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5-归来记

归来记  空屋  一八九四年的春天,可敬的罗诺德·阿德尔在最不寻常和莫名其妙的情况下被人谋杀的案子,引起全伦敦的注意,并使上流社会感到惊慌。在警方调查中公布的详细案情大家都知道了,但有许多细节被删去了。这是因为起诉理由非常充足,没有必要公开全部证据。只是到现在,将近十年之后,才允许我来补充破案过程中一些短缺的环节。案子本身是耐人寻味的,但比起那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局,这点趣味在我看来就不算什么。在我一生所经历的冒险事件中,这个案子的结局最使我震惊和诧异。即使过了这么长的时间,现在一想起它来就叫我毛骨悚然,并且使我重温那种高兴、惊奇而又怀疑的心情,当时这心情象突然涌来的潮水一般,完全淹没了我的神志。让我向那些关心我偶尔谈起的一个非凡人物的言行片段的读者大众说一句话:不要责怪我没有让他们分享我所知道的一切。如果不是他曾亲口下令禁止我这样做,我会把这当作首要义务。这项禁令是在上个月三号才取消的。  我和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密切交往使我对刑事案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是可以想象到的。在他失踪以后,凡是公开发表的疑案,我都仔细读过,从不遗漏。为了满足个人个人兴趣 ,我还不止一次地试用他的方法来解释这些疑案,虽然不很成功。但是,没有任何疑案象罗诺德·阿德尔的惨死那样把我吸引住。当我读到审讯时提出的证据并据此判决未查明的某人或某些人蓄意谋杀罪时,我比过去更清楚地意识到福尔摩斯的去世给社会带来的损失。我肯定这件怪事中有几点一定会特别吸引他。而且这位欧洲首屈一指的刑事侦探,以他训练有素的观察力和敏捷的头脑,很可能弥补警方力量之不足,更可能促使他们提前行动。我整日巡回出诊,脑子里却想着这件案子,找不到一个自己认为是理由充分的解释。我甘冒讲一个陈旧故事的风险,把审讯结束时已公布过的案情扼要地重述一遍。  罗诺德·阿德尔是澳大利亚某殖民地总督梅鲁斯伯爵的次子。阿德尔的母亲从澳大利亚回国来做白内障手术,跟儿子阿德尔和女儿希尔达一起住在公园路427号。这个年轻人出入上流社会,就大家所知,他并无仇人,也没有什么恶习。他跟卡斯特尔斯的伊迪丝·伍德利小姐订过婚,但几个月前双方同意解除婚约,嗣后也看不出有多深的留恋。他平日的时间都消磨在一个狭小、保守的圈子里,因为他天性冷漠,习惯于无变化的生活。可是,就在一八九四年三月三十日夜里十点至十一点二十分之间,死亡以最奇特的方式向这个悠闲懒散的青年突然袭来。  罗诺德·阿德尔喜欢打纸牌,而且不断地打,但赌注从不大到有损于他的身分。他是鲍尔温、卡文狄希和巴格特尔三个纸牌俱乐部的会员。他遇害的那天,晚饭后在卡文狄希俱乐部玩了一盘惠斯特。当天下午他也在那儿打过牌。跟他一起打牌的莫瑞先生、约翰·哈代爵士和莫兰上校证明他们打的是惠斯特,每人的牌好坏差不多,阿德尔大概输了五镑,不会更多。他有一笔可观的财产,象这样的输赢决不致于对他有什么影响。他几乎每天不是在这个俱乐部就在那个俱乐部打牌,但是他打得小心谨慎,并且常常是赢了才离开牌桌的。证词中还谈到在几星期以前,他跟莫兰上校作为一家,一口气赢了哥德菲·米尔纳和巴尔莫洛勋爵四百二十镑之多。在调查报告中提到的有关他的近况就这些。  在出事的那天晚上,他从俱乐部回到家里的时间是整十点。他母亲和妹妹上亲戚家串门去了。女仆供述听见他走进二楼的前厅——就是他经常当作起居室的那间屋子。她已经在屋里生好了火,因为冒烟她把窗户打开了。一直到十一点二十分梅鲁斯夫人和女儿回来以前,屋里没有动静。梅鲁斯夫人想进她儿子屋里去说声晚安,发现房门从里边锁上了。母女二人叫喊、敲门都不见答应。于是找来人把门撞开,只见这个不幸的青年躺在桌边,脑袋被一颗左轮子弹击碎,模样很可怕,可是屋里不见任何武器。桌上摆着两张十镑的钞票和总共十一镑十先令的金币和银币,这些钱码铺了十小堆,数目多少不一。另外有张纸条,上面记了若干数目字和几个俱乐部朋友的名字,由此推测遇害前他正在计算打牌的输赢。  现场的详细检查只是使案情变得更加复杂。第一,举不出理由来说明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要从屋里把门插上。这有可能是凶手把门插上了,然后从窗户逃跑。由窗口到地面的距离至少有三十英尺,窗下的花坛里正开满了番红花。可是花丛和地面都不象被人踩过,在房子和街道之间的一块狭长 的草地上也没有任何痕迹。因此,很明显是年轻人自己把门插上的。假使有人能用左轮手枪从外面对准窗口放一枪,而且造成这样的致命伤,这人必定是个出色的射手。另外,公园路是一条行人川流不息的大道,离这所房子不到一百码的地方就有马车站。这儿已经打死了人,还有一颗象所有铅头子弹那样射出后就会开花的左轮子弹和它造成的立刻致死的创伤,但当时却没有人听到枪声。公园路奇案的这些情况,由于找不出动机而变得更加复杂,因为,正如我前面所讲的,没人听说年轻的阿德尔有任何仇人,他屋里的金钱和贵重物品也没人动过。  我整天反复思考这些事实,竭力想找到一个能解释得通的理论,来发现最省力的途径,我的亡友称它为一切调查的起点。傍晚,我漫步穿过公园,大约在六点左右走到了公园路连接牛津街的那头。一群游手好闲的人聚在人行道上,他们都仰起头望着一扇窗户。他们给我指出了我特地要来瞧瞧的那所房子。一个戴着墨镜的瘦高个子,我非常怀疑他是个便衣侦探,正在讲他自己的某种推测,其他人都围着听。我尽量往前凑过去,但他的议论听起来实在荒谬,我有点厌恶地又从人群中退了出来。正在这时候我撞在后面一个有残疾的老人身上,把他抱着的几本书碰掉在地上。记得当我捡起那些书的时候,看见其中一本书名是《树木崇拜的起源》。这使我想到老人必定是个穷藏书家,收集一些不见经传的书籍作为职业或者作为爱好。我极力为这意料不到的事道歉,可是不巧给我碰掉的这几本书显然在它们的主人眼里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他讨厌地吼了一声,转身就走。我望着他弯曲的背影和灰白的连鬓胡子消失在人群里。  我多次观察公园路427号,但这对弄清楚我所关心的问题毫无作用。这所房子和大街只隔着一道半截是栅栏的矮墙,高不过五英尺,因此任何人想进花园都非常容易。但那扇窗户可完全够不着,因为墙外面没有水管或者别的东西可以帮助身体轻巧的人爬上去。我比以前更加感到迷惑不解,只得折回肯辛顿。我在书房里呆了没到五分钟,女仆进来说有人要见我。叫我吃惊的是来者并非别人,就是那个古怪的旧书收藏家。灰白的须发中露出他那张轮廓分明而干瘦的脸,右臂下挟着他心爱的书,至少有十来本。  “您没想到是我吧,先生。"他的声音奇怪而嘶哑。  我承认没有想到是他。  “我感到过意不去,先生。刚才我一瘸一拐地在您后头跟着走,碰巧瞧见您走进这所房子。我对自己说我要进来看看那位好心的绅士,对他说要是我刚才的态度有点粗暴,可没有恶意,还要谢谢他替我把书捡起来。”  “这点小事您看得太重了,"我说,"可不可以问一下您是怎么认出我的?”  “先生,如果不太冒昧的话,我算是您的街坊,我的小书店就在教堂街拐角的地方。大概您也收藏书吧,先生。这儿有《英国鸟类》、《克图拉斯》、《圣战》——非常便宜,每本都很便宜。再来五本书您就可以正好把那第二层的空档填满。现在看来不大整齐,是不是,先生?”  我转过头去看了看后面的书橱。等我回过头来,歇洛克·福尔摩斯就隔着书桌站在那儿对我微笑。我站了起来,吃惊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我好象是晕过去了,这是我平生头一回,也是末一回。确实有一片白雾在我眼按蛐0?雾消失了,我才发现我的领口解开了,嘴唇上还有白兰地的辛辣余味,福尔摩斯正俯在我的椅子上,一手拿着随身带来的扁酒瓶。  “亲爱的华生,"一个很熟的声音说,"我万分抱歉。我一点也没想到你会这样经受不住。”  我紧紧抓住他的双臂。  “福尔摩斯!"我大喊了一声,"真的是你?难道你还活着?你怎么可能从那可怕的深渊中爬出来?”  “等一等,"他说,“你现在真觉得有精神来谈这事儿了吗?瞧我这多此一举的戏剧性的出现给了你多大的刺激。”  “我好了。可是说真的,福尔摩斯,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世界上这么多人,单单会是你在我书房中站着。"我又抓其他的一只袖子,摸着里面那只精瘦而有力的胳臂。"可是不管怎样,你不是鬼,"我说,"亲爱的朋友,看到你我太高兴了。坐下来,告诉我你是怎样从那可怕的峡谷中逃生的。”  他面对着我坐下来,照老样儿若无其事地点燃了一支烟。他全身裹在一件卖书商人穿的破旧长外套里,剩下看得见的只有那一堆白发和放在桌上的旧书。福尔摩斯显得比以前更加清瘦、机警,但他那张鹰似的脸上带着一丝苍白的颜色,使我看出来他最近一阵子生活不规律。  “我很高兴能伸直腰,华生,"他说,"让一个高个子一连几小时把身长去掉一英尺真不是玩笑。至于如何解释这一切,我亲爱的老朋友,咱们——如果我可以求你合作的话——面前还有一个晚上的艰险工作。或许最好是这项工作完了以后,我再把全部情况告诉你。”  “我很想知道,更喜欢现在就听到。”  “今天晚上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随你说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都行。”  “真的还象过去那样。咱们出发前还有时间吃点晚饭。好吧,就说说那个峡谷。我从峡谷中逃出来并没有多大困难。理由很简单:我根本没有掉进去。”  “你根本没有掉进去?”  “没有,华生。我根本没有掉进去。我给你的便条可完全是真的。 当我发觉模样有些阴险的莫里亚蒂教授站在那条通向安全地带的窄道上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怀疑我的末日到了。在他的灰色眼睛中,我觉察到一个无情的意图。于是我跟他交谈了几句,得到他彬彬有礼的许可,写了那封后来你收到的短信。我把信、烟盒和手杖一起留在那里,就沿着那条窄道往前走,莫里亚蒂仍紧跟着我。我走到尽头便无路可去了。他并没有掏出武器,却突然冲过来把我抱住。他知道他的一切都完了,只急着对我报复。我们两人在瀑布边上扭成一团。但是我懂点日本式摔跤,过去有好几次都用上了这一手。我从他的两臂中褪了出来。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疯狂地踢了几下,两手向空中乱抓。尽管他费了很大的气力,仍旧无法保持平衡而掉下去了。我探头见他坠下去很长一段距离,然后撞在一块岩石上,又被弹出去,掉进水里。”  我惊奇地听了福尔摩斯边抽烟边作的这段解释。  “可是还有脚印哪!"我大声说,"我亲眼看见那条路上有两个人往前走的脚印,往回走的一个也没有。”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教授掉进深渊的一刹那,我忽然想到命运给我安排了再巧不过的机会。我知道不仅是莫里亚蒂一个人曾经发誓要置我于死地。至少还有三个人,他们要向我报复的欲望只会由于他们首领的死亡而变得更强烈。他们都是最危险的人。这三人当中,准有一个会找到我。另一方面,如果全世界都相信我死了,这几个人就会随便行动,很快露面,这样我迟早能消灭他们。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宣布我仍在人间。大脑活动起来是那么迅速,我相信在莫里亚蒂还没有沉到莱辛巴赫 瀑布下的深潭底之前,我已经想出了这一切。  “我站起来观察后面的悬崖。在你那篇我后来读得津津有味的生动描述中,你断言那是绝壁。你说得不完全对。悬崖上仍有露在外面的几个窄小的立足点,并且有一块很象岩架的地方。想要一直爬上那么高的峭壁显然是不可能的,再想顺着那条湿漉漉的窄道走出去而不留下脚印也同样不可能。当然,我也可以象在过去类似场合做过的那样把鞋倒穿,但是在同一方向出现三对脚印,无疑会使人想到这是仆人的手法。所以,总的看来,最好冒险爬上去。这可不是一件叫我高兴的事,华生。瀑布在我脚下隆隆作响。我不是个富于幻想的人,但是一点不假,我仿佛听见莫里亚蒂的声音从深渊中冲着我喊叫。好几次当我手没抓住身边的草丛或是脚从精湿的岩石缺口中滑下来的时候,我想我完了。但是我拼命往上爬,终于爬上一块有几英尺宽的岩架,上面长着柔软的绿苔,在那儿我可以很舒服地躺下而不被人看见。亲爱的华生,当你和你的随从正在极其同情而又毫无效力地调查我的死亡现场的时候,我就躺在岩架上。  “你作出了完全错误的结论就离开那里回旅馆去了,最后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以为我的险遇到此结束了。可是发生了非常突然的事故,使我预感到还有叫我吃惊的事情就要来到。一块巨大的岩石由上面落下来,轰隆一声从我身边擦过去,砸中下面那条小道,又蹦起来掉进深渊。我当时还以为这块岩石是偶然掉下来的。过了一会儿,我抬头望见昏暗的天空中露出一个人头。这时又落下来一块石头,砸在我躺着的地方,离我的头部不到一英尺。当然,这意味着什么就很清楚了。莫里亚蒂并非单人行动。在他对我下手的时候,还有一个党羽在守望,而我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党羽是个多么危险的家伙。他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亲眼目睹了他的朋友淹死和我逃脱的情况。他一直等着,然后绕道上了崖顶,企图实现他朋友未能得逞的打算。  “我思考这一切并没有耽搁多少时间,华生。我又看见那张冷酷的脸从崖顶朝下张望,这是有另一块石头要落下来的预兆。我对准崖下的小道往下爬。我不认为自己当时能满不在乎地爬下去,这比往上爬更难百倍。但是我没时间考虑往下爬的危险,因为就在我双手攀住岩架边沿、身体悬空吊起的时候,又有一块石头呼地一声从我身边落下去。我爬到一半的地方脚踩空了。幸好上帝保佑,我掉在那条窄道上,摔得头破血流。我爬起来就逃之夭夭,在山里摸黑走了十英里。一星期以后,我到了佛罗伦萨,这一来包管世界上谁也不知道我的下落。  “那时候我只有一个可信赖的人——我的哥哥迈克罗夫特。我再三向你道歉,亲爱的华生。但是当时最要紧的是让大家认为我死了。你要是不相信我死了,你也一定写不出一篇那么令人信服的关于我不幸结局的故事来。在这三年中,我几次提笔要给你写信,但总是担心你对我的深切关心会使你不谨慎而泄漏秘密。也是为了这个缘故,今天傍晚你碰掉我的书的时候,我只能避开你,因为我的处境很危险,当时只要你稍露出点惊奇和激动,就可能引人注意我的身份而造成可悲的、无法弥补的结果。至于迈克罗夫特,那是为了得到我需要的钱,我必须把我的秘密告诉他。在伦敦,事态的发展并非象我所想得那样顺利,因为在莫里亚蒂匪帮案的审理中,漏掉了两个最危险的成员,使这两个与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得以逍遥法外。我在西藏旅行了两年,所以常以去拉萨跟大喇嘛在一起消磨几天为乐。你也许看过一个叫西格森的挪威人写得非常出色的考察报告,我相信你决想不到你看到的正是你朋友的消息。然后,我经过波斯,游览了麦加圣地,又到喀土穆对哈里发作了一次简短而有趣的拜访,并且把拜①②访的结果告诉了外交部。回到法国以后,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研究煤焦油的衍生物,这项研究是在法国南部蒙彼利埃的一个实验室进行的。我满意地结束了这项研究,又听说我的仇人现在只剩下一个在伦敦,我便准备回来。这时候公园①苏丹首都。——译者注②伊斯兰教国家政教合一领袖的称号。——译者注路奇案的消息使我加速行动,不仅因为这件案子的是非曲直吸引了我,而且它似乎给我个人带来了最难得的机会。我立刻回到伦敦贝克街自己家里,竟吓得赫德森太太歇斯底里大发作。迈克罗夫特把我的房间和我的记录照原样保存着。就这样,我亲爱的华生,今天下午两点,我发现自己坐在我原来屋里的那把旧椅子上,满心希望能见到我的老朋友华生也坐在对面他一向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这就是四月里的那天晚上我听到的离奇的故事。要是没有亲眼见到我以为再也见不着的那瘦高的体形和热诚的面容来证实的话,这个故事就纯属无稽之谈。我不清楚他是怎样知道了我居丧的消息,以动作代替言辞表示了他的慰问。"工作是对悲伤最有效的解药,"他说,今天晚上,我给咱俩安排了一件工作,如果咱们能成功地结束它,就不枉活在世上。”我求他讲详细些,但是不管用。"天亮前够你听和看的,"他回答说,"咱们有三年的往事要谈,但只能谈到九点半,就要开始这场特别的空屋历险。”  真象过去那样,到了九点半,我发现自己挨着他坐在一辆双座马车上,我口袋里装着手枪,心里充满了历险的激动。福尔摩斯冷静镇定,一言不发。街灯的亮光忽明忽暗地照在他严峻的脸上,只见他皱眉沉思,嘴唇紧闭。我不知道我们将在伦敦这罪犯充斥的黑暗的丛林中搜寻什么样的野兽,但从这个狩猎能手的神态来看,我完全相信这是一次十分冒险的行动。他那苦行僧般的阴沉的脸上不时露出讥讽的微笑,预示着我们搜寻的对象凶多吉少。  我本来猜想我们要去贝克街,但就在卡文狄希广场拐角的地方,福尔摩斯叫马车停下来。我看见他下车时向左右探望了一下,接着在走过的每条街的拐角上又极其细心地看清楚后面有没有人跟踪。我们走的这条路线无疑是独一无二的。福尔摩斯对伦敦的偏僻小道异常熟悉。这一次他迅速而有把握地穿过一连串我从来不知道的小巷和马厩。最后我们出现在一条小路上,两旁都是一些阴暗的老房子。我们沿着这条小路到了曼彻斯特街,然后到了布兰福特街。在这里他立刻拐进一条窄道,又穿过一扇木栅栏门进了一个无人的院子。他用钥匙打开了一所房子的后门,我们一起走进去以后 ,他把门关上了。  这里边漆黑一团,但很明显是一所空屋子。没铺地毯的地板在我们脚下吱吱地响。我伸手碰到一面墙,上面糊的纸已裂成一片片往下垂着。福尔摩斯用冰凉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手腕,领我走过一条长过道,直到我隐约看见门上面昏暗的扇形窗才停住。在这儿福尔摩斯突然往右转,我们便进了一间正方形大空房,四角很暗,只有当中一块地方被远处的街灯照得有点亮。附近没有街灯,窗户上又积了一层很厚的灰尘,所以我们在里面只能看清彼此的轮廓。我同伴一手搭在我肩上,把嘴凑近我的耳朵。  “你知道咱们在哪儿?"他悄悄地问。  “那边就是贝克街,"我睁大眼睛透过模糊的玻璃往外看。  “不错。这里就是咱们寓所对过的卡姆登私邸。”  “咱们干吗来这儿?”  “因为从这儿可以看清楚对过的高楼。亲爱的华生,请你走近窗户一点,小心别暴露自己,再瞧瞧咱们的老寓所——你那么多的神话故事不都是从那儿开始的吗?让咱们来看看我离开这三年是不是完全失去了我使你惊奇的能力。”  我轻轻地往前移动,朝对面我熟悉的窗户望去。当我的视线落在那扇窗上,我吃惊得叫起来了。窗帘已经放下了,屋里点着亮灯,明亮的窗帘上清楚地映出屋里坐着一个人:那头的姿势,宽宽的肩膀,轮廓分明的面部,看了决不会弄错。那转过半面去的脸,如同我们祖父母那一辈喜欢装上框子的一幅剪影,完全象福尔摩斯本人。我惊奇得忙把手探过去,想弄清楚他还在不在我身边。他不出声地笑得全身颤动。  “看见啦?"他说。  “天哪!"我大声说,"这妙极了!”  “我相信我变化多端的手法尚未因岁月流逝而枯竭,或者因常用而过时吧。"他说。我从他的话中,听出了这位艺术家对自己的创作所感到的高兴和得意。"确有几分象我,是不是?”  “我可以发誓说那就是你。”  “这个功劳归格勒诺布尔的奥斯卡·莫尼埃先生,他化了几天的时间做模子。那是一座蜡像。其余是今天下午我在贝克街自己布置的。”  “你认为有人在监视你的寓所?”  “我知道有人在监视。”  “是谁?”  “我的宿敌——那可爱的一帮人,他们的头子此刻躺在莱辛巴赫瀑布下面。你别忘了他们知道我还活着,也只有他们才知道。他们相信早晚我会回寓所,就不断进行监视。今天早上他们看见我到达伦敦。”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正从窗口往外瞧,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派来放哨的人。这是个对我不足为害的家伙,姓巴克尔,以杀人抢劫为生,是个出色的犹太口琴演奏家。我不在乎他,但是我非常担心他背后那个更加难对付的人。这人是莫里亚 蒂的知心朋友,伦敦最狡猾、最危险的罪犯,也就是从悬崖上投石块的那个人。华生,今天晚上在追我的正是他,可是他一点不知道咱们在追他。”  我朋友的计划渐渐显露出来了:从这个近便的隐蔽所,监视者正受人监视,追踪者正被人追踪。那边窗户上削瘦的影子是诱饵,我们俩是猎人。我们一同沉默地站在黑暗之中,注视着在我们面前匆匆来去的人影。福尔摩斯不说话也不动,但我能看出他正处于紧张的戒备状态,专心盯着过往行人。这是个寒冷喧嚣的夜晚,风刮过长长的大街,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啸。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大都紧裹着外套和围巾。我有一两次似乎看见了刚见过的模样相同的人影,特别注意到两个象是在附近一家门道里避风的人。我让福尔摩斯注意这两个人,但他不耐烦地叫了一声,又继续目不转睛地望着街上。他有时又局促不安地挪动脚步,手指不住地敲着墙壁。显然他开始担心他的计划不会完全象他希望的那样有效。最后,将近午夜的时分,街上的人渐渐少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不安,在屋里踱来踱去。我正要对他说点什么,抬眼望了望对过亮着的窗子,使我又跟刚才那样大吃一惊。我抓住福尔摩斯的胳臂,对着前面一指。  “影子动了!"我叫出来了。  窗帘上的影子已经不是侧面而是背朝着我们。  三年的时间并没有消除他粗暴的脾气,也没有减少他对智力低于他的人所表示的急躁。  “它当然动了,"他说,"华生,难道我是一个那么可笑的笨蛋,会支起个一眼就认得出的假人,希望靠它来骗住几个欧洲最狡猾的人?咱们在这屋里呆两个钟头,赫德森太太已经把蜡像的位置改变了八次,每一刻钟一次。她从前面来转动它,这样她自己的影子就决不会被人看见。啊!"他倒吸了一口气。在微弱的光线中,我见他往前探头,全身由于注意而紧张起来。外面大街上已空无一人。那两个人也许还蜷缩在门道里,可是我已看不见他们了。万籁俱寂, 除了我们对面那正中现出人影的明亮的黄色窗帘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一平静寂中,我耳边又响起了只有在忍住极度兴奋时才会发出的那种细微的咝咝声。不一会儿,他拽住我退到最黑的屋角里,一手捂着我的嘴。他的手指在颤抖,我从未见过我的朋友这样激动。那黢黑的大街仍旧荒凉地、静静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但是,我忽然发觉了他那超人的感官已经察觉了的东西。一阵轻轻的蹑手蹑脚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这声音并非来自贝克街的方向,而是从我们藏身的这所屋子后面传来的。一扇门打开又关上了。过了一会儿,走廊里响起蠕动的脚步声。这本来想不弄出声的脚步,却在空屋中引起了刺耳的回响。福尔摩斯靠墙蹲下来,我也照样蹲下来,手里紧握着我的左轮枪柄。我朦胧中看见一个不清楚的人影,颜色稍深于敞开着的门外的暗黑。他站了片刻,然后弯下身子威胁似地、偷偷地走进屋里。这个凶险的人影离我们不到三码。我已经准备好等他扑过来,才想 起他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在这儿。他从我们旁边走过去,悄悄地靠近了窗子,轻轻地、无声地把窗户推上去半英尺。当他跪下来靠着窗口的时候,街上的灯光不再受积满灰尘的玻璃的遮挡,把他的脸照得清清楚楚。这人似乎兴奋得忘乎所以,两眼闪亮,面部不停地抽搐。他是个上了岁数的人,鼻子瘦小而突出,前额又秃又高,留着一大撮灰白胡子。一顶可以折叠的大礼帽推在后脑勺上,解开的外套露出夜礼服的白前襟。他脸又瘦又黑,满是凶悍的皱纹。他手里拿着一根象是手杖的东西,当他把它放在地板上的时候,却发出了金属的铿锵声。然后他由外套的口袋中掏出一大块东西,摆弄了一阵,最后咔哒响了一下,好象把一根弹簧或者栓子挂上了。他仍旧跪在地板上,弯腰将全身力量压在什么杠杆上,接着发出一阵旋转和摩擦声,最后又是咔哒一响。于是他直起腰来,我这才看清楚他手里拿的是一支枪,枪托的形状非常特别。他拉开枪膛,把什么东西放了进去,又啪地一下推上了枪栓。他俯下身去,把枪筒架在窗台上。我看见他的长胡子坠在枪托上面,闪亮的眼睛对着瞄准器。当他把枪托紧贴右肩的时候,我听见一声满意的叹息,并且看见那个令人惊异的目标——黄色窗帘上的人影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枪口前方。他停了停,然后扣动板机。嘎地一声怪响,跟着是一串清脆的玻璃破碎声。就在这一刹那间,福尔摩斯象老虎似地向射手的背上扑过去,把他脸朝下摔倒了。他立刻爬了起来,使尽力气掐住福尔摩斯的喉咙。我用手枪柄照他头上给了一下,他又倒在地板上。在我扑过去把他按住时,我的朋友吹了一声刺耳的警笛。人行道上马上响起一阵跑步声: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一个便衣侦探从大门冲进屋来。  “是你吗,雷斯垂德?”  “是我,福尔摩斯先生。我自己把任务接过来了。很高兴看见你回伦敦来,先生。”  “我觉得你需要点非官方的帮助。一年当中有三件谋杀案破不了是不行的,雷斯垂德。你处理莫尔齐的案子不象你平时那样——就是说你处理得还不错。”  大家都已经站起来了。我们的囚犯在大喘气,他两边各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察。这时已经有些闲人开始聚集在街上。福尔摩斯走到窗前把窗关上,又放下了帘子。雷斯垂德点着了两支蜡烛,警察也打开了他们的提灯,我终于能好好地看看这个囚犯了。  对着我们的是一张精力充沛而奸诈万分的面孔。这人长着哲学家的前额和酒色之徒的下颌,似乎他天赋大才,是好是坏姑且不论。可是,只要一看他那下垂、讥诮的眼睑,那冷酷的蓝眼睛,那凶猛、挑衅的鼻子和那咄咄逼人的浓眉,谁也能认出这都是造物主最明显的危险信号。他一点都不注意别的人,只盯住福尔摩斯的脸,眼中充满了仇恨和惊异。"你这个魔鬼!"他不停地嘟哝,"你这个狡猾的魔鬼!”  “啊,上校!"福尔摩斯边说边整理弄乱了的领子,“就象老戏里常说的:"不是冤家不碰头。"自从在莱辛巴赫瀑布的悬崖上承蒙关照以后,我就没有再见到你。”  上校就象个精神恍惚的人那样,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朋友。他能说出的只有这一句:"你这狡猾的魔鬼!”  “上校,我还没有介绍你呢,"福尔摩斯说,"先生们,这位是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以前在女王陛下的印度陆军中效力,他是咱们东方帝国所造就的最优秀的射手。上校,我想这样说是对的:你在猎虎方面的成绩仍然是举国无双吧?”  这个凶恶的老人一声不响,仍旧瞪大眼睛看着我的伙伴。他那充满野性的眼睛和倒竖的胡子使自己活象一只虎。  “奇怪,我这个很简单的计策能使这么一个老练的猎手受骗。"福尔摩斯说,"这应该是你很熟悉的办法。你不是也在一棵树下拴只小山羊,自己带着来复枪藏在树上,等着这只作为诱饵的小山羊把老虎引来吗?这所空屋成了我的树,你就是我想打的虎。你大概还带着几支备用的枪,以防出现好几只老虎,或是你自己万一没有瞄准好,而这是不大可能的。他们都是我的备用枪,"他指了指周围的人,"这是个确切的比拟。”  莫兰上校一声怒吼向前冲来,但被两个警察拽了回去。他脸上露出的愤怒表情看着真可怕。  “我承认你有一招出乎我意外,"福尔摩斯说,"我没有料到你也会利用这所空屋跟这扇方便的前窗。我猜想你在街上行动,那里有我的朋友雷斯垂德和他的随从在等着你。除了这一点以外,一切都如我所料。”  莫兰上校转过脸对着官方侦探。  “你可能有、也可能没有逮捕我的正当理由,"他说,"但至少没有理由叫我受这个人的嘲弄。如果我现在是处于法律的掌握中,一切都照法律办吧!”  “你说得倒是很合理,"雷斯垂德说,"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走以前,你还有别的要讲吗?”  福尔摩斯早把那支威力很大的汽枪从地板上捡起来了,正在细看它的结构。  “真是一件罕见的武器,"他说,"无声而且威力极大。我认识这个双目失明的德国技工冯·赫德尔,这支枪是他给莫里亚蒂教授特制的。我知道有这么一支枪已经好几年了,虽然以前没有机会摆弄它。雷斯垂德,我特别把这支枪,还有这些适用的子弹,都交给你们保管。”  “你可以放心交我们保管,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这时大家都向房门口走去,"你还有什么话吗?”  “就问一下你准备以什么罪名提出控告?”  “什么罪名?自然是企图谋杀福尔摩斯先生了。”  “这不成,雷斯垂德。我一点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出面。这场出色的逮捕是你的功劳,而且只是你的功劳。雷斯垂德,我祝贺你!你以经常表现的智勇双全抓住了他。”  “抓住了他!抓住了谁,福尔摩斯先生?”  “就是全体警察一直没有找到的这个莫兰上校,他在上月三十日把一颗开花子弹装在汽枪里,对准公园路427号二楼正面的窗口开了一枪,打死了罗诺德·阿德尔。就是这个罪名,雷斯垂德。现在,华生,要是你能忍受从破窗口吹进的冷风,不妨到我书房去抽一支雪茄烟,呆上半个小时,这样可以让你消遣一下。”  我们的老房间,多亏迈克罗夫特的监督和赫德森太太直接照管,完全没有改变样子。我一进来就注意到屋里的整洁确实少见,但是一切原有的标志依然如故:这一角是作化学试验的地方,放着那张被酸液弄脏了桌面的松木桌;那边架子上摆着一排大本的剪贴簿和参考书,都是很多伦敦人想烧掉才高兴的东西。我环视四周,挂图、提琴盒、烟斗架,连装烟丝的波斯拖鞋都历历在目。屋里已经有两人:一个是我们进来时笑脸相迎的赫德森太太,另一个是在今晚的险遇中起了那么大作用而样子冷淡的假人。我朋友的这个做得维妙维肖的、上过颜色的蜡像,搁在一个小架子上,披了一件他的旧睡衣,从大街上望过去,完全逼真。  “一切预防措施你全遵守了吗,赫德森太太?”  “照你的吩咐,我是跪着干的,先生。”  “好极了。你完成得非常好。你看见子弹打在什么地方了吗?”  “看见了,先生。恐怕子弹已经打坏了您那座漂亮的半身像。它恰好穿过头部,然后碰在墙上砸扁了。这是我在地毯上捡到的,给您吧!”  福尔摩斯伸手把子弹递给我。"一颗铅头左轮子弹。真巧妙,谁会发现这样的东西是从汽枪中打出来的?好吧,赫德森太太,我非常感谢你的帮助。现在,华生,请你在老位子上再坐下来,有几点我想和你讨论一下。”  他已经脱掉那件旧礼服大衣,换上他从蜡像上取下来的灰褐色睡衣,于是又成了往日的福尔摩斯了。  “这个老猎手居然手还不抖,眼也不花,"他一边检查蜡像的破碎前额一边笑着说,"对准头的后部正中,恰好击穿大脑。以前在印度他是最好的射手,我想现在伦敦也很少有比他强的。你听过他的名字吗?”  “没有。”  “瞧,这就叫出名!不过,我要是没记错,你过去也没有听到过詹姆士·莫里亚蒂的名字。他是本世纪的大学者之一。请你把我那本传记索引从架子上拿下来给我。”  他坐在椅子上,把身体往后靠了靠,大口喷着雪茄烟,懒洋洋地翻着他的记录。  “我收集在M部的这些材料很不错。莫里亚蒂这个人不论摆在哪里都是出众的。这是放毒犯莫根,这是遗臭万年的梅里丢,还有马修斯——他在查林十字广场的候诊室里把我左边的犬齿打掉了。最后这个就是咱们今晚见到的朋友。”  他把本子递给我,上面写着:  塞巴斯蒂恩·莫兰上校,无职业,原属班加罗尔工兵一团。一八四○年在伦敦出生,系原任英国驻波斯公使奥古斯塔斯·莫兰爵士之子。曾就学于伊顿公学、牛津大学。参加过乔瓦基战役、阿富汗战役,在查拉西阿布(派遣)、舍普尔、喀布尔服过役。著作:《喜马拉雅山西部的大猎物》(1881),《丛林中三月》(1884)。住址:管道街。俱乐部:英印俱乐部,坦克维尔俱乐部,巴格特尔纸牌俱乐部。  在这页的空白边上,有福尔摩斯清晰笔迹的旁注:伦敦第二号最危险的人。  “真叫人惊奇,"我把本子递回给他时说,"这人的职业还是个体面的军人呢。”  “确实是的,"福尔摩斯回答说,"他在一定程度上干得不错。他一向很有胆量,在印度还流传着他怎样爬进水沟去追一只受伤的吃人猛虎的事。华生,有些树木在长到一定高度的时候,会突然长成难看的古怪形状。这一点你常常会在人身上看到。我有个理论是:个人在发展中再现了他历代祖先的发展全过程,而象这样突然地变好或者变坏,显示出他的家系中的某种影响,他似乎成了他的家史的缩影。”  “你这个想法真有点怪诞。”  “好吧,我不坚持。不管是什么原因,莫兰上校开始堕落了。他在印度虽没有任何当众出丑的事情,但仍旧没有呆下去。他退伍了,来到伦敦,又弄得名声很坏。就在这时候他被莫里亚蒂教授挑中了,一度是莫里亚蒂的参谋长。莫里亚蒂很大方地供给他钱,可是只利用过他作一两件普通匪徒承担不了的、非常高级的案子。你可能还有些记得一八八七年在洛德的那个斯图尔特太太被害的案子。记不起来了?我可以肯定莫兰是主谋,但是一点证据都找不出来。上校隐蔽得非常巧妙,即使在莫里亚蒂匪帮被破获的时候,我们也无法控告他。你还记得就在那天我到你寓所去看你,为了防汽枪,我不是把百叶窗关上了吗?很可能当时你认为我是在想入非非。我可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因为我已经知道有这样一支不平常的枪,而且知道在这支枪的后面会出现一名全世界第一流的射手。咱们在瑞士的时候,他同莫里亚蒂一起跟踪着咱们。毫无疑问,就是他给了我在莱辛巴赫悬崖上那不愉快的五分钟。  “你可以想到,我住在法国的时候注意看报,就是为了寻找机会制服他。只要他在伦敦还逍遥法外,我活在世上实在没意思。他的影子会日夜缠着我,他对我下手的机会迟早总会到来。我能拿他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看见就拿枪打他,那样我自己就得进法院,向市长求救也无济于事。他们不能凭看起来不过是轻率的怀疑就进行干预。所以我一筹莫展。可是我留心报上的 犯罪新闻,想着我早晚要逮住他。后来我看见了罗诺德·阿德尔惨死的消息,我的机会终于来到了。就我知道的那些情况来看,这不明摆着是莫兰上校干的?他先同这个年轻人一起打牌,然后从俱乐部一直跟到他家,对准敞着的窗子开枪打死了阿德尔。这是毫无疑问的了。光凭这种子弹就足以送他上绞架。我马上回到伦敦,却被那个放哨的发现了,他当然会告诉上校注意我的出现。上校不能不把我的突然归来和他犯的案子联系到一起,而且感到万分惊恐。我猜准了他会立刻想办法把我除掉,并且为了达到目的他会再拿出这件凶器来。我在窗口给他留了一个明显的靶子,还预先通知苏格兰场可能需要他们帮助(对了,华生,你准确无误地看出他们呆在那个门道里),然后我找到那个在我看来是万无一失的监视点,决没想到他会挑上那个地方来袭击我。亲爱的华生,有什么别的要我解释吗?”  “有,"我说,"你还没有说明莫兰上校谋杀罗诺德·阿德尔的动机是什么。”  “啊,我亲爱的华生,这一点咱们只能推测了,不过在这方面,就是逻辑性最强的头脑也可能出错。各人可以根据现有的证据作出他自己的假设,你我的假设都可能对。”  “那末,你已经作出了假设啦?”  “我想说明案件的事实并不难。从证词中知道莫兰上校和年轻的阿德尔合伙赢了一大笔钱。不消说,莫兰作了弊——我很久以来就知道他打牌作弊。我相信就在阿德尔遇害的那天,阿德尔发觉莫兰在作弊。很可能他私下跟莫兰谈过,还恐吓要揭发莫兰,除非他自动退出俱乐部并答应从此不再打牌。照说象阿德尔这样的年轻人不大可能立刻就去揭发一个既有点名 气又比他大得多的莫兰,闹出一桩骇人听闻的丑事来。大概他象我所估计的那样做了。对靠打牌骗钱为生的莫兰来说,开除出俱乐部就等于毁掉自己。所以莫兰把阿德尔杀了,那时候阿德尔正在计算自己该退还多少钱,因为他不愿意从搭档的作弊中取利。他锁上门是为了防他母亲和妹妹突然进来硬要知道他弄来那些人名和硬币究竟干什么。这样说得通吗?”  “我相信你说出了事情的真相。”  “这会在审讯时得到证明,或者遭到反驳。同时,不论发生什么,莫兰上校再也不会打搅咱们了。冯·赫德尔这支了不起的汽枪将为苏格兰场博物馆增色,福尔摩斯先生又可以献身于调查伦敦错综复杂的生活所引起的大量有趣的小问题了。” ^v^v^v^v^v^v^v^v^v                                                                归来记  诺伍德的建筑师  “在刑事专家看来,”福尔摩斯先生说,“自从莫里亚蒂教授死了以后,伦敦变成了一座十分乏味的城市。”  “我不认为会有很多正派的市民同意你的看法,”我回答说。  “对,对,我不应该自私,”他笑着说,一面把他的椅子从餐桌旁挪开,“当然这对社会有好处,除了可怜的专家无事可做以外,谁也没受损失。在那个家伙还活动的时候,你可以在每天的早报上看出大量可能发生的情况。而且,华生,常常只是一点极小的线索,一个最模糊的迹象,就足以告诉我这个恶毒的匪首在什么地方;如同蛛网的边缘稍有颤动,就使你想到潜伏在网中央的那只可恶的蜘蛛。对掌握线索的人来说,一切小的盗窃行为、任意的暴行、意图不明的逞凶,都可以连成一个整体。对一个研究上层黑社会的学者来说,欧洲别的首都没有具备过象伦敦当时所具有的那些有利条件。可是,现在……”他耸了耸肩,很幽默地表示对他自己花了不少气力造成的现状不满。  我现在谈到的那个时候,福尔摩斯回国已经几个月了。我依着他的请求,出让了我的诊所,搬回贝克街我们合住过的旧寓所。有个姓弗纳的年轻医生买了我在肯辛顿开的小诊所,他半点也没犹豫就照我冒昧提出的最高价付了钱,使我感到奇怪。几年以后,我发现弗纳是福尔摩斯的远亲,钱实际上是他筹措的,这才明白过来。  在我们合作的那几个月里,日子过得并不象他所说的那样平淡无奇。因为我大致翻看了一下我的笔记,就找出了在这个时启发生的前穆里罗总统文件案和荷兰轮船“弗里斯兰”号的惊人事件,后者差点使我们两人丧失性命。不过他那种冷静、自重的性格,一向不喜欢任何形式的公开赞扬。他以最严格的规定来约束我不再说一句有关他本人、他的方法或是他的成功的话。我已经解释过了,这项禁令只是到现在才被撤消。  发完那一通古怪的议论之后,福尔摩斯先生往椅子背上一靠,悠闲地打开当天的早报,这时一阵吓人的门铃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紧跟着一阵咚咚的敲门声,象是什么人在用拳头捶打大门。门开了,我听见有人冲进过道和上楼梯的急促的脚步声。没过一会儿,一个脸色苍白、头发散乱的年轻人,发狂似地闯进屋来。他两眼充满了激愤,全身都在颤抖。他来回看了看我们两个。在我们疑问目光的注视下,他感到有必要为他这样无礼地闯进来表示一下歉意。  “对不起,福尔摩斯先生,”他大声说,“您不要责怪我,我几乎要疯了。福尔摩斯先生,我就是那个倒霉的约翰·赫克托·麦克法兰。”  他作了这样的自我介绍,似乎只要一提他的姓名,就可以解释他的访问和访问的方式;但是从我同伴毫无反应的脸上,我能看出这个姓名对他和我都一样不说明什么。  “抽支烟吧,麦克法兰先生,”他说着把烟盒递过去,“我相信我的朋友华生医生会根据症状给你开一张镇定剂的处方。最近这几天天气真够热的。现在如果你感到心定了些,请在那把椅子上坐下来,慢慢地告诉我们你是谁,有什么事找我。你只讲了你的名字,好象我应该认得你,可是除了你是个单身汉、律师、共济会会员、哮喘病患者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以外,确实我对你一点也不了解。”  由于我熟悉我朋友的方法,我很容易领会他的推理,并且看出是这位年轻人的不修边幅、随身带的那一札文件、他表链上的护身符和他喘气的声音使福尔摩斯作出了这些推测。可是这位年轻的委托人惊得目瞪口呆。  “不错,您说的就是我。除此以外,我现在还是全伦敦最不幸的人。看在老天的份上,您别不管我,福尔摩斯先生。要是在我没有把话讲完以前他们来逮捕我的话,务必请您告诉他们给我时间把全部事实告诉您。只要我知道有您在外面为我奔走,我可以高高兴兴地走进监狱。”  “逮捕你!”福尔摩斯说,“这的确太……太有意思了。那你会因为什么罪被逮捕呢?”  “谋杀下诺伍德的约纳斯·奥德克先生。”  在我同伴富于表情的脸上,露出一种似乎多少带点满意的同情。  “啊,”他说,“刚才吃早饭的时候,我还对我的朋友华生医生说一切轰动社会的案子已经从报上消失了呢。”  我们的客人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把仍在福尔摩斯膝盖上放着的《每日电讯报》拿起来。  “要是您看过这份报的话,先生,那您一眼就能看出我今天为什么来找您了。我觉得好象人人都在谈论着我的名字和我的灾祸。”他把报翻到刊登重要新闻的那一版。“就在这儿。如果您允许的话,我给您念念。您听这个,福尔摩斯先生。这是标题:‘下诺伍德的神秘案件——著名建筑师失踪——怀疑为谋杀纵火案——罪犯的线索",那就是他们正在追查的线索,福尔摩斯先生。我知道它必然会引到我身上来。我在伦敦桥站一下车就被跟踪了,他们只是在等着对我发出逮捕证。这会使我母亲伤心的——一定会使她伤心的!”在极度恐惧中,他使劲扭着自己的手,在椅子上来回摇晃。  我注意看了看这个被控行凶的男子:他长着淡黄色的头发,面貌清秀,但显得十分疲乏,两只蓝色的眼睛带着惊恐的神色,脸刮得净光,神经质的嘴唇显得优柔寡断。他的年龄大约在二十岁左右,衣着和举止都象个绅士。从他的浅色夏季外衣的口袋里露出一卷签注过的证书,说明了他的职业。  “咱们得利用现在这段时间,”福尔摩斯说,“华生,请你把报拿起来念一念刚才谈到的那一段,好吗?”  就在我们的委托人引述过的大标题下面,有这样一段带暗示的叙述,我照着念道:  “昨晚深夜或今日凌晨时,下诺伍德发生了一起意外事件,恐系严重犯罪行为。约纳斯·奥德克先生为该郊区颇有名气之居民,经营建筑业多年,因而致富。奥德克先生系独身,五十二岁,住锡登罕路尽头之幽谷山庄,以习性怪僻出名,朴素沉默寡言,不爱交际,近几年实已退出建筑业,然宅后之贮木场仍在。昨夜十二点左右,贮木场发出火警,消防车不久即赶至现场,但因木燥火猛,无法扑救,直至整堆木料烧尽始熄。至此,起火原因似属偶然,但另有迹象显示或系严重犯罪行为。火灾现场未见户主,殊令人诧异。经查询,始知户主已失踪。检查卧室,床无人睡过,而保险柜门已开,若干重要文件散落满地。最后发现室内曾发生激烈格斗之迹象,并找到少量血迹及橡木手杖一根,柄上亦沾有血迹。现已查明,是夜奥德克先生曾在卧室接待来客,该手杖即来客之物。此深夜来客为年轻律师约翰·赫克托·麦克法兰先生,即中东区格莱沙姆大楼426号格雷姆——麦克法兰事务所之合伙人。警方相信已掌握能说明犯罪动机之有力证据。总之,此事件有惊人发展,则毋庸置疑。  本报付印时,谣传麦克法兰先生,因谋杀约纳斯·奥德克罪已被逮捕。逮捕证确已发出。正在诺伍德进行之调查又有不祥发展。在建筑师所住楼下寝室里,除有格斗迹象外,现又发现法国式落地窗敞开,并有笨重物体从室内拖往木料堆的痕迹。最后在火场灰烬中找到被烧焦之残骸一说已被肯定。按照警方推测,此乃一起极其惊人之凶案。受害者在寝室中被击毙,文件被盗,尸体拖至木料堆焚烧灭迹。此案已交苏格兰场素有经验之警官雷斯垂德进行调查,此刻渠正以其惯有之精力与机智追查线索。”  福尔摩斯合着眼,两手指尖顶着指尖,听了这起惊人的报道。  “这件案子有几点的确值得注意,”他慢吞吞地说,“麦克法兰先生,我想先问一问:既然看起来有足够的证据可以逮捕你,怎么你依然逍遥法外呢?”  “福尔摩斯先生,我和父母同住在布莱克希斯多林顿寓①所,但是昨晚因为有点事要替约纳斯·奥德克先生办一办,就在诺伍德一家旅馆里住下来,从旅馆去他家把事情办了。我是在火车上看到报上您刚才听过的那条新闻,才知道诺伍德发生的事件。我立即看出自己的处境非常危险,就赶来把这件案子委托给您。我知道要是我在城里的办公室或在家里,准会给抓走了。有人从伦敦桥车站就跟住我,我一点都不怀疑——哎呀!什么人来了?”  那是门铃响了,立即又从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我们的老朋友雷斯垂德出现在房门口。我从他身后一眼看见门外站着的两名穿制服的警察。  我们这位不幸的委托人站起身来,脸色发白。  “由于你蓄意谋杀下诺伍德的约纳斯·奥德克先生,我现在逮捕你。”  麦克法兰作出一个绝望的手势向我们求援。  “等一等,雷斯垂德。”福尔摩斯说,“再等半个小时左右不会对你有影响吧。这位绅士正要给我们讲这桩非常有趣的事件的经过,这可能帮助我们把事情弄清楚。”  “我觉得弄清楚它不会有困难了,”雷斯垂德冷酷地说。  “不过,如果你允许的话,我倒很有兴趣听他讲。”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我很难拒绝你的任何要求,因为过去你给我们帮过一两次忙,在我们苏格兰场这方面,还欠你一份情呢。”雷斯垂德说,“我必须同犯人在一起,而且还不得不警告他:凡是他说的话都会成为不利于他的证据。”  “这再好不过了,”我们的委托人说,“我只请求您一定要听我讲,并且明白我讲的绝对是真话。”  雷斯垂德看了一下他的表。“我给你半小时,”他说。  “我必须先说明,”麦克法兰说,“我对约纳斯·奥德克先生一点都不了解。他的名字我熟悉,因为很多年以前我父母和他认识,但是他们后来疏远了。因此,昨天下午,大约三点钟,当他走进我城里的办公室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奇怪。在他说明了来意之后,我感到更加惊奇。他手里拿着几张从笔记本中撕下来的单页,上面写满了很潦草的字——就是这几张——把它放在我桌上。  “"这是我的遗嘱,"他说,"麦克法兰先生,我要你把它照正式法定的格式写出来。你写你的,我就在这坐着。"  “我开始抄写这份遗嘱。当我看到他除有若干保留外,把其余的全部财产留给我的时候,您可以想象出来我的惊讶。他是个小雪貂似的怪人,长着全白的眉毛。我抬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那双锐利的灰色眼睛正盯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开心的表情。当我读到遗嘱中那些条文的时候,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可是他解释说,他是个没有任何活着的亲属的单身汉,他在青年时期就认识我的父母,而且一直听说我是个值得信任的年轻人,所以放心把他的钱交给我。当然,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些感谢的话。遗嘱照格式写好了,签了字,由我的书记当证人。就是这张蓝纸上写的。我已经说过,这些小纸条只是草稿。奥德克先生然后告诉我,还有一些字据——租约、房契、抵押凭据、临时期证等等,应该让我看看。他说只有在这一些都办完以后他才放心,并且要我晚上就带着这份遗嘱去诺伍德,在他家里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一下。"记住,我的孩子,在这一切还没有办完以前,什么话也不要对你父母说。咱们先不讲,好给他们一个小小的意外之喜。"他非常坚持这一点,还要我答应一定做到。  “您能想象出来,福尔摩斯先生,我当时无心拒绝他任何要求。他成了我的保护人,我一心想丝毫不差地实现他的愿望。于是我给家里打了一个电报,说我手边有要紧的事,不好估计我会呆到多晚才回家。奥德克先生还告诉过我,他希望我能在九点钟跟他一起吃晚饭,因为九点以前他可能还没有到家。可是,他住的地方很难找,我到他家的时候快九点半了。我发现他……”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是谁开的门?”  “一个中年妇女,我猜是他的女管家。”  “把你的名字说出来的,我想就是她吧?”  “不错,”麦克法兰说。  “请说下去。”  麦克法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然后继续讲他这段经过:  “这个妇女把我领进一间起居室,里面已经摆好了简单的晚饭。后来,约纳斯·奥德克先生带我到他的卧室去,那里立着一个保险柜。他打开保险柜,取出来一大堆文件。我们把这堆文件仔细看了一遍,直到十一点和十二点之间才看完。他说我们不要打搅女管家,就让我从法国窗户出去。那扇窗一直是开着的。”  “窗帘放下来没有?”福尔摩斯问。  “我说不准,不过我想是放了一半下来。对,我记得他为了打开窗户,把窗帘拉起来了。我找不到我的手杖,他说:"没关系,我的孩子,我希望从现在起能经常见到你。我会把你的手杖收好,等你下次来取。"我离开他的时候,卧室里的保险柜是开着的,那些分成几小包的字据还摆在桌上。已经那么晚了,当然我回不去布莱克希斯,就在安纳利·阿姆斯旅馆过了一夜。其他的我都不知道,一直到今天早晨才从报上知道了这件可怕的事情。”  “你还有别的要问吗,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在他听年轻人讲这段不平凡的经历的时候,我见他有一两次扬其他的眉毛来。  “在我没有去布莱克希斯以前,没什么要问的了。”  “你是说没有去诺伍德以前吧,”雷斯垂德说。  “啊,对了,我要说的是诺伍德,”福尔摩斯说,脸上带着他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雷斯垂德从多次经验中知道福尔摩斯的脑子就象把锋利的剃刀,能切开在他看来是坚不可破的东西。他只是不愿承认这一点。我见他好奇地看着我的同伴。  “过会儿我想跟你说一两句话,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好吧,麦克法兰先生,我的两个警士就在门口,外面还有辆四轮马车在等着。”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站了起来,祈求地对我们看了最后一眼,从屋里走出来。警察带着他上了马车,但雷斯垂德留下了。  福尔摩斯正在看他拿在手里的那几页遗嘱草稿,脸上带着极感兴趣的样子。  “这份遗嘱的确有些特点,雷斯垂德,你看呢?”他说着便把草稿递过去。  “我能看出头几行和第二页中间几句,还有最后一两行。这些象印的一样清楚,”他说,“其余的都写得不清楚。有三个地方我一点也认不出来。”  “你怎么解释这一点?”福尔摩斯说。  “你怎么解释呢?”  “是在火车上写的。清楚的部分说明火车停在站上,不清楚的部分说明火车在行驶,最不清楚的部分说明火车正经过道岔。有经验的专家能立刻断定这是在一条郊区铁路线上写出来的,因为只有在大城市附近才能接二连三碰到道岔。假如他花了全旅程的时间来写这份遗嘱,那必定是一趟快车,在诺伍德和伦敦桥之间只停过一次。”  雷斯垂德笑了起来。  “在分析问题上你比我强,福尔摩斯先生,”他说,“你说的这一点跟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它足以证实年轻人所谈的这份遗嘱是约纳斯·奥德克昨天在旅途中拟好的。一个人竟会以这样随便的方式来写一份这么重要的文件,岂非怪事?这说明他实际上并不重视这份遗嘱。只有根本不打算让自己立的遗嘱生效的人才会这样做。”  “这等于他同时给自己出了一张死刑判决书,”雷斯垂德说。  “哦,你这样想吗?”  “你不这样想吗?”  “很可能,不过这件案子对我来说还不清楚。”  “不清楚?如果这样一件案子都不算是清楚的话,还有什么能算是清楚的呢?有个年轻人忽然知道只要某个老人一死,他就可以继承一笔财产。他怎么办?他不告诉任何人,安排了某种借口在当天昨上去拜访他的委托人。一直等到全屋仅存的第三者睡了,在单独的一间卧室里他杀了委托人,把尸体放在木料堆里焚烧,然后离开那里去附近的旅馆。卧室里和手杖上的血迹都很少。可能他想象连这一点点血迹也不会留下,并且希望只要尸体毁了,就可以掩盖委托人如何毙命的一切痕迹,因为那些痕迹迟早要把他暴露出来。这不是很明显吗?”  “我的好雷斯垂德,你所说的使我感到有点过于明显,”福尔摩斯说,“你没有把想象力加到你许多长处中去,但是,如果你能试试把自己摆在这个年轻人的地位上来看,你会挑选立遗嘱的那个晚上去行凶吗?你不觉得把立遗嘱和行凶这两件事连接得这么紧是很危险的吗?还有,你会选择别人知道你在那里、正是这家的佣人开门让你进屋的这样一个时机吗?还有最后一点,你会那么煞费苦心地藏尸体,而又留下手杖作为暴露你是凶犯的证据吗?雷斯垂德,你必须承认这些都是不可能的。”  “至于那根手杖,福尔摩斯先生,你我都知道:一个罪犯总是慌慌张张的,往往干出头脑冷静的人能避免的一些事情来。他很可能是不敢回那间屋里去。你给我一个别的能符合事实的推测吧。”  “我能够很容易地给你举出好几个推测,”福尔摩斯说,“譬如,有这样一个可能的、甚至是很可能的推测,我把它当礼物赠送给你。老人正在给年轻人看那些贵重的证券,因为窗帘只放下了一半,一个过路的流浪汉在窗外看见了他们。年轻律师走了,流浪汉就进屋来,看到那根手杖,便抓起手杖把奥德克打死,烧了尸体以后就跑了。”  “为什么流浪汉要烧掉尸体?”  “就这点来说,为什么麦克法兰是要这样做呢?”  “为了掩盖一些证据。”  “可能流浪汉想不叫人知道出了谋杀案。”  “那为什么流浪汉不拿东西呢?”  “因为那些字据都是不能转让的。”  “好吧,福尔摩斯先生,你可以去找你的流浪汉。在你找他的时候,我们不放走这个年轻人。将来会证明谁是对的。请注意这一点,福尔摩斯先生:就我们所知,字据一张都没有动过。我们这个犯人根本没有理由要拿走字据,因为他是法定继承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会得到这些字据。”  我的朋友好象给这句话扎了一下。“我无意否认目前的证据在某些方面对你的推测非常有利,”他说,“我只想指出还有其他可能的推测。就象你说的,将来会作出判断。再见!大概今天我会顺便去诺伍德,看看你进展得怎样。”  这位侦探走了,我的朋友从椅子上起来,带着一个人面对合他兴趣的任务时那种神情,为这天的工作做好准备。  “华生,刚才我说过,我第一个行动的方向必须是布莱克希斯,”他说着一边匆忙穿上他的长外衣。  “为什么不是诺伍德?”  “我们在这个案子里看到有两件紧接着出现的怪事。警察当局正在犯这样一个错误,就是他们把注意力集中在第二件怪事上,因为它恰巧确实是犯罪行为。但在我看来,显然处理这个案子的合理途径应该是从设法说明第一个事件着手,就是那张不寻常的遗嘱。它立得那么草率,又给了那么一个意想不到的继承人。这一点清楚了,可能下一步就好办些。  “亲爱的朋友,我想你帮不上我的忙。我一个人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否则我不会想到单独行动。等我晚上见你的时候,我相信能够告诉你我为了这个求我保护的小伙子已经做到了什么。”  我的朋友回来得很晚。从他憔悴、焦急的脸上,我一眼就看出他出发时所抱的希望落空了。他拉了一小时的提琴,琴声单调而低沉,他竭力使自己的烦躁心情平静下来。最后他猛地放下了提琴,开始详细讲他失败的尝试。  “一切都错了,华生,简直错到底了。我在雷斯垂德面前装着不在乎,但从我本心说,我相信他这一回路子走对了,咱们却走错了。我的直觉指着这个方向,一切事实却指着另一个方向。恐怕英国的陪审团的智力远没有达到这种高度,以致他们宁愿接受我的假设而不要雷斯垂德的证据。”  “你去了布莱克希斯吗?”  “去了,华生。我到了那里,很快就发现死去的奥德克是个不可小看的恶棍。麦克法兰的父亲出去找儿子了,他母亲在家。她是个蓝眼睛、个子矮小、愚昧无知的妇女,恐惧和气愤使她不停地发抖。当然,她认为她儿子简直不可能犯罪,可是她对奥德克的遭遇既不表示惊讶,也不表示惋惜。恰恰相反,她谈起奥德克时流露的那种深恶痛绝的样子,等于她不自觉地在支持警方的理由。因为要是她儿子曾经听过她这样谈论奥德克的话,那就会自然而然使他产生憎恨和干出暴行。"奥德克以前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个恶毒狡猾的怪物,"她说。"从年轻的时候起,他一直就是一个怪物。"  “那时候您就认识他?"我说。  “"是的,我很熟悉他。其实,他是最早向我求婚的一个。谢谢老天我还有眼力离开他,跟一个也许比他穷、但是比他好的人结了婚。在我和奥德克订婚以后,听人讲 起他怎样把一只猫放进鸟舍里去。他这种残酷无情的举动使我厌恶极了,再也不愿跟他有任何往来。"她从写字台抽屉里翻出一张女人的照片,脸部给刀划得支离破碎。"这是我自己的相片,"她说,"在我结婚的那天上午,他为了诅咒我,把它弄成这样给我寄来了。"  “"不过,"我说,"至少他现在宽恕你了,因为他将全部财产都留给了你的儿子。"  “"我儿子和我都不要约纳斯·奥德克任何东西,不管他是死是活,"她郑重其事地大声说,"天上有上帝呀,福尔摩斯先生。上帝已经惩罚了这个坏人,到时候上帝也会证明我儿子手上没有沾他的血。"  “我还试了追寻一两个线索,但是找不到有助于我们的假设的东西,有几点恰恰同我们的假设相反。最后我放弃了,去了诺伍德。  “幽谷庄这个地方是一所现代式的大别墅,全部用烧砖盖成的,前面是庭园和种了一丛丛月桂树的草坪。右边是着过火的贮木场,从那里到大路上还有一段距离。这是我在笔记本上画的简图。左边这扇窗户是奥德克的房间,站在这条路上就可以望到屋里,你明白吧。雷斯垂德不在那儿,这是我今天得到的仅有的一点安慰,但是他的警长尽了主人之谊。他们刚发现了一个莫大的宝藏。他们在灰烬中寻找了一上午,除烧焦的有机体残骸以外,还找到几个变了色的金属小圆片。我仔细检查了这些圆片,原来是男裤钮扣。我甚至还辨认出一粒钮扣上的标记:"海安姆",这是奥德克的裁缝的姓。然后我仔细检查草坪,希望找到别的痕迹和脚印,可是这场干旱使一切东西都变得象铁一样坚硬,什么也看不出来,只看出象是一具尸体或是一捆什么东西曾经被拖过一片水腊树的矮篱笆,方向正对着木料堆。这些当然符合官方的推测。我在草坪上爬来爬去,背上晒着八月天的太阳,一小时以后我才站起,还是跟去那里以前一样不明白。  “在院子里一无所获,我就进屋去检查那间卧室,里面血迹很少,仅仅是沾上了些,但颜色新鲜。手杖已被人移动了,上面的血迹也很少。那根手杖的确是属于麦克法兰的,他也承认了。地毯上可以看出他和奥德克的脚印,但是没有第三者的脚印,这又使警场赢上一着。他们的得分在往上加,咱们却原地未动。  “我看到过一点点希望,不过也落空了。我检查了保险柜里的东西,其中大部分早已取出来在桌上放着。那些字据都封在封套里,有一两件已经给他们拆开了。在我看,那都是些没有很大价值的东西;从银行存折上也看不出奥德克先生的境况有多富裕。但是我觉得并非所有的字据都在那里。有几处提到一些文凭——可能是更值钱的,但是我找不出来。当然,如果咱们能证明这一点,它就会使雷斯垂德的说法自相矛盾。难道会有人偷走他明知自己不久就要继承的东西吗?  “我检查了所有其它的地方,也没找着线索,最后不得不在女管家身上碰碰运气。勒克辛顿太太是个矮个子,皮肤黑黑的,不多说话,有一双多疑、斜着看人的眼睛。我相信只要她肯说话,她能说出点什么来,但她的嘴紧得象个蜡人一样。是的,她在九点半的时候让麦克法兰先生进来了。她后悔不该让他进屋。她是十点半去睡的;她的房间在那一头,听不见这边发生的事情。麦克法兰先生把他的帽子和一根她相信是他的手杖放在门厅里。她给火警惊醒了。她的不幸的好主人肯定是被人谋害的。他有仇人吗?唉,谁都有仇人,不过奥德克先生很少同人往来,只接见找他办事的人。她看了那些钮扣,并且断定就是他昨晚穿的衣服上的。因为一个月没有下雨,木料堆非常干燥,所以烧得很快。她到了贮木场的时候,除一片烈火之处,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和所有的救火员都闻到肉烧焦了的气味。她一点不知道有什么字据,也不知道奥德克先生的私事。  “喏,我亲爱的华生,这就是我的失败经过。但是……但是……”他突然握紧拳头,好象恢复了自信,“我知道一切都不对。我确实感到全不对。还有点重要的情况,女管家是知道的,可是问不出来。她那种愠怒、反抗的眼神,只说明她自觉有罪。不过再多说也没有用了。除非运气找上门来,恐怕这件诺伍德的失踪案不会在咱们的破案记录中出现。我看耐心的公众只好容忍这一次。”  “这个年轻人的外表一定会感动任何一个陪审团吧?”我说。  “那是个危险的论点,我亲爱的华生。你记得一八八七年那个想要咱们帮他开脱的大谋杀犯贝尔特·司蒂芬斯吧?你见过态度比他更温和、更象主日学校的儿童似的年轻人吗?”  “这倒是真的。”  “除非咱们能提出另一个可取的假设来,不然麦克法兰就算完了。在这个现在就可以对他提出控诉的案子中,你简直找不出一点毛病。进一步调查的结果反倒加强了立案理由。我想起来了,那些字据中还有一点奇怪的地方,也许可以作为一次调查的起点。我在翻看银行存折的时候,发现余额无几,主要因为过去一年里有几张大额支票开给了柯尼利亚斯先生。我很想知道跟这位退休的建筑师有过这样的大宗交易的柯尼利亚斯先生是什么人。也许他和这件案子有关系?柯尼利亚斯先生可能是个掮客,但是我没有找到和这几笔大额付款相符的凭据。既然现在没有别的迹象,我必须向银行查询那位把支票兑换成现款的绅士。但是,我的朋友,我担心这件案子将不光彩地以雷斯垂德吊死咱们的委托人告结束,这对苏格兰场无疑会成为一次胜利。”  我不知道那一夜福尔摩斯究竟睡了多久,但我下楼吃早饭的时候,见他脸色苍白,满面愁容,他那双发亮的眼睛由于周围的黑圈显得更加明亮。在他的椅子附近的地毯上满是烟头和当天的早报。有一份电报摊在餐桌上。  “你看这是什么意思,华生?”他把电报扔过来问我。  电报是从诺伍德来的,全文如下:  新获重要证据,麦克法兰罪行已定,奉劝放弃此案。                        雷斯垂德  “听起来象真的,”我说。  “这是雷斯垂德自鸣得意的小胜利,”福尔摩斯回答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不过,放弃这个案子也许还不到时候。不管怎样,任何新的重要证据就象一把双刃的刀,它可能不一定朝着是雷斯垂德猜想的方向切过去。先吃早饭吧,华生。咱们一块儿出去看看有什么可做的,今天我觉得好象需要你的陪伴和精神援助。”  我的朋友自己却没有吃早饭。他在比较紧张的时候就不让自己吃东西,这是他的一个特性。我见过他滥用自己的体力,直到由于营养不足而晕倒。“我现在匀不出精力来消化食物,”他总是以这句话来回答我从医学的角度提出的劝告。因此,这天他没吃早饭就和我出发去诺伍德,并不使我奇怪。有一群好奇的人围在幽谷庄外,这所郊外的别墅和我想象的一样。雷斯垂德在里面迎接我们,胜利使他满面红光,样子很得意。“啊,福尔摩斯先生,你已经证明我们错了吧?你找到那个流浪汉没有?”他高声说。  “我还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我的同伴回答说。  “可是我们昨天得出的结论,现在证明是对的,你得承认这次我们走在你前头了,福尔摩斯先生。”  “你的神气确实象发生了不平常的事情。”  雷斯垂德大笑起来。  “你也和我们一样不喜欢落在别人后面,”他说,“一个人不能指望事事如意,是不是这样,华生医生?先生们,请到这边来。我想我能彻底说服你们本案的凶犯就是约翰·麦克法兰。”  他领我们走出过道,来到那边的一间昏暗的门厅。  “这是年轻的麦克法兰作案后必定要来取他的帽子的地方,”他说。“现在你们看一看这个。”他突然戏剧性地划亮了一根火柴,照出白灰墙上有一点血迹。当他把火柴凑近了些,我看见的不仅是血迹,而且是一个印得很清楚的大拇指纹。  “用你的放大镜看看吧,福尔摩斯先生。”  “我正用放大镜看着呢。”  “你知道大拇指的指纹没有两个同样的。”  “我听说过类似这样的话。”  “那好,请你把墙上的指纹和今天早上我命令从麦克法兰的右手大拇指上取来的蜡指纹比一比吧。”他把蜡指纹挨着血迹举起来,这时候不用放大镜也能看出确实都是由同一个大拇指上印出来的。很明显我们这个不幸的委托人是没希望了。  “这是决定性的,”雷斯垂德说。  “对,是决定性的,”我不由自主地附和他。  “决定性的!”福尔摩斯说。我从他的语其中听出了点什么,便转过头来看着他。他的表情起了意外的变化,面部因暗暗自喜而不住地抽动,眼睛象星星一样闪闪发光,似乎在竭力忍住一阵大笑。  “哎!哎!”他终于说,“谁能想得到?光看外表多么不可靠,这一点不假!看上去是那么好的一个年轻人!这件事教训我们不要相信自己的眼力,是不是,雷斯垂德?”  “是的,咱们当中有的人就是有些过于自信,福尔摩斯先生。”雷斯垂德说。这个人的傲慢真令人生气,但是我们说不出口来。  “那位年轻人从挂钉上取下帽子的时候会用右手大拇指在墙上按一下,简直是天意!多么自然的一个动作,如果你仔细想一想。”福尔摩斯表面上很镇静,可是他说这话时,抑制不住的兴奋使他全身都在颤动。  “顺便问一下,雷斯垂德,是谁作出这个惊人的发现的?”  “是女管家勒克辛顿太太告诉夜勤警士的。”  “夜勤警士当时在哪里?”  “他留在出事的那间卧室里守着不让动里面的东西。”  “但是为什么你们昨天没有发现这个血迹呢?”  “嗯,我们当时没有特殊理由要仔细检查这间门厅。再说,你看,这个地方不大显眼。”  “对,对,当然是不大显眼。我想很可能这血迹昨天就在墙上吧?”  雷斯垂德望着福尔摩斯,仿佛他在想这人是不是疯子。我承认连我对福尔摩斯那种高兴的样子和相当任性地表示意见也感到惊奇。  “我不懂你是否认为麦克法兰为了增加自己的罪证,他深夜从监狱里跑出来过,”雷斯垂德说,“我可以请世界上任何一位专家来鉴定这是不是他的拇指印。”  “毫无疑问,这是他的拇指印。”  “那就够了,”雷斯垂德说,“我是个注重实际的人,福尔摩斯先生,只有在找到证据的时候我才下结论。要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你可以在起居室找到我。我要在那里写我的报告。”  福尔摩斯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我在他的表情中似乎仍旧看得出来他心里觉得可笑。  “哎,这是个很糟的发展,是不是,华生?不过这里面有些奇妙之处,还给咱们的委托人留下几分希望。”  “你这样讲使我听了很高兴,”我由衷地说,“刚才我觉得恐怕他没有希望了。”  “我就不愿意说出这样的话来,亲爱的华生。事实上在咱们这位朋友极其重视的证据中,有一个十分严重的缺陷。”  “真的?什么缺陷?”  “就是这点:我知道昨天我检查门厅的时候,墙上并没有血迹。华生,现在咱们到有太阳的地方去散散步吧。”  我陪着我的朋友在花园里散步;我的脑子很乱,心里却因为有了希望开始觉得有些热呼呼的。福尔摩斯把别墅的每一面都按顺序看了看,很有兴趣地检查了这所房子。然后他领头走进屋里。从地下室到阁楼,他把整个的建筑都看到了。大多数的房间里没有家具摆设。但是他仍然仔细地检查了这些房间。最后到了顶层的走廊上,那里有三间空闲的卧室,福尔摩斯突然又高兴起来。  “这件案子的确很有特点,华生,”他说,“我想现在是跟咱们的朋友雷斯垂德说真心话的时候了。他已经嘲笑过咱们,也许咱们也可以照样回敬他,如果我对案子的判断证明是对了的话。有了,有了,我想我知道咱们该采取什么办法。”  福尔摩斯打扰这位苏格兰场警官的时候,他仍在起居室挥笔书写。  “我知道你在写一份关于这件案子的报告,”他说。  “我是在写。”  “你不认为有点为时过早吗?我总觉得你的证据不足。”  雷斯垂德很了解我的朋友,决不会不注意他的话。他把笔放下来,好奇地看着福尔摩斯。  “你那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  “我只是要说有一个重要的证人你还没有见到。”  “你能提出来吗?”  “我想我能做到。”  “那就提出来吧。”  “我尽力而为。你有几个警士?”  “能马上召集来的有三个。”  “好极了!”福尔摩斯说,“他们都是身体壮、嗓门大的吧?”  “当然是,但是我不明白他们的嗓门跟这有什么关系。”  “也许我能帮助你弄明白这点和一两个别的问题,”福尔摩斯说,“请把你的警士叫来,我要试一试。”  过了五分钟,三名警士已经集合在大厅里了。  “外面的小屋里有一大堆麦秸,”福尔摩斯说,“请你们搬两捆进来。我看这点麦秸可以帮个大忙把我需要的证人找来。谢谢你们。华生,我相信你口袋里有火柴。现在,雷斯垂德先生,请你们都陪我到顶层楼梯的平台上去。”  我已经说过,那三间空着的卧室外面有一条很宽的走廊。福尔摩斯把我们都集合在走廊的一头。三名警士在咧着嘴笑;雷斯垂德望着我的朋友,脸上交替地流露出惊奇、期待和讥笑。福尔摩斯站在我们前面,神气活象个在变戏法的魔术家。  “请你派一位警士去提两桶水来好吗?把那两捆麦秸放在这里,不要挨着墙。现在我看一切都准备好了。”  雷斯垂德的脸已经开始变红。他生气了。  “我不明白你是否在跟我们开玩笑,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他说,“如果你知道些什么,你满可以讲出来,用不着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举动。”  “我向你保证,我的好雷斯垂德,我做每一件事情都是有完全理由的。你可能记得几小时以前你好象是占了上风的时候,你跟我开了点玩笑,那末现在你就别不让我来点排场呀。华生,你先开窗户,然后划根火柴把麦秸点着,可以吗?”  我照他的话做了。烧着的干麦秸噼啪作响,冒出了火焰,一股白烟给穿堂风吹得在走廊里缭绕。  “现在咱们看看能不能给你找出那个证人来,雷斯垂德。请各位跟我一起喊"着火了"好吗?来吧,一,二,三——”  “着火啦!”我们都高声叫喊。  “谢谢。请你们再来一下。”  “着火啦!”  “先生们,还要来一次,一起喊。”  “着火啦!”这一声大概全诺伍德都听到了。  喊声刚落,就发生了惊人的事情。在走廊尽头的那堵看起来是完整的墙上,突然打开了一扇门,一个矮小、干瘦的人从门里冲出来,象是一只兔子从它的地洞里蹦了出来似的。  “好极了!”福尔摩斯沉着地说,“华生,往麦秸上浇一桶水。这就行啦!雷斯垂德,请允许我给你介绍。这就是你们的那个失踪的主要证人约纳斯·奥德克先生。”  雷斯垂德十分吃惊地望着这个陌生人。走廊的亮光晃得他不停地眨眼。他盯着看看我们,又看看仍在冒烟的火堆。那是一张可憎的脸:狡诈,邪恶,凶狠,长着两只多疑的、浅灰色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雷斯垂德终于说话了,“你这些时候在干什么?”  奥德克看见这个侦探发怒的样子害怕了,不自然地笑了一声。  “我又没害人。”  “没害人吗?你想尽了办法要把一个无辜者送上绞架。要不是有这位先生的话,说不定你就干成了。”  这个坏家伙开始抽噎起来。  “说实话,先生,我只是开了个玩笑。”  “啊!这是玩笑吗?我包你笑不出来。把他带下去,留在起居室里等我来。”  三个警士把奥德克带走后,雷斯垂德接着说:“福尔摩斯先生,刚才当着警士面前我不便说,但是在华生医生面前,我不怕承认这是你做得最出色的一件事,虽然我想不出来你是怎样做的。你救了一个无辜者的性命,并且避免了一场会毁掉我在警界声誉的丑闻。”  福尔摩斯微笑着拍了拍雷斯垂德的肩膀。  “不但无损于你的声誉,我的好先生,你反而会看到你的名声大增呢。只要把你写的报告稍加改动,他们就觉得要想蒙骗雷斯垂德巡官的眼睛有多么难哪。”  “那你不希望报告中有你的名字?”  “一点也不。工作就是奖赏。等将来我允许这位热心的历史学家再拿起笔的时候,或许我也会受到称赞——嗯,华生?好吧,现在让咱们看看这只耗子隐藏的地方。”  离这条过道的尽头六英尺的地方,曾经用抹过灰的板条隔出来一小间,隔墙上巧妙地安装了一扇暗门。小间全靠屋檐缝隙中透过来一点光照明,里面有几件家具,还存了食物和水,同一些书、报纸放在一起。  在我们往外走的时候,福尔摩斯说:“这是建筑师的有利条件。他能给自己准备一间密室而不需要任何帮手——当然,他那个女管家除外。我应该马上把她也放进你的猎囊。”  “我接受你的意见。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福尔摩斯先生?”  “我先断定他就藏在屋里。当我第一次走过这条走廊的时候,发现它比楼下那条同样的走廊短了六英尺,这一来他藏的地方就十分清楚了。我也料到他没有勇气能在火警面前呆着不动。当然,我们也可以进去把他抓住,但是我觉得逼他出来更有趣。再说,雷斯垂德,上午你戏弄了我,也该我来迷惑你一下作为回敬了。”  “嗯,先生,你的确向我报复了。但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他藏在屋里的呢?”  “那个拇指印,雷斯垂德。你当时说它是决定性的。在完全不同的意义上,它真是决定性的。我知道前天那里并没有这个指印。我对细节非常注意,这一点你也许知道;而且那天我检查过大厅,墙上确实什么也没有。因此,指印是后来在夜里按上去的。”  “但是怎么按上去的呢?”  “很简单。那天晚上他们把分成小包的字据用火漆封口的时候,约纳斯·奥德克叫麦克法兰用大拇指在其中的一个封套上的热火漆上按一下使它粘牢。这个年轻人很快而且很自然地这样做了,我相信连他自己也忘了这件事。很可能这是碰巧发生的事,奥德克本人当时并没有想要利用它。后来他在密室里盘算这件案子的时候,忽然想到他可以利用这个指印制造一个可以证明麦克法兰有罪的确证。他只要从那个火漆印上取个蜡模,用针刺出足够的血涂在模子上面,然后夜里亲自或者叫女管家把印按在墙上就行了。这是天下最简单的事情。如把他带进密室的那些文件检查一遍,你准能找到那个有指纹的火漆印,这我可以打赌。”  “妙极了!”雷斯垂德说,“妙极了!经你这样一讲,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但是,福尔摩斯先生,这个大骗局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我看见这位态度傲慢的侦探忽然变得象个小孩在问他老师问题一样,真是有趣。  “这个我认为不难解释。正在楼下等着的这位绅士是个很狡猾、恶毒、记仇的人。你知道麦克法兰的母亲从前拒绝过他的求婚吗?你不知道?我早对你说过应该先去布莱克希斯,然后去诺伍德。后来,这种感情上的伤害在他的邪恶诡诈的心里产生了怨恨,他终生渴望报复,但没有找到机会。最近一两年里,情况变得对他不利——大概是暗中从事投机生意失败,他发现自己的处境不妙。他决心要骗其他所有的债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给某个柯尼利亚斯先生开出了大额支票。我猜想这个人就是他自己,用了另一个名字。我还没有追查过这些支票,但是我相信这些支票全都用那个名字存进了外地一个小镇的银行,奥德克时常去那个小镇过一种双重人格的生活。他打算将来改名换姓,把这笔钱取出来,然后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一切。”  “嗯,完全可能。”  “在他想来,假如他能做出这样一个假象,就是他被旧情人的独子谋杀了,他就可以销声匿迹,同时又对他的旧情人进行了报复。这个恶毒计谋真是个杰作,他象个大师一样把它实现了。为了造成一个明显的犯罪动机而写的那张遗嘱,要麦克法兰瞒着父母私下来见他,故意留藏下手杖,卧室里的血迹,木料堆中的动物尸骨和钮扣——这一切都令人惊叹。他布下的这张罗网,在几小时前看来仍然牢固,但是他缺少艺术家所具有的那种懂得什么时候停住的至高天赋。他画蛇添足,想把已经套在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脖子上的绳索拉得更紧一些,结果他把一切都毁了。咱们下楼去吧,雷斯垂德。我还有一两个问题要问问他。”  那个恶棍在自己的起居室里坐着,两旁各站着一个警察。  “那是一个玩笑,我的好先生——一个恶作剧,没有别的用意,”他不停地哀告,“我向你保证,先生,我把自己藏起来只是为了知道我的失踪会带来什么影响。我相信你不至于认为我会让年轻的麦克法兰先生受到任何伤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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