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同样的方式表示"对的"。 "那么是从哪儿来的?" 她仿佛像是思索,像是记忆似的,随后,喃喃地说: "从贝尔比尼央来的。" 他又很满意了,并且说: "啊,这样的。" 现在她开口来问了: "你呢,你可是海员?" "对的,美人儿。" "你来得远吗?" "啊,对的!我看见过好些地方,好些海港和其他的一切。" "你可是绕过地球一周吧,也许?" "你说得对,或者不如说是绕过两周。" 她重新又显得迟疑起来,在脑子里寻找一件忘了的事,随 后用一道稍许不同的,比较严肃的声音问: "你在旅行中间,可曾遇见过许多海船?" "你说得对,美人儿。" "你可曾碰巧看见过顺风圣母号?" 他带着嘲讽的笑容说: "那不过是上一周的事。" 她的脸色发白了,全部的血液离开了她的腮帮子,后来她问: "真的,的确是真的?" "真的,正象我和你说话一样。" "你不撒谎,至少?" 他举手了。 "我在上帝跟前发誓!"他说。 "那末,你可知道绥来司丹·杜克罗是不是还在那条船上?" 他吃惊了,不自在了,指望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你认识他?" 她也变成很怀疑的了。 "噢,不是我!认识他的是另一个女人。" "一个在这儿的女人?" "不,在附近的。" "可是本胡同的? "不,另外一条胡同。" "怎样的女人?" "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 "她想知道些儿什么,那个女人? "她大概是找同乡人吧,我怎样知道?" 感到,猜到有点儿严重的东西快要在他俩中间突然披露出来,为了互相窥探,他俩的眼光互相盯着了。 他后来说: "我可能够看得见她,那个女人?" "你将要和她说什么? "我将要和她说……我将要和她说……说我看见过绥来司丹·杜克罗。" "他身体可平安,至少?" "正像我一样,那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汉子! 她又不发言了,集中自己的种种思虑,随后,从容地说: "它上哪儿去啦,顺风圣母号?" "就在马赛,还用多说。" 她忍不住了,突然显出一个吃惊的动作: "的确是真的? "真的!" "你可是认识杜克罗?" "是呀,我认识他。" 她依然迟疑不决,随后很慢很慢地: "好呀。这好呀。" "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听我说,你可以告诉他……并没有什么!" 他始终瞧着她,自己渐渐越来越不自在。末了他要明白底细了。 "你可是也认识他,你?" "不认识,"她说。 "那么你有什么事要找他?" 她突然下了决心,站起来跑到老板娘坐镇的柜台跟前,取了一只柠檬果把它破开,向一只玻璃杯子里挤出了它的汁子,随后又把清水装满了这只杯了,末了端给杜克罗: "喝了这个吧!" "干什么?" "先解解酒。以后我再给你说。" 他顺从地喝了,用手背擦了自己的嘴唇,随后说道: "喝好了,我听你说。" "我就要对你说点儿事情,不过你应当允许我不要对他说起看见了我,也不要对他说起你从谁的嘴里知道的。你应当先发誓。" 他狡猾地举起了手。 "这个,我就发誓。" "对着上帝发誓?" "对着上帝发誓。" "既然如此,你将来可以说:他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死了,他的阿哥死了,三个人在一个月里边都害了肠热症死了,那是1883年的1月,到现在是三年半。" 这时候,他也感到全身的血液正在翻腾,困苦非常使得他有好半天简直找不着什么话来回答;随后,他怀疑了,接着就问: "你相信这是可靠的?" "我相信这是可靠的。" "谁给你说的?" 她伸起两只胳膊压着他的肩头,睁起两只眼睛盯着他: "你应当发誓不随口乱说。" "我发誓不随口乱说。" "我是他的妹子!" 他不自禁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弗朗琐斯?" 她又重新盯着眼睛来端详他了,随后,由于一阵使人发狂的惶恐的刺激,一阵深刻的震栗的刺激,她很低地,仿佛像含在嘴里而没有吐出来的一般喃喃地说: "噢!噢!是你,绥来司丹?" 他俩面面相觑地都不动弹了。 在他俩的四周,那些同来的伙伴始终狂吼一般唱着。酒盅儿,拳头和鞋跟的声音闹出一种噪音,响应着那些叠唱的拍子,同时,妇女们的尖锐号叫和男人们的喧嚣狂吼混成一片。 他觉得她坐在他身上,浑身滚烫,神情慌乱,紧紧地搂着他,她是他的妹子!那时候,害怕有人听见,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用那种低得连他自己也只能勉强听见的声音说道:"糟糕!我们干了些什么好事哟!" 她眼眶里立刻包满眼泪了,支支吾吾地说: "那是我的过错吗?" 但是他突然说: "那么,他们都死了?" "他们都死了。" "父亲,母亲和阿哥?" "三个人在一个月中间,如同我向你说过的一样。我当时独自一个人待着,除了我那些破衣裳以外,什么也没有了,因为我们欠了药房、医生和三桩埋葬的帐,那都是我用了家具去抵的。 "以后,我到加舍老板家里做佣工了,你很知道他,那个跛子。那一年我刚好满十五岁,从前你动身的时候,我还没有满十四。我上了他的当。人在年纪小的时候,总是那么傻的。随后我又在公证人家里做女佣了,他又诱惑了我,并且带了我到勒阿弗尔那地方一间屋子里。不久他简直不再来了;我过了三天没有东西吃的日子,后来找不着工作,我就像其他许多人一样来坐酒店了。我因此也看见了几处地方,我!唉!几处脏地方!卢昂,埃勿勒,里勒,鄱尔它,贝尔比尼央,尼斯,随后马赛,直至现在!" 她的眼泪和鼻涕都出来,润湿了她的腮帮子,流到了她的嘴里。 她接着说: "从前,我以为你也死了,你!我可怜的绥来司丹。" 他说: "我先头简直没有认得出是你,我。你从前是那么矮小,现在,这么强健!但是你怎么没有认得出是我,你?"她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 "我看见的男人太多了,以至于他们在我眼睛里仿佛全是一样的!" 他始终睁大着眼睛盯住她的瞳孔,受到了一种羞惭的情绪拘束,并且这情绪强烈得使他如同挨着打的孩子一样老是想叫唤。他仍旧抱着她骑在自己的腿上,双手抚着她的脊梁,这时候他终于从注视里认识了她,认识了他这个妹子--从前他在各处海面上飘荡的时候,她正和那三个由她送终的人留在家乡。于是,突然用他那双粗而且大的海员大巴掌抱住这个重新寻着了的脑袋瓜,像我们吻着亲骨肉一般开始吻着她了。随后,一阵呜咽的动作,一阵男人们的强烈呜咽动作,长得如同波涛一样的,简直就像一阵大醉中干噎一般升到了他的喉管里。 他吃着嘴说: "你在这儿,原来你就在这儿呀,弗朗琐斯,我的小弗朗琐斯……"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开始用一道震耳的声音狂吼着,一面举起拳头很沉重地在桌子上捶了一下,使得那些震翻了的小玻璃杯子都打碎了。随后他走了三四步,左右晃着,伸长两只胳膊,扑倒在地下了。末了他在地下打滚了,一面嚷着,一面用四肢打着地面,并且一面发出好些像是临终干喘的怕人的呻吟。 所有他那些同伴都瞧着他大笑。 "他不过是喝醉了,"有一个说。 "应当教他睡,"另一个说,"倘若他出街,有人马上会把他送到监牢里。" 这时候,因为他身上还有零钱,老板娘就给了他一个铺位,于是他那些醉得连自己都立不稳的同伴们,从那条窄小的扶梯上面,举起他一直送到那个刚刚接待了他的妇人的卧房里,而那个妇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靠着那张给他们做过犯罪现场的卧榻旁边,一直陪着他哭到天亮。□ 作者:莫泊桑在树林里 莫泊桑的小说也擅长男欢女爱的描写,《在树林里》以幽默、诙谐的笔调、描写了一对老人以独特的方式追求和表达爱情的故事。 乡长正想坐到餐桌旁吃午饭,忽然有人来报告,说是农田巡查员抓到两个人,正等在乡长办公室里听候发落。乡长匆匆赶去,只见农田巡查员霍希多尔老人面容严肃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注视着一对年纪已经不轻的城里男女,俨然像看守着两只猎物。 那男的是个红鼻子白头发的胖老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与之相反,那女的却容光焕发,虽则已是个早已发福的老太太,然而浑身上下衣裙崭新,打扮得犹如星期天准备出门作客,并正以挑衅的目光注视着抓住他们俩的政权机构代表。 乡长问道: "出了什么事,霍希多尔老人家?" 农田巡查员报告事情的经过。 今天早晨,他按照惯常的时间从康比欧树林巡逻到阿尔让多叶的边界。田野上天气晴朗,庄稼长势可喜,毫无异常情况。可是,正在葡萄园里整枝的年轻人布雷德尔忽然对他喊道: "哈咿,霍希多尔老爷爷,你到树林边第一个矮树丛那儿看看吧!你准会看到一对正在调情的小鸽子,不过他俩的年龄加起来准有一百多岁了。 他循着年轻人所指的方向走去,才钻进茂密的树丛,就听到一对男女的说话和喘息声。他马上想到,今天准能当场抓获一对伤风败俗的狗男女。 于是,他趴下身躯葡匐前进,活像去抓偷放套圈的偷猎者。果然,正当这对男女在发泄天性的时刻被双双抓住了。--事情就是这样。 惊讶的乡长打量这对违法者。那男的看上去已是个花甲之人,而那女人至少也有55岁了。 他开始审问,先问那个男的。回答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清楚。 "你的姓名?" "尼古拉·博文。" "职业?" 小商人,巴黎,殉难者街。" "你们在树林里干什么?" "……??……"小商人沉默不语,低头望着他肥大的肚子,两只手平贴在大腿上,一时羞于回答。 乡长只得又问道: "对乡政府农田巡查员所说的情况,你有什么异议吗?" "没有。" "全都承认?" "是的。" "你有什么为自己辩护的吗?" "没有。" "那么我再问你,你是在哪里和你的同案犯勾搭上的?" "不,不是同案犯,她是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 "是的。" "那么……那么,在巴黎你们不住在一起吗?" "我们住在一起。" "住--在-- 一起,那么……你们这时候在露天里干那种勾当,准是发疯了,彻头彻尾发疯了,我亲爱的先生!" 看来小商人羞愧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呐呐说道:"是她要我这样做的!我跟她说过,这是件最不光彩的蠢事。可是,可是,当一个女人的头脑里转出一种什么念头来……你是明白人……她就再也不肯改变主意……"乡长有点高卢人的诙谐,揶揄着笑道: "可是,对你来说,既然不能改变她的主意,那么还是让她光在脑子里空想想为好,你也就不会被扣押在这这里了,不是吗?" 这样一说撩起了博文先生的火气,他气呼呼对妻子的斥责道: "你看,你的诗情画意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来了!如今落到了如此尴尬的境地。我们这一大把年纪还要为妨害风化罪而上法庭!随之而来的是不得不将商店关门,不得不把家搬迁到别处去住。否则今后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博文太太转过身来,看也不看她丈夫一眼,神态自若,全无羞愧之色,嘴唇一动就呱呱呱地讲开了: "乡长先生,我的上帝!我明白,我们是多么可笑。不过,请允许我像一个律师那样--说得更恰当一些,实际上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为自己辩护,希望你发发善心放我们回家算了,免得追究法律责任而给我们带来莫大的羞辱。说来话长,很久以前,当我还是少女的时候,就在这个村庄里认识了博文先生。他是一家小商品店铺的伙计。我是一家服装店的营业员。一切往事我记清清楚楚,就像昨天才发生的那样。星期天我常和一个女友到这里玩。她名叫露丝·雷维克。我和她一起住在比加香街。露丝有一个漂亮的男朋友叫西蒙,而我却没有男朋友。他们常常带我一起到这里来。有一个周末露丝的男友笑着对我说,下一次他要带一个朋友来。我明白他那善意的弦外之意。我故意回答说:'大可不必,我会自己照料自己的。'不久,我们在火车上碰到了博文先生。当时他长得很帅,一点不像这今天这副模样。可是,当时我并不因此而迁就他,以后也从来没有迁就过他。 "我们到了贝松。那天天气特别好。那是一种令人心醉、令人神往的天气。碰到这种好天气,就是到了今天仍会使我象从前一样地愚蠢,愚蠢到可怜巴巴。一旦我投身到大自然的怀抱就会头脑发昏。一望无际的绿野里和风如拂,鸟声啾啾,麦浪滚滚,飞燕穿柳,青草芳香,还有罂粟花、白菊花-- 别提了,这一切怎不使我发狂!好比本来滴酒不沾的姑娘,如今喝下了整瓶香槟。 "那天的天气实在太美了,风和日暖,万里无云。如果两个人彼此对瞅一眼,从对方的眼睛可以窥探到内心的一切,就是透口气也是对方心田的氤氲。露丝和西蒙每隔几分钟就要接吻一次。他们这样亲热,我深受感染。然而我们很自重,博文先生和我坐在他们背后,却彼此没有一句话。初次相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个年轻男子拘谨得很。我看到他一副尴尬相,觉得很有趣。后来我和他一起来到小树林中。那里很清凉,有如凉水冲浴一般。我们默默地坐在草地上。露丝和西蒙取笑我,因为我的表情太一本正经了。接着他俩又一次接吻,尽情心意,旁若无人;情话绵绵,如胶似漆,最后她俩站起身来,一句话也不说,径自钻进了绿丛深处,请想象一下,我和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青年对坐着,脸上是呆板的表情。他们俩一走开,我就陷入慌乱之中,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开始说话。我问他是干什么的。正如我前面已经讲过的,他说是小商品店铺的伙计。这样我们才闲谈开了。不料,这一来倒壮了他的胆,涎着脸要求这,要求那;但都被我严辞拒绝了--这对不对,博文先生?" 博文先生一双失神眼睛凝视着自己的脚尖,默不作答。她继续说道: "当他觉察到我是个自重的女子,这个年轻的男子开始以正派人的面貌,以正派的方式向我求爱了。从那天起,他每逢星期天必到无误。他深深地爱上了我,而我也深深地爱上了他。说句老实话,当时他的确很漂亮。长话短说,到9月份他就娶了我。婚后,我们接办了殉道者街上的那家商店。 "我们的日子很艰苦,因为生意不景气,几乎无力支付郊游的费用,而且也渐渐地丧失了这种兴趣,头脑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事情。生意人想到的首先是钱柜,而不是鲜花。我们就这样糊里糊涂、不知不觉地都老了,成了循规蹈矩的人,几乎不懂爱情为何物了。只要不感到缺什么,也就不需要什么了。最近营业情况大为好转,我们不再为糊口担忧。然而在身上却发生了不可名状的变化,莫名其妙的变化。我又开始象个妙龄女郎那样沉浸于幻想之中,望着满载鲜花穿越街道而去的车辆,我会流泪。当我靠在账台背后的圈手椅上的时候,紫罗兰的芬芳向我袭来,我心头怦怦乱跳,我会神差鬼使地站起身来,站到店门前,从一排排屋脊之间眺望蓝天。 从街心仰望天空时,天空成了一条河流--一条长河,它蜿蜒地流过巴黎。燕子宛如河里的鱼那样游来游去。我明知我这年龄还有这等遐想是多么可笑!但是,怎么也抑制不住呀! 一个人长年不停地工作,偶而也会想些别的什么;于是就发生了令人后悔的事情。是的,实在令人后悔。您想想,乡长先生,我本该与其他女人一样,有这份权利在树林里让恋人亲吻30年。我忍不住向往躺在绿树花丛之中和恋人作爱,那该有多么美好。我白天黑夜都想。我梦想月光映在水面上,甚至想到情愿跳下去淹死自己。 "起先,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不敢对博文先生吐露这些想法。我清楚地知道他会笑话我的。他会规劝我还是安心推销线团和缝衣针为好。此外,不怕你笑话,对我来说博文先生已经没有多大吸引力了。不过,当我顾镜自怜时,发现自己同样不再是楚楚动人的了。 "终于我下定决心怂恿他到当初我们相识的那个村庄去作一次郊游。他毫不迟疑地同意了。 "当我的双脚一踏进大自然的时候,我感到整个身心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颗女人的心一下就返老还童了。真的,身旁的这个老头子仿佛又恢复为当年英俊倜傥的小伙子。我向您发誓,乡长先生,我一下子醉了。我拥抱他。拼命地吻他,他却吓得跳起来,仿佛我会吃了他似的。他连连说:'你疯了! 你怎么一下子发起疯来了?你想要干什么?'我听不进他的话,只听得我自己的心在说话,我把他拖进刚才的事情,亲爱的乡长先生,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 乡长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他站起身来,微笑着说:"你们放心回巴黎去吧,太太!可是,下次不要在野地里孵小鸽子了……"作者:莫泊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