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请你问主人吧,他知道。我不能多管闲事。" “他刚要走出去,我拉住了他的胳臂。 “"听着,"我说,‘你非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才能走,要不我就拉住你一夜不放。戈弗雷是死了吗?" “他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象是被施了催眠术。他的回答是勉强从嘴里硬挤出来的,那是一个可怕的、出人意料的回答。 “"我宁愿他是死了的好!"他喊道。说着他使劲一扯,就跑出屋去了。 “福尔摩斯先生,你当然可以想象,我回到我原来坐的椅子上,心情是好不了的。老头儿刚才说的话对我来说只有一种解释。显然我的朋友是牵涉到什么犯罪事件,或者至少是什么不名誉的事儿,关乎家庭的荣誉了。严厉的父亲于是就把儿子送走,把他藏了起来,以免丑闻外扬。戈弗雷是一个不管不顾的冒失鬼。他往往受周围的人影响。显然他是落入了坏人之手并被引向犯罪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是非常可惜的,但即使如此我也有责任把他找出来设法帮助他。我正在这样焦急地思索着,猛一抬头,只见戈弗雷就站在我面前。” 我的主顾讲到这里沉思地停了下来。 “请你讲下去吧。"我说。"你的案子很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福尔摩斯先生,他是站在窗外,脸贴着玻璃。我刚才跟你说过我曾向窗外看夜色来着,窗帘一直半开着。他的身影就在帘子打开的地方。那是落地大窗,所以我可以看见他整个的身形,但使我吃惊的是他的脸。他面色惨白,我从没见他这样苍白过。我猜想鬼魂大概就是那个样子。但是他的眼睛对上了我的眼睛,我看见那是活人的眼睛。他一发现我看着他,就往后一跳,消失在黑夜里了。 “这个人的样子有一种十分令人吃惊的东西。倒不仅是那惨白如纸的面孔,而是一种更微妙的东西——一种见不得人的、罪责感的东西——这种东西非常不象我所熟知的坦率痛快的小伙子。我感到恐怖。 “但是一个人要是当了两年兵,成天和布尔人打交道,他的胆子是吓不坏的,遇见变故就会立即行动起来。戈弗雷刚一躲开,我就跳到窗前。窗子的开关不灵了,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把它打开。随后我就钻跃出去,飞快地跑到花园小路上,朝着我认为他逃走的方向追去。 “这条小路很长,光线又有点暗,但是我总觉得前面有东西在跑。我向前冲上去,叫着他的名字,但是没有用。我跑到小径的尽头,这里有好几条岔路通向几个小屋。我犹豫了一下,这时我清楚地听见一扇门关上的声音。这声音不是来自我背后的屋子,而是从前方黑暗处传来的。福尔摩斯先生,这就足以证明我方才看见的不是幻影。戈弗雷确实从我眼前逃走了,并且关上了一扇门。这一点是肯定的。 “我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这一夜我过得非常不安宁,心里一直在盘算这个问题,打算找到一种理论来解释这些现象。第二天我觉得老上校多少缓和了一些。既然女主人声称附近有几个好玩的去处,我就趁机会问道,我再停留一晚有否不便。老头子勉强默认了,这就给我争取到一整天的时间去进行观察。我已经十分肯定地知道戈弗雷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藏着,但具体的地点以及原因还有待于解决。 “这座楼房又大又曲折,在里边藏上一个军团也没人知道。如果人是藏在楼房内部,那我是很难找到他的。但是我听见的门响不是在楼内。我只有到园子里去寻找这个秘密。这倒不难做到,因为那几个老人在忙着自己的事情,这就使我能去施行我的计划了。 “园子里有几个小屋,但是在园子尽头有一座稍具规模的建筑——足够园丁或护林人居住的了。难道是从这里发出的关门声响吗?我装做不经心的、仿佛随便散步的样子朝它走了过去。这当儿有一个矮小利落、蓄着胡须、身穿黑衣、头戴圆礼帽的男子从那屋门里走了出来——一点也不象园丁的样子。不料他出来后就把门倒锁上,把钥匙放在口袋里了。他一回身,发现了我,脸上顿时现出吃惊的神色。 “"你是本宅的客人吗?"他问我。 “我说是的,并且说我是戈弗雷的朋友。 “"真可惜他旅行去了,否则他会非常愿意见到我的,"我又这么解释着。 “"不错,不错,"他仿佛做了亏心事似地说着。"改个时间再来吧,"他说着就走开了。但当我回头看时,他却正躲在园子那头的桂树后面,站在那里观察着我。 “我一路走过去,仔细地看这座小房子,但窗子被严密地遮挡着,这使人看来它似乎是空的。如果我过分大胆窥探,可能会因小失大,甚至被轰出去,因为我知道我在受人监视着。因此我就回到楼内,等着晚上再继续侦查。到天色大黑,人声寂静之后,我就从我的窗口溜了出去,悄悄地朝那神秘的住所走去。 “我刚才说这屋子被严密地遮挡着,现在我发现它还关着百叶窗。不过,有一扇窗子却透出了灯光,因此我就集中注意力从这儿往里瞧。算我走运,这里帘子并没有完全拉上,我可以看见屋里的情景。里面相当明亮洁净,壁火熊熊,灯光照耀。在我对面坐着我早上碰见的矮个男子,他吸着烟斗在读报纸。” “什么报纸?"我问道。 我的主顾似乎不大高兴我打断了他的话。 “有关系么?"他反问道。 “关系重大。” “我还真没留意。” “也许你看出那是大张的报纸还是小本的周刊一类了吧?” “对了,经你这么一提,我想起不是大张。也许可能是《观察家》杂志。不过说实在的,我当时真顾不上这类小事儿了,因为屋里还有一个人背对窗子坐着,我敢说他就是戈弗雷。当然我看不见他的正脸,但我熟悉他的肩膀的形状。他用手支着头,形容十分忧郁,身子朝着壁火。我刚要设法行动,突然有人重重地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原来上校就站在我身旁。 “"到这边来,先生!"他压低了声音说。他一言不发地走到楼内,我一直跟着他走到我的住房。他在门厅里拿起一张火车时刻表。 “"八点半有一班火车开往伦敦,"他说。‘马车八点钟在大门外。" “他脸都气白了。而我呢,我感到自己的处境太尴尬了,我只能结结巴巴说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道歉话,力求用对我朋友的担心来给自己解释。 “"这个问题用不着再谈,"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无耻地侵犯了我们家庭的权利。你到这儿来是做为客人,但你成了暗探。先生,我只有一句话说,就是我不要再看见你。" “这下子我也火儿了,我说了些不客气的话。 “"我看见你儿子了,我认为你是为了个人目的不让他见人的。我不知道你把他关起来的动机是什么,但我敢肯定他已失去行动自由。我告诉你,上校,除非我确知我朋友是安全和健康的,否则我绝不会停止我的努力来弄清真相,我也绝不会被你的任何恐吓所吓倒。" “这个老家伙面色变得象魔鬼一样凶,我真以为他可能动手。我方才说过他是一个瘦削的、狂暴的高大老头子,虽说我不是弱者,我也很难对付他。但是他在狂怒地瞪了我半天之后转过身就走出去了。我呢,我早上按时乘火车走了,我的意图就是立即来找你听取你的意见并求得你的帮助,这就是我写信与你约会的缘故。” 以上就是我的来访者摆在我面前的问题。大概精明的读者已经看出来,这个案子并不难解决,因为只有极有限的选择答案就可以解释问题的根源。但是尽管简单,这个案子却有着新奇有趣的地方,所以我才冒昧地把它记录下来。现在我就用我常用的逻辑分析方法来缩小可能的答案范围。 “仆人们,"我问,“一共有几个人?” “照我尽量估计,只有老管家和他的妻子。他家生活看来十分简单。” “那么在花园小屋内没有仆人了?” “没有,除非留胡须的那个矮男人当仆人。但他看来身份要高得多。” “这一点很有启发。你看到过从一所房子往另一所房子送食物的迹象吗?” “你这么一提,我倒记起来曾看见老拉尔夫提着一个篮子朝着平房的方向往园里走去。当时我并没往食物上想。” “你在当地进行访问打听了没有?” “是的。我和火车站站长以及村内旅馆主人攀谈过。我只是简单地问他们是不是知道我的伙伴戈弗雷的情况。他们两人都说他航海周游世界去了。他曾回过家,但紧接着就外出了。看来关于他旅行的说法已经被大家接受。” “你没有向他们提到你的猜疑吗?” “一点没提。” “这很明智。这件事是要调查的。我要跟你一起到图克斯伯里旧庄园去一趟。” “今天?” 可巧当时我正在了结一桩案于,就是我朋友华生叙述过的修道院公学案。我还受到土耳其苏丹的委托要办一个案子,如果延误将会发生极严重的政治后果。所以,直到了下周初(照我日记的记载)我才由詹姆斯·M·多德先生陪同踏上去贝德福郡的旅程。在我们驱车路过伊斯顿区的时候,我把一位严肃寡言、肤色黝黑的绅士也接到车上,我是事先跟他约订好的。 “这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向多德说,“请他在场也许一点用也没有,但是也许起决定作用。目前不必细谈这一点,到时候就知道了。” 凡是读过华生写的记录的读者,想来已经熟悉我的做法,就是在侦查一件案子的过程中我是不多说话、不泄露想法的。多德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没有说什么,我们三个人就一同继续赶路了。在火车上我又问了多德一个问题,故意让我们那个同伴听见。 “你说你从窗户里清晰地看见你朋友的脸,所以敢肯定那是他本人,是吗?” “关于这点没有问题。他的鼻子贴住玻璃,灯光正照在他脸上。” “不会是另一个长得象他的人吗?” “不可能,确实是他。” “但是你又说他的样子变了?” “只是颜色变了。他的脸色是——怎么说呢?——那是鱼肚白色,他的皮肤变白了。” “是整个脸都苍白吗?” “我想不是。我看的最清楚、最白的是他的前额,因为额头贴着玻璃。” “你叫他的名字了没有?” “我当时又惊又怕,没有叫。后来我就追他,我已经告诉过你,没追上。” 我的侦查已经基本完成了,只再需要一个小情况就可以全部完成。后来经过一番旅行之后,我们终于到达了多德描述的这座奇怪而散漫的庄园。开门的是老管家拉尔夫。我已经把马车全天租下来了,就请我的老朋友先坐在车上等着,我们请他时再下车。拉尔夫是一个矮身材、多皱纹的老头儿,穿着传统的黑上衣和灰点裤子,只有一点很特别,他戴着黄 皮手套,一看见我们他就甩下手套放在门厅桌子上了。我这个人,正如我朋友华生说的,有着出奇灵敏的感官。当时屋里有一种不明显的、但是带有刺激性的气味。它似乎就是从门厅桌子上发出来的。我一转身,把帽子放在桌上,又顺手把它弄到地上,然后弯下腰去拾帽子,趁机使我的鼻子挨近手套不到一英尺。不错,这股类似柏油的怪味儿确是从手套上发出来的。侦查已经完成。我进入书房。唉,我自己写记录就这么露骨,实在不高明!华生笔下是那样引人入胜,不正是靠隐去这些环节么。 上校不在房里,但是一听拉尔夫的通报立刻就来了。我们听见他那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从楼道走来。他猛一推门就冲了进来,胡须立起,眉眼也都立起来了,确是一个少见的凶狠老头子。他手里拿着我们的名片,用力一撕,扔在地上,用脚就踏。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你这个多管闲事的混蛋,我不准你登我的门!我绝不许你再来,如果你胆敢不经我允许再上这儿来,我就有权使用暴力,我枪毙了你!我坚决枪毙你!至于你,先生,"他转向我说,“我给你同样的警告。我知道你的可耻职业,你可以上别处去显示你的本事,我这里用不着你。” “我不能走,"我的主顾坚决地说,“除非戈弗雷亲口告诉我他的自由没受限制。” 我们的这位不情愿的主人按了一下铃。 “拉尔夫,"他命令道,“给本地警察局打电话叫他们派两名警察来。就说有贼。” “等一等,"我连忙说,“多德先生,你应该知道,埃姆斯沃斯上校是有权利的,我们无权进入他的住宅。另一方面,他也应该知道你的行动完全是出于对他儿子的关注。我冒昧地说,如果允许我和埃姆斯沃斯上校谈五分钟,我可以使他改变他对这件事儿的看法。” “我没那么容易改变,"老上校说。"拉尔夫,执行命令。你还等什么?快打电话!” “不行,"我说着往门上一靠。"警察一干涉就恰恰会导致你所惧怕的结局。"我掏出笔记本在一张撕下的纸页上匆匆写了一个字。我把纸递给上校说:“这就是我们前来的原因。” 他凝视着纸条,脸上除了吃惊以外什么表情都消失了。 “你怎么知道的?"他无力地说着,沉重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我的职业就是把事情弄清。这是我的业务。” 他沉思地坐在那里,瘦削的手摸着蓬乱的胡须。终于,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好吧,要是你们非要见戈弗雷,就见吧。这事儿我不负责,是你们迫使我做的。拉尔夫,去告诉戈弗雷先生和肯特先生,我们过五分钟就到。” 五分钟之后我们已经走过了花园小径,来到神秘小屋前面。一位蓄胡须的矮男子站在门口,脸上露出十分诧异的神情。 “这太突然了,上校,"他说道,"这完全打乱了咱们的计划。” “我实在没办法,肯特先生,人家迫使咱们这样做。戈弗雷先生在吗?” “是的,他在里边,"他说着转身领我们走进一间宽敞而陈设简单的屋子。有一个人背朝着壁炉站在那里。一见那人,我的主顾立刻跳上前去伸出手来。 “嗨!戈弗雷,见到你太好了!” 但是对方挥手叫他后退。 “不要碰我,吉米。不要走近我。是的,你非常惊讶!我已不象那个骑兵中队的棒小伙子、一等兵埃姆斯沃斯了,是吧?” 他的面容确实是异常的。可以看出他本来是一个五官端正、皮肤被非洲阳光晒黑的漂亮男子,但是如今夹杂在黝黑皮肤之间有一些怪样的白斑片,这使他的皮肤变白了。 “这就是我不见访客的缘故,"他说道,“你我倒不在乎,但用不着你的同伴。我知道你的意思是好的,但这么一来对我不利。” “我只是想确知你是安全无恙的,戈弗雷。那天夜里你往我窗里瞧的时候我看见了你,后来我就不放心,非把情况弄清不可。” “老拉尔夫跟我说你来了,我禁不住要瞧瞧你。我希望你没看见我才好,后来我听见开窗子的响声,我只好跑回小屋。” “到底是怎么搞的,何必这样?” “这个事儿倒也不难说清楚,"他说着点燃一支香烟,“你记得那天早上在布弗斯普鲁的战斗吗,就在比勒陀利亚外边的铁路西线上?你听说我受伤了吗?” “我听说了,但不知道详细情况。” “我们有三个人被切断了和本部的联系。地势很不平坦。有辛普森——就是外号叫秃头辛普森的那个人——有安德森,还有我。我们正在追击布尔人,但是他们埋伏起来,把我们三人包围了。他们两人被打死了,我肩上中了象猎枪的子弹。但是我拼命趴在马上,跑了几里路我才昏过去掉下马来。 “等我苏醒过来,天已黑了,我挣扎着站起来,感觉异常虚弱。使我吃惊的是近处就有一座房子,相当大,有南非式的游廊和许多窗子。天气很冷。你知道那种夜晚袭来的令人发僵的寒冷,那是一种令人厌恶的、难以忍受的死冷,和爽利明快的霜冻很不一样。简单说吧,我感到彻骨地寒冷,唯一的希望就是设法达到那座房子。我拼死力站立起来,一步一步拖着,几乎已经没有知觉。我只依稀记得爬上台阶,走进一个大敞着的门,进入一间摆着几个床位的大屋子,倒在一张床上,嘴里满意地哼了一声。床上被子已摊开,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把被子往我颤抖的身上一拉就睡熟了。 “我醒来已是早晨,我不但没有进入一个健康的世界,反而仿佛来到一个噩梦的世界。非洲的阳光从宽大无帘的窗子射进来,使这间刷成白色的大而空敞的宿舍显得特别明亮。我面前站着一个矮如侏儒的人,脑袋硕大如鳞茎球,口中急切地说着荷兰话,挥动着一双海绵般的变形而怕人的手。他身后站着的一群人仿佛都觉得眼下这情况很有意思,但我看到他们却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没有一个正常的人形。每一个人不是歪七扭八就是臃肿变形。这些丑八怪的笑声比什么都难听。 “看来他们全都不会讲英语,但是情况非得说清不可,因为大脑袋越说气越大,后来一边怪叫着一边用他那变形的手揪住我就往下拉,而不管殷红的血液从我伤口直流。这个小怪物力大如牛,要不是有一个年长的负责人听见这屋的嘈杂声走过来,真不知他会把我整成什么样子。他用荷兰语责备了几句,揪我的人就躲开了。然后他转向我,睁大惊讶的眼睛看着我。 “"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他诧异地问道。"别动!我知道你已疲惫不堪,你肩上的伤口需要处理。我是医生,我马上找人给你包扎。不过,小伙子!你在这里比在战场上更要危险。你是在麻疯病院里,你在麻疯病人的床上过了一夜。" “吉米,我还用说别的吗?看来,由于战火迫近,这些病人在头天都疏散走了。第二天,由于英军开来,他们又被这位医务总监送回医院。他说,尽管他自以为有免疫力,他也绝不敢象我那样在麻疯病人的床上睡一夜。后来他把我放在一间单独病房内,细心地护理我,过了大约一个星期我就被送往比勒陀利亚总医院。"你看,这就是我的悲剧。我希望能侥幸,但是等我回到家里,我脸上出现的这些可怕症状终于宣布了我未能逃脱感染的命运。怎么办呢?我是住在一座平静无邻的房子里。我们有两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仆人。这是个可以居住的地方。肯特先生是一位外科医生,在保证绝不泄密的条件下他愿意陪我同住。这样处理是十分简单的。而另一条路则是极其可怕的:和不认识的人在一起被终身隔离,永远不得释放。但是必须绝对保密,否则即使是在这个穷乡僻壤也会引起群众哗然,早晚会把我扭送麻疯病院的。吉米,就连你也不能告诉。今天我父亲怎么会让步的,我真不明白。” 上校指了指我。 “是这位先生迫使我让步的,"说着他打开了我递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麻疯"字样。“既然他已经知道这么多了,那最安全的办法还是全告诉他。” “确实如此,"我说道,“谁敢说这样做没有好处呢?看来只有肯特先生一个人诊视过病人。请允许我,敢问先生是不是这种病的专门医生呢?因为,据我理解,这是一种热带病或亚热带病。” “我有合格医生的正常知识,"他有点板起面孔地说。 “先生,我深信你是有能力的,但我觉得在这一病例上听听会诊意见也是有价值的。据我理解,你避免会诊只是怕发生压力而使你交出病人。” “正是这样,"上校说。 “我预料到这一点了,"我解释说,“今天我带来一个朋友,他的谨慎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以前我曾替他出过力,因此他愿意做为一个朋友而不是做为专家来提供他的意见。他的名字是詹姆斯·桑德斯爵士。” 听我这么一说,肯特先生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惊喜之状,简直就象新提升的下级军官要会见首相似的。 “我将感到骄傲,"他低声地说道。 “那我就请詹姆斯爵士到这里来。他现在正等在门外的马车里。至于我们,上校,咱们可以到你书房去,我来做些解释。” 在这种关键时刻就显出我是多么需要我的华生了。他善于运用得体的提问和种种惊叹词来夸张我的侦查艺术,把我那种本来只是系统常识的侦察术给夸大成奇迹。现在我自己来叙述,就没有人来捧场了。我只好照实叙述,就象那天在上校书房里我对着几个听众所说的,其中还包括戈弗雷的母亲。“我的方法,"我说道,“就建立在这样一种假设上面:当你把一切不可能的结论都排除之后,那剩下的,不管多么离奇,也必然是事实。也可能剩下的是几种解释,如果这样,那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加以证实,直到最后只剩下一种具有足够根据来支持的解释。现在我们就用这个方法来研究一下当前这个案子。起初,提到我面前的有三种可能的解释,可以说明为什么这位先生在他父亲庄园的小屋里被隔离或禁锢起来。可以认为他是由于犯罪而逃避,或者是由于精神失常而不愿住疯人院,最后是因为有某种疾病而需要隔离。我想不出其它解释。那么,就需要把这几个结论加以对比和甄别。 “犯罪之说是不能成立的。本地区并没有尚未破案的犯罪报告,这我十分清楚。如果说是尚未暴露出来的犯罪,那从家族利益来说应该是把他弄走或是送出国外,而不是藏在家里。我看不出这条思路有什么可能成立的地方。 “精神失常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小屋里有的第二个人可能是看守人。他走出来以后把门倒锁上,这就加强了上述假设,说明可能是强行禁闭。但另一方面,强制不可能是很严的,否则这个青年就不会跑出来去看一眼他的朋友了。多德先生,你记得我曾探索论据,比如问你肯特先生读的是什么报纸。如果是《柳叶刀》或《英国医学杂志》,那会帮助我思索。但是,只要有医生陪同并上报当局,把疯人留在家里是合法的事。为什么这样拼命保密呢?因此精神失常的设想也不能成立。 “剩下的第三个可能,看来虽然稀奇,却是完全符合实际情况的。麻疯在南非是常见病。由于特殊的机遇,这位青年可能受到感染。这样一来,他的家属处境就十分困难了,因为他们不愿把他交给麻疯隔离病院。为了不露风声、不受当局干涉,必须严守秘密。如果给以适当报酬,不难找到一位忠实的医生来照顾病人。也没有理由在晚上不让病人出来。肤色变白是这种病的普通症状。这个假设的论据是十分充足的,以致使我决心把它当做已被证实了那样来行动。当我初到这里,发现给小屋送饭的拉尔夫戴着浸了消毒水的手套,这时候我连最后的疑点也消除了。先生,我只写了一个词,就告诉你秘密已被发现了,我之所以写而没有说出来,是为了向你证明可以信任我的谨慎。” 我正在这样结束我的小小分析时,门开了,那位庄严的著名片肤病学家被引进来了。但是破例地,他那狮身人面像般严肃的脸今天解冻了,眼中流露出人情味儿的温暖。他迈步朝上校走过去同他握了手。 “我往往给人带来坏消息,"他说。"但今天的消息不那么坏。不是麻疯。” “什么?” “典型的类麻疯,也就是鱼鳞癣。是一种鳞状的皮肤疾病,影响仪容,非常顽固,但有治愈的可能,绝无传染性。不错,福尔摩斯先生,确是非常的巧合。但能说完全是巧合么?难道没有一些未知的因素在起作用么?或许这位青年在接触病人以后的恐惧心理产生了一种生理作用,模拟了它所恐惧的东西?不管怎么说,我可以用我的职业荣誉来担保——呵!夫人休克了!我建议由肯特先生护理她,直到她从这次惊喜性休克中复原为止。” ^v^v^v^v^v^v^v^v^v 新探案 三角墙山庄 我与福尔摩斯所经历过的冒险,再没有比这次更突然、更富戏剧性的了。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近来活动的方向是什么。但是这天早上他谈兴不错,他刚让我坐在壁炉一边的旧沙发上,而他本人衔着烟斗坐在对面,就有人来了。如果我说来的是一头发狂的公牛,也许更能说明我的意思。 呼的一声门被冲开,闯进一个巨大的黑人。要不是面目狰狞,他将会给人一种滑稽之感,因为他穿着一身鲜艳的灰格西装,飘垂着一条橙红领带。他那宽脸庞和扁鼻子使劲伸向前方,两只阴沉的黑眼睛冒着抑制不住的怒火,并轮流打量着我们两人。 “你们两位谁叫福尔摩斯?"他问道。 福尔摩斯懒洋洋地把烟斗举了一下。 “哈,原来就是你吗?"这位来访者说着,以一种令人不快的鬼祟轻步绕过桌子。“你听着,福尔摩斯先生,请你不要多管闲事,让人们各管各的事。你听懂了吗?” “说下去,"福尔摩斯说道,“很有意思。” “哈,你觉得有意思,是吧?"这个蛮汉咆哮道,“等我收拾你一顿,你就不觉得有意思了。我对付过你这种人,收拾过之后他们就老实了。你看这个,福尔摩斯先生!” 他伸出一只硕大无朋的拳头在福尔摩斯鼻子底下晃。福尔摩斯满有兴致地细看着他的拳头。"你是生来就这样儿的吗?"他问道:“还是慢慢练出来的呢?” 不知是由于我朋友那冰冷的镇静,还是由于我抄起了拨火棒的缘故,总而言之这位访客的态度变得不那么神气活现了。 “反正我已经警告你了,"他说。"我有个朋友对哈罗那边的事有兴趣——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他用不着你多管闲事。明白吗?你不是法律,我也不是法律,要是你管闲事,我就不客气。记住没错儿。” “我早就想见见你了,"福尔摩斯说。“我不让你坐了,因为我不喜欢你身上的气味。你不就是斯蒂夫·迪克西,那个搞拳击的吗?” “这正是我的名字,你要是说话不客气我就收拾你。” “那你倒用不着,"福尔摩斯使劲盯着这位客人的奇丑无比的嘴巴说。“不过你在荷尔本酒吧外头杀死小伙子珀金斯的事——怎么着!你怎么要走哇?” 这个黑人一下退缩了回去,面色铁灰。"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话。"他说道。"我跟什么珀金斯有什么相干?这小子出事的时候我正在伯明翰斗牛场进行训练。” “不错,你可以对法官这么讲,斯蒂夫,"福尔摩斯说。"我一直在注意你跟巴内·斯托克代尔的勾当——” “我的老天!福尔摩斯先生——” “行了。这个就算了。等我需要你的时候再说。” “那再见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希望你不计较今天我上这儿来的事儿吧?” “那除非你告诉我是谁叫你来的。” “那你还用问吗,福尔摩斯先生。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人。” “是谁指使他的呢?” “老天,我可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他就跟我说:‘斯蒂夫,你去找福尔摩斯先生,就说要是他上哈罗去就有生命危险。"就是这么回事,都是实话。"没等再问他别的,这位客人就一溜烟跑出去了,走得跟来得一般快。福尔摩斯一面暗笑,一面磕去烟斗里的灰。 “华生,幸亏你没有敲破他那结实的脑袋。我看见你拿拨火棒的动作了。其实他倒是一个不妨事的,别看浑身是肌肉,倒是个愚蠢的、放空炮的小孩子,很容易把他镇住,就象刚才那样。他是斯宾塞·约翰流氓集团的成员,最近参加了一些卑鄙的勾当,等我腾下手来再处理他们。他的顶头上司巴内,倒是一个狡猾的家伙。他们专干袭击、威胁之类的勾当。我所要知道的是,在这次事件里,他们背后是什么人?” “但他们为什么要威胁你呢?” “就是这个哈罗森林案件。他们这一来,倒使我决心侦查这个案子了,既然有这么多人大动干戈,那必是有点来头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刚才我刚要对你讲这个事儿,就发生了这场闹剧。这是麦伯利太太的来信。如果你同意跟我走一趟的话,咱们就给她拍一个电报,立刻动身。” 我看信上写的是: 福尔摩斯先生: 我最近遇到一连串怪事,都与我的住宅有关,甚望得到您的帮助。如蒙明日前来,我将全天在家。本宅即在哈罗车站附近。我已故的丈夫莫提梅·麦伯利是您的早期顾客之一。 玛丽·麦伯利谨启 住址是:三角墙山庄,哈罗森林。 “你瞧,就是这么回事,"福尔摩斯说。"你要是有时间的话,咱们就可以上路了。” 经过一段短途的火车和马车旅程之后,我们到达了这所住宅。这是一座砖瓦木料的别墅,周围有一英亩天然草原的园地。上层窗子上面有三小垛尖形的山墙,算是"三角墙山庄"这个名称的证据。屋后有一丛半大的郁郁松树,这地方总的印象是不景气和不畅快。但是室内的家具是颇考究的,而接待我们的也是一位颇有风度的上了年纪的夫人,谈吐举止无不显示出有教养与文化。 “我对您丈夫的印象还很清楚,"福尔摩斯说,“虽然那只是多年以前我替他办过一件小事。” “也许您对我儿子道格拉斯的名字更为熟悉。” 福尔摩斯十分有兴趣地注视着她。 “怎么!您就是道格拉斯·麦伯利的母亲么?我跟他有一面之交。当然啦,伦敦谁不认识他呢。那时节他可真是一位健美的男子呵!现在他在什么地方呢?” “死了,福尔摩斯先生,死了!他是驻罗马的参赞,上个月患肺炎死在罗马了。” “太可惜了。谁也没法儿把他这样一个人和死联系在一起。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象他那样精力充沛的人。他的生命力是顽强的,真正顽强的!” “顽强得太过了,福尔摩斯先生,正是那毁了他。你印象里他总是潇洒倜傥的样子,但你没见过他变成一个抑郁寡言的人的情形。他的心被伤透了。简直就在一个月之间我就眼看着我的雍容大方的孩子变成一个疲惫的愤世之徒了。” “是恋爱——为了一个女人吗?” “一个魔鬼。好了,我请你来不是为了谈我的儿子,福尔摩斯先生。” “华生和我都在听您的吩咐,请说吧。” “近来发生了一些极其古怪的事情。我搬到这座房子里已经一年多了,由于我想闭门谢客,过清静日子,因此一直与邻居不大来往。三天之前我见了一个自称是房产经营商人的来访者。他说这所宅子被他的一个主顾看中了,如果我愿意脱手,价钱不成问题。我觉得奇怪,因为附近有几所同样条件的房产都在出售,但是自然我对他的提议还是感兴趣的。于是我提出一个价钱,比我买房的价钱高出五百镑。这事立刻就成交了,但是他又说他主顾也要买家具,问我能否也要一个价钱。这儿有些家具是我从老家带来的,你可以看出那是极上等的家具,于是我就要了一个相当合算的高价。他也立刻同意了。我本来就打算到国外走一走,而这次交易是非常赚钱的,看来我往后的日子是满富裕,不会成问题了。 “昨天这个人把写好的合同带来了。幸亏我把合同给我的律师苏特罗先生过了目,他也在哈罗居住。他对我讲:‘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合同。你注意到没有,如果你签了字,你就没有合法权利把房子里的任何东西拿走——包括你的私人用品。"当天晚上那个人来的时候,我指出了这一点,我告诉他我只卖家具。 “"不,不是家具,而是一切,"他说。 “"那我的衣服,我的首饰怎么办?" “"当然,当然会照顾到你的私人用品。但是一切物品不经检查不得携出房外。我的主顾是一个非常慷慨的人,但是他有他的爱好和特殊习惯。对他来说,要不就全买,要不就不买。" “"既然如此,那就别买。"我说。这件事就这么给搁下了。但是这个事儿实在稀奇古怪,我恐怕——” 说到这里出了一件意外的干扰。 福尔摩斯举起手来止住了谈话,然后他大步抢到房间另一端,呼地把门一开,揪进一个又高又瘦的女人,他抓着她的肩膀。这女人死命挣扎着被揪进了屋,就象一只被抓出鸡笼的小鸡一样扯着嗓子乱叫。 “放开我!你要干吗?"她尖叫着。 “是苏珊,你这是怎么回事?” “太太,我正要进来问客人是不是留下用饭,这个人就扑上来了。” “我已经听见她躲在门外有五分钟了,但我没有打断您的有趣叙述。苏珊,你有点气喘,对不对?你干这种工作有点困难。” 苏珊愤愤地但是吃惊地转向捉住她的那个人。"你是谁?你有什么权利这样揪住我?” “我只是想当你的面问一个问题。麦伯利太太,您对什么人说过要给我写信和找我帮忙了吗?” “没有,福尔摩斯先生。” “谁发的信?” “苏珊。” “这就是了。苏珊。你给谁写信或捎信儿说你女主人要找我了?” “你瞎说。我没报信。” “苏珊,气喘的人可能会短命的,说谎是没有好结果的。你到底对谁讲了?” “苏珊!"她的女主人大声说道,“我看你是一个狡猾的坏女人。我想起来了,你曾在篱边对一个男人说话来着。” “那是我的私事,"苏珊生气地回嘴。 “要是我告诉你,跟你说话的那个人是巴内,怎么样?” “既然你知道,还问什么?” “我本来不能肯定,但现在我肯定了。好吧,苏珊,要是你告诉我巴内背后是什么人,那是值得给你十英镑的。” “那是一个经常用千镑顶你的十镑的人。” “这么说,是一个富有的男人?不对,你笑了,必是一个富有的女人。到此为止我们已知道这么多了,你还不如说出名字来挣这现成儿的十镑。” “我宁可先看你下地狱!” “什么话!苏珊!"麦伯利太太喊道。 “我不干了。我对你们都够了。我将叫人明天来取我的箱子。"说着她径直走出门去。 “再见,苏珊。别忘了用樟脑阿片酊……那么,"福尔摩斯等门一关上立刻从打趣转入严肃,“这个集团是认真要干一桩案子的。你看他们行动多么紧张。你给我的信上是上午十点的邮戳。苏珊立即向巴内报信。巴内毫不耽搁时间就去找他的主子请示;而他,或她——我倾向于女主子,因为刚才苏珊认为我说错时笑过——制订了行动计划。黑人斯蒂夫被找了来,到次日上午十一点时我已受到警告。你看,这是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 “但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正是需要解决的问题。在你以前是谁住这所房子?” “一位退休的海军上校,姓弗格森。” “这个人有什么特异之点么?” “没听说。” “本来我怀疑是不是他埋了什么。当然喽,如今人们埋金子都是埋在邮政银行里头,但是世界上总是有那么一些疯癫的怪人。要是没有这种人,世界岂不是太单调了吗。起先我确是设想过埋珍宝的可能性,但是,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要你的家具干什么呢?你总不会有什么拉斐尔原作或莎士比亚第一对开本而自己不知道吧?” “没有,除了一套王室德比茶具之外,再也没有比它更值钱的珍品了。” “这种茶具是不值得这一大套神秘行动的。另外,他们为什么不公开说明所要的东西呢?如果他们要你的茶具,他们直接出高价买茶具就是了,何必买你的全部东西,连锅盆碗柜都不放过?不对,照我看,你家里是有点什么你自己还不知道的东西,而要是知道的话你决不会放手的。” “这也是我的想法,"我说道。 “华生都同意了,那就准是了。”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到底是什么呢?” “来,咱们来看一看光用逻辑分析能不能把它定在一个最小范围。你在这里住了一年了。” “快两年了。” “那更好。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内并没有人向你要什么东西。突然,在这三四天之内,你遇到了急迫的需求者。你看这说明什么呢?” “那只能说明,"我说道,“不管被需求的东西是什么,它是刚刚进入住宅的。” “这又准是了,"福尔摩斯说。"那么,麦伯利太太,最近新来了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今年我什么新东西也没买。” “是吗!那可是真怪了。好吧,我想还是观察事态的进一步发展,以便取得足够的资料。你的律师是一个有能力的人吗?” “苏特罗先生能力很强。” “你还有一个女仆吗?刚才摔门的苏珊是唯一的女仆吗?” “我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仆。” “你需要请苏特罗在本宅留宿一两夜。你可能需要保护。” “危险从何处来呢?” “谁敢说呢。这个案子确实是不明朗。既然我搞不清他们想要的是什么,我必须从另一头入手,找到主谋。这个自称房产经纪商的人留下住址没有?” “只留下名片和职业。海恩斯-约翰逊,拍卖商兼估价商。” “看样子在电话簿上是找不到他的。正常的商人绝不隐瞒营业的地址。好吧,如果发生新的情况,请通知我。我已经接办你的案子,我就一定把它办成功。” 我们经过门厅的时候,福尔摩斯那无所不见的目光落在角落里堆着的几个箱子上面。上面贴的海关标签五光十色。 “"米兰"。"卢塞恩"。这是从意大利来的。” “这都是我可怜的儿子道格拉斯的东西。” “还没打过包吗?到达多久了?” “上周到的。” “但是你刚才却说——嗐,这很可能就是线索。谁知道里面有没有珍贵东西呢?” “不可能的,福尔摩斯先生,可怜的道格拉斯只有工资和一小笔年金。他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福尔摩斯沉思起来。 “赶紧,麦伯利太太,"最后他说道。“立刻叫人把这些抬到你卧室去。尽快检查箱内,看看到底有什么东西。明天我来听你检查的结果。” 显然,三角墙山庄是被严密监视着,因为我们拐过路角高篱笆的时候,只见黑人拳击家正站在那里。我们是突然遇上他的,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更显出他的狰狞逼人的形象。福尔摩斯用手去摸衣袋。 “摸手枪吗,福尔摩斯先生?” “不,摸鼻烟盒,斯蒂夫。” “你真逗,福尔摩斯先生。” “要是我跟踪你,你就不觉得逗了。今天早上我对你有言在先了。” “是这么着,福尔摩斯先生,我考虑过你今天早上的话了,我不愿意再有人提起珀金斯那桩事了。如果我能为你效力,你发话好了。” “那么,告诉我在这个案子里你的主子是谁。” “我的天哪!我跟你说的是实话,福尔摩斯先生,我真不知道。我的上司巴内给我命令,就是这些。” “好吧,你记住,斯蒂夫,这座宅子里的太太,以及房子里的一切东西,都是受我保护的。别忘了。” “好,福尔摩斯先生,我记住了。” “华生,看来他为了自己保命是真给我吓住了,"我们往前走着的时候福尔摩斯这么说。"要是他真知道他的主顾是谁,我看他是会出卖他的。幸亏我掌握一点约翰集团的情况,而斯蒂夫是其成员。华生,看来这个案子用得着兰代尔·派克,现在我去找他。等我回来时可能会对这件事更清楚一些。” 后来我一直没再看见福尔摩斯,但是我可以想象他是怎么过的这半天。兰代尔·派克是有关一切社会传闻方面福尔摩斯的活参考书。这位古怪懒散的人物在他全部醒着的时间内都呆在圣詹姆斯大街一家俱乐部的凸肚窗内,在这里接收并转发全首都的小道新闻。据说,他那四位数字的收入全靠给小报投稿,这种报纸是专供好事之徒消遣的读物。在伦敦社会的混泥浊水之中,只要稍起一点波澜漩涡,就会被这架人情记录器自动而准确地记载下来。福尔摩斯总是谨慎地帮助兰代尔获得知识,有时候也接受他的帮助。 次日清早我到福尔摩斯房间,从他的态度上看,我就知道情况良好,但谁知有一个意外在等着我们,那就是下面这封电报: 请立即前来。住宅被盗。警察在场。苏特罗 福尔摩斯吹了声口哨。"戏剧到了高潮,而且比我预料的还快。华生,在这案子背后是有一股强大势力的,对此我不会有什么惊讶的,因为昨天我听到了一点消息。这个苏特罗当然是她的律师喽。昨天没有请你留在那里守卫,我算是失策了。看来这个苏特罗是个软骨头。没法子,还是到哈罗走一趟吧。” 这回三角墙山庄跟昨天那井井有条的样子可大不一样了。花园门口站着几个看热闹的闲杂人,另外有两个警察在检查窗口和种植着天竺葵的花床。进到屋内,我们遇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绅士,他自称是律师,旁边还有一位满面红光、忙忙叨叨的警官,上来就以老熟人的资格跟福尔摩斯周旋起来。"嗨,福尔摩斯先生,这回可没你插手的事儿,纯粹是一件普通盗窃案,低级警察就满可以应付得了,用不着专家过问。""当然,案子是在有能力的警察手里呢,"福尔摩斯说,“你是说,只是普通盗窃案吗?” “没错儿。我们很知道作案的是什么人以及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们。就是那个巴内集团,还有那个黑人——有人在附近瞧见过他们。” “很高明!请问他们偷了什么东西?” “这个吗,看来他们没有十分得手,麦伯利太太被麻醉了,住宅被——好,女主人来了。” 昨天接待我们的这位女主人,面色苍白、十分虚弱,由一个小女仆搀扶着进来了。 “福尔摩斯先生,昨天你给了我十分正确的建议,"她苦笑着说,“真该死,我却没有照办。我不愿麻烦苏特罗先生,结果毫无戒备。” “我今天早上才听说,"律师说道。 “昨天福尔摩斯先生劝我请人留宿戒备,我没有照办,结果吃了亏。” “你看来很虚弱,"福尔摩斯说,“大概你的体力支持不了叙述事件的经过吧。” “事件不是明摆着的吗,"警官指着他的日记本说。 “不过,如果夫人体力允许的话——” “其实经过倒也不多。我看那个可恶的苏珊是给他们开过路了。他们一定对这房子十分熟悉了。有一会儿时间我感觉到了按在我嘴上的氯仿纱布,但是我不清楚我失去知觉有多长时间。我醒过来的时候,有一个人在床边,另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卷纸刚从我儿子的行李堆里站起来,那行李打开了一部分,弄得满地是东西。在他还没来得及逃走之前,我跳起来揪住了他。” “你太冒险了,"警官说。 “我揪住他,但他摔开了我,另一个人可能打了我,因为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女仆玛丽听见响声,对着窗外大叫起来,警察就来了,但流氓已经逃走。” “他们拿走了什么?” “我认为,没有丢什么值钱的东西。我知道我儿子的箱子里没有什么。” “他们没留下什么痕迹吗?” “有一张纸可能是我从那人手里夺下来的,它留在地板上,皱得很厉害,是我儿子的手迹。” “既是他的手迹,说明这纸是没有用处的,"警官说。“要是犯人的——” “高明,"福尔摩斯说,“常识健全!但是,我还是好奇地想看一看这张纸。” 警官从他的笔记本里拿出一张大页书写纸。 “我从来不放过任何微细的东西,"他郑重其事地说。"这也是我对你的忠告,福尔摩斯先生。干了二十年工作,我是学会了一些东西,总是有可能发现指纹什么的。” 福尔摩斯检查了这张纸。 “警官先生,你的意见如何?” “照我看来,很象是一本古怪小说的结尾。” “它可能就是一个古怪故事的结局,"福尔摩斯说,“你看见上方的页数了吧。二百四十五页。那二百四十四页哪里去了呢?” “我看是犯人拿走了。这对他们有什么用处!” “侵入住宅偷这样的东西是非常莫名片妙的事。你觉得这说明什么问题?” “是的,这说明在慌乱之间他们抓到什么就是什么。我希望他们为所得到的东西高兴。” “为什么偏偏去翻我儿子的东西呢?"麦伯利太太问道。 “这个么,他们在楼下没找到值钱的东西,于是就跑到楼上去了。这是我的分析。你的意见如何,福尔摩斯先生?” “我得仔细考虑一下。华生,你到窗前来。"我们站在那里,他把那张纸读了一遍。开头是半截句子,写的是: "……脸上的刀伤和击伤淌着许多血,但是当他看到那张他愿为之牺牲生命的脸,那脸在漠然望着他的悲痛和屈辱的时候,这时他脸上淌的血比其他心底里淌的血又算得什么啊。他抬起头来看她,她竟笑了,她竟然笑了!就象没有人心的魔鬼那样笑了!在这一刹那,爱灭亡了,恨产生了。人总是得为什么目的而生活的。小姐,如果不是为了拥抱你,那我就为了毁灭你和复仇而生活吧。” “真是奇怪的文法!"福尔摩斯笑着把纸还给了警官。"你注意到"他"突然变成"我"了没有?作者过于激动了,在关键时刻他把自己幻想成主角了。” “文章实在不怎么样,"警官一面把纸放回本子里,一面说道。"怎么,你就走了吗,福尔摩斯先生?” “既然有能手处理这个案子,我在这里也没有用了。对了,麦伯利太太,你好象说过有出国游历的想法是吗?” “那一直是我的梦想,福尔摩斯先生。” “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开罗?马德拉群岛?利维埃拉?” “哎,要是有钱,我是要周游世界的。” “不错,周游世界。好吧。再见吧。我下午可能给你一封信。"经过窗口的时候,我瞅见警官在微笑摇头。他的笑容仿佛在说,“这种聪明人多少都有点疯病。” “好,华生,咱们的旅程总算告一段落了,"当我们又回到喧嚣的伦敦市中心的时候,福尔摩斯这样说着。"我想还是马上办完这件事的好。你最好能跟我一起来,因为和伊莎多拉·克莱因这样一位女士打交道,还是有一个见证人较为安全。” 我们雇了一辆马车,朝着格罗斯汶诺广场的某一地址疾驰而去。福尔摩斯本来一直沉思不语,但突然对我讲起话来。 “我说,华生,你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还不敢说。我只知道咱们要去会见那位幕后的女士。” “一点不错!但是伊莎多拉·克莱因这个名字你没有印象吗?当然,她就是那位著名的美女。从来没有别的女人能够比得上她的美貌。她是纯西班牙血统,就是南美征服者的血统,她的家族已在巴西伯南布哥当了几代领袖了。她嫁给了年老的德国糖业大王克莱因,不久以后就成为世界上最美丽而且也最富有的寡妇。接着的是一个为所欲为的时期。她有好几个情人,而道格拉斯·麦伯利这位伦敦最不平凡的人物之一,也是 其情人中的一个。从总的报道来看,他并不是一时的追求。他不是一个交际场上的浮华公子,而是一个坚强骄傲的人,他交出了自己的一切,也期望得到一切。而她呢,则是一位浪漫小说中的belledamesansmerci(法文:冷酷无情的美女)。她的要求满足之后,就一刀两断了,要是对方不接受她的意见,她就会不择手段地想法达到目的。” “这么说,那是他自己的故事喽——” “对!现在你把情节串起来了!听说她即将嫁给年轻的洛蒙公爵,他的年龄差不多够做她的儿子了。公爵的母亲也许可以不介意她的年龄,但要是传出一件严重的丑闻,那就不一样了,所以有必要——啊,我们到了。” 这是伦敦西区最考究的住宅之一。有一个行动机械的仆人把我们的名片送了上去并又回来说女主人不在家。福尔摩斯毫不扫兴地说:“那我们就等她回来。” “机械人"慌了。 “不在家就是对你们不在家,"仆人说。 “也好,"福尔摩斯说。"那我们也就不用恭候了。请你把这个条子交给你的女主人。” 说着他在日记本的一页纸上匆匆写了三四个字,折好递给了仆人。 “你怎么说的?"我问道。 “我简单地写了:‘那么交警察办?"我相信这条子可以放我们进去。” 果然——快得出奇。一分钟之后我们就进入了一间天方夜谭式的客厅,大而精美,半明半暗,衬托在某种特殊场合所具有的粉红色的电灯光之下。我觉得女主人已经到了某种年纪,到了这种时候就连最艳丽的美人也会更喜欢暗些的光线了。我们一进屋,她从靠椅上站起来,修长,端庄,身材绝美,面如塑像,两只俊美的西班牙眼睛对我们冒出凶光。 “为什么干涉我——还有这个侮辱人的字条儿?"她手里举着纸条儿说道。 “夫人,我用不着解释。因为我信任你的智力——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智力近来不大灵敏。” “为什么,先生?” “因为你居然认为雇来的流氓可以吓得我不敢工作。要不是受冒险的吸引谁也不会选择我的职业。是你迫使我去研究青年麦伯利的案件的。” “我不明白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我与雇用流氓有什么关系?” 福尔摩斯不耐烦地转身就走。 “是的,我确实低估了你的智力。好,再见。” “等一等!你到哪儿去?” “我去苏格兰场。” 还没等我们走到屋门口,她就追过来并拉住他的胳臂。她一下子从钢铁变成了天鹅绒。 “请坐下,先生们。让我们好好谈一谈。福尔摩斯先生,我觉得我可以对你说真心话。你有绅士的情操。女人的本能对这个是多么敏感啊。我可以把你当朋友那样对待。” “我不能担保那样对待你,夫人。我固然不是法律,但在我的微薄能力范围内我是代表公理的。我愿倾听你的意见,然后我告诉你我将如何行动。” “毫无疑问,威胁你这么一个勇敢的人是我的愚蠢。” “愚蠢的是你把自己交给一群可能敲诈或出卖你的流氓。” “不对!我没那么简单。既然我答应说实话,我可以坦白讲,除了巴内和他老婆苏珊之外,谁也不知道他们的主顾是谁。至于他们两个么,这已不是第一次——"她笑了,俏 皮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你考验过他们。” “他们是不走风声的猎犬。” “这种猎犬早晚会咬伤喂它们的手。他们将为这次盗窃被捕。警察已经跟上他们了。” “他们会逆来顺受。这是他们受雇的条件。我不会露面儿。” “除非我叫你露面儿。” “不,你不会的,因为你是一个有尊严的绅士。你不会揭发一个女人的秘密。” “首先,你必须归还手稿。” 她发出一串轻快的笑声,朝壁炉走过去。她用拨火棍拨起一堆烧焦的东西。"要我归还这个吗?"她问道。她挑战地对我们笑着,那神气是如此地无赖而又乖巧,我觉得在福尔摩斯的所有罪犯当中她可能是他最难应付的一位了。然而福尔摩斯却是无动于衷。 “这就决定了你的命运,"他冷冷地说,"你手脚很快,夫人,但这次你做的过分了。” 她啪的一下扔下了拨火棍。 “你真冷酷啊!"她大声说道,“要不要我把全部经过讲给你听?” “我觉得我倒可以讲给你听。” “但是你必须用我的眼光来看这件事,福尔摩斯先生。你必须看到,这是眼看着自己一生的野心就要被毁掉的一个女人的行动。这样的一个女人保护自己有什么罪吗?” “原罪是你的。” “当然,当然,我承认。道格拉斯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但是命运就是这样,他不适合我的计划。他要求结婚——结婚,福尔摩斯先生——跟一个不名一文的平民结婚。他非要这样不可,其他一概不行。后来他变得蛮不讲理了。由于我曾给与,他就认为我必须永远给与,而且只给他一个人。这是不能容忍的。最后我不得不使他认识现实。” “雇流氓在你的窗子外面殴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