称,有一个精干、皮肤黝黑、好奇的外国人模样的男子被强光吸引驱车赶了过来查看。那光亮大约持续到了凌晨一点钟。凌晨2点15,一个警察看到整个房间已经暗了下来,但是那个陌生人的汽车还停在路边。而等到4点的时候,有人发现那辆车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大约6点的时候,一个有些犹豫,操着外国口音的人打电话给威尔逊博士,请他去我家一趟,并把我从“一种特别的昏迷”中唤醒。后来追踪这个长途电话,我得知那是从波士顿的北站打来的,但是并没有证据表明那个精干的外国人曾经在那里出现过。当博士来到我的房子时,他发现我毫无意识的坐在一张安乐椅里。安乐椅的前面摆放着一张不知从哪拖来的桌子,在桌子光洁的表面上残留了一些擦痕,显示那上面曾经放置过某个重物。那台奇怪的装置也不见了,而且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它的消息。毫无疑问,那个漆黑、精干的外国人把它拿走了。书房的壁炉里全是灰烬,很显然,那是“我”患“失忆症”这段时期里写下的所有材料烧完后的余烬。 威尔逊博士留意到我的呼吸声非常的紊乱。这现象一直持续到我接受了一次皮下注射后,才逐渐变得正常起来。9月27日上午11点15分,我逐渐恢复了意识[3],同时我那长久以来怪异面具一样的脸终于开始出现一些表情。威尔逊博士意识到那表情不是属于我的那个第二人格,而更像是属于原来的我。大约11点30的时候,我发出了一些非常怪异的音节,那音节听起来好像不属于任何人类的语言。同时我也表现出一副正在努力和什么东西对抗的样子。等到下午的时候,管家和女仆们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正常的使用英语了。“……作为那个时期的正统的经济学家,以杰文斯为代表,倾向于为经济循环建立起的一些系统的科学的联系。他试图把经济循环中的繁荣与衰退与太阳黑子活动的循环周期相关联,也许太阳黑子活动的高峰意味着……”[4]纳撒尼尔·温盖特·匹斯里回来了——虽然我的意识还停留在1908年星期三的早上的那节经济课上,我正盯着讲台上扁平的桌面讲课的那个时候。————————————[1]:选用了《克苏鲁神话大事年表》的翻译[2]:选用了《克苏鲁神话大事年表》的翻译[3]:此处原文为“ I stirred vigorously,”但似乎与后面紧跟的叙述不妥,不知何意。[4]:不是我开玩笑或者H.P.Loverscraft开玩笑,这是由英国经济学家杰文斯(W.S. Jevons)于1875年提出的太阳黑子理论。太阳黑子理论把经济的周期性波动归因于太阳黑子的周期性变化。因为据说太阳黑子的周期性变化会影响气候的周期变化,而这又会影响农业收成,而农业收成的丰歉又会影响整个经济。太阳黑子的出现是有规律的,大约每十年左右出现一次,因而经济周期大约也是每十年一次。关于经济循环成因外因说的很早期的一个学说。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是一个痛苦而艰难的过程。五年时间的流逝带来的问题甚至复杂得超出了我的想象,几乎有数不尽的事情需要我去重新适应。至于我打听到的那些“我”于1908年到1913年间的所作所为让我既惊讶又有些不安,但是我还是尽可能冷静地看待这些事情。在获得了我的小儿子温盖特的监护权后,我和他仍在那所克雷恩大街的房子里安顿了下来,并且努力重新开始我在大学的工作——值得欣慰的是,大学仍然认可了我原来的教授的职位。我自1914年二月的那个学期开始任教,却仅仅只教了一年时间。直到那段时间我才意识到,这次经历对我的影响给我带来了多么严重的影响。虽然,我的理智应该是健全的——我希望如此——而且我的精神方面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神经质的怪人了。但是,那源源不断涌现的模糊梦境与奇怪念头一直困扰着我。而当我听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消息时,我突然意识到我正用一种异常古怪的方式看待历史上的各个时代和期间历史事件。我对于时间,对于历史的概念,以及分辨是历史事件先后顺序的能力似乎被搅乱了。以至于我形成了这样一个荒诞的念头:我生活在某个时代里,却知道从过去到未来任何一个时期内发生的所有事情。那场战争的消息给了我一个奇异的感觉,似乎我还能回忆起它结束后造成的一些深远的影响——虽然那时它还没有结束。就好像是我已经完全了解它是如何被引起的,并且能通过一些来自未来的消息来回顾这一切一样。而伴随着这类奇怪的“准记忆”一同到来的总是疼痛以及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好像某些人为设置的心理障碍正在阻碍它们被我进一步的发掘出来一般。当我犹豫着向其他人暗示我的这些感觉时,我得到了各式各样的回答。部分人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但数学部的一些人告诉了我某些新的关于相对性研究的理论——当时他们还只在一些学术圈子里讨论这些东西,不过不久之后这个理论就变得举世闻名了——他们说,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博士将时间轻率地简化到了不过区区一个维度的地步[1]。然而,梦境和恼人的错觉仍在困扰着我,为此我甚至不得不在1915年辞掉了我在大学的固定工作。可以确定的是,脑海中的这些模糊的景象总是伴随着一种恼人的形式表现出来——以至于我一直都固执的认为我的失忆症造成了某种邪恶的交换:在某个地方可能的确存在着一个第二人格,而且我的确与他之间曾发生过某种换位[2]。为此,我不断地陷入一些模糊和恐怖的猜测中,试图推测出在“他”借用我身体的那些日子里,真正我去了哪里。而当我从他人、杂志、论文里逐渐了解到那个曾留在我身体里的“租客”那些难以理解的行为以及奇特的学识后,这种不安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他”的那些古怪的行为虽然令其他人困惑不解,却似乎与我潜意识深处中某些令我苦恼的东西产生了令人恐惧的共鸣。于是,我开始愈发狂热地搜寻那些日子里“他”在学习和旅行中遗留下的任何信息。然而,我的麻烦还远不止这些半抽象的东西而已。还有那些梦境,那些似乎变得越来越清晰和真实的梦境。由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除了我的儿子和几个信任的心理学家,我基本没有向其他人提起过这些事情。但是,最后我还是开始着手系统地研究了一些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失记症案例,并试图搞清楚像我这样的状况在这些失忆症患者中是否常见。通过一些心理学家、历史学家、人类学家以及有经验的精神科专家的帮助,我亲自研究了所有自己能找到的关于人格分裂的记录——从恶魔附身到现代医疗方面的真实记录,可最初得到的研究结果给我带来的烦恼要比它们带来的安慰多得多。研究开始后不久,我就发现我的梦境之类的症状在这些铺天盖地的失忆症记录里竟然找不到任何相似的记录。然而,很快我却从其他的文献里找到了一些与我的经历类似的蛛丝马迹。这些记录曾让我惊讶和困惑了很多年,它们之中有一些是部分古老的民间传说,另一些则是医学年报里的病历,还有一两则已经被淹没在正史里的奇闻轶事。这些记录显示,像我的这类特殊的麻烦是异常罕见的。类似的例子自人类有史以来每隔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会发生一次。某几个世纪里可能包含一件、两件或者三件类似的例子,其他一些世纪则根本没有发生,至少没有这类记录流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