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太空漫游-4

“就剩你了,伍迪,你选什么?”  弗洛伊德一刻不停地在为此思考,他真情流露的回答不仅令其他人大吃—惊,也使自己惊讶不已。  “我不介意自己在地球上的哪儿——只要和我的小儿子呆在一起。”  此后,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会议结束。第二十八章 士气大挫   “……你已看过所有的技术报告,迪米特里,所以你会理解我们为何士气低落。所有的试验和测量都毫无进展,‘冉戈达克’仍呆在原处,占据着半边天空,对我们不屑一顾。  “但它不该是没有用的——被抛掉的太空垃圾。瓦西里曾指出它一定有某种主动运动,才能始终呆在并非十分稳定的天平动点上。否则它早就从那儿漂开了——象发现号那样——并且早该坠毁在木卫一上。  “那么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飞船上不允许携带原子弹,我们是否要违反联合国宪章第八条第三段的规定?我只是开个玩笑。”  “现在我们的压力减小了,不过离回程的发射窗打开还有几周时间,弥漫着很强的厌倦情绪,还有失败的沮丧。不要笑——我想象得出,坐在莫斯科办公室里的你听到这样的表白会有什么反应。被人类所仅见最雄伟的奇观环绕着,一个有智能的人怎么还会感到索然无味呢?”  “但确实如此,士气已大大受挫。不久之前,我们都还令人讨厌地非常健康。如今,几乎人人都有点感冒或肚子痛,或者卡特琳娜的药丸和搽粉也不能治愈的擦伤。她现在已放弃了治疗,只是天天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  “萨沙一直想方设法使我们保持愉快的心情,他在飞船的公告栏里张贴了一系列的布告,主题是‘灭绝俄国英语!’他还列举出自称是无意中听到的可怕的两种语言混合体、单词误用等等。当我们回家时都需要对语言进行一番净化。好几次我碰巧听到你的同胞不知不觉间在用英语聊天,但—遇到难词就又退回使用本国语言了。还有一次,我发现自己和沃尔特·科诺在说俄语——而且几分钟内我们谁也没注意到。  “那天一件意料之外的小事会给你一些关于我们情绪状况的概念。一天半夜,烟雾探测器突然鸣响了火警。  “呃,那让钱德拉走私上船的致命雪茄曝了光。他没能抵抗住它的诱惑,于是躲在洗手间里偷偷摸摸地抽了一支,完全象个心虚的坏学生。  “当然他十分难堪,而所有人在最初的惊慌过后,都觉得这事实在太可笑了。你知道,有些在外人眼里没什么意思的琐屑之事却能让一群聪明人捧腹大笑。接下来的几天,只要谁假装要点雪茄,所有人都会崩溃掉。  “更可笑的是,如果钱德拉只不过是走进过渡舱,或者关掉烟雾探测器,没有人会因此而介意。可是他觉得太羞惭了,不敢承认他具备这样一个人类的弱点,所以现在他更多地把时间花在与哈尔交谈上。”  弗洛伊德按下“停止”键,结束了录音。虽然他很想继续取笑钱德拉,但这也许不太公平。过去这几周,各种各样人性的小缺陷都充分暴露了出来,甚至还发生了几次糟糕的争吵,理由完全莫名其妙。就那件事来说,他自己又做得如何?难道不正是他所批评的吗?  他也不能确定自己对科诺的态度是否适当。虽然他从不认为他会真正喜欢这个大个子工程师,或者欣赏他的大嗓门,但弗洛伊德对科诺的态度已不仅仅是容忍,而是尊重和钦佩。俄国人喜爱他,不仅因为他演奏的动听乐曲,如“鲍里乌什科·鲍尔”,常常令他们潸然泪下,在某种意义上,弗洛伊德觉得这种喜爱的涵义不止如此。  “沃尔特,”他谨慎地开了个头,“我说不准那关不关我的事,有个私人问题我想和你谈谈。”  “当某人说那不关他的事时,通常他是正确的。什么问题?”  “直说了吧,是你对马克斯的举止。”  —阵冷冷的沉默,弗洛伊德一直端详着对面墙上挂的那幅糟糕的画作。然后科诺用一种不失温和、却又带着一丝强硬的声音回答道,“我有个鲜明的印象,他已年满十八岁了。”  “别犯傻了。坦白讲,我担心的是冉尼娅,不是马克斯。”  科诺吃惊地张大了嘴,“冉尼娅?怎么扯上了她?”  “做为一个聪明人,你的观察力却十分匮乏——简直是迟钝。你一定了解她爱着马克斯。当你用胳臂圈住马克斯的肩膀时,难道没注意到她的眼神吗?”  弗洛伊德从没想过他会看见科诺露出一副窘相,但这一下看来击中了要害。  “冉尼娅?我以为大家都在开玩笑——她是只那么安静的小老鼠。而且人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爱上了马克斯——即使是‘凯瑟琳女皇’。况且……嗯,我得留心点。至少是冉尼娅在场的时候。”  又是很长的一阵沉默,气氛终于恢复了正常。然后,很明显是想表现自己并无非份之想,科诺又用闲聊的口气说:“你知道,我常为冉尼娅担心。有人在她的脸上做了一次非凡的整形手术,但他们不能修补所有的伤害。皮肤拉得太紧了,我觉得自己从未见她好好笑过。也许那就是我避免看她的原因——你能相信我在审美方面的敏感吗,海伍德?”  这声故意的称呼“海伍德”表明他只是善意的自嘲而不是僵硬的敌对,弗洛伊德因此也放下了心头大石。  “我可以满足你的一些好奇——华盛顿终于掌握了有关情况。看来她经历了一次严重的飞机相撞事故,尔后又侥幸康复。在我们看来这并无任何秘密可言,但苏联民用航空局从不承认出了事故。”  “可怜的女孩。我很吃惊他们会让她飞往太空,不过我猜伊琳娜因伤自动退出后,她是唯一符合条件的人选。我很同情她,除了身体上的伤痛,她承受的心理打击一定非常严重。”  “我也这么认为,但她明显已经康复了。”  你没讲出所有事实,弗洛伊德默默地想道,而且你永远也不会。自从曾在冲向木星的征途中相依相偎,他们之间就存在着一条秘密的纽带——不是出乎爱,而是体贴,一种往往会更加持久的情感。  他发现自己忽然间出乎意料地对科诺充满了感激,另一件令他吃惊的事是他对冉尼娅竟如此关心,但只是把它深深埋在心底。  他的做法是否会不够公平?几天之后的现在,弗洛伊德开始琢磨他的动机是否是值得赞美的。就此事而言,科诺遵守了他的承诺。事实上,在不了解情况的人看来,会认为他是有意忽视马克斯——至少是冉尼娅在场的时候。而且他对待她比以前亲切得多,有时他还会把她逗得哈哈大笑。  所以,不管出于怎样的动机,对此事予以干涉还是应该的。即使弗洛伊德有时伤感地怀疑,这和普通人秘密的妒忌没什么两样——或是恋爱的感觉,如果他们对自己绝对诚实的话,被愉快地调整为更复杂的情感。  他的手指重新抚上录音装置,但思绪却已被打断了。难以抗拒地,他的脑海里充满了对家和家人的回忆。他闭上眼,又被记忆带回了克里斯托弗生日晚会的高潮——小家伙吹熄了三根插在蛋糕上的生日蜡烛,这一幕虽距现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却相距十亿公里之遥。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着那段录像,直到它深镌心版。  而凯罗琳会隔多久把他的消息放给克里斯听,好让那孩子不会忘了自己的父亲——抑或克里斯会把父亲当作陌生人,在他错过了儿子的下一个生日才能重返地球的时候?他几乎不敢想下去。  然而,他不能责备凯罗琳。对他来说,只需再等几周他们就能重逢。但当他在两个星球间的旅途上无梦而眠时,她至少已长了两岁。这对一个年轻寡妇,即使是暂时的寡妇也罢,又是多么漫长的时光啊。  我想我也许患上了思乡病,弗洛伊德忖道。他很少体会到这种沮丧的情绪,甚至是失败的感觉。在无垠的时空里,一切已毫无意义,而我可能已失去了我的家人。一事无成!就算我已经到达目的地,它仍是一面空空如也、充满神秘的漆黑厚墙。  可是——大卫·鲍曼曾惊叫道,“我的天!这儿充满着星斗!”第二十九章 初露锋芒   萨沙在最近一期布告中写道:  俄式英语 8号公告  话题:同志  给我们的美国贵客:  坦白说,伙计,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最后一次使用这个词了。对任何—位二十一世纪的俄国人来说,它老早就和“波将金”号战列舰一起被抛到一边了——让人想起布帽和红旗,以及在火车车厢的梯级上对工人们长篇大论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自我还是个小孩时起它就已消逝或飘散——你自己挑选字眼。  很高兴给你们一个解释。  科瓦列夫同志  弗洛伊德一看这则布告就吃吃笑个不停,正从休息室/了望台漂向船桥的瓦西里·奥勒夫也跟着笑起来。  “真让我吃惊,同志,萨沙除了研究工程物理学,居然还有时间研究其他问题。他总是引用我一无所知的诗歌或戏剧,而且他的英语比,嗯,沃尔特说得还要好。”  “萨沙因为喜欢科学,成了——该怎么说——家里的黑羊(黑羊:英语俚语,意谓与其他人不同的,特别的。——重校者注)。他父亲是新西伯利亚的英语教授。在他家里周一到周三才说俄语,周四到周六都讲英语。”  “那么周日呢?”  “哦,法语和德语,每周轮替。”  “现在我明白你们所谓粗人的含义了,这称呼对我正合适。萨沙对他的……变节是否感到歉疚?他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又怎么会成为工程师呢?”  “在新西伯利亚,你很快就能区分谁是农奴谁是贵族。萨沙是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并且才华横溢。”  “和你一样,瓦西里。”  “‘你也有份吗?布鲁特!’(原文“Et tu, Brute!”是一句拉丁语,据说为凯撒遇刺时的遗言。莎翁的《朱利叶斯·凯撒》引用了此语。——重校者注)你瞧,我也能娴熟地引用莎士比亚——我的天!——那是什么?”  弗洛伊德很不走运,他正漂在空中背向着观察窗,什么也看不见。几秒钟过去,当他扭过身来的时候,“大哥”仍是一副老样子——把木星庞大的圆盘割成两半——自他们到达后这景象从未改变。  但对瓦西里,那一刻将永生难忘,“大哥”方正的轮廓完全令人无法置信地彻底改变了面貌。就象突然打开了一扇通向另一个宇宙的窗子。  这景象持续了不到一秒,直到他无法克制地合上双眼。他曾目睹的那块区域,充满其间的不是繁星,而是数不清的灿阳,就如同某个星系拥挤喧攘的中央天区,或是球状星团的核心。那一瞬间,瓦西里·奥勒夫永远遗失了对地球天空的赞颂。自此而始,它变得无法容忍的空寂,即使威严的猎户座和灿烂的天蝎座也只是不值留意的暗弱火花,根本无法与那一瞥相提并论。  当他鼓足勇气再次睁开眼时,一切都已消逝了。不——并未完全消逝。在重现乌木般漆黑的矩形正中央,一颗昏暗的小星还在闪烁。  但一颗星不会有可见的移动。奥勒夫再次眨动眼睛,挤掉泪花。是的,它在移动,这不是他的异想天开。  是流星?这是首席科学家瓦西里·奥勒夫经受了过度惊吓的一个迹象,因为过了好几秒他才想起来,流星不可能出现在真空状态下的太空里。  突然,它化作了一道模糊的光痕,迅即消失在远处木星的边缘之外。直到此时,瓦西里才恢复了理智,再次变成一名冷静镇定的观测者。  他已对该物体的轨道作了及时准确的估计。毫无疑问,它直接飞向了地球。第五部 星之子 第三十章 回家   他仿佛刚从梦中醒来——要么就是做着梦中梦。星群间的大门把他带回了人的世界,而他已不再是个人类。  他走了多久?整整一世……不,两世,一次顺时而进,一次逆溯而回。  做为大卫·鲍曼,美国发现号太空船指令长和最后一名幸存者,他曾陷入了一个无比巨大的深井中——三百万年前放置于此,只在恰当的时间对恰当的刺激物作出反应。他在其中不断地下落,从一个宇宙到另一个宇宙,见到了无数的奇迹,有些他现在已可理解,有些他可能永远也领悟不了。  沿着光线环绕的没有尽头的走廊,他不断地加速飞奔,直到超过光速。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但他现在也知道了如何使其成为可能。就如爱因斯坦的正确阐述,上帝虽然诡计多端,但从不恶意伤人。  他经过了一个宇宙中转系统——星系间的巨型中心站——并在未知力量的保护下,来到一颗红巨星的表层附近。  在那儿,他亲眼目睹了恒星表面似是而非的日出,当这颗行将死亡的恒星炽热的白矮星伴侣爬上它的天空——一个在其脚下掀起滚滚火浪的灼人幽灵。他没有害怕,只是为这奇观而惊叹不已,甚至不理会他的宇宙舱正坠入下面的地狱。  ……到终点了,毫无道理地,他已置身于一间为他精心安排的旅馆套间,里面所有东西都是他所熟悉的。但是,很多却只是一种假相,架上摆的书是实心的,冰箱里的谷物罐头和听装啤酒——虽然都贴着著名的品牌——却统统盛着一种质地类似面包但味道他几乎不敢想象的乏味食物。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成了宇宙动物园里的标本,而笼子被细心地塑造成旧电视节目中的样子。他猜测着他的看守什么时候才会出现,有着什么样的外观。  这种期待多愚蠢啊!他现在明白了,一个人会仍抱着希望想要看到清风,或绘出烈火的真实形状。  然而身心的疲惫感征服了他。最后一次,大卫·鲍曼睡着了。  这是一次奇异的睡眠,并不是完全没有知觉。有什么东西象森林中的晨雾一般侵入他的思想。他只是朦胧中有所感觉,因为全面理解的冲击会毁掉他,正好象此刻在四壁之外熊熊燃烧的烈火一样。在造物者不带感情的考察下,他既不抱有希望,也不感到惧怕。  在那场长眠中,他有时梦见自己醒了。很多年过去了,当他偶然注视着一面镜子,里面是一张连他自己都几乎认不出的皱纹满布的脸。他的身体已渐衰竭,生物钟的指针正拼命地转动,朝着永不可能达到的午夜时分冲去。就在最后一刻,时间猛然停顿——然后倒流而回。  记忆的源泉疏通了,在受到操纵的情况下,他重又经历自己的过去,正在被洗掉头脑中的知识和经验,被送回童年。当然,什么也没有丢失。他一生中每一刻所经历的,正在被安全地储存下来。一个大卫·鲍曼停止存在的时候,另一个大卫·鲍曼正在得到永生,物质的一切将被毫无留恋地抛弃。  他是孕育中的神祗,尚未为出世做好准备。年复一年,他飘荡在囚室中,知道自己以往是什么,但对未来将成为什么一无所知。他仍未定形——某种介于蛹和蝴蝶之间的状态,抑或只是介于毛虫和蛹之间……  接着,停滞被打破了:时间重又加诸他的小世界。乍然出现在眼前的黑色矩形厚板象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他曾在月球上见过它,在环木星轨道上碰到过它;而且不知何故,他还知道他的祖先在久远的年代里也曾与它相遇。虽然它仍承载着深不可测的秘密,但他已非完全无从理解,他现在已了解了它力量的一部分。  他意识到那不是单独的存在,而是一个集合。而不管测量仪器如何检测,它的大小总相同——需要多大就有多大。  现在,有关它边长的数学比例,平方序列1:4:9是多么不言自明啊!以为这序列就到此为止,就只限于三度空间,这种设想又是多么天真!  当他聚精会神地思考这个简单的几何问题时,空空如也的矩形内充满了星斗。那间旅馆套间——如果它的确存在过的话——消溶在其创造者的思想中,他眼前是银河系的明亮漩涡。  这好象是个精雕细琢的美丽模型,衬托在一块塑料板上。但它就是现实,他靠着比视力更敏锐的感觉已掌握其全部奥秘。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将注意力集中于它所包含的亿兆星球中的任何一颗。  现在,他飘浮在恒星的长河中,在光焰如炬的银河中心与散落边缘的寂寞孤星之间。那儿是他的源流之始,在空中暗谷的远端,暗谷如蜿蜒的黑色巨带,没有一颗星星。他知道,这片只有靠远处的火焰辉映才能勾画出其轮廓、毫无形状的混沌,是还未使用过的创造素材,有待开发的演化原料。这儿,时间还未曾开始,只有当燃烧着的星星经过漫长的岁月悄然而逝,光明和生命才会在这片空间里重新被塑造出来。  他曾经不知不觉横穿而过:现在,做了更充分的准备,虽然他还对是什么力量在推动驾驭着他完全一无所知,他必须要再次穿越。  银河系远非他以前的智慧所能想象:无数星星和星云象是以无限大的速度与他擦肩而过。幻影般的恒星在他身边炸裂,或是当他象个影子一样穿过它们的核心时迅速落在他身后。  星星变得稀疏了,银河中的光辉灿烂渐渐衰减成为苍白的鬼火——或许有一天他会重见那辉煌。他又回到了人们所认识的真实太空,回到了他几秒前或是几百年前曾由此离去的那一点。  他十分清楚自己周遭的环境,而且比置身于早前那外世界向其灌输无数感觉的存身处时自我意识强得多。他可以对它们任何一个贯注其中,察看得一览无余,直到他触及混沌状态之上最基本的时空粒子结构。  而且他可以运动,虽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可是即使他以前有个身体,他是真的懂得如何做吗?他从没想过大脑到四肢的指令系统是怎么一回事。  意念产生了效果,而附近那颗星的光谱以他希望的数量蓝移。他以准光速向它下落:虽然想多快就可以多快,但他并不着急。还有许多信息有待处理,有待考虑……还有很多有待获取。  他知道,那就是他目前的目标;而他也知道,那只是到时将会显现的雄伟计划的一小部分。  他并不关心在他身后迅速缩小的宇宙星门,也没留意聚在它四周的原始太空船。他还记得它们,但更强大的东西正在召唤他,召唤他回家,回到那他未曾预料还会重逢的星球。  他能听到它上面的无数嘈杂,声音越来越大——它也在不停地变大,从太阳伸展的桂冠下一颗不起眼的小星,到纤细的眉月,最后成为美丽的蓝白色圆盘。  他们知道他来了。下方那拥挤的世界里,雷达屏幕上闪着警报,巨型的天文望远镜搜索着天空——人类所谓的历史正在终结。  他意识到下方一千公里处,一件休眠的致命武器已被唤醒,正在它的轨道上活跃起来。它那点微弱的能量根本无法威胁到他,实际上,他可以转而利用它。  他闯进迷宫般的回路,迅速找到了通向其致命核心的路径。岔路骗不了他,那些是为了保险而设计的死胡同。在他的慧眼下,那些伎俩充其量可以哄哄小孩,绕过它们易如反掌。  现在只剩最后一道障碍——一个连接两部分的粗糙但有效的机械开关。如不将其合拢,就不能激起最后的反应。  他发动了意念——然而,他第一次体会到失败和沮丧的滋味。只有几克重的微型开关就是纹丝不动。他仍是个纯能量的生物,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能掌握惰性重重的物质世界。嗯,对此有一个简单的答案。  他还要学很多东西。他引导到开关上的电流脉冲威力如此巨大,在开关接通前差点熔化了线圈。  几微秒的时间慢慢过去。观察爆炸的透镜聚能效应十分有趣,就象点燃炸药的导火索,然后看着它慢慢燃烧,终于——  上兆吨爆炸当量的巨大花朵在寂静中腾空而起,给沉睡的半球带来了短暂、虚幻的黎明。如同火中飞舞的凤凰,他攫取了所需,抛去剩余。遥远的下方,保护这颗行星免遭许多危险的大气层之盾吸收了大部分最危险的放射线。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些不幸的人和动物再也看不见了。  爆炸过后,看起来地球象是被震哑了。中短波段的喋喋不休完全沉默了,它们全都被突然增强的电离层反射了回来。只有微波还能穿透现在包围着地球的、不可见的、正在缓慢消溶的反射镜,而它们中的大部分对他来说太难以捕捉,因此无法听到。虽然他仍处在几台高能雷达的监视下,但那不算什么。他甚至没有费事去做很容易做到的压制。而如果有更多的炸弹挡住他的路,他同样也漠不关心。暂时,他已拥有了他需要的所有能量。  现在他开始盘旋下降,去向那失落的童年图景。第三十一章 “迪斯尼村”   一位世纪末(原文fin-de-siecle为德语,世纪末之意。——重校者注)的哲学家曾这样评论——并且因此遭到猛烈抨击——沃尔特·伊莱亚斯·迪斯尼为人类的真正快乐做出的贡献比历史上所有的宗教导师都大得多。现在,在这位艺术家逝世近半个世纪后,他的梦想仍在佛罗里达州的土地上不断滋生繁衍。  他在八十年代早期创立的“明日社区试点”一直是新技术和生活方式的出色展示窗。但正如其创建者认识到的,只有当视它如家的人们在这片辽阔的土地安营扎寨,建立起真正的具有活力的城镇,“明日社区试点”才能达到应有的目的。这个过程消耗了二十世纪剩余的光阴,现在居民区已有两万人口,而且很自然地以“迪斯尼村”的名字广为人知。  由于唯有通过了宫殿忠诚卫士般的专利律师的严格审查才能入住,所以毫不足奇,这儿的居民平均年龄为美国所有社区之冠,而社区的医疗服务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其中的一些设施,在任何其他地方简直不可能构想出来,更不可能建造完成。  公寓住宅均已经过精心设计,看上去和医院套间绝无相似,只有少数不寻常的装置泄露了真情。床几乎低至膝盖的高度,从上面掉下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它可以根据护士的需要升高或倾斜。浴盆安排在凹入地板的位置,里面不仅有座位,还有扶手,以方便年迈体弱的人进出。地面覆盖着厚厚的地毯,但没有容易绊跌的小脚垫,屋里也没有会造成撞伤的尖角。其它细节更不明显——电视摄像头隐蔽得如此巧妙,以致完全没有人会觉察到它的存在。  这套房间里个人生活的印痕极其稀有——一角堆放着些旧书,一张加了镜框的旧《纽约时报》头版,头条的标题是:美国太空船奔向木星。旁边放着两张照片:一张是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另一张是比那张年长许多的身着宇航服的成年人。  虽然摄像监视器上那位正在收看家庭喜剧的虚弱的灰发老妇还不足七十岁,外表却苍老得多。她虽不时被屏幕上的笑话逗得咯咯发笑,双眼却总是向门口瞟去,仿佛在等着某位访客。而当她这样做时,手里就更加用力地握紧靠在椅子旁的拐杖。  然而当门终于打开时,她的注意力却被电视剧吸引了过去,她心虚地惊跳起来,转头望去,电动服务小车已慢慢滑进了房间,后面紧跟着一位身着制服的护士。  “该吃午饭了,杰茜,”护士说道,“今天我们给你做了一些好吃的。”  “我不想吃饭。”  “吃点东西会让你舒服得多。”  “你不告诉我都有什么,我就不吃。”  “为什么呢?”  “我不饿,你曾有过饿的感觉吗?”她狡滑地加上一句。  自动食品车在椅子旁停了下来,传动车盖开启,展示放置其中的餐式。护士自始至终什么都没碰,连电动小车上的控制键也没动过。现在她静静地站在一旁,带着一种凝固的微笑,盯着这位难对付的病人。  五十米的监控室里,医务技师对医生说:“现在,看这个。”  杰茜青筋毕露的手高高举起拐杖,以惊人的速度划起一个短弧,向护士的大腿扫去。  护士全无反应,即使拐杖已从她体内扫过。她换了种抚慰的语调说道:“现在,感觉好点没有?吃光它吧,亲爱的。”  杰茜的脸上绽开一个狡黠的笑容,但还是乖乖服从了。立刻,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看见没有?”技师说道,“她完全知道我们的所为。大多数时间,她比她装出来的样子要聪明得多。”  “她是最聪明的?”  “是的。所有其他的人都相信,是真的‘威廉姆斯护士’在为他们送餐。”  “嗯,我觉得这无关紧要。看她多高兴,仅仅因为她比我们更聪明。她正在进食,这才是要达到的目的。但是我们必须警告护士们——所有的人,不单是威廉姆斯。”  “为什么——噢,当然。下一次可能不再是全息影像——想想那些可能敲碎的拐杖,我们会被起诉的。”第三十二章 水晶泉   印第安人和从路易斯安那迁居至此的克里奥耳移民(特指移居到美国南部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国移民。——重校者注)传说,水晶泉是个无底洞。那当然是胡说八道,而且肯定连他们自己都不会相信。只需要戴上面具,划几下水——就可以看到那喷吐清澈水流的泉源小穴,周围碧绿的水草随波荡漾。向草丛里望去,隐约现出一对怪物的眼睛。  两个并排的黑圈——即使它们从来没动过,那还可能是其他的什么呢?那个潜在的威胁增加了每次下水的兴奋和期待。总有一天这个怪物会从它的老巢里冲出来,惊散四周的鱼群,寻找更大的猎物。鲍比(罗伯特的昵称。——重校者注)和大卫谁都不会承认,水下没有比约一百米深处的草丛中一辆毫无疑问是偷来的、然后又被抛弃在此的自行车更危险的东西了。  虽然得到了测量绳和潜水员的证实,那个深度还是让人难以置信。年长一些、潜水经验也丰富些的鲍比,可能已潜到这个深度十次以上了,他的结论是湖底看上去仍深不可测。  但现在水晶泉将要袒露它的秘密了。尽管本地的历史学者都嘲笑那种说法,但下面也许真的藏有南方同盟的珍宝。最低限度,他们可以因为在发现几把新近罪案中使用的手枪而备受警察局长——当地英雄人物——的垂青。  鲍比曾在汽修厂的废品堆里找到一台小型空气压缩机,现在它正轻快地运转着,虽然一开始他们费了很大劲儿才让它启动。每过几秒它就会咳嗽着吐出一股蓝烟,但看上去它至少还在不停工作。“就算它停机了,”鲍比说,“又有什么关系?既然‘水下剧院’的姑娘们能不用空气管从五十米深处游上来,我们也能。没什么危险。”  如果真是那样,大卫的脑海闪现了一个问号,为什么我们不告诉妈妈我们干了什么,为什么我们要一直等到爸爸为下次发射去海岬(指卡纳维拉尔角发射基地——重校者注)之后呢?但他并没真的担心:鲍比总是知道怎样做才最好。十七岁一定很美妙,而且知道所有的事。尽管他希望他现在不会在那个笨女孩贝蒂·斯楚尔茨身上浪费这么多时间。实在地讲,她长得非常可爱——但,该死,她是个女孩!今天早晨,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了她的纠缠。  大卫已习惯被当成试验用的豚鼠了,这就是弟弟该干的事。他戴上面具,穿上脚蹼,滑进水晶般透澈的水中。  鲍比把空气管递给他,他们在那上面系了一个老式的水下呼吸器套口。大卫做了次呼吸,然后扮了个鬼脸。  “味道真可怕。”  “你会习惯的。你潜下——不要深过那块暗礁。等你到那儿我就开始调整气阀,这样我们就不会浪费太多空气。我拉软管的时候你就上来。”  大卫轻轻一埋头,钻进了水下的奇妙世界。这是一片祥和的单色世界,与暗礁岛(位于美国佛罗里达州墨西哥湾内海岸以外的低岛或礁。——重校者注)的珊瑚礁迥然不同。这儿没有海洋里那炫耀的色彩,那里的生命——动物和植物——竞相招展着它们彩虹般的美丽。这里只有蓝色或绿色的光影变幻,鱼看起来也只象鱼,不象蝴蝶。  他摆动着脚蹼缓缓下潜,身后拖着空气管,需要时便停下吸上几口气。自由自在的感觉是如此美妙,几乎令他忘记了口里难受的汽油味。当他到达那块暗礁——实际是一段很久以前的水流冲下的树干,上面覆盖了重重水草,以致看不出原来的面貌——他停止了前行,环顾着四周。  他的目光越过泉源,可以看见跃涌不已的穴坑远处那绿色的斜坡,至少有一百米开外。周围没有多少鱼,但有一小群正熠熠闪过,象阳光下的一串银币,从上面直游下来。  还有一个老朋友,如同以往一样呆在岩缝里,那里是泉水奔向大海的起点之处。一条小鳄鱼(“但已够大了,”鲍比曾高高兴兴地说,“它比我还大呢。”)垂直地挂在那儿,看不出它是怎么维持这姿势的,只把鼻子露出水面。他们从未找过它麻烦,它也从来没惹过他们。  空气管被不耐烦地拉了一下。大卫也想离开了,他没有认识到在那迄今尚未到过的深度会是怎样的寒冷——不过他也感到非常不舒服。但炎热的阳光很快使他精神振奋起来。  “没事儿,”鲍比夸张地说,“只是不断拧松阀门,让压力表的读数别掉到红线以下。”  “你要下多深?”  “一直往下,只要我觉得高兴。”  大卫没留意这话,他们两人都知道深潜的狂喜,也清楚氮气麻醉的滋味。而且无论如何,这根旧橡胶管只有三十米长。这个长度对第一次试验来说已绰绰有余。  而以前也有过很多次,他用羡慕的钦佩目光注视着他最爱的哥哥去迎接挑战。鲍比滑下水,象他四周穿梭的鱼儿一般轻松地游动着,深入那片神秘的蔚蓝世界。他转了一次身,精神十足地指了指空气管,明白无误地示意他需要更多的空气。  尽管一阵剧烈的偏头痛猛地向他袭来,大卫仍没忘记自己的责任。他急忙奔向那台旧压缩机,把控制阀拧到了那致命的极限——一氧化碳浓度为百万分之五十。  那是他见到鲍比的最后一眼,他正信心十足地下潜,水下的光点也在向下延伸,一直到他永远也够不着的地方。告别仪式上那具蜡像般的遗体是完全陌生的,与罗伯特·鲍曼毫无联系。第三十三章 贝蒂   为什么他会象一个不安的幽灵那样被久远的痛楚带回故地?他不知道。实际上,直到下方树林中水晶泉的圆眼死死盯着他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到了哪里。  他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然而他却被一阵多少年来从未体会的巨大悲痛紧紧攫住。时间总会愈合创伤,但他感觉那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站在翡翠般的碧绿明镜旁哭泣,却只看见周围累累藤蔓缠绕的柏树倒影。他这是怎么了?  现在,他还是漫无目的,但仿佛被轻风温柔地吹拂着,正向着北面的州府飘荡而去。他正在寻找着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在找到之前他自己也并不知道。  没人,也没其他手段能察觉他的来临。他不再散发出多余的辐射;而是几乎可以娴熟地控制住自己的能量,就象他曾经控制住那已经不存在但仍留下记忆的肢体一样。他如一阵薄雾般渗入了防震地下室,直到他发现自己已沉浸于亿兆记忆模块以及跳动闪烁的网络所组成的电子思想中。  这个任务比引爆一颗制作粗糙的原子弹要复杂得多,令他多花了一点时间。在发现所寻找的信息之前,他犯了个微不足道的小错误,而他并没费事去改正。谁也不会明白下个月,三百个姓名以“F”打头的佛罗里达纳税人为什么收到了金额正好是一美元的支票。为了弄清超付的原因耗费了大量时间,困惑不已的电脑工程师最终归罪于宇宙射线的一次爆发。总体而言,这个结论和事实距离并不太远。  瞬息间,他已从塔拉哈西(佛罗里达州首府。——重校者注)来到了坦帕(佛罗里达州西部城市。——重校者注)的木兰花南街634号。还是那同一个住址,他无需再浪费时间去寻找。  但整个过程中,他一直没觉察他寻找的就是这个地址,只在查到的那一刻才意识到。  虽然已生过三个孩子,而且流产过两次,贝蒂·弗兰德茨(婚前姓氏是斯楚尔茨)仍然美丽动人,此刻她也沉湎于深深的思索中。她正收看着一辑勾起那些痛苦和甜蜜回忆的电视节目。  这是一辑“特别新闻”,内容是过去十二小时中发生的神秘事件,发端于列奥诺夫号自木星卫星间发回的警讯。某物体正朝地球飞来,之后它引爆了——毫无伤害地——一颗空间轨道上无人认领的原子弹。这就是全部情况,不过也够多的了。  新闻评论员还发掘出所有旧录像资料——有些只不过是录音——闪回那些曾经是绝密的记录,月球上发现T.M.A.-1的有关情况。至少是第五十次,她又听到那奇异的无线电尖啸,似乎独石正向月球的黎明致意,并将它的讯息发往木星。而再一次地,她重温那熟悉的场面,收听昔日对发现号的采访。  她有什么必要看电视?这些资料都能在家中某处搜寻到(虽然她从没当着乔斯的面把它们拿出来)。也许她在期待某种新进展,即使是对自己她也不愿承认,过往一切还以什么样的力量激荡着她的情感。  正如她的期盼,那是大卫。这是一篇BBC昔日的采访,她几乎能一字不漏地记下它的内容。他正谈到哈尔,试图确定这台电脑是否有自我意识。  他看起来多么年轻——与在劫难逃的发现号上模糊的最后影像相比又是多么不同!而他又是多么象她记忆中的鲍比啊!  从她饱含泪水的眼中望去,图像变得飘摇不定。不——电视机出毛病了,要么就是频道有问题。声音和图像都变得不稳定。  大卫的嘴唇翕动着,但她什么也听不到。然后他的脸似乎在溶解,融化成色块的组合。它清晰起来,又再度模糊,然后终于稳定下来,但还是没声音。  他们怎么搞到这张照片的!那上面的大卫还未成年,只是个男孩——和她第一次认识他时一模一样。他面朝屏幕外,似乎正跨过岁月的鸿沟眺望着她。  他微笑了,嘴唇掀起。  “嗨,贝蒂。”他说。  把单词排列起来,并将话语调制进音频回路的电流脉冲并不困难。真正困难之处是放慢他的思想,以适应人脑的缓慢节奏。之后,为了得到答复需要等待一个永恒……  贝蒂·弗兰德茨性格坚强,同时也很聪明。虽然十几年来一直是家庭主妇,但她并没忘记做电子设备维修工时所受的训练。这只是新闻媒体无数的仿真模拟手段之一。她现在会接受这个解释,把对细节的惴惴不安放到以后去想。  “大卫,”她回答道,“大卫——真的是你吗?”  “我不敢肯定,”屏幕上的影像用怪异的单调语音回答,“但我记得大卫·鲍曼,以及他的一切。”  “他死了吗?”  那又是道难题。  “他的身体——是的。但那再也不重要了。真正的大卫·鲍曼仍会是我的一部分。”  贝蒂划了个十字——从乔斯那儿学来的手势——低声道:  “你是说——你是颗灵魂?”  “我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词了。”  “你为什么回来?”  “啊!贝蒂——到底为什么!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然而他知道一个答案,并通过电视屏幕展现出来。身体和思想的分离仍远未完成,要不然光缆网不会如此忠实地组合并传送出炽狂的性感画面。  贝蒂盯着它看了一小会儿,时而微笑,时而惊愕。然后她撇转头去,并非出于害羞,而是出于哀伤——为逝去的欢乐时光而惋惜。  “那么说,”她说,“有关天使的传说都是假的。”  我是天使?他猜度着。但至少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悲伤和对重回过去的期盼如潮水般席卷过他。他所曾经历最强烈的情感就是他对贝蒂的激情,混杂其中的伤痛和内疚只会使这份感情倍增。  她从没告诉过他,他是不是比鲍比更好的爱人。他也从没问过这个问题,怕会打破了幻像。他们守护着同样的幻梦,沉浸在彼此的怀抱中(而他那时多年轻啊——事情开始时差不多是举行葬礼两年之后,他还只有十七岁!)寻找同一种伤痛的安慰。  当然那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但这种经历令他发生了脱胎换骨的转变。在十多年中,他幻想中的女神只有贝蒂。没有任何其他女人能与她相提并论,而他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他决不会去寻找新的对象。没人曾受过与之相同的爱的幽灵的痛苦折磨。  欲望的图像从屏幕上慢慢消逝了。一时间,正常的电视节目横闯出来,给了悬在木卫一上方的列奥诺夫号一个不调和的大特写。然后大卫·鲍曼的脸重新出现了。他似乎失去了控制,面部轮廓狂乱地变幻着。有时他仿佛只有十岁——之后二十或三十岁——最后,难以置信地变成一具瘦骨伶仃的木乃伊,皱缩的脸庞是对她曾认识的那个人的拙劣模仿。  “我走之前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卡洛斯——你总说他是乔斯的儿子,而我一直有所怀疑。那是真的吗?”  贝蒂·弗兰德茨最后一次久久凝视着那个她曾爱过的男孩的双眼(他又回到了十八岁,一时间她希望能看到他整个身体,而不仅仅是他的脸)。  “他是你的儿子,大卫。”她低语。  图像消逝了,屏幕恢复播出正常的节目。约一小时后,当乔斯·弗兰德茨轻轻走进房间时,贝蒂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  他在她后颈上吻了一下,她没有转回头来。  “你决不会相信,乔斯。”  “那不一定。”  “我刚对一个幽灵撒了谎。”第三十四章 告别   1997年,美国航空航天学会发布了《飞碟五十年》的纲要,此举引来一片哗然。许多评论家指出几个世纪以来人们都一直在观察不明飞行物,而肯尼斯·阿诺德1947年发现“飞碟”的记录曾被无数次引用。有史以来,人们早已发现天空中奇怪的物体,但在二十世纪中叶以前,飞碟只是一般人不会感兴趣的偶然现象。自从那次事件发生后,飞碟成为了大众话题和科学研究的对象,以及某种只能称之为宗教信仰的基础。  道理并不深奥,巨型火箭的诞生和太空时代的来临,令人们对其他星球的观念发生了剧变。当人们意识到,人类的迅速发展使得离开孕育自己的星球成为可能时,就产生了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别的生命都在哪里?什么时候会有来访之客?虽然人们从未详加讨论,但都心存这样一个希望:来自星群间的善良生命可能会大发慈悲,帮助人类治愈无数自作自受的创伤,并将人类从未来的灾难中拯救出来。  任何一名心理学学生都能预测,如果一种需要十分迫切,它就会迅速得到满足。二十世纪后半叶,自全球各个角落汇聚了成千上万篇发现太空船的报告。更惊人的是,成百上千篇报告描述了“近距离接触”——和宇宙来客的真正会面,故事里还常常包含空中巡游、劫持、甚至在空间度蜜月等荒诞不经的部分。尽管这些一再被证明是谎言或幻觉,执迷不悟于此的仍大有人在。那些看到过月亮背面城市群的人们仍信心不减,即使“轨道号”勘测和阿波罗登月已表明月球上没有任何人工制品。那些嫁给金星人的女士们则还满怀信心,尽管很不幸,那颗行星变得比熔化的铅水还要烫。  在美国航空航天学会发布这份报告时,没有一名著名科学家——即使在少数曾支持这一观点的人当中——相信飞碟与外星生命或智慧有任何联系。当然,证明这一点是不可能的。无数观测者在几千年中所见到的,可能是实际存在的物体。但随着时间推移,监视着整个天空的卫星摄像仪和雷达没有提供任何确凿的证据,公众便失去了关注的兴趣。狂热的信徒们并不因此而灰心丧气,而是将信仰寄托在他们自己的时事通迅和书籍中,那里面绝大部分是对事后已证明不足采信的旧报告的反复咀嚼和修饰。  当发现第谷独石——T.M.A.-1——的消息最终公布时,人们都异口同声地说“我早告诉过你!”再也不能否认月球上曾有客人到访——极可能也来过地球——在大约三百万年前。立刻,飞碟再次大量充斥天空,但却是如此虚无飘渺,有能力测定太空任何比圆珠笔大的物体的三个各自独立的国家追踪系统都无法发现它们。  很快,报告的数量再次猛降到“噪音等级”——这是可以想见的,经常出现在天空中的仅仅是天文、气象和航空学的各种现象。  但现在所有喧嚣又卷士重来了。这一次是确凿无疑的官方消息。真正的不明飞行物正冲向地球。  列奥诺夫号在几分钟内就发回了警讯,第一次的近距离接触将于区区几小时后发生。一位牵着牛头犬在约克郡高沼国家公园(英国地名,风光优美,为著名的旅游胜地。——重校者注)散步的退休股票经纪人,极其惊讶地遇上一艘停在他身旁的圆盘状太空船,里面的生物——除了尖尖的耳朵外,很象人——向他询问去唐宁街的路。这位目击者惊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挥动拐杖指指去白厅(英国政府的代称。——重校者注)的大方向。这次会面的确凿证据是,那条牛头犬已为此拒绝进食。  尽管这位股票经纪人没有精神病史,但就连那些相信他的人也很难接受下面的报告。这次是一个巴斯克(西班牙地名。——重校者注)牧羊人在放牧,当他发现眼前站的不是边防警卫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两个眼光锐利、身披斗篷的人想知道到联合国总部该怎么走。  他们说一口流利的巴斯克语——一种与人类其他已知语言毫无联系的困难语言。显然,这些太空来客都是出色的语言学家,尽管他们的地理知识一团糟。  这种现象还在持续,一件接着一件,极少有目击者是在故意撒谎,也没人神志不清,他们的绝大多数发自内心地坚信自己的经历是千真万确的,即使是在催眠状态下也坚持他们的说法。其中有些人成了恶作剧或难以置信的意外的受害者——就如同不走运的业余考古学家,在突尼斯沙漠里发现了四十余年前一位著名科幻电影制片人遗弃的道具一样。  然而只会在肇始——和最终的结尾——人类才真正意识到他的到来,而那是因为他正希望如此。  这个星球对他没有约束和障碍,他可随心所欲地探究和考察。没有墙壁能把他阻挡在外,没有秘密在他强大的感知下隐藏。最初他认为拜访在过去的存在形式中从所未见的地方,只不过为了实现昔日抱负,但不久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闪电般横穿地球的漫步具有更深远的目的。  以某种微妙的方式,他如同别人手中的探针,采集着人类事务各个方面的讯息。他几乎感觉不到那微弱的控制力量。这很象一只颈上套着皮圈的猎犬,可以出发去远征,但其目的只不过是为了顺从他的主人高于一切的意旨。  金字塔、大峡谷、珠穆朗玛峰皎洁如月的冰雪——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还有一些画廊和音乐厅,而他当然会按自己的意愿不去观看拳击比赛。  他也没去过这么多的工厂、监狱、医院,亚洲的一场肮脏的小战斗、一座赛马场、贝弗利山(好莱坞所在地。——重校者注)的灯红酒绿、白宫的椭圆室、克里姆林宫、梵蒂冈图书馆、麦加克尔白天房的神圣黑石……  还有一些无法清晰忆起的经历,好象经过了某种过滤——或是某个守护天使在保护他远离这些东西。比如——  他为什么来到欧杜瓦伊峡谷(Olduvai Gorge:位于非洲坦桑尼亚,路易斯和玛丽·李奇夫妇曾在此发现原始人类的化石。——重校者注)的李奇纪念博物馆?他对人类起源的兴趣并不比其他智力种族更高,而化石对他毫无意义。然而那些陈列柜中象王冠上的珠宝般加以防护的著名颅骨,自他的记忆中引起了奇怪的反响,以及一种莫名的兴奋。那是一股极其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他原应熟悉这地方——但有些东西不同了。就象一个人多年后再度返回家园,发现所有的家具都已更换,所有的墙都已移动了位置,甚至连楼梯也已重建。  这里又干又热,萧条惨淡而凶机四伏。那些三百万年前曾繁盛茂密的草原,还有无数衍育其间疾驰绝尘的食草动物在哪儿?  三百万年。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问题落入一片沉寂,没有答复。但他又再次看到了那幻影,那块熟悉的黑色矩形厚板。他走上前,一些图像从它深处显现出来,如墨池中的倒影一般。  下方,忧伤而迷惑的眼睛在凝视——那多毛的、前额后倾的生物遥望着他——它们不可能看到的未来。而他——时间长河带来的第十万代人——正是那个未来。  历史自那而始,至少他现在理解了这一点。但怎么——最重要的是,为什么——秘密仍对他有所保留?  不过还有最后一项职责,也是最艰巨的一项。他仍和常人一样,推搪迟延直至最后一刻。  现在她还要干什么?负责的护士一边自问,一边把电视遥控器递给这位老太太。她试过许多花招,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和她的助听器谈话,而且兴味十足。我猜不出她在说什么?  麦克风不够敏感,话语难免有所遗漏,但那似乎无关紧要。杰茜·鲍曼极少会看上去如此安详和满足。她合上双睛,整个面庞浮现出了一个天使般的微笑,唇角仍不断翕动着低喃。  然后旁观者看见了她极力想将之遗忘的场景,因为如果她报告此事,就会立即丧失掉护理行业的工作资格。床头桌上的梳子缓慢地摇晃着升起在空中,就象被看不见的笨拙手指抓了起来。  第一次尝试失败了,而后明显很困难地,它开始梳理那长长的银白发绺,不时停下来松开其中的纠结。  杰茜·鲍曼现在不再说话了,但她仍微笑着。梳子更顺畅地移动着,不再象刚才那样生硬、不稳地摇摆。  护士不可能弄清这场景持续了多长时间。直到梳子轻轻地放回了桌子,她才从麻痹状态中恢复过来。  十岁的大卫·鲍曼做完了他一直讨厌而他母亲却喜欢他做的家务。而一个现在已永远不朽的大卫·鲍曼完成了对现实中物体的第一次控制。  当护士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探究的时候,杰茜·鲍曼还在微笑着。她因恐惧而迟迟不敢轻举妄动,但无论如何这并不会造成任何差异。第三十五章 复原   在跨越数百万公里外的太空中,地球上的喧嚣令人安慰地沉寂下来。里昂列夫号的船员们喜欢收看其中的一些特别报道,如联合国的辩论、著名科学家的采访、新闻评论员的新理论,以及飞碟目击者所述的相互激烈冲突的事实。他们于这场喧闹毫无补益,因为他们也没有发现任何种类的更多迹象。“冉戈达克”,别名“大哥”,对他们的到来仍一如既往地漠不关心。那真可算是一种嘲弄,他们从地球一路飞来,就是要解开这个谜——但看来他们也许要空手而归了。  他们第一次感激光速的迟缓,两小时的延迟使得通过地球—木星通讯进行现场采访完全无法实现。即使这样,弗洛伊德也受到了数不清的媒体的屡屡纠缠,以致他最后不得不索性罢工。没什么可多说的,该讲的他至少已讲了十几遍。  此外,还有许多工作得做。列奥诺夫号必须为漫长的归途作好准备,这样它才能在发射窗打开时立即离去。时间并不紧迫,即使他们错过了整整一个月,也只不过是延长了这次旅程。钱德拉、科诺和弗洛伊德不太在乎,反正他们会在飞向太阳时陷入长眠,但其余船员都已下定决心,只要天体力学的定律许可,他们就会尽快飞离。  发现号仍面临着诸多问题。即使这艘飞船将于列奥诺夫号走后很久才离开,并且要沿着一条最节能的轨道运行——需要花上差不多三年的时间,它的推进剂仍几乎足够返回地球。但实现该计划的唯一可能是哈尔能可靠运行,并在除受远程监控外,没有人类干涉的情况下担负起整个任务。没有他的合作,发现号将不得不再次被遗弃。  这是一场迷人的表演——确实,是如此地激动人心——目睹哈尔的个性稳定地重建,从脑力受损的儿童变成迷惘的少年,最后成长为稍带屈尊俯就的成人。虽然他知道这种拟人的标志极易引起误解,弗洛伊德发现还是难以避免此类比拟。  有时他感觉整个情形十分熟悉。他多么爱看在传奇人物西格蒙德·弗洛依德贤明后代的帮助下,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被拯救的电视剧!相同的故事正在木星的阴影中上演。  进行电子心理分析的速度是人类难以想象的,修补和诊断程序在哈尔的回路中以每秒兆亿比特的速度闪过,查明可能的故障并进行修正。虽然这些程序绝大多数已预先在哈尔的孪生——萨尔9000上测试过,不能建立两台电脑间的实时对话仍然是一个严重的阻碍。在治疗过程的关键点上,有时出于地球核对的需要,常常要浪费掉好几小时。  尽管钱德拉已倾注了全力,这台电脑的复原工作还远未完成。哈尔表现出无数特殊癖好和神经痉挛,有时甚至不理睬口述的话——虽然他一直会接受任何人从键盘输入的信息。反过来,他的输出更加怪异。  有时他会口头答复,但不做屏幕显示。有时他又会两样都做——但拒绝打印出来。他不会为此道歉或作任何解释——连一句倔强顽固的、梅尔维尔(美国十九世纪著名作家,《白鲸》的作者。他曾发表短篇故事《代笔者巴特贝》。——重校者注)故事中儿童孤独症的代笔者巴特贝所常说的“我喜欢不”的话也没有。  然而比起他的执拗,更常遇到的是他的勉强,而且他只在某种任务上才显得顽固。最终总能争取到他的合作——“劝服他别老翻着脸”,正如科诺的总结。钱德拉博士开始显出紧张的情绪并不令人吃惊。在一个庆祝场合,当马克斯·布雷罗夫斯基无辜地忆起了一则谣传,他几乎为此发脾气。  “是真的吗,钱德拉博士,你选择哈尔这个名字只为了领先IBM一步(HAL正好是IBM的前一个字母,故有此说。——重校者注)?”  “一派胡言!我们中有一半都来自IBM,而且我们几年来一直在尽力消除那个传说。我想到如今每个有智能的人都知道H-A-L是启发式算法的缩写。”  后来,马克斯发誓他能非常清楚地听到这几个大写字母。  弗洛伊德个人认为,发现号安全返回地球的几率至多只有五十比一,而后钱德拉来找他,并提出一个异乎寻常的建议。  “弗洛伊德博士,我能和你说句话吗?”  尽管和大家共处了这么多周,分享着种种酸甜苦辣的经历,钱德拉仍和从前一样拘泥礼数——不是仅对弗洛伊德,对所有船员都如此。他甚至在与飞船上的宝贝冉尼娅谈话时,从没忘记过冠上前缀“女士”。  “当然可以,钱德拉。说什么?”  “我实际上已经完成了霍曼返回轨道最可能出现的六种变轨的编程。其中五种现在正进行模拟,一切正常。”  “太棒了。我确信还没有一个地球上的——或整个太阳系里的——人曾完成这件工作。”  “谢谢。但是,你肯定知道得很清楚,我不可能编制对付每种不可知的变化的程序。哈尔会——嗯——运行良好,而且能处理任何可能的紧急情况。但所有微小的意外——用一把螺丝刀就能修好的设备小故障、电线断裂、失灵的开关——会令他无法处理并中止整件任务。”  “当然,你说的非常对,这问题也困扰着我。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那太简单了,我自愿留在发现号上。”  弗洛伊德的第一反应是钱德拉发疯了。经过几秒的思考,他认为也许那只是半带疯狂的行为。的确,成功与失败之别可能只在于是否有一个人类——能胜任所有的故障检测和修理设备——呆在发现号上陪它度过漫长的回归地球之旅。但这个想法的缺陷同样是无可争辩的。  “是个挺有意思的主意,”弗洛伊德极其小心地回答道,“我非常赞赏你的工作热情。但你是否曾考虑过所有的问题?”这问得很愚蠢,钱德拉一定已准备好了所有答案,并立刻做出反应。  “你将独自一人漂泊超过三年的时间!想一想你碰到意外或是得了急病会怎样?”  “那是我准备承担的风险。”  “那么食品呢、水呢?列奥诺夫号没有备用物资。”  “我检查了发现号的循环再生系统,重新启动它并不太困难。此外,我们印度人能适应非常少的供给。”  极不寻常地,钱德拉提到了他的血统,而且确凿地表白了一些个人特质,他如此“袒露心扉”是弗洛伊德所知的唯一一次。但他并未怀疑这个声明,科诺曾形容钱德拉具有颇象世纪饿殍般的体征。那是这位工程师刻薄的俏皮话之一,但却毫无恶意——甚至,还带着几分同情。不过理所当然,这话并没传到钱德拉的耳朵里。  “好吧,我们还有几周才会做出决定。我将认真考虑并向华盛顿汇报。”  “谢谢你。你是否介意我从现在起开始进行相关安排?”  “呃——我不介意,只要那并不影响现有计划的工作。一定要记住——任务中心才有权做出最后决定。”  而我非常清楚任务中心将会如何作答。期望一个人独自呆在太空三年后仍能生还是绝对疯狂的。  不过,当然啦,钱德拉总是独自一人。第三十六章 深渊中的火   当他终于领悟了的时候,地球已远远消逝身后,木星那令人生畏的奇观正迅速在眼前显现。  他怎么会这么瞎——这么笨!他就象是一直在梦游,到现在才开始苏醒。  你是谁?他叫道,你想干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没有回音,但他确信他的话已被听到。他感觉到一种——存在,就象一个人尽管紧闭双眼,仍能感到身处密闭的房间,而不是空旷自由的空间一样。四周笼罩着一种杳无边际的智能,一股不可平息的意志的微弱呐喊。  他又一次对着毫无回应的静谧呼喊,但还是没有直接的回答——只有那种受到监视的感觉。很好,他会自己找到答案。  很明显,不论他们是谁或是什么,他们对人类有着兴趣。为了他们无人知晓的目的,他们录制并存储了他的记忆。而现在,他们又这样对待他埋藏最深的情感,有时就此与他合作,有时则不。  他并非对此感到怨愤,事实上,曾有的经历使他不会显得那么孩子气。他已超越了爱与恨、期待与恐惧——但他并没忘记它们,仍然清楚地知道它们是怎样支配了这个他曾归属的世界。这是否就是这次训练的目的?果真如此,最终的目标又是什么?  他成了诸神的游戏的一个参与者,并且必须在游戏中学会规则。  太空中的巉岩——木星系的四颗外部小卫星,木卫九、木卫八、木卫十一、木卫十二——从他的意识领域一晃而过,然后是距离木星缩短了一半的木卫七、木卫十、木卫六和木卫十三。他对它们毫不理睬,现在,麻面斑斑的木卫四就在前方。  一次、两次,他环绕着这个比地球的卫星还大些的伤痕满布的星球,并未意识到感觉正自行探测着星球表层的冰和尘埃。他的好奇心很快得了满足,这个星球是一整块冻结的标本,仍然保留着亘古以前几乎将其击碎的剧烈碰撞的痕迹。它的一个半球像一只巨大的牛眼,一圈圈同心环状地形演示了当远古的太空巨锤猛击时,坚硬的岩石如何荡起几公里高的波纹。  几秒之后,他改而环绕着木卫三。这是一个更加纷繁有趣的星球,尽管与木卫四如此接近,大小又相若,但其外表却迥乎不同。的确,那儿也有无数的陨石坑——但它们的绝大多数,恰如所言,重新被犁翻过。木卫三最特别的地形特征就是那蜿蜒的条纹沟壑,由相距几公里的一条条平行犁垄所组成。这种凸凹地貌看起来就象一群醉醺醺的农夫来来回回地在星球表面犁出的一样。  仅仅环绕木卫三几周,他的所见就比地球曾发射的所有探测器探知的还多,他将这些知识存档以备后用,总有一天它将变得十分重要,对此他深信不疑,尽管他不知道是何缘故。某种莫名的冲动现在正有目的地驱使着他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  正如眼下,他又被驱使着来到木卫二。虽然在很大程度上他仍是个被动的观众,现在却已感到兴趣在增加,注意力在集聚——意愿在形成。即使他还是一个未知未闻的主宰手中的傀儡,一些控制者的思想也已渗入——或是被允许渗入——到他自身的意识中。  这个平滑、纹理繁杂的星球现在正向他迎面扑来,它的外观与木卫三和木卫四极少相似。它的整个表面看上去组成了一张纵横交错的大网,令人吃惊地恰似一套星球规模的动静脉系统。  无边无际的冰原构成了寒冷的荒漠,其温度远低于地球南极,正在他脚下延伸。这时他突然吃了一惊,发现自己正途经一艘飞船的残骸。他立即意识到那是不幸的“钱”号,在他分析过的电视新闻中曾广泛提到它。不是现在——不是现在——以后将有足够的机会。  然后,他穿越坚冰,进入了一个对于他和他的主宰而言同样是未知的世界。  这是一个海洋世界。一层冰壳将隐藏的水体与真空空间隔开。大多数地方冰层厚达几公里;但还有一些薄弱的线条处冰层变得支离破碎。于是在两股相互敌对、无可和解的自然力量间发生了在太阳系中任何其他星球都未曾有过的直接接触,并导致一场争战。海洋和太空的争战通常以同一僵局告终:暴露于真空中的水同时沸腾和凝结,修补起冰层的铠甲。  如果没有附近木星的影响,木卫二的海洋在很早以前就完全凝固了。木星的引力不断挤压这颗小星的内核,令木卫一强烈震撼的力也在那里起作用,尽管不是那么凶猛。当他来到表层下面的深处,他发现行星和卫星的拔河比赛留下的痕迹比比皆是。  他既听到也感觉到,在海底地震的持续咆号和雷鸣声中,散发出逃逸气体的嘶嘶声,以及地震次声波如雪崩般横扫深渊下的平原。与覆盖木卫二喧攘的海洋相比,即使最噪吵的地球海也显得寂静。  他还没失去感觉惊奇的能力,而第一个绿洲的出现令他感到异常惊喜。它环幅约一公里,围绕着一堆缠结的管子和烟囱,那是由内部喷出的矿物盐水沉淀而成的。在大自然铸造的哥特城堡之外,又黑又烫的液体仿如由某个极具力量的心脏搏动,以缓慢的节律上喷。它们就象血液,是生命存在的最可信标志。  沸腾的液体把自上面渗入的严寒驱散殆尽,在海底形成了一座温暖的小岛。同样重要的是,它们还从木卫二内部带来了所有生命所需的化学物质。那儿,在一个没人预想其存在的环境中,蕴藏着丰富的能量和食物。  然而这是可以预见到的,他忆起就在他的前生,与此相同丰饶的海底热源也在地球深海的海底被发现。在这里,它们是对更辽阔的疆域而言的一份厚礼,而且具有更丰富的多样性。  在“城堡”弯扭的围墙附近的热带地区,有一些蛛网般纤弱的结构,看上去象植物,但大多数能够移动。那些奇特的黑蛞蝓和蠕虫在其间爬行,一些以植物为食,另一些直接从周围的含矿水中吸取养料。离热源——温暖着周围生物的海底火山——更远的地方是一些更强壮、更充满活力的有机体,与螃蟹和蜘蛛没有什么不同。  生物学家也许会蜂涌而来,终其一生研究一片这样的小绿洲。不同于古生代的地球海洋,这里不是一个稳定的环境,因此,进化在此飞速进行,大批光怪陆离的奇形怪状应运而生。但它们都在无法抉择地走向消亡,迟早,生命之泉会衰弱直至枯竭,只因推动它的力量又将据点移向了别处。  当他一次又一次漫步在木卫二海底时,他看到了这种悲剧的明显征兆。难以数计的环形区域内散落着骨骼和矿物包裹着的生物残骸,整段章节的进化历史被从生命之书删除了。  他看到了足有一人大、象旋绕的喇叭一样巨大而中空的贝壳。各种各样的蚌类——双瓣壳,甚至三瓣壳。螺旋状的石头宽度有好几米,看上去与白垩纪末地球海洋中神秘消失的菊石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他在深渊的表面来回往复,不停地探索、搜寻。他所遇到的众多奇景中,最壮观的大概要数一条发光的熔岩河,它沿着一条下陷的峡谷延绵了数百公里。这个深度的压力如此之大,以致与炽红的岩浆紧密接触的水都不能升腾变为蒸汽,两种液体因此共存一处,保持着不稳定的休战状态。  在这另一个星球,非人类的参与者在人类出现之前很久就上演了一出类似出埃及记的故事。如同尼罗河为沙漠中的一条狭窄走廊带来了生命一样,这条温暖之河也使木卫二的深渊充满生机。在沿岸不超过二公里宽的狭长地带上,一簇又一簇的生命在进化、繁衍和消亡。但至少其中一种曾留下了身后的一点遗迹。  最初,他以为那不过是另一种包裹着所有排热孔的矿物盐外壳。然而,当他靠近一些时,却发现那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智能生命建造出的某种结构。也可能是本能所为,地球上就有白蚁建造的威严城堡以及蜘蛛编织的精巧蛛网。  曾在此生活过的生物体形必定相当小,因为唯一的入口仅有半米宽。那入口——通往一条厚壁的坑道,每条坑道上面都高高堆叠起一堆堆石头——显示了建造者的意图。它们于离那熔融的木卫二尼罗河岸不远处,在摇曳的微光下修建了城垒,而后消失了。  它们不可能消失了好几个世纪。城垒的厚墙是用带棱角的巨石修造的,那意味着采集所需的大量劳力,现在上面只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矿物沉积。一件证据证明了这个要塞为什么被废弃。屋顶的一部分已经坍塌,可能是由于不断的地震,在水底环境下,没有屋顶的城堡对敌人敞开着大门。  沿着熔岩河,他再也没发现其他智能生命的痕迹。然而有一次,他吃惊地看见一个象爬行的人的生物——只除了没有眼睛和鼻孔。它唯一具备的是张巨大的没牙的嘴,不断吞咽着,从周围的液体中吸取营养。  沿着深海沙漠里这条繁荣的狭长地带,整个文化、甚至文明可能崛起和消亡过,军队可能在木卫二的坦博兰(中世纪某征服者。——重校者注)们或拿破仑们率领下踏上(游过)征途。而这个世界的其他部分对此无从知晓,因为这些温暖之源彼此隔绝,如同天上的群星。那些靠熔岩河取暖、在排热孔四周觅食的生物,不可能跨越横亘在孤岛间的严酷漠野。如果它们中曾产生出史学家和哲人,每一种文明都会据此深信它们在宇宙中是独一无二的。  然而绿洲间也并不完全是生命的空白,有更勇敢的生物挑战过它的严酷。在头顶上方经常游动着木卫二的类鱼生物——犹如最新型的鱼雷,由竖直的尾鳍提供动力,身体侧面的鳍状物掌握方向。与地球海洋中最成功居民的类同之处是不可避免的,对同样的工程问题,进化必然产生非常相近的答案。就象海豚和鲨鱼——外表几乎一模一样,尽管在生命进化树的分枝上彼此相距甚远。  但木卫二海洋中的鱼与地球相比有个极其明显的区别——它们没有鳃,因为它们生活的水中几乎找不到一丝氧气的痕迹。象生活在地球上地热孔周围的生物一样,它们依靠近火山环境中最丰富的硫化物进行新陈代谢。  而且它们中的极少数才有眼睛。除了罕见的熔岩倾泄发出的摇曳光亮,以及偶然的来自生物求偶或猎食的生物性发光之外,这是一个黑暗的世界。  它们逃不脱宿命。不仅因为木卫二的能量只是零星的喷溢,且不断变换位置,还由于催动这些活动的潮能在逐步减弱。就算它们发展形成了真正的智能,木卫二上的生命也必定随着它们世界的最终冻结而枯萎。  它们在火与冰间煎熬着。第三十七章 疏离   “……老朋友,我真的很抱歉给你带来了这么个坏消息。但凯罗琳为此请求过我,而且你也知道我对你们两人的感情。  “而我认为这并不令人惊讶。去年你向我谈及的一些话就已预示了这一刻……你也知道当你离开地球时她多有痛苦。  “不,我不相信还有其他人让她这么动情。如果有,她会告诉我……但迟早——呃,她是个充满魅力的年轻女性。  “克里斯很好,但当然他不会明白正在发生的一切。至少不会伤害到他。他还太小,还理解不了,而且孩子极富……伸缩性?——等等,我得找个合适的词……啊,弹性。  “现在说些对你而言不那么重要的情况。所有人仍在试图解释那次核爆是场意外,但当然没人会相信。由于没有新的事情发生,公众的歇斯底里已冷却下来,我们都带了点你们国家的新闻评论员所称的‘回头看后遗症’。  “有人找到了一首一百年前的诗篇,它是如此准确地描述了现实的情景,于是所有人都在谈论中加以引用。那首诗描述了罗马帝国日薄西山之时,某座城市的居民在城门口等待着入侵者的到来。帝王显贵们身着贵重的长袍,备齐欢迎辞排队迎候。议会已经关闭,因为今天通过的任何法律都会被新的统治者弃掷一旁。  “然而,突然间,从国境上传来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讯息:没有敌人来侵。接待筹委会在一片迷惑中解散了,人们失望地咕哝着往家走。‘现在我们将面临什么呢?那些人倒是获得了某种形式的解脱。’  “只需对这首诗稍加修改,就会适用于最新情况。它原来的标题是‘等候蛮夷’——而这次,我们的角色是蛮夷。我们不知道在等的是什么,但它显然尚未来临。  “还有件事,你听说了鲍曼指令长的母亲在那物体来到地球仅几天后就去世的消息吗?真怪,怎么这样巧。但护理她的人说她从未对这方面的新闻表露过丝毫兴趣,因此那物体和她的死因不可能有联系。”  弗洛伊德关上录音。迪米特里说得对,他没有诧异的感觉。但这没什么分别,他还是非常难受。  然而,他又能做什么呢?如果他拒绝执行这次任务——象凯罗琳曾迫切希望的那样——他的有生之年都会背负着负疚感和深深的遗憾,那将会毒害他的婚姻。这样干脆地分手也许更好些,有形的距离会缓解分离的痛苦。(或许也不对?某种意义上,它令心情更为糟糕。)现在更重要的是责任,和作为朝着同一目标迈进的队伍一员的感觉。  杰茜·鲍曼逝去了。也许那导致了更多的负疚。他协助送走了她唯一活着的儿子,这一定使她精神倍受打击。他不禁想起和沃尔特·科诺关于此事的对话。  “你为什么选择了大卫·鲍曼?他总让我觉得冷冰冰的——并非十足的不友善,但只要他进屋,温度就象下降了十度。”  “那就是我们选择他的一个理由。他没有紧密的家庭纽带,只有一位不常探视的母亲。因此他是那种适合执行一次长期的、未知后果的太空任务的人选。”  “为什么呢?”  “我想心理学家能告诉你答案。我曾看过他的心理报告,但当然那已是很久以前了。那上面写明他的哥哥死于意外——父亲不久之后也死于早期的航天飞机事故。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但现在已无关紧要了。”  无关紧要,但却令人注目。现在弗洛伊德几乎嫉妒起大卫·鲍曼——一个与地球没有感情瓜葛、无拘无束、去向不明的人。  不——他在自欺欺人。就算在痛苦牢牢地钳住他的心的时候,他对大卫·鲍曼也只有同情,而不是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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