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罗德游戏-3

招牌一样永不间断),阳光带告诉她快到四点钟了。要不了多久,阳光窄条会滑下床,她就会看到屋角及墙边小桌的阴影。随着光条变成细线,先滑过地板,然后爬上远处的墙壁,边移边退,这时阴影便会从各个角落爬出来,墨迹一般扩展到整个屋子,一边扩展,一边吞噬日光。太阳正在西行。再过一小时,至多一个半小时,它就会落山。大约四十分钟后,天就会黑了。这个念头并没有引起恐慌——至少暂时没有,但是它确实在她脑中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薄膜,心头笼罩了一片潮乎乎的惧怕感觉。她看着自己躺在这儿,被手铐缚在床上,杰罗德死在她身边的床下。她看着他们躺在黑暗中。那个使链锯的男人早已回到妻儿身边,回到灯光通明的家里。那只狗也游荡离去。只有那只该死的潜鸟还在湖面上寻找伴侣——只有它,再无别物了。杰罗德先生及夫人在一起度过最后一个长夜。啤酒杯和蜡染蝴蝶画成了令人不快的邻居,只有像这样一年来住一季的屋子才能容忍它们。看着它们,杰西想着,回顾过去是容易做到的,也同样容易(尽管令人大为不快)散漫地设想可能发生的未来情景。真正艰难的工作是停留在现状中。但是她想,她最好尽力这么做。如果不这样,这种难堪的局面也许会变得让人难堪。她不能指望某个解围之神将她拽出目前的尴尬境地,但那会很不愉快。但是,如果她自己成功地脱身,情况就会有所不同。她会免受那种尴尬:几乎全裸地躺在那里,某个州长的副手给她打开锁,询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同时久久地盯着这位新寡妇白皙的肉体。还会发生另外两件事。她得付出大代价让他们走开,即使是暂时的,她也做不到。她需要上厕所,她口渴。此刻,小解的需要强于喝水的需要。但是,她也极想喝水,这也使她焦虑。这还不是件大事,倘若她不能甩掉手铐来到水龙头前,事情恐怕就会变化,就会以她不愿想的方式变化。假如我在离缅因州第九大湖两百码开外的地方死于口渴,真是好笑。她想,接着她又摇了摇头。这不是缅因州的第九大湖。她一直在想些什么?这是达克斯考湖,就是那些年以前她和父母姐妹一起前往的那个湖。回到以前那些声音,回到以前——她使劲止住了思绪。已经很久没去达克斯考湖了。此刻她也无意去想。不管有没有被手铐缚住。最好想想口渴的事吧。想想有何妨,宝贝儿?这是身心失调,就这么回事,你口渴是因为你知道你起不来,喝不到水。就那么简单。然而不是这样。她和丈夫打了一仗,她快速地踢了他两脚引起了连锁反应,最终导致他的死亡。她自己也正承受着一场重大的荷尔蒙外溢事故带来的后果。其术语是休克。休克的最常见症状之一便是口渴。也许,也应把自己算做幸运之人,她并不比以前感到更渴,至少目前是这样。而且——而且就这件事她能做些什么。杰罗德是个有着许多古怪习惯的家伙,他的习惯之一便是在他那一边的床头架上存放一杯水。她向上扭头朝右看去,不错,就在那儿,满满的一杯水,上面浮着一小撮正在融化的冰块。无疑杯子是放在垫子上的,这样架子上就不会留下水困——这就是杰罗德的风格,对琐碎小事也考虑得如此周到。凝聚的水滴附在杯子上像是汗珠。看着这些,杰西真的感到口渴。她舔了舔嘴唇。她在左手铐容许的范围内尽可能远地朝右边挪移。只有六英寸,但这把她带到了床上杰罗德的这一边。这一移动同时露出了床罩左边的一些暗斑点。她茫然地盯着这些斑点看了一会儿,才记起杰罗德如何在最后的痛苦中倒空了他的膀胱。接着,她迅速将目光转回水杯,杯子放在一张圆形的硬纸板上,纸板上也许有某种牌子的雅皮士啤酒广告,很可能是贝克牌或海内肯牌。她向上伸出手去,她慢慢伸去,希望她伸的手够长,但是不够——她的手指尖离杯子相差三英寸。一阵口渴——喉咙有点发紧,舌头有点刺痛——袭来又消失。要是到明天早晨还没有人来,或者我想不出办法解脱自己,我甚至都不能看到那杯子了。这个想法含有冷冰冰的合理性,就其本身而言令人恐惧。但是,明天早晨她不会仍然待在这里,事情就是这样。这个想法完全可笑,荒唐,愚蠢。不值得去想。它——停住。并非胡言的声音说。请停住,于是她便停住了。她必须面临的情况是,这个想法并不完全可笑。她拒绝接受甚至考虑她会死在这里的可能性——当然,那确实愚蠢。然而,要是她不清扫掸掉那架旧思维机器上的蛛网,使它运转起来,她肯定会度过一些漫长难捱的时光。漫长,难捱……也许痛苦。伯林格姆太太紧张地说。但是那痛苦将是赎罪行为,是不是?毕竟这是你自己惹来的事。希望我没有招人厌烦。可是,如果你让他发泄掉——“你正在招人厌烦,伯林格姆太太。”杰西说。她记不起以前可曾对头脑里面的这些声音大声说过话。她不知道她是否要发疯了。她认定她并没有以任何方式说太多的胡话,至少暂时来说如此。杰西又闭上了眼睛。------------------      4这一次,她闭着眼睛在暗中想象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整个房间。当然,她仍然处于房间中央。天哪,是的——杰西·梅赫特·伯林格姆,年龄不过四十,身高五点七英尺,体重一百二十五磅,风韵犹存。灰色的眼睛,棕红色的头发(大约五年前,头发已开始渐渐转灰,她用一种有光泽的染发剂染了头发。她确信杰罗德蒙在鼓里)。杰西·梅赫特·伯林格姆,莫名其妙地将自己陷入了这种困境。杰西·梅赫特·伯林格姆,现在可能成了杰罗德的寡妇,仍然无儿无女,被两副警察手铐缚在了这该死的床上,她头脑中主管想象的神经与上述内容连结了起来。她闭目凝思,额头显出皱纹。一共有四只手铐。每一副由六英寸的带橡胶套的钢链连接,每一只上都有M-17的字样——她推测那是序号——刻在锁板上。她记得,游戏伊始时杰罗德曾告诉她,每一只手铐都有一个带凹口的伸缩臂,这就使手铐可以调节。也可以将手铐收紧,直至囚犯的双手挤在一起,手腕对手腕,疼痛难忍。但是杰罗德给了她手铐最大活动范围。到底为什么不这样呢?她此刻想道。毕竟,那只是场游戏而已……对吗,杰罗德?然而,现在她想起了以前不明白的问题。她又诧异起来,对杰罗德而言,这是否一直真的只是场游戏。女人是什么?某个别的声音——一个不明飞行物的声音——在她内心深处的暗井中柔声低语。因其阴道而成的生命维持系统。走开。杰西想到。走开,别掺和。但是,不明飞行物的声音拒绝服从命令。为什么女人有嘴、有阴道呢?它反而又发问了。这样她就能同时小解、呻吟。小妇人,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了。考虑到这答案使人困窘的超现实性,她没有别的问题了。她的手在铐里转动着。她手腕上不多的皮肉在钢铐上拉扯着,使得她皱眉蹙眼。但是疼痛不算厉害,她足以自如地转动手腕。杰罗德也可能相信,也可能不相信,女人的惟一目的就是因其阴道作为生命维持系统。但是他没有将手铐锁得使她感到疼。当然,甚至在今天以前她就本应回避这件事。大约如此,她告诉自己,对这个问题,她内心没有哪个声音卑鄙到和她争辩的地步。可是,手铐仍然太紧,手脱不出来。是这样的吗?杰西试探地扯了一下。随着她的手往下抽。手铐就往上移,然后,钢手铐便紧紧地楔入骨头和软骨的接合处,在那儿,手腕和手组成了复杂牢固的联盟。她更加用力地拉扯。现在疼痛得更厉害了。她突然记起来,那一次爸爸关那辆旧乡绅旅行车司机一侧的车门,他不知道梅迪没有从自己坐的一侧下车,而是改变方向滑到他那一侧下,结果门压了她的左手。她叫得多惨啊!某块骨头给压坏了——杰西记不得那骨头的名称。但是,她确实记得梅迪自豪地炫耀她的石膏,说“我还拉断了我的后部韧带”。这句话让杰西和威尔感到好笑,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后部是屁股的科学用语。他们都笑了,与其说出于轻蔑,倒不如说是由于惊奇。但是梅迪还是脸阴沉得像雷雨将至的天空,暴怒地跑去告诉妈妈。后部韧带,她想。尽管疼痛在加剧,她还是有意增大了压力。后部韧带和挽尺骨或是别的什么,那无关紧要,要是你能从这手铐中滑脱出来,我想你最好这么做,宝贝儿。让某个医生以后再费心修复那弄碎的东西吧。她慢慢地、持续不断地增添着压力,希望手铐能下滑脱落。要是它们能移动一点点——四分之一英寸也许就成,半英寸几乎肯定能行了——她就能越过骨头最突出的部位,她就可以处理比较好对付的肌肉组织了。或者说她希望如此。当然,还有大拇指处的骨头,但她可以到时候再操心了。她更使劲地往下拉,疼痛与用力使得她龇牙咧嘴,现在她前臂的肌肉突出,形成了浅浅的白色弧线。她的眉毛、面颊甚至鼻子下面人中的小小四沟都开始渗出汗珠。她伸出舌头舔去人中上的汗,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疼得很厉害,但是疼并非是使她停下的原因。原因很简单,意识到她用的力已达到肌肉所能承受的最大极限,可是并没有让手铐比原先多移动一点。她只想将手挤拉出来的简单希望闪现了一下,然后便熄灭了。你确信你尽可能用力拉了吗?或者也许你只是有点自我欺骗,因为手拉得太疼了?“不,”她说,她仍然没睁眼,“我尽可能用力拉了,真的。”然而,那另一个声音仍在那儿,与其说是听到的,倒不如说是模糊感觉到的——有点像是连环漫画册中的问号。她手腕的肉里有着白色的深沟——在大拇指垫的下面,穿过手背,越过下面纤细的蓝色血管——手铐就在那里咬住了。尽管她举起了双手,直到能抓住床头的横档,以此摆脱手铐的压力,她的手腕还是继续在抽痛。“哎唷,天哪!”她的声音发颤,这不是恰恰卡住了大头吗?她没有尽力拉吗?没有真的用力吗?没关系。她想。她抬头看着反射在左天花板上的微光。没关系,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要是我能更用力地拉,那么车门压住梅迪左腕发生的情况也会发生在我身上:骨头将折断,后部韧带会如橡胶带一样折断,挠尺骨上不知叫什么的部位就要像射击陈列馆里的泥鸽子一样突然破裂。惟一有所改变的便是,我不是躺在这里双手被捆,口渴难忍,另外还加上一双破碎的手腕。它们也会肿起来的。我是这样想的!杰罗德还没有机会开始干就死了,可他同样彻底毁了我。好吧,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没有。伯林格姆太太以无精打采的语调说。这种语调属于那种濒临彻底崩溃的妇人。杰西等待着,看看是否有别的声音——露丝的声音——会提供一条意见。但没有。就她所知,露丝正漂浮在办公室的凉爽水面上和别的潜鸟们在一起呢。无论如何,露丝的退出使杰西只好自我照料了。那么,好吧,照料自己。她想。既然你已确定,蜕出手铐是不可能的,你打算对它们做些什么呢?你能做什么呢?一副手铐有两只——那个年轻的声音,那个她尚未想到名字的声音,犹犹豫豫地说起话了。你已经试过要从铐住手的那一只手铐中滑脱,那行不通——可是,另一只怎么样呢?那个约住床柱的那一只?你可想到过它们?杰西将后脑勺压着枕头,弓起脖子,这样就能看到床板和床柱了。她几乎没注意到她在倒看着这些东西。床有某种花哨的名称——也许叫宫廷弄臣吧,或者御内女总管。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发现越来越难以记清这种事情了。她不知道人们将这种情况称为明白事理还是老之将至。无论如何,她发现她现在身处其中的这张床用来做爱还行,但让他俩在这张床上惬意地拥券共眠却有点太小了。对她和杰罗德来说,这并不是个缺憾。因为近五年来,无论在这里,还是在波特兰,他们都分室就寝。这是她的决定,不是他的。她厌倦了他的呼噜声,他的打鼾毛病逐年加重。偶尔他们有客人在这儿过夜时,她和杰罗德便睡在一起——很不舒服地睡在一个屋里。否则他们只有在做爱时才共享这张床。他的打鼾并非她搬出去的真正原因,这样说最策略。真正的原因是嗅觉问题。杰西先是渐渐不喜欢,继而是嫌恶她丈夫盗汗的气味。即便他上床前冲了澡,到了凌晨两点,那种苏格兰威士忌的酸味便开始从他的毛孔里散发开来。直至今年以前,他们一直处在这种模式中,越来越敷衍了事地做爱,随之而来的是昏昏欲睡(实际上这成了整个房事中她最喜欢的部分),事毕他起身淋浴然后便离开她。然而,三月里事情有了些变化。围巾和手铐——尤其是后者——似乎在某种程度上耗尽了杰罗德的精力,而那种古老乏味的传教士式的性爱根本做不到这一点。他常常倒在她身边,和她肩并肩地沉沉入睡。她也不在乎了。这种事大多数发生在午后,事后杰罗德身上发出的是清淡的汗味,而不是淡威士忌酒掺水的酸气味了。他打的呼噜也不厉害了。可是所有那些场合——所有那些使用围巾或手铐的场合——都是在波特兰的屋子里。她想,我们在这里度过了七月的大部分日子以及八月的一些时光。可是当我们做爱的那些场合——没有很多次,却有一些次数——那都是古老乏味的罐装土豆块、土豆泥方式:人猿泰山在上位,简在下面。直到令天我们从未在这里做过这个游戏。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不明白。也许是那些窗子的缘故,它们太高了,挂上窗帘显得形状古怪。他们根本抽不出时间来用反射玻璃替换掉那白玻璃,尽管杰罗德仍在谈论要那样做,直到……嗯……直到今天。伯林格姆太太结束了这句话。杰西感激她的灵活应变。而且你说对了——也许就是那些窗子。至少很大程度上是如此。他不会喜欢弗雷德·拉格兰或者杰米·布鲁克开车过来,一时冲动之下问他是否愿意打一场九个洞的高尔夫球,结果看到他正在粗鲁地对待伯林格姆夫人,夫人正巧被一副克雷格手铐缚在了床柱上。这类事的闲话也许会传开的。弗雷德和杰米两个人是不错的,我想——要是问我的话,那是一对令人恶心的家伙。露丝生气地插嘴。可他们只是常人啊。像那样的故事太精彩了,无法不谈论,而且还有别的事,杰西……杰西没让她说完。这可不是她想听到的、用伯林格姆太太那悦耳却拘谨苍白的声音说出来的想法。杰罗德从不要她到这里来做这个游戏,有可能是因为他担心某种荒唐的隐患会突然冒出头来,什么隐患呢?嗯,她想,我们这么说吧,杰罗德身上有那么一部分思维真的相信,女人只是其阴道而成为生命维持系统……另一部分,由于缺少一个较清楚的术语,我可以将之称为“杰罗德的善良天性”,知道这一卢、,这一部分会一直担心事情失去控制,毕竟,难道这不就是发生了的事吗?这种想法难以争辩了。如果这种情况不符合失去控制这一定义的话,杰西不知道什么是符合的了。有一会儿,她感到悲切,她得抑制一种欲望,不去回头看杰罗德躺着的地方。她不知道自己对已故丈夫是否感到伤心,但是,她的确知道,即便感到伤心,现在也不是时候。然而,回忆和她共处许多年时间的人的一些好处真不错。记起他有时做爱后在她身边熟睡的样子就很好。她那时不喜欢围巾,渐渐也憎恶起手铐。但是她喜欢看着他迷迷糊糊睡去,喜欢看着他粉红色大脸膛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而且,从某种意义来说,此刻他又睡在了她的身边……是不是?这个想法甚至使她大腿上部的肌肉感到发冷,渐渐变窄的一片阳光就照在那儿。她驱开这个想法——或者至少试图驱开,回过头来研究床头。床柱紧挨床边,使她能伸着胳膊却不是那样难受,特别是由于手铐链为她提供了六英寸左右的自由活动范围。在两根床柱之间有四块平行的档板。这些也是红木的,雕刻着简单却悦目的波纹。杰罗德曾提议将他们姓名的首位字母刻在中间板上,他说他认识格伦市塔什莫那儿的一个人,他会乐意开车过来做这件事但是她对他的这想法浇了冷水。在她看来,这似乎既惹人注目,又异常孩子气,就像少年情人们在自修室书桌上雕刻心形图案一样。床架安放在床头板上方,架子的高度足以保证他们猛然坐起时不会撞到头。架上放着杰罗德的那杯水,还有夏天留下来的一些平装书。在她的这一侧,散放着一些化妆品,也是夏天留下来的。她想,现在它们已经风干了。也真丢人——这一点点乡村清晨玫瑰红化妆品,比任何东西都能有效地使一个被手铐缚住的妇人振作起来。所有的妇女杂志都如是说。杰西慢慢地举起双手,以很小的角度伸出手臂,这样她的拳头就不会碰着架子的底边。她仰着头,想看看手铐链尽头是怎么回事。另外两只手铐固定在第二和第三根横档板之间的床柱上。她举起捏成拳头的双手,看上去就像个妇人在推举看不见的杠铃。手铐沿着床柱往上滑去,到达上一块横档板下部,要是她能拉脱那块档板,以及它上面的那一块,她就能轻而易举将手铐从床柱的尽头滑脱下来。瞧,就这样!也许太好了,不会是真的,亲爱的——太容易了,不会是真的——但是你倒不妨尝试一下。无论如何,这是个消磨时间的办法。她用手攥住那块刻有波纹的横板,眼下,这块板阻挡了夹在床柱上的手铐的上行运动。她深深吸了口气,屏住呼吸,拽了起来。但使劲一拉便足以告诉她那条路行不通。这就好比试图从混凝土墙里拉出铸在其中的钢筋。她连一毫米的松动都感觉不到。这讨厌鬼即便拽上十年也休想摇动它,更不用说把它拉下床柱了。她想着,将手放回床上方以前手铐支撑着的松弛位置。她发出了绝望的轻呼。在她听来,那就像是口渴的乌鸦的叫声。“我打算做什么呢?”她问天花板上的微光。她终于绝望、恐怖地放声哭了起来。“我究竟打算怎么办呢?”那只狗又开始吠叫,仿佛作答。这一次它离得那样近,吓得她尖叫起来。事实上,听起来它就在东窗外面,在车道里。------------------      5狗不在车道里,它离得更近。它的影子从柏油路几乎投到梅塞德斯车的前保险杠,这意味着它就在后面游廊上。那个长长的、拖着尾巴的影子看上去仿佛它属于某种畸形动物展览中展示的变态巨犬,她一看见就讨厌它。别这么神经兮兮的了,她责骂自己。狗影子怪模怪样是因为太阳要落山了。现在,张开嘴发出些声音吧,姑娘——或许它可能不是一只迷途犬。够真实了。也许这场景某处有个主人。但是她并不为这个想法抱多大的希望。她猜想,狗是被门外铁丝盖的垃圾箱引到屋后的。杰罗德有时将垃圾箱称做整洁的小建筑物,它的顶部是用雪松木板做的,盖子是双层拉闩,这是他们吸引烷熊的物件。这一次,它没引来烷熊,却招来了一只狗。就这样——几乎可以肯定,这是一条迷犬。一条无人喂的、运气不佳的野狗。她仍然必须尝试。“喂!”她尖叫着,“喂,那里有人吗?要是有人,我需要帮助。那里有人吗?”狗即刻停止了吠叫。那细长、扭曲的影子摔然一动、转身,开始移动……然后又停了下来。她和杰罗德从波特兰开车来这儿的路上吃了三明治,那种很大的油乎乎的萨拉米香肠加奶酪的混合食品。她到达这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起残屑和包纸,然后将它们倒入垃圾箱。那种油和肉的浓烈气味也可能最先吸引了狗。也正是这种气味阻止了狗在听到她的声音后冲回树林。这种气味要比它野性的冲动更强烈。“救命!”杰西叫道。她的一部分头脑试图警告她,喊叫也许是个错误,她只会使喉咙变得更干渴。但是那个理智的告诫声音根本没有机会。她已经闻到她自己恐惧的味儿,那味儿就像三明治残渣对狗一样,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它很快使她进入一种状态,那不只是恐慌,而是一种暂时的疯狂。“救救我,来人救救我!救命!救命!救——命!”她的声音终于止息了,她尽可能把头向右边扭去,她的头发粘在面颊和额头上,汗津津地一小绺一小绺搅在一起,眼睛鼓实着,她原先担心被人发现全身赤裸缚在床上,丈夫躺在床下死了,现在她脑中想也不想这个问题了。这种新袭来的恐惧就像某种古怪的精神日食——它滤掉了理智与希望的明亮光线,使她看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情:饥饿、干渴导致的发狂、痉挛、死亡。她不是希瑟·洛克李尔,也不是维多利亚的校长,那是为美国有线电视网上扣人心弦的电影编出来的。没有摄像机,没有灯光照明,没有导演喊停拍。这是正在发生的事。如果没人来救援的话,这事很可能继续下去,直至她不再作为一种生命形式。她想如果有人来救,她就不为自己被拘住的情形发愁,如果可能,她会感恩戴德,热泪盈眶地欢迎毛瑞·波维奇以及《最新事件》的全体剧组成员的。然而,无人应答她的狂叫——没有看门人到这里来检查湖边他负责的地段,没有好奇的当地人带狗出来闲逛(也许试图发现他的哪一位邻居可能在飒飒低语的松林间栽种了大麻)。当然也没有毛瑞·波维奇。只有那个长长的、古怪的、令人不舒服的影子,那使她想到某种怪异的大形蜘蛛用四只发热的细腿平衡着身体。杰西战栗着深深吸了口气,试图重新控制住她那难以驾驭的思维。她的喉咙发热发干,她的鼻子湿乎乎的,被眼泪堵住了,很不舒服。现在怎么办呢?她不知道。她脑中跳动着失望,失望一时太强,容不得任何建设性的想法。她完全确信的只是那只狗无害于她,它只会在后面游廊里停一小会儿,当它意识到它够不着那个吸引它来的东西时,它就会走开的。杰西悲哀地低叫了一声,然后闭上了眼睛。泪水从她的睫毛下面渗出来,缓缓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流淌,在午后的阳光里,它们看上去像是颗颗金珠。现在怎么办呢?她又问道。屋外,风在吹着,吹得松林低语,松散的屋门呼呼作响。怎么办呢,伯林格姆太太?露丝?怎么办呢,所有各种不明飞行物声音及其随从们?你们任何一个——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有什么主意?我口渴,我要小便,我丈夫死了。我惟一的陪伴只是一条林中野狗,它对天堂的理解便是从艾美多店里买来的奶酪加萨拉米香肠三明治的残屑。很快它就会认定闻到它的味道便是接近天堂了,然后它就会急速离开。所以……现在怎么办呢?没有回答。脑子里面的所有声音都静默了。这可不好——至少它们都是陪伴呀——可是,恐惧也离去了,只留给她强烈的回味。这很不错。我要睡一会儿。她想,她惊诧地发现,假如她想睡,她真的能睡着。我要睡一会儿。等我醒来时,也许我就有主意了。至少,我可以摆脱一会儿恐惧。她紧闭的眼角上拉紧的细细皱纹以及眉宇间可以察觉到的两三条纹路开始舒展开来。她能够感到自己开始迷糊起来。她带着宽慰、感激的心情由着自己避开自我关注。这次,当风儿吹起时,似乎远了。门不断发出的声音更加遥远:嘭嘭,嘭嘭,嘭。她昏昏欲睡,呼吸变沉变缓了。突然,她止住了呼吸。她的双眼猛地一睁。在被夺去睡眠最初的迷惑中,她惟一意识到的感觉是一种莫名的激怒:她几乎睡着了,该死的,这讨厌的门——这讨厌的门没有像往常一样发出嘭嘭两声响,情况就是这样。杰西现在清楚地听见脚爪在过道地板上发出的嗒嗒声。那野狗从未闩上的门里进来了。它在屋子里。她迅即毫不含糊地做出了反应。“出去!”她向它大叫,她没有意识到她过分紧张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尖厉。“滚出去,你他妈的!听见我的话吗?你给我滚出我的屋子!”她停下来,呼吸短促,双眼圆睁。她的皮肤似乎是用带有低电流的铜线织成的,面上的两三层嗡嗡作声、起鸡皮疙瘩。她隐隐觉着她颈背上的汗毛像毫猪刺一样竖了起来,想睡的念头即刻到了爪哇国。她听到了狗的脚爪在过道里最初发出的嚓嚓声……接着便无声了。一定是我把它吓跑了。也可能它又跑出门了。我是说,像那样一条野狗,它会怕人、怕屋子的。我不晓得、宝贝。露丝的声音说。这声音听起来毫无特色,疑虑重重。我没有看到它在过道里留下的影子。你当然看不到。也许它就绕着屋子另一边回到树林里去了,或者去了湖边,吓得要死,夺路而逃。露丝的声音没有回答。伯林格姆太太的也没有。尽管这时杰西会欢迎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位。“我真的把它吓跑了。”她说,“我确信是的。”然后,她依旧躺在那儿,尽力倾听着,除了她耳朵里呼呼的血流声她什么也听不见,至少暂时如此。------------------      6她并没有把狗吓跑。它的确怕人、怕屋子,这一点杰西是对的,但是她低估了它绝望的境地。它以前的名字——王子——现在听起来具有很大的讽刺意味。今年秋天,它饥肠辘辘地绕着卡什威克马克湖久久搜寻,已经碰上大量的类似杰罗德家的垃圾箱了。它迅即对这个垃圾箱发出的萨拉米香肠、奶酪及橄榄油的气味产生排斥。这味儿很是诱人,但是痛苦的经历教会这位前王子,这味儿的源头超出了它力所能及的范围。然而,还有别的气味。每当风儿懒懒地将后门刮开,狗就闻到一股味儿。这气味比来自垃圾箱的气味淡一些,它的源头在屋内,但是这味太棒了,不可置之不顾。狗知道,那个大叫着的主人踢蹬着她那奇怪而有力的腿,会把它赶走。然而那气味强过它的恐惧。有一件东西也可能制服它难忍的饥饿,可它对枪尚一无所知。如果它能活到猎鹿季节,情况会改变的。可是还有两星期才到那个季节。此刻,它能想象到的最糟糕事情是那个有力的。狂呼乱叫的主人了。风儿刮开门时,它溜了进来,然后小跑进过道……可是并不很远,一旦发生危险,它随时可以迅速撤离。它的耳朵告诉它,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人是个凶悍的女主人。她清楚地知道狗在屋内,因为她向它大叫。但是野狗从她提高的声音里听出是恐惧,而不是愤怒。最初被吓得猝然一动之后,狗便守住阵地了。它等待着某个别的主人和着这凶悍主人一起大叫,或者跑出来赶它。这些都没发生,这狗便颈子前伸着,唤起屋子里略带陈腐的空气来。首先,它转向右边,朝厨房的方向嗅去。由拍打着的门散发出来的阵阵香味正是来自这个方向。气味并不新鲜,却很诱人:花生酱、里亚薄脆饼干、葡萄干、麦片(后者的味道是从壁橱里的一个盒子里飘出来的——一只饥饿的田鼠将盒底咬了个洞)。狗朝那个方向迈了一步,然后朝另一个方向扭回头,看看是否有主人在悄悄向它袭来——主人们往往会大叫,但是他们也可能诡诈。通向左边的过道里没有人,可是狗从那个方向闻到了一种强烈得多的气味,那种气味使它的胃由于万般渴望而痉挛起来。狗顺着过道看去,它的两眼放光,眼神里混杂着一种疯狂的恐惧与渴望。它的嘴和鼻子朝后皱起,就像是一块弄皱了的小地毯,它长长的上唇起伏着,发出一阵阵紧张的呼呼声,露出的牙齿闪着白色的微光。紧张中它射出了尿流,尿嗒嗒地打在地板上,在前厅做了记号——由此,整个屋子——便成了它的领土。这个声音很小、很短促,杰西伸长的耳朵也没能听见。发出来的是血腥味。这种气味强烈却不大对头。狗极度的饥饿最终使天平倾斜了。它必须吃东西,不然就要死了。前王子开始沿着过道朝卧室缓缓走去,越往前走气味越浓。那的确是血腥味,但这是种不对头的血腥味,这是主人的血味。然而,这种气味太浓烈、太诱人,无法抗拒。这气味钻进了它绝望的小脑袋里。狗继续前行,当它接近卧室门口时,它开始狂吠起来。------------------      7杰西听到了狗的脚爪发出的嗒嗒声。她明白了,狗真的仍在屋内,而且朝这边走来。她开始尖叫。她知道,这也许是一个人所能做的最糟糕的事情——这样做违背了她听说过的所有建议,即:决不向有潜在危险性的动物显出你的胆怯——可是她忍不住。是什么将野狗引进了卧室,她太清楚了。她抬起双腿,同时利用手铐将自己拉起来靠在床板上。她一边拉,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通向过道的屋门。现在,她听到了狗的狂吠声。这吠声使她感到要腹泻,肠子里热乎乎、湿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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