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恐惧是毫无道理的,那架直升机既没在墓园出现,也没在天文台北边的沙漠丛树中追捕那女人。他们的资源,真令人印象深刻。 ------------------ 第五章 洛杉矶邮报刊登的广告数量,居全美报纸之冠。即使在大多数平面媒体处于不景气的时代,它仍为它的经营者赚进了大把的钞票。只见它高耸的报社大楼,座落在市中心,占据了整段的街区。 严格地说,洛杉矶邮报并不在洛杉矶。它那四层楼的老旧建筑位于日谷的波班克机场附近,属于都会区,但并不在洛杉矶市的范围内。 邮报的停车场不是那种多层的地下停车场。而是一片广场,四周用铁链相连的栏杆围起,上面还架了铁丝网。 没有笑脸迎人的制服警卫,取而代之的是个沉着一张脸的年轻人,坐在一顶脏兮兮阳伞下的折叠椅上,边听着收音机播放的饶舌歌边注意入口处。他大约十九岁,剃个光头,左鼻翼穿了一只金环,指甲涂得乌黑,穿着一条宽松的黑色牛仔裤,膝盖的地方还刻意剪破,一件宽大的黑色运动衫,胸前写着一排红字“天不怕,他不怕”。 他贼兮兮地注意着每一部进来的车,似乎在评估哪一部的零件可以拿到拆车厂卖到好价钱。其实他是在注意车子挡风玻璃上的员工通告证,准备引导来访的客人,到停车地点停放。 通告证每两年更换一次,乔的通告证依然有效。三五三号班机坠毁之后两个月,他递上辞呈。但总编辑山多士就是拒不接受,还安排他留职停薪,以便哪天他一旦归队,可以立刻干活儿。 他没准备要回来,根本无此打算。但现在他需要使用报社的电脑和网路。 接待室还是没花钱整修,灰棕色的油漆,蓝色塑胶垫的铁椅,仿花岗岩桌面的铁脚咖啡桌,以及两份当日的邮报。 墙上挂着几贴用简陋相框框起的黑白照片,那是韩涅特的杰作,他是邮报的传奇人物,得奖的摄影记者。照片大多是动乱的内容,包括一个着火的城市,满街都是趁火打劫的人;地震之后的大道,残垣断瓦;一位拉丁美洲裔的妇女,从失火的六楼跃下,死在街心;大雨冲刷,山坡地层滑动,一栋美仑美美的大厦摇摇欲坠。总而言之,没有那一家新闻企业,不论是电子或平面媒体,是靠正面报导而声名大噪的。 坐在接待柜台后面的是毕道威,他身兼接待与警卫之职。自从一个疯狂自大的亿万富翁创立邮报,想和政商关系良好的时报一较长短以来,道威在此已服务了二十个年头了。起初报社是在世纪城一座崭新的大厦里,整个空间设计都是出自名设计家史蒂芬的手笔。那时道威只是警卫人员之一,而不接待员。但就算这位大亨再疯狂,也禁不起花钱如流水般挥霍。于是卖掉豪华的办公大楼,搬到日谷这个寒酸的地方。员工也大幅裁减,道威因为长得高头大马,虎背熊腰,而且自夸有每分钟打八十个字的电脑技术,而被留任。 随着时光消逝,邮报总算是收支平衡了,而满怀理想的史蒂芬先生,也设计了无数令人叹为观止的室内装演,甚至曾被“建筑文摘”表扬过。最后溘然长逝,即使才华横溢如他,也难逃一死。正如那亿万富翁,虽然家财万贯,终有天年。就像笑容可掬的毕道威,多才多艺,将来总有蒙主宠召的一天。 “乔!”道威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从柜台后伸出他那只大手。 乔握着他的手说:“你好吗,道威?” “卡佛和马丁今年六月以最高成绩从加州大学毕业了,现在一个去读法律,另一个去念书。”道威滔滔不绝地说,似乎这是刚出炉的新闻,而且明天会上邮报的头版。道威与亿万富翁的雇主最大的不同点,是道威的骄傲不是来自本身的成就,而是来自子女。“荣莉用奖学金在耶鲁读到二年级了。今年秋天,她接掌学生文学杂志编辑的工作,希望能成为像鲍安娜一样的小说家,她的作品茱莉总是一读再读因为突然想起三五三号班机后,道威的眼睛像浮云遮月一般,忽地黯淡下来。他默然不语,为自己在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男人面前,夸耀自己的子女而感到难过。 “莉娜好吗?”乔问候的是道威的老婆。 “她很好……她没事,对,没事。”道威笑着点头,以掩饰自己的不安。 乔对朋友们的这种怜悯反应感到很生气,都过去整整一年了,还仍然如此。他们眼中的怜悯,纯然发自同情。但对乔来说,似乎是在责怪他还不能使自己的生活恢复正常。 “我得上楼去,道威,花点时间作一些研究,可以吗?” 道威的表情豁然开朗起来。“乔,你准备回来了?” “也许吧。”乔诓骗他。 “回来任职?” “正在考虑。” “山多士先生听了一定很高兴。” “他今天在吗?” “不在,度假去了。在温哥华某个地方钓鱼。” 不必为自己真正的动机对山多土撒谎,令乔感到如释重负。“有件事引起我的兴趣,是有关人类的曲折故事。不是我的本业,所以想找一些资料。” “山多士先要你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你上去吧!” “道威,谢了。” 乔推开回旋门走进一条长长的走道。走道上铺的是污渍斑斑的破旧绿色地毯,墙的油漆剥落,吸音天花板也褪了颜色。繁华落尽的景象,正是这些年来邮报在世纪城的沧桑写照。一个打游击战的小报,穷困潦倒,但正直不阿。 左手边是电梯间,两扇电梯门也是刮痕累累,凹洞遍布。一楼大部分是供作档案室、文书室、分类广告及销售部门之用,此刻是一片周末的宁静。静得让乔觉得自己像个闯空门的。他可以想象得到,任何遇见他的人,都不会相信他真的回来了。 在等候电梯的时候,道威从接待室匆匆走来,递给他一个白色封了口的信封,让乔觉得很讶异。“差点把这给忘了,几天前来了一位小姐,说这是一个故事里的一些资料,要亲自交给你。” “什么故事?” “她没说,只说你了解这一切。” 乔接过信封,此时电梯门也开了。 “我告诉她,你十个月前就不在此工作了,”道威说:“然后她跟我要你的电话号码。当然,我说不能随便泄露你的电话号码或地址。” 乔走进电梯说:“谢谢了。” “我告诉她,会将这转交给你或打电话告诉你。然后我发现你搬家了,也换了新电话。” “应该不是很重要。”乔指着信封安慰他说,毕竟他并不打算回新闻界。 当电梯门正要阖起时,道威用手挡住了门,他皱着眉头说:“不仅是人事资料查不到你,乔,这里没有一个人,包含你的朋友,没人知道如何跟你联络。” “我知道。” 道威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你消沉了不少?” “差不多,”乔承认,“不过我正往回爬。” “朋友会拉你一把,让你爬得更容易。” 乔点头表示心领。 “要记得。”道威说。 “谢了。” 道威后退一步,电梯门闯上,载着乔上升。 三楼几乎全用来当作编辑室,被分隔成一小间一小间的工作室,所以整个空间无法让人一目了然。每个工作室都有电脑、电话。旋转椅及一些必需品。 这一切与时报的编辑室相同,只不过时报编辑室较大。 唯一的不同是时报的家具、装潢都较邮报为新,而且时髦。 那边的环境,空气中的石绵及甲醛气味都被过滤掉,更显得此处的空气有着一股怪味。而且,即使是在周末下午,时报的员工也比邮报忙碌得多。 过去数年,乔曾有两次在时报任职的机会,但都被他婉拒了。虽然时报是一家大报,而且广告居冠。但乔相信邮报更能让他有所发挥,作更深刻的报导。邮报一向是胆大妄为,特立独行的记者们的庇护所,它从不把政客们的话当成一回事,它认定每一个公职人员不是贪污无能就是性错乱加上权力狂。所以也经常受盛名之累。 数年前,北部发生地震之后,地震学家就发现有一道断层正好通过洛杉肌市中心,而且靠近圣弗兰多峡谷一系列社区的附近。编辑曾流传过这么一个笑话,如果地震摧毁了市区的时报及日谷的邮报,那这个城市会有什么灾难。笑话说:没了邮报,洛杉矶市民无从知晓哪一个政客和公仆贪污、受贿以及兽交,但是最大的悲剧还是没了时报星期日每份重达六磅的报纸。就没人知道哪家商店在清仓大减价。 如果说邮报是一条被鼠辈们的气味所激怒,而穷追不舍的狼犬——它根本就是——乔认为是因为它超党派的立场使它能做到这一点。何况它所攻击的目标几乎跟大众所相信的一样腐败。 蜜雪儿曾是邮报杰出的专栏作家及主笔,他俩在此邂逅,同坠爱河,并共享成为此一势单力薄企业一份子的乐趣。她曾身怀他们的两个宝贝,在此工作过无数个昼夜。如今乔发现这栋大楼里,处处勾起对蜜雪儿的怀念。他无法控制情绪的稳定,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生命有其目的,值得奋斗。他在邮报,已无法专心工作。 乔直接走向他以前的工作室,很庆幸老朋友没遇见他。 他的位置已由柯兰迪取代,兰迪是个好人,若见到乔坐在自己的位置,应该不会见怪。记事板上贴了一张照片,是兰迪的老婆,他们九岁的儿子,以及六岁的女儿莉贝丝。乔注视了好一阵子,然后不再看一眼。 开启电脑之后,他伸手进口袋拿出一个汽车部门的信封。那是他从墓园里那辆以小货车的置物箱里偷来的。里面有一张仍然有效的登记卡,令他惊奇的是登记的车主不是政府单位,也不是执法部门,而是一家叫梅德斯的大企业。老天爷,他可不指望这只是个商业行为。布立克跟他那两个穿夏威夷衫喜欢扣扳机的朋友,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条子或是联邦探员,可是他们跟乔所认识的企业主管比起来,似乎是更有条子的味道。 接着他进人邮报数位化的浩瀚档案,这档案包含了邮报创报以来所发行的每一个字及每一篇文章,包括照片。 他输入梅德斯这个名词,得到了六个提示,它们只是商业篇里的小项。乔很快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梅德斯是纽津西州的一家企业,它是在几个城市以空中急救服务起家。后来扩张为遍及全国的专业快递,专门运送紧急药品,精密保存的血液及组织样品,以及昂贵易碎的科学仪器。这家公司甚至暗地里为公家机构及军事单位运送他们合作研发的高感染度的细菌及病毒。因此,它维持有相当数量的飞机及直升机。 直升机?还有一辆无标志的白色货车? 八年前,梅德斯被德拉威州的铁克诺公司所收购。那是一家在医药及电脑工业拥有全股子公司的大企业。它与电脑有关的产品,全是由公司本身研发、制造。大部分是与医药及医药研发用的软体。 当乔搜寻铁克话时,他得到了四十一个目录,大部分是在商业篇。最前面两篇文章,枯燥无味,都是一些投资及会计的术语,读起来简直是受罪。乔将四篇最长的文章拷贝起来,稍后再看。 当印表机在印这些资料的时候,他搜寻邮报曾刊登过所有与三五三号班机坠毁有关的文章。一系列的头条新闻并附有日期的资料呈现在荧幕上。乔得强迫自己创览这些档案资料,他闭上眼,深呼吸,试着在脑海里想象圣塔莫妮卡海边拍岸的浪潮。终于他咬着牙,他一页接一页的快速扫过这些目录,想找到全部的乘客名单。味地很快地跳过失事现场的照片,照片上飞机残骸断裂成碎片,扭曲得无法辨认。灰蒙蒙的天空下着毛毛细雨,国家交通委员会的调查人员,身穿防护衣徘徊在坠机的草原上,照片的背景是烧焦的树,漆黑的树枝悬挂着低垂的天空。 乔寻找着国家交通安全委员会行动小组的领队,也就是负责调查的主管芭芭拉,以及她手下的十四位专家。 有几篇文章附有机员和乘客的照片,蜜雪儿及两个女儿因是邮报成员的家属,所以给予显著的地位来登载。 八个月前,当他搬进公寓时,乔将所有家人的照片装进一个大盒子里,然后封起盒子,放在他唯一的储存间后面。 他的理由是伤口常常摩擦将难以愈合。 现在,在他测览的过程,她们的容貌呈现在荧幕上,虽然他已有心理准备,但是仍觉得无法呼吸。一张由邮报摄影同仁所拍摄的蜜雪儿宣传照,虽捕捉到了她的美丽,但却没捕捉到她的温柔、智慧,以及颦笑间的妩媚,区区一张照片是无法涵盖的,但它仍是蜜雪儿。克莉丝参加邮报为员工子女们所举办的圣诞晚会照片也被刊出,她眼神炯炯,露齿而笑;还有口齿不清的小妮娜,她歪着嘴的笑容似乎在说她知道魔术的秘密了。 乔心如刀割,情绪几乎失控。他触动滑鼠,将她们的影像自荧幕消除然而却除不去她们在脑海里的容貌。自从将照片封存起来之后,她们就从未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浪花打在沙滩上,今如往昔,昨日如今朝,回升与日落,月有阴晴圆缺,这些亘古不变的韵律,都在无意义地运行着。 唯一睿智的反应,就是置之不理。 他将手从脸上移开,坐直身子,试着集中精神在电脑荧幕上。乔担心自己的举动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如果一个旧识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那他就得花费一番唇舌了。 他找到了想要的乘客名单,邮报将死者中居住在南加州的乘客名单分别列出,这倒省了他不少事。乔将这些名单全部列印,每个名字后面还附注这些死者所居住城镇的名字。 “我还没准备与你长谈。”这是那个神秘女子跟他说的,可见日后她一定有事情要告诉他。 “别沮丧,你会像其他人一样见到。” 见到什么?他一头雾水。 她会告诉他什么事情可以减轻他的痛苦?不可能,不可能的。 “……像其他人一样见到,像其他人!” “什么其他人” 唯一合理的答案就是三五三号班机上,其他罹难旅客的家属。像他一般孤独无助,而她曾与他们交谈过。 乔不指望她人回来找他,在布立克和他两个同党的追杀下,她不可能活到有时间来拜访他,满足他的好奇心。 当乔搜寻完毕,将印出的资料装订起来时,他想起毕道威在电梯门口交给他的白色信封。 身为犯罪新闻的采访记者,他的名字经常见诸报端。所以经常会收到报纸提供的一些故事内幕。他们一本正经地宣称自己是被撒旦教派秘密仪式所侵扰的受害者;或是声称他们知道某个烟草大亨密谋将尼古丁掺入婴儿奶粉中;或是说他们对街的邻居其实是蜘蛛一样的外星生物,只是伪装成韩国移民家庭掩人耳目。 话说有次,有个人坚称洛杉矶市的市长不是人类,是由迪主尼乐园里声控部门所控制的机器人。乔压低了声音跟他说:“告诉你,这件事我们已知道好几年了。可是只要我们登出一个字,迪土尼乐园里的人就会把我们全杀光。”他说得那么有理,唬得那家伙一愣一愣的无话可说。 因此他认为这封信一定也是一些胡言乱语的消息,怎知他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折成王折的白色信笺,上面用打字机打得整整齐齐的一行字:“我曾试着与你联络,乔。我的生命操纵在你手里。我是三五三号班机上的乘客。” 班机上的每一个人不是都死了吗?他不相信这封信是鬼魂从另一个世界寄来的。信笺下方有署名:杜萝丝。名字底下的电话号码是洛杉机地区的,但没附地址。 乔的怒气慢慢上升,脸颊因愤怒而微赤,很可能一发不可收拾。他几乎冲动得想抓起电话,将这位杜小姐狠狠修理一顿。告诉她是一个恶毒的人渣,成天耽溺在幻想之中,是个心灵吸血鬼,只会吸取别人的不幸,来满足自己病态的需要。 但是突然,他想起在墓园时,布立克跟他讲的第一句话。那时对方并不知道白色货车里另有其人,乔从开启的车门钻进去,在置物箱寻找行动电话时,布立克误把他当成穿夏威夷衫的男人之一。他说:“你们捉到萝丝了吗?” 萝丝! 乔因为被那两个枪手吓到了,又担心那女人会被捉到,所以没发现车中有人,更没想到布立克所说的话是何等的重要。之后,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他已把布立克的话几乎忘得一千二净,直到现在蓦然想起。 杜萝丝一定就是那个拿着拍立得相机,拍摄坟地照片的女人。如果她只是个精神错乱的妄想症病患,梅德斯或是铁克诺公司怎么会投下如此多的人力及金钱来找她。乔想起墓园那女人姣好的外貌,她的坦诚率真,泰然自若的表情及慑人心魂的眼神。她绝不是个疯子。 乔站起身来,心在狂跳,手上捏着的纸笺也跟着在抖动。他离开工作室,走进甬道,看看是否有其他人能跟他分享这项新的发展。 “嘿!看这里,你们读一下这张纸条。有些事情错得太离谱了。老天爷!全错了,根本不是我们讲的那样,有人在坠机后没死,活着离开了那里。我们得找出事情真相。他们说没有生还者,没有生还者,飞机人员全毁。他们还告诉我们什么?都是真话吗?飞机上的乘客真正的死因是什么?他们为什么会死?为什么?” 在其他人看到他站在那里陷于狂乱之前,在他四处寻找熟识的面孔之前,另一个念头浮现在他脑海。萝丝的信笺上写的很明白,她的生命操在他的手里,所以他必须谨言慎行。 另外他还有一个很疯狂的想法,虽然毫无道理,但乔坚信不移,那就是如果他将纸条出示给大家看,纸条就会变成白纸一张;如果他将布立克的驾照塞到他们手里,那就会变成他自己的驾照;如果他带他们到墓园去,草地上一定找不到弹壳,地上也找不到轮胎痕。不会有人见过白色货车,也没人听到过枪声。 这是一桩交付给他的神秘任务,非他莫属。乔忽然觉得,追寻真相不仅是他的责任,而且是责无旁贷的神圣任务。这将是他一生的目标,也许是一种不可知的赎罪方式。 他其实并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这种感觉,让他刻骨铭心。他全身发颤地走回座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 ------------------ 第六章 乔拨了通电话到楼下柜台,询问毕道威有关交托这封信的女人种种。 “一个矮个子的女人。”道威说。 他老兄长得像个巨人,六尺高的亚马逊女战士在他面前都算小不点。 “你是说大约五尺六寸高,或是矮一些?” “也许五尺一或五尺二,但很结实,她就是那种学校一毕业就窝在山上的那种女孩。” “黑人女性吗?”乔问。 “对,她以前还是个修女呢。” “多大年龄?” “大约四十岁,长得很正点。头发像乌鸦的翅膀一样黑。 有事情让你心烦吗,乔?“ “没有,我没事。” “这位小姐是个麻烦吗?” “不,她很好,她不麻烦。谢了,道威。” 他的颈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两只手掌湿滴滴的,乔用力地在牛仔裤上援了搓。他不安地拿起印好的乘客名单。一行行地往下看死者的姓名,一直到他看到杜萝丝博士的名字为止。 博士! 她可能是医学博士或是文学、生物、社会学的博士,也可能是个牙医。对乔来说,这样的尊称更加强了乔对她的信任。像那种相信市长是机器人的捣蛋鬼,通常都是病人而不会是医生。 根据乘客名单得知,杜萝丝四十三岁,家住维吉尼亚州马拉萨斯市,乔曾开车经过那儿。蜜雪儿的父母就住在不远的城镇。 乔重新回到电脑,逐一审视所有罹难旅客的照片,希望能在其中发现萝丝,但一无所获。 依道威描述的判断,写这纸条的女人和在墓园中被布立克称为萝丝的女人,显然是同一人。如果她真的是杜萝丝博士的话,那么她真的曾在三五三号班机上。而且活了下来。 乔又勉强地把那两张最大的照片仔细地看了一遍。第一张是山风欲来的天空配上焦黑的树林,支离破碎的飞机残骸扭曲得像是超现实的现代雕塑。身穿生化防护衣的国家交通安全委员会的调查员,个个像是祈祷中的僧侣正四处漫游,也像是来自炼狱中的邪灵一般。第二张照片是在空中拍摄的,可以看出飞机撞得粉碎,而且残骸分布极广,凄怪的程度无法以笔墨来形容。 应该没人会在这场灾难中幸存的才对。 但杜萝丝——如果她真是那晚在飞机上的萝丝——显然是逃过劫难,而且不但活了下来,还毫发无损的自行离去。 但不可能的才对。从四英里的地方一路加速俯冲,然后撞击在坚硬的地面,七四七客机就像拿鸡蛋朝石墙上砸,爆炸后,翻滚在熊熊烈焰之中。 如果真的不信,如他就不会如此愤怒与焦急,并带着敬畏与好奇了。他忽然疯狂地渴望奇迹会出现。 乔拨了查号台查杜萝丝博士在马拉萨斯市的电话,他心想得到的答覆是“此电话未登记”,或“此电话号码已停话”,毕竟官方认为她已死了。 但是,他得到了一个电话号码。 她不可能就这样从坠机现场死里逃生,而回家后竟然不引起轰动。此外,一些危险人物正在找她,如果她回到马拉萨斯,一定早就被他们发现。也许她的家人还住在老房子里,无论如何电话还是登记在她名下。 乔拿起电话就拨号,铃声响了两声就被对方接听。 “喂?” “杜公馆吗?”乔问。 “是的。”是个男人的声音,清脆且没有地方口音。 “请杜博士说话。” “哪位找?” 乔直觉的反应说:“布立克。” “对不起,那位?” “布立克。” 电话另一端的男人沉默了一阵子,接着说:“布立克?” 他的声音变了,变得警觉而小心。 乔觉得太自作聪明,于是将电话挂上。 这时,一个记者从乔身后走过,也没看清是谁便边走边跟他打招呼,“晦,兰迪。” 照着萝丝所给的纸条上的号码,乔拨通洛杉矶的电话。 “喂?”是个女人接的电话。 “麻烦请杜萝丝说话。” “这里没这个人。”她有着很重的非南方口音。“你一定是弄错号码了。” “这是她自己给我的电话号码。” “蜜糖,我猜这女孩一定是你在舞会碰到的,结果被她摆了一道。” “我不相信她会这么做。” “噢,我倒不是说你长得丑,蜜糖,”她的声音令人想到龙舌兰酒的醇与茉莉花的香。“我只是说你没女人缘。” “我叫乔卡本特。” “好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听起来应该叫什么名字?”她半挑逗地问。 “听起来?” “叫奥克塔薇亚,或叫茉莉叶?” “应该叫黛咪。” “黛咪摩儿?那个电影明星?”她似乎有点难以置信。 “你的声音有种朦胧的特质,很性感。” “蜜糖,我的声音是纯女孩的声音,清脆无比。” “清脆加上朦胧。” 她开心地大笑,“乔卡本特先生,好,我喜欢黛咪这个名字。” “听着,黛咪。我一定得和萝丝说话。” “忘了这位萝丝好不好?乔,她给了你假电话号码,你还那么痴心,要记住,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乔确信这女子认识萝丝,而且她也在等他打电话过来。 顾虑到狡诈阴狠的敌人,正在追踪一样的杜博士,黛咪的审慎是可以谅解的。 “你长得什么样子,蜜糖?”她问。 “六尺高,棕发,灰眼。” “帅吗?” “还看得过去啦。” “你今年几岁,乔?” “比你大,三十七岁。” “你声音满甜的,曾经参加过盲目的约会吗?”黛咪终于要安排会面了。 “盲目约会?”他说,“没试过。” “那么要不要跟朦胧性感娇小的我约会呢?”她笑着提议。 “当然好,什么时候?” “明晚有空吗?” “我希望尽快。” “别猴急,花点时间把事情处理好,这样才能成功,既不会有人受伤,也不会有人心碎。” 这番话,乔的解读是黛咪告诉他会面必须要很谨慎,为了保证萝丝的安全,会面地点必须很隐密。而且她也许无法在二十四小时内,通知到萝丝。 “另外,蜜糖。如果你长得还看得过去的话,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会如此的失魂落魄。” “好吧?明晚在什么地方?” “我会给你在威斯特伍德一家咖啡店的地址,我们六点在门口会面,然后进去喝杯咖啡,看看彼此是否顺眼。如果我认为你还看得过去,而你也认为我像我的声音一样朦胧性感,那将是记忆中最绚烂的一夜。你有纸跟笔吗?” “有。”乔写下她给的那家咖啡店的店名和地址。 “蜜糖,现在你帮一个忙,把你手上有这支电话号码的纸条撕碎,丢到马桶里冲掉。”正当乔犹豫不决的时候,黛咪说,“可别不听话懊。”然后挂掉电话。 那三段打字的句子,实在不能证明杜博士是坠机事件的幸存者。也不能证明有关坠机的事情不是真的。他自己也可以编这样的故事,何况纸条上杜博士的名字也是打字的,没有亲笔签名。 他并不甘心将那张纸条处理掉。虽然它不能对任何人证明任何事,但它使这扑朔迷离的事件变得似乎更真实了。 他再次拨了黛咪的电话,看她会不会接。令乔觉得惊讶的是他听到的居然是电话公司的录音,告诉他这支电话已经停用,请他打查号台确认所拨号码是否正确。乔又试了一试,结果相同。 漂亮!他奇怪她是如何办到的。显然黛咪比她那清脆的声音要复杂多了。 当乔放下话筒的同时,电话响了起来。他吓了一跳,好象手指被烫伤了似的,不敢将话筒拿起。一阵尴尬之后,在铃声第三响时,他拿起话筒。 “洛杉矶邮报吗?”一个男人问。 “是的。” “是柯兰迪的专线吗?” “没错。” “你是柯先生。” 乔起初并未反应过来,现在他认出这男人的声音,就是在维吉尼亚州马拉萨斯市的杜萝丝家中接电话的人。 “你是柯先生吗?”对方又问。 “我是布立克。”乔说。 “乔本特先生?” 一股凉意自背脊升起,乔将话筒砰然挂上。 他们知道他在何处。 一排排的工作室,不再是舒适隐密的小窝。它像个迷宫,有太多的死角。乔迅速收拾起印好的资料及那张杜萝丝留给他的信。当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时,电话再度响起,但乔决定置之不理。 他走出编辑室时,正好遇到薛弗丹,他刚从影印中心回来,左手拿着一叠纸,右手握着他那没点着的烟斗。老薛的头全秃了,但有一嘴浓密的黑胡子。薛弗丹是财经记者及专栏作家,讲话喜欢夸大,但他自得其乐。见到乔,他劈头就说:“乔,上星期我开了一箱红葡萄酒,就是当年一推出我就买了二十箱当投资的七四年份的‘蒙大威’,我那时人在拿帕,并不是去找卖酒的,本想买个古钟。我告诉你,这酒发酵得真好——”薛弗丹秃然住四,因为他想起乔已不在这儿工作了。他局促不安地想说些安慰的话表示关心,“那件事太恐怖太可怕了,那些可怜的人,你太太还有小孩。” 听到柯兰迪桌上的电话在编辑室又响了起来,乔打断薛弗丹的话,想打发他离开。可是他居然问起:“听着,老薛,你知不知道一家叫铁克诺的公司?” “我知不知道他们?”薛弗丹扬着眉毛说:“老乔,你问得可有意思了。” “你知道他们?他们是一个很大的集团吗?我的意思是他们是不是很有势力?” “噢,他们生财有道。主要以并购其它尖端科技公司,或是支助需要资本来发展它们创意的公司,籍以壮大自己。 它通常是以和医药有关的科技为对象,但也不一定一直如此。他们的高级主管都是一些傲慢自大,恶名昭彰的家伙。 总以为自己是这一行的土皇帝。其实,也好不到哪去。他们也回答‘我们要服从他’。“ “我们要服从他?”乔感到一头雾水。 “就像我们一样,就像我们一样。”薛弗丹笑着点头,拿起烟斗含在嘴里。 柯兰迪桌上的电话终于不响了。这会儿,寂静比震人心弦的铃声更令人紧张。 他们知道他在何处。 “我得走了。”在薛弗丹正要告诉乔买铁克诺公司的债券有何好处时,他已大步走开。 乔直接走向最近的洗手间,幸好洗手间没人,也没被旧职的朋友拦下来。 他将萝丝的信撕成碎片,然后丢进马桶内冲掉。他等着,直到确定每一张碎片都消失不见后,再冲一次水,以确保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梅德斯——铁克诺合股公司一手导演此次事件,使它看起来像是一次警方的行动。他们从洛杉矶到马拉萨斯,无远弗届的触角,以及无所不知的能力,证明这绝非单纯的商业行为。后面结合有更庞大的势力,也许与军方有关。 虽然如此,但一个企业为了本身利益,竟派人在公共场合滥杀无辜,终是说不过去的事。不管铁克诺公司多有钱,它的高级主管都不能免除刑责。即使在像洛杉研这种钱能通神的地方也不可以。因为他们认定自己可以免除刑责;所以胆敢用枪。乔所碰到的那些人一定是军方人员或是联邦警探。实在太缺乏情报可供参考,让他甚至无法推断梅德斯——铁克诺公司在这次行动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 从三楼走廊到电梯的这一段路,乔预料会有人叫他的名字,喝令他站住。也许是穿夏威夷衫的人,或者是布立克,或是警察。如果追捕杜萝丝的人是联邦探员,那一定会获得本地警察的协助。所以当下,乔还得提防任何一个穿制服的人,不得不把他们当成潜在的敌人看待。 当电梯门开启时,他很担心会被立刻逮捕。但电梯里空无一人。电梯下降至一楼的途中,乔等待着电源被切断,但也没发生。电梯开门,出乎他意料的,竟也是毫无一人。 这一生中,乔从本这般疑神疑鬼过。他被今天下午所发生的事,以及在邮报办公室所得悉的情报弄得有点反应过度。当乔走进接待大厅时,毕道威正在讲电话,只见他全神贯注的在倾听着,一张黝黑的脸全皱了起来。他不断低声地说着:“是,嗯——嗯,是。” 乔跟他挥挥手说再见,运自往门外走去。 这时道威在后面叫他,“乔,等一下。” 乔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虽然道威仍然在听对方说话,但眼光却投在乔的身上。 为了表示赶时间,乔用手指指着腕表。 “你等一下,”道威对着电话说,然后转向乔,“有个人打电话来找你。” 乔坚决地摇摇头。 “他要跟你说话。”道威说。 乔转身又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乔,那人说他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 乔站在门口,犹豫地回头望着道威。联邦调查局应该与穿夏威夷衫的人无关,与那些不问清楚,动辄开枪的人无关,与像布立克之流更应该没有关连。他们会吗?他是不是又害怕得开始胡思乱想了?他应该从联邦调查局那里获得答案并接受保护。 当然,电话里的男人可能说谎,他可能不是联邦探员。 他只是希望能把乔拖住,等布立克和他的同党——说不定还有其他怪物——能及时赶到。 乔对道威摇摇头,转身离去。他推开门,走进八月的酷热之中。 道威在他身后唤道:“乔!” 乔抑制住想跑的冲动,朝自己的车走去。在停车场的另一端出口处,那个剃光头、鼻穿金环的年轻人正注视着他。 这孩子看起来一付逾遇窝囊的样子,使人对他不存戒备之心。但此时此刻,他对乔有兴趣似乎显得有丝怪异。 虽然音量调得很低,但是饶舌歌的沉重韵律仍随着热浪传送过来。车内很热,但还没到令人忍受不了的地步。在墓园被子弹击碎正好通风。那孩子在乔驶进来时,大概就已注意到这面破损的窗子。也许他曾打过什么主意。就算他打什么主意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一面破窗而已。乔猜想引擎一定发动不了,但他错了。当车子缓缓倒出停车位时,毕道威推开接待大厅的门,走出来站在水泥阶梯的平台上。这大个子看来不是警告,而是有点迷惑。 道威一定不会阻止他的,毕竟他们是朋友,或曾经是朋友,而电话上的那个人,只不过是个声音罢了。乔将排挡杆排入前进档。道威步下台阶嚷着些什么。听起来不像是警告,而是迷惑和关怀。乔没理会他,直接将车开往出口。 由于开得太快,轮胎陷入被太阳晒软的路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但乔木曾稍减速度,在向南转到兰克辛大道时,一阵警笛的声音传来。警笛是城市音乐的一部分,不分昼夜,与他无关。虽然如此,但到凡吐拉高速公路的路途中,一路都笼罩在警笛声下。他在摩尔派克路上向西行时,不断地从后视镜察看后方的车辆,他不是罪犯,他应该向警局报告有关墓园的人。告诉他们,他得自杜萝丝的消息,还有关于三五三号班机的事。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萝丝虽然也挣扎在生死边缘,但她并没有向警方寻求保护。也许因为根本没有所谓的保护。 “我的生命操纵在你的手中。” 乔是个资深的犯罪新闻记者,他曾见过被害人成为标靶,不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或是拥有什么。而只是因为他们知道了什么。一个知道太多事情的人,比一个拥有枪的人更危险。 如果他是因为知道宣称自己是唯一生还者的杜萝丝而成为标靶,那么她所掌握的秘密一定具有某种程度的爆炸性,而且威力惊人。 他向西开往影城时,想起邮报停车场那年轻人黑色运动衫上的红字“天不怕,地不怕”。那是乔无法接受的人生哲学,因为他什么都怕,而且怕得要命。 坠机事件不是意外,这种可能性深深地折磨着乔。妻女的死,不是命中注定,而是人为因素。虽然人为流失导致液压系统失效是最可能的原因之一,而那也是让乔能活下去的理由,因为无意就宇宙本身一般的呆板和冷酷。 但如果她们是死于恐怖分子之手,或是其他人为的犯罪行为,那她们就是在人类的贪婪和妒恨之下牺牲了生命,这是他无法忍受的事。 他害怕即将被揭露的真相真如上述,他更害怕自己内在的兽性会把自己变成一个自认为正义的复仇使者。 ------------------ 第七章 乔抵达他开户银行在影城的分行时,离打烊时间只剩二十分钟。乔走向一个窗口,有个叫伊瑟的女行员正在处理一些文件。自从乔十年前在此第一次开户,她就已经在此家银行工作了。 “我想提领一些现金。”稍微寒喧之后他说:“但我没带支票簿。” “没问题。” 但似乎有点小问题,当乔要求提两万元的佰元大钞时,伊瑟走到另一端和出纳员商量。出纳员又去征询经理的意见。 他们不时瞟向乔看,仿佛他的身份有问题似的。银行就是这样,收你钱时像个真空吸尘器,跟他拿钱时,就像堵住了的水龙头。 伊瑟面带着小心谨慎的表情回来告诉乔,他们很愿意给他方便,但是必须按程序办理。 那位经理正在讲电话,乔怀疑他是不是在谈论自己。他知道他的妄想症已经稍为好转,但此刻,他口干舌燥,心跳加速。钱是他的,他需要钱呀。 伊瑟和乔认识多年,他们同属路德教会,蜜雪儿常带着克莉丝和妮娜上主日学校,并一起作礼拜。 她也许要看他的驾照,唉,人与人互信的时代已经过去,它们已成为美国历史的一部分。 乔按捺着性子,他所有的财产都存在这里了,包括卖掉房子的所得,所以他不能不要这笔钱,他得靠它们过日子。 找社萝丝的同一批人也在找他,所以这段时间他得住汽车旅馆了。 经理已讲完电话,正在着桌上的同一本词簿,手里拿着一夜铅笔,在上面轻轻敲打着。 乔考虑过用他的几张信用卡购物提款,但有关当局可以循信用卡的使用,来追踪到他,甚至可以找到他买东西的地方。经理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瞟了乔一眼,然后将符号转过去背对着乔,深怕自己讲话的嘴形会泄漏天机。 当手续完成时,经理也讲完电话了。他缓缓从其他出纳人员的抽屉搜集百元大钞,将乔所需的款项悉数交给伊瑟,然后以一种僵硬且不自然的笑容,看着她将钞票点数给乔。 也许是想太多,但乔总觉得他们有点刁难他提领这么多现金,倒不是担心他因身怀巨款而危险,而是最近民众提领现金都会受限制。政府规定五千元以上的现金交易都需银行提出报告。表面上是为了防止毒枭利用合法的金融机构洗钱,其实没有哪个毒枭会因此感到不便,反倒是一般平民的金融活动更容易被监控了。 当伊瑟将二万元装进牛皮纸袋时,经理桌上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低声对话筒讲了几句话,继续对乔保持高度的兴趣。乔离开银行时,已超过打烊时间五分钟。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顾客,因为担心受怕使得他忽觉两膝发软。 暑气仍让人闷得喘不过气来,傍晚的天空仍是骄阳斜挂,蔚蓝的天色似乎加深了。那种单调平板的蓝,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直到他进入车内发动引擎,才蓦然想起,那是他在太平间担架车上所见到最后一具尸体的死蓝颜色。 自此之后,他不再报导犯罪新闻。 当他驶出银行的停车场时,乔看见那位经理站在玻璃门后面。但都被太阳反射的余晖遮盖住了,也许他是在记车牌号码及喜美车的特征,或者他只是在锁门。 此时天色未暗,却已是万家灯火。 经过一家小型购物中心时,乔看到一辆福特车停在便利商店门口,车上下来一位褐色长发的女人和一个金发蓬松的小女孩。她俩背对着乔,看不到她们的脸。 乔一个紧急转弯,差点与一辆灰色轿车相撞。当十字路口的黄灯转红灯时,他违规回转,乔有点后悔他所准备采取的行动,但似乎又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控制着,使他欲罢不能。他震惊自己居然无法自我控制一下,他将车停在那女人的福特车附近,下车时觉得两腿无力。 乔站在那里望着便利商店,那女人及孩子都在里面,但他却看不见她们。因为玻璃窗被海报及货品给遮掩了。 科罗拉多的空难发生之后,麦贝丝曾推荐他到一个全国性组织“关怀与同情”的团体去。贝丝经由维吉尼亚的“关怀与同情”组织,慢慢地能接受这残酷的事实。所以乔也参加过当地分会的几次聚会,但后来就没有参加了。 因为他的状况就和那里大多数的父亲一样:丧子之痛的母亲们,满怀信心的参加聚会,在与其他同样失去爱子的母亲们交谈过之后,往往会得到安慰。但几乎所有的父亲们,却变得更内向,把痛苦埋藏在心底。 乔希望能成为少数几个能因为开放胸襟而获得解脱的人。但由于男性心理的自尊与顽固,使他变得更自艾自怨而离群索居。 但至少从“同情与关怀”这个团体中,他发现目前控制住他的这种奇异力量,并非只有他才会如此,其实它是非常普遍的。他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寻觅的行为”。 每一个人,当他失去至爱的人之后,都会有某种程度的寻觅行为,大部分是失去了孩子的人。有些人的情况是比较严重,但乔的情况却是最糟。 理智上,他可以接受家人已一去不回的事实。但感情上,他仍然坚信会再见到她们。有时他会满怀期望地盼着妻女能再度走进门来;电话响起,他也盼望是她们打来的。有时开车,他会觉得两个小女儿就在后座,待他激动地转过身来,却不见任何踪影,只有无边的空虚使他更加沮丧。 乔朝着便利商店的人口走去。他犹豫了一下推开门,内心无人交战。若他发现这女人及小孩不是蜜雪儿跟妮娜,那他的心就会像被铁锤重击般的当场碎裂。 白天所发生的事——萝丝在墓园对他说的话,在邮报留给他的惊人讯息——是如此的离奇,让乔心中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信心,让他对一些怪诞想法的可能性,深情不疑。如果萝丝能从四英里的高空坠下,撞在科罗拉多的岩石上,还能步得离开。那么……,他心中不知何时开始燃起一丝希望的火花。 他大步走进便利店中。 收银台在他左手边,一位年约三十岁的美丽韩国少妇笑着对乔点头。一个韩国男人,正在记帐,也向乔致意。乔没搭理他们,运自走到第二条甬道,他看见那褐发女子跟那孩子站在甬道未端。 乔站在甫道的前端,等着她们转过脸来。那女人穿了一双在脚踝系带的白色凉鞋,白色的棉裤,翠绿的罩衫。蜜雪儿也有着同样的凉鞋,同样的棉裤,但罩衫不同。他记得很清楚,罩衫不同。 那小女孩与妮娜同年的样子,个子也差不多,同样穿了一双白色凉鞋,粉红色短裤,白色运动衫。她歪着头,甩着修长的手臂。妮娜以前也常这样站着。 都已经走到甬道一半了,乔才发现自己在移动。小女孩说:“拜托,麦根沙士。” 乔听见自己在低唤着妮娜,因为妮娜最爱喝麦根沙士。 “妮娜?蜜雪儿?” 那女人及小女孩转过身来面对着乔,她们不是妮娜和蜜雪儿。 他早就知道她们不是他所挚爱的女人和孩子,他这么做,没有任何的理由,只是内心的冲动。他早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可是当他发现她们只是两个陌生人时,仍觉得胸口挨了一记重击。 他傻傻地说:“你们……我以为……站在那里……” “怎么样?”那女人带着迷惑又自卫的表情说。 “别……别让她走,”他告诉那母亲,怪异的是他的嗓音突然变得沙哑。“别让她离开你的视线,除非你紧靠着她们,她们会不见,她们会消失。” 那女人眼中闪过一抹警戒的神色。而她那四岁天真无邪的女儿,却用一种关怀的语气说:“先生,你需要买一些肥皂,你闻起来好臭。肥皂在那一头,我带你去。” 那母亲迅速抓住女儿的手,将她拉近身边。 乔知道自己真的很臭,他在海边晒了两个小时的太阳,后来又到墓地,被吓出好几次的大汗。加上整天没吃东西,呼出来的气全是一股酒酸味。 “谢谢你,甜心,”他说:“你说得对,我真的很臭,我最好买些肥皂。” 乔的身后有个人说:“没什么事吧?”转过身来,是那韩国人。 “我以为她们是我认识的人,”乔解释说:“我以前…… 认识的人。“ 他想到今晨离开公寓时未刮胡子,此刻的他,胡子满面,臭汗淋漓,满嘴酒味,看起来一定满吓人的。现在他才理解为什么银行的人,会用那种态度对他。 “没什么事吧?”店主问那女人。 她不确定地回答:“应该没事。” “我走了,”乔说,他觉得五脏似乎移了位,胃被吊得老高,而心脏却掉落到最下面。“没事,没事,只是误会,我走了。” 他走过店主的面前,很快来到店门口。经过收银机时,那韩国女人忧心地说:“没什么事吧?” “没事,没事。”乔说着,快步走出便利店,走进落日余晖中。 当他钻进喜美车时,看到驾驶座旁边椅子上的牛皮纸袋。他居然将两万块放在没上锁的车里。虽然在店里没出现什么奇迹,但钱没被偷走,才真是奇迹。 乔的胃在翻搅,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他实在没把握能稳稳地开车,可是他又不希望那女人认为他在埋伏等她。于是发动车子,离开这里。 打开车内的空调,将冷风对着脸吹。他用力的呼吸,好象肺被压扁了,正用全力将它恢复原状。他所呼吸的空气,在体内似乎非常沉重,像是滚烫的液体。 这也是他在“关怀与同情”那个团体里学到的:“对大多数失去孩子的人来说,痛苦有时是肉体上的,会使人不省人事。”他半趴在方向盘上,像得了哮喘症似的,边喘着气边开车。 他想起自己曾发过的毒誓,要毁掉所有那些需对班机坠毁负责的人。想到自己的愚昧,乔发出一阵苦笑。笑自己像个复仇机器,空有躯壳,伤害不了任何人。 如果他了解七四七事件的真正内幕,如果他发现真有阴谋存在,而且他也知道谁该为这些事负责的话,那么在他能与他们抗衡之前,早就已被这些预谋者做掉了。他们的势力那么庞大,他根本没机会将他们绳之以法。 但他似乎仍得一试,既然事情发展至此,也许早已由不得他选择。“寻觅的行为”是驱使他的动力。 在购物中心,乔买了畲洗用具,又买了一只皮箱,两条蓝色牛仔裤,一件灰色运动夹克、内衣裤、运动衫、运动袜及一双耐克运动鞋。他取了所要的尺码,未经试穿,拿了就走。 离开购物中心之后,乔在马里市找了一家汽车旅馆,刮胡子,洗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七点三十分,驱车来到卡尔佛市,樊汤姆的遗孀住在那里。樊汤姆是三五三班机上罹难乘客中的一员,邮报曾特别报导过他的太太罗拉。 乔在麦当劳买了两个起士汉堡及一杯可乐,在店里的电话簿上,找到了罗拉的电话及住址。他边开车边用可乐将两个汉堡送下肚,奇怪自己怎么那么饥饿。 那栋平房有着白色的外观,白色的百叶窗,是加州牧场房子与新英格兰海边木屋的奇怪结合。但它整洁的石板步道及凤仙花床,使它散发出迷人的风韵。 当时的温度仍高,石板散着热气。西边的云彩在日落之后反射着橘黄粉红的光彩,而东边的天色逐渐暗淡。乔登上两级石阶,来到门廊处按下电铃。 来应门的女人大约三十岁左右,容貌姣好。虽然皮肤是褐色,但却有着红发美女的白皙面庞,有些许雀斑和一双碧眼。她穿着一条卡其短裤,和一件男人的旧衬衫。袖子是卷起来的,头发凌乱且沾满了汗水,左脸还有点点污渍。看起来她正在清扫屋子,而且还在哭泣。 “樊太太吗?”乔问道。 “是的。 虽然他当记者时,习惯于讨好被访问的对象,但此刻他却笨拙地不知要说些什么。他觉得来访谈如此严肃的话题,他的穿着似乎太过随便。牛仔裤太松,裤腰用皮带来成一团。也因为天气太热,他把运动夹克丢在车上。 “樊太太,不知是否能跟你谈——” “我现在正在忙。” “我叫乔本特,我太太和两个女儿死于空难。”他有点硬咽,“一年前。就是今晚。” 她从门口退后两步说:“请进。” 乔随着她进入一间起居室,墙角一座明亮的展示架上,放了十二个瓷器制品。 地请乔坐在一张有扶手的椅子,然后走到门口喊道:“鲍伯,鲍伯,我们有客人。” ‘很抱歉在星期六晚上来打搅你。“乔说。她从门口回到沙发旁坐下,”一点也不会,但我怕不是你要见的樊太太。 我不是罗拉,我叫克莱儿。罗拉是我婆婆,他丈夫死于…… 意外。“ 一个男子从屋子后面进入起居室,克莱儿跟乔介绍是她先生,鲍伯比他太太大两岁左右,高高瘦瘦的留个小平头,神情愉悦,充满自信。他的笑容自然,握手强而有力,但在他古铜色的肤色下又略显苍白。蓝色的眼眸里隐藏着忧郁。 当樊鲍伯坐在他妻子身边后,克莱儿告诉他,乔的家人在坠机事件中罹难。她对乔说:“鲍伯的父亲也是在那次罹难的,他刚谈完生意回来。” 他们之间很快就无所不谈了,主题大部分团结在他们是如何得知这可怕的消息上。 鲍伯是一位战斗机飞行员,调派在圣地牙哥北边的麦拉玛海军航空站。那天他和其他两位飞行员带着妻子外出晚餐。餐后他们移到酒吧间,那里有一部电视正在播棒球比赛。临时被三五三号班机的号外打断。鲍伯知道,他父亲那晚会从纽约飞回洛杉矾,而且他经常搭乘国家航空公司的飞机。鲍伯不知道班机的号码,于是用酒吧内的电话打到国家航空公司洛杉矾的办公室。他很快联络上公关人员,并获得证实樊汤姆名列罹难乘客名单中。 鲍伯和克莱儿以破纪录的速度,从麦拉玛开车到卡尔佛市。他们在十一点左右到达,事前并未打电话给鲍伯的母亲罗拉。因为他们不知道她听到消息会发生什么事,如果她还不知道,他们宁可当面告诉她,而不要在电话里讲这件事。 他们到家时,已是午夜时分,整间屋子灯火通明,前门未锁。 罗拉正在做玉米羹,因为汤姆最喜欢这道菜。她还烘焙了巧克力加碎胡桃的饼干,那是鲍伯的最爱。她已经知道坠机事件,知道她丈夫已丧生在洛矶山之东。但她得为他做点事,他俩结婚三十五年,她得为他做点事。 “我是到机场去接机时才知道的。”乔说:“她们是去维吉尼亚探望蜜雪儿的家人,然后在纽约待三天,让女儿们能见见素末谋面的阿姨黛丽拉。我到那儿早了些,当然,进入航空站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荧幕上她们的班机是否会准时到达。资料显示飞机会准时到达。但当我走到她们预定的入境门时,航空公司的人员走过来和接机区的人们致意,并低声与他们交谈,将其中几个人带到私人的包厢去。有个年轻人走到我面前,他尚未开口,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我不会让他说的。‘不,别说。’可是他无论如何都要告诉我,于是我转身离去。他将一只手搭在我手臂上,我将它拨开。如果不是他们三个——他和两个女的——紧紧地围着我,我可能会揍他,不让他说出口。因为我认为一旦说出口,就会成为真实的事。如果不说,你知道吗?事情就不会发生。” 他们沉默不语,倾听去年的回忆声音,这陌生的声音与可怕的消息。 “妈忍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痛苦,”克莱儿终于打破沉默,她谈到婆婆时,像是在谈自己的母亲似的,孺慕之情溢于言表。“她只有五十三岁,但没了汤姆,她也不想活下去,他们——” “——很亲密,”鲍伯接着说:“但上星期我们去看她时,她变得好多了。她曾经非常地沮丧和痛苦,但现在又获得重生。在坠机事件之前,她是非常快乐——” “——的人,非常外向,”克莱儿非常精准的接她丈夫的腔,她俩的思路似乎是完全一致的。“就在上星期,突然之间,她又变回我们所熟识的女人了……,整整一年,我们没见过她是如此的快乐。” 乔觉得很沮丧,他是来和他们谈论死去的人,而他们谈的却是樊罗拉。“发生了什么事?” 克莱儿从卡其短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擦拭眼睛,“上星期她说,她现在知道汤姆并没有永远消失,没人会永远消失。她似乎非常快乐,她看起来——” “——神采飞扬,”鲍伯握住他妻子的手接着说。“乔,我们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她会一扫阴霆,变得如此充满希望……但就在四天前,我妈她……自杀了。” 丧事是前天才办完,鲍伯和克莱儿并不住在这里。他们只待到礼拜二,将罗拉的衣物打包,把一些私人物品分送给亲友及军品旧货店。 “真令人伤心,”克莱儿将她右臂的袖子放下来又卷上去,“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我这个时候不应该来的,”乔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这不是很适当的时候。” 鲍伯迅速的站起来,伸出一只手以几乎恳求的语气说:“不,拜托请坐下,我们也需要休息一下……跟你谈一谈……呃……”他耸耸肩。鲍伯手长脚长,以前一定风度翩翩,但可不是现在。“我们都知道,那像是怎么回事,很简单,因为——” “——因为我们都知道那像是怎么回事。”克莱儿接着把话说完。 乔稍作犹豫,又重回椅子坐下。“我只是有几个问题……也许只有你母亲能回答。” 右边的袖子调整好之后,克莱儿把左边的衣袖放下,再重新卷上。她说话的时候,似乎必需得作些什么事情。“乔……天这么热……你要不要来杯冷饮?” “不,谢了。早点结束比较好,我得走了。我要问的是,最近是否有人拜访过她,一个自称叫萝丝的女人?” 鲍伯和克莱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鲍伯说:“是个黑人女人吗?” 乔不觉地打了个寒颤,“嗯,很娇小,大约五尺二寸高……长得很不错。” “妈对她所谈不多,”克莱儿说:“但这个萝丝来过一次,她们交谈之后,似乎一切都改变了。我们认为她是一位——” “——心理谘询师或是什么的,”鲍伯说:“起初我们不喜欢她,认为她是想从妈那里获得什么利益,因为我妈那时是如此的沮丧和脆弱。我们认为萝丝不是疯子就是——” “——骗子,”克莱儿接着说,“想诈她的财,或是只想搅乱她的心智。” “可是当她谈到萝丝时,她是如此的——” “——平静,我们认为这似乎也不坏,让妈情况改善总是好事。无论如何——” “——她说这女人不会再回来,”鲍伯说:“我妈说,她很感谢萝丝让她知道我爹安全地待在某处,他没死,在那里他很安全也很好。” “她不告诉我们从何来的信心,她以前从不去教堂,”克莱儿加了一句,“她也不说萝丝告诉了她什么事情。” “更很少谈论这个女人,”鲍伯说:“只说目前这是秘密,不久,最后——” “——每个人都会知道。” “最后每个人都会知道什么?”乔问。 “我父亲很安全地待在某处,我猜,安全又完好地在某处。” “不对,”克莱儿说,两手在腿上轻拍着。“我认为她的意思不止如此,我认为她是说最后每个人都会了解,每个人都不会死,我们……只是到一个更安和的地方去了。” 鲍伯叹口气说:“老实讲,乔,听到我妈说这些迷信的玩意儿,实在让我们紧张。但这使感到快乐,经过这一年的折磨——” “——我们看不出会有什么伤害。” 乔所期望的并不是这些唯灵论方面的事,他有点灰心。 他原本认为杜萝丝博士知道三五三班机失事的真正内幕,准备指控那些需负刑责的人。没想到她所提供的竟是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你认为她有萝丝这个女人的电话或地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