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右还是朝左?”马科瓦尔多嚷道,可他也不知道,他是否是冲着虚无嚷嚷。回答,或者说回答的尾声,传了过来:“……方向!”其实,由于彼此看不清楚对方的位置,所以即便那人影指出向左还是向右,也等于白说。马科瓦尔多现在朝马路对面的人行道走去,那里不太远处闪现出一丝灯光,可实际的距离却很远,需要经过一个广场,广场中间是长满青草的安全岛,还有指示车辆转弯的箭头,这是惟一能辨认出来的标记。已是夜深时分,不过还应当有一两家咖啡店、酒店在营业。熠熠闪烁的招牌刚显出“酒吧”的字样,便倏然熄灭了。黑夜像一道金属帘门,瞬息间遮住了原先光闪闪的玻璃窗。他这时才明白,酒吧关门了,而且离他很远。马科瓦尔多需要寻找另外的灯光来辨别方位。他朝前走去,但他不晓得,他走的路是否正确,他也不晓得,他去追寻的灯光,可就是方才闪现的灯光,或者它会出现在别的什么地点,或者干脆捉摸不定。他在一重漆黑的、又略呈乳白色的雾尘中行走,这雾尘是如此的细密,以致他觉得雾尘透过大衣,钻进了身子,他像掉进了一个筛子,像海绵吸水似的浑身浸透了雾尘。他追寻到的灯光,原来是透过一家酒店烟雾迷蒙的玻璃门射 出来的。酒店里座无虚席,酒吧柜前也站着人,也许是照明不佳, 也许是大雾渗透了进来,这里的人影也显得模糊不清,就像电影里 看到的古代或僻远地区的酒店。“我要去……也许你们知道……潘克拉齐埃蒂大街……”他向顾客们打听。酒店里一片喧闹,酒醉的顾客们大声狂笑,认定他也喝醉了。他腼腆地提出的问题,他得到的回答,也同样是模模糊糊、含混不清的。为了暖暖身子,他起初向侍者要了,或者说那些站在酒吧柜台前的顾客吩咐他要了四分之一公升葡萄酒,随后,又是半公斤,几位顾客拍拍他的肩膀,又请他喝了几杯。总而言之,当他从酒店走出来的时候,他比原先更糊涂,更不清楚怎样走回家去了,大雾也比任何时候都更浓地淹没了茫茫大地和一切色彩。拖着被酒暖热的身子,他走了足足一刻钟。走着走着,他不时觉得需要往左或往右走几步,以便掌握人行道的宽度,需要用手去摸摸店家的墙,如果他还确实沿着人行道行走,确实还有店家的墙的话。走着走着,他脑子里的迷雾好像稀淡了,而街上的迷雾则更稠浓了。他记得,酒店里的人指点他说,再往前走一段路,约摸一百米,然后再向人打听。不过,他现在不晓得,从酒店出来以后,他究竟走了多远,也许,他仍然是围着那安全岛转悠。这里似乎是无人居住的地区,周围的砖墙很像工厂的围墙,拐角处竖着一块指示地名的路牌,可悬吊在马路中央的路灯无法把光线投射到路牌上。马科瓦尔多很想看清牌上的路名,便爬上了有着“禁止停车”标志牌的杆子。他从杆子的顶端探出身子,把鼻子贴近路牌,可地名的字迹已经褪色,他随身没有带火柴,否则只要擦亮一根火柴就可照见。路牌上方的那堵墙显得平坦、宽阔,马科瓦尔多从“禁止停车”标志牌的杆子上纵身一跃,登上了墙面。他站在墙的边缘,隐约看见一块发白的大告示牌。他沿着墙面的边缘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告示牌跟前,只见路灯照耀下,告示牌的白底上赫然显出几个黑字:“严禁行人通行”,可他竟没有从这块告示牌获得任何启示。墙的边缘相当宽阔,可以放心大胆地在上面行走。说实话,走在墙上比走人行道还要好,因为路灯在黑暗中投下一条光带,正好照亮他的脚步。走了一段,墙消失了。马科瓦尔多迎面碰上了根柱子,他拐了个九十度的弯,又继续朝前走去。一路上,马科瓦尔多不断遇到拐角、凹角、岔口、柱子,他的行走路线呈现出不规则的图形。他不止一次地认为,那墙已经到了尽头,不料马上发现,它又朝另一方向延伸。弯弯曲曲地走了一程又一程,他已经晕头转向,不晓得该从哪里跳下去,重新回到马路上。跳下去……而如果墙和马路高低悬殊,那怎么办呢?他在一根柱子前蹲下来,试图察看一番墙下的情况,但没有任何光线能照见下面黑漆漆的一片。也许墙和马路的高低只有两米,可现在简直像是万丈深渊。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出路很快显现了。那是跟墙面相连的一片发白的平地,他踏上平地,走了几步,心想这也许是一座建筑的水泥屋顶,一直伸向黑暗深处。他马上后悔踏上了这块平地,如今他失去了任何借以辨别道路的标记,他离开路灯愈来愈远,他每走一步都可能走向屋顶的边缘,或者再往前,跌入虚无。那虚无确实是无底洞。往下看,只见远处点点灯光闪烁,如果那是路灯,那么地面一定还在更深的低处。马科瓦尔多好像悬吊在一种难以想像的进退两难的空间。突然,上方显出了绿色和红色的灯光,排列成星座似的不规则形状。他抬起头察看这些灯光,不知不觉一脚踩空,径直朝虚无坠落下去。“我完蛋了!”这一可怕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闪过。说时迟,那时快,他却一屁股跌坐在一片柔软的地面上,他的双手触摸到了青草;他倒在一片草地的中央,安然无恙。那些低处的灯光,他起先曾觉得很远很远,原来是紧贴地面的无数串灯光。贴近地面安装灯光是颇为少见的,不过倒也给他指明了道路,走路方便多了。眼下,他不再脚踩青草,而是脚踏水泥地,一条很宽的水泥道路穿过草地,被紧贴地面的那些灯光照得清清楚楚。周围,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五彩的亮光在高空不时闪现和消失。“水泥路总会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的。”马科瓦尔多暗自思忖,沿着水泥路走去。他走到一个岔路口,或者说交叉路口,每一条岔路边都亮着贴近地面的小灯,路面写着斗大的白色数字。他泄气了。周围平坦的草地和迷蒙的烟雾不见了。如今选择往哪个方向走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在这时,他看见一束跟人一般高的光线闪动。他看见一个人,确确实实是一个人,好像穿着一套黄色工作服,双手挥动两块像火车站站长指挥列车运行的信号牌。马科瓦尔多朝此人跑去,还没有到他跟前,便气喘吁吁地说道:“喂,请您告诉我,在这样的大雾天气,我该怎么办?请听我说……”“不必担心,”那位穿黄色工作服的人平静而热情地回答,“千米以上的高空没有雾,您尽管放心走吧,扶梯在那边,朝前走,其他人都上去了。”这几句话虽然说得不明不白,可马科瓦尔多深受鼓舞。他特别高兴地听到,附近还有其他的人。他便不再多问什么,赶紧去追赶其他的人。那穿黄色工作服的人神秘地预告的扶梯,其实是一张梯子,梯级很方便,两边挡板在黑暗中泛着银白色。马科瓦尔多登上了扶梯。在一扇小门的门坎上,一位小姐彬彬有礼地向他问好,他觉得这份温情不可能是向他表示的。马科瓦尔多连声说道:“向您致意,小姐!太好了!”他浑身浸透了寒气和潮气,如今竟能找到一个休憩的场所,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走了进去,一双眼睛被灯光照耀得睁不开来,他连忙眨巴眨巴眼睛。他发现这不是什么住家。那么,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呢?他相信他明白了,他走进了一辆公共汽车,这是一辆长长的、有很多空位子的公共汽车。他坐了下来。他平常不坐公共汽车,而乘电车回家,因为电车的票价便宜,但这一次他在一个僻远的地区迷了路,这里只有公共汽车通行。真幸运,看来这是最后一班车,让他赶上了!座椅很柔软,舒服极了!马科瓦尔多现在意识到了,他以后将永远乘坐公共汽车,虽然乘客要受到某些限制,因为他此刻听到扩音器里宣布:“请不要吸烟,请系上安全带……”还有,汽车启动时,发动机的声音太喧闹了。一位身穿制服的人在座椅之间走动。“对不起,检票员先生,”马科瓦尔多问道,“您可知道,潘克拉齐奥·潘克拉齐埃蒂大街可有一站?”“您说什么,先生?第一站是孟买,然后是加尔各答和新加坡。”马科瓦尔多环顾四周,只见其他位子上端坐着留大胡子、头上缠大头巾的印度人。也有个别的妇女,身裹绣花的莎丽服,额头上点着吉祥痣。窗外,夜空里繁星点点。此刻,飞机穿过一层浓浓的云雾,正朝晴朗的高空飞去。有毒的兔子当出院那天来临,一个已经能走路的人从早上就在病房里绕,寻找他出院后的步伐、口哨,在病人面前充健康不是为了让别人羡慕他,而是因为乐于使用鼓舞的声调。看着玻璃窗外的太阳,或者看着雾,如果那天有雾的话,歌颂城里的噪音:一切都和以往不同,之前每个早晨一面感到那来自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的光与音渗进来,一面于床的栅栏之间醒过来。如今外面的世界重新属于他:病愈者通常自然而然地就认识到这一点;然后在一瞬间,又闻到医院的气味。马可瓦多——天早晨等着医生在他的职工医疗证写上某些东西以便出院时,在身边察觉到这种气氛,病愈了。医生拿着文件跟他说:“在这儿等。”然后留下他单独一人在诊疗室里。马可瓦多看着他痛恨过的白釉家具,装满面目狰狞物质的化学试管,试着以正要离开这一切的想法来振奋自己:可是他没办法感受到那份应有的喜悦。或许是因为想起又要回到公司去搬箱子,或许是因为担心这段时间他的孩子们不知道又惹了什么麻烦,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外面的雾,让他觉得自己将在一片空茫中离开,融化于虚无的湿气之内。环顾四周,模模糊糊的感觉到必须要喜欢某样在那里的东西,可是触目所见都让他厌烦而不自在。就在那个时候,看见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兔子。一只白兔子,有着长而松软的毛,小小的粉红三角鼻,惊慌失措的红眼睛,绒毛未丰的耳朵几乎贴平在脊背上。它并不胖,但是关在那个狭窄的笼子里,它蜷曲的椭圆身躯还是占满了整个金属网,因颤抖而波动的长毛一撮撮地伸到外面来。笼外的桌面上,有一些剩的青草和一根胡萝卜。马可瓦多想那只兔子该有多么不快乐,被关在那拥挤的空间里,看着那根胡萝卜却又吃不到。于是他把笼门打开。兔子并没有出来:它在那儿停着不动,只有鼻子轻微地抽搐,好像装腔作势地咀嚼着东西。马可瓦多拿起胡萝卜递近它,然后慢慢抽回,好引兔子出来。兔子跟着,咬住胡萝卜,勤快地就马可瓦多的手上啃了起来。男人轻抚兔子的背脊,触摸的同时也掂掂看它胖不胖。在毛皮下,他摸到一把瘦骨头。从这一点,再加上兔子啃胡萝卜的方式,他就知道医院一定没让它吃饱。“如果是我养它,”马可瓦多想:“我一定把它塞得圆滚滚的跟球一样。”他满是爱怜地看着兔子,就像饲养者在和善照顾动物的同时,预见的是将来烘烤的菜肴。如此,在度过日复一日苍白的住院期后要出院的那个时刻,发现了一个朋友,一个原本可以填补他的时间及心灵的朋友,但现在他得跟这个朋友分手,回到云雾弥漫,再也遇不到兔子的城里去。胡萝卜几乎快吃光了,马可瓦多抱起小动物四处寻找是否还有其他东西可以喂它。把兔子的鼻子凑近医生书桌上的二小盆绣球花,不过看起来它的兴趣不大。就在这个时候,马可瓦多听到医生的脚步声正要进门:怎么向他解释为什么抱着这只兔子呢?马可瓦多穿着束腰的工作夹克,匆匆忙忙地把兔子往夹克里一塞,把扣子扣起来,又为了不让医生看到那跳动的一团在胃的位置,便把兔子挪到后面去,顶在背上。兔子被吓到,一动也不动。马可瓦多拿回他的文件,为了转身出去,又把兔子换到胸前。就这样,夹克里藏着兔子,他离开医院去公司上工。“哦,你终于病好了?”车间主任威利哲姆看到他来上工。“你这儿长了什么东西?”指着马可瓦多凸出的前胸。“我贴了一块热膏药防止痉挛。”马可瓦多说。在那时,兔子刚好扭了一下,而马可瓦多就像癫痫病患往上一跳。“谁戳你啦?”威利哲姆问。“没有,我打嗝。”马可瓦多回答,并用手把兔子推到背后去。“我看你还有点不对劲,”主任说。兔子试着要往背上爬,马可瓦多耸起肩膀让它下去。“你在发抖。再回家休息一天吧,明天你就会好了。”回家的时候,马可瓦多像幸运的猎人那样拎着兔子的耳朵进门。“爸!爸!”小孩们一面迎上来一面欢呼。“你在哪里抓到的?送给我们吗?是我们的礼物?”并马上伸手抓兔子。“你回来啦?”太太说,从她看他的眼光,马可瓦多就知道他的住院只增添了太太对他新的怨恨。“一只活的小动物?你想干嘛?它会把家里弄脏。”马可瓦多把桌子清干净,把缩成一团试图就此消失的兔子放在中央。“谁碰它谁倒楣!”他说,“这是我们的兔子,它可以安心发胖直到圣诞节。”“它是公的,还是母的?”小米凯尔问。马可瓦多倒没想过它是雌兔的可能性。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个新的计划:如果是一只母的,就可以生其他的小兔子,然后发展成畜牧业。在他的梦幻中,家里湿渍斑斑的墙壁消失无踪,出现的是田野间的一座农庄。 它是公的。可是畜牧业的念头已经进到马可瓦多的脑袋里。虽然它是雄兔,不过是一只很英俊的雄兔,可以找到它的新娘和其他办法来组织一个家庭。“我们给它吃什么,,连我们自己都没得吃?”太太尖酸地说。“这个由我来负责。”马可瓦多说。第二天在公司,马可瓦多从他每天早上带出去浇水再放回原位的那几盆主管办公室的盆栽各拔下一片叶子:这边拔几叶宽大亮丽的,那边拔几叶晦暗无光的,全塞进夹克里。接着问一位带着一小束花的女职员:“你男朋友送的?可以给我一枝吗?”把花也放进口袋。对正在削梨的年轻人说:“把皮留给我。”如此,东一片叶子,西一串果皮,再加上花瓣,希望能喂饱小动物。在某个时刻,威利哲姆先生派人来叫他。“他们发现植物掉叶子了?”马可瓦多自问,习惯性地感到内疚。车间主任那儿有医院的医生,两名红十字医务人员,和一位民警。“请注意,”医生说,“我诊疗室里的一只兔子不见了。如果你知道任何消息,建议你不要耍诈。因为我们在那只兔子身上注射了一种很可怕的病菌,可以传染全城。我不用问你是不是把它吃了,否则这个时候你已经不在人间了。”在公司外等着一辆救护车,大家急忙上车,持续呼啸着警笛奔驰在马路和林荫大道上,往马可瓦多家开去:沿路留下了马可瓦多沮丧地从车窗丢出去的一行绿叶、果皮和花朵。马可瓦多的太太那天早上不知道拿什么下锅。看着她丈夫前一天带回来的兔子,现在关在一个塞满纸屑的临时笼子里。“它来得正好,”自言自语道:“钱嘛是一毛也没有,月薪也已经拿去支付职工医疗会不给付的额外医药费,店铺又不让我们赊帐,还谈什么畜牧业或是圣诞节吃烤兔子。我们自己有一顿没一顿的,还要喂兔子!”“伊索莉娜,”叫女儿,“你已经大了,应该学着怎么煮兔子。你先把它杀了,皮剥了,然后我告诉你该怎么做。”伊索莉娜正在读报上连载的言情小说。“不,”哼哼唧唧的,“你把它杀了,皮剥了,然后我再去看你怎么煮。”“好!”妈妈说。“要我杀它我没有这个勇气。可是我知道很简单,只要拎着耳朵,在它后脑勺猛敲一下。至于剥皮嘛,待会再看着办。” “我们什么也看不到,”女儿头都不抬地说:“让我打一只活兔子的后脑我不于,剥皮更是想都不用想。”三个小男孩竖起耳朵听着这番对话。 妈妈沉思了一会,看着小孩们,然后说:“男生们……。”小男孩仿佛约好的,一起转身背对母亲往房间外面走去。 “等一下!”妈妈说。“我是要问你们想不想带兔子出去。可以绑条彩带在它脖子上,然后一起去散个步。”男孩子停了下来,彼此对望。“去哪里散步?”小米凯尔问。“嗯,随便走走。然后去找蒂欧蜜拉太太,你们把兔子带去给她,请她帮忙杀一下兔子,把皮剥了,她那么能干。”做妈的触到了痒处:她知道小孩子会震慑于他们感兴趣的东西,至于其他的,就不愿意多想了。于是他们找出一条淡紫色的长彩带,绑在小动物的脖子上,孩子们像牵狗一样,手握彩带,拽着身后不情不愿、勒得半死的兔子。“告诉蒂欧蜜拉太太,”妈妈叮咛着,“她可以留一只兔腿下来!不,还是告诉她留兔头好了。啊,随便她了。”当马可瓦多的屋子被护理人员、医生、守卫和警察重重包围时?小孩刚刚出了门。马可瓦多夹在他们中间半死不活的。“从医院带出来的兔子是在这里吧?快点,指给我们看它在哪里,但不要碰它:它身上有一种很可怕的病菌!”马可瓦多带着大家到笼子前面,但笼子是空的。“已经吃掉了?…”“不,没有!”“那么它在哪里?”“在蒂欧蜜拉太太家!”所有追缉者又开始他们的狩猎。敲开蒂欧蜜拉太太的门。“兔子?什么兔子?你们疯啦?”看着自己家涌进一批穿着白衬衫和制服的陌生人,为了找一只兔子,老太太差点中风。她对马可瓦多的兔子毫不知情。事实上,三个小男孩为了拯救那只兔子,想好要把它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跟它玩一会儿然后放它走;所以他们没在蒂欧蜜拉太太家的楼梯口停下来,而决定爬到屋顶上方的平台去,准备跟妈妈说兔子弄断绳子跑掉了。但是再也没有比兔子更不适合逃亡的动物了。让它爬那些阶梯就是一个问题:每一阶都把它吓得缩成一团。最后只好把它抱在怀里带上楼去。在屋顶平台,小孩们想让兔子快跑:它不跑。试着把兔子放在屋檐上看它能不能像猫那样走路:但看起来它似乎受不了晕眩。又试着把兔子抬到电视天线上看它能不能保持平衡:不能,直直跌了下来。觉得无聊,小孩扯断彩带,留下自由的小动物和它面前一望无际的倾斜、多角的屋顶,便离开了。当它独处的时候,兔子就开始移动了。试着走了几步,看看四周,换个方向,转个身,然后小步小步的轻跳,往屋顶走去。这只小动物生来就是受束缚的:它对自由的渴望并非漫无边际,对它而言,能够有这么一会儿不用害怕就已经是生命中的幸福了。现在它可以自由移动,周围没有任何令它害怕的事,可以说是它这辈子头一遭。这个地方不比寻常,但是它永远无法建立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不是寻常的清楚观念。自从它感觉到体内有一种难以分辨的、神秘的痛苦在侵蚀后,它对内部的世界越来越缺乏兴趣。于是它踏上屋顶,猫咪们看见它跳上来,不知道那是谁,都胆怯地后退了。经过老虎窗、天窗、屋顶平台,兔子的行踪并没有被忽略。有人开始在窗台上摆盆生菜,然后躲在窗帘后偷窥;有人把梨核丢在屋瓦上,并在旁边用细绳子布下陷阱;有人在屋檐上拉了一线的胡萝卜块,直通到自家的老虎窗前。所有住在顶楼的家庭都传颂着一句口号:“今天有炖兔肉——或烩兔肉——或——烤兔子。”小动物注意到这些诡计,这些静悄悄的食物的供应。尽管它很饿,仍抱持怀疑。因为它知道每一次人类试图用食物引诱它,就会发生一些不知名的和痛苦的事:把一支针管或手术刀插在它身上;或把它塞进一件扣扣子的夹克里;或用一条彩带拖着脖子走……。这些丑陋的记忆跟它所承受的体内的痛楚,器官的缓慢变化,和死的预感结合在一起。还有饥饿。但仿佛它知道所有这些不舒适中只有饥饿是可以被减轻的,并承认这些不可信赖的人类——除了给它残忍的折磨外——还能给它——也是它所需要——一种保护,一种家庭的温暖,便决定投降,把自己交托给人类的游戏:听天由命吧。于是它开始沿线吃起胡萝卜块,即便清楚知道会再一次成为囚犯,遭受折磨,但是还可以重新品尝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的人间蔬菜的美味。它一步一步地靠近老虎窗,应该会有一只手伸出来抓住它;但一切相反,一眨眼间,窗户关了起来,把它留在外面。这就它的经验而言是反常的:陷阱拒绝弹跳。兔子转身,寻找身边其他埋伏的迹象,以便在其中选择一个值得投降的。可是周围的生菜被撤走了,绳子散开了,原本在门窗后露面的人都消失不见了,并且关上了窗户、天窗,屋顶平台了无人迹。这是由于一辆警车穿越城市,用扩音器呼喊着:“请注意,请注意!有一只长毛的白兔子失踪了,它患有严重的传染病!找到它的人请记住它的肉是有毒的,即使碰触也有可能传染有害的病菌!无论谁看见它,请通知最近的警察单位、医院或消防队!”恐慌在所有的屋顶上传开。每个人都采取了防御姿态,一看到那只兔子柔顺的步伐从别的屋顶跳到附近,就发出警报,然后好像大批蝗虫入侵前夕那样集体避难失去踪影。兔子在屋缘犹豫不决地前进,正值它发觉自己需要与人类亲近的时候,这种孤独感对它而言更具威胁性,更难以容忍。同时,老猎人乌利克已经在他的猎枪中装好打野兔用的子弹,隐蔽在一个平台上,躲在烟囱后面。当他在雾中看见一团兔子的白影,迅速开火;但是由于他担心有害动物的激动,散弹射出的扇面偏得远了一些,打在瓦片上。兔子听到射击的回音在身边回绕,一粒弹丸打穿了它的耳朵。搞懂了:这是开战宣言,所有跟人类的关系自此一刀两断。为了表示对人类和隐隐约约感受到的忘恩负义之举的轻蔑,它决定了结自己的生命。一片铺有金属钢板的屋顶斜斜伸出,在虚空,在缥缈的雾中结束。兔子四只脚搭上去,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的,之后便任凭摆布了。向下滑行,被痛苦包围淹没,朝死亡走去。在屋沿,瓦楞托住它一秒钟,之后便往下坠落……。掉在消防队员戴着手套的手中,他是乘活动电梯爬上来的。连最后这点动物的尊严也被阻止,兔子被送上救护车往医院疾驰而去。在车上的还有马可瓦多,他的太太和小孩,他们得留院观察,做一系列的菌苗检验。(倪安宇译)与母牛同游城裏的噪音在夏夜从敞开的窗户进到因热而无法入睡的人的房间裏,夜间城市的真正噪音,要等到摩托车平庸的嘈杂聒噪稀薄缄默以後才听得到,从寂静中出现审慎的、清澈的、渐行渐远的夜行人的脚步声,巡夜警卫脚踏车的咿哑声,远处微弱的喧闹声,还有楼上传来的鼾息,病人的呻吟,老旧钟摆每小时的报告时辰。直到黎明时分,劳工家庭的闹钟奏起管弦乐,轨道上跑过电车。一个晚上,挤在边睡边流汗的太太和小孩之间,马可瓦多闭著眼睛倾听所有这些细微声响的尘埃从石面人行道渗过低矮的窗户,落到他半地下室的地上。听著迟归女人轻快的鞋跟,捡破烂时停时走穿孔的鞋底,觉得孤单而吹起的口哨,和偶尔一两句朋友间零碎的谈话,不知道说的是关於运动还是金钱。但是在窒热的夜晚,那些噪音失去了它们的轮廓,溶化在占据了空旷街道,好像要主宰、权服无人居住领域的闷热之中。每一个人迹,马可瓦多都感伤地认他为兄弟,像自己一样,即便在假日也得为了债务、家庭重担及过於微薄的薪水钉在那尘土飞扬的火红水泥炉边。仿佛这个无法实现的假期的念头帮他开启了梦想之门,马可瓦多觉得听到远处有颈铃的响声、狗的嗷叫,还有短促的哞哞叫。可是他的眼睛是张开的,不是在做梦:竖起耳朵找,想为那模糊的感觉找到一个支持,或否定;这回他真的听到上百的脚步声,缓慢、分散、低沉、越来越近,压过其他所有声音——除了那生銹的颈铃声。马可瓦多站起来,穿上衬衫、裤子。——你去哪儿?——闭一只眼睛睡觉的太太问。——有牛群过街,我去看看。——我也要!我也要!——知道应该在正确时机醒来的小孩们说。那是在初夏夜裏穿过城市到山上放牧的牛群。从睡梦中起来半睁著眼的小孩到马路上,看见川流的暗灰和花斑牛背挤满了人行道,磨蹭著贴满海报的墙壁、低锁的铁卷门、「禁止停留」的告示牌及加油机。它们谨慎的蹄子往下踏一阶踩上十字路口,鼻子从不因碰触到前面牛群的腰腹而惊奇,母牛随身携带著它们的草料、野花及牛奶味,还有软绵绵的颈铃声,城市似乎与它们无关,因为它们就像待在那个有湿润草地、山雾及激流浅滩的世界裏一样的专心一致。看起来没有耐心的反而是那些因进城而紧张的放牛人,他们在队伍旁边忙碌於无意义地来回跑动,挥舞著棍棒,发出短促的吆暍声。至於狗,没有什么让它们高兴或嫌恶的,把鼻于拾得笔直夸耀著自己的从容,铃声大作地执行任务,但其实仍可以看出他们的不安和窘迫,否则它们应该会心下在焉地开始去闻屋角、灯座和路面的斑渍,就像城裏每一只狗所兴起的第一个念头。——爸,——小孩说,——母牛跟电车一样吗?它们也停站吗?终点站是哪里?——跟电车一点关系也没有,——马可瓦多解释,——它们到山上去。——去滑雪?小彼得问。——去牧场吃草。——它们践踏草地不会被开罚单吗?不问问题的只有小米开尔,比其他小孩都大,对母牛已经有他的概念了,正专注於验证这些概念,观察那驯服的角、牛背和五颜六色的颈部垂皮。他跟著牛群,像放牛人一样在队伍旁小跑步。等走完最後一群牛,马可瓦多牵起小孩的手准备回家去睡觉,可是不见米开尔。走下房间问太大:——小米开尔已经回来了吗?——米开尔?不是跟你在一起吗?「他一定跟牛群不知跟到哪裏去了,」马可瓦多想,跑回路面上。牛群已经过了广场,他得找出它们在哪条路转了弯。但那个晚上似乎有不同的牛群穿越城市,每一群分别朝著自己的牧场走去。马可瓦多循线追上一群母牛,不过发现那不是他要找的:在一条横路看到再往下第四条路那边有另一群母牛正平行前进,急忙追赶上去,但牧牛人说他们刚遇到另一队朝相反方向走去。就这样,直到最後一声颈铃淹没在黎明曙光中,马可瓦多仍无济於事地四处乱转。接待马可瓦多登记儿子失踪案件的警官说:——跟在牛群後面?那他应该是到山上去度假了,真好福气。你看著好了,他回来的时候一定是黑黑壮壮的。警官的臆测几天後被马可瓦多公司刚从第一轮休假回来的同事证实了。在离山下远的地方遇到了小男孩:他跟牛群在一起,要问候爸爸,他自己一切都好。马可瓦多人留在酷热、满是尘土的城市裏,心却在他那幸运的孩子身上——他现在正在杉树阴影下待著,嘴裏含著一叶青草吹口哨,看著下方车地上母牛闲散地走动,在山洼中倾听潺潺流水声。妈妈却焦急地盼望儿子回来:——他会搭火车回来?还是公共汽车?已经一个星期了……已经一个月了……天气要变坏了……——尽管每天餐桌上少一个人是一大慰藉,但她仍不死心。——他好命,待在阴凉的地方,肚子用牛油、乳酪填得饱饱的。——马可瓦多说。每一次灰色齿状浮雕的群山在热腾腾的路的尽头若隐若现时,他就觉得自己陷在一口井裏,看著头上的阳光在槭树和粟树的枝叶间闪烁,野蜂嗡嗡飞舞,还有小米开尔在上面,懒洋洋而幸福地,身处牛奶、蜂蜜和一丛丛的桑葚之中。其实他每天晚上也都期待著儿子回来,只是下像孩子的妈那样惦记著火车和公车时刻表:夜晚他聆听路上的脚步声,就好像房间的窗户是贝壳口,贴住耳朵,使人忆起山岳的响声。就这样,一个晚上,马可瓦多突然从床上坐起来,下是幻觉,他听到砌石地上渐行渐近、独特的分趾蹄的踏步声,夹杂著叮当的颈铃。马可瓦多和全家跑到马路上,又看到了缓慢而庄严的牛群。在这当中,跨骑在一只母牛背上,双手紧握项圈,头随著前进步伐左右蹦晃,处在半睡眠状态的,正是小米开尔。大家把他举起来,拥抱他并亲吻他。小米开尔有点晕头转向。——你好不好?天气好吧?——嗯……好……。——有想要回家吗?——有……。——山上漂亮吧?小米开尔站在大家对面,皱起眉头,目光冷硬。——我工作得像只骡子,——他说,然後往前面吐了一口口水。现在他有一张男人的脸。——每天晚上我要把挤奶工人的木桶从这头牛移到另一头牛那裏去,搬过来搬过去,然後倒进马口铁桶裏,速度要快,越来越快,直到夜晚。一大早再把铁桶滚上卡车让他们运到城裏……还要清数。不停地数:牛群、铁桶,要是算错就麻烦了……。——但你总会待在草地上吧?当牲畜放牧的时候?……——根本没有空。老有事做。牛奶、褥草、粪便。我做这些得到了什么?藉口说我没有工作合约,你知道他们付我多少钱?少得可怜。但你们要是以为我会把钱给你们,你们就错了。走吧,回去睡觉了,我累得要死。他耸耸肩膀,鼻子吸一口气便转身回家了。路上的牛群渐渐走远,随身带著不真实的、无精打采的乾草味及铃声。清新的空气——这些孩子,——职工医疗互助会的医生说,——需要呼吸一些清新的空气,到海拔高一点的地方去,在草地上跑一跑……。在这一大家子所居住的半地下室的床与床之间,医生把听诊器按在小泰瑞莎羽毛未丰的小鸟翅膀般瘦弱的肩胛骨上。床有两张,但是有四个小孩,全都生病了,从床头和床脚露出他们的小脑袋,面颊通红而眼睛晶亮。——草地像广场上的花坛吗?——小米开尔问。——高到像摩天大楼吗?——小菲利浦问。——好空气可以吃吗?——小彼得问。瘦瘦长长的马可瓦多和他矮矮胖胖的太太朶米替拉,各用单肘顶著一个摇晃的柜子分站两边。手肘纹风不动,扬起另一只手臂又让它跌在身侧,然後一起嘟嚷著:——要我们带去哪裏,六张嘴,债务累累,我们能怎么办?——我们能送他们去的最好地方,——马可瓦多更明确一点,——就是大马路。——他们会有清新空气的,——朶米替拉下了结论,——等我们被赶出去,睡在满天星斗下的时候。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小孩刚刚痊愈,马可瓦多带著他们去山坡散步。他们在城裏住的是离小山最远的一区,得坐很久很久而且拥挤到孩子们除了身边乘客的腿以外什么也看不见的电车,才能到达山坡。慢慢的,电车内开始稀松,奸不容易腾空的窗户中出现了向上延伸的公园小径。他们到达终点站了,开始步行。刚刚进入春天;树木在温和的阳光下发芽。小孩们略微不自在的观望四周。马可瓦多领著他们登上一条两旁都是绿荫的阶梯小路。——为什么有楼梯而上面没有房子?——小米开尔问。——这不是给房子用的楼梯,这就像一条路。——一条路……那汽车怎么对付这些阶梯?周围是公园的围墙,里面有树木。——没有屋顶的墙……他们轰炸过?——这是花园……中庭的一种……——做父亲的解释道:——房子在裏面,在那些树木後面。小米开尔摇摇头,不太信服:——可是中庭是在房子裏面,才不是在外面。小泰瑞莎问:——住在这些房子裏面的是树吗?越爬越高,马可瓦多觉得如释重负地离开了一天八个小时待在仓库裏搬箱子的霉味,住屋墙上的水渍,锥形小窗透入的光线中落下的金黄色灰尘,以及夜晚的咳嗽声。孩子们现在看起来下再那么苍白、虚弱,已经快跟阳光和绿地结合在一起了。——你们喜欢这裏吗?——喜欢。——为什么?——没有警察。可以拔花草,可以丢石头。——呼吸呢?你们深呼吸啊?——不要。——这裏空气好吔。小孩叽咕道:——怎么搞的,他什么也不懂。他们几乎走到了山坡的最顶端。转一个弯,下方遥远的城市在道路织成的灰色蜘蛛网上延伸但轮廓渺茫。孩子们在草地上打滚,好像这辈子没做过别的。刮过一丝风,已经是傍晚了。城裏有些灯光点起它们含混的闪烁。马可瓦多重新体会到当年年轻时来到城市,就好像对某个不知名的东西有所期待的一股感情,被那些道路、那些灯光所吸引。燕子从空中往城市俯冲而去。必须回到下面的沮丧侵蚀著他,在挤成一堆的景物中辨认他那昏暗的住宅区:看起来像是铅灰色的荒野,停滞下动,被鱼鳞般紧密的屋顶和光秃秃烟囱飘出的点点轻烟所掩盖。天气开始转凉了:或许应该要招回小孩。可是看到他们安详地爬在低矮的树枝上摇晃,又取消了念头。小米开尔来到他身边问:——爸,为什么我们不来住这裏?——唉,真笨,这裏没有房子,才没有人住这裏!——马可瓦多生气地回答,因为他也正幻想著能在这上面生活。小米开尔:——没有人?那么那些先生呢?你看!天空转为阴郁,从下方的草地走来了一群不同年龄的男士,全都穿著笨重、像睡衣的灰色高领衣服,也都戴著便帽和手杖。他们成群结队地走近。有些人一面高声谈笑,一面用手杖顶著车皮,或把弯柄挂在手臂上拖著走。——这些人是谁?他们去哪裏?——小米开尔问爸爸,而马可瓦多闭著嘴看著他们。有一个人靠过来;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高大男人。——晚安!——他说。——你们从城裏带了什么消息来吗?——晚安。——马可瓦多说,——您指的是什么消息?——没什么,只是说说而已,——男人停住脚:他有一张宽而白的脸,只在面颊上有一记玫瑰色或红色像阴影的印子。——对从城裏来的人我都这么说。我在这上面已经待了三个月了,你懂了吧。——都不能下去?——天晓得,要看医生高兴!——大笑几声。——还要看这裏!——用手拍著胸口,又大笑了几声,呼吸有些急促。——我已经两次病愈出院,但是一回到工厂,啪嗒,又再度发作!然後他们就把我送回上面来。不过,没关系。——他们也是?……——马可瓦多指著散布在四周的其他男人,并顺便用眼光搜寻下见踪迹的 小菲利浦、泰瑞莎和彼得。——都是度假胜地的伙伴,——男人说,眨一下眼睛,——现在是归营前的自由时间……我们很早就上床……当然罗,我们不能离开边界太远……。——什么边界?——这裏是疗养院的土地,你不知道吗?马可瓦多牵起身边原来有些害羞的小米开尔的手。夜晚爬上崖岸,再也无法分辨低处的住宅区,看起来并不是它被阴影遮蔽,而是它把阴影扩散到四处。该回家了。——泰瑞莎!菲利浦!——马可瓦多喊著并开始找人。——对不起,——跟男人说,——我没看见其他的小孩。男人转身向著一棵樱桃树。——在那儿,——他说,——他们在摘樱桃。马可瓦多看到在一处洼地上有一棵樱桃树,周围那些灰衣服的男人用他们的弯柄手杖靠近树枝摘果实。快乐的泰瑞莎和另外两个小孩跟他们一起摘樱桃,从他们手中拿樱桃,与他们一起欢笑。——太晚了,——马可瓦多说,——会冷,我们回家……。高大的男人用杖尖指著在远方亮起的成排灯光。——晚上,——他说,——用这根手杖,我选择一条路,一排街灯,然後这么跟著,在城裏散我的步……停在橱窗前,与人相遇,跟他们打招呼……当你们走在城裏,假想一下:我的手杖跟著你们……小孩们头戴著桂冠回来,是住院者编织的。——这裏真好,爸!——泰瑞莎说。——我们还会回来玩,对不对?——爸,——小米开尔忍不住了,——为什么我们不搬来这裏和这些先生一起?——晚了,跟先生们说再见!说:谢谢你们的樱桃。快!我们走!回家的路上,大家都累了。马可瓦多不回答任何问题。小菲利浦抱在身上,小彼得跨在肩膀上,泰瑞莎用手拖曳著,而年纪最大的米开尔走在大家前面,踢著石头。高速公路上的森林寒冷有千百种形式千百种方法在世界上移动:在海上像一群狂奔的马,在乡村像一窝猛扑的蝗虫,在城市则像一把利刀截断道路,从缝里钻入没有暖气的住家中。那天晚上,马可瓦多家用尽了最後的乾柴,裹著大衣的全家,看著暖炉中逐渐黯淡的小木炭,每一次呼吸,就从他们嘴里升起云雾。再没有人说话,云雾代替他们发言:太太吐出长长的云雾彷佛在叹气,小孩们好像专心一意的吹著肥皂泡泡,而马可瓦多则朝著上空一跳一跳地喘气,如同转瞬间消逝的灵机一动。最後马可瓦多决定了:---我去找柴火,说不定能找到。--- 他在夹克和衬衫间塞进了四、五张报纸,以做为御寒的盔甲,在大衣下藏了一把齿锯,这样,在家人充满希望的目光跟随下,深夜走出门,每走一步就发出纸的响声,而锯子也不时从翻开处跑出来。到市区里找柴火,说得倒好!马可瓦多直向夹在两条马路中的一小片公园走去。空无一人,马可瓦多一面研究光秃秃的树干,一面想著家人止牙齿打颤地等著他……。小米开尔,哆嗦著牙齿,读一本从学校图书室借回来的童话,书里头说的是一个木匠的小孩带著斧头去森林里砍柴。---这才是 要去的地方,---小米开尔说,---森林!那里就会有木柴了!---他从一出生就住在城市里,从来没看过森林,连从远处看的经验也没有。说到做到,跟兄弟们组织起来:一个人带斧头,一个人带钩子,一个人带绳子,跟妈妈说再见後就开始寻找森林。走在路灯照得通亮的城市 ,除了房子以外看不到别的:什么森林,连影子也没有。也遇到过几个行人,但是不敢问哪有森林。他们走到最後,城里的房子都不见了,而马路变成了高速公路。小孩就在高速公路旁看到了森林:一片茂密而奇形怪状的树林淹没了一望无际的平原。它们有极细极细的树干,或直或斜:当汽车经过,车灯照亮时,发现这些扁平而宽阔的树叶有著最奇怪的样子和颜色。树枝的形状是牙膏、脸、乳酪、手、剃刀、瓶子、母牛和轮胎,遍布的树叶是字母。---万岁!---小米开尔说,---这就是森林!弟弟们则著迷的看著从奇异轮廓中露头的月亮:---真美…。小米开尔赶紧提醒他们来这儿的目的:柴火。於足他们砍倒一株黄色迎春花外形的杨树,劈成碎片後带回家。当马可瓦多带著少的可怜的潮湿树枝回家时,发现暖炉是点燃的。---你们哪里拿的---惊异地指著剩下的广告招牌。因为是夹板,柴火烧得很快。---森林里!---小孩说。---什么森林? ---在高速公路上。密密麻麻的!既然这么简单,而且也的确不错。要新的柴火,还是学小孩的方法比较好。马可瓦多又带著锯子出门,朝高速公路走去。公路警察阿斯托弗有点近视,当他骑著摩托车做夜闲巡逻时应该是 要戴眼镜的;但他谁也没说,怕因此影响他的前途。那个晚上,接到通知说高速公路上有一群野孩子在拆广告招牌,警察阿斯托弗使骑车去巡查。高速公路旁怪模怪样地张牙舞爪、比手划脚的树木陪著转动,大近视眼的阿斯托弗细细察看。在摩托车灯的照明下,撞见一个大野孩子攀爬在一块招牌上。阿斯托弗煞住车:---喂!你在上面干什么 马上给我跳下来!---那个人动也不动,向他吐舌头。阿斯托弗靠近一看,那是一块乳酪广告,画了一个胖小孩在舔舌头。---当然,当然,---阿斯托弗说,并快速离开。过了一会儿,在一块巨大招牌的阴影中,照到一张惊骇的脸。---站住!别想跑!---但没有人跑:那是一张痛苦的面像,因为有一支脚长满了鸡眼。---哦,对不起,---阿斯托弗说完後就一溜烟跑掉了。治偏头痛药片的广告画的是一个巨大的人头,因痛楚用手遮著眼睛。阿斯托弗经过,照到攀爬在上方正想用锯子切下一块的马可瓦多。因强光而眼花,马可瓦多卷缩得小小的静止不动,抓住大头上的耳朵,锯子则已经切到额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