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他听起来有点不耐烦,他没有时间了。 “我爱你。”她说,没等他回答,又加了一句,“泰德来了。”她匆匆把电话给了泰德,差点敲上他的头,然后穿过屋子去了前门廊,她的脚在一个膝垫上绊了一下,把那东西碰得转了起来……她眼中的每一样东西都放着七彩,因为她的眼,已经是泪的棱镜。 她站在门廊上向外看着117道,她紧抱着肘,努力控制住自己——控制,该死,控制——很让人惊奇,不是吗,身体上没有一点问题,你却伤得那么重! 身后,她可以听见泰德细细软软的声音,那个声音正在告诉维克他们在玛利欧吃了饭,妈妈吃了她喜欢的肥肉比萨饼,品托车在他们几乎要到家时坏了。他在告诉维克他爱他。然后是电话轻轻挂上的声音。联系中断了。 控制。 最后她感觉她好了些。她回到厨房,开始把买来的东西一件件收了起来。 那天下午三点一刻,沙绿蒂·坎伯从灰狗车上下来,后面紧紧跟着布莱特。她一阵阵地抓紧手提包的扣带,突然荒谬地害伯起来,自己会不会认不出霍莉? 这么多年来,妹妹的脸在她的脑海中只是一张照片(嫁得好的妹妹),现在这张照片突然神秘地从她脑海中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片迷雾般的空白。 “你看见她了吗?”下车时布莱特问她。他正聪明伶俐地环顾着斯图拉特福特汽车站,脸上没有一点紧张害怕的样子。 “让我四处看看!”沙绿带尖声说,“可能她在咖啡店或——” “沙绿蒂?” 她转过身,终于看见了霍莉。 记忆中的照片又涌了回来,叠上一张站在空间入侵者游戏招牌旁的女人的睑。沙绿蒂的第一个念头是霍莉戴着眼镜——多么有趣!第二个,使她震惊,霍莉的脸上有皱纹了,并不多,但毫无疑问,那些就是皱纹。她的第三个念头很难确切地说算是一个念头。它是一幅图象,像一张深褐色调的照片那样清晰、真实、让人心碎:霍莉穿着衬裤跳进了塞乐泽老人的饮牛水槽,马尾辫高高他立向天空,她正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孔,产生一种喜剧的效果。那时没有眼镜,沙绿蒂想,痛苦向她袭来,压紧了她的心。 站在霍莉身边,羞怯地看着她和布莱特的,是一个大约五岁的男孩,和一个约两岁半的女孩。从小女孩鼓起的裤子她可以看出那里面有尿布。她坐的婴儿车停在一边,和他们隔了一段距离。 “你好,霍莉。”沙绿蒂说,她的声音这样细弱,几乎让人听不见。皱纹很小,它们向上长,那是她们母亲所说的好的皱纹的方向。她的衣服是深蓝色的,价钱中等偏上,她胸前的坠饰好像是一件非常好的服装珠宝,或是一个小祖母绿。 有一个瞬间,是一小段时间,沙绿蒂觉得她的心那样强烈、那样完全地充满了欢乐,她知道现在不会再有类似于她为这次旅行付出了或没有付出什么代价的问题——因为她现在自由了,她的儿子自由了。面前是她的妹妹,这些孩子是她的亲属,不是照片,是真实的人。 两个女人笑着,也微微地哭着,走到了一起,最初她们有些犹豫,然而很快,她们相互拥抱起来。 布莱特站着没动,那个小女孩有点慌了,她走向母亲,一只小手紧紧地拉着母亲衣服的褶边,可能是不想让她的母亲和这个陌生的女人一起飞走。 小男孩一直盯着布莱特,然后他走了上来。他穿着一件塔夫斯金牛仔裤,一件T恤衫,上面写着:麻烦来了。 “你是我的表兄布莱特?”小男孩说。 “是的。” “我的名字叫吉姆,和我爸爸一样。” “哦。” “你从缅因州来?”吉姆问。在他身后,沙绿蒂和霍莉正匆匆地交谈着,打断着对方的话,取笑对方这样急匆匆地想在这个米尔福特以南,布里奇波特以北的肮脏的小车站里把每一件事都说了。 “是的,我从缅因州来。”布莱特说。 “你十岁?” “是的。 “我五岁。” “哦,是吗?” “是的,但我可以痛打你,看拳!”他打在布莱特肚子上,把他打弯了腰。 布莱特发出一声很响、很惊奇的“哦”!两个女人都吃惊得透不过气来。 “吉米!”霍莉在一种无可奈何的痛恨中尖叫起来。 布莱特慢慢地直起身子,看见母亲正在看自已,脸色焦虑不安。 “是的,你任何时候都可以痛打我。”布莱特说,笑了。 没什么事,他从母亲脸上看出没什么事,他很高兴。 下午三点二十分以前,多哪一直都认为应该把泰德留在家里,和请来照看他的人呆在一起,然后自己开车去坎伯家碰碰运气。她又拨了一遍那个号码,仍然没有人接,但她估计,即使坎泊不在修车库,他也会回来。甚至可能就在她到那儿的时候……她总是假设她确实到了那儿。维克上星期告诉过她,如果修品托车需要隔夜的话,坎情大概会找一辆破车借给她,这也是她考虑问题的重要因素。但她觉得带上泰德大概不对,如果品托车在后半程卡住,她大慨只好走很长一段路。她可以走,而泰德不应该受这种罪。 但泰德有其它想法。 和父亲谈过之后不久,他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堆着一堆小金书的床上伸开手脚躺下,十五分钟后,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好像非常一般,但却有一种奇怪、近乎恐怖的力量。 梦中,他看见一个大男孩抛起一个带着绝缘胶带的棒球,试图要击中它。他错过了两次,三次,四次,第五次挥打时地击中了它……球律也贴着胶带,它这时在手柄处断了。男孩拿着手柄好一会儿(黑色的带子在手柄上飘动着),然后弯腰拾起球棒断开掉下去的那一部分,他看了它一会儿,厌恶地摇了摇头,把它扔进汽车道边的高革里。然后他转过身来,泰德突然震惊——部分是因为害怕,部分是因为高兴——地看到,那个男孩是十岁或十一岁时的自己。 是的,就是他,他能肯定。 然后这个男孩走了,梦中只有一片灰色。 这片灰色中他可以听见两种声音:叮当作响的链子摆动的声音和隐约传来的鸭子嘎嘎叫的声音。 在传出两种声音的灰色调背景下,一种惊恐的感觉突然袭来,让他感到难以呼吸。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从迷雾中走出来……一个穿着发光的黑色雨衣,一只手举着一根小棍支起的停车牌的男人。他咧着嘴笑着……他的眼睛是闪亮的银币,他举起一只手指向泰德,他惊骇地发现那根本不是一只手,那只是一些骨头,雨衣闪光的聚乙烯基风帽里的那张脸也根本不是一张脸。 它是一个骷骼头,它是—— 他猛地惊醒过来,全身大汗淋漓。他坐起来,用肘撑着自己,粗声喘着气。 卡嗒。 他衣橱的门荡开了。它荡开时他看见里面有个东西,只一秒钟然后他就玩命向通向厅的门逃去。 他看见它的时间总共只有一秒钟,但这一秒已经足以让他分辨出它不是穿着发光的黑雨衣的那个人,弗兰克·杜德,那个杀死女人的人。不是他,是其它东西,是一种有血红的落日般的眼睛的东西。 他不想把这事和母亲说,所以他把注意力放在戴比,那个照看他的人身上。 他不想被留在戴比身边。她对他怀有恶意,总是把收录机放得高高的,等等,等等。知道这些都无法说动母亲后,泰德不祥地暗示说戴比可能会枪杀他。 一想到十五岁的近视眼戴比·格林格尔会枪杀什么人,多娜忍不住咯咯笑出来。 这是一个错误。泰德可悲地哭了起来,跑进了起居室。他想要告诉她戴比·格林格尔没有强壮到可以抵御他衣橱里的魔鬼——如果黑暗来临时他母亲还没有回来,它就可能出来。它可能是穿着黑雨衣的那个男人,也可能是一只野兽。 多娜跟在后面,对她的大笑感到内疚,她奇怪自己对孩子怎么这样感觉迟钝。孩子的父亲走了,那就已经很让人心烦意乱,他甚至一个小时也不愿意离开母亲,而百—— 有没有可能他感觉到了我和维克问发生着什么事,可能甚至听到了…… 不,她想不是那样。她无法那样想,他只是习惯性地心烦意乱。 通往起居室的门关着。 她把手伸向门把手,犹豫了一会儿,改为轻轻地敲了敲门。没有回答,她又敲门,仍然没有回答。她悄悄地走了进去。 泰德睑朝下趴在长沙发椅上,一个靠背垫紧紧地盖在他头上,这是一个他很烦的时候才会做的姿态。 “泰德?” 没有回答。 “很抱歉我笑了。” 他的脸蛋从鼓囊囊的鸽灰色沙发垫的一侧露出来看着她,新流出来的眼泪还挂在他脸上。“我可以一起去吗?”他问,“别让我和戴比呆在一起,妈。”很棒的舞台艺术,她想,很棒的舞台艺术,赤裸裸的高压威胁。她认识它(至少感觉认识它),但她又难以做到铁石心肠……部分原因是她自己的眼泪也在恐吓着她。最近地平线上总像有一场暴风雨。 “宝贝,你知道我们从镇上回来时品托车的样子,它可能正好就在东橡皮套鞋角出故障,那样我们就只能走着到附近找一幢住宅,然后给什么人打电话,可能路会很远——” “所以?我很能走!” “我知道,但你可能受到惊吓。” 一想到衣橱里的那个东西,泰德突然极尽全力地尖叫来:“我不想被惊吓!”他的一只手不自觉地摸向牛仔裤后口袋的鼓起处,“恶魔的话”就放在那里。 “说话不要那样抬高嗓门,很难听。” “我不想被惊吓,我只想和你一起去。” 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知道自己确实应该打电话给戴比·格林格尔,告诉戴比说她对自己被四岁的儿子摆布感到很脸红。她完全没有理由屈服,她无助地想,这是个连锁反应,不会在任何地方停下来,它甚至会把我不知道的东西都弄得一团糟,噢,天哪,我真希望我是在塔西提。 她张开嘴要告诉他,要非常坚决,一次性,而且是决断性地告诉他,她要打电话给戴比,如果他听话,他们可以一起做爆玉米花,如果他不听话,那他晚饭后就上床睡觉,就是这洋。然而她说出口的却是,“好吧,你可以来,但我们的品托车可能出问题,如果出了问题,我们只好走到一户居民家,打电话向出租公司要一辆车接我们。如果我们确实要走路,我希望你不要向我发牢骚,泰德·特伦顿。” “不,我不会——” “最后一句,我不喜欢你向我发牢骚或要我带上你,因为我不愿意这样做,懂了吗?” “懂了,当然卜’泰德从床上蹦了下来,所有的不幸都抛到了脑后,“我们现在走吗?” “是的,我想是的,或……我知道了,为什么我不先做一份小吃?一份小吃,然后我们还可以在保温瓶里放一些牛奶。” “是不是我们有可能一整夜都在外面露营?”泰德突然又有点疑虑。 “不,宝贝。”她笑了,轻轻地抱了抱他,“但我仍然没法通过电话和坎伯先生联系上。你爸爸说大概是因为他车库里没有电话,所以不知道我向他打了电话。他的妻子和孩子可能在其它什么地方。所以—一” “他的车库里应该有一部电话,”泰德说,“太愚蠢了。” “你下要对他这样说话。”多娜马上说,泰德摇摇头表示不会说。“不管怎么样,如果那儿没有人,我可以和你在桌上或在他门前的台阶上吃一顿小吃,等等他。” 泰德拍起手来:“太棒了!太棒了!我可以带上我的斯诺比午餐盒吗?” “当然。”多娜完全屈服了。 她找到一盒基布勒无花果棒和两支细吉姆(她觉得它们都很难吃,但它们却永远是泰德喜爱的小吃),又用锡箔包了一些绿色齐墩果和黄瓜切片,她在泰德的保温瓶里装满了牛奶,把维克野餐时用的大保温瓶也装得丰满。 不知什么原因,看见这些食物让她觉得不太自在。 她看看电话,考虑要不要再给乔·坎伯去一个电话,接着又觉得这样做已经没有了什么意义了,不管怎么说,他们都要去那儿。然后她又在想要不要问问泰德是否愿意她给戴比·格林格尔去个电话,接着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出了毛病——泰德已经在那个问题上完全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就在这时,她突然感觉不太好。一点都不好。她不能明确说出那是什么。 她慌慌张张地在厨房里转了几圈,好像在期待那个让她不自在的东西自己会显现出来。它没有。 “我们走吗,妈?” “是的。”她心不在焉地说。电冰箱旁的墙上有一个留言指示器,她在上面潦草地写道:泰德和我乘品托去坎伯的修车库,马上回来。 “准备好了吗,泰德?” “当然。”他咧了咧嘴,“留言给谁,妈咪?” “喔,乔尼可能会带着一些悬钩子顺便来访,”她含糊其辞地说,“也许会是艾丽森·麦肯齐,她说要给我看些艾姆威和埃文料子。” “哦。 多娜抚摩着他的头发,他们一起出去了。 热,像包在枕头里的锤子,狠狠地砸向他们。该死的车甚至可能没法启动,她想。 但车启动了。 这时是下午三点四十五分。 他们沿117道向东开向枫糖路,那条路离小镇有五英里远。品托表现得像一辆样板车,好像过去从未发生过那种猛烈的跳动,多娜甚至怀疑她费那么大劲瞎忙究竟有没有必要。 但过去确实有过那种震动,所以她笔直地坐着,把车通保持在四十英里以内,当有车从后面经过时,她总是尽量把车向右靠。 路上有很多车。夏季的游客和度假者车流的涌入刚刚开始。品托车没有空调,开车的时候,他们把两个车窗都开着。 一辆纽约牌照的大陆车开过来,车后拖着一辆硕大的挂车,挂车上面停了两辆摩托自行车。 大陆车正好在一个盲角曲线处绕过他们,司机按了按喇叭。那个司机的妻子,一个戴着反光太阳镜的胖女人,正带着一种傲慢的轻蔑表情看着多娜和泰德。 “吃饱了撑的!”多娜大叫,猛地伸出食指指向那个胖女人。胖女人迅速转过身去。泰德只是看着母亲,有点不安,多娜对他微笑着,“不会出乱子,小伙子。会好的,只是外州的笨蛋。” “哦。”泰德小心地说。 听我说,她想,大北佬,维克会为你骄傲的。 她只是对自己咧着嘴笑,因为缅因州的每个人都明白,如果你是从其它地方搬来的,那么你会一直是外州人,直到你被送进坟墓。而且在你的墓碑上他们会写上类似这样的话:哈里凉斯,罗克堡,缅因州(最初来自奥马哈,内布拉斯加)。 大多数游客会开向302道,在那儿他们向东开往那不勒斯文向西驶向市里奇领。弗赖伊堡和新翰布什尔州的北康威,那儿有高山滑雪道、廉价儿童乐园和免税旅馆。多娜和泰德不去302道的那个交叉口。 尽管从他们家俯视着罗克堡的商业区和画卷般美丽的共同城,但茂密的林木始终从两边紧逼着包围着公路;直到离他们家门口五英里远的地方,林木才偶尔会向外退却一点——只一点——现出一小块土地,上面建着住宅或活动房屋;更远一些,住宅会更多地是那种她父亲所说的“爱尔兰小棚屋”。阳光依然明丽,还会有四个小时完全的白日,但空旷已经又让她觉得不安了。这种感觉在117道上还不是很强烈,一旦他们离开了大道—一 转弯口有一个路标牌,写着枫糖路,字母有点退色,几乎不可辨认,已经被小孩们用.22猎枪和鸟枪打得裂开了好几道口子。 这条路是一条两道的沥青路,路面崎岖不平,表面上斑斑台点。他们沿路要经过两、三幢漂亮的住宅,两、三幢不太漂亮的住宅,还有一座破旧的“路王”活动房屋。 活动房屋下面的混凝土房基正在瓦解,它的前面的整个草坪上都长满野草。 多娜可以在野草丛中看见一些看来很便宜的塑料玩具。一个标牌斜钉在汽车道尽头的一棵树上,上面写着:弗里·基庭家。一个两岁左右的大肚子男孩站在汽车道上,小鸡鸡下面挂着湿透了的尿布,他的嘴向下挂着,一个手指在挖鼻子,另一个手指在挖肚脐眼。看着他,多娜不禁打了个好个寒颤。感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停下来!看在老天的份上.你怎么啦?” 两边的林木又逼近了他们。 左边车道上,一辆68型旧福特费尔兰车和他们擦肩而过。 多娜看见它的发动机罩上和前灯旁涂了很多锈红色底漆,一个头发很长、不修边幅的小年轻,若无其事地坐在方向盘后面,他没有穿衬衫。费尔兰车以八十英里左右的时速开过去时,多娜缩了一下,这是这条路上他们看见的惟一的一辆车。 枫糖路平稳地向前延伸着,他们偶尔会路过一些草坪或大花园,这让他们欣赏到极其精美的景致。 这种路边的美景在西缅因州应有尽有,它们会沿绵不断,直到布里奇顿和弗赖伊堡。 视野尽头是长湖,湖面波光鳞鳞,就像一个极其富有的贵妇人的蓝宝石坠饰。 品托车行驶在一片土解着的丘陵地带,现在开始爬另一个长被(正如广告上所说,路边已经排起了干巴巴的、在热浪的冲洗下几近枯萎的枫树)。品托又开始颠摇。多娜的呼吸在她的咽喉里便注了,她想,噢,别这样,噢,别这样,别这样,你这蹩脚的车,别这样! 泰德在乘客隔间里不自在地移了移,把斯诺比午餐盒拖得更紧了。 她开始轻踩加速器踏板,脑海里像一个口齿不清的祈祷者那样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话;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 “妈咪?是不是——” “嘘,别出声,泰德。” 震动变得厉害了,她灰心丧气地重重踩向油门——品拓冲了出去,发动机又一次平缓下来。 “呀!”泰德的叫声突然而刺耳,他母亲跳了起来。 “我们还没到,泰德儿。” 又开了约一英里,他们到了一个交叉路口,路边是另一个木标牌:3号镇道。多娜把车拐进去,感到一种胜利的喜悦。在她记忆中,坎伯的修车库离这个木标牌只有不到一英里半的路程了。如果品托现在出故障,他们就是走也能很快走到了。 品拓经过一幢摇摇欲坠的房子,房子旁的汽车道上停着一辆旅行汽车和一辆很旧的锈迹斑斑的白色大轿车。从后视镜中,多娜注意到公路靠近房子的一边长着金银花,它们遮天蔽日,真正地长疯了。 经过这幢住宅后,路左出现一块开阔地。这以后品托开始爬一个长而陡的斜坡。 半道上,车又开始发作了,这一次发作比以往都厉害。 “我们能上去吗,妈咪?” “能。”她坚决地说。 品托的速度指针从四十落到三十。 她把变速器选择杆拉向低速档,她模糊地觉得,这可能有助于压缩。 然而品托车只是跳得更厉害,一连串的回火呼啸着穿过排气管,吓得泰德哭了起来。速度在继续下降,但她已经可以看见坎伯家的住宅和他用作车库的大红谷仓了。 把汽车的加速器踩到底曾解决过问题。她又试了一次,有一刻,发动机平稳下来了,速度计指针已经从十五爬到二十。然后它又开始摇动、震颤了起来。多娜试着再一次把油门踩到底,但这一次没有稳下来,发动机开始停转。 仪表板上的AMP灯开始呆头呆脑地闪起来,标志着品托车就要停下来了。 但这并不重要,因为车已经开过了欢伯家的邮箱,他们到了。邮箱盖上挂着一个邮包,他们经过时,她可以清楚地看见回信地址:JC惠特尼公司。 这条信息径直进入她意识的深处,她的注意力立即被集中到把车开进汽车道。 让它停在那儿,她想,他只好先修好它,否则他既进不去,也出不来。 汽车道偏开住宅一点,如果它像特伦顿家的汽车道那样是上坡路的话,她可能也就开不进去了,但经过一小段上升后,坎伯家的汽车道变得完全水平,甚至略微有点下坡,直通向那个改装后的谷仓。 多娜把车速调向空档,然后让品托车靠自身的惯性向大谷仓门滑过去。她的脚刚离开加速器踏板踩向刹车,发动机又开始抽动……但这一次相当微弱。AMP灯像心跳般缓慢地脉动着,最后亮起来,车停了。 泰德看着多娜。 她对他咧了咧嘴。“泰德,老伙计,”她说,“我们到了。” “是的。”他说,“但屋里有人吗?” 有一辆深绿色的小货车停在谷仓分。这是坎伯家的卡车,肯定是,没有其他人在等着修车,而且她已经记起了这辆车。谷仓里的灯关着,她把脖子从左边伸出去,看到住宅的灯也关着。而且邮箱上挂着包裹。 回信地址是J.C.惠特尼公司。她知道那是什么,她哥哥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时,曾卖过汽车零件、附件和订做设备,他们就是靠邮寄收到产品目录的。JC惠特尼公司给乔寄包裹是世界上再自然不过的事。但如果他在那儿,他应该已经取走邮件了。 屋里没人,她灰心丧气地想。她对维克感到一阵厌烦和恼火。他总在家,他显然在,如果能生根他就会在车库里生根,他当然会,除非我需要他。 “好了,不管怎么样,我们进去看看。”她说着,打开了车门。 “我解不开安全带的扣子,”泰德说,他徒然地抓扯着皮扣带的释放装置。“好了,会抓出血来的,泰德,我绕过去把你放出来。” 她出去砰地关上门,向车前走了两步,想绕过发动机罩到乘客门一侧把泰德从安全带里解出来。如果坎伯在那儿,这就给了他一个机会,可以看看客人是谁。她不想一声招呼不打就把头向他的车库里伸进去。也许这有点愚蠢,但自从她在厨房里和斯蒂夫·坎普发生了丑陋、可怕的那一幕后,她比她十六岁,也就是父母放她出去约会的那年以后的任何时候都清楚,一个没有保护的女人意味着什么。 寂静冲击着她,她感到躁热和死一般的寂静,这让她几乎失去勇气。 声音,当然有,虽然在罗克堡呆了这么几年,她最多只能说她的耳朵已经慢慢从“城市耳朵”适应为“小镇耳朵”,但丝毫不意味着“乡村耳朵”,……这里是真正的乡村。 她开始听见乌的歌声,还有乌鸦刺耳的音乐,他们刚爬上来时经过的山坡旁有一片长长的草场,这种“音乐”就从那片草场的某处传来。 轻风在叹息,汽车道边的橡树在她脚边形成移动着的斑影图案。 但她听不见一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甚至也听不见远处拖拉机或干草压捆机的一声嗝声。城市耳朵和小镇耳朵更紧紧地调向人造的声音:那些大自然产生的声响则从这张被选择感知收紧的同外滑落了下去。听不见一点自己熟悉的声音让她感到。已神不安。 如果他在谷仓里干活,我应该已经听见了,多娜想。但她小镇耳朵接受到的仅有的声音,是她自己踩在汽车道的碎砾石上时发出的吱吱嘎嘎的脚步声和一种很低的嗡嗡声——她没有下意识去想,她的脑子只把它当作从路边一根电线杆上的电源变压器发出的声音。 她到了发动机罩前面,正想从品托车前穿过去,就在这时,她听见一种新的声音,一声低低的、重浊的嗥叫。 她停下脚步,迅速抬起头,试图确定声音的来源。 有一刻她确定不了,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不是因为声音本身,而是因为它好像没有任何方向性,它不是来自任何地方,它又来自所有方向。 这时她身体内部的雷达——也许是她求生的装备——开始转向每一个方向。然后她知道了,嗥叫是从车库里发出来的。 “妈咪?”泰德拉着安全带,最大限度地把他的头从窗口远远伸出来,“我解不开这该死的老——” “嘘!” (嗥叫。) 她探着脚地向后退了一步,右手轻轻搭在品托的发动机罩上,她绊网上的神经像灯丝一样细。她并没有恐慌,只是高度地警觉:它以前不嗥叫。 库乔从乔·坎伯的车库里出来了。 多娜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呼吸并不觉得痛苦,但它已经完全在喉咙口停住了。 这是同一只狗,这是库乔,但是—— 但是,噢,我的—— (噢,我的上帝!) 狗的那双眼睛盯着她,它们发红,充满粘液,正向下漏着什么粘乎乎的东西,是粘乎乎的眼泪。它的黄褐色皮毛上缠结着淤泥和—— 血,它是—— (它是它是血上帝上帝!) 她好像动不了了。 没有呼吸,肺中只有死一般低平的波动。她曾听说过人受惊时会瘫痪,但从来没有意识到它会这样全面地发生。她的大脑和她的脚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沿着她脊椎骨向下的那根扭曲的灰色细丝已经关掉了信号。她的手只是手脱前部没有感觉的愚蠢的肉块,她的尿流出来,而除了模糊地感觉远处有一种温暖,她一无所知。 狗却好像知道,它可怕的、没有任何思想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多娜·特伦顿大大的蓝眼睛,它慢慢地向前踱着步,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它现在站在车库的地板上……它现在在二十五英尺外辗碎了的砾石上。有一种低沉的呜呜的声音,那是威吓,又像是稍给人以安慰,泡沫从库乔的鼻吻上滴下来……然而她动不了,一点都动不了。 这时泰德看见了拘;辨认出在它毛皮上形成纹理的是血,他尖叶了起平——一种高而尖厉的声音让库乔的眼睛动起来,大慨就是这声音让多娜得以解脱。 她做了一个蹒跚的老酒鬼似的大回转,小腿砰地撞在品托车的挡泥板上,一种钢钻似的疼痛向她的臀部直冲上去,她绕着发动机罩向回跑。 库乔的嗥叫骤然变成一种能震碎一切的激怒的咆哮,它向她扑了过来。 她的脚踩进松松的砾石中,几乎要从她身体上滑出去,她的手臂重重地撞在发动机罩上,这才让自己没散了架。撞着的是滑稽骨,她发出一声尖锐的痛苦的叫声 汽车门紧紧地关着,这是她自己从车里出来时无意识间关上的,门把手上的镀铬按钮突然眩目地明亮起来,把阳光像箭一样射进她的眼里。 我永远不能打开那个门进去关上它了。她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可能就要死去的想法,这让她倍感窒息。 没有足够时间,没有办法。 她一把抓开门。她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在喉咙里进进出出的啜泣般的声音。泰德又尖叫了,那是一种尖锐、断裂的声音。 她坐下,几乎是坠落在驾驶员座上。她扫了一眼扑过来的库乔,它正绷直后腿向她跳过来,要把几乎两百镑的重量都撞向她的大腿。 她用两只手猛地把品拓的门拉上,右臂靠上方向盘,用肩揿响了喇叭。关得正及时,刹那之后她车门上传来一个沉重,坚实的声音,好像有人抡着一大块木头狠狠地砸向了汽车。狗暴怒的咆哮突然停住了,一片寂静。 把它自己敲出去了,她歇斯底里地想,感谢上帝。 过了一会儿,库乔满是泡沫的扭曲的脸在她窗外弹了出来,只有几英寸远,好像恐怖电影里的恶魔为让观众毛骨悚然至极,径直从电影屏幕上扑了下来。 她可以看见它粗大的牙,她又一伙有了可怕的几乎要晕过去的感觉,这只狗正看着她,不是看着一个不巧和年幼的儿子一起掉进汽车陷饼里的女人,而是看着多娜·特伦顿,好像它一直只是在徘徊,在等待,等她出现。 库乔又开始叫了,即使在汽车坚硬厚实的安全玻璃后,这吼声也不可置信地高。 她突然明白,如果不是她停车时习惯性地摇起窗玻璃(那是她父亲坚持要她养成的习惯:停车,摇起窗玻璃,踩刹,锁车),大概她的喉咙已经开了,血已经溅上了方向盘、仪表板、防风玻璃,甚至是泰德的身上了。 她做这样一个动作的时候相当机械,她当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她尖叫起来。 狗可怕的面孔从视野中落了下去。 她想起了泰德,回头看过去。她看见他时,一种新的恐惧像一根滚烫的针向她扎过来——他没有晕过去,但已经半失去意识,完全瘫倒在座位上,他眼睛瞪着,没有了眼神,脸是白色的,嘴角发青。 “泰德!”她迅速用手指按在了他的鼻下,在她干哑的嘶叫吉中,他迟钝地眨了眨眼。“妈咪,”他有点口齿人清了,“我衣橱里的恶魔怎么出来了?是梦吗?我是在打吃吗?” “会好的。”然而实际上泰德提到农橱里的恶魔时。她已经禁不住在打冷颤了,“会——” 她从品托车前罩上看见狗的尾巴和宽阔的背部正向汽车泰德的一侧移动过去。 泰德一侧的窗没有关。 她疯了一般屈身越过泰德的腿扑向窗玻璃的摇柄,她喘着粗气,使尽全身的力气要把它摇上去,她感觉到泰德在下面痛苦地辗转着,在她剧烈的摇动下,摇柄上出现了裂痕。 她摇上四分之三的时候,库乔扑了过来。 它的鼻吻冲进正在合拢的窗口,上升的窗玻璃又把它撞向汽车的顶板。库乔暴烈地嗥叫起来,吼声在品拓狭小的空间里振荡着。 泰德又尖叫了,他用胳膊裹着头,伸出前臂交叉在眼前,慌不择路地一头扎向多娜的怀里。他撞着了多娜的手,让窗玻璃又下降了一点。 “妈妈!妈妈!让它停下来!让它离开!” 一种热乎乎的东西流过她的手背,她惊恐万分地发现,这种东西是从狗口中流出的粘液和血的混合物。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窗子终于又上去了四分之—……库乔退却了。 她只看了一眼圣·伯奈特狗的面孔,那是一张扭曲、疯狂的面孔,是一只友善的圣·伯奈特狗的面孔的疯了的漫画像。这以后立四脚落地,下去了,她看见的又只是它的背部。 现在摇柄转起来容易多了。她关上窗,在牛仔裤上擦着手背,大口地端起了气。 (噢!上帝,噢!圣母玛丽亚!) 泰德又陷入了那种半迷半醒的状态。这一次她的手指在他脸上的疾点没有引起任何反应。 他这样下去会得不知道什么样的综合症,噢!上帝是的,噢!我甜甜的泰德,我怎么就没把你留在戴比那儿? 她抓住他的肩,开始轻轻地前后摇他。 “我在打盹吗?”他又问。 “不。”她说。他在呻吟——一种低低的、痛苦的声音撕着他的心,“不,已经好了。泰德?没事了,那条狗进不来,窗都紧紧地关着,它进不来,它碰不着我们了。” 不知是因为摇动,还是她的话,泰德缓了过来,他的眼睛微微睁开,“那我们回家吧,妈咪。我不想呆在这儿。” “好的,好的,我们就——” 库乔如同一枚剧烈燃烧的黄褐色飞弹,跳上发动机罩,咆哼着扑向防风玻璃。泰德又发出了一声尖叫,眼睛鼓了出来,两只小手深深地抓进面颊,那儿立即出现了几道红印。 “它碰不到我们!”多娜对他大喊,“你听见没有?它进不来,泰德!” 库乔沉闷地撞在防风玻璃上,又撞了回去,在发动机罩上抓扒着要保持平衡,漆上出现了几道印痕。然后它又来了。 “我想回家!”泰德尖嚷着。 “抱紧我,泰德,不要担心。” 多么愚蠢……但她还能说什么? 库乔又撞向防风玻璃时,泰德把头理向她的胸口。玻璃上已经涂满了肮脏的泡沫,库乔想咬开一条路冲进来,它肮脏、混浊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我要把你撕成碎片,它们在说,你,还有你的儿子。只要我找到进这个罐头的路,我就会生吃了你们;我要在你们尖叫的时候一口一口地吃你们身上的肉。 狂犬病,她想,这狗得了狂犬病。 她心中的恐惧不断在增加,目光不由自主越过发动机罩上的狗看向停在谷仓旁的坎伯的卡车。这条狗是不是已经吃了他? 她按动喇叭钮,品托轰鸣起来,狗在前面滑动着打了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不太喜欢这样,是不是?”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刺痛了你的耳朵,是不是?”她又狠狠地按了下去。 库乔掉了下去。 “妈咪,回家吧。” 她转动了点火装置上的钥匙。 马达哐,哐,哐……但品托没有启动。她把钥匙转了回来。 “宝贝,我们一时走不了,这车——” “要走!要走!现在!就要现在走!” 她的头像遭到了重击,剧痛随着她的心跳一阵一阵地袭来。 “泰德,听我说,车不想启动,还是那个针阀,我们需要等发动机冷下来,那时它就会好,我们就可以走了。” 我们只要从汽车道里开出去,开到下坡的地方。那时我们就可以滑下去,只要我不半途吓得踩了刹车,就算发动机停了,也可以一直滑到枫糖路上去……或…… 她想起山脚下的那幢住宅,那幢整个东侧爬满了金银花的宅子。那里有人。 她看见有车。 人! 她又开始按喇叭。三短声,三长声,三短声……她从少女童子军记得的惟一的电码。他们会听见。即使他们不懂,也应该上来看看究竟谁在乔·坎伯家前大闹——为什么? 狗在哪儿?她看不见它了。但这并不重要。它进不来,救援很快就会到了。 “都会变好的。”她对泰德说,“等等看。” 镜眼工作室在坎市里奇一幢肮脏的砖结构建筑物里。办公室在四楼,一个包括两个工作室的套间在三楼,六楼还有一个空调条件不太好的摄影间,刚能容纳下放成四排的十六张座位。 那个星期一晚上早些时候,维克·特伦顿和罗格!布瑞克斯通坐在摄影间的第三排座位上,已经脱下了外套和领带。他们已把夏普谷制品教授的每段屏幕录像都看了五遍。总共有整二十段,其中三段是臭名昭著的红浆果活力谷场景。 最后六个场景是半小时前放完的,放映师向他们道了声晚安后离开了,他晚上还要去奥尔森·韦尔斯电影院放电影。十五分钟后镜眼的总裁罗布·马丁也阴沉着脸向他们道晚安,接着又说,只要他们需要他,明天和星期三的全天他的门都向他们大开着。他回避了他们三个脑子里都清楚的一句话:只要你能想出什么值得谈的东西,门总是开着的。 罗布有足够的理由面色阴沉。他是一个越战老兵,在春节攻势中失去了一条腿。 1970年末,他在烟亲的大力帮助下用残疾金建起了镜眼工作室,这以后工作室一直在艰难地挣扎沉浮着,波士顿的大工作室总能从资金雄厚的各大媒体揽到报酬丰厚的业务,而镜眼则靠抢点他们剩下的面包屑苟活。维克和罗格之所以和罗布打交道,是因为他让他们想起自己——通过艰难的奋斗找到一点立足之地,到了某个虚幻的角落,转了过去,眼前又是新的漫漫长途。当然,波士顿有一点不错,就是来往比纽约方便。 过去的十六个月里,镜眼起飞了。 罗布利用他的工作室在做夏普场景这一点开始招揽到大量业务,事业第一次兴旺了起来。五月,就在夏普谷制品遭殃之前,他给维克和罗格寄了一张明信片,画面是一辆正在开出的波士顿无轨电车,车尾有四个可爱的淑女,弯着腰露出被设计师牛仔裤包着的臀部。明信片的背面写着:镜眼签约微波士顿汽车的后盾,他们现在成了靶子,大笔赚钱。很有意思。但他们现在已经不会这么喧闹了。自从活力谷惨败后,已经有两个客户取消了和镜眼的会面,如果伍尔克斯广告失去了夏普帐单,罗布除了失去夏普的帐单外,还会失去许多其他客户。这让他感到恼火和恐慌……这种感情维克完全理解。 有五分钟他们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只是闷头抽着烟,最后罗格用一种很低的声音说:“我只想吐,维克,看见那个家伙坐在桌子后面看着我,好像嘴里有一块化不掉的黄油,他咬了一大口那种带着粘乎乎的染料的谷制品,说什么‘不,这儿没什么不对’,我的胃里面就直恶心。真高兴放映师走了,我要是再看一遍,就会吐得一腿都是。” 他在放在椅子扶手上的一个烟灰缸里把烟掐灭了。他看上去确实病了,他的脸有点发黄,让维克一点都不喜欢。这就是战斗疲劳?但给人的感觉就像吓得连个屁都不敢放地缩进了耗子洞后,在黑暗中又看到有什么东西等在那儿,要一口把你吞下去。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罗格说,他又拿了一支烟,“我已经看到了一些东西,你知道吗?一些东西。我无法相信它就像看上去那样糟。但这些场景的累积效应……就像看吉米·卡特说的,‘我从来不向你撒谎。”’他猛吸了一口烟,又把它塞进了烟灰缸,“不能怪乔治·卡林、斯蒂夫·马丁,还有‘周六现场之夜’能这么招摇,那个家伙看起来完全一副假圣人的样子……”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我有一个主意。”维克平静地说。 “对了,你在飞机上说过什么。”罗格看着他,但他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有什么主意,我听听。” “我想,教授必须再做一个场景。”维克说,“我们必须说服夏普老先生这么做,不是叫。孩’,而是老先生。” “老教授这次该卖什么?”罗格问,他解开了衬衫上的又一个扣子,“耗子药还是橙染料?” “别这样,罗格,没有人中毒。” “有倒好了。”罗格笑了,但是他笑得很难听,“有时,我很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广告究竟是什么。它是拎着尾巴牵一条狼。好,我们松手,它就会转过身来把我们整个吃掉。” “罗格——” “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国家,某个消费者团体称了一下麦当劳半磅蛋糕,发现它比半磅少一丁丁点,报纸头版立即就会登出来;某个边边角角的加州小杂志发了一条报道,说尾部的碰撞会引起品托车油箱爆炸,福特汽车公司鞋子里的脚就会发抖——” “别这么说,”维克笑了,“我妻子有一辆品拓,已经够我麻烦的了。” “我想说的是,在我看来,让夏普谷制品教授再做一个场景,就像让里查德·尼克松再做一次国情咨文报告,他就完了,维克,他就整个完了!”他停了一下,看向维克,维克正面色凝重地看着他,“你想让他说什么?” “他很难过。” 罗格木愣愣地向他眨着眼好一会儿,然后把头仰过去咯咯笑了,“他很难过,很难过?嗅,亲爱的,太妙了,这就是你的好主意?” “等一等,罗格,你甚至不给我一个机会,这不像你。” “不像,”罗格说,“我想不像,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我相信你不是——” “认真?我很认真。好了,你学过那些课,所有成功广告的基础是什么?究竟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做广告?” “所有成功广告的基础是人们希望相信,人们不相信自己。” “是这样。当梅泰格修理工说他是镇上最孤独的人,人们希望相信某处境实有那么一个人,除了听收音机外不做任何事,偶尔会非常消沉。人们希望相信他们的梅泰格永远不需要修理。当乔·迪马吉欧说咖啡先生可以省咖啡,可以省钱,人希望相信他的话。如果——” “但这不就是我们翻船的原因吗?他们希望相信夏普谷制品教授,但他让他们希望了。就像他们希望相信尼克松,但他 “尼克松,尼克松,尼克松!”维克吼道,他吃惊自己会这样盛怒,“你已经被这个对照搞糊涂了,事情砸了后我已经听见你把这种对照举了两百遍了,但它不恰当。” 罗格看着他,满脸惊愕。 “尼克松是个小偷,他知道他是个小偷,但他说他不是个小偷。夏普谷制品教授说红浆果活力谷没有什么不对,实际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但他不知道。”维克向前倾过去,一把抓住罗格的胳膊,特别强调地说:“忠诚没有破坏。他必须这么说,罗格。他必须站在美国人民面前告诉他们,忠诚没有破坏。什么错了?某个食品染料商错了。这个错误不是由夏普公司造成的。他只有这么说。最重要的是,他要说发生了错误,尽管没有人受到伤害,但他很难过人们受惊了。” 罗格点点头,又耸了耸肩:“是的,我能看出必须这样做。但无论夏普老先生还是‘小孩’都不会同意,维克,他们只想埋了——” “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维克大叫,罗格缩了一下。他跳了起来,开始在摄影间的短走道里蹬蹬地来回走,“他们当然会,他们是对的,他死了,必须被埋葬,夏普谷制品教授必须被埋葬,活力谷已经被埋葬了。但我们要让人们看到的是这不是一个半夜的埋葬,这就是关键所在!他们冲动得要像个黑手党的打手那样向地扑过去……或像一个惊恐万状的亲属在埋一个霍乱病人。” 他靠向罗格,这么近,他们的鼻子都快碰着了。 “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知道除非夏普谷制品教授在大白天入土,否则他在下面会死不瞑目。我要让全美国的人都出席他的葬礼。” “你疯——”罗格脱口而出……又要然闭上了嘴。 很长时间后,维克看见合伙人眼睛里那种惊恐、茫然的神情消失了,它们突然变得犀利、敏锐,眼中的惊恐换成了一种闪烁着一丝疯狂的神情。罗格开始咧着嘴笑了。 看见这种笑,维克宽心了,他甚至忘了多娜,忘了他收到坎普的条子后家中所发生的一切。工作完全占据了他,直到后来他才会惊异地想起,自己在那种纯净、奇妙。魔幻般的感觉下完全沉浸在自己擅长的工作里有多么长的时间。 “表面上,我们只是让他重复事情发生后夏普公司说过的那些话。”维克接着说,“但教授亲口说出那些话的时候——” “兜了一圈,又回来了。”罗格喃喃地说,他又点了一支烟。 “当然,对极了,我们把它作为红浆果活力谷闹剧的最后一幕,把球投给老先生,彻底讲清楚,把它远远地抛在我们后面——” “吃点苦药,当然,这对那个老东西会有吸引力,公开忏悔……打自己几鞭子……” “他就不至于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进场,然后在烂泥坑里摔了个嘴啃泥,最后在众人的哄笑中灰溜溜地离开;他出场时就可以像道格拉斯·麦克阿瑟那样,说老战士永远不会死,他们只是逐渐消失了。这只是事情的表面,但在下面,我们期待的是一种口气……一种感觉……”他的思想已经越过边界进入罗格思想的领地,只要他能描绘出他要说的东西的轮廓,罗格就能领会它。 “麦克阿瑟。”罗格的声音低低的,“就是这样,不是吗?口气是辞别,感觉是遗憾。给人们的感受是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但已经太迟了。可以——” “什么?” “黄金时间。”罗格说。 “嗯?” “那些场景,我们可以在黄金时间放它们,黄金时间的那些场景是给成人看的,不是给小孩看的,怎么样?” “好,好。 “只要我们把这些混帐东西做出来。” 维克咧着嘴笑了,“我们会做出来的。”他用了一句罗格形容好广告词时用的话,“它是一辆坦克,只要我们想,就可以开着它把他们彻底压垮。只要我们去克利夫兰前把一些事情具体落实了……” 他们坐在那个小摄影间又商量了一个小时。回到旅馆时,天已经全黑,他们两个也已经汗流泱背,筋疲力竭了。 ------------------ 八 “我们能回家吗,妈妈?”泰德茫然地问。 “很快,宝贝。” 她看着点火开关上的钥匙圈上另外还有三把钥匙:家里的钥匙、车库的钥匙、和开品托后舱盖的钥匙。圈上还有一块皮,皮上印着一个蘑菇商标。这把钥匙圈是她四月.在布里奇顿的斯旺特森百货商店买的。当时她幸福的家庭主妇的梦幻已经破灭,她觉得自己生活在失落和惊恐中,但那时,她又哪里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怖?真正的恐怖,是你试图伸出手去摇拢孩子的窗玻璃时,一条疯狗向你的手背上流口水。 她伸出手去,触着了那个皮标签……又把手收回来。 事实是:她不敢试。 七点一刻了。 品托的影子已经拖到了车库门口,但天仍然亮着,她的丈夫和他的合伙人仍然在坎布里奇的镜眼工作室看着屏幕录像。她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回答她嘟嘟按出的SOS信号。在书里,应该已经有人来了,这是给女主人公想出这么一个聪明主意的回报。 但是还没有人来。 当然声音已经传到了山脚下那幢摇摇欲坠的房子里。也许汽车道(前院,她的思想自动纠正了她,这儿他们称它为前院)上两辆汽车的主人一起坐着第三辆汽车出去了。她真希望自己能看见那座房子,但她看不见,它在小山下坡的那一面。 最后她放弃发SOS信号了。 她担心总按喇叭会耗尽品拓的电池,买车这么长时间来,他们一直没有换过电池。她坚信,只要发动机冷却到一定程度,品托仍会启动。它以前总是这样。 但是你不敢试,因为如果它不启动……那时怎么办? 她又一次把手伸向点火装置的时候,狗跌跌撞撞地回到她的视野中,它本来一直趴在车前面她看不见的地方。它现在慢慢地向谷仓走去;头低着,尾巴垂在后面。它摇晃地走着交叉步,就像个辞鬼,品托长时间的轰鸣已经让它快要痛苦地完蛋了。库乔头也不回地走进建筑物的阴影中,消失了。 她的手又从钥匙上缩了回来。 “妈咪?我们不走吗?” “我想一想,宝贝。”她说。 她从左边的窗口向外望了望,跑上八步就可以到坎伯家的后门。 中学时,她曾经是学校女子田径队的跑步明星,直到现在她还在坚持慢跑。她能比狗先冲进门里,然后把门关起来,她肯定能做到这一点。 屋里应该有一部电话。只要给班那曼长官的办公室打一个电话,恐怖就会结束了。 另一方面,如果她又试着启动发动机,而它却不干活……但这就会让狗又发作起来。她对狂犬病几乎一无所知,但印象中她从某本书上读到过,得狂犬病的动物对声音有一种超自然的敏感,高音会让它们变得狂怒。 “妈咪?” “嘘,泰德,嘘!” 跑上八步,好好想想。 即使库乔藏在车库里她看不见的某个地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也能肯定——她在冲向后门的赛跑中能取胜。电话,当然,而且……像乔·坎伯这样的男人当然会有枪,可能有一整架的枪。把这该死的狗脑袋打得像谷制品或草海酱那样该有多痛快! 跑上八步。 当然,再仔细想想。 如果通向门廊的门锁了怎么办?冒险值得吗? 她分析着各种情况,心怦怦地跳着。如果一切顺利,情况是一个样,但如果门锁着怎么办?她可以比狗先跑到门口,但不是到门口再回到汽车。如果它跑出来,如果它又像原来那样向她扑过来,怎么办?泰德怎么办?如果泰德看见他的母亲被一条两百磅的疯狗蹂躏、抓、咬、撕开—— 不,他们在这儿更安全。 再试一次发动机! 她把手伸向点火装置,她思想中有个声音在大喊,再等一会儿更安全!等发动机完全冷下来—— 完全冷下来?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三个多小时了。 她一把抓住钥匙拧动了它。发动机哐哐响了一次,两次,三次——咆哮了起来。 “噢,感谢上帝!”她叫了起来。 “妈咪?”泰德尖声问,“我们要走了吗?我们要走了吗?” “我们要走了。”她冷冷地说着,调整变速器到反向。库乔从谷仓里冲了出来……然后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去你妈的,恶狗!”她耀武扬威地冲着它大喊。 她踩了一下油门。品托向后滚了大约两尺——停住了。 “不!”红色停止灯亮了,她尖叫起来。发动机停转时库乔又向前走了两步,它现在只是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头低着。看守着我,这念头又一次出现了。它的影子拖在身后,像从一张黑色均纹纸剪出的半身剪影那样清晰。 多娜摸索着找到点火开关,然后把它从开拧到启动。马达开始转动,这一次车却没有启动。她的耳朵里可以听见一种很粗的喘气声,她模糊地觉得喘气声是狗发出来的,但过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这声音是她自己发出来的。她拼命地摇着启动器,脸已经扭曲成很可怕的样子,她诅咒着,全然忘了还有泰德,嘴里说着自己都不知道的话。库乔始终只是站着,身侧拖着长长的影子,像披着一件超现实的葬礼礼服,看着她。 最后它在汽车道上趴了下来,好像已经判决了他们没有逃脱的机会。 她现在比它想强行闯入泰德的窗时更恨它了。 “妈咪……妈咪……妈咪!” 这声音只在很远的地方,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该死的狗娘养的小车。 它就要启动。她就要让它启动,她有纯粹的……精神……力量! 她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实际的时间,她弓着腰趴在方向盘上,头发在眼前披着,双手徒劳无益地摇着启动器。 她满耳听见的不是泰德的喊叫声——那声音已经逐渐降低,变成了呜咽声——而是发动机的声音。它哐哐地转五秒,缓了下来,又哐哐地转五秒,又缓了下来,好像每一次缓下来的时间都在延长。 她在浪费电池。 她停了下来。 她一点点地清醒过来,就像一个女入逐渐从晕厥中惊醒。她记得上大学时曾发过一次肠胃炎——她身体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像被升降机抬起,或顺着瀑布滑下来——一最后,她在一个宿舍厕所里晕了过去。 恢复知觉是这样一种感觉,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画师在给世界上色,先把它填满,然后又到过满。颜色向你尖叫着,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像是塑料的,都像是伪造的,就像商店橱窗里的陈列——春季销售开始或开业大吉。 泰德缩在一边,眼睛紧闭着,一只手的大拇指含在嘴里,另一只手压在裤子的后口袋上,“恶魔的话”就在里面,他的呼吸短而急。 “泰德。”她说,“宝口,不要担心。” “妈咪,你没事吧?”他的声音只比沙哑的耳语好不了多少。 “没事,你也没事,至少我们现在很安全。这辆老车会走的,我们只要等等看。” “你刚才对我快气疯了吧?” 她把他拉进怀里紧紧地拥着。她可以闻到他头上的汗味和一点约翰逊“不再流泪”香波的气味。 她想,那个瓶子大概正平稳地立在楼上卫生间化妆品橱柜的第二层架子上,她真想用手摸它!但这里有的只是它模糊的将要消失的香气。 “不,宝贝,不是对你。”她说,“永远不会对你。” 泰德紧紧抱着她的背:“它碰不到我们,是吗?” “是的。” “它没办法……没办法咬进来,是吗?” “是的。” “我恨它。”泰德沉思着说,“我真希望它死。” “是的,我也是。” 她看向窗外,太阳就要落山了。 一种迷信的恐惧落进她的脑海。她记起儿时的捉迷藏游戏,每次当街上的阴影连起来,最后形成一片片紫色的连礁湖时,游戏就结束了。那种神秘的回忆飘过童年的郊外小街,像一种护身符,又那么遥远,她听见孩子们的尖叫声,晚饭已经好了,门就要把黑暗紧紧地关在外面: “一切——一切——自由!一切——一切——自由!” 狗正看着她,它疯了,她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它疯狂、没有感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不,这只是你的想象,它只是一条狗,一条病狗。就算你没有从狗的眼睛里看到某些实际上也并不存在的东西,这世上的事情就已经很糟了。 她这样告诉自己。 几分钟以后她告诉自己,库乔的眼睛只不过像墙上挂着的肖像里的眼睛,你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 但这条狗在看她。而且……而且它的眼神里有种东西很熟悉。 不,她告诉自己,试图排开这念头,但已经太迟了。 你以前看见过它,不是吗?泰德第一次做坏梦后的那个早上,那个早上毯子和被单被放回椅子上,他的玩具熊垒在顶上,你打开衣锅门的片刻,看见的只是一个弯腰驼背的形体和一双红色的眼睛,那个东西随时准备扑上来,它就是它,它就是库乔。泰德一直是对的,只是恶魔不是在他的衣橱里……它在这里。它—— (停下来。) 在这里,只是在等着。 (你停下来多娜!) 她盯着狗,想象她能听见它的思想。简单的思想,一模一样的简单模式,尽管它的疾病和狂乱的幻觉在沸腾,那种思想只不过是在一遍一遍地重复。 杀死这个女人,杀死这个男孩,杀死这个女人,杀死—— 停下来,她粗暴地命令自己。它没有思想,它不是孩子衣橱里出来的恶巫。它只是一条病狗,那就是全部。下一次你还会相信那条狗是上帝派下来惩罚犯了—— 库乔突然站了起来——几乎就像是她刚对它下了命令——又消失在谷仓里。 (就像我下了命令?) 她发出一声颤抖的、半歇斯底里的笑声。 泰德的头抬了起来:“妈咪?” “没什么,宝贝。” 她看着谷仓黑暗的门口,又看向住宅的后门。锁着?没有锁着?锁着?没有锁着?她的思想中有一块硬币飞向了空中,不断翻滚着,又有一把手枪的装弹鼓轮在旋转,五个眼空的,一个眼里装一颗子弹。锁着?没有锁着? 太阳下山了,白天最后的余晖化作西方地平线上的一道白线。 它看起来还没有公路中间的白线粗,而这一道白线也会很快消失。蟋蟀在汽车道右边的高草里唱着歌,毫无脑子地发出欢乐而乏味的声音。 库乔仍在谷仓里。 睡觉?她在想,吃东西? 这让她想起她带来了一些食物。她从前面两个座位中间匍匐着爬过去,拿到了斯诺比午餐盒和她自己的棕色袋子。她的保温瓶已经滚到了后面,大概是车上山时颠下去的。她不得不把自己的身体伸直,衬衫也开了,这才用手指钩到了它。泰德正在打瞌睡,她弄出的声音把他搅醒了。他立即叫了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骇,这让她更恨那条狗。 “妈咪?妈咪?你在——” “只是拿点吃的,”她安慰他,“我在拿我的保温瓶——明白了吗?” “懊。”他靠回座位,又把拇指放进嘴里。 她在耳边轻轻地摇了摇了大保温瓶,以为会听见刺耳的碎玻璃碴的磨擦声。但里面只有牛奶晃动的声音。总算还有些东西。 “泰德,想吃吗?” “我想打个盹。”他含着拇指说,没有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