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时不知扔下多少东西,这一箱原稿纸她紧紧带在身边。 晓敏不知道如何动笔,套句陈腔滥调,没有灵感。 图书馆工作人员早就认识她,以为她是用功的好学生,不住写写写,是以尊重她,对她总是和颜悦色。 登记的小姐过来打招呼:“你们东方学生最用功。” 晓敏谦逊地答:“将勤补拙嘛。” “那边那个女孩也每天都来。” 晓敏看过去,咦、又是范里,她一定就住在附近,是以尽在这个范围出没。 晓敏见她全神灌注捧着一本厚书阅读,一边又做着笔记,不知道好不好打搅她。 正在犹疑,管理员说:“你们可能会成为好朋友呢。” 晓敏笑一笑,决定到中午时分才过去叫她一起吃饭。 她要找的一本重要资料册被人捷足先登,正在找其他图文,有人叫她:“顾晓敏。” 晓敏笑答:“范里,我一早已看到你。” “你也到图书馆来写稿?” “这样理想好地方不利用多可惜。” “我请你到附近馆子吃点东西。” 晓敏忍不住问:“你写什么?” 范伫立刻摆手,“哪里见得人,不过是一个轮廓。” 晓敏的好奇心炽热,可是一本长篇小说? 她们走出因书馆,晓敏灵机一触,姐姐在这个时候可能在四季酒店咖啡座谈生意,不如去碰碰运气,找她结帐。 她对范里说:“跟我来。” 果然不出她所料,晓阳坐在近窗处正用国语向一位中年男士推介某一幢豪华住宅。 晓敏向范里笑说:“我姐姐的普通话不灵光。” “你讲得比她好得多。” “我男朋友找人正式教我的,苦学一年多,他说,在今时今日,普通话说不好,十分无知。” “那是真知卓见,他在哪里?” 晓敏答:“我们分开了。” 范里呵地一声,多可惜,她想,随即看到晓敏眼中有泪光。 她俩在邻桌坐下,晓阳立刻过来笑骂:“不帮忙不特已,还要出言讽刺,何故。” 晓敏答:“这一轮的地产,哑巴做经纪也提销得出去,我是你就不担心。” 晓阳看着范里说:“你听听我妹妹这口气,你同她做朋友要当心点,我不说了,要陪客人到北部看房子。”讲完就走。 范里羡慕地说:“令姐充满精神活力。” “嗳,不晓得我为何老是奄奄一息,同她没得比,自惭形秽。”晓敏诉苦。 “也许你心情不好,很多时我也以为自己疲倦,其实是闷。”范里告诉她。 晓敏忽然发觉范里已经成为她的知己。 她问范里:“下午有没有事?” “你有什么好建议。” “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谁,”范里问了又不好意思,“不会是异性朋友吧。” “可以那么说。”晓敏笑。 结帐的时候,不出所料,晓阳已经付过,难怪范里说:“真是一个好姐姐。” 晓敏补一句:“亦是一个好经纪,过去十八个月所推荐的住屋,没有一幢不涨价的。” 晓敏把车子驶到东边质素略差的一带住宅区去,沿途问范里:“闻不闻到咖喱味?说没有种族歧见是骗你的,我歧视人,人歧视我,不亦乐乎。” 范里点点头,“我看医生就绝对不桃黑种人。” 晓敏的气略平,今日上午本欲把炸弹扔进太阳报编辑室去,现在已经不想冒险。 车子在一间旧屋前停下。 “来,我们的朋友住在地库。” 两人都穿着球鞋,毫无困难走过泥地,敲一敲门,发觉并没有上锁,晓敏轻轻推开,扬声:“老伯、老伯。” 范里这才知道,住在这间大约五十年历史木屋内的,并不是顾晓敏的男朋友,而是一位老人家。 室内光绵幽暗,她们自木楼梯下去,都说外国居住环境好,也有例外,这里与晓阳那五房三厅五个半浴室的大宅不能比。 地下室有一股潮湿味道,后园一位华裔妇女探头过来说:“今日老伯精神略差。” 晓敏告诉范里说:“这位梁太大是老伯房东。” 这时有人用粤语应她们:“我在这里。” 人转出来、范里吓一跳。 手里提着茶壶的,是一个身量短小的老人,脸上及颈项皮肤一层一层的皱褶密密麻麻,依次序排列,似一种流行的布料纹路,他的眼睛、鼻子、咀巴,全在皱纹寿斑中生存,已经没有头发了,戴一顶绒线帽子,但是很明显,他的听觉尚可,说话亦还清楚,动作不算蹒跚。 范里肃然起敬,必恭必敬鞠躬,叫声老伯。 老伯细细打量,“你带了朋友来,坐呀。” 他转到里面去。 范里同晓敏说:“他至少有九十岁!” 晓敏答:“才不止。” “一百岁?”范里充满讶异。 晓敏笑:“再添一点。” 范裹在她耳边说:“没有人可以那么长寿。” “也许你我不够清心寡欲。”晓敏微笑。 “老伯倒底什么年纪?” “本国建太平洋铁路的时候,他是童工。” “不!”范里霍一声站起来,“不可能,那是十九世纪的事了。” 晓敏把她按在椅子上,“嘘,请你控制你自己。” “怏告诉我他真实年龄。”范里睁着圆亮的双眼。 晓敏说:“他是历史的见证宝藏,他今年已有一百一十五岁。” 范里呆呆的看着晓敏。 晓敏说:“老伯记得很清楚,他父亲在清咸丰四年亦即是一八五四年出生,他是家中十名子女中最小的孩子。” 范里震惊,“那么,他是同治年间的人?” “不,他在光绪元年即公元一八七四年出生。” 范里意外得不能出声。 “一点都不错,光绪皇与珍妃的故事他也许全知道。”晓敏轻轻的说。 范里深深吸一口气。 老伯再次转出来的时候,手中已捧着茶盘。 范里连忙伸手接过茶杯,老伯笑笑朝她们点点头,像是完全明白她们在说些什么。 这时范里已对顾晓敏五体投地,很明显,晓敏认识老伯已有一段时间,并且时常来采访他,对老人和善,对朋友一定不赖,范里庆幸无意中结识好朋友。 老伯开口了,“你们都来听我讲故事?”声线相当稳定清晰。 两个女孩子异口同声说是。 “今日我精神不好。” “我们改天再来。” 晓敏拉一位范里,示意她告辞,一方面范里听得出神,根本不愿意离开,见晓敏推她,才呵一声站起来。 那老伯又笑了,他已经没有牙齿。 正在这时候,门外响起谈话声,是房东梁太大与一位陌生男子,对白用粤语。 他问:“老伯吃过饭没有?” 梁太太答:“今日吃牛肉粥,胃口还不错。” 一名年轻男子探头进来,看到两位妙龄女客,不禁一怔,随即客气的问:“两位是谁?” 晓敏也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叫郭剑波,老伯是我太太公。” 晓敏答:“我们是老伯的朋友。” 只是这样一来,辈份奇高,变成该名男子的高祖辈了,晓敏尴尬地答。 她抬头看看范里有什么反应,非常意外,光线虽然暗,她发觉范里短发外的耳朵已经烧红透明。 晓敏何等聪明,即刻知道这是因为陌生男客的缘故,也加紧打量郭剑波,果然,该名男生眉目端正,身形潇酒,最可爱处是他的笑容。 晓敏也笑,“我们正打算告辞。” “顾晓敏。”那男生想起来,“梁太太跟我提起过你,你正在做一个报告是不是,你在访问老伯。” 老伯在一旁说;“她们爱听故事才真。” 郭剑波送她们到门口,“有空再来。” 梁太太对她俩说:“这才是好青年,一有空就来看老人家。” 大家又聊几句,才在屋前分手。 范里精神有点恍惚,站在梨花树下,半晌没有开步走。 晓敏看着她笑,“是不是,跟着我,便可以结识有趣的人,去到好玩的地方。” 范里问;“你怎么找到他的?” 晓敏故意调侃她,“他可是自己摸上门来的。”话题指到郭剑波身上去。 精神受到这样大的震荡,大抵不是全部因为一个百岁老人的缘故吧。 范里连脖子都涨江,过片刻她说:“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找到老伯?” “说来很长,那泣梁太太,送子女到华人中心学中文,是梁家的孩子告诉我,他们家地库,住着位第一代移民,已经耄耋,爱说故事。” “早一点认识他就好了。”范里说。 晓敏仍然不忘取笑她,“一切缘分都有时候。” 范里白她一眼,自手提包内取出一叠原稿,“请你带回去过目,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这是什么?” “我的小说。” 她果然是在写小说,不知恁地,晓敏似有预感。 范里又说:“故事有关五代移民,这是大纲,请赐宝贵意见。” 噫,是野心之作,晓敏忍不住说:“我也在写这个题材,不过我想以写实手法忠实报道移民生活的变迁,自老伯那一代说起,到我家小甥女止。” 范里看着晓敏,晓敏也看着范里,忽然之间,两人齐齐说:“我们合作。” “真的,分头做寂寞孤清,不如交换笔记,大家一起努力。”晓敏紧紧握着她的手。 范里笑道:“请恕我抛砖引玉。” “你一直这样文绉绉叫人吃不消。” “老伯倒底自哪处来?”范里问。 “我会把过去的采访记录给你听。” “听?” “都在录音带里,我还没有空誊清。” 范呈自告奋勇,“让我来。” “老伯用广州开平县的粤语,你行吗7” “我愿意试一试。” 晓敏信任范里,世吐上许多事其实都毋须天才,只要肯坐下来,全神贯注,一心一意,好好的拨时间出来苦干,巳经成功一半。 我有本粤音字典可以借给你。 “太好了。” “只是,餐馆工作那么忙,你会不会太辛苦?” 范里没有回答:“公路车来了。” “星期一在图书馆见。” 周日见到晓阳,她正预备出门谈生意,不分青红皂白就追问晓敏:“你那公寓倒底卖不卖?” “卖掉良心犹自可,卖掉公寓,试问何处栖身。” “你不爱住我这里,还有富贵的朋友。” “谁是我富友?”暝敏莫名其妙。 “昨日与你在四季吃饭的朋友呀。” “呵你指范里,你误会了,她在兄嫂的四川馆子里帮忙,生活清苦。” 晓阳嗤一声笑出来,“晓敏,真料不到你天真若此,人家身上穿的凯斯咪毛衫价值你看不出来?” 晓敏一怔,晓阳真是个老妖精,什么都瞒不过她的法眼。 “但是——”晓敏也不知道但是什么。 晓阳已经笑着出门去,周末往往是地产经纪最忙碌的日子。 但是,晓敏还存疑惑,范里实在不像,她那种羞怯的神待不似有财富撑腰的人,钱多人胆大,声音跟着夸啦啦,范里完全相反。 也许她有很多事没有讲出来,人人有权保留私隐,朋友何必追究揭秘,无论怎样看,范里都不失为一个值得交往的女子,她俩在一起是为写作,其余闲杂事宜,晓敏不打算理会。 姐夫林启苏出来笑问:“你有没有看太阳报那段评论,今日终于写完了。” 晓敏冷笑一声:“没有一个华侨敢不拜读的,他把华侨新移民写成一群无稽、迷信、无知、贪婪的歹徙,在我们家某一角落似必定可以搜到海洛英,我们之所以住大屋驾大车,泰半因为从事不法勾当,起码有一个以上的家庭或成员大概属三合会,我们的存在,严重影响现有民生及社会安定,当局应当严加查办。” 姐夫笑,“你读得很仔细。” “这种煽动性文字得以刊登并不代表言论或出版自由,这是纯粹挑拨种族之间歧视的谬论。” “有一两点也许值得正视——” 晓敏打断姐夫,“我本人无法接受。” “晓敏,当然你是例外,但晓阳的作风就截然不同。” “晓阳所做一切,相信也都是合法的。” “法例以内也有很多种做法。”林启苏笑,“好了好了,别让这话题变成家庭纠纷。” “姐夫,请你想想华人自一百年前就为这块土地付出的血汗,难道全不计分?” 林启苏这次笑不出来,他说:“何必拿加国举例,华人为任何事洒下的血汗,都比别国的人多。” 晓敏完全赞同“姐夫,我们不如赶快换一个话题。” 林启苏叹息:“说到中国人的苦难,一夜白头。” 晓敏提高声音,“小阳,你要不到动物园去?” 小阳闻声出来“你搞错了,那是小孩去的地方”不悦地板着脸。 晓敏对外甥的心态甚感兴趣。迟早要访问她,作为报道中最后一篇。 小阳初到的时候还不愿意走路,时常举起双手叫父母抱,会说粤语,尚未入学,一进洋童学校就改变她的一生,学得一口美国英语,渐渐思想都改用英语,晓阳说她发梦呓也讲英文。 林启苏夫妇很经过一番挣扎才安顿下来。 晓阳说得好:“你问我什么叫做贫贱夫妻,我全知道。” 积蓄快用光,两夫妻却找不到工作,所有老板都回绝说“阁下没有当地经验”,人人不肯给新移民机会,新移民过了十年也还是新移民,哪来的当地工作经验。 终于本来从事银行业的晓阳下个狠心,跑去读半年书,考到张地产经纪执照,从此做楼宇买卖,当初一个月都做不到一单生意,晓阳的脾性就在那时作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早出晚归,兼夹染上江湖习气,夫妻关系曾经一度非常恶劣,女儿丢给一位唐人街过来的老太太照顾。 两年前晓敏的老板移民,晓敏无意中把姐姐卡片交给这个生意人,没想到他到了西岸一个电话把晓阳约出来,三天内就光顾了了百万地产,晓阳约抽到六个百分点佣金,身价立刻上涨,生活也就安定下来。 今天,说到太阳顾,大抵没有人不知道。 林启苏是工程师,凭着太太的关系,不致沦落到超级市场当柜格员,现在车门做旧屋修茸翻新转卖工夫,进帐非常好。 困难时期已完全过去,但是打了折扣的夫妻感情永不复原。 晓阳越来越似生意人,绝少留家中,没事都要开着平治房车到市中心兜几个圈子。 晓敏这次来,见面几乎不相识,变了,全变了.姐姐眼内有股冷漠孤寡的神色,不留余地,看不上眼的东西最好全部扫开,唯一没有变的,是对妹妹的关怀,对晓敏来说,已经足够。 晓敏始终比较喜欢从前的姐姐姐夫,在本家的林氏伉俪,反而比较松弛轻快,也没有那么市侩。 晓敏现时老觉得姐姐眼中只得$符号,看任何东西.甚至是人,都在价格,最惨是她目光如炬,绝无错漏,所以经她估价范里,绝对可能是真的范里。 当下晓敏说:“没有人要去动物园,我告辞了。” 林启苏已经躺在长沙发上盹着,啤酒肚子轻微一上一下随呼吸移动,十分趣怪。 十年前的姐夫不是这样的,那时他起码比现在小三号,英俊、神气、有股读理工的青年特别的气质,算了,晓敏想,人总会老的,只要姐姐不嫌他,他不嫌姐姐就得了。 晓敏轻轻离开林宅。 隔壁的洋婆子正伸长耳朵听邻居的动静。 她同晓敏说:“一点声音都没有,是否在进行大阴谋?” 晓敏忍不住反问:“你怎么把我当好人?” “你不会是坏人,你至少肯跟我说话。” “不,”晓敏靠在栏杆上笑说:“我比他们更糟。” 洋妇主观极强,“我不相信。” 林宅草地上有日本人正受雇剪草,闻言转头一笑。 剪草机轧轧来回往返,那种固定地有节奏的机器声在蓝天白云下催眠作用,蜜蜂嗡嗡,绕着玫瑰花丛打转,春日将尽,夏季将至,晓敏的心仍然没有着落。 “这算不算一个美丽的国家?”外国老太太问。 晓敏答,“没有更美更富庶更平安的土地了。” “谢谢你。” “为何谢我?”晓敏笑,“我也是本国居民。” 晓敏与老太太道别,问得她叫马利史蒂文生。。 她可以保证晓阳不屑知道邻居的姓名。 并非天性如此,实在流离的次数太多,一颗心麻木不堪,外表就冷酷。 走完一次又一次,心全然没有归属感、香港本是蛋家与客家的地头,此地原居是红印第安人,怎么样攀亲戚,论交情,实是个大问题。 自清朝起就吃足外国人的苦头,一时如何推心置腹,而且,刚刚种下感情,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转头走。 离开香港时,报纸上激动的社论标题是“英国人总得对香港人负点责任”,晓敏无限惆伥,但还是赶着到航空公司去取飞机票。 算了,一个人对自己负责最好。 她男伴的态度就刚刚相反。晓阳忿忿的代妹妹抱不平,“很明显,这人心中有许多人与事都比你重要。” 晓敏记得她幽幽的说:“我从来没有野心在任何人心中占首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