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儿说:“我认为不可能,妈对这件事……很神秘。” 她跟她丈夫说:“拿照片给他看。” “还在她卧室里,”鲍伯说着站起身来,“我去拿。” “什么照片?”鲍伯离开之后,乔问克莱儿。 “很怪异,是萝丝带给罗拉的。看了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可是却让妈很安慰。那是一张汤姆坟墓的照片。” 那是张用拍立得相机拍的彩色照片,上面有汤姆坟上的墓碑,刻着他的生辰忌日及一行字:“挚爱的丈夫与父亲。” 乔想起在墓园初见萝丝时她说:“我还没准备与你长谈。” 克莱儿说:“妈出去买了这相框,她要将这张照片好好保存起来,这对她非常重要。” “上星期我们在这里待了三天,她随身携带着照片,”鲍伯说:“不管是在厨房烧菜,在客厅看电视,或是在院子里烤肉时,她都带着。” “甚至外出晚餐,”克莱儿说:“她都将它放在手提包里。” “那只是一张照片而已。”乔困惑地说。 “只是一张照片而已,”鲍伯附和着说,“这不可能是她自己拍的——不知什么缘故,因为是萝丝这个女人拿给她的,所以对她意义非凡。” 乔的手指抚摸着相框玻璃。似乎他具有超能力,可以感应到这张照片的含义。 “她第一次拿给我们看时,”克莱儿说:“她用一种…… 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们,似乎她认为——“ “——认为我们会有很强烈的反应。” 乔将照片放在咖啡桌子,皱着眉头说:“强烈反应?怎么说?” “我们也不明了,”克莱儿说,她拿起相片,用衬衫的下摆,擦拭着相框和玻璃。“当她看到我们没有预期的反应时,她问我们在照片上看见什么。” “墓碑。”乔说。 “没错,我父亲的墓碑。”鲍伯也同意。 克莱儿摇着头,“妈似乎看到更多的东西。” “更多东西?像什么?” “她不说,但她——” “——告诉我们,终有一天我们会看到有所不同。” 记忆里,萝丝两手抓住相机看着乔说:“你会像其他人一样看见。” “你认识这个萝丝吗?为什么会跟我们打听她?”克莱儿狐疑地问。 乔把在墓园遇见萝丝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们,只是只字未提白色货车里的人。他诓骗他们说,萝丝搭乘一辆车离去,而他未能拦住她。 “但从她告诉我的话里……我认为她可能已拜访过其他罹难者的家属。她教我不要沮丧,我会像其他人一样看到。 但她还没准备跟我谈。问题是,我没办法等她准备好。如果她曾和别人谈过,我要知道她告诉他们什么?她帮助他们看见了什么?“ “不管是什么,”克莱儿说:“她让妈心里舒坦多了。” “应该是曾经舒坦多了?”鲍伯质疑地说。 “有一个星期是如此,”克莱儿说:“她那一个星期都很愉快。” “结果却是这样。” 如果乔不是位惯于用尖锐问题访问受害者或其家属的资深记者,那他将发现那种可能会勾起鲍伯和克莱儿内心创痛的问题,是很难启口的。但一想到这热闹非凡的一天所发生的事,他不得不问:“你们确定她是自杀的吗?” 鲍伯欲言又止,掉过头去擦掉盈眶泪水。 克莱儿握着丈夫的手跟乔说:“罗拉是自杀的,应该没什么疑问。” “她留有遗言吗?” “没有,”克莱儿说:“没有可以帮助我们了解真相的东西留下。” “你说,她曾经是那样的快乐,神采飞扬,如果——” “她留有一卷录影带。”克莱儿说。 “你是指那种诀别的录影带?” “不是,是那种怪异……很恐怖……”她摇着头,脸部表情因憎恶而扭曲,半天说不上话来。“就是那么个东西。” 鲍伯松开他妻子的手站了起来。“我一向不太喝酒,乔,但现在我得喝一杯。” 乔不安的说:“我不想加深你们的创伤——” “不,没关系,”鲍伯安慰他说:“我们都是那场灾难的家属,我们都是一家人,没什么事不能跟家人说的,你要不要来一杯?” “当然。” “克莱儿,我回来之前不要跟他谈录影带的事。我知道你认为我不在,会比较方便谈,可是放心,不要紧的。” 樊鲍伯深情地看着他妻子,她说:“我会等你。”对他的爱意表露无遗。乔别过脸去,此情此景勾起他对蜜雪儿无限的追思。 鲍伯走出房间之后,克莱儿开始整理桌上那盆插花。然后将手时置于膝上,用手掌掩着脸。 终于她抬起头来看着乔说:“他是个好人。” “嗯,我喜欢他。”乔说。 “好丈夫也是个好儿子,大家都不了解他,认为他只是个战斗机飞行员,参加过波湾战役,是条硬汉。其实他也有温柔的一面,像他父亲一样多愁善感。” 乔等待着她讲出真正心底的话。 稍作犹豫后她说:“我们很晚才生孩子,我三十岁,鲍伯三十二。似乎有太多的时间,太多的事要先做,但现在我们的孩子在成长的过程,却不知道世上还有鲍伯的爹和妈,而且他们是这么好的人。” “那不是你们的错,”乔说:“那不是我们所能掌控的,我们都是人生列车上的过客,”不管我们希望如何如何,但都无法驾驭它。“ “你真的能接受这样的想法?” “正在试。” “办到了吗?” “狗屎,办不到。” 她笑了出来。 过去一年,乔从未让别人笑过——除了稍早在电话中萝丝的朋友之外。虽然克莱儿的笑声中,有着痛苦及嘲讽,但也有着解脱的意味。看到自己能如此的影响她,乔觉得和原来的生活又搭上了线。 一阵沉默之后,克莱儿问:“乔,这个萝丝坏人吗?” “不是,正好相反。” 她那张原先开朗及信赖的脸,此刻一脸疑惑,“你似乎很肯定。” “如果你见过她,你也会如此。” 鲍伯拿着三个杯子,一碗碎冰,一瓶七喜还有一瓶酒回到客厅。“恐怕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他抱歉地说:“我们家没人爱喝酒,偶尔小酌一下,也是愈简单愈好。” “这样就很好了,”乔说着的同时接过他的杯子。 他们品尝着手中的酒,鲍伯调得很烈,有一阵子只听见冰块的撞击声。 克莱儿说:“我们知道是自杀,因为她录下来了。” 乔有点迷惑,“谁把它录下来了?” “罗拉,鲍伯的妈。她录下她自己的自杀镜头。” 克莱儿强抑悲痛,简明扼要的将她婆婆可怕的死法,向乔叙述了一遍。她声音低沉,但字字清晰,令乔不寒而栗。 樊鲍伯从头到尾都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打断过他太太的话头。他既没看着克莱儿,也不是望着乔。他凝望着手里不时加添的饮料。 精巧的八厘米摄影机是樊汤姆生前最爱玩的,他死于三五三班机的空难之后,就一直放置在书房的储藏室里。 摄影机的操作很简单,可以自动对焦,也可自动调整快门和光圈。虽然罗拉不曾使用过,但只要几分钟就可以学会。摄影机已放在储物间一年了,因此罗拉还花了点时间充电,证明了她是有预谋的。警方发现电池充电器插在厨房柜台的插座上。 星期二的早晨,罗拉走到房子的后院,将摄影机安置在一张桌子上。她用两本精装书垫在摄影机底下,取好她所要的角度,然后开启摄影机。 当录影带开始转动之后,她拿了一把椅子,放在离镜头十尺远的地方,然后回到摄影机旁边从现票窗检查椅子是否在框框的正中央。 回到椅子之后,她就在镜头前宽农解带,既不是表演,也没有矜持,就像是准备去洗澡一样的自然。她敏捷地脱去罩衫、长裤及内衣,将它们放在石板走道上的一旁。 她裸着身子走出摄影机拍摄的范围,显然是走进屋子到厨房里去。四十秒后她回来,手上拿了把切肉刀,她面对着摄影机坐下。 根据最初的验尸报告,星期二早晨大约八点十分左右,心智正常且身体健康的妇人樊罗拉,因无法承受丧夫之痛,自杀身亡。她两手握刀,使尽全力刺入腹部。她拔出刀子,再度深深刺入。第三次她将刀锋自左拉向右边,取出肠子后松掉刀子瘫在椅子上,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因流血过多而死。 摄影机仍继续拍摄尸体,直到录影带录完为止。两小时之后,大约是十点三十分,六十六岁的日本园丁在作例行巡视工作时发现尸体,立即向警方报案。 克莱儿说完后,乔只能冒出一句,“天啊。” 鲍伯替每个人的饮料加了一些威士忌,他的手抖得很厉害,酒瓶与杯子相撞发出声响。 最后乔说:“我猜录影带在警方手中。” “没错,”鲍伯说:“不管是开调查庭或是侦讯什么的,他们都得保有那卷带子。” “所以我希望你们知道这卷带子的情形,都是二手资料,我希望你们两人都没看过。” “我没看,”鲍伯说:“但克莱儿看过。” 克莱儿凝望着杯子,“他们告诉我们带子里的情形…… 但鲍伯和我都不相信,所以星期五早晨,赶在葬仪之前,我到警局看了带子。我们需要知道真相,现在我们知道了。当他们将带子带给我们的时候,我会毁掉它。鲍伯将永远也看不到它,永远看不到。“ 虽然乔对这女人的评价已经很高,此刻更是肃然起敬。 “有些事情我还是不太清楚,”乔说:“你们不介意我再问一些问题吧?” “问吧,”鲍伯说:“我们也有许多疑问,有一千个他妈的问题。” “第—……这听起来,似乎不是被强迫的。” 克莱儿摇着头,“那不是你能强迫一个人做的事,对不对?也不是因为心理压力或威胁。摄影机中看不到有任何人,她的眼睛也没离开摄影机去注视别人,她完全是一个人。” “克莱儿,听你描述录影带内容的时候,罗拉像是一部机器在做这些事。” “那就是她大部分时间的样子,面无表情,整张脸是……垮着的。” “大部分的时间?所以她也有表现出感情的时刻?” “有两次,在她衣服脱得差不多了之后,脱内裤时,她有点犹豫。她是个很保守的女性,乔。那是非常怪异的事。” 鲍伯闭上眼,将酒杯靠在额头上说:“就算……就算我们接受她因精神错乱而这么做的说法,但实在很难想象她会拍摄自己裸体的影片……或是希望被人发现她是那样死的。” 克莱儿说:“后院有很高的围墙环绕,上面还有很浓密的九重葛覆盖,邻居是看不到她的。但鲍伯讲得对,她一定不愿意以那种样子被人发现。不管怎样,当她要脱内裤时,曾犹豫了一下,只一会儿工夫,那种死板呆滞的表情不见了,一抹恐怖的神情掠过脸上。” “怎么样恐怖?”乔问。 克莱儿回忆那可怕的景象时,脸部的表情忽然扭曲,“她的眼神呆滞、空洞。眼皮有点沉重……突然,她睁大了眼,看起来非常震惊、恐惧。那种表情会令人心碎,但只持续了一两秒钟,然后她又恢复平静,将自己的内裤脱掉、折好,放在一边。” “她有在服药吗?”乔问:“她是否因为服药过重,导致失忆症,或个性激烈的改变?” “她的医师说没开任何药给他,但她在录影带上的表现,警方也怀疑与药物有关。” “太荒谬了,”鲍伯大声地说:“我妈从不服用禁药的,连阿司匹灵都不吃。乔,她不了解过去三十年世界变得多糟,她似乎还活在一个比我们晚了十年的时代里,而且活得很愉快。” “验尸的结果,”克莱儿说:“脑部没有肿瘤,也没受伤害。没有药物的迹象,无法解释她为何这样做。” “你刚提到还有第二次她脸上曾出现表情。” “就在……就在她刺自己之前,只有一瞬间,比第一次还短。像是一阵痉挛,她整张脸都扭曲了,好象要尖叫。然后一切都消失不见,她又回到面无表情的样子,直到结束。” 乔突然想到一件事,那是克莱儿第一次描述录影带的内容时他所忽略的,“你是说她从头到尾都没尖叫或出声?” “没有。” “但那太不可能了。” “就在最后,当她松掉刀子……有一个声音像是由她发出的,像是一声叹息。” “那种痛苦……”乔没办法说下去了。樊罗拉的痛苦是人所无法忍受的。 “但她根本没叫出来。”克莱儿很坚定地说。 “甚至本能的反应都——” “她就只是沉默而已。” “麦克风是好的吧?” “是内装式全方位的麦克风。”鲍伯说。 “画面上,你可以听到其他的声音。像她调整位置时椅子的撞地声,鸟鸣,远处一条狗在哀嚎但就是听不到她的声音。” 走出前门,乔在夜色中搜寻。他半抱着期待心里,希望看见白色的货车或其他可疑的车辆,停靠在樊家门口的街上。隔壁的屋子,传来一串贝多芬的乐章,天气很暖和,一阵微风从西边吹来,带来一阵茉莉花香。就乔目力所及,他看不出这个治人的夜晚,会暗藏着什么威胁。 当克莱儿及鲍伯尾随他到门廊时,乔问:“他们发现罗拉时,她有随身带着那张汤姆坟地的照片吗?” “没有,它在厨房的餐桌上,在桌子的一端,她没随身携带。” “我们从圣地牙哥赶到这里时,发现它在餐桌上,”克莱儿回忆说:“就在早餐盘子旁。” 乔只觉大惑不解,“她吃了早餐?” “我知道你作何感想,”克莱儿说:“既然要自杀,干嘛那么麻烦弄早餐?乔,还有更奇怪的呢,她用干酪、切碎的韭菜和火腿作了个蛋卷,旁边是烤面包,还有一杯现榨的柳澄汁。在她起身拿着摄影机走出去的时候,这些东西只吃了一半。” “你描述她在录影带里是极度沮丧,或是精神状况有某种程度的改变,她怎么会神智清明而且有耐心的做这么一顿复杂的早餐?” 克莱儿说:“你再听听这个——洛杉矶时报摊开在她盘子旁边——” “——而且她还在读笑话版。”鲍伯说。 他们陷入一阵沉默,思索着这难以解开的谜。 然后鲍伯说:“稍早我说我们有上千个问题要问,现在你能了解我的意思了吧。” 他们像熟识多年的老友一样,克莱儿环抱着乔说:“我希望这个萝丝如你所想的是个好人,我希望你能找到她。不论她告诉你什么,乔,我希望能带给你平静。” 乔深为感动,回拥着她说:“谢谢,克莱儿。” 鲍伯从一本记事本上撕纸,写上他们在麦拉玛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他将纸条折好递给乔,“你如果有其他的问题……或者你知道了什么事情有助于我们了解的,就跟我们连络。” 他们握着手,然后相互拥抱。 克莱儿说:“你现在打算干什么,乔?” 乔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才九点过几分而已,我今晚还要去拜访其他人的家属。” “小心点!”她说。 “我会的。” “事情不对劲,乔,很不对劲。” “我知道。” 鲍伯和克莱儿并肩站在门廊前,目送乔驱车离去。 虽然第二杯酒他喝了一半,但乔觉得并不碍事。他没看过樊罗拉的照片,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没有脸孔的女人,拿着一把切肉刀坐在椅子上。这就足可抵过两倍于他所喝的威士忌了。 都市里的灯光,像是沿着海岸而生的朵朵发光蕈类。晕黄的灯光,像抱子云一样射出,污染了天空,只露出数点的星光,是那么的遥远且凄冷。 一分钟前还是个舒适情人的夜晚,但此刻,他忽觉一股阴森之气在逼近,这让他一再的从后视镜往后窥伺。 ------------------ 第八章 戴查理和戴娇琴住在汉考克公园一幢占地半亩的豪华巨宅中。前门步道的两侧种了两排龙舌兰,由高至膝盖的护篱围着。整个房子的几何构图,显示出人力克服自然的信心和优越感。 戴氏夫妇都是医生,先生是专业心脏内科医师,太太则是内科和眼科的大夫。他们是社区里的知名人土,因为他们除了正常门诊外,同时在东洛杉矶还设有儿童义诊。 七四七客机坠机时,他们失去了十八岁的女儿安琪拉。 来应门的是戴娇琴,乔曾在邮报报导坠机事件的新闻看过她的照片。年约四十岁,身材瘦高,皮肤黑得发亮,一头浓密的卷发,灵活的眼睛像两颗紫黑的梅子,有种野性的美。她戴着一付金边眼镜,不施脂粉。一袭灰色的长裤及白色罩衫,正是时下流行的式样。 当乔跟她报上自己的姓名,还来不及说他的家人也在三五三号班机上,她就出乎意料的惊叫了起来,“我的天!我们正在谈你呢!” “我?” 她拉着乔的手,牵着他跨过门槛,走进大理石地板的走廊,顺势用臀部一顶将门关上,也不理会乔惊讶的眼神。 “丽莎正在跟我们说你的太太和女儿,说你如何离职,如何远走他乡,可是现在你就出现了,而且居然就在这里。” “丽莎?”乔有点迷惑。 这位打扮朴素、举止端庄的女医师,难掩心中兴奋之情,她环搂着乔,在他颊上深深一吻,害他差点站立不稳。 然后面对面盯着他的眼睛激动地说:“她也曾经去看过你,是吗?” “丽莎?” “不,不。不是丽莎,是萝丝。” 一股莫名的希望像石头掠过水面一般溜进他的心底。 “是的,但——” “来,跟我来。”她又搀起乔的手,沿着走廊朝屋子后面走去。她说:“我们就在这后面——我,查理还有丽莎。” 在参加“同情与关怀”聚会时,他还从未看过失去孩子的父母会如此快乐的。失去了孩子的父母通常会花上五、六年,仅为了克服一种想法,那就是自己应该代替孩子去死,一个人活得比孩子久,是一种自私,一种罪过,甚至是一种邪恶。而戴氏夫妇失去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儿,这和六十岁的父母失去一个三十岁的孩子都是什么差异的。在人生的任何阶段,丧子之痛都是生命中最大的悲剧。 可是这个戴娇琴却像个小女孩一样,兴奋得两颊泛红,眼睛发亮。她拉着乔来到走廊尽头,穿过一扇回旋门。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她似乎不仅从丧失爱女的痛苦中恢复,而且比以前还更好。 乔的一丝希望逐渐在破灭,因为在他看来,戴娇琴如果不是心智有问题,就是一个极其肤浅的女人。她那开心的样子,令乔感到莫名的心寒。 厨房的灯光很暗,但仍可看出整个空间布置得很舒适。 枫木地板、柜子及茶褐色的花岗岩柜台。头顶的架子上,悬挂些铜壶、煎盘和其他厨房用具,就像寺庙里悬挂的钟,等待着做晚课。 她引着乔穿过厨房,“查理,丽莎,你们看是谁来了! 简直是奇迹,对不对?“ 窗外是后院及泳池,池水在灯光照耀下,闪着点点金光。在椭圆形餐桌靠近窗子这一头,有三盏装饰用的玻璃油灯,灯心上摇曳着火焰。 桌旁站了一个高大、银发。仪表不俗的男人——戴查理大夫。 娇琴拖着乔走过去说:“查理,这是乔,乔卡本特。” 查理一脸惊异地望着乔,趋前热烈地与他握手。 “到底是怎么回事,小伙子?” “我也希望能够知道是怎么回事。” “奇异又奇妙的事发生了。”他好象也被他妻子的热情所感染。 娇琴提到过的丽莎从桌边的一张椅子上站起来,一头的金发,在灯光的照射下更为耀眼。她四十岁左右,有着女学生一样光滑的脸庞和浅蓝色的眼眸。 乔跟她很熟,两人以前是同事,她是专门作重大犯罪案件调查的记者——像连续杀人狂,恋童癖者,强奸犯之类——她有一股乔无法理解的狂热,不遗余力的挖掘别人的隐私,强迫自己浸淫在疯狂及血腥的故事中,想从人类最野蛮无聊的行为中,寻求真义。乔知道很久以前,她曾遭过性侵害,在淫威之下度过童年,她无法忘掉这段可怕的记忆,所以努力地想以工作遣怀。 她是乔所见过最仁慈,也最嫉恶如仇的人,最开朗有趣也是最会惹麻烦的人。她无畏无惧却也经常自我困扰,她的文采极佳,文章直可惊天地泣鬼神,令乔嫉妒得要命。她是乔最好的朋友之一,可是当他的心随同家人葬于坟墓之后,就像对其他朋友一样,乔也远离她而去。 “乔,”她说:“你来这里是因为回来工作了,还是因为你是故事的主角之一?” “因为我是故事主角之一,所以我工作。但不再摇笔杆了。别再迷信文字的魔力了。” “我对什么都不迷信。”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 “我们几个小时前打电话给她,”娇琴说:“是我们要她来的。” “我无意冒犯你,”查理拍着乔的肩膀说:“但丽莎是唯一我们认识且尊敬的记者。” “已有十年了,”娇琴说:“她每星期都会在我们开设的免费诊所担任八小时的义工。” 乔一直不知道这回事,但他深信不疑。 她忍不住歪着嘴尴尬的笑着说:“是啊,乔。我是定期的德瑞莎修女。不过,你这个猪脑袋给我听着,不许你告诉邮报的同仁,破坏我名誉。” “我想喝一杯,你们有谁要酒吗?上好的威士忌,”查理热心的问,他被他太太那不合时宜的好心情所影响了。好象他们聚集在此,是为了庆祝三五三号班机的空难事件似的。 “我不要。”乔已经有点晕头转向。 “给我一点就好。”丽莎说。 “我也一样,”娇琴说:“我去拿杯子。” “不,亲爱的,坐下,你陪乔和丽莎坐,”查理说:“一切都交给我。” 查理走到厨房另一端去的时候,乔陪两个女人围着桌子坐着。娇琴的脸被油灯照得发亮。“真令人难以置信,丽莎,萝丝也曾见过他。” 丽莎的脸半边映着灯光,半边在阴影中。“什么时候,乔?” “今天,在墓园里,她正在拍蜜雪儿和孩子们墓地的照片。她说她还没准备与我长谈……然后就走开了。” 乔决定在没听到他们的故事之前,暂且保留一点。一方面是急于听他们会讲些什么,一方面也想确认他们叙述的事不会受他的影响。 “那不可能是她,”丽莎说。“她早在空难中就死了。” “那是官方的说法。” “那你描述她看看。”丽莎说。 乔把萝丝的特征详细的述说一遍,但他花了很多的时候,想表达出这女人独特的气质,她有一种倾倒众生的魅力。 丽莎在听乔描述时,眼中透着感情的激荡。“萝丝一向拥有这种能引起大众狂热拥护的领袖气质,读大学时就这样。” “你认识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一起念洛杉矶大学,还是室友哩,那几年我们非常要好。” “那就是为什么查理和我不久前决定打电话给丽莎的原因,”娇琴说。“我们知道她有个朋友也在三五三号班机上,但那已是萝丝离开这里一小时之后的事,大概是午夜时分了。查理忽然想起丽莎有个朋友也叫萝丝,我们知道那一定是同一个人。我们整天都在想该如何告诉丽莎。” “萝丝什么时间来这里的?”乔问。 “昨天傍晚,”娇琴说:“我们正要外出吃晚餐时,她忽然到来,她要我们承诺,不能把她告诉我们的事泄漏给任何人……要等到她有机会再见到几个住在洛杉矶的罹难者家属之后才可以。 但去年丽莎得知坠机消息后,一直是那样消沉,又因为她跟萝丝是那要好的朋友,我们认为不应该会有什么伤害。“ “我不是以记者的身份来这里的。”丽莎告诉乔。 “你一直都是记者。” 娇琴说:“丽莎给我们这个。”她从口袋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那是安演拉墓碑的照片。 娇琴眼里闪着期待的神情问:“乔,这里面你看到了什么?” 在厨房那头,戴查理正翻箱倒柜地在一头膘了一眼,“我等查理过来再告诉你。” 丽莎说:“真是很怪异乔,我无法解释他们告诉我的事,我只知道我被吓得尿了一裤子。” “吓到你?”乔很惊奇,“丽莎,亲爱的,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可以吓到你的?” “你等着瞧,”丽莎跟乔说。这个女人平时胆大包天,此刻却发抖得像根风中芦苇。“但我跟你保证,查理和娇琴都是头脑清晰的人,等会儿他们开始的时候,你要牢记这一点。” 丽莎叹口气开始叙述她的故事。“关于这个谜团:我也要加入一些有关我经历的怪事,乔。一年前的今夜,我在洛杉矶机场等候萝丝的飞机落地。” 娇琴抬起头说:“没听你说过。” “我正要告诉你们的时候,”丽莎说,“乔就按门铃了。” 厨房的那一头,传来软木塞拔离瓶的清脆响声。 “那晚我没在机场见到你,丽莎。”乔说。 “我尽量的不突显自己,一方面是担心萝丝,一方面也是……害怕"”你是去接她的?“ “萝丝从纽约打电话给我,要我带着韩涅特在洛杉矶机场等她。” 韩涅特是邮报的摄影记者,他的那些灾难作品,悬挂在邮报接待大厅的墙上。 丽莎浅蓝色的眼睛隐含着忧虑,“萝丝很沮丧,她需要找一个记者谈,而我是她唯一认识且信赖的记者。” “查理,”娇琴说:“你该过来听一听。” “我听得到,我听得到,”查理说:“我正在倒酒,一会儿就好。” “萝丝也给了我一张名单——有六个人她希望在场,”丽莎说:“多年不见的老友回来,我想尽办法通知到其中的五个,那晚跟我一起去。他们都是见证。” 乔一阵狂喜,他问道:“见证什么?” “不知道,她口风很紧。但很兴奋,某件事让她非常兴奋却又害怕得要命。她说她会和某个东西一起走出飞机,那将会永远改变我们所有人,改变整个世界。” “改变世界?”乔说:“每个政客和没大脑的艺人,都认为他们能改造这个世界。” “噢!但就这件事来说,萝丝是对的。”娇琴眼眶含着兴奋又喜悦的泪水,将墓碑的照片又递给他看。“这真是太奇妙了。” 油灯的火焰,一直都是在玻璃罩里平稳地摇曳着,突然间升高许多,但乔没注意到。丽莎转过头注视着灯的时候,黄色的火光照亮了她原本阴暗的半张脸。她的双眼明亮得有如垂在地平线上的满月。 很快地,火焰又降了下去,丽莎说:“是啊,没错。这听起来有点离谱,但萝丝不是说大话的人,而且她曾参与一件巨大的工作,有六、七年之久,我相信她。” 厨房和楼下大厅之间的回旋门,发出一阵声响,戴查理没和屋内的人打声招呼,就走了出去。 “查理?”娇琴从椅子上站起身,“他跑哪儿去了?我真不希望他错过这些。” 丽莎告诉乔:“在她登上三五三号班机之前几小时,我跟她通电话。萝丝告诉我,他们正在找她。萝丝认为他们不希望她在洛杉矶出现。但为防万一,他们会算准她搭哪班飞机,然后等着她。萝丝要我们也在场,在她出机门的时候,可以围绕着她,不至于被他们封口。她会在出口处告诉我整个故事。” “他们?”乔问道。 娇琴本准备跟去看看查理在干嘛,但听了丽莎的故事,她又极感兴趣地坐回椅子上。 丽莎说:“萝丝说的是她为他们工作的人。” “铁诺克公司?” “乔,你今天可没闲着啊。” “我没闲着是为了要了解真相。”他说,此刻除了脑诲里出现一种假设的可能性,一种非常丑恶的可能性。 “你、我和萝丝都扯上边了,世界真小,不是吗?” 想到那些人,仅为了他们的一个目标,而杀害了三百二十九条无辜的人命,令乔觉得作呕。他说:“丽莎,你不会认为那架飞机会栽下来,全是因为杜萝丝在上面的缘故吧。” 望着屋外泛着金光的游泳池,丽莎想了一想,“那晚我的确是这么想,但后来,调查显示并没有炸弹爆炸的迹象,最后也没一个定论。如果要有,就是机件的故障加上人为的疏忽所导致。” “至少他们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我花了点时间暗中调查国家交通安全委员会,结果发现他们的记录并无任何瑕疵。他们都是廉能的好人,比那些政客优秀太多了。” 娇琴说:“但我相信萝丝认为自己对发生的一切要负全部责任的说法。她坚信一切都是因她而造成的。” “但就算她对你女儿的死,只需负直接的责任,”乔说:“为什么你还认为她是非常奇妙?” 娇琴又展现出她在门口迎接乔的迷人笑靥,“你想知道为什么吗,乔?因为当我们知道的时候,就是世界末日了。” 乔恼怒地问丽莎,“杜萝丝是什么人?她为铁诺克公司做什么工作?” “她是个基因工程专家,而且是顶尖的。” “她在DNA 的重组研究上学有专精。”娇琴又拿起那张拍立得照片,而且似乎认为乔应该立刻领悟墓碑照片与基因工程的关系。 “她究竟在替铁诺克公司研究些什么呢,”丽莎说:“我并不清楚。那也是一年前的今夜,她在格杉矶机场着陆时准备告诉我的。如今,由于她昨天告诉娇琴和查理的事……我大致可以猜得出来。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相信。” 乔对她的用语感到奇怪不已——不是“是否”该相信,而是“如何”去相信。 “铁诺克是什么公司?——他看起来是怎么样的公司?” 丽莎淡淡的一笑。“你鼻子真灵,乔。一年过去了,没使你嗅觉变迟钝。根据萝丝过去几年所说的,我认为你盯上了资本家世界的特质——一个永远不能被打败的公司。” “不能被打败?”娇琴问。 “因为他背后有个大方的伙伴,承受并掩饰一切的失败。” “你指的是军方?”乔讶异地问。 “或是政府的一些单位,比世界上任何个人公司都要有钱的某些组织。从萝丝那里,我有种感觉,这个计划花在研究发展上的基金,绝不是只有几百万而已,它们是几十亿的金额。” 此时楼上传来砰的一声枪响。 虽然声音被隔间掩盖了不少,但是枪声绝对没错。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娇琴喊道:“查理?” 也许他才与鲍伯和克莱儿相聚不久,乔立刻想起樊罗拉裸体坐在后院的椅子上,两手握着屠刀,刀尖向着自己腹部的景象。 枪声在屋子里回荡,娇琴心生警觉地大声叫喊:“查理!” 当娇琴正要离开桌子,乔一把拦住她说:“不,等一下,我去,打电话给九—一,我去。” 丽莎说:“乔——”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预下结论地说。 他真希望自己是错了,他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樊罗拉的自杀与这毫无关连。但如果他是对的,他不能让娇琴第一个到现场,事实上她不该看到这种场面,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打电话给九—一。”当他穿过客厅,推开回旋门进入楼下大厅时,又重复说了一遍。 走廊里的吊灯。修明倏暗,就像旧日监狱电影里刑房里明灭不定的灯,因为州长电话来得太晚,死刑犯被烤焦在电椅上。 乔奔至楼梯口,准备登上二楼时,一种即将看见预期中可怕场面的恐怖心理,使他放慢了脚步。 会自杀的都是那些脑筋不清醒,认为市长是机器人,而邪恶的外星人每一刻都在监视我们的家伙。他不能理解的是戴理查会在短短两分钟之间,由快乐变沮丧,而后自杀——就像罗拉死时,也是从一顿愉快的早餐和报纸的笑话版到切腹自杀,甚至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来解释她的行为。 如果判断是正确的话,大夫还有一线生机。因为一发子弹可能还要不了他的命,也许还有救。于是救人一命的想法促使乔克服了恐惧,两阶并一阶的上了二楼,他经过几个暗无灯光的房间,都是打开房门瞥一眼就走,最后在走廊尽头,一扇半掩的门后透出暗红的灯光。 戴查理仰卧在床上,横在他身上的是一把十二发装自动装填的短把猎枪。因为枪管短,所以他可以将枪口对着自己的嘴,然后轻易地扣板机。虽然灯光很暗,但乔仍看得出来,不必去量有无脉搏了。两盏青磁花瓶台灯中较远的那盏,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发出暗红的光,因为灯罩上喷满了鲜血。 十个月前的一个星期六晚上,在采访一则新闻的过程中,乔访问了市立陈尸间。一具具装在尸袋放在担架床上的尸体,以及赤裸裸躺在验尸台等着法医检验的尸体转绕着乔。突然间,他脑海中产生幻觉,那一具具都变成了蜜雪儿和孩子们的尸体。还有从那不锈钢的冷冻停尸柜里,爬起更多的死者,他们向乔声声哀求释放他们,让他们回到活人的世界。他身旁的助理验尸官,拉开一个尸袋的拉链。 乔看到一张女人惨白的脸,她那涂了口红的嘴,像是雪地里操成一团的树叶。没有生命的蓝色眼睛像两面镜子,乔从里面看到了蜜雪儿、克莉丝和妮娜。他冲出停尸间,立刻向他的编辑山多士先生提出辞呈。 现在,他迅速转身远离那张床,以免旧事重演,那死去的大夫又变成那几张可爱的脸。乔听到一阵怪异的喘息声,他起初以为是戴查理正从他那张被轰烂的脸拚命的在吸气,接着才搞清楚那是他自己的喘息声。 床头几上数位闹钟的绿色数字正一闪一闪地发光,钟面上的时间像发神经似的乱跳,每闪一下就是十分钟,而且时间是倒退着走,从傍晚的时刻往回跳至下午的时间。显然闹钟曾被猎枪的霰弹击中才会如此,但乔却有个疯狂的想法,他认为这个故障了的闹钟有种魔力,能使已发生的事回复到未发生前的时空去。 戴查理会复活,子弹会回到枪管,被射穿了的身体也会愈合。而乔自己则又回到圣塔莫妮卡海滩的阳光下,然后在月色朦胧中再回到那一个房间的公寓里,与维吉尼亚的贝丝通电话。时光仍不停地倒退,倒退,直到三五三号班机未在科罗拉多坠毁。 这时,楼下传来的尖叫声粉碎了他的幻想。接着又是一声尖叫,他认为那是丽莎。像她那样强悍的女人,一辈子可能都没尖叫过,但这的的确确像是孩子受惊吓,所发出的恐怖叫声。 他离开厨房顶多一分钟,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会发生什么事。乔伸手想将猎枪自尸体的手中拿过来,枪膛里应该还有一发子弹。 “不,这是自杀现场,移动了武器,看起来就像是谋杀,我就变成嫌犯了。” 于是他决定不动那把枪。拿了论也没用,他也不敢拿它轰任何人。此外,屋里除了娇琴和丽莎,还会有什么人呢? 不会有人的。 他一步两阶地飞奔下楼,手扶着楼梯的扶手以保持身体的平衡。他的手掌沁出冷汗,在桃心木的栏杆上滑过。到达楼下大厅时,乔听到一阵杂乱的响声,他穿过回旋门,看到吊挂在头顶架子上的铜壶、煎盘等厨房用具,正左右摇荡着,互相撞击发出声响。 厨房的灯光仍像他离开时一样的柔和。头顶的卤素灯暗得像是快要熄灭了似的。屋子的另一端,丽莎站在桌前,三盏油灯由她身后投射出摇曳不定的灯光。她两手握拳紧压着自己的太阳穴,像是要把自己的头壳压碎掉似的。她不再尖叫,而是低声啜泣,呻吟,嘴里不断低声自语地说:“噢,我的天。噢,我的天。”可是娇琴呢? 乔急忙向丽莎奔去,他瞥见戴查理留在柜台上那瓶已打开的酒,还有三个装了威士忌的玻璃杯。每一杯都发出像宝石一样的色彩。乔的脑里飞快地闪过一个想法,莫非酒里下了毒,或是迷幻药? 当丽莎见到乔靠近时,她松开拳头,将手自太阳穴放下。汗水自她涂了宏丹的指尖,不断往下滴。她发出一声椎心刺骨,无法以文字形容的恐怖悲鸣。 在中央柜台末端的地板上,娇琴侧倒在丽莎的面前。她身躯微弯,不像还没出生的婴儿准备迎接生命,而是像要拥抱死亡的样子。她的两手仍紧握住插在腹部尖刀的刀柄。她圆睁含着泪水的双眼,嘴形扭曲,像是发出无声的尖叫。 血腥味使乔又陷于恐慌的边缘,那种熟悉的下坠感觉又再度袭击向他,一种从很高很高的地方坠下的感觉,如果乔被它打败,那他就帮不了丽莎和自己的忙了。 乔努力将视线从可怕的地板移开,试图使自己从精神分裂的边缘挽回。他转身向丽莎走去,想将她拥入怀里给予安慰,但丽莎却背对着他。 一声玻璃破碎的声响,使乔吓了一跳,他以为是凶手破窗进入了厨房。结果不是窗子,而是丽莎手中拿的两个油灯,她抓住灯罩,将二个球状的基座同时打破,使得灯油四溅。霎时桌面变成一片火海。乔抓着丽莎,想将她拖离延烧的火焰,但她挣开乔的手,一把抓住第三盏油灯。 “丽莎!” 安演拉墓园的照片也被火舌吞没,照片被烧得卷了起来,像是一片着了火的树叶。 丽莎将灯油倾洒在自己衣裳的前襟,乔当场被吓得呆住了。桌面上火舌四窜,灯油流到地板上发出滋滋声。乔再试着接近她,但丽莎像从水盆掬水一样,双掌在桌面上掬起一把火苗,就往胸前抹。当丽莎被油浸透了的衣裳起火燃烧时,乔抽回伸出去的手大喊:“不要!” 没有尖叫,没有呻吟,甚至没有啜泣,她举起火球翻腾的双手站在那里,像女神黛安娜一样,两掌各一个着火的月亮。丽莎将手掌举到脸部,头发。乔踉跄地后退,离开这全身着火的女人。避开这慑人心魄的景象及恶臭,离开这让他希望落空的不解之谜。 丽莎神奇地站在那里,平静得一如站在雨中,她转过身来,似乎隔着浓烟火舌在注视着乔,所幸他根本看不见她的面孔。 这可怕的景象震慑住了他,乔知道,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他不会死于这场火,却会用像是吞枪、切腹、自焚等怪异的方式死于自己之手。这场自杀的瘟疫尚未传染到他,但乔知道终会有那么一刻的。丽莎早已气绝,她萎倒在地板上缩成一团,但他却仍无法移动。 一阵烈焰刮来,她似乎化为发光的幽灵及黑影似的鬼魅,沿着墙壁、天花板四处攀爬。有些黑影是黑影,有些却是带状的灰烬。 厨房里烟雾侦测器所发出的刺耳警报声,将乔从恍惚之中拉回现实世界,他与幽灵和鬼魅一起逃离这炼狱。穿过回旋门,沿着走廊来到门口。乔觉得除了警报器的声响之外,还有什么东西跟在他后头。也许是个杀手原先就静静地躲在厨房阴暗的角落,只是他没注意到。当他伸手握门把时,乔预期会有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将他扳过转过来,然后他在凶手的狞笑中被刺身亡。 但身后没有预期中的手。也没有爆炸的热气,却有一丝凉意,使他毛发惊然。这股凉意钻进他的脊椎,直透脑门。 他惊慌失措得根本忘了自己是如何打开房门,离开屋子的,只发现自己穿过门廊,落荒而逃。 沿着砖墙,他在两侧花坛之间疾行。龙舌兰绽放的硕大花朵,像白色的猴子脸,躲在茂密的叶片间窥伺着他。乔回头查看,并没有任何人在跟踪他。 街上非常安静,虽然有戴家烟雾侦测器的警报声。但街上看不到一辆车,也没人在这八月炎热的夜晚出来散步。更没人走到门廊或草坪出来看看是什么骚动。这附近富丽堂皇的巨宅都盖得很坚固,高大的围墙使尖叫声传不到邻居的耳朵,甚至是枪声。 乔考虑等候消防队和警察的到来,但他无法想象,要如何去描述那屋子里,在短短要命的三、四分钟里所发生的事。而且火会毁掉大部分自杀的证据,他一定会被警方留置询问,甚至被当成嫌犯。他们看到的是一个深陷在苦恼中的男人,他在失去家人之后就迷失了方向。没有工作,一人住在车库上的公寓里。他憔悴消瘦,两眼无神。将两万元现钞藏在车子行李厢的备胎中。他的境况及心理状态绝对无法使他们相信他所说的故事。 而且在他被警方释放之前,铁克诺公司和它的合伙人,一定会找到他,想尽办法把他干掉。仅仅为了萝丝可能告诉过他一些铁克诺公司不想被外人所知的事。 想到铁克诺公司与政府或军方挂钩的庞大势力,乔如果坐牢的话,一定会被其他被收买的犯人藉故杀死。万一幸免牢狱之灾,也会在获释之后被跟踪,一有机会就将他除去。 为了避免惹人注目,乔没用跑的。他横过街道朝自己的车走去。戴家厨房的窗户,轰然一声炸开,伴随着玻璃落地的声音。烟雾侦测器的警报声,比先前更为响亮。 乔回头朝戴家望去,只见烈焰从屋后升起。灯油助长了火势,他离开时开启的前门内,火舌已席卷了楼下的墙壁。 他进入车中,关上车门。发现右手沾有血迹,但不是他的血。乔心凉肉跳地抓了一叠纸巾擦手,然后将擦过手的纸巾揉成一团,丢进先前装有汉堡的袋子里。 “证据!”他心想。虽然他并未犯罪。 这个世界已是乾坤颠倒了,谎言当成真理,真理当成谎言。不可能被视为可能,无辜被当作有罪。他伸手进口袋掏出车匙,发动引擎。 从后座的破车窗传进来的不只是烟雾侦测器的警报声,还夹杂着左邻右舍的吆喝声,在夏夜中惊恐地叫喊着。确定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戴家大宅,没人注意到他的离去。乔打开车头灯,将车缓缓驶上街道。 可爱的乔治亚式的老房子,此刻已成火龙的宅第。火舌自每间房冒了出来,屋内的死者灰飞烟灭。此时,远处传来此起彼落的警笛声,似乎是为他们所奏的哀乐。 ------------------ 第九章 一望无际的海滩上,一共约有十处营火在熊熊燃烧着,有些是家庭聚会,有些则是青少年们的派对正在进行着。乔一个人穿梭在其间漫步而行,这处海滩是他夜游最常去的地方,不过他通常会避开那些营火。 这一天发生过的所有事,彻底改变了乔对一切事物的认知。他就像是戴了一付具有法力的眼镜来看这世界,看到的不是被扭曲的景象,而是神秘、冷酷和可怕的未知领域。 一群舞者穿着泳衣,个个摇肩摆臀,挥舞着手臂。在乔看来,他们每个人都同时存在着两个实体。一个是真实的个体,另一个则是被摆布的傀儡。他们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被看不见的主人操控着。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使乔相信,这是一个多么和乐美好的世界。 这些舞者、说故事的人和听众,还有冲浪的年轻人,以及每一个乔所经过的人,都以戒慎防备的眼神看着他。这绝不是他凭空幻想,虽然他们的动作很小心,但乔知道他们在看他。 如果说他们全部都是为铁诺克公司工作的,也不会让乔觉得有什么意外。 可是换个角度来想,他虽然近乎偏执,但神智依然清醒。他深刻了解自己拥有在戴家所见所闻,却不能说出来的秘密,而这些恐怖的画面常常会在他脑海浮现,这些可怕的经验刻画在他的脸上、他呆滞的眼神里,以及他憔悴褴褛的外观上。海滩上的人们见到的是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这些人一向住在城市,所以他们都知道精神病人的危险性。 乔发现另一处的营火,有大约二十几个剃了光头的青年男女,静默地围着火堆席地而坐。他们每个人都身穿蓝色饱子,脚着白色球鞋,左耳悬挂一只金环。男的不留胡子,女的不施脂粉。一个个都长得俊秀非凡,看他们如此时髦,乔不禁把他们和“比佛利山的邪教”这部电影联想在一起。 他站在他们中间几分钟,看着这些人凝视着火光沉思冥想。当他们注意到乔的时候,并没有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他们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水,乔从中见到最深沉的谦逊、接纳与慈悲。 他将装有两个汉堡包装纸、一个汽水纸杯,以及擦拭过手上血迹纸巾的麦当劳纸袋掷入火堆,乔盯着这群作祭拜仪式的人,望着纸袋在火焰中爆开,焦黑,然后灰飞烟灭。 乔离开了这群人,他很想知道他们认识生命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了吗?这群身穿蓝袍的信徒们习得了真理,修为也到达澄明的境界,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而生了吗?乔没问他们,深怕他们的回答还不就是老生常谈,和一般人活在期待与希望中的说法并无二致。 离营火区一百码处一片漆黑,他盘腿坐在冲上沙滩的潮水边缘,乔抓起一把湿沙在手上援揉,希望清除指甲缝里附着的血迹。之后,他鞋袜没脱,裤脚也不卷,就直接走进水里,一路朝着漆黑的潮水走去,然后在水深及膝的地方停住。海浪轻拍,翻起发出磷光的泡沫。奇特的是,虽然夜色晴朗,明月高挂,然而四周却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乔的双腿挺住汹涌浪潮的冲击,从那唱唱低语的大海中,他意外寻得了一种慰藉,来自于那永恒的韵律,无意义的脉动,与世无争的宁静。 乔试着让自己尽量不去想刚在戴家大宅所发生的种种,因为那只会令人越想越糊涂。他真的是被吓到了,以致于对戴氏夫妇及丽莎的死,竟然没有感到太多的难过。在“同情与关怀”的聚会上,乔领悟到一件事,就是失去了孩子的父母亲,多半会对别人所受的苦难视若无睹。看到电视报导的车祸、大火、谋杀案等社会新闻,他们大多无动于衷。曾经感动过他们心弦的音乐,曾经触及他们灵魂深处的艺术,如今都已失去效力。有些人要花一、两年的时间,才能克服这种失去感觉的症状。有些则要花上五到十年,更有一些人,一辈子都无法克服。 戴氏夫妇看起来是那么好的人,但他并不真正了解他们。丽莎是个好朋友,如今她也死了。那又怎么样?每个人迟早都会死,自己的孩子,或是生命中至爱的女人,任何一个人。 乔对自己变得如此铁石心肠感到震惊。但他不能强迫自己非得去感受别人的痛苦不可,除非痛苦是他自己的。 他从大海中学习对自己失去的事物漠不关心,但他不知道,当妻女的死对他都不再重要时,自己将变成什么样的禽兽。乔第一次思索到,如此极度的冷漠,也许不仅无助于内心的宁静,反而成为罪恶的温床。 繁忙的加油站和隔邻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离他落脚的汽车旅馆只有三条街口,洗手间外面有两具公共电话,几只像雪花一样的肥胖白蛾聚在灯下盘旋,只见它们被放大而扭曲的翅膀投影,来回不停地在白色的粉墙上掠过。 乔还未将电话公司的信用卡注销掉,他用卡打过好几次长途电话,但此刻,他若想安全没事的话,最好还是不要使用。 但他想跟三五三号班机调查组组长芭芭拉通话,此刻是西岸时间十一点,华盛顿特区则是星期天凌晨两点。她八成不在办公室。当然,乔也可以和国家交通安全委员会的值班人员通话,但他是绝不可能将芭芭拉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乔的。 但他仍然查到国家交通安全委员会的总机电话,于是拨了过去。委员会新的电话语音系统能让他选择分机号码,还可以留言给委员会任何一位成员。如果键人所欲留言对象姓名的前五个字母,就会直接通对方的分机。于是乔小心翼翼地键人芭芭拉名字的前五个字母,但得到的却是电话录音,告诉他此一分机并不存在。他又试了一次,结果相同。 若不是芭芭拉已不在此工作,就是这套语音系统的功能出了问题。 虽然在任何失事地点,调查组组长都是由国家交通安全委员会在华盛顿总部所派出的资深调查员,然而其他行动小组的成员的大部分名单,但却不知他们驻在哪里。 因为坠机地点离丹佛市约有一百里,他猜至少有几个组员是从那边抽调的。乔利用手中的十一个名单,打到丹佛市的查号台,查询他们的电话号码。 他查到三个人的电话,其他八个不是没有登记,就是不住在丹佛市。 加油站粉墙上飞蛾的影子,在乔的脑海中忽大忽小地浮现着,这令他困扰不已,它们仿佛在提醒他什么事。乔聚精会神地在注意着那急遽升降的影子好一会儿,它们就像熔岩一样没有固定的形状,也无法让他产生任何联想。 虽然此刻已过了午夜,乔还是拨了电话给这三个人。第~个是行动小组的气象专家,负责调查与坠机有关的气象因素。结果回话的是答录机,乔一个字也没留。第二个是负责督导检示残骸是否有金属疲劳的证据,显然他是被电话吵醒的,非常的不友善。第三个人则给了乔所需要的芭芭拉电话,他叫欧马里,是小组的人为因素调查部门,追查是否有机员或是航管人员的疏失。 虽然是凌晨时刻,又侵犯到别人的隐私。但欧先生丝毫不以为什,他还声称自己是夜猫子,不到凌晨一点不会上床。“但,乔先生,我相信你能谅解,我是不可以对新闻记者谈论委员会的事。所有的调查细节都是公开的报导。” “那不是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欧先生。因为我有急事,要与你们的资深调查员联络,可是联络不到她,她的语音留言又有问题,所以希望你能帮这个忙。” “她的语音留言信箱?目前我们没有女性资深调查员,有的都是男性。” “她叫芭芭拉。” “哦,那是以前的事了,她几个月前就办理了提前退休。” “你有她的电话号码吗?” 欧马里犹豫了一会儿说:“没有。” “也许你知道她是住在华盛顿特区,还是郊外。如果我知道她住哪里,或许我能查出她的电话——” “我听说她回科罗拉多老家了,”欧马里说:“她是从丹佛办事处的基层做起,在那里待了许多年,后来调到华盛顿总部,然后升资深调查员。” “所以她现在应该在丹佛市?” 欧马里又再度沉默,似乎芭芭拉这个题目让他很为难。 最后他说:“我相信她家是在科罗拉多州的喷泉市,那是在丹佛南方大约七十里的地方。” 那距离七四七客机坠毁的草原,不到四十里。 “这么说,她现在在科罗拉多的喷泉市?”乔问。 “我不知道。” “如果她已婚,电话登记的可能是她先生的名字。” “她已离婚好几年了,乔先生……我想知道……” 欧马里的话讲了一半就顿住,隔了很长的时间,乔不住轻声唤道:“欧先生?” “是否和国家航空三五三号班机有关?” “没错,先生,一年前的今天晚上。” 欧马里再度沉默。 乔又说:“是否三五三号班机发生的事有什么……不寻常?” “我刚才说过,调查报告都公布了。” “那不是我要问的。” 电话那头又陷入沉默,让乔以为与他通话的对方,不在丹佛市,而是在遥远的月球上。 “欧马里先生?” “乔先生,我真的无可奉告,但如果稍后我想起什么……你有联络电话吗?” 乔不想对他目前的处境多作解释,“先生,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么打电话给我可能会让你身陷险境。有些龌龊的家伙一旦知道我们曾接触过,一定会突然对你产生兴趣。” “哦,是什么人?” 乔没理会他的问题继续说:“如果你的确知道些什么事,或是良心发现,花些时间好好想一想,我会在一两天内回来找你。”说完即挂上电话。 飞蛾还在那里上下飞动,不时的撞到水银灯,正是所谓的“飞蛾扑火”。 但乔还是想不起什么。 打到科罗拉多喷泉市的查号台,总机终于把芭芭拉的电话告诉了乔。 电话铃响了两声,她就接了。听起来不像是被吵醒的样子。 也许像他们这种见惯空难惨不忍睹场面的资深调查员,早已不容易睡得着觉了。 乔报上自己的姓名,并告诉她一年前的今天晚上,他的家人所发生的事,他还隐约暗示自己仍是邮报一名活跃的记者。她起初默不吭声,就像欧马里一样冷漠,遥远的像在月球上一样。然后她说:“你在这里吗?” “对不起,请你再说一遍。” “你从哪里打来的电话?在科罗拉多喷泉市这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