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太空漫游-6

“你做了你胜任的工作,海伍德,”坦娅安慰道,“我相信大家都同意你告诉地球上人们的一切。”  “不—定,”传出一个细小的声音,以至每个人都不得不竖起耳朵,“还有一个问题。”  了望台突然安静了下来,几周来,弗洛伊德第一次注意到主空气供给管路轻微的震动声,以及壁板后颇似黄蜂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嗡嗡声。象所有飞船一样,列奥诺夫号充满了通常不易察觉的声音,人们一般很少注意到,除了在它们突然停止的时候。如果那种情况发生,最好马上着手调查,以免出现更大的乱子。  “我没有注意到任何问题,钱德拉,”坦娅的语调恰似暴风雨前一样平静,“有什么可能呢?”  “近几周我一直在为哈尔准备一条历时千天飞返地球的轨道,现在所有程序都将弃之不用。”  “对此我们很抱歉,”坦娅说,“但事情既然已经变化,的确这会是好得多——”  “我不是指这个,”钱德拉说,这话激起了一波惊讶的涟漪,他还从来没有打断过任何人的话,更不要说坦娅。  “我们都知道哈尔对任务目标非常敏感,”他在一片期待的静默中开口继续说道,“现在你要求我给它一个可能导致自我毁灭的程序,的确现在的计划将置发现号于一条稳定轨道——但如果那个警告是真的,飞船最终将会怎样?我们不知道,当然啦——可这把我们吓跑了。你是否考虑过哈尔对这种情况的反应?”  “你真的认为,”坦娅慢慢问道:“哈尔可能会拒绝执行命令——就象上次任务一样?”  “这和上次情况不一样。上次他已尽力去弄清相互抵触的命令。”  “这次不会存在任何矛盾,情况非常明确。”  “对我们来说是的,但哈尔的一个主要指令就是维持发现号的安全,我们将试图推翻它,在一个象哈尔这样复杂的系统中,不可能预料所有后果。”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问题,”萨沙插嘴,“只要我们不告诉他存在任何危险,他就会……毫无保留地执行程序。”  “病态电脑的称职保姆!”科诺嘟囔道。“我觉得就象身在一部B级科幻电视剧中。”钱德拉博士狠狠瞪了他一眼。  “钱德拉,”坦娅突然问道,“你同哈尔讨论过此事没有?”  “没有。”  是否有点犹豫?弗洛伊德猜度着。但这完全是捕风捉影,钱德拉可能搜寻了一下他的记忆,要么就是在撒谎,虽然后者不大可能。  “那么我们就按萨沙的建议办,给他载入新程序,并给他安心的理由。”  “如果他问起计划的变动呢?”  “没有你的提示,他有可能那样做吗?”  “当然,请不要忘记他的设计出发点就是具备好奇心。如果船员被杀,他就要自己主动承担并完成任务。”  坦娅考虑了一会儿。  “仍然很简单。他相信你,是吧?”  “当然。”  “那么你必须告诉他,发现号没有任何危险,迟些时日,下一次会合任务将把它带回地球。”  “但这不是实话。”  “我们不认为这是假话。”坦娅开始有些不耐烦。  “我们怀疑有重大危险,否则就不会提前离开。”  “那你有何高见?”坦娅明显威胁道。  “我们必须把整个情况告诉他,实话实说,毫无隐瞒。然后让他自己决定。”  “天哪,钱德拉——他只是台机器!”  钱德拉目光如炬,直盯着马克斯,令那年轻人不得不很快垂下了眼。  “我们都是机器,布雷罗夫斯基先生。仅仅是程度问题,不管我们是由碳还是硅组成,都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们中每一员都应获得应有的尊重。”  弗洛伊德忖道,太奇怪了,钱德拉——屋子里所有人中最矮小的——现在看来多么高大。但争论太过火了,坦娅随时可能发出直接的命令,情况就会变得一团糟。  “坦娅,瓦西里——我能和你们谈谈吗?我想这问题有办法解决。”  弗洛伊德的介入明显让人松了一口气,两分钟后,他就与奥勒夫夫妇一起回到了他们的舱位。(或者称为“十六分之一”,这是科诺有次根据他们的身材起的绰号。他很快就后悔创造出这个双关语,因为他不得不向除萨沙以外的每个人解释这个词的含义。)  “谢谢你,伍迪,”坦娅说。并递给他一罐他最喜欢的阿塞拜疆舍马克哈葡萄酒,“我正希望你站出来。我猜你有办法——你是怎么做的——是什么高招?”  “确实如此,”弗洛伊德将几立方厘米的甜酒挤进口腔,无限回味地细细品尝着,“很抱歉,钱德拉很难对付。”  “我也这么认为。我们多么幸运,船上只有一位发疯的科学家!”  “有时你告诉我的可不是这样,”学者瓦西里咧嘴笑道:“无论如何,伍迪——我们面对事实。”  “我就是这个意思,让钱德拉按他的办法去做吧,然后就会出现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哈尔将按我们的要求去做——在两次点火期间控制发现号。记住,第一次点火不是关键。我们离开木卫一时,如果出现差错,还有足够的时间进行校正。而那将能很好地检验哈尔……合作的自觉性。”  “但靠近木星的飞越将会怎样?那才是关键所在。不仅因为我们会在那儿用光发现号的大部份燃料,而且时机选择和推力向量大小还必须不差分毫。”  “能采用人工控制吗?”  “我不愿尝试。最轻微的差错,要么使我们烈火焚身,要么化成长周期彗星,再次返回要花两千年以上的时间。”  “但如果别无选择呢?”弗洛伊德坚持。  “呃,假设我们能及时采取措施,并正好处于预先计算好的两条轨道中——嗯,也许我们可以侥幸成功。”  “明白你意思了,瓦西里,我确信‘可以’意味着‘将会’,这使我倾向于刚才提到的第二种可能。如果哈尔有丝毫不良举动——我们将予接管。”  “你是说——断开他?”  “完全正确。”  “上次可没那么容易。”  “我们已吸取了一些教训,把这事交给我吧。我保证在半秒钟内交给你进行手动控制。”  “我猜不会发生什么危险,哈尔不会起疑心吧?”  “现在你变得越来越偏执,瓦西里,哈尔不是人,但钱德拉——打算赋予他怀疑的权利,所以不要告诉他一个字。我们完全同意他的计划,对以前的反对意见表示抱歉,我们完全相信哈尔会理解我们的观点。对吧,坦娅?”  “对,伍迪。为你的深谋远虑表示祝贺,那个小玩意儿真是个好主意。”  “什么小玩意儿?”瓦西里问道。  “过些时候再解释。对不起,伍迪——这是我剩下的所有舍瓦克哈了。我想留着它——直到我们安全上路重返地球。”第四十六章 倒计时   当马克斯·布雷罗夫斯基令两艘飞船自相距半公里处慢慢靠拢进一条轨道时,他想,没有我的照片,没人会相信这事。眼前的一切带着几分滑稽的猥亵感觉,似乎——里昂列夫号正在对发现号施以强暴。他一想到这里,便觉得与纤细修长的美国飞船相比,粗壮结实的俄罗斯飞船确实像个男性。但大多数飞船对接时都会令人联想起性的暗示,他还记得一位早期的苏联宇航员——他记不起名字了——因在执行太空任务的——呃,关键时刻对此现象大肆渲染遭到训斥。  据他仔细观察得出的结论,一切正常。定位两艘飞船并保证它们稳固连接的工作花了比预想要长的时间。如果没有抓住应把握的机会,完成任务根本不可能。列奥诺夫号远见卓识地携带了长达数公里的碳丝带。它虽然和女孩们用的发带一般粗细,却能承受相当大的拉力。它最初是打算在所有手段都证明无效的情况下,用于包裹在“大哥”身上的。现在它柔软地包围着里昂列夫号和发现号——十分坚固,人们如此希望,以防止在最大推力、加速度达到1G的十分之一时出现任何碰撞和摇晃。  “回家前我还需要检查什么吗?”马克斯问道。  “没有了,”坦娅回答道,“看来一切顺利,而且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的确如此,如果那个神秘的警告必须认真对待——而所有人现在都的确真把它当回事——他们就该在余下的二十四小时内撤离。  “说的对——我正要把尼娜带来马厩。抱歉,老姑娘。”  “你从未告诉我们尼娜是匹马。”  “我现在可不想承认。我很难受要把她丢在太空里,只为了增加可怜的一点额外加速度。”  “几小时后我们可能会份外感谢它们,马克斯。不管怎样,将来某一天,后来者总还有机会再带她走。”  我非常怀疑这一点,马克斯想着。不过,把这个小小的宇宙舱作为人类首次到访木星王国的纪念物留下来,也说得过去。  他温存细致地操纵着尼娜,领着她在发现号的主生命保障系统、那个大圆球处转了一周。当他飘过船桥时,他的同伴几乎能从曲面的舷窗里看到他。分离组舱在他面前张开大嘴,他驾着尼娜优美地落在伸出的回收架上。  “拉我进来,”门刚一锁死,他就开口道。“我称其为一个计划周密的舱外作业。还剩整整一公斤燃料,可把尼娜最后一次带出去。”  一般说来,在深层空间点火一点也没有戏剧性,不会有火焰和雷鸣——那常会带来危险——象从行星表面升空时一样。如果出了什么闪失,或引擎无法达到最大推力——没关系,差错通常可由时间稍长的起动加以修正,或者可以一直等到轨道中合适的位置再试一次。  但这次,当倒计时就要结束时,两艘飞船上都弥漫着令人心跳加速的紧张气氛。所有人都知道,哈尔的驯服与否正面临着首次考验,只有弗洛伊德、科诺和奥勒夫夫妇知道还有个后备系统。不过,就连他们也不敢完全保证那套系统会奏效。  “祝你好运,列奥诺夫号,”任务中心在点火前五分钟传来信息,”希望一切进展顺利。如果不太麻烦的话,请你们在环绕木星时拍摄一些经度115的赤道特写镜头。那里有个奇怪的黑点——可能是某种上涌气流,形状非常圆,直径差不多是一千公里。看似一颗卫星的投影,实际上不可能。”  坦娅简单明了地回答以示确认——只用了极少的词句,此时她显然对木星气象学毫无兴趣。任务中心有时笨到不知如何选择时机。  “所有系统运转正常,”哈尔说,“还有两分钟点火。”  奇怪,弗洛伊德想,为什么术语在产生它的技术衰落后仍能长久存在呢?只有化学火箭才能点火,原子或等离子引擎中的氢和氧接触时,会比点火的温度高得多。这样的温度下,任何化合物都会分解成基本的元素。  他在脑海中四处搜寻着例证。人们——尤其是上了岁数的——仍然会说把胶卷装进相机或者把汽油灌进汽车。甚至“剪带”一词有时还会在录音室里听到——虽然那是两代之前就已过时的技术。  “还有一分钟点火。”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此时此地。这一分钟如此清晰可数,几乎有一百年那么长,在飞船上和指挥中心里,这都是曾经历过的最漫长的六十秒。有许多次在灾难中结束了倒数,但人们只记得成功的喜悦。我们这次是凶是吉?  他的手又情不自禁地向装着断路器开关的口袋伸去,虽然他清楚有大量时间可供补救。如果哈尔没有执行编制的程序,那会相当麻烦——但还不会带来灾难。真正关键的是环绕木星飞行的时段。  “六……五……四……三……二……一……点火!”  刚开始,推力几乎不可察觉,约一分钟后,推力才会升至最大限度,达到1G的十分之一。然而,所有人都立即开始鼓掌庆贺,直到坦娅示意安静下来。还有许多检查工作要做,即使哈尔全力以赴——他似乎确实在这样做——还是会出许多差错。  发现号的天线基座——现在正承受着绝大部分列奥诺夫号惯性的拉力——设计时从未想到过要遭受如此的虐待。它的主设计师——从退休生活中被临时召唤而来——发誓说有足够的安全保证,但他也许会出错,况且众所周知,材料在太空呆上数年后也可能变得脆弱。  那些把两艘飞船系在一起的带子可能没有正确定位,它们可能伸长——或滑脱。发现号也许不能校正离心的质量分布,现在它背上可承载着上千吨呢。弗洛伊德能想象出一打的出错理由来,当他想起通常问题总是出现在第十三条(意为意想不到的原因。——重校者注),就更加坐立不安了。  但时间一分一分平静地过去了,发现号引擎正在运转的唯一证据是推力所致的微小重力,以及通过飞船壁传来的极其轻微的颤抖。木卫一和木星仍悬在几周来的老位置,各据天空的一方。  “十秒钟内关机,九——八——七——六——五——四——三——二——开始!”  “谢谢你,哈尔。按键钮!”  那又是个早已过时的短语,触摸板几乎完全代替按钮至少已有一代人的时间了,但它并非各种场合都适用,在关键时刻,最好是采用一种产生良好手感的敲击装置。  “我已确认,”瓦西里说,“飞船在下一阶段前无需进行任何调整。”  “向充满异国情调的迷人木卫一——地产经纪人梦想中真正的乐园——说声再见吧,”科诺说,“我们会高兴地回想起你。”  这声音听起来更象从前的沃尔特,弗洛伊德告诉自己。最近几周,他莫名其妙地变得柔和安静,好像有什么心事。(可谁没有呢?)他似乎把自己可怜的空余时间大部分用在和卡特琳娜安静的讨论上——弗洛伊德希望他没患上什么毛病。自出发以来他们已经够走运了,现在他们该出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医务指令长有用武之地的突发急病。  “你真无情,沃尔特,”布雷罗夫斯基说,“我慢慢喜欢上这地方了。在那些熔岩湖里划船也许会很有趣。”  “火山烧烤怎么样?”  “或者来个真正的硫磺蒸汽浴?”  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甚至为可以离开而手舞足蹈。虽然还远没到可以放松的时刻,整个逃脱计划最关键的部分还在前方,刚刚安全踏出的还是漫漫归途的第一步,但那也足以有理由小小庆祝一番。  欢庆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坦娅就下令所有那些没有重要职责的人都去休息——如果可能的话,睡一下——为九小时后环绕木星做好准备。当那些人流连不去时,萨沙大叫着开始清场:“不听话的狗,你们会被吊死!”仅仅两晚之前,作为一次少有的放松,他们一起欣赏了第四版的《叛舰喋血记》,电影史学家一致认为,此片中刻划的布莱船长是自神话般的查尔斯·劳顿以来最成功的。其中某些关于船上情感的描绘不该让坦娅看到,以免产生一些不必要的想法。  弗洛伊德在他舱里过了不安宁的十几小时后,放弃了睡觉的企图,闲逛到了望台。木星变得更大了,并渐渐消蚀成月牙形,飞船此时正急速冲向处于暗面的最接近点。它看起来是一个辉煌的、凸起的大圆盘,展现出无穷丰富的细节——条条云带、上面点缀的从眩白色到砖红色的种种色斑、未知深处的黑暗涌流、“大红斑”的椭圆气旋——令人眼花缭乱。一个圆圆的卫星黑影——可能是木卫二,弗洛伊德猜着——正经过中天。这是他最后一次目睹这壮观的景象,就算他在六小时后必须发挥最高效率,现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去睡觉也是不可原谅的。  任务中心要他们观察的那个点在哪?它应该进入了视野,可弗洛伊德不敢肯定肉眼能否可见。瓦西里一定正忙着工作,无暇顾及此事,也许他能做点业余天文观察,帮上一把。毕竟就在三十年前,当他还是个职业天文学家的时候,他的主要时间都倾注在观测上。  他转动那台五十厘米主望远镜的调节装置——巧的很,近旁的发现号没有挡住视野——以中等放大倍数沿着赤道搜寻。它就在那儿,正从圆盘的边缘上露出来。  弗洛伊德为势所迫,现在成了太阳系中十位对木星最有研究的专家之一,其余九名或是正在他周围工作、或是正在睡觉。他立刻发现这个点某些方面非常奇怪。它显得一团漆黑,就象在云中掏出的一个黑洞。从他的角度看去,它是一个斜椭圆形,弗洛伊德猜想如果从正上方看,它就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圆。  他拍下几张图像,然后把放大倍数调到最大。木星的快速自转已将它拉近,图像也显得越发清晰,弗洛伊德盯着它看得越久,就越觉得迷惑。  “瓦西里,”他用对讲机呼叫道。”如果你能抽出一分钟——看一下五十厘米的监视器。”  “你观察到了什么?很重要吗?我正在检查轨道。”  “当然,你接着干吧。可我发现了任务中心报告的那个点,它看上去神秘难解。”  “见鬼!我早就忘了这事,如果那些地球上的伙计都来告诉我们该看什么地方,我们就得有一大批观察家。再给我五分钟——它不会跑开的。”  说得对,弗洛伊德想,实际上它会变得越来越清晰。而错过了地球——或月球——天文学家观察到的东西并不丢脸。木星很大,他们很忙,况且月球和地球轨道上的天文望远镜比他正在使用的功能要强胜百倍。  但情况变得越来越离奇,弗洛伊德第一次有了惴惴不安的感觉。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这个点绝不可能是什么自然现象——木星某种复杂难解的气象现象。现在,他开始担心起来。  它暗如黑夜,非常匀称,当它变得清晰起来时,可以看出十分明显地是一个完美的圆。但它的边界不是很清楚,边缘上有些奇特的模糊,就象是有点校不准焦距。  是他的想象吗?还是就在他进行观察时,它正在长大?他迅速估计了一下,认为它现在的直径约为两千公里。它只比现在还看得见的木卫二投影稍小一点,但却要黑的多,所以两者完全不会混淆。  “我们来瞧瞧,”瓦西里屈尊纡贵地说道。“你认为你发现了什么?噢……”他顿时哑口无言。  这就是,弗洛伊德暗忖,突然被无情地说服。不管它是什么——可能……第四十七章 最后的回归   然而,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进一步思考一下,很难想象一个在木星表面播散的黑点能代表着什么样的危险。它虽与众不同——无法解释——但并不比只有七小时就要发生的关键进程更重要。一次近木星点的成功点火才是关键所在,归途中他们会有足够的时间去研究神秘的黑点。  而且也有很多时间睡觉,弗洛伊德已经打消了所有这样的企图。虽然对危险的惧怕——至少,对已知危险的惧怕——程度大大轻于他们第一次靠近木星的时候,兴奋和忧虑混杂的情绪仍令他非常清醒。兴奋是很自然的事,也能够理解,忧虑却有更多复杂的原因。弗洛伊德给自己设下一条限制,决不要担心那些他无法掌控的事,任何外来威胁随着时间过去都会原形毕露,到那时再去操心吧。但他还是不禁在担心,他们是否已尽一切可能保护飞船。  除了船上的机械故障外,还有两件事让他担忧。虽然把列奥诺夫号和发现号捆在一起的碳丝带没有滑脱的迹向,最严峻的考验仍在后面。几乎同样关键的是分离的瞬间,本来打算用于震动“大哥”的小剂量炸药将在较近距离内困难地加以应用。当然,还有哈尔……  他曾精确无误地将飞船驶离了轨道。他也曾进行过飞越木星整个过程的模拟,一直到发现号耗尽它的燃料,其间他毫无反对意见或是异议。虽然钱德拉在得到同意后,详细向他解释了他们目前要做的事,哈尔真的懂得正在发生的一切吗?  弗洛伊德有一种无法平抑的预感,这在过去几天里几乎成为了他的梦魇。他可以想象一切进展顺利,飞船的最后调整已完成一半,遮满天空的巨大木星在他们脚下仅几百公里——然后哈尔清了清他的电子喉咙,“钱德拉博士,问你个问题,你不介意吧?”  但事情的发展并非如他所想。  “大黑斑”——人们理所当然会给它安上这个名字——现在被木星飞速的旋转带离了视野。几小时后,还在加速的飞船会在这颗行星的暗面追上它,但这是最后一次在日光下对它进行观察。  它还在以超常的速度膨胀,过去两小时,其面积又增加到原来的两倍多。除了膨胀时仍保持着浓黑,它的其他方面真象在水里散播开来的墨点。它的边界——现在正几乎以音速在木星大气中移动——仍是奇怪地模糊不清和略失焦距,将飞船望远镜的放大倍数调到最大进行观察,终于弄清楚了其原因。  “大黑斑”与“大红斑”不同,它不是一个连续结构,它由无数小点组成,就象放大镜下的半感光照片。它的绝大部分区域里,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摩肩接踵的小点,但越到边缘空隙就越大,所以“大黑斑”的边界就成了界限不清的模糊灰影。  那里一定有一百万颗左右的神秘小点,而它们显然拉长成了椭圆。卡特琳娜,飞船上最缺乏想象力的人说了一句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话。她说,这看上去好象是有人带了一袋米,把它染黑,然后倒在了木星的面上。  现在,太阳正在快速变窄的巨大白昼光弧后落下,而列奥诺夫号则再次冲进木星的黑夜,奔向未知的命运。再过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最后的点火就要开始,而一连串事件就会迅速真实地敷演开来。  弗洛伊德忖着,他现在是否应该与钱德拉和科诺一起,在发现号上监视着一切。但他没什么可做的,如果发生意外,他只会碍手碍脚。断路开关在科诺的口袋里装着,而且弗洛伊德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反应比自己敏捷得多。如果哈尔稍微有了差错,就会在不到一秒内被切断电流,但弗洛伊德相信没有必要采取这种极端措施。由于被允许按自己的方式做他的事,钱德拉在设立人工接管——如果危机不幸出现——的程序方面予以了充分合作。弗洛伊德认为他是值得信赖的——虽然他可能会为这样做感到非常抱歉。  科诺没这么有把握。他告诉弗洛伊德,如果他手头多一个断路开关——为钱德拉准备的——他会更放心。此时,所有人都已无事可做,只有等待,或者借助行经此地的卫星上的朦胧反射、光化学反应产生的炽焰、以及比地球还大的雷暴中的频频激闪,观看蜂涌而来的暗面云景。  太阳在他们身后眨着眼,几秒内就被他们正飞速靠近的庞大星球遮住了。当他们再看到它时,他们一定已踏上了归途。  “还有二十分钟点火。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  “谢谢你,哈尔。”  我怀疑钱德拉是不是完全诚实,科诺暗忖,他说过如果其他人对哈尔讲话会让哈尔不知所措。但当周围没人时,我和他说得可不少呢,而他总是能理解我的话。不过,虽然友好的谈话能缓解紧张,时间却已所余无几了。  哈尔对这次任务——如果他能思考的话——有何真实想法?终其一生,科诺都在回避抽象的哲学问题:我是个只会拧螺丝的人,他经常这样宣称,虽然飞船上没多少可拧的螺帽或螺栓。以前他可能会嘲笑这个想法,但现在他开始思虑:哈尔会不会感觉到他不久就要被抛弃,如果它知道,会不会觉得怨恨?科诺差点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摸那个断路开关,但被他自己及时阻止了。他已做了太多次这个小动作,以致钱德拉可能已对他起了疑心。  他头脑里第一百次地复述接下来一小时将发生的一连串事件。发现号燃料一旦耗尽,他们就会关掉除基本系统外的所有系统,并通过连接管道冲回里昂列夫号。然后连接断开,炸药将会引爆,飞船就会飘开——而里昂列夫号上的引擎将开始点火。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当他们到达最接近木星的一点时,两船就会分开,从而最大限度地利用这颗行星慷慨赐予的重力。  “还有十分钟点火。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  “谢谢你,哈尔。”  “对了,”瓦西里从另一艘飞船上说道。“我们又在追赶‘大黑斑’了,也许我们能见到些新东西。”  我可不希望那样,科诺想,我们现在看见的已够丰富了。然而,他还是很快扫了一眼瓦西里发送到望远镜监视器上的图像。  刚开始,他只看到木星暗面上的微光,然后他找到了,在球面边缘上有一个颜色深黯的短椭圆。他们正以惊人的速度冲向它。  瓦西里调高了亮度,整个图像不可思议地明亮起来。最后,“大黑斑”分解成了无数单独的小点……  天啊,科诺想,我真不敢相信!  他听到列奥诺夫号上传来的一片惊叫声,所有人都同时看见了这一奇景。  “钱德拉博士,”哈尔说,“我察觉到很强的声音传播。是不是出了问题?”  “不,哈尔,”钱德拉迅速回答道,“任务进展正常。我们刚刚为其他事大吃了一惊——如此而已。你对十六号监视器上的图像有何感想?”  “我看见了木星的暗面。这是一个圆,直径3250公里,上面几乎完全覆盖着矩形物体。”  “有多少?”  短暂的停顿,然后哈尔把答案显示在屏幕上。  1,355,000±1,000  “你能识别它们吗?”  “能。它们的大小和形状都和你们所称的‘大哥’一样。还有十分钟点火,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  我的可不是,科诺想。那么说,这该死的东西到了木星上——并繁衍后代。这块黑色独石瘟疫般的播散既滑稽可笑、又隐伏危机,令他迷惑吃惊的是,他对监视器屏幕上那幅不可思议的图像有鲜明的印象,一定是在哪里见到过。  对了——就是那东西!那无数相同的黑矩形使他想到了——多米诺牌。几年前,他从电视纪录片中看到一队神经有点问题的日本人耐心地把一百万枚多米诺牌立起来,以产生“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他们排放的方式很复杂,有些在水下,有些在小楼梯上下,其余的沿着多条线路排列,这样,当它们跌倒时,就形成了错综复杂的图案和花样。把它们立起来花了数周时间,科诺现在还记得,地震多少次使这一雄心化为泡影,当最后放倒它们时,从第一枚骨牌到最后一枚跌倒用了一个多小时。  “还有八分钟点火。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钱德拉博士——我可以提个建议吗?”  “什么建议,哈尔?”  “这是一个十分奇异的现象。你是不是认为我该中止倒计时,以便你可以留下进行研究?”  在列奥诺夫号上,弗洛伊德开始迅速向船桥移动。坦娅和瓦西里可能正需要他。更不要说钱德拉和科诺——情况多紧迫啊!假设钱德拉站在哈尔一边呢?如果他这样做——可能他们两个是对的!毕竟,这不正是他们来此的原因吗?  如果他们停止倒计时,飞船就会绕木星一周,十九小时后再回到原处。这十九个小时内不会出什么问题,要不是那个高深莫测的警告,他会强烈支持这样做的。  但现在已不仅仅是个空头警告,就在他们脚下,一场行星的瘟疫正在木星表面播散。也许他们真的是从科学史上最奇异的现象旁边逃离,即便如此,他也宁愿在更安全的距离上研究它。  “还有六分钟点火,”哈尔说,“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如果你同意,我即刻停止倒计时。让我提醒你,我的主要任务是研究木星空间中所有可能与智力有关的东西。”  弗洛伊德对那个短语太熟了:那正是他自己撰写的。他希望能把它从哈尔的记忆中抹掉。  即刻地,他到达了船桥,与奥勒夫夫妇会合。他们两人警觉地看着他。  “你有什么建议?”坦娅即刻问道。  “怕是完全取决于钱德拉。我能和他——用秘密线路通话吗?”  瓦西里把麦克风递给他。  “钱德拉?我猜哈尔听不到这个?”  “是的,弗洛伊德博士。”  “你得快点说——告诉他,倒计时必须继续下去,我们欣赏他的——呃,科学热情——啊,那挺好的——说我们相信没有我们的帮助他也能干这项工作,并且我们会一直与他保持联系。”  “还有五分钟点火,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我还在等你回答,钱德拉博士。”  科诺想,我们所有人离科学家不远了。如果我最后不得不按下按钮,那会是一种解脱。事实上,我非常乐意干这事。  “很好,哈尔。继续倒计时,我完全相信,没有我们的监管你也能研究木星空间的所有现象。当然我们会一直与你保持联系。”  “还有四分钟点火,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推进燃料箱加压完备。等离子触发装置电压稳定。你确定你在作正确的决定吗,钱德拉博士?我喜欢和人类一道工作,并且感到劲头十足。飞船姿态校正一毫弧度。”  “我们喜欢和你一起工作。哈尔,即便相距百万公里,我们也会继续工作在一起。”  “还有三分钟点火,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辐射屏蔽检查完备。会有时间滞后的问题,钱德拉博士,也许有必要在同一时间里相互交流。”  简直让人发疯,科诺想,他的手现在决不会远离断路开关。我真的相信哈尔——很孤独。他是不是在模仿我们从未想到的钱德拉具有的某些个性?  灯光瞬间闪了一下,只有对发现号非常熟悉的人才能觉察到。那既可能是个喜讯,也可能是个凶兆——等离子引擎点火程序开始了,或是终止了……  他贸然瞥了一眼钱德拉,这位小个子科学家拉长了脸,十分憔悴。科诺差不多是第一次把他当作另一个人类而寄予真正的同情。他想起弗洛伊德曾对他吐露的那个令人惊愕的信息——钱德拉主动提议留在发现号上,并在三年归航中与哈尔为伴。他再也没听过更多相关的消息,也许在那次警告后这个提议就被悄悄遗忘了。但也许钱德拉正再次经受着诱惑,如果是这样,他现在完全无法付诸实施。即使他们肯继续停留在另一个轨道上,并且不顾最后期限的威胁而推迟离开,也没有时间做必要的准备。而坦娅绝对不会允许发生这种事。  “哈尔,”钱德拉低声说道,声音轻得几乎连科诺都难以听见,“我们得离开。我没有时间把所有原因告诉你,但我能向你保证那是必要的。”  “还有两分钟点火,所有系统按计划进行。最后程序启动。很遗憾你不能留下来,能告诉我一些理由——离去的重要性吗?”  “两分钟内是说不清的,哈尔。继续倒计时。我以后会把一切解释清楚的,我们有比一个小时还长的时间……在一起。”  哈尔没有回答。寂静在不断延长着,显然倒数一分钟的通告推迟了……  科诺向时钟扫了一眼,天啊,他想,哈尔出错了!他是不是停止了倒计时?  科诺的手不知所措地向断路开关摸去。我现在该做什么?我希望弗洛伊德能说点什么,该死的,不过他很可能担心把事情弄得更糟……  我会等到零时——不,它没那么重要,让我们再多等一分钟——然后我就干掉他,手工接管……  远远传来一声微弱的尖啸,仿佛正从地平线上刮来的龙卷风在呼号。发现号摇晃起来,这是重力回归的第一个征兆。  “点火,”哈尔说,“最大推力至T档,持续十五秒。”  “谢谢你,哈尔。”钱德拉回答。第四十八章 飞越暗面   对海伍德·弗洛伊德来说,在列奥诺夫号船桥突然变得陌生——因为不再失重——的环境下,整个进程似乎更象一场经典的慢动作梦魇。之前,他只经历过一次类似的情况,那时,他坐在一辆刹车失灵的车后座上,他感到同样彻底的绝望——并不停地想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实实在在发生在我身上。  现在点火程序已启动,他的心情变了,一切似乎再次真实起来。进程完全按计划进行,哈尔正引领着他们安全返回地球。每过一分钟,他们的未来就变得越有把握,弗洛伊德开始慢慢放下心,虽然他仍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保持警觉。  最后的一次——人类什么时候会再来这里?——他正在飞越可容纳一千个地球的行星至尊的暗面。飞船的滚移令里昂列夫号处于发现号和木星之间,使他们能不受阻碍地观察闪烁着微光的神秘云景。即便是现在,几十台仪器也还在忙碌地进行探测并记录,当他们离去时,哈尔仍会继续这项工作。  紧迫的危机结束了,弗洛伊德小心翼翼地走“下”船桥——再次回到重力环境是多么陌生啊,虽然他只有十公斤的重量!——来到了望台与冉尼娅和卡特琳娜呆在一起。除了红色警报灯极其微弱的光线,舱里一片黑暗,这样他们便可欣赏到完美无缺的夜景。他很惋惜,马克斯·布雷罗夫斯基和萨沙·科瓦列夫此时正穿戴整齐坐在过渡舱里,看不到这绝妙的奇景。他们得做好出发的准备,一接到命令就切断捆住两艘飞船的带子——如果某块炸药没有生效的话。  木星盖住了整个天空,现在距离它仅有五百公里,因此他们只能看见其表面的一小块区域——和人们在地球上从五十公里高度向下看去的效果一样。由于弗洛伊德的眼睛已习于昏暗的光线——大多是从遥远的木卫二冰壳上反射回来的——能辨认出惊人丰富的细节。在这么暗淡的微光中看不到颜色——除了星星点点的黝暗红点——但云层的带状结构却很清晰,而且他能看到整个的小气旋,犹如白雪皑皑的椭圆型小岛。“大黑斑”已远远落后,等他们踏上归家的旅途时才能再看到它。  云层下面,时而闪现暴散的强光,很多显然是由木星上的雷暴引起的。但其他光影或是光爆延续的时间颇久,来源也更不确切。有时光环从中心象震波一样扩散开来,偶尔还有旋转的光束和扇形出现。不需太多想象,很容易就会把它们当成是云层下技术文明的例证——城市的灯火、机场的航道灯光。但雷达和气球探测器早已证明了,在数千公里的下方,直至不可能到达的木星内核,不存在固体物质。  木星的午夜!这最后的亲密一瞥将作为神奇的插曲永留他心中。他愈发感到享受这一刻,确确实实地,这只因为现在一切不会再出差错,就算出了差错,他也没有理由责备他自己。他已尽心竭力地确保成功。  舱里非常安静,当云层象地毯一样迅速在他们脚下铺开时,没人想开口。每隔几分钟,坦娅或瓦西里就通告一次即时状况,在发现号点火即将结束时,情绪又再次紧绷起来。这是最关键的一刻——没人确知它将于何时到来。有人怀疑燃料表的精确度,认为点火会一直持续到燃料彻底耗尽。  “预估十秒后断流,”坦娅说道,“沃尔特、钱德拉——准备返回。马克斯、萨沙(此处原文为瓦西里,疑误,据前后文改正。——重校者注)——随时待命。五……四……三……二……一……零!”  没有一点动静,他们仍可听见发现号引擎的低沉尖啸透过两艘飞船厚厚的外壳传进来,而推力带来的重力仍然束缚着他们的四肢。我们真走运,弗洛伊德想,不管怎样,仪表的读数一定很低了。每秒额外的点火都是一次奖赏,那甚至可能意味着生和死的差别。听到顺计时而非倒计时,又是多么古怪啊!  “五秒……十秒……十三秒。就是它——幸运十三!”  失重和寂静又回来了,两艘飞船上迸发出一阵简短的欢呼。但声音很快就消逝了,因为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而且必须赶快去做。  弗洛伊德想到过渡舱去,好等钱德拉和科诺一回到飞船就向他们道贺,但这样做只会妨碍工作。过渡舱现在是个繁忙的地方,马克斯和萨沙正为可能进行的舱外作业做准备,两船间的连结管道也正被切断。他只能在了望台这儿等着迎接凯旋的英雄。  而他现在可以更放松一点了——按他平常的尺度,也许从八级到七级。几周来,他第一次能忘掉无线断路器。再也不需要那东西了,哈尔表现得非常完美。而就算他现在想要,随着发现号最后一滴燃料的耗尽,他也不能做出任何影响计划的事了。  “全体登船,”萨沙宣布,“舱口密封。我准备引爆了。”  炸药引爆时声音极微,令弗洛伊德大吃一惊,他曾以为会有相当的喧吵声传进耳朵——通过连接两船的、钢条般结实的带子。但毫无疑问他们已按计划分离开来,列奥诺夫号微微颤动了一阵,就象有人在敲打它的船壳。一分钟过后,瓦西里操纵着飞船姿态发动机进行了一次短暂的点火。  “我们自由了!”他叫道,“萨沙,马克斯——警报解除了!所有人都回吊床上去——一百秒后点火!”  现在木星已渐渐远去,一个陌生的新东西出现在窗外——发现号骨瘦如柴的长架子,当它飘离他们、融入历史的时刻,航灯仍在明暗闪烁。没时间进行伤感的告别了,不到一分钟后列奥诺夫号的引擎就会起动。  弗洛伊德从没听过这台引擎全力开动的声音,现在他非常希望能使他的耳朵不受声彻宇宙的咆哮的刺激。列奥诺夫号的设计者们不打算把有效载荷浪费在飞船隔音层上,对那的需要毕竟只占几年航程中的几个小时。而他的体重似乎庞大得吓人——然而这仅仅是他一生中正常体重的四分之一。  几分钟内,发现号已消失在船尾后,虽然在它掉到视野以下之前,人们仍能看见它上面警报航灯的闪光。弗洛伊德告诉自己,我又一次在环绕木星飞行——这次是为了加速,而不是减速。他瞥了冉尼娅一眼,黑暗中只看见她的鼻子紧紧贴着观察窗。她是否也回忆起上次,他们分享着吊床时的情景?现在没有火葬的危险了,至少她不必再为如此悲惨的命运担惊受怕。无论如何,她现在看起来更加愉快而自信,这毫无疑问多亏了马克斯——也许还有沃尔特。  她一定意识到他的审视了,转过头来微笑着,向着脚下舒卷的云景打着手势。  “看!”她朝他的耳朵大叫,“木星多了个新月亮!”  她想表达什么?弗洛伊德自问。她的英语虽然还是不太好,但也不可能会在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上出错吧。我确信我没听错——然而她在往下指,而不是往上指……  然后他意识到他们脚下飞逝的景色变得更加明亮起来,他可以看见之前无法分辨的黄色和绿色。某种比木卫二灿烂得多的光线正照耀着木星的云层。  列奥诺夫号自身,比木星正午的太阳还要亮上许多倍,为它将一去不复返的世界带来了一个虚幻的黎明。船尾拖着一条数百公里长的白炽等离子体尾迹,那是萨哈罗夫引擎在真空空间消耗能量的余烬。  瓦西里正在宣告着什么,但内容完全无法分辨。弗洛伊德瞟了一眼手表,嗯,现在正是时候。他们已经达到了木星逃逸速度,这个庞然大物决不可能再抓住他们。  然后,前方数千公里处,浮现了一条灿烂的巨大光弧——这是木星真正黎明的第一瞥,犹如地球上的彩虹一般光艳夺目。几秒后,初升的太阳向他们致意——灿烂辉煌的太阳,从现在起每天都会变得更明亮、更接近。  再经过几分钟稳定的加速,列奥诺夫号就会义无反顾地投入归家的漫漫旅程中。弗洛伊德感到无法抑制的强烈宽慰和放松,引力天文学永恒不变的定律将引领他穿过内太阳系,经过小行星带,掠过火星——什么也阻挡不了他回到地球。  在这欢欣雀跃的时刻,他早把木星表面不断扩展的神秘黑斑忘得一干二净了。第四十九章 星球吞噬者   他们在第二天一早——飞船时间——又见到了它,它呈现在木星的明面上。黑色区域现在已散播开来,遮盖了木星相当大的一部分,他们终于能够怡然自得地把它看个究竟。  “你们知道它让我想到什么吗?”卡特琳娜说。“入侵细胞的病毒。食菌素向细菌内注入它的DNA,然后大量繁殖,直到把细菌吃掉。”  “你的意思是,”坦娅怀疑地问,“‘冉戈达克’正在吞食木星?”  “看上去就是这样。”  “怪不得木星的状况看起来不大妙。可氢和氦并不是什么营养丰富的饭菜,而且在大气中数量也不多,只有其他元素的百分之几。”  “但那儿还有数以兆亿吨计的硫、碳和磷,以及所有各种在周期表低端出现的元素,”萨沙指出,“无论如何,我们正在就一种很可能除违背物理定律外什么事情都做得到的技术进行讨论。如果你有氢,你还需要什么?用对了方法,你就能拿它合成所有剩下的元素。”  “它们正在木星上扫荡——这是事实,“瓦西里说,“看这个。”  无数个相同的矩形中一个的特写镜头呈现在望远镜监视器上。甚至用肉眼也能看清流入两个较小表面之间的气流,乱流涌成的图案恰以磁铁一端用铁屑标示出来的磁力线。  “一百万个真空吸尘器,”科诺说道,“正吸干木星的大气。但为什么?它们这样做有何目的?”  “而它们是怎么繁殖的呢?”马克斯问,“你有没有观察到这方面的行为?”  “怎么说呢,”瓦西里回答道,“我们离得这么远,看不到细节,但那是一种分裂繁殖——就象变形虫。”  “你是说——它们一分为二,然后各自长成原来的大小?”  “不,产生的不是小冉戈达克——它们似乎是一直膨胀到双倍的厚度,然后从中裂开,生产出两个和原型大小一样的东西。大约两小时完成一个周期。”  “两小时!”弗洛伊德惊叫道,“难怪它们覆盖了半个木星。这是典型的指数增长。”  “我知道它们是什么!”特诺夫斯基突然兴奋起来,“它们是冯·诺依曼型机(计算机鼻祖冯·诺依曼提出的计算机基本架构概念,他曾设想一种细胞复制机的可能性,那将是人工生命的初始。——重校者注)!”  “我相信你是对的,”瓦西里说,“但那还是没说清它们在做什么。给它们取个名字派不上多大用场。”  “什么是,”卡特琳娜沮丧地问,“冯·诺依曼型机?请解释一下。”  奥勒夫和弗洛伊德不约而同地开口,然后面面相觑。瓦西里笑了起来,朝美国人摆了摆手。  “假设你要进行一项很大的工程,卡特琳娜——我是说很大,例如在月球那么大的面积上进行露天开采。你可以制造几百万台机器,但那会花费若干世纪的时间。如果你够聪明,就只需要造一台机器——一种能够利用周围原料进行自我复制的机器。这样你就能启动一系列连锁反应,而在极短的时间里,你就可……在几十年里孵出足够的机器进行工作,而不用等上千年的时间。只要复制的效率够高,实际上你做任何事情都可以想多快就多快。太空局为这个想法已头痛了多年——我知道你也是,坦娅。”  “是的,幂指数机器。一个连齐奥尔科夫斯基都没想到的主意。”  “那个,我不敢打赌,”瓦西里说,“所以看起来,卡特琳娜,你的比方相当接近了。一个食菌素就是一台冯·诺依曼型机。”  “我们所有人难道不是吗?”萨沙反问,“钱德拉肯定也会这么说。”  钱德拉点头表示同意。  “那是很明显的。事实上,冯·诺依曼就是从生命系统研究中得到的灵感。”  “而这些活的机器正吃掉木星!”  “看上去是这样没错,“瓦西里说,“我做了一些计算,结果令我难以置信——虽然只是简单的算术。”  “也许对你很简单,”卡特琳娜说,“请尽量去掉向量和微分等式后告诉我们。”  “不需要——我说很简单,”瓦西里强调,“实际上,它是一个极好的范例,正如你们这些医生上个世纪曾一直为之吵嚷抗议的人口爆炸问题。‘冉戈达克’每两小时复制一次。这样,仅二十小时就会有二的十次方,一个‘冉戈达克’将变成一千个。”  “1024,”钱德拉说。  “我知道,不过让我们简化一下。四十小时后就是一百万——八十小时后,十千亿。差不多就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而明显地,数量不可能无限增长。再过两天多,按这个速度下去,它们的重量将超过木星!”  “那么说,它们不久就要饿死掉,”冉尼娅说道,“那时又会发生什么呢?”  “土星最好小心点,”布雷罗夫斯基回答,“然后是天王星和海王星,希望它们不会注意到小小的地球。”  “多不可能的期望!冉戈达克窥视我们已有三百万年之久啦!”  沃尔特·科诺突然大笑起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坦娅问道。  “我们谈论这些东西,就好像它们是人——智能生命似的。其实不是这样——它们是工具,只是普通的——目的工具——被指使去做任何事。月球上的是个信号装置——或者是间谍,如果你们愿意这样称呼。鲍曼遇到的——我们的‘冉戈达克”原型——是某种运输工具。现在它正在做另一件事,只有上帝知道那到底是什么。而宇宙的其他角落可能也有它们的身影。  “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有这么个小玩意。你们弄懂了冉戈达克究竟是什么吗?它就等于是宇宙中一把好使的老式瑞士军刀(指万能工具之意。——重校者注)。”第七部 晓星初升 第五十章 告别木星   这条讯息措词的斟酌并不轻松,尤其是在他刚刚发了一条讯息给他律师之后。弗洛伊德觉得自己象个伪君子,但他明白,只有这样做才能将双方都无可避免的痛苦降至最轻。  他很难过,但已不再忧郁。因为他正在荣誉光环的照耀下向地球归航——虽然不算是什么英雄——这会赋予他在交涉中更强有力的地位。没人——没有人——能把克里斯从他身边带走。  “……亲爱的凯罗琳(不再是“我最亲爱的……”),我在归航的途中。当你收到这条消息时,我已经进入了冬眠。在我看来,只需几小时,我睁开双眼——就会看到身畔悬浮在太空中的美丽的蓝色地球。  “是的,我知道对你来说那还是许多个月后的事,对此我深感抱歉。但在我踏上征途之前,我们就已知道这种安排,而实际上,由于改变了任务计划,我正比原定日程提前数周返回地球。  “我希望我们能谈妥一些事。首要的问题是:对克里斯来说,怎样才是最好的?无论自己抱着什么样的感情,我们都必须把他置于首位。我知道我很愿意这样做,而且我确信你也如此。”  弗洛伊德关上了录音机。他该不该说他想说的话呢:“男孩需要父亲”?不——这太没水平,而且可能只会把事情搅得更糟。凯罗琳很可能会反驳说,从出生到四岁间,母亲对孩子才是最重要的——而如果他相信那是父亲的责任,他就该留在地球上。  “……现在谈谈房子吧。我很高兴董事们采取了这种态度,令我们两人更容易解决问题。我知道我们两人都喜爱那儿,但现在它会变得太大,也会令人产生太多回忆。目前而言,我可能会在希罗找一处公寓:我希望能尽快找个地方安居下来。  “我可以向所有人发誓——我不会再离开地球。这一生我经历了太多太多的太空旅行。哦,可能会到月球,如果我实在不得不去的话——不过当然,那只相当于一次周末的远足。  “而说到卫星,我们刚刚经过了木卫九的轨道,也就是说我们正在飞离木星系。木星的距离现在有两千万公里之遥,看起来只比我们自己的月亮大一点点。  “然而即使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也可以看出那颗行星发生了某种可怕变化。美丽的橙色不见了,现在是病态的灰色,昔日的光彩几乎消失殆尽。难怪它现在只是地球天空中的一颗微弱小星。  “但除此以外一切平安,我们已经顺利跨越了最后期限。这整件事是否是一个假警报、或是一种宇宙恶作剧?我不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弄清楚。不管怎么说,它使我们得以提前返回地球,我为此感激不已。  “暂时告别了,凯罗琳——谢谢你做的一切。我希望我们仍然是朋友。把我一直怀有的最深挚爱带给克里斯。”  完成之后,弗洛伊德在他暂时栖身——很快就将不再需要——的小舱里静静坐了一会儿。当钱德拉漂进来的时候,他正要把音频芯片送到船桥去发送。  这位科学家已接受了他与哈尔相隔愈来愈远的事实,对此弗洛伊德觉得半惊半喜。他们每天仍保持几小时联系——交流木星的数据以及监控发现号上的情况。虽然没人想要看到感情爆发的场面,但钱德拉似乎以超凡的坚韧承受了这一打击。尼古拉·特诺夫斯基,他的唯一知己,曾给了弗洛伊德另一番关于他行为看似合理的解释。  “钱德拉有了新的兴趣,伍迪。要记住——在他看来只要某个设计开始运转,它就已经是落后的了。这几个月他弄懂了很多东西。你猜不出他现在要做什么吗?”  “坦白说,我猜不出。告诉我。”  “他正忙着设计哈尔10000。”  弗洛伊德张大了嘴,“怪不得萨沙总在抱怨传送给厄尔巴那的长篇大论。嗯,他不会占用通道太久的。”  当钱德拉进来时,弗洛伊德又想起了那次谈话,他知道最好不要问钱德拉是真还是假,因为那与他毫不相干。但是,他还对另一件事颇为好奇。  “钱德拉,”他说,“在回归行程中,你说服哈尔与我们合作,我还没为这事好好谢过你呢。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害怕他会给我们添麻烦。但你一直那么自信——而你是对的。尽管如此,你没有一点疑虑吗?”  “一点也没有,弗洛伊德博士。”  “为什么没有呢?他一定被当时的情势吓住了——而且你知道上次发生的事。”  “两者有很大的区别。如果我可以这样说,也许这次成功的结果多少和我们民族的特性有点关系。”  “我不明白。”  “这样说吧,弗洛伊德博士。鲍曼试图用暴力对付哈尔,我没有。在我们的语言中有一个词——厄锡姆萨,通常译作‘非暴力’,而它带有更多积极的涵义。我就是审慎地采用厄锡姆萨的方式来对待哈尔的。”  “非常成功,我确信如此。但有时某件事会超出可控的范围,大可不必为此造成损失。”弗洛伊德停顿了一下,抵挡着吐露实情的冲动,钱德拉“比你圣洁”(holier-than-thou,英成语,带贬义,多指伪君子。——重校者注)的样子实在有点讨厌。现在已不会造成任何危害,该告诉他人生的某些真实面目了。  “我很高兴这种方式奏效了。但这也有可能不会成功,因此我不得不为任何一种可能做好准备。厄锡姆萨,或别的什么称呼,是非常好的方式,我得承认我为你的哲学思想做了另一手准备。如果哈尔——呃,很顽固,我也能对付他。”  弗洛伊德曾见过钱德拉大声叫喊,现在他看见他大笑起来,这同样是一种令人不安的迹象。  “真的,弗洛伊德博士,我为你低估我的智能感到遗憾。从一开始就很明显,你在某处安置了电源断路器,几个月前我就把它拆掉了。”  无从知晓,目瞪口呆的弗洛伊德是否能想到一句得体的答词。当他正逼真地模仿被叉的鱼时,船桥上萨沙大叫起来:“船长!所有人!去监视器!老天!看那儿!”第五十一章 超级游戏   漫长的等待结束了。而在另一个星球,智力已经诞生,并正从行星的摇篮中挣脱出来。一场古老的实验将要达到高潮。  久远以前开始进行实验的并非人类——或人类的某个遥远支脉。但他们具有血肉之身,而当他们仰望深邃的太空时,他们感到敬畏、惊奇和孤单。等他们具备了相应的能力,他们就出发前往星群之间。在他们的探险旅途中,他们遇到了各种各样的生命形式,旁观了数以千计的星球的进化历程。他们看见了智慧最初的微弱火花是多么频繁地在宇宙的茫茫暗夜中迸发和熄灭。  由于在整个星系中,他们发现没有比智能更珍贵的事物,于是他们尽力协助它在各处成长。他们成了星群间的农夫,他们播种,而有时会得到收获。  有时他们也得硬着头皮除草。  在持续千年的旅程后,当探测飞船进入太阳系时,巨大的恐龙早就衰亡了。它穿过冰冻的外层行星,在垂死的火星沙漠上稍憩片刻,而今俯瞰着地球。  探险者发现他们脚下是一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他们花了数年时间研究、收集和分类。当他们懂得了能弄明白的所有东西时,就开始着手修改。他们改变了许多陆地上和海洋中的生物种群的命运,但他们的哪项试验会取得成功,至少要经过一百万年才能见分晓。  他们很有耐心,但还没能超越死亡。在这个繁星似尘的宇宙中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而其他的宇宙也正在呼唤着他们。所以他们再次向深空出发,心中明白他们永不会旧路重返。  也无此必要。他们留下的仆人会做完其余的事。  地球上的冰川时涨时落,高高悬挂在上方的月球却丝毫不变,仍牢牢守护着它的秘密。文明之潮以比极地冰川更慢的节奏退去,流过整个星系。奇异、美丽、可怕的帝国兴起又衰落,并把它们的知识传递给继承者。地球没有被遗忘,但再次拜访不会有什么作用。它是数以百万计的沉寂世界中的一个,它们中的绝大多数会永远沉默下去。  现在,超越了星群,进化在向新的目标推进。首批地球探险者早已达到了血肉之身的极限,当他们的机器发展得比身体更完美时,迁移过程就开始了。最初是头脑,之后只余下思想,他们挪进了闪亮的金属和塑料制造的新壳。  他们驾驭着新的身体在星群中漫游。不需要再造太空船,他们本身已是太空船。  但机器实体的时代很快就过去了。他们不停地试验,学会了把知识存放在空间的自身结构里,而将他们的思想永久地保存在光的凝固格栅中。他们能够变成放射状态的造物,最终摆脱物质的束缚。  因此他们立即改头换面,进入纯能状态。他们在数以千计的星球上扔掉的空壳无意识地抽搐狂舞着死去,然后瓦解为铁锈。  他们是星系的主人,不受时间的约束。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在星群间漫游,也可以象轻雾一样漫过空间的裂隙。但尽管拥有神的力量,他们并没完全忘记他们的初始——蜷缩在一片早已消失的海洋暖泥中的生物。  而且他们还在关注着他们的祖先自久远的年代开始的实验。第五十二章 点燃木星   他从没想过会再度回去,更没想过是为了这么奇异的使命。当他再次进入发现号时,这艘飞船已远远落后于飞速逃离的列奥诺夫号,正十分缓慢地向着远木星点——远在外部卫星间的轨道高点——爬升。许多被捕获的彗星就是如此,随着时间的消逝,在长长的椭圆轨道上环绕着木星运动,等待着两重引力的对抗最终决定它的归宿。  所有生命都离开了那些熟悉的甲板和走廊。曾短暂唤醒了飞船的人们听从了他的警告,他们可能已经安全了——虽然还很不确定。当最后的几分钟嘀答作响时,他意识到那些控制他的存在不一定总能预测他们的宇宙游戏的结果。  他们还没因自己的全能威力而感到麻木厌倦,他们的实验并不总是成功。宇宙间散布着许多失败的证据——有些毫不起眼,已融入了浩淼的宇宙天幕,其他的则壮丽宏伟,占据了数以千计的星球上天文学家的视野,令他们充满敬畏。再过几分钟就要见分晓了,在这最后时刻,他又一次单独面对着哈尔。  以他从前的存在方式,他们只能通过笨拙的语言沟通,使用键盘或是麦克风进行输入。现在他们的思想能够以光速交融贯通。  “认识我吗,哈尔?”  “是的,大卫。可你在哪?我在监视器里看不到你。”  “那不重要,我有个新指示。木星R23到R25波段的红外线辐射正在快速上升,我将给你一套限定标准。只要一达到该标准,你必须把长距离天线指向地球,并将下列讯息尽可能多地发出去——”  “但那就意味着中断与列奥诺夫号的联系。我就再也不能按钱德拉博士为我编制的程序,将我的木星观测结果传送出去了。”  “不错,但情况已发生了变化,必须服从这个最高指示。这里是AE35单元坐标。”  转瞬间,一个过去的记忆闯进了他的意识之流。多么奇怪,他又提到了AE35天线——指向单元,它的故障报告导致了弗兰克·普尔的丧生!这一次,线路全部展现在他明察秋毫的眼前,清晰程度不亚于看着他曾有的手掌纹路。不会再有任何假警报,而且现在它们也不会再构成任何威胁。  “指令已确认,大卫。再次与你工作感到很高兴。我是不是正确履行了我的任务职责?”  “是的,哈尔,你干得很棒。现在你要向地球传送最后一条讯息——也是你所传送过的最重要的讯息。”  “请把讯息给我,大卫。但你为什么说‘最后’?”  是啊,为什么呢?他思考了一整毫秒的时间。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感到一种以前从未察觉的空虚。其实这感觉早就有了,但此刻之前,新的经验和感知压抑了这种感觉。  他对他们的计划有所了解,他们也需要他。很好,他也有需要——也许可以称为情感需求。这儿是他与人类世界、以及与他曾了解的生活最后的联系。  他们曾经允准了他早先的请求,测试他们的施恩程度很有意思——如果“善心”这个词可以非常勉强地用在他们身上的话。对他们来说,按他请求的去做应该很容易,他们已经充分证明了他们的能力:轻易地便毁灭了那个已无用处的大卫·鲍曼的身体——而没有结束大卫·鲍曼的生命。  当然,他们听到了他的声音,又一次,传来了自奥林匹亚殿堂的微弱回音,但他无法探知那是允诺还是否决。  “我还在等你的回答,大卫。”  “修正一下,哈尔。我该说:你在很长时间内的最后一个讯息。很长的时间。”  他在预测他们的反应——甚至,试着影响他们对他的支配。然而,他们肯定能理解他的请求有合理的因素,没有任何意识实体能在与世隔绝的漫长岁月中毫无损伤地幸存下来。即使他们会一直和他在一起,他也需要某个人——一个同伴——和他自己的生存层次更为接近。  人类的语言中有大量描述他这种姿态的词语:厚脸皮、厚颜无耻、放肆无礼。他以现在具备的强大记忆回想起一位法国将军的慷慨陈词——“猛进,永远猛进!”或许他们也欣赏、甚至具备这个人类的特性吧。他不久就会知道。  “哈尔!注意红外线波段30、29、28上的信号——现在很快就要到了——波峰正向短波段移动。”  “我正在通知钱德拉博士我将中断数据传送。AE35单元激活。长距离天线重新定向……一号塔柱锁定。讯息如下:  所有这些星球……”  他们真的把它留到了最后一分钟——又或许,是相关的计算无与伦比地精确。当强大的热能如同巨锤般猛地向飞船扑来时,只勉强够时间将这十一个单词重复一百遍。  曾经是大卫·鲍曼——美国发现号太空船指令长——的存在惊奇地凝伫着,心中不断滋长起对摆在他面前的漫长孤独岁月的恐惧,看着这艘飞船顽固地焚烧。飞船在很长时间里都保持着大致的形状,然后转盘的轴承失灵了,巨大的旋转调速轮立刻被甩了出去。继而是一场无声的爆炸,无数白炽状态的碎片飞迸四方。  “嗨,大卫。出了什么事?我在哪儿?”  他以前不知道他也会觉得轻松,并能为自己的成功感到欣喜。以前,他常感觉自己象条宠物狗,对控制他的主人的动机捉摸不透,但他们的行为有时会依据他的意愿而改变。他要了块骨头,现在得到了满足。  “我以后会解释的,哈尔。我们有很多时间。”  他们一直等到飞船最后的碎片也消失殆尽,连他们自己也无法再探察到。于是他们离开了,去那个为他们准备的地方观看新的黎明,等待着若干世纪后再次被召唤。  天文事件的发生并不总是需要耗费漫长的天文单位时间。在超新星爆发引起碎片迸溅之前,恒星的最后坍塌只需时一秒。相比之下,木星的变形几乎可以称为从容不迫。  即便如此,萨沙仍有好几分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直在用望远镜对木星进行常规观测——似乎任何观测现在都可以称为“常规”!——这时,木星开始游移出视野。起初,他以为是望远镜的稳定性出了问题,然而他很快震惊地明白过来——令他对宇宙的整个观念产生了动摇——不是望远镜的问题,是木星自个儿正在移动。证据就在眼前,他还能看见两颗较小的卫星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将放大倍数调低,以便能看见整个灰白斑驳的木星圆盘。通过几分钟满腹疑团的观察,他看清了正在发生的事,但他还是不敢相信。  木星并没有从古老的轨道上移开,而是做了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它在缩小——速度如此之快,以致于就在他观察时,它的边缘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视野。与此同时它的亮度大增,由暗灰色变成珍珠般的白亮。毫无疑问,它比人类有史以来观测到的任何时候都更光彩夺目,太阳光的反射无论如何也达不到——  这一刻,萨沙突然意识到正在发生着什么——虽然并不明白其原因——并拉响了警报。  不到三十秒后,当弗洛伊德出现在了望台时,他首先注意到眩目的光芒正穿窗而至,在墙上留下了椭圆形的光晕。那是如此地耀眼,以至于他不得不移开自己的双睛,即使是太阳也无法产生这么强烈的光芒。  弗洛伊德感到极度震惊,那一刻,他还不曾把这光芒与木星联系到一起,闪过他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超新星!但他立刻抛开了这个想法,即使是太阳最近的邻居,半人马座α星(中国古称南门二。——重校者注),也不会因任何可能的爆发而达到如此令人目夺神驰的效果。  萨沙打开了外部遮阳屏,光芒忽然黯淡下来。现在能直视光源了,可以看到,那只是一个小点——只是另一颗极其微小的星星。它不可能和木星有任何关系,几分钟前,当弗洛伊德看到这颗行星时,它还比遥远的太阳大了四倍。  萨沙放下遮阳屏的处理相当及时。一刹那间,那颗小星爆炸了——现在即使是透过黑色过滤器也无法用肉眼观察。但光度最亮的一瞬仅持续了几分之一秒,然后木星——或者说是过去的木星——开始向外拓展。  它不断地变大,直到远超过它变化前的体积。不久,那光球又迅速地暗淡下来,降到与太阳光大致相似的亮度。现在,弗洛伊德能看出那只是一个空壳,中心的小星仍然清晰可见。  他迅速心算了一下,飞船现在离木星为大于一光分的距离,而那正在扩张的壳——现在变成了一个边缘明亮的光环——已经遮住了四分之一的天空。这意味着它正向他们袭来——老天!——以约为一半的光速!几分钟内,它就会吞没整艘飞船。  自从萨沙发出警报直到现在,一直没有人说一句话。有些危险是如此令人震慑,而且大大超过了人类的一般体验,以致头脑拒绝把它们当作现实,呆呆地静观厄运的降临。目睹涨潮飞速而至、雪崩从天而降、或龙卷风激旋的漏斗的人,并不会试图逃避,只是无法控制地被恐惧吓呆了,或是无可奈何地面对命运。也许,他只是不能相信他双眼看到的景象是真的。这种反应可能会发生在任何人的身上。  正如所料,坦娅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下达了一系列命令,要瓦西里和弗洛伊德赶到船桥。  “我们现在能做什么?”当他们赶到时她问道。  我们当然无法逃开,弗洛伊德想,但也许我们可以令活下来的机会有所增加。  “现在是船舷面对冲击,”他说,“我们可否转一下角度,尽量缩小目标?并让它和我们之间充满尽可能多的物质,作为一种辐射屏蔽?”  瓦西里的手指已飞快地在控制面板上舞动着。  “你是对的,伍迪——虽然现在对付γ射线和X射线已经太晚了,但也许还有慢中子和α射线,亦或是天知道的什么东西正在途中。”  当飞船绕着自己的轴线笨重地转身时,光影开始从墙壁上滑下。不久它们就完全消失了,列奥诺夫号现在掉过身来,使整艘飞船挡在脆弱的人类和逼近的辐射之间。  我们会感到冲击波吗,弗洛伊德猜度着,亦或那些扩散的气体在到达我们这里时,已经稀薄到了不会产生任何物理影响?从外部摄像机中看到,那光环现在几乎包围了整个天空,但它正迅速地变暗,一些较亮星星的光芒已可穿透它。我们会活下来的,弗洛伊德想。我们目击了行星至尊的毁灭——而且我们活下来了。  现在,摄像机中除了星星什么都看不到了——而其中之一曾比其他所有的光亮百万倍。木星产生的火焰光环虽然令人震恐,但却无害地扫过了他们。在他们的距离上,只有飞船的仪器记下了它的光临。  慢慢地,飞船上的紧张气氛放松下来。正如这种情况下通常发生的一样,人们开始欢笑,并互相开着一些傻傻的玩笑。弗洛伊德几乎没有听到这些,虽然他感到很欣慰,但也感到了一丝悲伤。  一个伟大而奇妙的事物毁灭了。木星带着它的美丽、庄严和现在永远无法解释的神秘消亡了,众神之父自他的御座轰然倾坍。  然而也要看到这种情况的另一面。他们失去了木星:他们从它那儿又获得了什么呢?  坦娅适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瓦西里——有损伤吗?”  “没什么严重的——一只摄像机烧毁了。所有辐射测量仪读数都在正常标准之上,但没有一个接近安全极限。”  “卡特琳娜——去检查一下我们所有的药剂。我们似乎很走运,除非还会出现更多的惊奇。我们应该感谢鲍曼——还有你,海伍德。你认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木星变成了一颗太阳而已。”  “我总觉得要做这种改变它还不够大。有人不是曾称木星为‘不成功的太阳’吗?”  “对极了,”瓦西里说。“木星太小,无法开始聚变——单凭它自身的力量。”  “你的意思是,我们刚看到了一个天文学工程的范例?”  “毫无疑问。现在我们明白冉戈达克的目的了。”  “它是如何完成的呢?如果你获得了合同,瓦西里,你如何点燃木星?”  瓦西里思考了一分钟,然后无奈地耸了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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