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也有一些姑娘们是梅迪和杰西的好友。这一次说也奇怪,他们似乎都玩得来,他们从不争吵。五点钟左右,当汤姆将这一天的第一杯马丁尼酒端向唇边时,他瞥了一眼杰西,杰西站在近处,肩上扛着槌球的木槌,像是卫兵扛着步枪(显然,夫妻间随意的谈话声音在她的听力范围之内,不过,这实际上也许是精明的擦边投篮球式的恭维话,目的在说给他女儿听)。汤姆的目光转向妻子,他说:“我想,这到底是个相当好的主意。”比好还要好,杰西想,棒极了,绝妙。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话。即使那样也不是她的真正意思、真正想法。可是把别的都大声说出来将是危险的,那会引起诸神的兴趣。真正想到的是这一天完美无瑕——这是个十分信人的好日子。甚至从梅迪的手提式录音机里传来的歌声也动听悦耳(杰西的姐姐特为这个场合愉快地将录音机提到了院子里,尽管在平常录音机是个碰不得的偶像)。杰西从没有真正喜欢过玛文·盖伊的歌,她也从不喜欢酷热的夏季午后湖里发出的那种淡淡的矿物质气味,可是这首歌还行。“要说你不是个可人儿我就该诅咒……宝贝儿”,愚蠢,但不危险。这是1965年的8月14日。这一天仍然存在于现在这个被手铐缚在床上做梦的女人脑子里,她身处离达克斯考湖南边四十里开外的一个湖畔别墅中(可是仍然是在炎热的夏季,有着相同的矿物质气味,那种讨厌的引人回忆的气味)。尽管十二岁的小女孩没看见威尔在她身后趴着,她弯着腰去槌球,屁股成了小男孩的目标,小男孩刚刚又打了一局棒球比赛——又过了一周岁,这样的目标对他来说诱惑太大不可忽视。她脑子里的一部分还是感觉到他在那儿。屁股之间是条裂缝,在这里梦演化成了噩梦。她放好槌球,注意力集中在六英尺开外的球网。要是她能将球击中,她毕竟能赶上卡罗琳。那真不错,因为玩槌球时卡罗琳几乎总是赢。接着,就在她抽回球棒时,录音机里传来的音乐变了。“嗳,听啊,大家都来听啊。”玛文·盖伊唱道,这一次听起来不只是模拟威胁了,“尤其是你们女孩们……”杰西晒黑的胳膊上冷得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当你所爱的人从不回家时,你是否该独自留下……我爱得太苦了,朋友们有时说……”她的手指麻木了,手中握有槌球棒的感觉也没有了。她的手腕丁当做响。看不见的钳子,她的心里突然充满沮丧。这是另一首歌,不恰当的歌,一首坏歌。“……可是我相信……我相信……女人应该以那种方式被人爱……”她抬头看了看那一小群等着她击球的女孩,看到卡罗琳走开了。站在她位置上的是诺拉·卡利根,她的头发流成了辫子,她的鼻尖上有一小块白色的锌。她穿着卡罗琳的黄色运动鞋,戴着她的纪念品盒——里面装着保罗·麦克卡特内小照片的那个盒子。但是,眼睛却是诺拉的绿眼睛。这对眼睛带着成年人的深深的同情看着她。杰西突然记起了威尔——毫无疑问,他是受同伴们的怂恿,和威尔本人一样,可口可乐和德国巧克力饼使他们兴奋起来了。他在她身后趴着,他准备要用手指会触摸她的羞处。他动手她就要采取过火行动,转过身来揍他的嘴巴。这也许不会完全破坏生日聚会,但肯定对它的完美程度有所影响。她试图扔掉球棒,想在这事发生之前站起来转过身子。她身后有人将梅迪的小录音机音量调大了。那首可怕的歌比以前放得更响了,歌声得意洋洋、闪着亮光,像个施虐狂。“它伤透了我的心……如此绝情——某个人,某个地方——告诉她这不公平……”她又试图摆脱球杆——扔掉它——可是她做不到,仿佛有人用手铐将她缚在球杆上。诺拉!她叫道,诺拉,你得救救我!阻止他!正是在梦中的这一刻,杰西第一次发出了呻吟,暂时将狗从杰罗德的身体上惊起。诺拉缓缓却严肃地摇了摇头。我救不了你,杰西。你得自救——我们都是这样。通常我不告诉我的病人怎样做。但是我想,依你的情况,你最好诚实行事。你不理解!我不能重新经历一次了,我不能!咳,别那么傻了!诺拉突然不耐烦起来,她开始转过身去,仿佛再也不忍看杰西仰起的惊恐万状的脸。你不会死的,这不是毒药。杰西狂乱地四下环顾(尽管她还是直不起身来,无法不成为正逼近她的弟弟的颇具诱惑力的目标)。她看到她的朋友塔米·霍走了,站在那儿的是露丝·尼尔瑞,她穿着塔米的白色短裤和黄色背心。她一手拿着塔米的红条纹槌球杆,只一只手夹着根万宝路烟。她的嘴角翘着,像通常那样嘲讽地咧嘴而笑。可是她的眼神严肃,充满悲哀。露丝,救救我!杰西大叫。你得救救我!露丝深深吸了口烟,然后用塔米·霍的软木底凉鞋将烟蒂碾进草地。哎呀天哪,宝贝儿——他打算用手戳你的下身,并不是用赶牛棒戳你屁股。你和我一样清楚,这一切你以前都经历过。所以有什么要紧的呢?这不仅仅是戳下身。这不是的。而且你知道的!呼呼叫的猫头鹰,啐!戳下身。露丝说。什么?那是什么意——意思是我怎么知道所有的事情呢?露丝叫着回答。她的声音表面上是愤怒,其实却包含着深深的伤痛。你不愿告诉我——你不愿告诉任何人。你跑开了。你像个兔子似地跑开了,那兔子在草地上见着了某个呼呼叫的猫头鹰的影子。我不能说!杰西尖叫道,现在她在身旁的草地上看到了一个影子,仿佛露丝的话把它变了出来。然而,这不是猫头鹰的影子,而是她弟弟的身影。她能听见他的朋友们发出压抑的咯咯笑声,知道他就要伸出手干这事了,可是她仍然直不起身来,更不用说躲开身体了。她无能为力,改变不了将要发生的事。她懂得,这正是噩梦与悲剧的实质。我不能!她又朝露丝尖叫。我不能,永远不能!那样会要了我妈的命……不然就会毁了家庭……或者两件都会发生!他说过的!爸爸这么说的!我不愿当为你发送这个特别简讯的人,宝贝儿。可是到这个十二月,你亲爱的老爸已过世十二年了。而且,难道我们不能摒弃哪怕很少的这样耸人听闻的事件吗?要知道,这好像并不是他拴住你的乳头将你吊在晾衣绳上,然后放火烧你。可是她不想听这些,不想考虑——即使在梦中——重新评价她埋藏了的过去。多米诺骨牌一旦开始倾倒,谁知道会停在哪儿呢?因此,她捂住耳朵不去听露丝在说些什么。她继续用那种乞求的幽幽眼神紧盯住她的大学老室友。这种盯视法常常使露丝笑起来并作出让步,去做杰西让她做的无论什么事(不管怎么说,露丝冷若冰霜的外表根本没有霜厚)。露丝,你得救我!你必须救我!可是,这一次盯视法无效了。我不这么想,宝贝,那些女生联谊会的会员们都走了。闭嘴的时候结束了,跑开是不可能的了。醒来不是选择。这是辆神秘的火车,杰西。你是只猫咪,我是那猫头鹰,开车吧——都上车了。系好安全带,系紧点。这是趟E等票的旅途。不!可是,现在,使杰西感到可怖的是,天开始暗下来了。可能只是太阳躲到乌云后面去了。可她知道不是这样。太阳就要熄灭,不久,星星会在夏日午后天空中闪烁,那只老猫头鹰会朝鸽子呼呼大叫。日食的时候来临了。不!她又大叫起来。那是两年前的心事!这一声、你错了,宝贝。露丝·尼尔瑞说。对你来说它从来没有结束。对你来说,太阳根本出不来了。她张嘴否认,要对露丝说,她和诺拉一样犯有过分夸大事情的过失。诺拉不断将她推向她不愿去打开的门,不断让她确信回顾过去可以改善近况——仿佛大量掺和昨天长满了蛆的残羹剩饭会使今天的晚餐口味更佳。她想告诉露丝,正如那天永远跨出诺拉的办公室时告诉诺拉的那样,容忍某件事,和受这件事制约大不相同。你们两个傻瓜难道不懂崇尚自己也是一种崇尚吗?她想说出来,可是她还没能张开嘴巴,就有东西入侵了:在她微微张开的双腿间来了一只手,大拇指粗鲁地朝她屁股缝中伸去,手指就压在她阴道上方的短裤上。这一次不是她兄弟天真的小手,她双腿间的手比威尔的手大得多,而且一点也不天真。录音机里放着那首坏歌,下午三点星星便出来了。这是大人们互相抚弄生殖器的动作。她转过身来,期待看到她爸爸。日食期间他对她做过类似的事情。她想象露丝和诺拉那样嘀嘀咕咕崇尚自己、沉浸往事的人会把这种事叫做猥亵儿童。不管叫什么,那是他——她都非常清楚——她担心,她会要求为他所做之事给予他可怕的惩罚,不管那事多么严重或多么微不足道。她会举起槌球杆朝他的脸打去,打烂他的鼻子,打掉他的牙齿。当他倒在草地上时,狗会过来吃掉他。然而,站在那里的不是汤姆·梅赫特,是杰罗德。他全身赤裸,律师的红色软肚皮下面,阴茎朝着她勃起着。他一手拿着一副克莱格手铐,在黑得怪里怪气的下午将手铐伸向她。不自然的星光闪烁在手铐侧面的接合处,上面印着M—17,因为杰罗德无法弄到F—23型。来吧,杰西。他咧着嘴说。好像你不知道情况似的。而且,你喜欢这样。第一次你高潮来得那样猛,差点都要爆炸了。我不介意告诉你,那是我一生中干过的最好一次。那么好!我有时梦中都梦到。而且你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好:因为你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几乎所有的女人当完全由男人摆布做这件事时感觉就特别好——这是被证明了的女性心理。杰西,当你爸爸骚扰你时,你有高潮吗?我打赌你有。我打赌你高潮猛烈得使你要爆炸。崇尚自己的人们也许想就这些进行争辩,可是我们知道事实,是不是?有些女人能说她们需要它,可还有些女人需要男人告诉她们说她们需要它。你是后者之一。这没什么,杰西。这就是手铐的用处,不过它们并不是真正的手铐,它们是爱的手镯。所以戴上它们吧,亲爱的,戴上它们。她后退着,摇着头,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这个话题本身是新的,可措辞却太熟悉不过了。律师的把戏对我不起作用,杰罗德——我嫁给一个律师的时间太长了。我们都知道,有关手铐的事根本不是冲我来的。那是冲你的……直说吧,那是为了稍稍弄醒你那酒精浇蔫了的玩意儿。所以,收起你那该死的女性心理吧,好吗?杰罗德意会到了却窘迫地笑了。说得不错,宝贝,没致人于死地,却也是有力的一击。最好的防御也是很好的进攻,对吧?我想,我教会了你那一点。可是,没关系。就是现在,你可以作出选择。要么戴上这手镯,要么挥动那个槌球杆再把我打死。她环顾四周,惶恐沮丧地意识到,威尔生日聚会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观看她面对这个全身赤裸的(也就是除了他的眼镜之外)。超重的、性欲激起的男人……不光是她的家人,童年时的朋友也在看。她大学一年级时的导师亨德森夫人也站在旁边。鲍比·黑根——那个带她去参加高年级舞会,后来在他爸爸的旧车后座上干了她的人——站在院子里,他旁边站着内沃斯牧师堂的那个金发姑娘。那个父母喜欢她、却宠爱她哥哥的姑娘。巴利,杰西想。她叫奥莉维娅,她哥叫巴利。金发姑娘在听鲍比·黑根说话,却看着杰西。他们脸色平静,不知怎的形容憔悴。她穿着件汗衫,汗衫上画着自然先生匆匆沿街而跑,自然先生嘴里吐出的话语印在气球上:“邪恶不错,乱伦最佳。”站在奥莉维娅身后的是肯黛尔·威尔逊。是她雇用了杰西第一次从事教学工作。她正在为杰西小时候的钢琴教师佩奇夫人切一块巧克力生日蛋糕。佩奇夫人看上去相当活跃。两年前她在阿尔弗莱德的考瑞果园摘苹果时中风身亡。这不像在做梦,像要淹死了。似乎我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站在这里,在这古里古怪的星光照耀的下午时分。看着我那全身赤裸的丈夫试图让我戴上手铐,而玛文·盖伊唱着:“我能得到个证人吗?要说有什么安慰的话,那就是:再不可能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接着他们行动了,她在一年级时的老师沃兹夫人开始笑了。老考伯先生也随着她笑起来,考伯先生是她们的园丁,他一直工作到1964年退休。梅迪也加入到笑声中。还有露丝,胸上有伤疤的奥莉维娅,肯黛尔·威尔逊和鲍比·黑根几乎笑弯了腰。他们互相拍着背,就像那些在当地理发店听到了最最下流的玩笑的男人们。也许这笑话的关键语就是:女人因其阴道而成为生命维持系统。杰西往下看了看自己,发现她现在也全身赤裸了。她的胸前用一种唇膏写着一行讨厌的字:爸爸的小姑娘。我得醒过来,她想。要是醒不了我会羞死的。可是她没醒,至少没有马上就醒。她抬头看去,看到杰罗德那张会意却宽阔的笑脸变成了张着大嘴的伤口。突然,从他的牙齿间伸出了那条野狗血淋淋的嘴。狗也咧着嘴,从它的尖牙之间冒出来一颗头,就像某种淫秽的分娩。这颗头属于她爸爸。他那总是碧蓝色的眼睛现在成了灰色,咧着的嘴上方,眼神里闪着迷狂的光。她意识到这是奥莉维娅的眼睛。接着,她还意识到别的东西:湖水那种干巴巴的矿物质气味,那么淡淡,却那么可怕。这气味无处不在。“我爱得太苦了,朋友们有时这么说。”她爸爸在狗的嘴里唱,而狗又在她丈夫的嘴里。“可是我相信,我相信,一个女人应该以那种方式被人爱。”她扔开槌球杆,尖叫着跑了。当她经过那个古怪的头套着头的可怕动物时,杰罗德啪地将手铐铐住了她的手腕。逮着你了!他得意洋洋地叫道。这着你了,我高傲的美人儿!开始时,她想,日食毕竟还没完全形成,因为天开始变得更加暗起来。然后她想到也许她要昏过去了。伴随着这一想法的是一种深深的宽慰与感激的心情。别傻了,杰西——你不可能在梦中昏厥的。可是她想,也许她正在那样做。这是昏厥呢,或者仅仅是个更深的睡眠之穴,最终没有太大的关系。在这种睡眠之穴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场大灾难的幸存者。重要的是她最终摆脱了那个梦境。这个梦以比她爸爸那天在露天平台上的行为更基本的方式袭击了她。她最终逃脱了。感激似乎是对这种境况做出的高雅而又正常的反应了。她几乎已成功地进入那让人感到舒坦的暗洞了,突然一个声音闯来了:一个破碎的、难听的声音,就像突发的大声咳喘。她试图逃离这声音,却做不到,它像个钩子抓住了她。像个钩子开始将她拖向广阔却摇摇欲坠的银色天空,这个天空分隔了睡眠与清醒。一度让小凯瑟琳·萨特林感到骄傲与欢乐的前王子坐在厨房的过道里。它最后一次对卧室进行突袭后已在这里坐了大约十分钟了。它坐在那里头仰着,眼睛大睁着,一眨不眨。最近两个月来,它一直用极少的残羹剩饭饣胡口。今天晚上它吃得很饱——事实上是狼吞虎咽,该感到倦怠了。有一会儿,它懒洋洋的,又有些困倦。可是现在所有的睡意都消失了,一种紧张感取而代之,这种紧张越来越厉害,有什么东西拉住了好几根细如发丝的警报触发线。这警报触发线位于狗的感官与本能相互重叠的神秘地区。另一个屋子里,那凶悍主人在继续呻吟,偶尔发出说话的声音。可是,她发出的声音不是令野狗恐慌的根本原因,不是使它在就要平静地入睡之际又坐了起来的原因。它现在警觉地向前支起了它灵敏的耳朵,嘴巴向两边皱着露出了它的牙失。女主人的声音不是它这样做的原因。那是别的东西……不太对头的东西……那东西可能危险。当杰西的睡梦达到高峰,开始螺旋式坠入黑暗时,狗突然一跃而起,它再也忍受不了神经绷得滋滋作响了。它转身用它的口吻推开了松松的后门,跳进了刮着风的暗夜,同时,某个奇怪的、难以辨别的气味袭向它。那种气味里有着危险……几乎肯定有危险。狗尽它鼓鼓的、装得过沉的肚子所允许的限度快速冲向树林。当它得到灌木丛的安全保护时,它转身又朝屋子挪动回来一点点距离。的确,它撤退了,但是,它还没完全放弃它发现的美妙食物。野狗安全地藏身于林中,它瘦削、疲倦、智慧的脸上交替地映着表意符号般的月影。它开始吠叫了,正是这吠叫声最终将杰西拉回到清醒状态。------------------ 1260年代初他们在湖边度夏时,威尔就能背上系着一个鲜橘黄色的双翼形充气浮袋,在浅水中拍打嬉水了。实际上他的技术比这强得多。梅迪和杰西尽管年龄上有差异,仍然一直是好朋友。她们常去内德梅耶游泳馆游泳。内德梅耶有个装备着跳水平台的浮动码头,正是在那儿杰西开始创建了她的跳水姿势,这首先使她在高中游泳队赢得了地位,然后1971年进入州游泳队。从内德梅耶浮台上的跳板跳水时,她记得第一好的感觉是穿过夏天酷热的空气跃入发着微光迎接她的碧水中,第二好的感觉是从水底深处通过冷热相间的一层层水浮上来。从她烦躁不安的睡眠中浮上来就像那样。首先,有一种黑色的、喧嚣的混乱,就像是身处雷暴之中。她在其中碰撞着,荡来荡去想冲出来,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是谁,或者她身处何时,更不用说身在何方了。接下来的一层较暖和,较安静,她陷入了有史以来最恐怖的噩梦中了(至少在她的有记载历史以来)。可是,噩梦是曾有过的一切,现在它结束了。然而随着水面的接近,她遇上了另一层寒冷的水面,她想到等在前面的现实几乎和噩梦一样糟糕,也许更坏。是这样的吗?她问自己。还有什么可能比我刚才经历的事情更坏呢?她拒绝去想,答案伸手可及,可是如果她想到了答案,她也许会决定回头往下游,再次潜回深水处。那样会淹死,淹死也许并不是最坏方式——比如说,不像跳伞跳进了错综复杂的高压电网一样糟糕。想到将身体融向那种干巴巴的矿物质气味令人难以承受,这味道使她同时想起了铜和牡蛎的气味。杰西继续坚定地向上击着水,她告诫自己等到真正划破水面时再去考虑现实。她通过的最后一层水面和刚流出的鲜血一样暖和,一样令人恐惧:她的胳膊也许比树桩还要僵硬了。她只是希望它们的血液重新流动。杰西喘着气,悸动着睁开了眼睛。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已睡了多长时间,梳妆台上带收音机的闹钟令人生厌地反复报时(12——12——12,这个数字在黑暗中闪烁,仿佛时间永远静止在午夜)。这对她毫无帮助,她所确切知道的只是天完全黑了,月光不是透过东窗,而是透过天窗照射进来。干百根针刺着她的胳膊,胳膊紧张地抖动着。她通常十分讨厌这种感觉,现在不讨厌了,这要比肌肉痉挛好一千倍。她期盼以肌肉痉挛为代价,使僵死的双臂复苏。一两分钟后,她注意到她的屁股和腿下有一片濡湿。她意识到她先前要小便的愿望消失了,她睡着了的时候,她的身体为她解决了这个问题。她握起拳头,小心地将身体往上拉起了一点,手腕的疼痛使得她皱眉蹙眼,运动也引起她的手背极度的疼痛。那种疼主要是由于你试图从手铐中脱落出去。她想,你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自己,亲爱的。那条狗又开始吠叫了。每一声尖嚎就像一块玻璃碎片直刺她的耳膜。她意识到,正是那个声音将她从睡梦中拉起,正当她要潜入噩梦深处时,又把她从中拉了出来。声音的位置告诉她,狗在屋后的外面,她很高兴它离开了屋子,同时也有点迷惑。也许,在屋顶下度过了这么长时间使它感到不舒服。这个想法有一定的意义……无论如何,和在这种形势下的任何事一样有意义。“振作起来,杰西。”她用严肃却睡意朦胧的语调建议自己。也许——只是也许——她正在这么做。她在梦中感到的恐慌及非理智的羞耻感已经消失。梦的本身似乎已干透,具有曝光过度的相片那种奇怪的干烟特性。她意识到它很快会完全消失。将醒之时做的梦就像飞蛾的空茧,或者像马利筋豆荚裂开的空壳,像是死亡的贝壳,那里面曾短暂狂猛地涌动过脆弱的生命。有时这种遗忘症——如果是这个症状的话——使她感到悲哀。她一生中从来没这样迅速完全地将遗忘与慈悲等同起来。而且这也无妨,这毕竟只是一个梦。我是说,所有那些从头里面冒出来的头?当然,梦应该只有象征意义——是的,这我知道——我想,这个梦也许就有某种象征意义……也许甚至是一些真理。假如没别的东西,我想,现在我懂了,为什么那天威尔用手戳我时我打了他。诺拉·卡利根毫无疑问会感到兴奋的——她会把它叫做突破。也许是这样的。可是,它一点作用不起,不能让我脱出这该死的监狱手镯,那是我的首要问题,有谁不同意这一点吗?露丝和伯林格姆太太都没有回答,另一个人的声音们也同样缄默不语。事实上,惟一的答复来自她的胃部。胃对所发生的一切感到非常难过,可是它还是被迫用长长的肠鸣声对取消晚餐一事表示抗议。好笑,在某种程度上看——可是等明天来临,就不会这么好笑了。到那时,口渴也会再次回来猛袭她,那最后两小口水驱走干渴能够保持多长时间?她不抱任何幻想。我得集中注意力——我必须这么做。问题不是食物,也不是水,此刻,这些问题和我在威尔九岁生日聚会时击中他嘴巴一样无足轻重。问题是我怎样——她的头脑突然紧缩,恐惧爆裂出噼啪作响的火花,她的思绪停顿了。她的目光一直在暗淡的屋子里漫无目的地游动,这时停在了屋角,在那儿,透过天窗泻进来的珍珠般的月光,风吹动着松林映出的树影在狂舞。那儿正站着一个人。一阵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向她袭来。她的膀胱事实上只泻掉了最不舒服的部分,此刻毫无痛苦地涌出一股热流,倒空了自己。杰西根本不知此事,或者任何别的事了。恐惧炸得她脑袋暂时一片空白,从墙到墙,从天花板到地面,一片混沌。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连最低声的尖叫也发不出。她发不出声音,头脑也不能思维了。她的颈子、肩膀、胳膊上的肌肉变成了一种摸上去像是热水的东西。她从床头板上滑下去,直到挂在手铐上,处于一种有气无力晕乎乎的状态。她没有昏迷——甚至没有接近昏迷——但是,这种精神空白及随之产生的身体完全无能为力比昏迷更糟糕。当思维尝试恢复时,它首先便被一堵毫无特色的暗墙挡住了。一个人,墙角有个人。尽管闯入者面部的实际特征被他们之间透视的阴影弄得模糊不清,她还是看到了他那双深色的眼睛白痴般地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到他白蜡般的瘦削脸颊和高耸的额头。她看到他耷拉着的肩膀,吊挂在肩膀下面猿猴似的胳膊,以及胳膊尽头的长手。她感觉到在办公桌投下的三角形黑色阴影的某处便是他的双脚。她看到的就这些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这种可怖的半昏迷状态中躺了多久,她全身麻痹却很清醒,就像一只被毒蜘蛛蜇了一口的甲虫。似乎过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时间一秒一秒地流淌过去,她发现自己无法闭上眼睛,更不用说避而不看她那奇怪的客人。她对他最初产生的恐惧开始减轻了一点点。可是,不知怎的,代替恐惧的东西更加糟糕:恐怖还加上一种非理性的如同梦中那种强烈的倒胃口。杰西后来想,这些感情的泉源——她一生中所经历过的最强烈的消极感情,包括仅仅一小会儿以前,当她看着野狗准备以杰罗德当晚餐时席卷她心头的那种情感——就是这东西的绝对静默。他在她睡着了的时候潜进来,现在只是站在墙角,以映在脸上和身上不断巡回往复的阴影做伪装,用他那双奇怪的黑眼睛贪婪地盯着她。他的眼睛那么大,眼神那么痴迷,使她联想起死人骷髅上的眼窝。她的客人只是站在墙角,仅此而已,别无其他。她戴着手铐躺在那里,胳膊向上伸着,就像是身处深井底部的一个女人。时间过去了,只有钟傻乎乎地闪烁着报时,宣告已经十二点了,十二点,十二点。终于一个有条理的想法潜入她的大脑,这个想法似乎既危险,也十分令人宽慰。除了你,没有人在这里,杰西,你在墙角看到的那个人是影子和想象的混合体。如此而已。她挣扎着回到坐着的姿势。她用胳膊拉着身体,过分用力产生的肩痛使她扭歪了脸。她用脚推着,试图将她的光脚跟插入床罩。她使劲地、气喘吁吁地用着力,同时,她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墙角那个可怕的、拉长的身形。它太高了、太瘦了,不会是个真正的人,杰西——你明白了,是不是?那其实什么也不是,只是风、是影子、是征现的月光……是你噩梦的残余,对吗?这差不多是对的。她开始放松了。接着,屋外的狗又连声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吠叫。难道墙角的那个形体——那个什么也不是,只是风、是影、是微现的月光的形体——可是那个并非存在的形体难道没有朝狗叫的方向微微转动了一下头吗?没有,肯定没有。一定是风、黑暗与阴影玩弄的又一个把戏。很可能是这样的。事实上她几乎确信了——转头的事——是个幻像。可是其余的呢?那身形本身呢?她无法使自己确信这一切都是想象,那个看上去那么像一个男人的形体仅只是一个幻像……有可能吗?伯林格姆太太突然说话了。尽管她的声音惊恐,却没有歇斯底里,至少还不至如此。奇怪的是,想到也许她不是孤身一人在房间,她身上的露丝这一部分感到了极度的恐惧,正是露丝这一部分接近语无伦次了。如果那个东西不是真的,伯林格姆太太说,首先狗为什么要离开呢?我想它不会没有理由就那样做,你认为呢?然而,她想伯林格姆太太也同样深感恐惧,渴盼得到狗离去的解释,这种解释并不包含杰西看到或者以为看到的站在屋角的人形。太太恳请她说,狗离开仅仅是因为感到不舒服。或者,它是由于最古老的原因而离去的,那就是它闻到了另一只野狗的气味,这是只正在发情的母狗。她想,还有可能的是这只狗是被某种声音吓得逃窜的——比如说一个树枝打在楼上的窗户上等等。她更喜欢这种解释,因为这暗示了一种严厉无情的正义:狗也受到某个想象中的闯入者的惊吓。它的狂吠是用来吓走这个并非存在的新来者,别去碰它的晚餐。咳,说点别的什么类似的事情吧。伯林格姆太太突然恳求她。即便你自己不相信任何其他类似的事,让我相信吧。可是,她想她做不到,其原因就是在桌边的屋角,那儿确实有人。那不是幻觉,不是风吹树影和她自己想象的混合物,不是她梦的残余——非睡非醒的中间状态下瞬间瞥见的鬼怪。那是一个怪物一个怪物一个大怪物要来吃掉我……人,不是怪物,是一个人。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她。风儿吹得屋子发出吱吱的声音,树影在他那张奇怪的、半隐半现的脸上舞动着。怪物!大怪物!这一次那个念头从她的大脑深层升到了她灯火通明的清醒意识大台上。她想再次逐走它,可是感到恐惧还是回来了。远处屋角的东西也许就是个人。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越来越确信他的脸很不对头。要是能更清楚地看看他就好了!你不会想看的。一个人的声音低声提议。可是我得对它说话,得建立联系。杰西想,可旋即又以紧张、责备的语调回答自己,这个声音像是露丝和伯林格姆太太合为一体了。别把那东西认做它,杰西理应认做他。把它当成一个人,也许他是在林中迷了路的某个人,和你一样害怕的一个人。也许,这是个好建议。可是,杰西发现她不能把屋角的那个形体当做一个他。她也不认为影子里的那东西不是迷了路,就是受了惊吓。她感到来自墙角的是缓缓袭来的有害长波。真是傻!对它说话,杰西!对他说话!她试着清了清喉咙,发现那里没有什么东西——喉咙干如沙漠,滑如皂石。现在,她能感觉到她的心在胸腔里跳动,它跳动得很轻、很快,很不规则。风儿在刮着,树影在墙和天花板上映出黑白图案来。使她感到像是陷入给色盲者看的万花筒里的女人。有那么一会儿,她想她看到了一个鼻子——又瘦又长又白——在那两只凝神的黑眼睛下面。“谁——”开始,她只能勉强发出耳语声,这声音在床的那头都不可能听见,更不用说屋子对面。她接下来,舔了舔嘴唇又试了一下。她意识到她的手痛苦地紧紧握成了拳头。她迫使自己松开手指。“你是谁?”仍然是耳语,但比前次稍大些了。那个身形不回答她,只是站在那里,细细的白手悬挂在胯边。它的膝?膝盖?不可能,杰西——当一个人将双手垂在身体侧面时,手停在上臀部。露丝答话了。她的声音压得如此低,如此恐惧,杰西差点都没听出来。一个正常人的手到上臀部为止,那是你的意思吗?可是你想,一个正常人会在半夜时分潜入别人的家,然后当他发现屋子的女主人被铐在了床上只是站在屋角观看吗?只是站在那儿,没别的了?然后,它真的移动了一只腿——也许这仅仅是树影让人分神的移动。这一次是她视觉的下部发现的。树影、月光和风混在一起赋予这整个事件很大的模糊性。杰西发现自己又怀疑起来访者的真实性了:她想,有可能她此时仍在睡眠中,她的有关威尔生日聚会的梦境朝着某个奇怪的新方向转变了……可是她并不真的相信——她确实是醒着的。不管那只腿是否真的移动了(即便说确有一只腿的话),杰西的目光暂时被吸引到下面去了。她想她看到在那个东西的双腿间有个黑不溜秋的东西。不可能看出那是什么,因为办公桌的影子使那儿成了屋子里最暗的部分。可是她的脑子突然回到了那个下午。那时她一直试图说服杰罗德,她说的话是当真的。惟一的声音便是风。嘭嘭作响的门、吠叫的狗、潜鸟以及——放在来访者两腿间的地上的东西是个链锯。杰西即刻便肯定了这一点,她的来访者早些时候一直在用它,可不是用它锯木柴的,他在锯的是人。狗跑开了是因为它嗅到了这个疯子临近的气味。这个人沿着湖边小路过来,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摇晃着血迹斑斑的链锯。停住!伯林格姆太太愤怒地大叫,立刻停止这种傻想,控制住自己。可是她发现她不能停住,因为这是梦,也因为她越来越确信这个站在墙角的身形,这个像弗兰肯斯坦医生制造的怪物在闪电前一样静默的东西是真实的。然而,即便如此,他度过的下午是用链锯把人变成肉块?当然不是——那只是个受电影启发的夏日营地故事的变体。当你和其他女孩围火而坐,一边烤着水果软糖时,这个简单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似乎那么好笑。可后来就非常可怖了。你躺在睡袋里发抖,相信每一个树枝发出的噼啪声都是那个湖边客来临的信号,那是个传说中头脑受损伤的朝鲜战争的幸存者。站在墙角的东西不是湖边客,也不是用链锯的谋杀者。但地上确实有东西,(至少她相当清楚有东西),杰西推测,那可能是个链锯,可是它也可能是个皮箱……一个背包……一个推销员的样品箱……或者是我的想象。是的,即使她在盯着它看,不管那是什么,她知道她不能排除想象的可能性。然而,以一种任性的方式,这只能加强了这种想法,即那东西本身是真的,而且她越来越难以排除那是种恶意的感觉。它是从缠绕不清的树影和粉状的月色中爬出来的。它恨我,不管它是什么,它恨我。它一定恨我,不然它为什么只站在那儿不帮我呢?她看着那张半隐半现的脸,看着那双似乎在圆而黑的眼窝里闪着贪婪渴求目光的眼睛,她哭了起来。“请问,那里有人吗?”她低声下气,哭得哽哽咽咽,“要是有人,请帮帮我好吗?你看到这副手铐了吗?钥匙就在你身边,在办公桌上……”什么也没有,没有动作,没有回答,它只是站在那里——也就是,如果它在那里的话——从它凶残的影子面罩后面看着她。“如果你不想让我告诉任何人我看到了你,我不会告诉的。”她又试着说。她的声音颤抖、含混不清、或高或低,还直打滑。“我保证不告诉!我会多么……多么地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