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另一半-18

有片空地。泰德把车倒进去,然后下了车。从这一头向另一头望去,泰德觉得自己有点儿像迷宫中的一只老鼠。这里有一股汽油味和难闻的传动液味,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远处2号公路上汽车的嗡嗡声。麻雀从四面八方看着他——褐色小鸟的一次无声的聚会。突然,它们同时展翅飞起——成百上千只麻雀一起飞起,空中一下子充满了翅膀的拍动声。它们一起飞上天空,然后向西飞去——往罗克堡的方向飞去。突然他又感到那种蠕动......这次是在皮肤里面。“我们还要互相窥视一下吗,乔治?”他开始低声唱起鲍勃.狄兰的歌:“约翰.韦斯利.哈丁是穷人的朋友......他行走时双枪在手......”那种蠕动、瘙痒的感觉似乎更强了,主要集中在他左手的伤口处。他也许全错了,只是一相情愿的想象,但泰德似乎感觉到斯达克的愤怒......和挫折。“和电报一起......他的名字在回响......”泰德低声唱着。前面油乎乎的地上,有台生锈的发动机底盘,像座扭曲的铁像残骸,很不引人注目。泰德把它拾起来,回到自己的汽车旁,嘴里仍断断续续唱着《约翰.韦斯利.哈丁》,同时想起了那只同名的浣熊。如果他砸几下他的汽车,把它伪装起来,如果他再有两个小时,这可能意味着丽兹和孩子们能死里逃生。“沿着乡村......对不起,我受的伤害比你更严重......他打开了许多扇门......”泰德将发动机底盘砸向驾驶室车门,砸出一个脸盆大的坑。他又捡起底盘,绕到车头,扔向散热栅,劲用得太大,把肩膀都拉疼了。塑料被砸得四处乱飞。泰德打开发动机盖,微微把它掀起,汽车像在狰狞地微笑,看上去像是废车场里的最新产品。“......但听说他从不伤害老实人......”他最后一次扔出底盘,砸破了挡风玻璃,哗啦一声巨响,这使他心中一痛,虽然这种心痛可能很荒唐。他认为这辆车与其它破车一样,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了。泰德开始走出通道。他在第一个岔道向右一拐,返回入口和旁边的零配件商店。他开车进来时,看到门口墙上有台公用电话。走到半路,他停下来,不唱歌了。他歪着头,好像在倾听某种微弱的声音。实际上,他在听他自己的身体。蠕动、瘙痒的感觉消失了。麻雀已经走了,乔治.斯达克也一样,至少目前是这样。泰德笑了笑,开始加快脚步。三电话铃响过两遍后,泰德开始冒汗了。如果罗立还在那儿,他现在应该拿起话筒了。英语——数学大楼里的办公室并不大。他还能给谁打电话呢?究竟谁会在那儿呢?他想不出来。第三遍铃声响到一半,罗立拿起电话:“喂,我是德莱塞斯。”泰德一听到因抽烟而变粗的声音,就闭上眼睛,在零售店冰凉的铁皮墙上靠了一会儿。“喂?”“你好,罗立。我是泰德。”“你好,泰德。”罗立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并不惊讶,“忘记什么东西了?”“没有,罗立。我遇到麻烦了。”“说下去。”罗立说完这句话后,就那么等着他往下说。“你知道那两个”——泰德犹豫了一下——“那两个跟我的家伙是什么人吗?”“知道,”罗立平静地说,“保护你的警察。”“我把他们甩掉了,”泰德说。这时,一辆汽车开到黄金楼的顾客停车场,他听到声音后迅速回头看了一眼。有那么一瞬,他确信他看到的是棕色的普利茅斯汽车......但那是一辆外国产的汽车,他开始看成的棕色,其实是深红色,由于一路灰尘,颜色变暗了。司机刚巧转过身来。“至少我希望我已甩掉他们。”他犹豫了一下。现在是紧要关头,他必须马上做出选择。当到这一步时,其实也谈不上做出什么选择,因为他别无选择。“我需要帮助,罗立。我需要一辆他们不认识的车。”罗立沉默不语。“你说过如果我要你帮什么忙,可以跟你说。”“我知道自己说过什么,”罗立温和地回答说,“我还记得我说过,如果跟着你的那两个家伙是为了保护你,你应该尽量与他们合作,那才是明智的。”他停了一下,“我想我可以断定你没有采纳我的忠告。”泰德差点儿脱口而出:“我不能听你的劝告,罗立。劫持我妻子和孩子的家伙也会杀了他们的。”他并非是因为怕罗立认为他疯了,才不敢告诉他真相的:大学教授对精神不正常的看法比一般人要灵活得多,他们有时甚至没有精神不正常这类概念。他们宁愿认为人们比较怪或非常怪,而不愿意认为他们精神不正常。他闭口不语的原因,是因为罗立.德莱塞斯是那种内向的人,泰德说什么都不能让他信服......而且无论他说什么都可能坏事......但是,罗立虽然性格内向,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他还很勇敢......泰德相信罗立对保护他的警察、麻雀等一系列的事情很感兴趣。最后,泰德相信——或仅仅是希望——保持沉默是最佳方法。不过,等待罗立的回答是很艰难的事。“好吧,”罗立终于开口了,“我把车借给你,泰德。”泰德闭上眼睛,不得不挺直膝盖,以免自己倒下。他用手擦擦脖颈,手上粘满了汗水。“但我希望如果车子归还时坏了,你要保证修好,”罗立说,“如果你是一个逃犯,我的保险公司不会付修理费的。”逃犯?因为他从保护不了他的警察眼皮底下逃走了?他不知道这是否使他成为一个逃犯。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他以后会考虑的,等到他不像现在这么焦虑和恐惧时再说。“你知道我会的。”“我还有一个条件。”罗立说。泰德又闭上眼睛,这次是因为他感到挫折:“什么条件?”“事情结束后,我要知道所有的一切,”罗立说,“我要知道你为什么对有关麻雀的民间传说那么感兴趣,以及为什么当我告诉你灵魂摆渡者的含义时你变得脸色煞白。”“我变得脸色煞白吗?”“像纸一样白。”“我会告诉你整个事件的,”泰德咧嘴一笑答应说,“你也许会相信一点儿。”“你在哪儿?”罗立问。泰德告诉了他,并要求他尽快过来。四他挂上电话,走回门内,坐在一辆校车宽大的保险杆上,这校车不知什么原因断成两半。当你不得不等人时,这是个好地方。从公路看不到他,但他一探身就能看到零售店前的停车场。他四处张望,寻找麻雀,但一只也没看到——只看到一只又大又肥的乌鸦,它正在废车的通道间漫不经心地啄闪亮的铬碎片。一想到半小时前他才刚和乔治.斯达克进行了第二次谈话,他就觉得有点儿不真实,似乎那是几小时以前的事了。尽管他一直忧心冲冲,他仍感到睡意朦胧,好像到了上床时间。跟罗立通话后十五分钟左右,那种瘙痒感又开始出现了。他唱起《约翰.韦斯利.哈丁》中的几句歌词,一、两分钟后,那种感觉消失了。也许这是心理原因,他想,但他知道这不是。那种感觉就像乔治试图在他心中打个孔,由于泰德意识到这一点,他对此就非常敏感。他猜用其它办法与斯达克接触也行,而且认为他可能不得不尝试其它办法......但那意味着招来麻雀,而他并不希望那样。另外,他上次虽然成功地窥探了乔治.斯达克的内心,结果却是用一只铅笔刺伤了自己的左手。时间一分一秒过得非常慢。二十五分钟后,泰德开始怀疑罗立改变主意,不来了。他离开断裂校车的保险杠,站在废车场和修车场之间的大门口,不管别人能不能从公路上看到他。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冒险搭车了。他决定再给罗立办公室打个电话,刚走到半路,这时一辆灰扑扑的大众牌小汽车开进停车场。他马上认出了他,连忙跑过去。他想到罗立对保险的担心,就觉得可笑。他认为他能算出这辆车共值多少钱,退一箱汽水瓶的钱就够付赔偿费了。罗立在零售商店的一头把车停下来,走了出来。泰德惊奇地发现,他的烟斗点着了,吐出大团烟雾,这要是在一间关闭的房间那可真够呛人的。“你不该抽烟,罗立。”这是他想起的第一句话。“你不该逃跑。”罗立严肃地回答。他们两人互相看了片刻,突然大笑起来。“你怎么回家呢?”泰德问。他应该立刻跳进罗立的汽车,沿着漫长曲折的公路,驶往罗克堡。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叫一辆出租车,”罗立说,看看这一大片闪光的废车,“我猜出租车经常到这儿拉那些扔掉汽车的人。”“我给你五块钱——”泰德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钱包,但罗立挥挥手。“我带着钱呢,”他说,“我有四十块钱呢。比丽让我揣着这么多钱四处跑,连个保镖都不带,真是不可思议。”他高兴地吸着烟斗,然后把它从嘴边拿开,冲着泰德微微一笑,“但在适当的时候,我会把出租车收据给你的,泰德,别担心。”“我开始担心你不会来了。”“我在小杂货店停了一下,”罗立说,“买了一些你可能用得着的东西,泰德。”他身体探进车内,一边嘀咕,一边吐着烟雾,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只纸袋。他把纸袋递给泰德,泰德往里一看,看到一副墨镜和一顶红色棒球帽,刚好遮住他的头发。他抬头看看罗立,非常感动。“谢谢你,罗立。”罗立摆摆手,冲泰德诡秘地一笑。“也许我该感谢你,”他说,“十个月来我一直在找个借口抽烟。不好的事情倒是有——我小儿子离婚、那天晚上在汤姆.卡洛尔家打牌输了五十块钱,但它们都没有......真正把我刺激得重新抽烟。”“这次可够刺激的,”泰德说,打了个冷战。他看看手表,快一点了。斯达克至少比他提前了一小时,也许更多。“我必须走了,罗立。”“好——很紧急,是吗?”“我还有一样东西——我把它塞在上衣口袋里,这样我就不会把它弄丢了,这并不是在小杂货店买的,我是在办公桌找到的。”罗立开始翻他那件一年到头穿着的旧格子运动服口袋。“如果汽油指示灯亮的话,拐到什么地方去弄罐汽油。”他一边说一边寻找,“那是可以重复使用的东西。啊!在这儿!我快以为是拉在办公室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削过的木管。它像泰德的食指一样长,空心的,一头有个缺口,看上去很旧。“这是什么?”泰德从罗立手中接过来时问。但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了,他感到自己的思路又清晰了一点儿。“这是鸟哨,”罗立说,从烧着的烟斗上方打量着他。“如果你认为有用,我要你拿着它。”“谢谢你,”泰德说,把鸟哨放进前胸口袋。他的手有点儿颤抖,“可能用得着。”罗立两眼在紧锁的眉头下瞪大了,从嘴里拿下烟斗。“我不能确信你需要它。”他用低沉颤抖的声音说。“什么?”“看你身后。”泰德转过头,在他看到之前,已知道罗立看到了什么。现在已不是几百或几千只麻雀了,废车场方圆十英亩内的废车上铺满了麻雀,到处都是麻雀......泰德一点儿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来的。两个人用四只眼睛看着麻雀,麻雀用两万或四万只眼睛看着他们,默默无声地站在汽车盖、窗户、车顶、排气管、散热栅、发动机、车架上。“天哪,”罗立声音沙哑地说,“灵魂摆渡者......这是什么意思,泰德?这是什么意思?”“我刚开始明白。”泰德说。“天哪,”罗立说,双手举过头顶,使劲拍着手。麻雀没有动,它们对罗立不感兴趣,只盯着泰德.波蒙特。“找到乔治.斯达克,”泰德低声说,像是在耳语,“乔治.斯达克,找到他。起飞!”麻雀飞上雾蒙蒙的蓝天,像一片乌云,翅膀发出呼呼的声音,隐隐的像雷声的余响,同时吱吱喳喳的叫着。两个站在零售店门口的人跑出来看。头顶上,黑压压的麻雀群盘旋着,然后掉头向西飞去。泰德抬头看着它们,有那么一瞬,这现实与他第一次进入恍惚状态时的幻象融为一体,过去与现在融为一体,就像一条古怪而美丽的辫子一样交织在一起。麻雀飞走了。“天哪!”一位身穿灰色技工服的人喊道,“你瞧见那些鸟了吗?那些该死的鸟从哪儿来的?”“我有一个更好的问题,”罗立看着泰德说。他又重新控制住了自己,但显然他很震惊,“它们往哪儿飞?你知道,是吗,泰德?”“当然知道,”泰德低声说,打开汽车门,“我也必须走了,罗立——我必须走了。太感谢你了。”“当心,泰德,千万当心。没有人能控制死后的使者,不能长时间地控制——总要付出代价的。”“我会尽量当心的。”大众汽车的变速杆抗议似的发出声响,但最后还是听话地启动起来。泰德戴上墨镜和棒球帽,然后向罗立挥挥手,开走了。他开上2号公路时,看到罗立蹒跚地走向他用过的那台收费电话,泰德想:“现在我必须把斯达克排斥在外,因为我现在有个秘密,也许我不能控制灵魂摆渡者,但至少我现在拥有它们——或它们拥有我——不能让他知道这一点。”他挂上二档,罗立的汽车开始颤抖着加速达到前所未有的每小时三十五英里。第二十三章 两个电话一阿兰.庞波接到两个电话,使他又回到事情的核心问题上。第一个电话是刚过三点打来的,那时泰德正在加油站给大众汽车加油,而庞波自己正准备出去喝杯咖啡。舍拉.布里阿姆从调度室探出头来喊道:“庞波?有你付费电话——你知道一个叫胡夫.布里查德的人吗?”庞波猛地转过身:“知道!接进来!”他跑回办公室,抓起电话,正好听到舍拉说同意付费。“布里查德医生?布里查德医生,是你吗?”“是我。”声音很清晰,但庞波有点儿怀疑——这个人听上去不像七十岁,也许有四十岁,但不像七十岁。“你是那位曾在新泽西州伯根菲尔德行医的胡夫.布里查德医生吗?”“伯根菲尔德,特纳弗莱,哈肯赛克,恩格尔伍德......一直到帕特林,我都在那些地方行过医。你是一直在找我的庞波警长吗?我和我妻子一直在外面,刚回来,我浑身疼痛。”“啊,我很抱歉。我要感谢你打来电话,医生,你的声音比我想象的年轻得多。”“那很好,”布里查德说,“不过你应该看看我的其余部分,我看上去像两条腿走路的鳄鱼。我能为你做什么?”庞波已经考虑过了,决定小心从事。现在他把电话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靠在椅子上,往墙上比划动物影子。“我在调查这里发生的一桩谋杀案,”他说,“死者是本地人,名叫豪默.加马齐。谋杀可能牵涉到一位证人,情况很微妙,布里查德医生。原因有两个:首先,他很出名,其次,他的一些症状你很熟悉。因为二十八年前你给他做过手术,他得过脑瘤。我担心如果脑瘤复发,他的证词可能很不可信——”“泰德.波蒙特,”布里查德立刻打断他的话说,“不管他有什么症状,我都怀疑是原来那个脑瘤的复发。”“你怎么知道是波蒙特?”“因为1960年我救过他的命,”布里查德说。接着又不自觉地傲慢地补充道:“要不是我,他一本书都写不成,因为他十二岁前就会死去。自从他第一本书差点儿获全国图书奖后我就一直关注着他的创作。我看了一眼书封上的照片,就确信是同一个人。脸变了,但眼睛还一样,那是异乎寻常的眼睛,我应该称之为梦幻的眼睛。当然,我知道他住在缅因州,因为《大众》杂志上最近登了篇文章,刚好在我休假前登的。”他停了一下,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惊人的话,庞波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你说他目击了一桩谋杀案?你肯定你没有怀疑是他本人干的?”“哦......我......”“我只不过是猜测,”布里查德继续说,“因为脑瘤患者经常做出奇怪的事情,奇怪的程度与患者的智力成正比。但那孩子根本没有脑瘤——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脑瘤。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病例,极其异常。1960年以来,我只读到过三个同样的病例——两个是我退休后读到的。他做过标准的神经检查吗?”“做过。”“结果呢?”“很正常。”“我不感到惊讶。”布里查德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并没有对我全部说实话,年轻人,是吗?”庞波停止做影子动物,从椅子中坐起来:“对,我猜是的。但是我很想知道你说他没有‘通常意义上的脑瘤’是什么意思。我很清楚医生替病人保密的规定,而且我不知道你是否能信任一位通过电话初次与你交谈的人,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我是站在泰德一边的,我确信泰德也愿意你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我没有时间让泰德给你打电话表示同意,医生——我现在就要知道。”庞波惊讶的发现这是真的——或他相信这是真的。他开始感到一阵紧张,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他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很快就会知道。“我可以把病例告诉你,”布里查德镇静地说,“我曾多次考虑与波蒙特联系,至少把他手术后医院发生的事告诉他,我觉得他会感兴趣的。”“发生什么事?”“我会告诉你的,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告诉他父母手术发现了什么,因为这无关紧要,而且我不想再跟他们打交道,特别不想跟他父亲。那家伙应该在一个洞穴中,终生与野兽为伍。那时我决定只告诉他们他们想听的,尽可能地摆脱他们。当然,时间是一个原因。医生与病人失去了联系。当赫尔佳给我看他的第一本书时,我曾想写信给他,后来又想过几次,但我也感到他可能不相信我......或不在乎......或他可能认为我是个疯子。我不认识一个名人,但我同情他们——我怀疑他们过着小心谨慎、支离破碎、担惊受怕的生活。让过去的事情过去吧,这似乎更容易。所以到现在我都没跟他联系。就像我孙子们常说的,这是一个幻觉。”“泰德哪儿不舒服?为什么他来找你?”“眩晕、头痛、幻想声音,最后还有......”“幻想声音?”“对——但你应该听我说完,警长。”庞波再次在他的声音中听出那种不自觉的傲慢。“好吧。”“最后还有发作。所有这些都是由脑前叶的一小块东西引起的。我们动了手术,认为那是个脑瘤。但那脑瘤结果却证明是泰德.波蒙特的孪生兄弟。”“什么!”“这是真的,”布里查德说,听上去庞波的震惊让他很高兴。“这并非很异常——双胞胎经常在子宫中吞并,有时吞并不很彻底——但这次位置很异常,外来组织生长速度之快也很异常。这种组织一般是静止的。我相信泰德的问题是发育过早引起的。”“等等,”庞波说,“等一下。”庞波曾在书上读到过“心灵震动”的说法,但这是他第一次体验到这种感觉。“你是在告诉我说泰德是个双胞胎,但他......他不知怎么......吃掉了他的兄弟?”“或姐妹,”布里查德说,“但我怀疑他是个兄弟,因为吞并在异卵双生中很罕见。那是基于统计频率,而不是牢不可破的事实,但我相信是这样。既然同卵的总是同性,那么对你问题的答案就是肯定的。我相信泰德.波蒙特在他母亲子宫内吃掉了他的兄弟。”“天哪!”庞波低声说,他一生中从没听过如此可怕——或如此奇异——的事情。“你听上去很厌恶,”布里查德医生高兴地说,“但根本不必这样,你应该把它放到具体的背景下考虑。我们并不是在谈论该隐用石头砸死亚伯。这并不是谋杀,只不过是我们并不理解的某种生物规则在起作用,也许是一个不好的信号,由母亲内分泌系统中的某种东西引发的。准确地说,我们甚至并未谈到胎儿,吞并时,波蒙特夫人子宫内有两团组织,可能连像人都谈不上,不妨称为活的两栖动物。其中较大较强的一个超弱的那个压过去,把它裹住......融为一体。”“听上去像他妈的虫子。”庞波低声说。“是吗?有点儿像。不管怎么说,这次吞并不完全,被吞并的孪生胎儿完整地保留了一块。这块异物——我想不出其它称呼——和泰德.波蒙特的脑组织缠在一起。由于某种原因,在孩子十一岁后,这异物活跃起来,开始长大,脑中容纳不下了。因此,需要像切除一个毒瘤一样割掉它,我们就这么做了,非常成功。”“像一个毒瘤?”庞波说,他既感到厌恶,又觉得着迷。各种念头从他脑中掠过。这是些阴暗的念头,就像废弃教堂顶上的蝙蝠一样阴暗。只有一个念头是连贯的:“他是两个人——他一直是两个人。任何靠创作为生的男人或女人都必须这样。一个活在正常的世界上......另一个创造世界。他们是两个人。至少总是两个人。”“无论如何我都会记住这个异常的病例,”布里查德说,“这本身并不异常,脑瘤或癫痫病人常有这种情况,这被称作感觉先兆症。但手术后不久,真发生了一起奇怪的飞鸟事件。伯根菲尔德医院遭到了麻雀的袭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听起来很荒唐,对吗?”布里查德听上去很得意,“如果不是有案可查,我根本就不会提起它。伯根菲尔德《信使报》甚至在头版予以报道,并附有照片。1960年10月28日下午刚过两点,一大群麻雀飞进医院的两侧,那边当时是特护病房,泰德手术后当然被送到那里。”“许多窗户都被打碎了,事后维修工清除了三百只死麻雀。《信使报》的文章引用了一位鸟类学家的话,我记得他指出大楼两侧全是玻璃窗,因此判断麻雀可能被玻璃上反射的太阳光吸引。”“那是瞎扯,”庞波说,“鸟只有看不见时才会撞上玻璃。”“记得采访的记者提到这一点,鸟类学家指出,一群鸟似乎有一种共同的心灵感应——如果鸟也能说有心灵的话。它们很像搬食时的蚂蚁,他说如果鸟群中的一只鸟决定撞玻璃,其余的可能就会效仿。出事时我不在医院——我已给他做完检查,确信他的生命特征很稳定——”“生命特征?”“就是脉搏、呼吸、体温和血压等,警长。然后我就离开去打高尔夫球。但我知道医院两侧的人都吓坏了。两个人被飞溅的玻璃划伤了。我能接受鸟类学家的解释,但我心中仍很不平静。因为我了解泰德的感觉先兆,不是泛指一般的鸟,而是特指一种鸟:麻雀。”“麻雀又飞起。”庞波低声说,他的声音茫然而又恐惧。“你说什么,警长?”“没什么,你接着说。”“一天后,我问了他的症状。手术根除感觉先兆病因后,有时会伴有局部健忘现象,但他没有。他记得非常清楚,他既看到也听到麻雀。他说,到处都是麻雀,房上,草地上和街上,就在他住的里杰威克区。“我产生了兴趣,查阅了他的病历,把它与事件报道做了比较。麻雀袭击医院是两点五分,泰德是两点醒来的,也许还要早些。”布里查德停了一下,然后补充说:“实际上,特护病房的一位护士说,是玻璃破碎声把他吵醒的。”“有意思。”庞波轻声说。“对,”布里查德说,“的确有意思。多年来我从未谈过这件事,庞波警长。它有帮助吗?”“我不知道,”庞波坦率地说,“也许有。布里查德医生,也许你没有把异物全部清除——我的意思说,如果你没有全部清除,也许它又开始长起来。”“你说他做过检查。包括CAT扫描吗?”“包括。”“他当然拍过X光了。”“对。”“如果那些检查都没查出什么,那是因为没什么东西可查的。就我来说,我相信我们把异物全部切除了。”“谢谢你,布里查德医生。”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嘴唇不听使唤。“当这件事结束后,你能详细地告诉我发生的一切吗,警长?我对你非常坦率,因此这请求似乎并不过分。我非常好奇。”“如果我能够,一定告诉你。”“那是我的全部请求。我将让你干你的工作,我也继续度我的假。”“我希望你和你妻子玩得好。”布里查德叹了口气:“在我这个年龄,我必须付出很大努力才能玩得好,警长。我们过去很喜欢野营,但我想明年我们会留在家里。”“谢谢你抽时间给我回电话。”“不用客气。我很怀念我的工作,庞波警长。不是因为外科手术的奥妙——我并不在意那个——而是因为大脑的神秘,那时令人激动的。”“我想是的,”庞波同意说,同时他想,如果现在他的生活少一点大脑的神秘,那就太好了。“如果事情结束后,我会跟你联系的。”“谢谢你,警长。”他停了一下,然后说:“你很关心这件事,是吗?”“是的。”“我记得那男孩非常可爱。他吓坏了,但很可爱。他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好人,我认为,”庞波说。“也许有点儿冷漠,有点儿孤僻,但总的来说是个好人。”然后他重复说:“我这么认为。”“谢谢你。我不再打扰你了,庞波警长。”电话咯嚓一响,庞波慢慢把电话放回原处。他靠在椅背上,灵活的手指在墙上弯成一只大黑鸟展翅飞翔的形状,想起《奥兹的巫师》中的一句台词,这句台词不停地在他脑海中回响:“我真的相信幽灵,我真的相信幽灵,我真的、真的、真的相信幽灵!”那是懦夫狮子说的,对吗?问题是,他真的相信什么?他更容易想他不相信的事情。他不相信泰德.波蒙特谋杀了任何人,也不相信泰德在任何人的墙上写了那句神秘的句子。那么它怎么会出现在墙上的呢?很简单。布里查德医生从福特.拉马里飞到东边,杀死费里德里克.克劳森,在他墙上写下“麻雀又飞起”的字样,然后又从华盛顿特区飞往纽约,用他喜爱的手术刀撬开米丽艾姆.考利的锁并沙了她,用手术刀是因为他怀念外科手术的奥秘。不,当然不,但布里查德不是惟一知道泰德有——他叫它什么——感觉先兆的人。的确,这没出现在《大众》杂志的文章中,但是——“你忘记了指纹和声音波纹。你忘记了泰德和丽兹的平静、坦然地肯定乔治.斯达克是真的,他谋杀是为了使自己一直活下去。你现在在尽力回避一个事实,即:你开始相信这一切可能是真的。你告诉他们,相信鬼魂复仇,而且,是一个从没存在过的人的鬼魂,这是发疯了。但也许作家创造出鬼魂;作家和演员、美术家一起,是我们这个社会惟一公认的巫师。他们创造出虚构的世界,让虚构的人充斥其中,然后邀请我们加入其中。我们听他们的话这么做了,不是吗?我们花钱去这么做。”庞波紧紧地握起手,伸出他淡红色的手指,往阳光照射的墙上做了个小鸟飞翔的动作。一只麻雀。“无法解释三十年前为什么一大群麻雀袭击伯根菲尔德医院,就像无法解释两个人怎么会有相同的指纹和声音波纹一样,但现在你知道泰德.波蒙特与另一个人共享过他母亲的子宫,与一个陌生人。”胡夫.布里查德提到了过早发育。阿兰.庞波突然发现自己在怀疑那个外来组织的生长是否与别的东西有关。他怀疑是否当泰德.波蒙特开始写作时,那个外来组织开始生长了。二桌上的对讲机响了,吓了他一跳,又是舍拉。“胡子马丁在一号线,他要跟你讲话。”“胡子?他到底想干什么?”“我不知道,他不肯告诉我。”“天哪,”庞波想,“我可受够了。”胡子在2号公路旁有一大块地产,离罗克堡湖大约四英里。那地方曾是个兴旺的奶牛场,但那是在胡子仍叫阿尔伯特的时候。他的孩子长大了,他的妻子十年前抛弃了他,现在胡子一个人照料二十七英亩的土地,这片地已逐渐荒芜。他的住处和谷仓在那块地的西面,2号公路从那里转弯拐向湖区。谷仓是个很大的房子,曾养过四十头牛,现在仓顶凹陷得很深,油漆已经脱落,大部分窗户都用硬纸板钉死了。四十年来,庞波和消防队长特莱弗.哈特兰德一直等着马丁的房子和谷仓化为灰烬。“你要我告诉他你不在这儿吗?”舍拉问,“克拉特刚进来,我可以让他接电话。”庞波想了一下,然后叹口气,摇摇头:“我来和他谈,舍拉。谢谢。”他拿起电话,把它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庞波局长吗?”“我是警长。”“我是胡子马丁,我在2号公路。这儿也许出事了,警长。”“噢?”庞波把桌子上另一部电话拉到面前。这是连接镇办公楼中其它办公室的直线电话。他的指头在印有号码4的方形键边不停地敲着。他只需拿起电话按一下这个键,就可接通特莱弗.哈特兰德。“出了什么事?”“啊,警长,我他妈的一点儿也不知道。如果是辆我认识的车,我会称之为豪华汽车偷窃案,但不是。我以前从没见过那车,但它就从我谷仓中开出来。”庞波把直线电话推回原处。上帝偏爱傻瓜和醉鬼——这是他这么多年警察工作学到的一个事实——尽管胡子一喝醉就到处乱扔烟头,但他的房子和谷仓仍然没被烧掉。现在我所能做的,庞波想,就是坐在这儿听他说完,然后我再做出判断,看是真有其事,还是胡子的幻想。他发现自己的手又在墙壁上比划麻雀飞翔的动作,便立即停了下来。“什么车从你谷仓中开除来,阿尔伯特?”庞波耐心地问。罗克堡的每个人都称阿尔伯特为胡子,如果庞波在镇上再呆十年或二十年后也会试着这么叫他。“告诉你,我以前从没见过它,”胡子马丁的语气带着明显的鄙夷不屑。“那就是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局长。那车肯定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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