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我从不感到枯燥。”她赶快说道。 “我们有书,有我们的研究工作,而且我们还有着有趣的邻居。摩梯末医生在他那一界里是个最有学问的人了!可怜的查尔兹爵士也是可亲的同伴。我们对他知之甚深,并且对他还感到说不出的怀念。您认为我今天下午是否应该冒昧地去拜访一下亨利爵士呢?”* “我敢说,他一定会高兴见您的。” “那么,最好您顺便提一声,就说我打算这样作吧。也许在他习惯于这新的环境以前,我们能聊尽绵薄,以使他更方便些呢。华生医生,您愿意上楼看一看我所收集的鳞翅类昆虫吗?我想那已是在英伦西南部所能收集的最完整的一套了。 等您看完的时候,午饭差不多也就预备好了。” 可是我已急于要回去看我的委托人了。阴惨的沼地,不幸的小马的丧命和那与巴斯克维尔的猎狗的可怕的传说相关联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所有这些都给我的思想蒙上了一层忧伤的色彩。浮现在这些多少还是模糊的印象之上的,就是斯台普吞小姐的清楚、肯定的警告了。她当时谈话的态度又是那样的诚心诚意,使我无法再怀疑在这警告的后面必然有着深刻而严重的理由。我婉谢了一切使我留下来吃午饭的敦请,立刻就踏上了归途,顺着来时的那条长满野草的小路走了回去。 好象是路熟的人一定能找到捷径似的,在我还没有走上大路的时候,我就大吃一惊地看到了斯台普吞小姐正坐在小路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她由于经过剧烈运动,脸上泛出了美丽的红晕,两手叉着腰。 “为了截住您,我一口气就跑来了,华生医生,”她说道,“我甚至连帽子都没有来得及戴。我不能在这里久停,否则我哥哥就要因我不在而感到寂寞了。对我所犯的愚蠢的错误,我想向您致以深深的歉意,我竟把您看成了亨利爵士。请把我所说过的话忘掉吧,这些话与您是毫无关系的。” “可是我是忘不掉的,斯台普吞小姐,”我说道,“我是亨利爵士的朋友,我非常关心他的幸福。告诉我吧,为什么您那么急切地认为亨利爵士应当回到伦敦去呢?” “不过是女人的一时之念罢了,华生医生。等您对我了解得更深一些的时候,您就会知道,我对我自己的一言一行并不是都能说出个道理来的。” “不对,不对。我还记得您那发抖的声调,我还记得您那时的眼神。喔,请您对我坦白地讲吧,斯台普吞小姐,从我一到这里起,我就感到周围都是疑团。生活已经变得象格林盆泥潭一样了,到处都是小片小片的绿丛,人们会在那里陷入地里,而没有向导能给他指出一条脱身的道路。告诉我吧,您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答应您一定把您的警告转达给亨利爵士。” 她的脸上刹时间闪现了一种犹豫不决的表情,可是在她回答我的时候,她的两眼马上又变得坚决起来了。 “您想得太多了,华生医生,”她说道,“我哥哥和我听到了查尔兹爵士的噩耗以后,都非常震惊。我们和这位老人相知甚深,因为他最喜欢穿过沼地到我们的房子这边来散步。他深深地受着笼罩着他家的厄运的影响。在这悲剧发生之后,我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他所表现的恐惧绝非出之无因。现在当这家又有人到这里来住的时候,我感到担心,因此我觉得,对于可能又降临在他身上的危险,应该提出警告来。这就是我想传达给他的全部的意思。” “可是,您所说的危险是什么呢?” “您知道那个猎狗的故事吧?” “我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可是我相信。如果您还能影响亨利爵士的话,就请您把他从对他们一家说来永远是个致命的所在带走吧。四海之大,尽有安身之处,为什么他偏偏愿意住在这个危险的地方呢?” “正因为这是个危险的地方,他才到这里来住的,亨利爵士的性格就是这样。除非您能再供给我一些比这更加具体的材料,否则,若想让他离开这里恐怕是不太容易的。” “我再说不出任何具体的东西来了,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任何具体的东西。” “我要再问您一个问题,斯台普吞小姐。如果说,您当初和我说的时候寓意只不过如此的话,为什么您不愿让您哥哥听到您的话呢?这里面并没有值得他或是任何人反对的地方啊。” “我哥哥很希望这座庄园能有人住下来,因为他认为这样对沼地上的穷人们会有些好处。如果他知道我说了什么可能会使亨利爵士离开这里的话,他可能会大发雷霆呢。现在我已尽了我的责任了,我再不说什么了。我得回去了,否则他看不见我,就会怀疑我是来和你见面了。再见吧!”她转身走去,几分钟之内就消失在乱石之中了,而我就怀着莫名的恐惧赶回了巴斯克维尔庄园。 ^v^v^v^v^v^v^v^v^v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第八章 华生医生的第一份报告从此以后,我要按照事情发生的前后,把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的、我写给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信件抄录下来。虽然其中一篇已经遗失,但我相信我现在所写的内容与事实绝无出入。我对这些可悲的事件记忆得很清楚,可是这些信总还是能更准确地说明我当时的感觉和怀疑的。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以前发的信和电报,谅已使你及时地了解了在这个最荒凉的角落里所发生的一切。一个人在这里呆得愈久,沼地的神貌就会愈深地渗入你的心灵,它是那样的广大,具有那样可怕的魔力。只要你一到了沼地的中心,你就要看不到近代英国的丝毫的痕迹了:可是另一方面,你在这里到处都能看到史前人的房屋和劳动成果。在你散步的时候,四周都是这些被人遗忘的人们的房屋,还有他们的坟墓和粗大的石柱,这些石柱,可能就标明了他们的庙宇之所在。当你在斑驳的山坡上看到那些用灰色岩石建成的小屋的时候,你就会忘记你现在所处的年代了,如果你竟看到从低矮的门洞里爬出一个身披兽皮、毛发茸茸的人,将燧石箭头的箭搭在弓弦上,你会感到他的出现比你本人在这里还要自然得多呢。奇怪的倒是在这一直都是最贫瘠的土地上,他们竟会住得那样稠密。我并不是个考古学家,可是我能想象得出,他们都是些不喜争斗而受人蹂躏的种族,被迫接受了这块谁也不愿居住的地方。 显然,这些都是和你将我派来这里执行的任务毫无关系的东西,而且对你这样最讲求实际的人来说,可能会感到很乏味。我还记得在谈到究竟是太阳围着地球转还是地球围太阳转这个问题的时候,你的那种漠不关心的态度。还是让我回到关于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的事情上来吧。 如果说你前些天没有收到任何报告的话,那是因为一直还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报告的重要情况。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很惊人的事情,我现在就一五一十地向你报告吧。首先,我得使你对于整个情况中的其他一些有关的因素有个了解。 其中之一就是我很少谈到的沼地里的那个逃犯。现已完全可以相信,他已经跑了,这对在本区住得很分散的居民说来,是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了。从他逃跑以来已有两星期了,在这期间,没有人看见过他,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确实很难想象,他在这段时间内能始终坚持呆在沼地里。当然了,如果单就藏匿这个问题来看,他是毫无困难的,任何一所石头小房都可以作为他的藏身之所。可是除非他能捕杀沼地里的羊,否则他是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的。因此我们就认为他已经逃走了,而那些住得边远的农民们也就可以睡得稍为安心些了。 我们这里一起住着四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因此我们还能很好地照顾自己。可是坦白地说,我一想起斯台普吞这一家来,心中就感到不安。他们住的地方是一处方圆几英里之内孤立无援的所在,家中只有一个女仆、一个老男仆和他们兄妹二人,而这个哥哥也不是个很强壮的人。如果这个来自瑙亭山的逃犯一旦闯进门去的话,落在这样一个不要命的家伙手里,他们真会被弄得束手无策呢。亨利爵士和我都很关心他们的情况,并且还曾建议让马夫波金斯到他们那边去睡,可是斯台普吞却不以为然。 事实上,咱们的朋友——这位准男爵,对我们的女邻居已开始表现出相当大的兴趣来了。这本是不足为奇的事,对他这样一个好动的人来说,在这样一个孤寂的地方实在无聊得很,而她又是个很动人的美女。在她身上,有着一种热带的异国情调,这一特点和她哥哥的冷淡而不易动情形成了奇特的对比,但是,他也使人感觉到在他的内心潜藏着烈火似的情感。他肯定具有左右她的力量,因为我曾看到,她在谈话的时候不断地望着他,好象她所说的话都需要征求他的同意似的。我相信他待她很好。他的两眼炯炯有神,嘴唇薄而坚定,这些特点往往显示着一种独断和可能是粗暴的性格。我想你一定会感到他是个很有趣的研究对象吧。 第一天他就来拜访了巴斯克维尔,第二天早晨,他又带领着我们两人去看据说是关于放荡的修果的那段传说的出事地点。在沼地里走了好几英里才到,那个地方十分荒凉凄惨,很可能使人触景生情,编出那个故事来。我们在两座乱石岗中间发现了一段短短的山沟,顺着这条山沟走过去,就到了一片开阔而多草的空地,到处都长着白棉草。空地中央矗着两块大石,顶端已被风化得成了尖形,很象是什么庞大的野兽的被磨损了的獠牙。这个景象确实和传说中的那旧时悲剧的情景相符。亨利爵士很感兴趣,并且不止一次地问过斯台普吞,是否真的相信妖魔鬼怪可能会干预人类的事。他说话的时候,表面似乎漫不经心,可是显而易见,他内心里是非常认真的。斯台普吞回答得非常小心,很容易看得出来他是要尽量少说,似乎是考虑到对准男爵情绪的影响,他不愿把自己的意见全部表白出来。他和我们说了一些类似的事情,说有些家庭也曾遭受过恶魔的骚扰,所以他使我们感觉到他对这件事的看法也和一般人一样。 在归途中,我们在梅利琵吃了午饭,亨利爵士和斯台普吞小姐就是在那里结识的。他一见她似乎就被强烈地吸引住了,而且我敢说,这种爱慕之情还是出自双方的。在我们回家的路上,他还一再地提到她。从那天起,我们几乎每天都和他们兄妹见面。今晚他们在这里吃饭时就曾谈到我们下礼拜到他们那里去的问题。人们一定会认为,这样的一对如果结合起来,斯台普吞一定会欢迎的,可是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过,每当亨利爵士对他妹妹稍加注视的时候,斯台普吞的脸上就露出极为强烈的反感。他无疑地是非常喜欢她的,没有了她,他的生活就会非常寂寞,可是如果他竟因此而阻碍她这样美好的婚姻,那未免也太过于自私了。我敢肯定地说,他并不希望他们的亲密感情发展成为爱情,而且我还多次发现过,他曾想尽方法避免使他俩有独处密谈的机会。嗯,你曾指示过我,永远不许亨利爵士单独出去,可是在我们的其他种种困难之外再加上爱情的问题,这可就难办得多了。如果我当真坚决彻底地执行你的命令的话,那我就可能会变成不受欢迎的人了。 那一天——更准确地说是星期四——摩梯末和我们一起吃饭,他在长岗地方发掘了一座古坟,弄到了一具史前人的颅骨,他为之喜出望外。真没有见过象他这样一心一意的热心人!后来斯台普吞兄妹也来了,在亨利爵士的请求之下,这位好心肠的医生就领我们到水松夹道去了,给我们说明了在查尔兹爵士丧命的那天晚上,事情发生的全部经过。这次散步既漫长而又沉闷,那条水松夹道被夹在两行高高的剪齐的树篱中间,小路两旁各有一条狭长的草地,尽头处有一栋破烂的旧凉亭。那扇开向沼地的小门正在中间,老绅士曾在那儿留下了雪茄烟灰,是一扇装有门闩的白色木门,外面就是广阔的沼地。我还记得你对这件事的看法,我在心中试着想象出全部发生过的事情的实况。大概是当老人站在那里的时候,他看见有什么东西穿过沼地向他跑了过来,那东西把他吓得惊慌失措地奔跑起来,一直跑到因恐惧和力竭而死为止。 他就是顺着那条长而阴森的夹道奔跑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跑呢?只因为沼地上的一只看羊狗吗?还是看到了一只不出声的鬼怪似的黑色大猎狗呢?是有人在其中捣鬼吗?是不是那白皙而警觉的白瑞摩对他所知道的情况还有所隐瞒呢?这一切都显得扑朔迷离,可是我总觉得幕后有着罪恶的阴影。 从上次给你写信以后,我又遇到了另一个邻人,就是赖福特庄园的弗兰克兰先生,他住在我们南面约四英里远的地方。他是一位长者,面色红润,头发银白,性情暴躁。他对英国的法律有着癖好,并为诉讼而花掉了大量的财产。他所以与人争讼,不过是为了获得争讼的快感,至于说站在问题的哪一面,则全都一样,无怪乎他要感到这真是个费钱的玩艺儿呢。有时他竟隔断一条路并公然反抗教区让他开放的命令;有时竟又亲手拆毁别人的大门,并声言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早是一条通路,反驳原主对他提出的侵害诉讼。他精通旧采邑权法和公共权法,他有时利用他的知识维护弗恩沃西村居民的利益,但有时又用来反对他们。因此,根据他所做的事,他就时而被人胜利地抬起来走过村中的大街,时而被人做成草人烧掉。据说目前他手中还有七宗未了的讼案,说不定这些讼案就会吞光他仅余的财产呢。到那时候,他就会象一只被拔掉毒刺的黄蜂那样再也不能为害于人了。如果把法律问题放开不谈,他倒象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我不过只是提一提他而已,因为你特意嘱咐过我,应该寄给你一些对周围人们情况的描述。他现在正在莫名其妙地忙着,他是个业余天文学家,有一架绝佳的望远镜,他就一天到晚地伏在自己的屋顶上,用它向沼地上了望,希望能发现那个逃犯。如果他能把精力都花费在这件事上,那么一切也就都能太平无事了,可是据谣传,他现在正想以未得死者近亲的同意而私掘坟墓的罪名控靠摩梯末医生。因为摩梯末从长岗地方的古墓里掘出了一具新石器时代人的颅骨。这位弗兰克兰先生确实有助于打破我们生活的单调,并在迫切需要的时候使我们得到一些娱人心怀的小趣味。 现在,已给你及时地介绍了那逃犯、斯台普吞、摩梯末医生和赖福特庄园的弗兰克兰。下面再让我告诉你一些关于白瑞摩的最重要的事情作为结束吧,其中特别是昨晚的那种惊人发展更加值得注意。 第一件就是关于你由伦敦发来的那封为了证实白瑞摩是否确实呆在这里的试探性的电报。我已向你解释过,邮政局长的话说明那次试探是毫无结果的,咱们什么也没能证明。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亨利爵士,可是他马上就直截了当地把白瑞摩叫了来,问他是否亲自收到了那封电报。白瑞摩说是的。 “那孩子亲自交给你的吗?”亨利爵士问道。 白瑞摩好象很惊讶,他稍稍地考虑了一会儿。 “不是,”他说道,“当时我正在楼上小屋里面呢,是我妻子给我送上来的。” “是你亲自回的电报吗?” “不是,我告诉了我妻子应当怎样回答,她就下楼去写了。” 当晚,白瑞摩又重新提起了这个问题。 “我不大明白,今天早晨您提出那问题来的目的何在,亨利爵士,”他说道,“我想,您所以那样问我,不会是说我已作了什么事使您失去对我的信任了吧?” 亨利爵士这时不得不向他保证说绝无此意,并且把自己大部的旧衣服都给了他,以使他安心。因为在伦敦新置办的东西现在已经全部运来了。 白瑞摩太太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生得胖而结实,很拘谨,极为可敬,几乎是带着清教徒式的严峻,你很难想象出一个比她更难动情感的人来了。可是我曾告诉过你,在我到这里来的第一天晚上,曾听到她伤心地啜泣过,从那以后,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她脸上带有泪痕,深重的悲哀在噬啮着她的心。 有时我想,是否她心中存有什么内疚;有时我怀疑白瑞摩也许是个家庭的暴君。我总觉得在这个人的性格里有些特别可疑之处,可是昨晚的奇遇消除了我全部的怀疑。 也许这事情本身是微不足道的。你知道,我是个睡觉不很沉的人,又因为我在这所房子里时刻警醒着的缘故,所以我的觉睡得比平常还要不踏实。昨天晚上,大约在午夜以后两点钟的时候,我被屋外偷偷走过的脚步声惊醒了。我爬了起来,打开我的房门,偷偷地往外瞧,有一条长长的黑影投射在走廊的地上。那是一个手里拿着蜡烛、轻轻地沿着过道走去的身影,他穿着衬衫和长裤,光着双脚。我只能看到他身体的轮廓,可是,由他的身材可以看得出来,这人就是白瑞摩。他走得很慢,很谨慎,由他的整个外表看来,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鬼鬼祟祟不可告人的样子。 我曾告诉过你,那环绕大厅的走廊是被一段阳台隔断了的,可是在阳台的另一侧又继续下去了。我一直等到他走得不见了以后才又跟踪上去,当我走近阳台的时候,他已走到远处走廊的尽头了,我看到了由一扇开着的门里射出来的灯光,就知道他已走进了一个房间。由于这些房间现在既无陈设又无人住,所以他的行止就愈发显得诡秘了。灯光很稳定,似乎他是在一动不动地站着,我蹑手蹑脚、尽量不出声地沿走廊走去,并从门边向屋里偷看。 白瑞摩在窗前弯着腰,拿着蜡烛,凑近窗玻璃,头部侧面半向着我,当他向着漆黑的沼地注视的时候,面部因焦急而显得十分严肃。他站在那里专心一志地观察了几分钟,然后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以一种不耐烦的手势弄灭了蜡烛。我马上就回房去了,没有多久就传来了潜行回去的脚步声。过了很久以后,在我刚要矇胧入睡的时候,我听到什么地方有拧锁头的声音,可是我说不出声音来自何方。我猜不出这些都意味着什么,可是我想,在这阴森森的房子里正在进行着一件隐秘的事,我们早晚会把它弄个水落石出的。我不愿拿我的看法来打搅你,因为你曾要求我只须提供事实。今天早晨我曾和亨利爵士长谈了一次,根据我昨晚所作的观察,我们已作出了一个行动计划。我现在还不打算谈,可是它一定会使我的下一篇报告读起来饶有兴趣的。 ^v^v^v^v^v^v^v^v^v 巴斯克维尔的猎犬 第九章 华生医生的第二份报告沼地里的灯光我亲爱的福尔摩斯:如果说在我担当起这个使命的初期,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我没有能供给你多少消息的话,你就该知道,我现在正设法弥补已经损失的时间,而且现在,在我们的周围,事件发生得愈见频繁复杂起来了。在我最后的那篇报告里,我把高潮结束在白瑞摩站在窗前那里,如果我没有估计错的话,现在我已掌握了会使你相当吃惊的材料。事情变化得出乎我意料之外。从几方面看来,在过去四十八小时里,事情已经变得清楚多了,可是从另一些方面来看,又似乎变得更为复杂了。我现在就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你,你自己去加以判断吧。 在我发现那桩怪事以后的第二天早饭以前,我又穿过走廊,察看了一下昨晚白瑞摩去过的那间屋子。在他专心一志地向外看的西面窗户那里,我发现了和屋里其他窗户都不同的一个特点——这窗户是面向沼地开的,在这里可以俯瞰沼地,而且距离最近,在这里可以穿过两树之间的空隙一直望见沼地,而由其他窗口则只能远远地看到一点。因此可以推论出来,白瑞摩一定是在向沼地上找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因为要达到这种目的只有这个窗户适用。那天夜里非常黑暗,因此我很难想象他能看到什么人。我曾突然想到,这可能是在搞什么恋爱的把戏,这样也许可以说明他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动和他妻子的惴惴不安之间的关系。他是个相貌出众的家伙,足可以使一个乡村女子对他倾心,因此这一说法看来还是稍有根据的呢。我回到自己房间以后所听到的开门声,可能是他出去赶密约了。因此到了早晨我自己就细加推敲起来,尽管结果也许证明这种怀疑是毫无根据的,现在我还是把所怀疑的各点都告诉你吧。 不管究竟应该怎样才能正确地解释白瑞摩的行为,我总是觉得,在我能解释清楚之前,要把这件事秘而不宣对我是个很重的负担。早饭后我到准男爵的书房去找他的时候,就把我所见到的事都告诉他了。可是他听了以后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感到吃惊。 “我早知道白瑞摩在夜里经常走动,我曾想和他谈一谈这件事,”他说道,“我曾两三次听到他在过道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时间恰和您所说的差不多。” “那么,也许他每晚都要到那窗前去一趟呢,”我提醒道。 “也许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咱们倒可以跟踪一下,看一看他究竟在干什么。我真不晓得如果您的朋友福尔摩斯在这里的话,他会怎么办。 “我相信他一定会象您所建议的那样采取行动,”我说道,“他会跟踪白瑞摩,并看看他干些什么事。” “那么咱们就一块干吧。” “可是,他一定会听到咱们的。” “这个人有点聋,而且无论如何咱们也得抓住这个机会。 咱们今晚就一起坐在我的屋里,等他走过去。”亨利爵士高兴得搓着双手,显然他是喜欢来这么一次冒险,以消解他在沼地生活的枯寂的。* 准男爵已和曾为查尔兹爵士拟订修筑计划的建筑师与来自伦敦的营造商联系过了,还有来自普利摩斯的装饰匠和家俱商。因此,不久我们可能就会在这里看到巨大的变化了。显然,我们的朋友怀有规模巨大的理想,并决定不辞辛苦、不惜代价地来恢复这个大族的威望。在这所房子经过整修刷新并重新布置之后,所差的也就是一位夫人了。我们可以从一些迹象中很清楚地看到,只要这位女士愿意的话,这一点就不会“尚付阙如”了,因为我很少见到过一个男人会象他对我们的美丽的邻居斯台普吞小姐那样地着迷。可是,在这种情况之下,真正爱情的发展并不象人们所期望的那样顺利。譬如说吧,爱情之海的平静的水面今天就被一阵意想不到的波澜所扰乱了,给我们的朋友造成了很大的不安和烦恼。 在结束了我曾提过的那段关于白瑞摩的谈话之后,亨利爵士就戴上帽子准备出去了,当然我也准备出去。 “什么,您也去吗,华生?”他问道,一面怪模怪样地望着我。 “那要看您是不是要到沼地去。”我说。 “是的,我是到那里去。” “啊,您是知道我所接受的指示的。我很抱歉对您有所妨碍,可是您也听到过福尔摩斯是怎样郑重其事地坚持说我不应该离开您,尤其是您不能单独到沼地去。” 亨利爵士带着愉快的微笑把手扶在我的肩膀上。 “我亲爱的伙伴,”他说道,“虽然福尔摩斯聪明绝顶,可是他并没有预见到从我到了沼地以来所发生的一些事情。您明白我的话吗?我相信您决不愿意做一个妨碍别人的人。我一定得单独出去。” 这事使我处在很为难的地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办才好。就在我还没有下定决心怎样办的当儿,他已拿起手杖走了。 在我将此事重新加以考虑之后,我受到了良心的谴责,因为我竟托辞让他离开了我的身旁。我想象得出,一旦由于我不听你的指示而发生了一些不幸的事,使我不得不回到你的身旁向你忏悔,我的感情将是怎样的。说真的,我一想到这里脸就红了。也许现在去追他还不太晚呢,因此,我马上就朝着梅利琵宅邸那方向出发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沿着道路匆匆走去,一直到我走到沼地小路分岔处才望到了亨利爵士。在那里,我因为恐怕走错路就爬上了一座小山,从山上我可以居高临下地观望一切—— 就是那座插入阴暗的采石场的小山。从那里我马上就看到了他。他正在沼地的小路上走着,距我约四分之一英里远,身旁还有一位女士,除了斯台普吞小姐而外还能是谁呢。显然在他俩之间已有了默契,而且是约定相会的,他们一面并肩徐徐而行,一面喁喁而语。我看见她双手做着急促的手势,似乎对自己所说的话很认真的样子;他则聚精会神地听着,有一两次他还截然不能同意似地摇着头。我站在乱石中间望着他们,真不知道下一步应当怎么办。跟上他们并打断他们亲密的交谈,看来似乎是一个荒谬的举动,而我的责任显然是要求我一时一刻也不要让他们离开我的视线。跟踪窥察一个朋友,真是一件可憎的工作。尽管如此,可是除了从山上观察他,事后再向他坦白以求心安外,我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确实,如果当时有任何突然的危险威胁到他,我离他就显得太远了,来不及援助,可是我相信,你和我的意见一定相同。处在这样的地位是非常困难的,而且我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了。 咱们的朋友亨利爵士和那位女士又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全神贯注地谈着话,我突然发现,看到他们会面的并不止我一个人,因为我一眼看到了一个绿色的东西在空中浮动着,再一看才知道那绿色的东西是装在一根杆子的顶端的,拿着那杆子的人正在坎坷不平的地方走着。原来那正是斯台普吞拿着他的捕蝶网。他距那对情侣要比我近得多,他好象是在向着他们的方向走去。正在那时,亨利爵士突然将斯台普台小姐拉近身旁,他的胳臂环抱着她,她似乎力图由他手中挣脱,她的脸躲向一边。他低头向她,可是她象是抗议似地举起一只手来。随后我看到他们一跳就分开了,并且慌忙地转过身来,原来是受到了斯台普吞的搅扰。他狂奔着向他俩跑去,那只捕蝶网可笑地在他身后摆动着。他在那对爱侣面前激怒得手舞足蹈起来,可是我想象不出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看样子似乎是斯台普吞在责骂亨利爵士,爵士在进行解释,可是斯台普吞不但拒绝接受,而且变得更加暴怒了,那位女士高傲而沉默地在旁边站着。最后斯台普吞转过身去专横地向他妹妹招了招手,她犹豫不决地看了亨利爵士一眼之后,就和她哥哥并肩走了。那生物学家的手势说明,他对那位女士也同样的极感不快。准男爵望着他们的背影站了一会,然后就慢慢地沿着来路走回去了。他低着头,充分表现出一副失意的神态。 我不知道这究竟都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因为自己在咱们的朋友不知不觉的时候,偷看了他们这样亲密的情景而深感羞愧。我沿着山坡跑了下去,和准男爵在山脚下相遇。他的脸色气得通红,双眉紧皱,就象是个智穷才竭不知所措的人一样。* “天哪!华生,您是从哪里掉下来的,”他说道,“难道说您竟真的尾随我来了吗?” 我把一切都解释给他听了:我怎样感到再不可能呆在家里,我怎样跟踪了他,以及我怎样看到了所发生的一切。他以怒火炽燃的眼睛向我看了一会,可是我的坦白冲淡了他的怒气,他终于发出了悔恨失望的笑声。 “我原以为平原的中心是个不会被人发现的相当可靠的地方呢。”他说道,“可是天哪!就好象全乡的人都跑了出来看我求婚似的——而且还是这样糟糕透顶的求婚!你找到的座位在什么地方啊?” “就在那座小山上。” “原来是坐在很远的后排呀,啊!但是她哥哥可真的跑到最前排来了。您看到他向我们跑过去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 “您曾经见过他象是疯了似的吗?——她那位好哥哥。” “我没有见过。” “我敢说,他一点也不疯。直到今天为止,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但是,请您相信我的话,不是他,就是我,总有一个得穿上捆疯子用的紧身衣的。可是,我是怎么的了呢?您和我相处也有几个星期了,华生。喂!坦白地跟我说吧!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使我不能做我所热爱的女人的好丈夫呢?” “依我说,没有。” “他总不会反对我的社会地位吧,因此,他必然是因为我本身的缺点而憎恶我。他有什么可反对我的地方呢?在我一生所认识的人们里,无论是男是女,我都没有得罪过。可是他竟几乎连碰她的手指尖都不许。” “他说过这样的话吗?” “这样的话吗,比这还多呢。我告诉您吧,华生,我和她相识还只有几个礼拜,可是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好象她是为我而造出来的;而她呢,也是这样想——她觉得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很快活,对于这一点我敢发誓,因为女人的眼神是比说话更为有力的。可是他从不让我们呆在一起,仅仅是今天我才第一次找到了能单独和她谈几句话的机会。她很高兴见到我,可是和我见面以后,她又不愿谈关于爱情的事,如果她能制止我的话,她甚至不许我谈到爱情。她一再重复地说,这里是个危险的地方,除非我离开这里,她永远也不会快乐。 我告诉她说,自从我见到她以后,我再不着急离开这里了,如果她真的想让我走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她设法和我一起走。 我说了很多话,要求和她结婚,可是还没等她回答,她的那位哥哥就向我们跑了过来,脸上的神色就象个疯子。他暴怒得脸色都变白了,连他那浅色的眼里也燃起了怒火。我对那女士怎么了?我怎么敢做使她不高兴的事啊?难道是因为我自以为是个准男爵,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如果他不是她的哥哥的话,对付他本没有什么困难。当时我只对他说,我并不把和他妹妹产生的感情引以为耻,而且我还希望她能屈尊做我的妻子。这样的话似乎也未能使事态有丝毫的好转,因此,后来我也发了脾气。在我回答他的时候也许有些厉害过分,因为,她还站在旁边呢。结局你是看到了,他和她一起走了,而我呢,简直被弄得比谁都更莫名其妙和不知所措了。华生,只要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那我对您真是要感激莫名了。” 我当时虽然试着提出了一两种解释;可是,说实在的,连我自己也并没有真正弄清其所以然。就咱们朋友的身分、财产、年龄、人品和仪表来说,条件都是最优越的,除了萦绕他家的厄运之外,我简直找不到任何于他不利的地方。使人十分吃惊的倒是:丝毫不考虑女士本人的意愿,就对她的追求者给以这样粗暴的回绝;而那位女士在这种情况下,也竟能毫不表示任何抗议。当天下午,斯台普吞又亲自来访,这才算是把我们心里的种种猜测平息了下去。他是为了自己早晨的态度粗鲁而来道歉的,两人在亨利爵士的书房里经过长时间的会谈,结果裂痕消除了。由我们决定下星期到梅利琵去吃饭这件事就可以看得出来。 “我并不是说他现在就不是个疯子了,”亨利爵士说道,“我忘不了今早他向我跑来时的那股眼神,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再没有人道歉能道得象他这样圆满自然了。” “他对他早晨那种行为做过任何解释吗?” “他说他妹妹是他生活中的一切。这是很自然的事,而且他能这样重视她,我也高兴。他们一直就生活在一起,而且正象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是个非常孤独的人,只有她陪伴着,因此,当他一想到将要失去她的时候,那是多么可怕啊! 他说他本来并没有认为我已爱上了她,可是当他亲眼看到了这确是事实,而且感觉到我可能从他手中把她夺去的时候,便使他大为震惊,以至他对自己当时的言行都无法负责了。他对发生过的事感到十分抱歉,并且也认识到,自己妄想为了个人而将象他妹妹那样美丽的女子的一生,束缚在自己的身旁是多么的愚蠢和自私。如果她非得离开他不可的话,他也情愿把她嫁给象我这样的邻居,而不愿嫁给其他的人。可是无论如何,对他说来这毕竟是一个严重的打击,因此他还需要一些时间,以便他对这件事的来临做好精神准备。如果我答应在今后三个月之内把这件事暂搁一下,在这期间只是培养与女士的友情而不要求她的爱情的话,他就决定不再反对了。这一点我答应了,于是事情也就平息下来了。”* 在我们那些不大的谜里,就这样地弄清了一个。正好象当我们在泥沼之中挣扎的时候,在什么地方碰到了底似的。现在我们懂得了,为什么斯台普吞那样看不上他妹妹的追求者——即使那位追求者是象亨利爵士那样恰当的人。现在我再转到由一团乱线里抽出来的另一条线索上去吧,就是那夜半哭声和白瑞摩太太满面泪痕的秘密,还有管家到西面格子窗前去的秘密。祝贺我吧,亲爱的福尔摩斯,你得说我没有辜负你的嘱托了吧,你不会后悔在派我来的时候所寄予我的信任的。这些事经过一夜的努力就都彻底弄清了。 我说“经过一夜的努力”,实际上是经过了两夜的努力,因为头一夜我们什么也没搞出来。我和亨利爵士在他房间里一直坐到早晨将近三点钟的时候,可是除了楼梯上端的大钟报时的声音以外,我们什么也没有听到。那真是一次最可怜的熬夜了,结果是我们俩都在椅子里睡着了。所幸的是我们并没有因此气馁,并且决定再试一试。第二天夜里,我们捻小了灯头坐在那里,无声无息地吸着烟。时间似乎过得令人难以相信地那么慢,可是我们靠着猎人在监视着自己设的陷阱,希望所要捉的动物会不意地闯进去时所必然会有的那种耐心和兴趣熬了过来。钟敲了一下,又敲了两下,在绝望之中,我们几乎都想再度放弃不干了,就在这时,突然我俩在椅子里猛地坐直起来,已经疲倦的全部感官又重新变得警醒而敏锐了。我们听到了过道里的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我们听着那脚步声偷偷摸摸地走了过去,直到在远处消失为止。然后准男爵轻轻地推开了门,我们就开始了跟踪。那人已转入了回廊,走廊里是一片漆黑。我们轻轻地走到了另一侧的厢房,刚好能看到他那蓄着黑须的、高高的身影。他弯腰伛背,用脚尖轻轻地走过了过道,后来就走进了上次进去过的那个门口,门口的轮廓在黑暗中被烛光照得显露出来,一道黄光穿过了阴暗的走廊。我们小心地迈着小步走了过去,在以全身重量踩上每条地板以前,都要先试探一下。为了小心起见,我们没有穿鞋,虽然如此,陈旧的地板还是要在脚底下咯吱作响。有时似乎他不可能听不到我们走近的声音,所幸的是那人相当地聋,而且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干着自己的事。 最后,我们走到了门口偷偷一望,看到他正弯腰站在窗前,手里拿着蜡烛,他那苍白而聚精会神的面孔紧紧地压在窗玻璃上,和我在前天夜里所看到的完全一样。 我们预先并未安排好行动计划,可是准男爵这个人总是认为最直率的办法永远是最自然的办法。他走进屋去,白瑞摩随即一跳就离开了窗口,猛地吸了一口气就在我们面前站住了,面色灰白,浑身发抖。他看看亨利爵士又看看我,在他那苍白的脸上,闪闪发光的漆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的神色。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白瑞摩?” “没干什么,爵爷。”强烈的惊恐不安使他简直说不出话来了,由于他手中的蜡烛不断地抖动,使得人影也不停地跳动着。“爵爷,我是夜间四处走一走,看看窗户是否都上了插销。” “二楼上的吗?” “是的,爵爷。所有的窗户。” “告诉你,白瑞摩,”亨利爵士严厉地说道,“我们已决心要让你说出实话来,所以,你与其晚说还不如早说,免得我麻烦。现在,说吧!可不要谎话!你在那窗前干什么来着?” 那家伙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们,就象是个陷于极端疑惧、痛苦的人似的,两手扭在一起。 “我这样做也没有什么害处啊,爵爷,我不过是把蜡烛拿近了窗户啊!” “可是你为什么要把蜡烛拿近窗口呢?” “不要问我吧,亨利爵士——不要问我了!我跟您说吧,爵爷,这不是我个人的秘密,我也不能说出来,如果它与别人无关而且是我个人的事的话,我就不会对您隐瞒了。” 我突然灵机一动,便从管家抖动着的手里把蜡烛拿了过来。 “他一定是拿它作信号用的,”我说道,“咱们试试看是否有什么回答信号。”我也象他一样地拿着蜡烛,注视着漆黑的外面。我只能模糊地辨别出重叠的黑色的树影和颜色稍淡的广大的沼地,因为月亮被云遮住了。后来,我高声欢呼起来,在正对着暗黑的方形窗框中央的远方,忽然出现了一个极小的黄色光点刺穿了漆黑的夜幕。* “在那儿呢!”我喊道。 “不,不,爵爷,那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管家插嘴道,“我向您保证,爵爷……” “把您的灯光移开窗口,华生!”准男爵喊了起来,“看哪,那个灯光也移开了!啊,你这老流氓,难道你还要说那不是信号吗?来吧,说出来吧!你的那个同伙是谁,正在进行着的是个什么阴谋?” 那人的面孔竟公然摆出大胆无礼的样子来。 “这是我个人的事,不是您的事,我一定不说。” “那么你马上就不要在这里干事了。” “好极了,爵爷。如果我必须走的话我就一定走。” “你是很不体面地离开的。天哪!你真该知些羞耻啊!你家的人和我家的人在这所房子里同居共处有一百年之久了,而现在我竟会发现你在处心积虑地搞什么阴谋来害我。” “不,不,爵爷,不是害您呀!”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白瑞摩太太正站在门口,脸色比她丈夫更加苍白,样子也更加惶恐。如果不是她脸上惊恐的表情的话,她那穿着裙子、披着披肩的庞大身躯也许会显得可笑了呢。 “咱们一定得走。伊莉萨。事情算是到了头了。去把咱们的东西收拾一下吧。”管家说道。 “喔,约翰哪!约翰!是我把你连累到这种地步的,这都是我干的,亨利爵士——全是我的事。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而且是因为我请求了他,他才那样做的。” “那么,就说出来吧,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那不幸的弟弟正在沼地里挨饿呢,我们不能让他在我们的门口饿死。这灯光就是告诉他食物已准备好了的信号,而他那边的灯光则是表明送饭地点的。” “那么说,您的弟弟就是……” “就是那个逃犯,爵爷——那个罪犯塞尔丹。” “这是实情,爵爷。”白瑞摩说道,“我说过,那不是我个人的秘密,而且我也不能告诉您。可是,现在您已经听到了,您会明白的,即使有个阴谋,也不是害您的。” 这就是对于深夜潜行和窗前灯光的解释。亨利爵士和我都惊异地盯着那个女人。难道这是可能的吗?这位顽强而可敬的女人竟会和那全国最最声名狼藉的罪犯同出一母? “是的,爵爷,我就姓塞尔丹,他就是我的弟弟。在他小的时候,我们把他纵容过度了,不管什么事情都是随着他的意思,弄得他认为世界就是为了使他快乐才存在的,因此他就应该在这个世界里为所欲为。他长大以后,又碰上了坏朋友,于是他就变坏了,一直搞到使我母亲为之心碎,并且玷污了我们家的名声。由于一再地犯罪,他就愈陷愈深,终于弄到了若不是上帝仁慈的话,他就会被送上断头台的地步。可是对我说来,爵爷,他永远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曾经抚育过和共同嬉戏过的那个一头卷发的孩子。他之所以敢于逃出监狱来,爵爷,就是因为他知道我们在这里住,而且我们也不能不给他以帮助。有一天夜晚,他拖着疲倦而饥饿的身体到了这里,狱卒在后面穷追不舍,我们还能怎么办呢?我们就把他领了进来,给他饭吃,照顾着他。后来,爵爷,您就来了,我弟弟认为在风声过去以前,他到沼地里去比在哪里都更安全些,因此他就到那里去藏起来了。在每隔一天的晚上,我们就在窗前放一个灯火,看看他是不是还在那里,如果有回答信号的话,我丈夫就给他送去一些面包和肉。我们每天都希望着他快走,可是只要是他还在那里,我们就不能置而不顾。这就是全部的实情,我是个诚实的基督徒,您能看得出来,如果这样做有什么罪过的话,都不能怨我丈夫,而应该怪我,因为他是为我才干那些事的。” 那女人的话听着十分诚恳,话的本身就能证明这都是实情。 “这都是真的吗?白瑞摩?” “是的,亨利爵士。完全是真实的。” “好吧,我不能怪你帮了你太太的忙。把我刚才说过的话都忘掉吧。你们现在可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关于这件事,咱们明早再谈吧。” 他们走了以后,我们又向窗外望去。 亨利爵士把窗户打开,夜间的寒风吹着我们的脸。在漆黑的远处,那黄色的小小光点依旧在亮着。 “我真奇怪他怎么敢这么干呢?”亨利爵士说道。 “也许他放出光亮的地方只能由这里看到。” “很可能,您认为距这里有多远?” “我看是在裂口山那边。” “不过一二英里远。” “恐怕还没有那么远呢。” “嗯,白瑞摩送饭去的地方不可能很远,而那个坏蛋正在蜡烛旁边等着呢。天哪,华生,我真想去抓那个人去。” 在我的脑子里也产生过同样的想法,看样子白瑞摩夫妇不见得信任我们,他们的秘密是被迫暴露出来的。那个人对社会说来是个危险,是个十足的恶棍,对他既不应该可怜,也不应该原谅。如果我们借这机会把他送回使他不能再为害于人的地方去的话,那我们也只不过是尽了我们应尽的责任罢了。就他这样残暴、凶狠的天性来说,如果我们袖手旁观的话,别人可能就要付出代价呢。譬如说吧,随便哪天夜晚,我们的邻居斯台普吞都可能受到他的袭击,也许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才使得亨利爵士要去冒这样的险呢。 “我也去。”我说道。 “那么您就把左轮手枪带着,穿上高筒皮鞋。我们愈早出发愈好,那家伙可能会吹灭蜡烛跑掉的。” 不到五分钟我们就出了门,开始远征了,我们在秋风低吟和落叶沙沙声中匆忙地穿过了黑暗的灌木丛。夜晚的空气里带着浓厚的潮湿和腐朽的气味。月亮不时地由云隙里探头下望,云朵在空中奔驰而过。我们刚刚走到沼地上的时候,就开始下起细雨来了。那烛光却仍旧在前面稳定地照耀着。 “您带了武器吗?”我问道。 “我有一条猎鞭。” “咱们必须很快地向他冲过去,因为据说他是个不要命的家伙。咱们得出其不意地抓住他,在他能够进行抵抗之前就得让他就范。” “我说,华生,”准男爵说道,“这样干法福尔摩斯会有什么意见呢?在这样的黑夜、罪恶嚣张的时候。” 就象回答他的话似的,广大而阴惨的沼地里忽然发出了一阵奇怪的吼声,就是我在大格林盆泥潭边缘上曾经听见过的那样。声音乘风穿过了黑暗的夜空,先是一声长而深沉的低鸣,然后是一阵高声的怒吼,再又是一声凄惨的呻吟,然后就消失了。声音一阵阵地发了出来,刺耳、狂野而又吓人,整个空间都为之悸动起来。准男爵抓住了我的袖子,他的脸在黑暗中变得惨白。 “我的上帝啊,那是什么呀,华生?” “我不知道。那是来自沼地的声音,我曾经听见过一次。” 声音已经没有了,死一样的沉寂紧紧地包围了我们。我们站在那里侧耳倾听,可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华生,”准男爵说道,“这是猎狗的叫声。” 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因为他的话里时有停顿,说明他已突然地产生了恐惧。 “他们把这声音叫什么呢?”他问道。 “谁呀?” “乡下人啊!” “啊,他们都是些没有知识的人,您何必管他们把那声音叫什么呢!” “告诉我,华生,他们怎么说的?”我犹豫了一下,可是没法逃避这问题。 “他们说那就是巴斯克维尔猎狗的叫声。” 他咕哝了一阵以后,又沉默了一会儿。 “是一只猎狗,”他终于又说话了,”可是那声音好象是从几里地以外传来的,我想大概是那边。” “很难说是从哪边传来的。” “声音随着风势而变得忽高忽低。那边不就是大格林盆那个方向吗?” “嗯,正是。” “啊,是在那边。喂,华生,您不认为那是猎狗的叫声吗? 我又不是小孩,您不用怕,尽管说实话好了。” “我上次听到的时候,正和斯台普吞在一起。他说那可能是一种怪鸟的叫声。” “不对,不对,那是猎狗。我的上帝呀,难道这些故事会有几分真实吗?您不会相信这些吧,您会吗,华生?” “不,我决不相信。” “这件事在伦敦可以当作笑料,但是在这里,站在漆黑的沼地里,听着象这样的叫声,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我的伯父死后,在他躺着的地方,旁边有猎狗的足迹,这些都凑在一起了。我不认为我是个胆小鬼,华生,可是那种声音简直把我浑身的血都要凝住了。您摸摸我的手!” 他的手冰凉得象一块石头。 “您明天就会好的。” “我想我已无法不使那种叫声深印在我的脑中了。您认为咱们现在应当怎么办呢?” “咱们回去好吗?” “不,决不,咱们是出来捉人的,一定得干下去。咱们是搜寻罪犯,可是说不定正有一只魔鬼似的猎狗在追踪着咱们呢。来吧!就是把所有洞穴里的妖魔都放到沼地里来,咱们也要坚持到底。”* 我们在暗中跌跌撞撞地缓缓前进着,黑暗而参差不齐的山影环绕着我们,那黄色的光点依然在前面稳定地亮着。在漆黑的夜晚,再没有比一盏灯光的距离更能骗人了,有时那亮光好象是远在地平线上,而有时又似乎是离我们只有几码远。可是我们终于看出它是放在什么地方了,这时我们才知道确已距离很近了。一支流着蜡油的蜡烛被插在一条石头缝里,两面都被岩石挡住,这样既可避免风吹,又可使除了巴斯克维尔庄园以外的其他方向都看不到。一块突出的花岗石遮住了我们。于是我们就在它后面弯着腰,从石头上面望着那作为信号的灯光。看到一支蜡烛点在沼地的中央,而周围却毫无生命的迹象,确是奇事——只有一条向上直立的黄色火苗和它两侧被照得发亮的岩石。 “咱们现在怎么办呢?”亨利爵士悄悄地说道。 “就在这里等着,他一定在烛光的附近。看一看,咱们是否能够看得到他。” 我的话刚说出口,我们两人就看到了他,在蜡烛附近的岩石后面探出来一张可怕的黄面孔——一张吓人的野兽般的面孔,满脸横肉,肮脏不堪,长着粗硬的长须,乱蓬蓬的头发,倒很象是古代住在山边洞穴之中的野人。在他下面的烛光照着他的小而狡猾的眼睛,可怕地向左右黑暗之中窥探,好象是一只听到了猎人脚步声的狡黠的猛兽。 显然已有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怀疑。说不定是因为他还有什么和白瑞摩私订的暗号我们不知道,也许是那家伙根据其他理由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妙,因为我从他那凶恶的脸上看出了恐惧的神色。因为考虑到每一秒钟他都可能从亮处窜开、消失在黑暗之中,所以我就跳向前去,亨利爵士也跟了上来。 正在这时,那罪犯尖声痛骂了我们一句,便打过来一块石头,那石头在遮住我们的大石上碰得粉碎。当他跳起来转身逃跑的时候,碰巧月光刚从云缝里照了下来,我一眼看到了他那矮胖而强壮的身形。我们冲过了小山头,那人从山坡那面疾驰而下,他一路上用山羊似的动作在乱石上跳来跳去。如果用我那左轮手枪远射,碰巧了就可能把他打瘸,可是我带它来只是为了在受人攻击的时候用以自卫,而不是用来打一个在逃的没有武器的人的。 我们两个都是快腿,而且受过相当好的训练,可是,不久我们就知道已没希望追上他了。在月光之下,我们很久还看得见他,直到他在一座远处小山山侧的乱石中间变成了一个迅速移动着的小点。我们跑呀跑的,直跑到疲惫不堪,可是他和我们的距离反而愈来愈大了。最后,我们终于在两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大喘着气,眼看着他在远处消失了。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最最奇怪和想象不到的事。当时我们已经从石头上站了起来,放弃了无望的追捕,就要转身回家了。月亮低悬在右侧空中,满月的下半部衬托出一座花岗石岩岗的嶙峋的尖顶。在明亮的背景前面,我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站在岩岗的绝顶上,恰似一座漆黑的铜像。你可别认为那是一种幻觉,福尔摩斯。我敢说,在我一生里还从没有看得这样清楚过呢。根据我的判断,那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他两腿稍稍分开地站着,两臂交叉,低着头,就象是面对着眼前满布泥炭和岩石的广大荒野正在考虑什么问题。他也许就是那可怕的地方的精灵呢。他不是那罪犯,他离那罪犯逃遁的地方很远,同时他的身材也高得多。我不禁惊叫了一声,并把他指给准男爵看,可是就在我转身抓他手臂的时候,那人就不见了。这时花岗岩的尖顶依然遮着月亮的下半部,可是在那顶上再也没有那静立不动的人的踪影了。 我本想向那方向走去,把那岩岗搜索一下,可是距离相当远。从听到那使他回想起他家庭可怕的故事的叫声以后,准男爵的神经还一直在震颤,因此他已无心再作冒险了。他并没有看到岩顶上的那个孤独的人,因此他还不能体会那人的怪异的出现和他那威风凛凛的神气所给予我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是个狱卒,没错。”他说道,“从这家伙逃脱之后,沼地里到处都是他们。” 嗯,也许他的解释是正确的,可是没有更进一步的证明,我是不会相信的。今天,我们打算给王子镇的人们打个电报,告诉他们应当到那里去找他们那个逃犯。说起来也真倒霉,我们竟没有能当真胜利地把他作为我们的俘虏带回来。这就是我们昨晚所作的冒险。你得承认,我亲爱的福尔摩斯,就拿给你作报告这件事来说吧,我已经为你做得很不错了。在我所告诉你的东西里,有很多无疑是很离题了,可是我总觉得最好还是让我把一切事实都告诉你,让你自己去选择哪些是最能帮助你得出结论的东西吧。当然我们已经有了一些进展,就白瑞摩来说,我们已经找出了他的行为的动机,这就使整个的情况澄清了不少。可是神秘的沼地和那里的奇特的居民则依旧是使人莫测高深的,也许在下一次的报告里,我将能把这一点也稍加澄清。最好还是你到我们这里来。无论如何,几天之内你就会又接到我的信了。 寄自巴斯克维尔庄园十月十五日 ^v^v^v^v^v^v^v^v^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