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老爷!"杨凯尔说,"必须跟一位世界上还从来不曾有过的人物商议一下。碱,瞰!这个人象所罗门①一样智慧,他要是没有办法,那么,世界上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啦。坐在这儿;这是钥匙,谁都别放进来!"①所罗门(公元前960一915),古代的智者。 三个犹太人走到街上去了。 塔拉斯锁了门,从小窗户里眺望这条肮脏的犹太人的街道。三个犹太人在街中心停下来,非常兴奋地谈论起来;第四个人很快地也加入了,最后又增添了第五个人。他又听见屡次重复的一一个字:"马尔多海,马尔多海。"犹太人们不住地往街的一头探望;最后,在街的尽头,从一幢东倒西歪的旧房子里露出了一只穿着犹太鞋子的脚,长褂的后襟缓缓曳动。干啊,马尔多海,马尔多海!"所有的犹太人都一齐喊起来。一个枯瘦的犹太人,比杨凯尔稍微矮些,但脸上比他有着更多的皱纹,还有一片特别厚的上嘴唇,向焦急不耐烦的人群走了过来,于是所有的犹太人都争先恐后地跑上去讲给他,这时候马尔多海向小窗户这边望了好几次,塔拉斯猜想一定是在谈到他。马尔多海打着手势,倾听着,打断着谈话,常常向一旁吐唾沫,又撩起长褂的后襟,伸手到口袋里去摸一些叮当发响的小玩意儿,同时就把令人恶心的裤子露了出来。最后,所有的犹太人发出了这样大的喊声,使那个站在另外一头望凤的犹太人不得不打了个暗号叫他们静默,塔拉斯开始为自己的安全担起心事来,可是随即想到犹太人有一种习惯,非在街上商量事情不可,并且他们的语言连魔鬼也不会听懂,所以又觉得安心了。 过了两分钟,几个犹太人一起走进他的房间里来。马尔多海走到塔拉斯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说: "当我们和上帝想动手办一件事情的时候,一定会如愿以偿的。" 塔拉斯瞧了瞧这个世界上还不曾有过的所罗门,得到了几分希望。的确,他的外貌能够使人感到一些信赖:他的上嘴唇简直可怕之极;那肥厚的程度无疑是由于外来的原因而增大了"这所罗门的胡子只有十五根,并且都生在左边。所罗门的脸上留有这么许多由于勇敢而得到的殴打的痕迹,他无疑早已无法数计,并且习惯于把它们认为是与生俱来的胎记了。" 马尔多海和那凡个对他的智慧敬佩得五体投地的伙伴一同走出去了。布尔巴一个人留了下来。他处于一种古怪的、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境遇中: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不安。他的灵魂处在热病的状态中。他不是以前那个不屈不挠、坚定不移、象橡树般坚强的人了,他胆怯起来,他现在变得软弱了。听见一些凤吹草动的声音,每次看到一个新的犹太人的姿影在街的尽头出现,他就要直打哆唉。他终于在这种状态中度过了一整天;不吃、不喝。他的眼睛连一个钟头也没有离开过那扇向街的小窗户。最后,直等到很迟的夜晚,马尔多海和杨凯尔才回来了。塔拉斯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 "怎么样?成功了吗?"他怀着象野马般急不可耐的心情问他们。 可是,在这些犹太人还没有提起精神来作答的时候,增拉斯注意到马尔多海头上已经没有那最后的一束头发了,那一束头发虽然很不干净,刚才却还是卷成一圈因挂在他的毡帽下面的。显然他想说些什么,可是结果他却嘈嘈叨叨说了这么多废活,简直叫塔拉斯一点也无法听懂。就连杨凯尔也常常把手按到嘴上,象是患了感冒似。" "噢,亲爱的老爷!"杨凯尔说,"现在完全不行了!真的,完全不行了!这帮人坏透了,简直应该往他们脑袋上阵唾沫,马尔多海也会这样说的。马尔多海做了世界上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做过的事情;可是,上帝不肯帮忙也是枉然。三千名兵丁驻扎在那儿,明天要把他们全部处死。" 培拉斯直对这两个犹太人的眼睛望着,但他已经没有那种焦躁和愤怒了。 "老爷要是愿意去见一次面,那么明天必须一大早,太阳还没有出来就去。我已经跟哨兵们说妥了,警卫队长也答应了。这帮人死后到了阴间也还是要受折磨的,喂·米尔①!真是一些多么贪心不足的人呀!我们这一伙里可找不到这样的人:我给了他们每人五十块金币,而那个警卫队长……"①德语:感叹语。 "好。领我到他那儿去!"塔拉斯斩钉截铁他说,全部刚毅之气又在他的灵魂里苏醒过来了。他同意了杨凯尔的建议,乔装一个来自德国的外国怕爵,并且深谋远虑的犹太人为了这一着早已把服装都给他预备好了。已经是深夜了。屋主人,那个人所共知的生雀斑的红头发犹太人,取出一床蒙着一层草席的薄薄的褥垫,给布尔巴铺在长凳上。杨凯尔也铺上同样的褥垫,躺在地上。红头发犹太人喝于一小杯醇酒,脱了长褂,只穿袜子和鞋于,有几分象小鸡雏似的,跟自己的犹太女人一起钻进一个形同橱柜的东西里面去了。两个犹太孩子象两只家犬似的,蜷卧在橱柜旁边的地板上。可是,塔拉斯没有睡;他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用手轻轻地敲着桌子;他把烟斗衔在嘴里,喷着烟,使犹太人在睡梦中打喷嚏,拉上被头把鼻子盖了起来。天空刚刚露出一抹苍白的曙光,他已经用脚去把杨凯尔推醒了。 "起来,犹太人,把你那身怕爵的衣服给我。"他在一分钟内穿着好了;涂黑了胡子;眉毛,脑门上扣了一顶小小的黑帽子,这样一来,就连最和他接近的哥萨克也没有一个能够把他认出来。照外貌看,他似乎至多只有三十五岁。健康的红晕浮泛在他的双颊上,连那几块伤痕也给增添了威严。绣金的衣服很合他的身。 街道还在酣睡着。还没有任何一个买卖人手提着篮子在城市里出现。布尔巴和杨凯尔走到了一座形似蹲着的苍鸳的建筑物前面。它是低矮的,宽广的,巨大的,黑黝黝的,它的一边耸立着一座仙鹤颈子似的长而细的尖塔,尖塔顶上突出着一块房顶。这座建筑物执行着许多各种各样的职务;这儿又是兵营,又是监狱,又是刑事法庭,这两个人进了大门,就置身在一间宽广的大厅里,或者宁可说是一个有屋顶的院子里。大约有一千个人在一起睡觉。正面有一道矮门,门前坐着两个哨兵,在作一种互相用两只手指打对方的手掌的游戏。他们很少注意走过来的人,直等到杨凯尔对他们说出下面一番话的时候,他们才转过头来: "这是我们。听着,老爷,这是我们。" "去吧!"他们中间的一个人说,一只手拉开了门,同时把另外一只手伸给自己的伙伴去挨他那一下打。 他们走进了一条狭窄而黑暗的走廊,这条走廊又把他们引到一间同样的上端有一些小窗户的大厅里去。 "谁呀?"好几个声音喊起来,于是塔拉斯看见数目可观的全身武装的轻装兵。 "上面吩咐不准放随便什么人过去。" "这是我们!"杨凯尔喊道,"真的,我们,尊贵的老爷们。" 可是,没有一个人肯听。幸亏这时候走来了一个胖子,从一切形迹上看来,他似乎是一位长官,因为他撒野骂街比谁都厉害。 "老爷,这是我们呀,您已经认得我们了,伯爵老爷还要重重地谢您呢。" "放他们过去吧,去他妈的!以后可别再放什么人过去了。不准把马刀随地乱扔,也不准吵架……" 声色俱厉的命令的下半段他们俩已经听不见了。 "这是我们……这是我……这是自己人!"杨凯尔碰见每一个人都这样说。 "怎么样,现在行吗?"当他们最后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他问一个哨兵。 "行;不过我不知道他们放不放你们到监狱里去。现在杨不在,另外一个人代替他在值班。"哨兵答道。 "哎呀,哎呀!"犹太人轻声他说,"这可糟透了,亲爱的老爷!" "领我去!"塔拉斯固执他说。 犹太人只得唯命是从。 在地下室的上端尖细的门旁边,站着一个蓄有三层胡髦的轻装兵。第一层胡髦向后翘,第二层向前突,第三层向下拖,这副模样使他活象一只猫。 犹太人把身子弯得低低的,几乎是侧身而迸,走到他的跟前: "大人,尊贵的大人!" "喂,犹太人,你是跟我说话吗?" "是回禀您的诸,大人!" "哼……可是我不过是一名轻装兵!"三层胡鬓的家伙眼睛里闪着快乐的光,说。 "说真的,我还以为您就是总督本人呢,哎呀,哎呀,哎呀……"说到这儿,犹太人摇着头,叉开指头,"嘿,好气派,说实在的,您象是一位联队长,简直是一位联队长!只要再高升一步,准就是一位联队长啦!您老爷应该骑上一匹快得象一阵风似的好马,去指挥一个联队。" 轻装兵理了理第三层胡毙,同时他的眼睛闪耀着欢乐的光辉。 "军人真是了不起啊!"犹太人继续说下去,"唉,畏·米尔,真是多么好的AIM!金丝线,小铁片……它们金光闪闪的,象太阳在发亮;姑娘们只要一看见军人,那是……哎呀,哎呀!……" 犹太人又摇起头来。 轻装兵一只手捻着第一层胡撬,从牙齿缝里发出一种有些类似马嘶的声音。 "请老爷帮个忙:"犹太人说,"这位侯爷从外国来,想看一看哥萨克。他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见识过哥萨克是什么样的人哩。" 外国伯爵和男爵的出现,在波兰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他们常常只是被好奇心吸引着,来到这儿,想看看几乎带有一半亚洲味道的这欧洲一角:他们认为莫斯科和乌克兰已经位置在亚洲版图以内。因此,轻装兵深施了一礼,觉得自己再来酬答几句是很得体的。 "大人,"他说,"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见他们。这是一群狗,不是人。他们的信仰是谁都不敬重的。" "你胡说,鬼杂种!"布尔巴说,"你自己是狗!你怎么敢说我们的信仰没有人敬重?人家对你们邪教的信仰才不敬重呢!" "啊哈!"轻装兵说,"我知道了,朋友,你是谁:你就是关在这儿的那帮人中间的一个。等着,我去叫咱们的人来。" 塔拉斯发觉了自己的疏忽,可是执拗和愤怒妨碍他把漏洞补救过来。幸亏杨凯尔在这一刹那间赶快插嘴。 "大人!一位伯爵怎么能够又是一个哥萨克呢?他要是一个哥萨克,那么,他哪儿来的这身衣服,怎么会有这一副怕爵的仪表呢?" "这些话你去说给自己听吧!……"轻装兵已经张开大嘴要喊起来了。 "大人阁下,别作声,别作声,看上帝的份上!"杨凯尔叫起来,"别作声!我们为了这个要给您许多钱,您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数目呢:我们要给您两块金币。" "啊哈!两块金币!两块金币在我算得了什么:理发师给我只剃掉一半胡子,我就赏他两块金币。给我一百块金币吧,犹太人!"说到这儿,轻装兵捻着上面的胡蠢,"你要是不给一百块金币,我这就要叫人!" "为什么要这么许多呢!"犹太人脸色发白,一边解开他的皮钱包,一边悲哀他说;可是,侥幸的是,他的钱袋里没有更多的钱,轻装兵不可能数出超过一百以上的金币。"老爷,老爷!快走吧!您瞧,这是多么坏的人呀!"杨凯尔看见轻装兵把钱放在手上拨弄,好象后悔没有再多要些似的,就急忙说。 "你这是怎么啦,鬼轻装兵,"布尔巴说,"拿了钱,却不领我们去看人?不,你应该领我们去看人。你拿了人家的钱,现在就没有权利拒绝了。" "滚开,滚到魔鬼那儿去!再闹,我这就给你们厉害瞧,当场就叫你们……拔起腿走吧,我对你们说,快点!" "老爷!老爷!走吧!真的,我们走吧!该天杀的!叫他尽做恶梦,梦见些令人恶心得要哗唾沫的东西!"可怜的杨凯尔喊。 布尔巴垂倒着头,慢慢地转过身,向后面走去,杨凯尔尽在背后唠叨不休,他一想起白白丢掉的金币,一阵悲伤就把他包围住了。 "为什么要惹翻他呢?让那狗杂种去骂街好了!他是那样一种人,不骂街是不行的!唉,畏·米尔,老天爷给人带来多么好的运气啊!奉送他一百块金币,结果只是把咱们赶走!可是咱们的弟兄们呢,就是扯断他的辫子,把他的脸打得稀烂,也没有人给他一百块金币。噢,我的上帝!慈悲的上帝啊!" 可是,这次失败给布尔巴的影响更要大得多;这一点从那闪烁在他眼睛里的吞噬人的火焰上可以看出来。 "咱们走!"他忽然说,好象鼓起了精神,"咱们到广场上去。我要看看他们怎样折磨他。" "啊呀,老爷!为什么要去呢?那对我们不会有好处。" "咱们走!"布尔巴顽固他说。于是犹太人象个保姆似的,叹着气,跟在他后面走去了。 派定执行死刑的广场,是很不难找到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蜂拥到那儿去。在当时那个野蛮的时代,这不但对于平民,并且对于上层阶级也是一种最吸引人的景象。许多虔诚的老太婆,许多胆小的大姑娘和小媳妇,以后整夜会梦见血淋淋的尸体,睡梦中吓得直叫唤,只有喝醉酒的膘骑兵才会喊得那么响,可是她们还是不肯放过满足好奇心的机会。"唉,什么样的痛苦啊!"她们中间许多人掩着眼睛,转过脸去,带着歇斯底里的热狂叫道。不过,有时却还是在那儿站了许久。也有人张着嘴,向前伸直胳膊,仿佛想跳到大家头上去看个仔细。一个屠户,从一堆狭窄的、瘦小的和普通的脑袋中间钻出他的胖脸蛋来,带着一副行家的神气观察着全部经过,用简短的字句跟那个枪械制造匠交谈着,他把那人唤做"干亲家",因为他们在一个节日曾经在小酒馆里一起喝过酒。有些人热烈地议论着,另外一些甚至还打赌;可是,大部分是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是惯于用手指挖着鼻孔看整个世界和世上所发生的一切事情的。在最前方,就在组成城市卫队的一群胡子兵旁边,站着一个穿军服的年轻波兰绅士,或者宁可说是一个貌似绅士的人,他绝对是把所有的衣服都已经穿在身上,因此在他的寓所里就只剩下一件破衬衫和一双旧皮靴了。两根链条,一根迭一根地挂在他的脖子上,上面串着一枚古钱,他跟他的女友尤素霞站在一起,不断地左顾右盼,以防有人弄脏她的绸衣裳,他把一切都向她解释得清清楚楚,因此绝对再也不能补充什么。 "哪,尤素霞宝贝,"他说,"您所看到的这些人,都是来看怎样处死犯人的。哪,宝贝,您瞧,那个人,手里握着长柄斧头和别的工具的,那就是刽子手,回头他要来行刑。当他用车裂之刑,又用别的刑法折磨犯人的时候,犯人还活着;可是,一所掉脑袋,那么,宝贝,他立刻就鸣呼哀哉了。先还要叫唤和挣扎,可是只要一折掉脑袋,他就既不能叫唤,也不能吃,也不能喝了,因为,宝贝,他不再有一颗脑袋了。"尤素霞怀着恐惧和好奇倾听着这一切。屋顶上布满了人。一些胡子蓬乱的奇形怪状的脸和戴着睡帽似的东西的脸,从天窗里探露出来。贵族阶级坐在露台上,帐棚下面。一位笑容可掬的象白糖般辉耀发亮的小姐,伸出一只美丽的纤手来,扶在栏杆上,一些身体结实的显贵的老爷们,威仪凛然地眺望着。一个服饰华丽的、袖子往后翻转的仆役,忙着递送各种各样的饮料和食品。一个黑眼睛的顽皮女孩,常常角她光滑的小手,抓abada-txt心和果子,向人群中间掷去。一群饥饿的骑士纷纷举起自己的帽子去接,某一个穿着用发黑的金丝线滚边的褪色红外衣的高个儿绅士,从人堆里探出头来,靠着他的胳膊长,第一个抢到了,他在抢到的胜利品上印了许多吻,把它按在心上,然后再放进嘴里。挂在露台下面金丝笼子里的一只鹰也是观众之一:它歪着鼻子,举起一只爪,也兀自在一旁仔细地谛视着人们。可是,群众忽然骚乱起来了,四面八方传来了声音:"带来啦……带来啦!……哥萨克们!……" 他们走过来,光着头,蓄着额发,胡子留得长长的。他们不畏缩,不阴郁,却带着一种平静的傲气向前走去;他们的用贵重呢绒裁制成的衣服破烂了,变成了丝丝褴褛挂在他们身上。他们对人不理睬,也不行礼。走在最前面的是奥斯达普。 当塔拉斯看到他的奥斯达普的时候,他是怎样感觉的呢?那时候他心头是怎样的一股滋味?他从人群里望着他,不漏掉他的任何一个动作。他们已经走近了刑场。奥斯达普站住了。首先轮到他喝于这一杯。他看了看自己人,向上举起一只手,高声地说: "老天爷,不要叫所有站在这儿的邪教徒们,这些不信神的家伙,听到基督徒痛苦的呻吟!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都不要哼一声!" 说完,他走近了断头台。好哇,儿子,好哇!"布尔巴轻轻地说,把白发苍苍的头向下垂倒。 刽子手把他的褴褛的破衣剥下了;有人过来把他的手和脚捆在特设的木架上,接着……我们不打算用地狱般的痛苦景象来搅扰读者的心,他们看到这些景象是会毛骨悚然的。这些景象是当时那个野蛮的残酷的时代的产物,在那个时代里,人们还过着专门宣扬战功的血腥气的生活,精神上习惯于这种生活而无暇顾念到人道。极少数的人是这个时代的例外,他们徒然反对着这种可怕的刑罚。国王以及许多头脑清醒、灵魂开明的骑士们徒然认为这种残暴的刑罚结果只会给哥萨克民族的复仇之念火上添油,可是,国王和有识之士的权威,跟公卿们的放纵行为和横蛮意志相形之下,就一点也不起作用,这些公卿们轻举妄动,极端缺乏远见,具有幼稚的虚荣心和无谓的骄做,把议会变成了政府的讽刺画。奥斯达普象巨人似的忍受着折磨和酷刑。一声叫唤,一声呻吟也听不见,甚至当折断他的手脚的骨头的时候,当骨头的可怕的折裂声通过死一般的人群连最远的看客也听到的时候,当妇女们转过她们的眼睛的时候,——没有丝毫类似呻吟的声音从他的嘴里透露出来,他够脸连颤动都没有颤动一下。塔拉斯站在人群里,低着头,同时骄傲地抬起眼睛,赞许地只是说:"好哇,儿子,好哇!" 可是,当他受到最后的死的痛苦的时候,他的力量好象开始衰竭了。他扫视了一下周围:天哪,全是一些不认识的人,陌生的脸!在他临死时只要有一个亲人在旁边就好了啊!他不想听软弱的母亲的哭泣和悲叹,或是撕着头发、捶着白净的胸脯的妻子的疯狂的号陶;他现在想看见一个坚强的男子,用贤智的话使他精神健旺,在临终时使他得到安慰。接着,他的力量消逝了,在一种灵魂衰弱的状态中喊道: "爹!你在哪儿?你听见了没有?" "我听着呢!"在普遍的寂静中发出了这一声喊叫,成千上万的群众顿时都战栗了起来。 一部分骑兵赶过来仔细地检查群众。杨凯尔的脸象死一样地发白,当他们跑得离开他远些的时候,他心惊胆战地转过身去望望塔拉斯;可是塔拉斯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他已经消失得影踪全无了。上一页 目 录下一页□ 作者:果戈理 满涛 译第十二节 塔拉斯的下落被人找到了。十二万哥萨克军队出现在乌克兰的边境上。这已经不是出发去掠夺战利品或是驱逐鞑靼人的小部队或分遣队了。不,整个民族起来了,因为人民的忍耐到了尽头,他们起来复仇,是为了他们的权利被躁贿,他们的人格遭到可耻的贬损,祖先的信仰和神圣的旧习被凌辱,教堂被亵渎,异邦老爷们横行霸道,压迫日甚一日,实行宗教合并,犹太人在基督教的国土上令人发指地占着支配权,并且也是为了远古以来累积和加重哥萨克们的刻骨仇恨的一切原因。一个年轻的、但意志坚强的统帅,奥斯特兰尼察,率领着这全部浩浩荡荡人数众多的军队。在他身旁,可以看到他的一个年迈的、经验宏富的战友和顾问,古尼亚,八个联队长率领着各包括一万二千人兵力的联队,两个总副官和一个总令杖官①骑马走在统帅的后面。总旗官掌着主旗;许多别的军旗和旗帜在远处迎风飘展;令杖官们掌着令杖。此外还有许多别的将官:辎重官们、骑兵中尉们、联队书记们,他们后面还有步兵和骑兵的队伍;志愿兵和义勇兵几乎跟有军籍的正规①旧时哥萨克统帅有令杖以标志其职权,杖上缚有一缕马尾,执掌这种令杖的官,姑译为"令杖官",而这一类官员中的最高负责人,则译为"总令杖官"。兵募集得一样多。各处的哥萨克都起来了!有来自契吉林的,有来自彼烈雅斯拉夫的,有来自巴土林的,有来自格鲁霍夫的,有来自下第聂伯地区的,有来自第聂伯河的整个上游地区及其他附近岛屿的。数计不清的马匹和无数的车辆婉蜒不绝地布列在原野上。在哥萨克军中间,在这八个联队中间,最精锐的这样一个联队,这就是塔拉斯·布尔巴所率领的联队。一切都使他在别人面前占着优势:无谁是讲到他的高龄,充足的经验,调兵遣将的本领,或者比所有的人都更强烈的对敌人的憎恨。他的无情的凶暴和残忍,甚至在哥萨克们看来也显得过分。他的白发苍苍的头脑里只想到火焚和绞刑台,他在军事会议中所发表的意见,总离不了歼灭这两个字。 这儿不必记述哥萨克们建立功勋的全部战役,更不必记述逐步展开的全部战况:这一切都被载入编年史的篇页了。大家知道,在俄罗斯国土上,为信仰执戈奋起的战争是一种什么样的战争:再没有比信仰更强大的力量了。它森严可畏而又不可战胜,象澎湃汹涌瞬息万变的大海中的出于鬼斧神工的一座巨岩一样。它把一整块石头筑成的一垛不可摧毁的墙壁,从海底深处顶起,一直顶到天空。到处都可以望见它,它一直眺望着从身边奔涌过去的万丈怒涛。船要是碰上去,那可就倒霉啦!船上的无力的缆索片片飞散,船上的一切都毁成灰烬,沉没在海底,受难者们的悲惨的叫声回响在四周震荡的空气里。 编年史详细描写了波兰警备队怎样从被解放的城市里仓皇逃走;不法的犹太土地经租人怎样被吊死,波兰皇家统帅尼古拉·波托茨基率领无数大军和这不可战胜的力量对垒作战是多么软弱无力;他被打败和追击之后,怎样把他一部分最精锐的军队淹死在一条小河里;凶悍的哥萨克联队怎样在一个小镇波隆内包围了他们;以及波兰统帅怎样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得宣誓承认,国王和政府公卿答应完全赔偿一切损失,并归还一切从前获得的权利和特权。可是,哥萨克们不是这样容易善罢甘休的人:他们早就知道波兰人的誓约是什么东西。如果不是住在小镇上的俄罗斯牧师们救了他的命,波托茨基就不能再骑在那匹价值六千卢布的喀尔巴吁产的高头大马上耀武扬威,吸引贵妇们的垂青和贵族们的嫉妒,也不能再大设筵席招待元老院议员们,在议会中显露头角了。当所有披着金色灿烂的袈裟的牧师们捧着圣像和十字架,戴着法冠的主教走在最前面,手里也捧着十字架,一同迎上前来的时候,哥萨克们都低下了头,脱掉了帽子。他们在这时候不会尊敬任何人,甚至连国王也不会尊敬,可是他们不敢反对自己的基督教教会,并且对自己的牧师总是要表示敬意的。统帅和联队长们同意释放波托茨基,取得了他的誓约,要他保证让一切基督教教会自由行使职权,忘掉旧恨,新仇,对哥萨克军人不加任何侮辱。只有一个联队长不同意这样的靖和。这个人就是塔拉斯。他从头上揪掉一络头发,叫道。 "喂,统帅和联队长们!象娘儿们那么软绵绵,可不成呀!别相信波兰人的活,那些狗会出卖我们的。" 当联队书记拿出和约来,统帅伸出赋有权力的手在上面签字的时候,他从身上解下一把纯钢的刀,用上等钢打成的贵重的土耳其马刀,把它径似的一折两段,远远地分开抛在两边,说道: "永别了!伙伴们,象这把刀的两端不能拼在一起做成一把马刀一样,我们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了。记住我的临别赠言,说到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壮大了,提得更高了,增添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大家都因为这种带着预言性的话而感到骚动不安起来:你们会在自己临终之前想起我的!你们以为买得了安静与和平,你们以为就要享享清福了?你们要享的是另外一种福:统帅呀,人家要剥掉你脑袋上的皮,用荞麦糠填满你的脑壳,把你的脑袋长久地偎览在各处市集上!老乡们,你们也保全不了自己的脑袋!即使不把你们象绵羊似的活活的放在锅子里煮,你们也会倒毙在四面砌着石墙的潮湿的地牢里! "还有你们,小伙子们!"他转过身来向着自己的部下,"是死在后灶上和娘儿们的暖炕上,也不是醉醒醒地死在酒店的围墙下面,而是象哥萨克那样光明磊落地死去,大家死在一张床上,象一对新郎和新娘一样?要不然,你们也许愿意回到家里去,改宗邪教,把波兰的天主教僧侣背在自己的背上吧?" "跟你走,联队长老爷!跟你走!"塔拉斯联队里的人大伙儿喊,陆续又有不少别的联队里的人跑了过来。 "要跟我,就跟我吧!"塔拉斯说,把头上的帽子往下拉了一拉,凶狠狠地对所有留下的人望了一眼,骑在马上整整好姿势,对部下喊道:"谁都不可能用侮辱的言语来责备我们!好,走吧,小伙子们,咱们上天主教徒那儿去逛几天!" 说英话,他朝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向前驰去,一百辆辎重车婉蜒不绝地跟在他后面,旁边还跟着无数哥萨克骑兵和步兵,他频频回头,凶狠狠地扫视所有留下的人,眼光里充满着愤怒。谁都不敢拦阻他们。这个联队在所有的军士前面开走了,塔拉斯还长久地频频回头,老是凶狠狠地望着。 统帅和联队长们茫然不知所措地站着,大家沉思着,静默了许久,好象被一种什么沉重的预感压迫着似的。塔拉斯的预言不是没有道理的:一切果然都象他预言的那样应验了。在卡涅夫城下发生了背信弃义的行为之后又过了一些时候,统帅的首级就和许多高级官员的首级一起高悬在柱于上了。 塔拉斯怎么样呢?塔拉斯率领着自己的联队漫游了整个波兰,烧毁了十八个小镇,将近四十座天主教礼拜堂,并且已经达到克拉科夫了。他杀死了许多各种各样的波兰绅士,劫掠了许多最富有、最漂亮的城堡;哥萨克们把小心珍藏在老爷们地窖里的一瓮瓮陈年蜜酒和佳酿打开了,淌得满地都是;把藏在储藏室里的贵重的呢绒、衣服和器具扯个稀烂,烧个精光。"什么东西都不要怜惜!"塔拉斯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说。哥萨克们没有敬重那些黑眉毛的妇人,白胸脯嫩脸蛋的姑娘;即使躲在祭坛旁边,她们也不能幸免于难,因为塔拉斯把她们连同祭坛一起都烧了。许多双雪白的手,从熊熊的火焰中举向天上,传出一阵阵凄惨的喊声,这喊声会使冷冰冰的大地震动,会使原野上的青草因为怜悯而向下低垂。可是残酷的哥萨克们毫不介意,他们在街上用长矛把她们的婴儿挑起,也扔进火焰中去和她们一块儿烧死。"邪教的波兰人呀,你们瞧,这就是给奥斯达普举行的追悼!"塔拉斯只是一个劲儿他说。于是他在每一个村里都给奥斯达普举行这样的追悼,直等到波兰政府发觉塔拉斯的行为超出寻常抢劫的范围,委派先前的那个波托茨基率领五个联队一定要把塔拉斯捕获为止。 在六天中间,哥萨克们抄着村路,逃开了所有的几次追击;马匹几乎受不住这样异乎寻常的疾驰,结果总算把哥萨克们救出了险境。可是,波托茨基这一次并没有辜负他所受的委托:他披星戴月,不知疲劳地追击他们,终于在德涅斯特尔河沿岸赶上了,布尔巴占据一座被放弃的坍塌的要塞,正在那儿稍事休息。 它耸立在德涅斯特尔河畔的一处陡崖上,露出着崩坏的围墙和坍塌的墙壁的残骸,悬崖顶上满布着碎石和烂砖,好象随时都会土崩瓦解,倒下去似的。就在这儿,皇家统帅波托茨基从邻接原野的两个侧面包围了他。哥萨克们用砖头和石块打退敌人,厮杀和抵抗了四天。可是粮袜和力量耗竭了,塔拉斯决定要杀开一条血路,突围出去,哥萨克们本来已经快要冲出重围了,骏马也许再能忠实地为他们效一次劳,可是忽然,在跑着的时候,塔拉斯停住了,叫道:"等一等!装好烟草的一只烟斗掉了;我不愿意我的烟斗让邪教的波兰人拿去!"于是老联队长弯倒身去,开始在草丛里寻找那只装满烟草的烟斗,无论在海上,陆上,行军中,或是在家里,那是他的一个不可须臾分离的伴侣。可是,这当口,一伙人忽然一涌而上,按住了他的强有力的肩膀。他用尽全身的力量挣扎,可是那些捉住他的轻装兵们已经不象先前似的纷纷跌倒在地上了。"唉,年纪老了,年纪老了!"他说,这个胖胖的老联队长哭了起来。可是,原因不在年纪老,原因在于寡不敌众。至少有三十个人吊住了他的手和脚。 "冒失鬼落网了!"波兰人喊, "现在必须想想给这老狗表示什么样的最高的敬意。"结果,得到统帅的批准,决定当众把他活活的烧死。这儿矗立着一棵光秃秃的树,树梢被雷劈掉了。有人用铁链把他拴在树干上,用钉子钉住他的双手、把他吊得高高的,好让各处都可以望见这个哥萨克,接着又立刻在树底下堆起了柴薪。可是,塔拉斯没有望那柴堆,也没有想到人家要放火烧死他;他,这个一片赤诚的人,望着哥萨克们在进行掩护射击的那一头:他届高临下,一切都了如指掌。 "快一点,小伙子们,"他喊,"快占领树林后边的那座小山:他们不会攻上去的!" 可是,风没有把他的话传送过去。"他们完了,完了,落了一场空!"他绝望他说,往下面望了一眼德涅斯特尔河在那儿发亮。他的眼睛里闪出了一道快乐的光辉,他看见灌木丛中露出四只船的船梢,他运足气,扯开嗓子,大声地喊道: "到岸边去!小伙子们,到岸边去!顺着右边山脚的小道下去。岸边停靠着舢板船,把所有的船都划走,别让追兵赶上!" 这一次凤从另一方面刮,他的话都被哥萨克们听见了。可是,为了这个忠告,他头上立刻受了刀背的一击,打得他眼前金星直冒。 哥萨克们飞快地顺着山脚的小道跑去;可是追兵已经逼近了。往前一看,只见山径迂回曲折,盘绕不尽,一边有许多弯道。"啊,伙伴们:咱们拼了吧!"大伙儿说,停了一刹那,接着,扬起鞭子来一挥,只听见唆的一声,他们的鞑靼产的马就离开了地面,象蛇似的浮在天空里,飞过悬崖峭壁,扑通一声笔直地落到德涅斯特尔河里去了。只有两个人没有落到河里,从高处摔在岩石上,甚至连喊都没有喊一声,就连人带马永远毁灭在那儿了。可是哥萨克们已经和马一起在河里浮游着,解开了舢板船。波兰人在悬崖峭壁上停住了,对这种闻所未闻的克的行为感到十分惊奇,寻思着:他们要不要也纵马一跃?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的联队长,就是曾经迷惑过可怜的安德烈的那美丽波兰姑娘的亲哥哥,没有想许久,就骑着马,鼓足全身的力气跟着哥萨克们一起跳下去:他骑在马上,在空中连翻了三个筋斗,笔直地摔在尖利的悬崖上。尖利的岩石把坠在峭壁中间的他撕裂成一块块,他的脑浆混合着鲜血,飞溅在生长在坑洼的脸阻石壁间的灌木丛上。 当塔拉斯·布尔巴被人击昏后,重新清醒过来,望了望德涅斯特尔河的时候,哥萨克们已经坐在船上,划起桨来了:上面弹如雨下,但都打不到他们的身边。老联队长的快乐的眼睛奕奕闪光了。 "永别了,伙伴们!"他从上面向他们喊,"记住我,明年春天再上这儿来,痛痛快快地逛一下!鬼波兰人,你们得到了什么?你们以为世上有什么东西能叫哥萨克害怕吗?等着瞧吧,终有一天,终有一天,你们会认识俄罗斯的正教信仰是什么东西!远远近近的人现在都已经感觉到,帝王将从俄罗斯国土上升起,世间将不会有一种力量胆敢不向他表示屈服!……" 这时候,柴薪上已经升起了熊熊的烈火,把他的双脚卷进去了,火焰笼罩了那棵树……可是,难道在世上能够找到这样一种火,痛苦,和这样一种力量,能够战胜俄罗斯力量吗? 德涅斯特尔河不是一条小河,这儿有许多港湾,茂密的芦苇丛,浅滩和不见底的深渊;镜子般光洁的河面问亮着,回响着天鹅的嘹亮的鸣声,一只骄傲的白颊凫迅速地在河面上掠过,还有许多鹅、红胸脯的流苏鹅和各种各样别的雀鸟,栖息在芦苇丛里和沿岸一带。哥萨克们飞快地驾着狭窄的双舵舢板船,齐心一致地划着桨,小心地绕过浅滩,不免惊起一些飞翔的雀鸟,一边谈论着自己的联队长。上一页 目 录□ 作者:果戈理 满涛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