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以热爱工作居功自傲;然而,假如工作是一种痛苦热爱工作是不可能的;假如工作是一种乐趣,热爱工作则无功可居。我们常常把爱职业看做是爱工作。商人把诗人叫做懒鬼;他不知道逃避事务的诗人晚上要作诗;商人在商务中找到乐趣,诗人在精神活动中得到乐趣,因为辛苦,他们谁也不爱工作,但由于这是对人类才能的锻炼,他们又不能放弃工作。真正的懒人在行动中找不到任何乐趣;对他们来说,行动不是官能和才能活动的自然反映;行动花费他们的力气;工作的需要完全可同由一种特殊的欢乐所引起的渴望相比;懒惰正是缺少这种渴望:懒人不讨我们喜欢,因为他们对我们没有用处,可勤劳者只是听从本性,这与懒人完全一样。一句话,要这些人休息和要那些人外出工作同样艰难。总而言之,蠢人的活动是比懒惰更可悲的缺点。除了傻子以外,微不足道的人很少不看重自己的价值。我厌烦傻子就像他们厌烦自己一样。赞同的神态只能愚弄傻子。突如其来的坦率只能使人惊奇,而不是讨人喜欢。坦率使人们得到一种非凡的力量和独立;不幸的是绝对的坦率不包括触觉。所说的一切都经过思考的人只能是诚实的,他们可以使用触觉:真诚在于不撒谎。只有那些想什么说什么的人才是坦率的。只要不被询问,人们就有可能仅限于真诚,因为人们没有说他想说的。可被询问时,人们就得同时思考自己所说的一切,说自己思考的一切,否则就有不真诚之嫌。其实,在回答中,真诚与坦率不再能够区分开来;不把一切都说出来就是隐瞒;沉默变成了掩饰。这一切都显得很微妙,可社会交际活动比这更微妙;当别人要强行得到我们的意见时,难道我们不相信保持沉默的同时也是在捍卫真理吗?我们大家都被判为假装或不讨人喜欢。在人际关系中,坦率引起的变化是无法一一列举的。严厉使诚实者得到虚伪者的奉承,它使敏感的人惶恐不安,直至使他们变得虚伪。真诚是机智的表现;人们在承认缺点的同时赢得一种弥补缺点、使人原谅缺点的美德,正如人们在承认错误的同时遭受到一种几乎难以感觉的耻辱一样,它弥补缺点,给罪人带来荣誉,得到被冒犯者的欢心。骄傲既容易使我们看到别人的优点也容易使我们看不到自己的优点。骄傲不单是夸大自己的尊严,而且极渴望别人的尊重。假如这种渴望是想配得上别人的尊重,那倒不是件坏事。可骄傲者更多是想用伪钞把它买来炫耀。有前途的雄心是那些不掺一丝虚荣的雄心。老是让别人为自己服务而又从来不跟他们谈起,这是彻头彻尾的骄傲。灵魂的骄傲与崇高是很容易区分的:前者只为超过他人而抬高自己,后者则为超过自己而抬起自己。嫉妒是骄傲失望的表现,怨恨也是;可怨恨含有卑下的成分,而嫉妒只是卑下的意识。所以我将这样给怨恨下定义:脱胎于骄傲的卑下的表现;至于嫉妒,那是一种骄傲试图摆脱的卑下的感情。骄傲有时贬低它的价值以接近它,有时过分地颂扬它,使得它无法形容或难以置信。怨恨:骄傲失败的表现;嫉妒:遭受平庸之苦的骄傲。虚荣者的恭维只是一种出借。有一种骄傲懂得阿谀奉承。如果你要骄傲,你就得对自己严格,因为你不能不悲哀地忍受别人对你的严格,而且说到底,没有严格就没有完美。谦虚愚弄别人,骄傲愚弄白己;真正的聪明人既不骗自己也不骗别人,应该为自己值得骄傲的东西而自豪,应该尊重别人的价值。谦虚是对骄傲的羞怯。人们一旦意识到自己的谦虚,谦虚就失去了。作者的谦虚是一个充满空气的羊皮袋绷紧的薄皮,一枚大头针就能让它爆裂!什么叫谦虚?真正的谦虚是一种用来衡量我们本身价值的完美感情;假谦虚是一种虚荣的谨慎,其方式是贿赂判官。谦虚尤其讨虚荣者的欢心;它是一种消隐的阿谀奉承。人们极想谦虚,以便能稍微谈谈自己。人不管怎样谦虚,都很想列队决斗而不是逃亡。假谦虚在于和别人同站在一条线上,以更好地显示自己超过别人。真正的谦虚在于恰好站在与他同样高的人当中,因为在那儿最容易被湮没:站在高个子后面别人会惊奇,会要求公正;站在小个子后面别人会出声,会给你加高。谦虚有时表现为一种阿谀奉承的温柔.它使人怀疑其真诚。“看见,就是拥有,”诗人说。——“可怜的疯子,”讲究实际的人答道,“我有的东西,我可以拿去卖掉,得到好处。”人们慷慨的程度不是根据献出东西的多少而是根据献出东西的价值而定的;这就是为什么浪子的慷慨不值得赞扬的原因。要求回报就是指责自己献出的东西,是出卖。为什么你花重金买钻石?是因为它光亮吗?水滴同样闪闪发光;是因为它稀罕吗?每片树叶都不一样。应该节俭地过日子,可是要根据自己的条件而定。所以,定死的节约从不曾出现;一旦人们发现节约,已经是过分节约了。奢侈只因为它破坏了财富的平衡即合理的花费之平均分配才显得危险;当奢侈在我们熟悉的房间里使我们感到惊讶时,那它就太过分了。挥霍者是金钱的奴隶。事实上,爱占有使吝音鬼成了金钱的奴隶,需要使挥霍者成了吝音的奴隶。所以,挥霍者也是金子的奴隶。慷慨大方几乎难以指责。假如它根据财源来决定馈赠,它会想一想,这种思考从不出自心中。假如它从不计算,它最后所馈赠的多于所拥有的,那只好靠别人的钱来还债。从这一角度来看,很不幸最可爱的慷慨大方不总是最认真的。啊!要是出借只冒金钱之险那该多好!那些在奉献中找到乐趣的人很容易在出借时也得到乐趣。许多人在慷慨与自私之间寻找一个折衷的方法,这方法既不使他们破费,又使他们不拒绝别人。人们一不慷慨就会有点卑贱之嫌。好心人的节约比贪财者的节约要难多少倍啊!出借和奉献时心地不变的人多么幸福!他即使失去金钱也不会失去朋友。用出借来避免引人讨厌,这需要艺术!人的法则表明他想成为什么,人的习惯表明他目前是什么。义愤来自勇气;怯濡的义愤是难以想象的。人们由于义愤才建立党派。义愤是正义的愤怒。假如有个人对我们说:二十岁时我曾赞同斯宾诺莎,如今我赞同三位一体、区别于众人的上帝;我们可以回答他说:你错了。但总之我们会永远尊重他。假如同是他对我们说:二十岁时,由于忠于家庭传统,心灵得到启发,我曾支持国王,如今我支持共和,或彼此为这两种道德准则服务过;我们对他只有蔑视,我们将把他叫做说话不算数的人。人们滥用这样的推测:只有利益支配着我们的政治倾向。让大公无私进入政治经济领域,马上,这门学科会失去原则和法规。它以利己为前提,可在创建关于财富的理论时,却以消灭贫穷即慷慨宽宏的理想本身为最终目的。一旦受骗,什么都使我们高兴;所以,我们宁要痛苦的真实而不要甜蜜的幻想。我们既然从不满足曾属于未来的现在,为什么还要沉腼在未来的梦幻中?固执和泄气往往由同一弱点造成。人类的一大缺点是以报酬为目的。因此,财富应该是工作的报酬而不是工作的目的;别人的尊重应该是行为的报酬而不是行为的目的。天堂应该是虔诚的报酬而不是虔诚的目的。有私心就没有任何价值。有的人小事情使他们失去自制,大事故不会使他们气馁。追求风雅就是承认自己缺乏事业心。人们喜欢发现真理甚于喜欢真理本身,因为他们可以从发现过程中而不是从真理中得到荣耀。后悔的机会总是比抓住的机会多。欣赏只属于高层次的头脑。没遭受过疾病的折磨,就得不到那么多健康的乐趣。况且身体的快乐是有限的,痛苦则是无限的。无情的理性使感情外露的人感到愤慨。祟高感总带有一种极其宽容的痕迹,束缚心灵的正是它。拒绝时永远应该彬彬有礼,免得请求时露出讨好的神色。好事做得越讨人喜欢感谢自然就越热烈;但在感谢时应该注意不要露出受益的样子,而要表现出感动的样于。为了敢于要求自己的正当权利完全得到实现,应该表现得无可指责,假如众人都无可指责,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将简单得用不着去想他们的权利。人们将用自杀所需要的勇气来忍受生活,假如失望没有使他失去理智的话。平庸的人不会自杀;他们不会失望;对于普通的灵魂来说,大地充满了财富。给他们带来幸福的物质遍地都是。仁慈比公正容易得多。名声反映了公众对一个人的看法,意识反映了上帝对一个人的看法。软弱足以干出可耻的事情。软弱是已经变成不公正的善良。化学家、数学家、商人和诗人各有其研究、梦想和感兴趣的东西,这东西是他们判断事物的标准;对他们每个人来说,世界只有与他们的幻想吻合才有存在的价值和理由。有些病态的性格伴随着健康的灵魂。狂欢使我们浪费,因为它使我们无视除自己以外的一切东西;但它也使我们慷慨,因为它使我们爱一切人。对于不幸的劳动者来说,生活归结于同死亡作斗争,归结于为争取得到受苦的状态而忍受痛苦。深刻的人和肤浅的人同样都心不在焉:前者只专注于自己目前的思想,后者则不专心于任何思想。什么是天真?——它有双重含义:一重是美学上的,一重是逻辑上的。儿童的天真是一种讨人喜欢的幼稚,成年人的天真是一种摆脱了教育的天然本质。当我想到物质本身没有任何卑鄙的东西时,我不再为我们人性中最卑鄙的缺点而痛苦。令我们反感的东西在我们身上慢慢地变得讨我们喜欢;取消了神经,就没有任何讨人厌的东西了。同样的行为也许是疯癫使然,也许是最高深的哲理使然。爱你的邻人如同爱你自己,但不要有虚荣心。结论:别爱你的邻人,爱你的邻人像你爱自己那样而不要像你应该爱你自己的那样。人们宁愿把荣誉给予死人而不给活人;因为死人退出了竞争。天才摆脱了习惯思维,看到了事物本体。我瞧不起高贵的思想家;我更看重深刻的思想家;思想的深刻比高贵更难。(夏多勃里昂① 与牛顿。)每个年龄都有其最好的生活方式,可人们过了这个年龄才知道这个生活方式。旅行:行走中的永别。梦幻者被当做是没有生命的人,可他只是茫然若失而已;他浓缩生命,在内心生活,什么东西都不再流露在外。嘲笑是旧习惯反对新生事物的不正当武器。在斋戒和狂欢之间有一种一般性的满足,只有平庸的人才能将就这种满足。做母亲是一种狂喜;做父亲是一种尊严。人们想得到的东西,人们准备去创造;人们祝愿的东西,人们等待它来临;人们盼望的东西,人们喜欢它,但人们既不能得到它也不能祝愿它。让我们去寻找完美的平衡,缪塞② 的金科玉律。①夏多勃里昂(1768-1848),法国浪漫主义作家,主要作品有《阿达拉》和《勒内》 。①缪寒(1810-1857),19世纪法国著名诗人。我们应该用我们所使用的同一方法去教训孩子,假如他们与我们同样能干的话。传统教育有此弊端:它让一种僵化、习惯的观察世界的方式世代流传;我们只能通过人们一本正经地架在我们鼻梁上的眼镜去观察世界,而我们本应作出巨大的努力,通过我们智慧本身的目光,用肉眼去看待事物。于是,我们大家都人云亦云地谈论上帝,战争引不起我们的讨厌,人们极热心地习惯于恺撒;由此也造成了社会由一个盲目的将军所支撑的局面。对于一切不同于精密科学的东西,老师应该能够只用一种非常抽象的方法来发展学生的智性,以便使学生能够把强大然而自由的才能应用于道德秩序的考试。但我们承认这样教育是不可能的。人们只知道已经发现的东西;好好施教,就是让人去发现。使人产生兴趣,就是激起好奇心,满足它,给它以希望。纪律是领导群众的艺术,是把一种想象的力强加给他们,在他们的力量上欺骗他们。这实际上是一种精神对物质的优势。纪律是在力量上愚弄数目的艺术。力量是我们所需的工具,这就是它的用途;是保护人的神盾,这就是它的美。力量本身不能在灵魂之间建立任何联系,因此也不能建立任何道德秩序,即社会的任何平衡。因为人们从来不憎恨自己,所以应该讲道德,以得到做个愤世嫉俗的人的权利;道德者同情他人甚于憎恨他人。顾忌舆论既是背叛道德也是可耻地向邪恶致敬。虚伪有时是邪恶对舆论的顾忌。道德在世上不做别的,只是经常地否认人的本性。道德和享乐是死亡的两个姐妹,一个使你失去生活的乐趣,另一个使你厌恶生活。热情无疑使我们能够成大事,行动的冷漠则使我们一事无成。我们的决心比行动更有价值;然而,道德存在于行动之中。热情成为道德缺少的只是恒心;它是减去恒心的道德,是短暂的道德。在最邪恶的人感觉中,总有一个道德可以占领的地方。找到这个地方朗人很容易改邪归正。一切能够过分的东西都是罪恶之源。道德可能会被误解,但不会过分。力量的一个标志是既不拒绝道德,因为已受过骗,也不拒绝幸福,因为正在受苦。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当他的教育和经验达到某种程度时,他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作品中什么东西是无可辩驳的;但愿他能顽强地顶住,再不会请教和惧怕批评。真正的雕塑家能使驼背着的胸像成为杰作。形式的优美就像是美的灵魂。总之,优美存在于运动中而不是存在于形式中。一优美是形式的灵活性,为了不再在世界上发现任何巨大的东西,忘记自己的身躯就足够了。在爱情的真正语言中,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被爱的对象;只有一种特性,那就是被爱的对象的妩媚。这就是为什么音乐是心灵真正的、足以表达思想的语言之原因。我们凭理智感觉到在诗歌中产生感觉的是句子的运动而不是词汇。音乐是最高级的默启者,它反映了.心灵和叫做上天的崇高物体之间的直接、即刻的联系。小说不能没有产生激情的环境,应该创造情景。音乐取消情景以直奔感情,所以,要是它不把任何别的官能生活加入心灵生活当中,它将得到任何别的艺术都达不到的强烈映像。在小说中如同在生活中一样,事件只有穿透判断它的大脑才一能打动心灵;音乐取消事实和思想,以便直接震撼心灵。在心理学家看来,这是一种神奇的现象。因此,在感觉和感情之间有一种十分紧密的联系;两者互相启发。这种观点也适用于造型艺术;这说到底是美的问题。渴望,就是希望;或者更好地说:谁渴望,谁就在希望。人们不渴望明知不能得到的东西。希望使最悲惨的生活变得有价值,怎么大白天在这种情况下失去了一切希望?希望具有多大的威力啊!没有它自杀者会成千上万的。希望带有所希望的东西的滋味。灵魂要是相信上天会预先尝到上天的味道。希望是对所渴望的幸福的一种预测。安慰想象中的痛苦是白费劲;安慰属于心灵,痛苦属于大脑。真正医治哀伤只能用事因的相反;假如母亲失去了女儿.她是无法安慰的,因为谁也不能把女儿还给她。有些痛苦是无法弥补的,人们能做的一切是让他散心。唯有肉体的痛苦能用间接的医疗来消除。某些痛苦的时刻安慰只能使人恼怒。安慰是擦去心中痛苦的感情,而不是消除痛苦的根源。安慰别人似乎不能他丢了钱便给他以钱,而只能教他蔑视钱财才能安慰他。区分安慰和消遣也是应当的;忘掉痛苦那不是安慰;准确意义上的安慰之动机应该从不幸事件的范围中得到,然后公开、直接地求助于它。所以说,安慰的角色是很难扮演的;安慰不仅应该使人忘却痛苦的事情,消除使人恼怒的影响,而且要用绝妙的办法改变灵魂中的映像,或者用禁欲主义的方式来补偿心灵,或者在同一事或别的事中找到补偿。时间也能安慰人,但它用的完全是另一种方式;更准确地说它是在改变我们。时间的安慰不过是记忆在激情的新潮中停滞瘫痪,不应该指责心灵,它与记忆不是紧密联系的。假如人们只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去死,那还仅仅是想到死。怀疑在这一点上使我们平静,而在所有别的方面折磨着我们,这很令人费解。人们也可能不怕死亡,因为时间是用一系列短暂而无穷的时刻组成的,在这当中,人们确信自己活着。人们无需去思考死亡,因为人不能把自己的思想集中在这个问题上;最深刻的哲学家不会去探究自己的映像,映像强烈得使哲学家不会有更多的虚荣心去谈论它。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为什么知道这一点很令人欣慰?如果一种痛苦是普遍性的,这种痛苦会好受些吗?是的,普遍性的东西是本质的东西,因而不会是一种痛苦。假如说所有的人都会死,那是符合死亡的自然规律的;因此,死亡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好处,好处就在于我们的命运和本质保持一致。玛克·奥雷尔① 感觉到了这一点。哲学家和布道者徒劳无功,他们最精彩的演出也不能真止使人害怕死亡;人们只害怕目前和可见的死亡;只有死亡本身的威胁使人们恐惧。生活,就是死亡;神圣的安眠来自这个吻。只要我们还活着,死亡就是哲学家的思辨。现在,洞挖好了;应该下去了:底下有些什么东西?①玛克·奥雷尔:2世纪罗马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