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丁把他的香烟指向我,我来不及退后,于是假装没注意到继续扫着地。 "我听说多年前当电击治疗很盛行的时候,酋长曾接受过两百多次的治疗,想象一下这对本来已经开始下降的心智会有多大的影响。看看他,一个巨人般的看门人,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正在消失的美国人",一个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的六英尺八寸高的扫地机器。我的朋友,那样的结果就是威胁着我们的东西。" 麦克墨菲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转回身对哈丁说,"嘿,我告诉你,你们怎么能忍受呢?医生给我的这个所谓"民主病房"的狗屎算啥呢?你们怎么不投票?" 哈丁对他抱以微笑,又慢慢抽了一口烟,"投啥票呢,我的朋友?投票说大护士不能再在小组会议上问问题吗?投票说她不得以某种方式看着我们吗?你告诉我,麦克墨菲先生,我们对什么投票呢?" "见鬼,我不管,投任何的票,你们难道不明白你们必须做点什么来表明你们仍然有些勇气?你们难道不明白不能让她完全控制你们?看看你们这样:你说酋长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但我一辈子从未见过比你们更加胆战心惊的一群人。" "我不怕!"契思威克说。 "也许你不是,伙计,但是其他的人甚至不敢公开发笑。你知道吗,我首先注意到的就是这个地方没有一个人笑,自从我进了这扇门,我还没有听到过真正的笑声,你知道吗?嘿,当你失去笑声时你就失去了立足点,一个男人任由一个女人摆布,甚至连笑都不能笑了,他就失去了自己最大的优势之一。你会发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他开始认为她比他要强悍,并且--" "啊哈,我相信我的朋友开始理解了,兔子伙伴们。告诉我,麦克墨菲先生,一个男人如何向一个女人表明谁说了算,我的意思是除了嘲笑她以外?他怎样向她表明谁是山上的国王?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能够告诉我们这点。你不会不停扇她耳光,对吗?不,否则她会请求法律援助。你不会发脾气对她大喊大叫,否则她将会通过安抚她愤怒的大男孩而占了上风:"我们的小男人①开始为琐事而烦忧了吗?啊哈哈哈哈哈?"你曾在这样的安抚面前试图保持一条高贵而愤怒的战线吗?所以你看,我的朋友,多少像你所说的:男人只有一个真正有效的武器来抵御现代母权制崇拜,但这武器绝不是笑声;只有一个武器,而年复一年,在这个新潮的、崇尚动机研究的社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正在不断探索让这个武器变得无用的方法,从而征服那些迄今为止曾是征服者的人。"第43节:飞越疯人院(35) "上帝,哈丁,你少说废话了。"麦克墨菲说。 "--并且,即使你有你所宣称的精神病人的力量,你认为你能够有效地利用你的武器,来反对我们的斗士吗?你认为你能够运用你的武器对付拉契特小姐吗,麦克墨菲?哪怕一次?" 哈丁把他的手朝玻璃护士站一摆,每个人都转头去看,她坐在里面看着窗外,正将一个录音机藏在看不见的某处,把所有这些话录下来--没准已经在盘算如何把它安排到小组会议的日程表里。 大护士注意到了看着她的每一个人,她点了点头,他们都转过脸来。麦克墨菲摘下帽子,把手往他的红头发一撸,现在大家都看着他,等着他的答案,而他清楚这一点,他觉得自己进入了某种陷阱,于是把帽子重新戴上,揉了揉鼻子上缝过针的伤疤。 "好了,如果你的意思是,我是否能够为那个老秃鹰勃起,不,我相信我不能……" "她长得并不难看,麦克墨菲,她的脸十分俊秀而且保养得不错,并且,尽管她竭力用毫无性感可言的装扮来隐藏它们,你仍然能够看出一对非常不错的乳房的轮廓,她一定曾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年轻女人,尽管如此--为了辩论的目的,想象一下,如果她不老,而是年轻并且有海伦的美貌,你能够因为她勃起吗?" "我不认识海伦,但是我知道你用意何在。我对上帝发誓你是对的,我无法因为那张冷冰冰的脸而勃起,即便她有玛丽莲·梦露一般的美貌。" "看到了吧,她赢了。" 就是那样了。哈丁往椅子上一靠,每个人都等着听麦克墨菲接下来将会说点什么,麦克墨菲知道自己已经被逼到了角落里,他看了看大伙,然后耸耸肩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好吧,随便,又不会让我鼻子掉皮。" "没错,你的鼻子没有掉皮。" "而且,我他妈的的确不想让某个老恶魔护士拿着三千伏的电压追在我屁股后面,尤其这里头除了冒险以外,对我而言没有其他任何的好处。" "没错,你是对的。" 哈丁赢了辩论,但是没有人看上去显得很高兴,麦克墨菲把大拇指勾在他的口袋里试图笑笑。 "没错,先生,我从未听说任何人为捕获一个割卵蛋的屠夫提供二十倍的奖金。" 每个人听到这里都会心地笑了笑,但是他们并不高兴。我很欣慰麦克墨菲毕竟还是精明的,不会卷入到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里去,但是我知道大家怎么想,我也不高兴。麦克墨菲又点了一支烟。大伙都没有挪动,仍然都站在那里咧嘴笑着,显得很不安。麦克墨菲又揉了揉鼻子,将目光从周围这群人的脸上移回到大护士身上,咬着嘴唇。 "但是你曾说……除非她抓住你在胡闹,她不会把你送到楼上的那个病房去?除非她让你失去自制力,诱导你诅咒她、砸碎窗户或做出类似的事情?" "除非你做出那样的事情。" "你确定吗,嘿?因为我正想到了如何从你们这些鸟儿们身上赚很多钱的最阴暗的主意。但是我可不想把它搞砸了。能够从另外那个洞里逃出来我感觉好极了,我可不想刚从油锅里跳出来又跌进了火坑。" "绝对没错,除非你做了足以进入心理失常者病房或电击治疗室的事情,否则她拿你没法子。如果你足够强,不让她抓到你,她是无计可施的。" "那就是说如果我表现规矩,不咒骂她的话--"第44节:飞越疯人院(36) "也不咒骂任何看护。" "也不咒骂任何看护或在这里胡闹,她就无从对我下手?" "这就是我们所遵从的游戏规则。当然,她总是赢,我的朋友,总是。她是无法攻克的,而且因为有时间优势,她最终可以了解每个人。那就是为什么医院视她为优秀护士,给她如此大的权力,她是把激荡的力比多无情挤出的大师。" "让那些废话见鬼去吧,我想知道的是我在她的游戏里战胜她是否安全?如果我像个馅饼一样对她谦顺温和,就算我皮里阳秋,她都不会变得心情激动狂乱而把我给电击了,对吧?" "只要你保持自制,你应该是安全的。只要你不要发脾气,不给她要求施加心理失常者病房待遇或者采取电击治疗措施的口实,你就是安全的,但那首先要求你控制自己的脾气。但是你啊……看看你那红头发和黑色记录!不要自欺欺人了吧?" "行,好吧。"麦克墨菲搓了搓两只手,"我是这样想的,你们这些鸟儿们似乎认为你们这里有个十足的斗士,不是吗?十足的--你叫她什么来着--是的,不可攻克的女人,我想知道的是你们中有多少人足够确定,愿意押点钱赌她赢?" "足够确定……?" "就是我所说的:你们这些机警聪明的人当中,谁愿意赢我的五块钱,我赌我能胜过那个女人--在这星期结束前--而不会让她胜过我?一星期,如果我不能把她逼到不知该拉屎在裤子里还是该弄瞎双眼的田地,赌注就是你们的了。" "你要打这赌。"契思威克两只脚轮流跳着,像麦克墨菲一样把两只手放在一起搓着。 "你他妈说得没错。" 哈丁和其他的人说他们不理解。 "非常简单。没有什么高贵或者复杂的东西。我喜欢赌博,并且我喜欢赢,我认为我能够打赢这个赌,好吗?在彭德莱登时,大家甚至都到了不愿意跟我赌分币的地步,就是因为我老是赢家。我设法让自己被送到这里来的重大理由之一,就是因为我需要一些新的输家。我告诉你们一件事:早在我来这里之前,我已经发现了这个地方的一些东西。你们当中几乎一半的人有补偿金,一个月三、四百不等,但是你们根本用不上这些钱,只能让它们在那里招灰尘。我想我可以利用这点,让你我的生活都更丰富多彩一点。我跟你们说的都是大实话,我是个赌徒,还没有输的习惯,而且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我认为比我更像男人的女人,并且我不在乎自己是否能够在她面前勃起。她也许有时间优势,但是我自己身后也有一长串的取胜记录啊。" 他把他的帽子取下来,用一根手指一转,然后用另一只手在背后抓住了,动作干净利落。 "还有一件事:我之所以在这地方是因为我就是这么计划的,整个事情纯粹而简单,因为这是一个比农场要好的地方。我几乎可以确信我不是疯子,或者从不知道我是个疯子。你们的护士不知道这点:她将不会留意会有一个像我这样具有扳机一般快速反应的人试图攻击她。这给了我优势,谁想要这五块钱,我可以跟你打赌,赌我可以在一个星期内在那个护士的屁股上放个臭虫。" "我仍然不确定我--" "就是那样,在她屁股里放个蜜蜂、在她裤子里放个毛刺、激怒她、不停地干扰她,直到她看似一丝不苟的那一套崩溃了,让她哪怕只有一次表现出并不是像你们认为的那样不可战胜。一星期,我将让你们来判定我赢了没有。"第45节:飞越疯人院(37) 哈丁拿出一支铅笔,在皮纳克尔纸牌游戏的便笺簿上写下了一些东西。 "拿去,这是十美元的处置权,是从基金会我名下那些躺在那里招惹灰尘的钱中拨出来的。我的朋友,这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对我来说值赌注的两倍。" 麦克墨菲看了看那纸片,把它折了起来,"对你们其他的鸟儿也值吗?"其他的急性病人开始排起队来,依次在便笺簿上写字。当他们写完的时候,他把一叠纸放在手掌里,用一个坚硬的拇指按着,我看到很多张纸在他的手里堆着,他在仔细察看那些纸片。 "你们是否信任我,愿意由我来保管这些赌注,伙计们?" "我相信我们那样做是安全的,"哈丁说。"你暂时不会去任何地方。" 一个圣诞节的午夜零时,老地方的病房的门被猛地撞开,外面进来了一个留胡子的肥胖男人,眼睛周围一圈因为寒冷而冻得红红的,鼻子是樱桃色的。黑男孩们在大厅里用手电筒的光把他逼到了一角,我看到他完全被缠在了公共关系负责人到处挂的那些金属箔片装饰里,黑暗中他在那些个装饰里跌跌撞撞的,一边用手遮着红眼睛以躲避电筒刺眼的光,一边吹着胡子。 "嚯、嚯、嚯,"他说,"我想留下来,但是我必须赶快走了,时间表排得满满的,你知道吗。嚯嚯,必须走了……" 黑男孩拿着手电筒扑了过去,他们把他留在我们这里,六年才释放了他,走的时候他的胡子刮得光光的,身体瘦得像根麻杆。 只要转动钢门里某个仪表指针,大护士就能将墙上的钟调到她想要的任何速度:如果她想让事情快些,她就把速度调快,那些指针就会像车轮的辐条一样在表盘上急转。屏幕窗户里的景象就会飞快地经历光线变化,显示早晨、中午和夜晚--白天和黑夜猛烈地变幻着,而每个人都像疯了一样被驱使着追赶流逝的虚假时间,手忙脚乱地赶着刮胡子、吃早餐、赴预约、吃午饭、服药,夜晚只有十分钟,所以,你几乎还没合上眼,宿舍的灯就又亮了,尖叫着让你起床开始另一轮的忙乱,就像个狗杂种似的无休无止,一小时之内把一天的日程重复二十遍,直到大护士看到每个人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她才会把速度减慢一点,让那个钟的指针放慢一些,就像摆弄电影放映机的某个孩子,最终厌倦了观看比自然速度快十倍的电影,突然觉得那些愚蠢的奔跑和昆虫吱吱叫似的谈话非常无聊,于是把放映调回了正常速度。 她喜欢在有人来探望你,或者海外战争老兵委员会代表从波特兰来举行抽烟聚会的日子里,把速度调快--那样的时间是你希望抓住并且尽量延长的,而她偏偏喜欢这些事情尽快结束。 不过,大部分的时候她更喜欢调慢时间。她会把指针调到几乎完全停止,将太阳冻在那个屏幕上,以至于几星期它连头发丝那么一下都不动,屏幕里的树叶或者小草也一动不动。钟的指针指着三点差两分,她会确保在我们快生锈时时钟还指在同一时刻。你定定地坐着,无法吞咽或呼吸,唯一能动的东西就是你的眼睛,并且整个房间除了石化了一般的、互相等着对方决定下面该谁出牌的急性病人们外,没有其他可看的。我旁边的慢性病人已经死了六天,正在椅子上腐烂着。有时候她会从通风口放进来一种通透的化学气体来取代烟雾,当气体变成塑料时,整个病房都会固化。第46节:飞越疯人院(38) 上帝知道我们这样坚持了多久。 然后,她会逐渐把指针的速度再调慢一些,而这更糟糕。相比忍受斯甘隆那只糖浆一样慢的手花三天时间打出一张牌来说,静静地吊着等死还更能忍受一些。我的肺费劲地吸进那些厚塑料般的空气,就像把这些空气往针孔里吸一样。我努力想去上厕所,但感觉自己被埋在一吨沙子底下,膀胱被挤压着,直到眼前金星直冒,脑袋嗡嗡作响。 我竭力调动每块肌肉和每根骨头想站起来去上厕所,直到胳膊和腿脚都不停颤抖,牙齿酸痛。我努力再努力,只能离开那个皮椅子不到四分之一英寸的距离,于是,我放弃努力坐了回去,让尿径直淌了出来,激活了我左脚附近一根对热盐敏感的金属线,引发了令人羞辱的闹钟、警报器、聚光灯,每个人都站了起来狂呼乱叫、四处奔跑,两个高个黑男孩把人群往左右两边推,挥舞着可怕的湿铜线扫把飞快地朝我冲过来,铜线扫把因为沾了水而引起电线短路,飞溅出点点火花。 我们能够从这种时间控制中得到的唯一放松的机会,大概就是在雾里的时候:那是因为在雾里时间没有任何意义,它和其他东西一样迷失了(今天自从麦克墨菲进来后,他们还没有全力施放雾气,我敢打赌他们如果施放雾气,麦克墨菲一定会像头公牛似的大喊大叫)。 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发生,你通常会努力对付雾气或者时间控制,但是今天有事发生:自从刮胡子以后,还没有任何类似的东西施加在我们身上。这个下午每一样东西都很配合:当值中班的人来上班时,钟准确地显示四点三十分。大护士打发走了黑男孩们,最后巡视了一遍病房。她从脑袋后面铁灰色的发髻里抽出一根长长的银质帽针,把她的白帽子取下来,小心地放在一个纸盒里(那个盒子里有樟脑球),手一伸把帽针又插回到头发里。 透过玻璃我看到她向每个人道晚安,递给脸上有胎记的中班小护士一张纸条,然后把手伸向钢门里的控制仪表盘,啪地打开休息室的扬声器:"晚上好,孩子们,守规矩点。"之后她把音乐开得前所未有地响,并用手腕内侧擦了擦她的窗户,脸上嫌恶的表情仿佛在告诉刚刚进来汇报工作的肥胖黑男孩,他最好赶快去擦拭窗户。她还没把病房门锁上,黑男孩已经拿张纸巾到了玻璃前。 墙里的机器轻轻呼啸着、叹息着,运行速度降低了一档。 然后夜晚来临了,我们吃饭、洗澡,然后回到休息室坐着。最老的"植物人"老布拉斯迪克捧着他的肚子直呻吟。乔治(黑男孩们叫他"橡皮鸭")在饮水机前洗他的手。急性病人们闲坐着,有的打牌、有的把电视机搬到电源线能达到的每一个地方,努力想找到更强的信号,试图在电视机上弄出图像来。 天花板上的扬声器仍然放着音乐,这音乐不是通过无线电波传输的,所以机器不会干扰它。这音乐其实是来自护士站一盘长长的磁带,我们所有的人都对这磁带如此熟悉,以至于除了麦克墨菲这样的新人以外,我们当中任何人都意识不到它的存在。麦克墨菲还不习惯这音乐,他正在打二十一点赢香烟,而扬声器正好在牌桌上面。他把帽子压得非常低,直到他不得不把头往后靠,眯着眼睛从帽檐下看向纸牌,他在牙齿中间叼了根烟,像我曾在达尔斯的一次牲口拍卖会上见到的货物拍卖人那样,含着烟说话。第47节:飞越疯人院(39) "……嘿--你,嘿--你,快点,快点,"他喊,声音高而急,"我在等你们这些蠢货呢,你到底出牌还是不出牌……你是说出牌吗?好好好,都已经有个王在那里了,这孩子还要出牌……你知道啥呀。看我的,这下可有好戏看啦……看啊看,年轻的男人找了个小姑娘,他高兴地跳过了墙、走上了路、爬上了山,卸下了身上的重担……冲着你来啦,斯甘隆。我希望那个温室护士站里的某个白痴能把那该死的音乐关小一点!哎呦!那个该死的东西是不是没日没夜地开着,哈丁?我这辈子从没听过这么吵的、令人发疯的声音。" 哈丁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麦克墨菲先生,你到底在说什么噪音啊?" "那个该死的收音机,天哪。从我今天早晨一进来,它就一直开到现在,不要跟我胡扯说你没有听到。" 哈丁对着天花板竖起耳朵。"哦,是的,那所谓的音乐。是的,我想如果集中注意力的话,我们确实听得到,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一个人注意力足够集中的话,他也能听到他自个儿的心跳,"他对麦克墨菲嗬嗬一笑。"你知道吗,那里放的是盘录音带,我的朋友。我们很少听到收音机,世界新闻可能对治疗无益。我们已经听了那个录音带很多次,以至于它不知不觉从我们听觉里滑出去了,就像住在瀑布附近的人很快就听不到瀑布的声音一样,你认为如果你住在一个瀑布边,你能够长时间听到它的响声吗? (我仍然能听到哥伦比亚瀑布的声音,并且一直会听到--一直--听到那个大个子切努克人"熊腰查理"刺穿一条巨大的切努克鲑鱼时发出的哎呦声,听到鱼儿在水里拍打的声音,听到河边赤身裸体的孩子们在嬉闹,听到架子旁边妇女们的闲聊……从很久以前飘过来。) "他们每一刻都放着那个录音吗,像瀑布一样?"麦克墨菲说。 "我们睡觉时不会。"契思威克说,"但是其他所有时候都开着,真的。""见鬼去吧。我要告诉那边那个浣熊(对黑人的蔑称)把它关了,否则我踢烂他的小肥屁股!" 他一站起来,哈丁就碰了碰他的胳膊。"朋友,那种言论恰恰会让一个人被视为具有攻击性。你这么着急失去你的赌注吗?" 麦克墨菲看着他。"是这样的吗,哼?压力游戏吗?保持一贯的压力来着?" "就是那样的。" 他慢慢地坐回到他的座位上,说了句,"马屎。" 哈丁看了看牌桌周围的急性病人。"先生们,我好像觉察到我们的红头发挑战者已经开始失去银幕牛仔般的坚毅和耐心啰。" 他微笑着看了看桌子那边的麦克墨菲,麦克墨菲对他点点头,然后把头往后一仰,舔了舔大拇指。"好了,哈丁老教授听上去有些过于自信了,他才赢了两手,就开始变得像个聪明人了。好好好,看他坐那里露出一张两点,这里的一包万宝路劝他最好后退……哎呦,他看到我的牌了,好吧,教授,这里是张三点,他想要另一张,再拿张两点,试试那个五点,教授?是想要丰厚的双倍回报呢,还是打得谨慎一点?又一包万宝路说你不会谨慎的。好好好,教授看到我了,这有点揭人短的嫌疑,太糟糕了,又一个女人,然后教授考试就没过……" 扬声器里响起了另一首歌,大声而刺耳,还有很多手风琴演奏穿插其中。麦克墨菲抬头看了看扬声器,他的饶舌也变得越来越大声,好像要赛过它一般。第48节:飞越疯人院(40) "……嘿--你嘿--你,好吧,下一个,该死,你出牌还是不出牌……冲你来啦……!" 一直持续到九点半熄灯的时候。 我可以整夜观看二十一点游戏牌桌边的麦克墨菲,他打牌和说话的方式,以及他的做派:先拉他们加入,把他们打得几乎要放弃,然后让一两手给他们点信心,让他们再继续参与。有一次他停下来抽烟,将椅子拼命往后仰,手交叉着往头后面一放,告诉大家说,"一个顶尖骗子的秘诀在于能了解你想要什么目标,以及如何让你觉得你正在得到你想要的。我为一个狂欢节轮盘工作了一个季度之后,学会了这点。当一个傻子走上来时,你用你的眼睛能感应到,"这是一个需要感觉自己很厉害的鸟儿",于是每次你赢了他他对你吼叫时,你浑身颤抖着装做害怕得要死的样子告诉他,"拜托你,先生,不要制造麻烦,下一轮免费,先生。"这样的话你们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身子往前一探,原本翘起的椅子砰的一声砸到地板上。他拿起一摞牌,大拇指往上一滑,然后把这一摞牌往桌子上一敲,舔了舔大拇指和食指。 "我推测你们这些笨蛋需要一个大肥锅来引诱你们,这是给下一轮交易的十盒烟,嘿--丫,冲你来啦,从现在开始来真的了……" 然后他把头往后一甩,看着病人们急不可耐下注的样子大声地笑了出来。 那笑声整个晚上都在休息室里回荡着,而他在打牌赌博时总是不停地谈笑风生,试图让打牌的人和他一起笑,但是他们毕竟已经压抑很长时间了,都很怕放松,于是他放弃了努力,开始专注于严肃的赌博。他们赢了他一两次,而他总是能扳回来并进行反击,他身边的香烟变成了越来越高的金字塔。 快到九点半的时候,他开始让他们赢,让他们把一切飞快地赢回去,以至于他们几乎不记得曾经输过。他付了最后一两根香烟,把牌放下,叹口气往椅子后一靠,将帽子往眼睛上面一推,游戏结束了。 "好了,先生们,赢了一点,其余全输了,我说,"他悲凄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二十一岁时我是一个非常精明的客人,但是也许你们这些鸟儿对我来说太厉害了,你们有某种不可思议的诀窍,一个明天想真正赢钱的人要小心谨慎对付你们这样的狡猾之辈啊。" 他甚至懒得自欺欺人地让他们去相信他说的话,他故意让大家赢,观看游戏的和打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点。但是没有一个收起他自己那堆香烟的人--虽然那香烟并非战利品,本来就是他们已经输出去而之后又赢回来的--不是满脸得意地笑着,就好像自己是整个密西西比最了不起的赌徒一般。 肥胖黑男孩和一个叫基瓦的黑男孩把我们赶出休息室,用拴着链条的一把小钥匙关灯,当病房变得黑暗时,护士站里那个有胎记的小护士眼睛变得大而明亮。她站在玻璃护士站的门口,给排着队慢吞吞经过门口的人们分发夜间的药片,今晚她似乎难以搞清楚谁应该服什么"毒药",她甚至没有注意自己在往哪里倒水,让她如此分散注意力的是正走向她的那个戴着顶讨厌的帽子、有着吓人伤疤的红头发大个男人。她注意到麦克墨菲从黑乎乎的休息室的牌桌边离开,一只粗硬而满是老茧的手捻着从帽子里垂到衬衫领子处的一缕红发,我想从麦克墨菲走到护士站门口小护士往后一退的样子判断,大护士很可能已经警告过她,让她小心麦克墨菲("哦,今晚在我把事情交代给你之前,还有一件事情,皮尔波小姐;坐在那边那个新来的人,就是那个有着刺眼的红发鬓角和脸上有伤口的男人--我有理由相信他是一个色情狂。")。第49节:飞越疯人院(41) 麦克墨菲见她如此害怕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于是把头伸进护士站的门里,对她抱以友好的一笑,想跟她套套近乎;她正在发药,这顿时让她很慌乱,一不小心让水罐掉到了自己脚上,她大叫了一声,手猛的一颤,把正准备给我的药滚出了小杯,甩到了她制服的衣领处那片胎记上。在那里她的胎记就像一条正流到山谷里去的酒溪。 "让我来帮你,夫人。" 护士站门里伸进来的那只手满是伤疤和纹身,有着鲜肉一般的颜色。 "退后!病房里有两个看护和我在一起!" 她眼睛一转想看看黑男孩们在哪儿,但是他们正在病房里把慢性病人绑到床上去,不在近处,无法马上赶来帮忙。麦克墨菲嗬嗬一笑,把手一翻,让她看到他手里并没有拿刀。她只看到灯光下那平滑的、有老茧的、蜡色的手掌。 "我想做的,小姐,只是--" "退后!病人们不许进入这--哦,退后,我是个天主教徒!"她毫不犹豫地猛拉她脖子上的金链子,当一个十字架从她的胸口被抽了出来时,遗失的药片也飞了出来弹到了空中!她看到麦克墨菲伸手向空中一击,于是失声尖叫起来,接着把十字架往嘴里一放,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就好像她马上要挨打一般站着,脸像纸一般白,但那胎记却比之前深了很多,好像她身体的血都被吸到那里去了。当她终于睁开眼睛时,那只长着老茧的手正伸在她面前,手里是我的红色小药囊。 "--刚才我只是想捡起你掉下来的水罐而已。"他的另一只手把水罐递了过去。 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从他手里把水罐接过来。"谢谢你,晚安,晚安,"她在下一个病人眼前关上了门,今晚不再发药了。 在宿舍里麦克墨菲把药片扔到我床上。"你还要你的酸糖球吗,酋长?" 我对着药片摇了摇头,于是他把药片从床上弹了出去,就好像那是一个正在烦扰他的臭虫。药片像匆匆爬过的蟋蟀一般在地板上跳着。他开始脱衣服准备睡觉,工装裤下面的短裤是炭黑色的纱绸料子,上面绣着长着红眼睛的白鲸鱼。当他看到我在看他的短裤时嗬嗬一笑道:"一个俄勒冈州立大学生送的,酋长,图书馆专业的。"他用大拇指一弹松紧带。"她说我是一个象征,所以送了我这个。" 他的胳膊、脖子和脸都被晒黑了,上面有卷曲的桔红色硬毛,巨大的肩膀两边都有纹身:一边刺着"现役海军陆战队员"、一个红眼睛红角的恶魔和一把M-I来复枪,另一边刺着一只在玩纸牌游戏的手,正打出幺点和八点。他把一卷衣服放到我床边的床头柜上,开始捶打他的枕头,他被分派在我隔壁的那张床。 他钻到被子里,告诉我最好也捶打我的枕头,这时一个黑男孩进来关灯,我四下里看了看,是那个叫基瓦的黑男孩走了过来,我把鞋子一蹬,爬上床时他正好过来用一块床单绑住我。当他绑好时,他向四处望了一会,咯咯一笑,顺手把灯关了。除了外面大厅护士站里传来的一点光外,宿舍里一片黑暗,我只能勉强分辨出睡在我旁边的麦克墨菲,呼吸深沉而均匀,身上的被单一起一落的,他的呼吸越来越慢,直到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好一会儿,突然我听到他床上传来轻轻的、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就像一匹马的嗤嗤笑声。他还醒着,正为某事自顾发笑呢。 过了一阵,他不再笑了,轻声耳语道,"为什么当我告诉你那个浣熊来了,你就跳了起来,酋长,有人告诉我说你是个聋子呢。"第50节:飞越疯人院(42)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第一次没有吃那个红色小药囊就上床了。(如果我藏起来想不吃的话,有胎记的夜班护士就会派那个叫基瓦的黑男孩来找我,用他的手电筒制住我直到她把针管准备好),这会儿黑男孩拿着手电筒走过去时我假装睡着了。 当你吃了一颗那种红药囊时,你不仅仅是睡觉,而是被睡眠麻痹,整夜无论周围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会醒来。那就是为什么工作人员给我那种药片。过去在老地方时,我会在夜里醒来,发现他们正对周围睡着的病人们实施各种可怕的罪行。 我放慢呼吸静静地躺着,等着看是否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上帝,周围好黑!我听到他们穿着橡胶鞋子在外面偷偷地移动,有两次他们往病房里偷看,用手电筒照向每一个人。我闭着眼睛醒着,听到楼上心理失常者病房传来一声哀嚎,噜、噜、噜--可能某个人正被安装用来获取代码信号的电线。 "考虑到前面的漫漫长夜,来一瓶啤酒如何。"我听到一个黑男孩对另一个悄声耳语道,随即响起橡胶鞋子吱吱朝着护士站走去的声音。冰箱在那里。"你喜欢一瓶啤酒吗,有胎记的甜心?为了打发漫漫长夜?" 楼上那个人安静下来了。墙里那些装置发出的低声鸣叫越来越低,最后完全停止了,整个医院一点声音也没有了--除了大楼内部深处传来的一种单调的、被隔音设备间隔着的隆隆声,一种我以前从未注意过的声音--很像你深夜站在巨大的水电站大坝上听到的声音,展示着那股低沉、无情而残忍的力量。 我能看到那个肥胖黑男孩站在外面大厅里傻笑着四处张望,然后慢慢地朝宿舍门走来,一边将他湿乎乎的手掌往腋窝里擦试。护士站里的灯光将他的影子在宿舍墙上拉得像个大象一般大,随着他走近宿舍门影子渐渐变小。他往宿舍里看了一眼,然后傻笑着打开门边的保险丝盒,把手伸了进去。"对的,孩子们,好好睡。" 他将把手一转,整个地板立即往下滑,就像个谷物升降机平台一般,从他站着的门边那里开始往大楼下面坠落! 除了宿舍门以外,别的东西都没有动,我们开始滑离病房的墙壁、门和窗户--包括床、床架和所有其他的东西也开始向下滑。这个机器--很可能在升降机井的每个角落都有齿轮和轨道装置--因为上了油而像死一样寂静,我能听到的唯一声音是大家的呼吸声,我们越往下降,下面的隆隆声就变得越响。这个洞五百码上面的宿舍门的灯光变成了一个斑点,给升降机平台的四边打上了一些暗淡的光影。四周越来越暗,直到一个遥远的尖叫回荡在升降平台的四边--"退后!"--光线完全消失了。 地板到达了地下很深的地方,轻轻一震停在了某个坚硬的底部,周围是死一般的黑暗,我能感觉到身上的被单令我窒息,正准备把被单解开时,地板微微一晃开始往前滑行。下面有某种小滑轮,但是我听不到它们的声音,我甚至无法听到周围大家的呼吸声,我突然意识到那个隆隆声变得如此巨大,以至于我其他什么也听不到了。我们可能就在那隆隆声的正中央。我开始紧紧地抓住那块捆着我的该死的被单,正要把它弄松时,整整一堵墙突然滑了上去,露出一个巨大的房间,里面无穷无尽的机器一直延伸到视线完全不能企及的地方,周围挤满了打着赤膊、汗流浃背的人们,在窄小的通道跑上跑下的。在一百个鼓风炉耀眼的火光里,他们的脸带着某种空洞的梦幻表情。第51节:飞越疯人院(43) 每一样东西看上去和听上去都像处在一个巨型大坝的内部,粗大的青铜管道消失在头上的黑暗里,电线接到看不见的变压器里,油污和煤渣沾染了每一样东西,把联接器、发动机和发电机变成了红色和炭黑色。 所有的工人都以同样平稳的速度移动着,自如地迈着流星大步,没有人慌乱,某人会放慢一秒,转动某个仪表、按下某个按钮、打开某个开关。连接开关的火星使他的一边脸突然如闪电一般闪现,然后他会继续跑上一个起伏的窄小通道的钢阶上,流畅地贴身经过其他人,他们的身体贴得那么近,我甚至听到濡湿的身体撞击的声音,就像鲑鱼尾巴拍打水面时发出的声音--那人停下来打开另一个开关,电光一闪,然后跑开了。 一个正在全力工作的工人突然眼睛一闭倒在了行进的路上,他的两个伙伴跑过去把他抓起来,走到一个鼓风炉边时横着把他扔了进去。鼓风炉升起一团火球,就像经过结满成熟豆荚的地里一般,我听到了一百万根管子炸裂的声音。 这一切有一种节奏,好似轰隆隆地跳动的脉搏。 宿舍门从升降机平台上滑了出去,滑进了机器室。我立即看到我们头上是什么--就像你在屠宰场里会发现的那种支架,上面的移动装置可以把屠宰后的一扇扇肉块从冷藏室毫不费力地移到屠夫那里去。两个男人,穿着宽松裤子,挽着白衬衫的袖子,戴着薄薄的黑领带,正靠在我们床头上的狭窄甬道边,互相打着手势说着话,长烟嘴里的香烟滑出红色的轨迹。他们在谈话,但是在他们周围响起的有节奏的咆哮声让你无法分辨他们在说什么。当中的一个人一弹手指,离他最近的一个工人突然马上一转身,朝他跑了过来。这个人用他的烟嘴往下指着一张床,那个工人立即跑下钢梯,到了我们这层,然后在两个土豆地窖一般大的变压器中间消失了。 当那个工人再出现时,他沿着头顶上的支架拖来一个钩子,迈着巨人般的步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他经过了我的床,某处呼呼响的一个鼓风炉突然在我面前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英俊、残忍、蜡像一般的脸,像面具一样无所欲求,我曾见过一百万张类似这样的脸。 他走到那张床边,一只手抓住老"植物人"布拉斯迪克的脚后跟,直接把他举了起来,就好像布拉斯迪克的重量不过几镑。他用另一只手把钩子穿过布拉斯迪克的脚后跟,把他倒吊了起来。布拉斯迪克发霉的脸肿了起来,显出很害怕的样子,眼中浮现出无声的恐惧。他的两只手和自由的那条腿不停扑腾着,直到他的睡衣掉到了他的头上。工人抓住睡衣,把它像粗麻袋似的又捆又拧,把滚轮滴滴答答地沿着支架推到了狭窄甬道那里,抬头看着那两个穿白衬衫的人。其中一个人从自己皮带上的皮套里拿出一把解剖刀,那把解剖刀上焊接了一根链子,他把解剖刀放低给了工人,将链条另一端套在栏杆扶手上,防止工人拿着武器逃跑。 工人拿着解剖刀干净利落地一挥,把老布拉斯迪克的前胸整个划了开来,老人停止了乱动。我以为我会感到很恶心,但是我并没有看到血和内脏如预想般的掉出来,飘出的是一团铁锈和灰尘,不时还有一根金属线或一块玻璃。工人站在那里,膝盖以下就像被淹没在一堆炉渣里。 某处一个鼓风炉的门打开了,吞噬了另外某个人。第52节:飞越疯人院(44) 我想着要跳起来四处跑,唤醒麦克墨菲、哈丁还有我能够唤醒的所有人,但是这样做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我摇醒某个人,他一定会说,为什么,你这个疯狂的白痴,什么东西在吃你啊?然后很可能会亲手帮助某个工人把我挂到钩子上,然后说,让我们来看看一个印第安人的肚子里是什么样的? 我听到烟雾器尖利、冰冷、濡湿的呼呼声,看到了它的第一小束雾气从麦克墨菲的床下飘了出来。我希望他足够清醒,能够知道躲在雾里。 我突然听到一阵愚蠢的喋喋不休的声音,让我想起了我熟悉的某个人,于是我尽力转身往那个方向看去。原来是那位满脸浮肿的、秃头的公共关系负责人。病人们总是争论为什么他的脸是浮肿的。"我说他穿了,"他们辩论说。"我,我说他没有,你曾听说过一个真的穿胸衣的男人吗?""的确没有,但是你之前曾经听说过像他这样的男人吗?"第一个病人耸了耸肩点点头,"有趣的观点。" 现在,除了一件前后绣了奇异的红色字母组合的长汗衫以外,他什么也没有穿。并且我立马看到了(当他很快地走过去时,汗衫在他背上微微飘了起来,我瞥了一眼)他的确穿着胸衣,而且勒得如此的紧,可能会随时炸了开来。 他有大约半打枯萎的东西在胸衣上晃晃荡荡,像头皮似的拴在胸毛旁。 他带着一个装着某样东西的小烧瓶,不时地啜饮一口以便让他的喉咙能够出声,他把一块充满樟脑球气味的手帕放在鼻子前面赶走臭味,有一帮学校老师和大学女孩急急忙忙地紧跟着他,她们穿着蓝色的围裙,头发裹着发卷,正在聆听他在参观过程中进行的一个简短的演讲。 他突然想到某件好笑的事情,不得不暂停演讲一会,从烧瓶里大大地喝了一口饮料来止住自己的傻笑。在这个停顿中,他的一个学生四处张望,看到了脚后跟吊着晃晃悠悠的,已经开肠破肚的慢性病人。她倒吸了一口气,往后一跳。公共关系负责人转身瞥见了那具尸体,于是冲了过去,拿起尸体的无精打采的一只手猛地一转。那个学生缩着身子,小心地往前一看,脸上神情恍惚。 "你看到了吧?你看到了吧?"他高声尖叫,眼珠子翻动着,笑得如此厉害以至于液体从他的烧瓶里喷洒了出来,他一直笑到我觉得他快要爆炸了。 当他最终停止狂笑时,他沿着一排机器走了回去,继续他的演讲,但突然又停了下来,一拍前额--"哦,我的注意力不集中啊!"--然后径直跑回到吊着的慢性病人那里,撕下了一块头皮作为战利品挂到了他的胸衣上。 附近还有类似的糟糕事情在发生着--疯狂的、可怕的事情,因为过于愚蠢和光怪陆离而让我无法为之哭泣,又因为太真实了而让我无法为之发笑--但是雾变得越来越浓,我都不需要再看了。某个人在拖我的胳膊,我已经知道将发生什么:某个人会把我从烟雾里拖出去,我们将回到病房里,而今夜发生的一切将会了无痕迹。并且,如果我足够傻而试图把夜里的经历告诉别人的话,他们一定会说,白痴,你只是做了个恶梦而已,机器人似的工人在大坝底下巨大的机房里,将人们开肠破肚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在现实中肯定是不存在的。 特克先生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雾里拖了出来,他摇晃着我呵呵笑着,他说,"你在做恶梦,布罗姆登先生。"这名看护是个老黑人,值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七点这段漫长而孤独的夜班,有着不停晃动的、长长的脖子,脸上总挂着昏昏欲睡的笑意,他闻上去像是喝过点酒,"继续睡,布罗姆登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