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她觉得自己也像一个气球,在空中漫无目的地四处飘荡。但是她的理智非常明确地告诉她,这是公平的。她是一个谋杀者。她犯了十戒中最十恶不赦的戒律,注定要下地狱。夜里躺在床上,她就想着这些。整个房间在昏暗的灯光下本身就像一个梦。过去的一幕幕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门廊上的人们拼命扑打着头上的火焰;汽车一辆接一辆起火爆炸;燃烧的鸡群在空中飞舞。还有那东西烧焦的糊味,她的特迪熊烧焦的糊味。(而她却曾经喜欢这样。)这就是祸根。她这样做得越多就越喜欢它;她这样做得越多就越能感觉它的力量,像一个活生生的东西,越来越强大。仿佛塔尖在下。倒立着的金字塔,越往上便越强大。你做得越多,就越难停下.一旦停下,你会感到痛苦。“(而且这样做使她兴奋。)她不会再做这件事了。即使死在这里,她也不再这样做了:她甚至希望死在这儿。毕竟死在梦里并不可怕。惟一有印象的两张脸是豪克斯坦勒大夫和那个每天来打扫房间的勤杂工的。恰莉曾经问过他是否有必要每天来一次,因为她并不脏。约翰——这就是他的名字——从他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又脏又皱的小本子,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只廉价的圆珠笔。他说:“那是我的工作,孩子。”但在纸上他写到:因为他们是一堆臭狗屎。她几乎笑了出来。但一想到头发起火,闻起来像她的特迪熊的那些人,她及时地止住了。笑出来是危险的,所以她只是装做没看见那张条或根本没有理解。勤杂工的脸被毁得一塌糊涂,还戴着眼罩。她为他感到难过,有一次几乎问起他那是怎么回事——是车祸还是别的什么——但那会比因他的纸条发笑更危险。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的每一根神经都这样告诉她。他的脸看起来虽然可怖,但他本人似乎非常可亲。再说他的“脸并不比哈里森的查基·艾伯哈特更可怕。查基三岁时,他妈妈在烤土豆,他把整个锅都倒在了自己身上,几乎被烫死。后来,别的孩子有时会叫他查基汉堡或查基人型怪,这时查基就会伤心地哭起来。这真残忍。那些孩子似乎不懂像这样的事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孩子身上。在三岁的时候,没有谁会很聪明。约翰毁了容的脸并没有吓倒她。是豪克斯坦勒的脸吓坏了她。豪克斯但勒大夫的脸与常人并无二样,但那双眼睛却与众不同。他的眼睛比那个“母亲似的伴侣”更加可怕。他总是用它们来窥探你。豪克斯坦勒想让她点火。他已经求了一次又一次。他把她带到一间屋子,有时那儿会有一堆旧报纸,有时是些盛满油的玻璃盘子或其它的东西。但所有的问题,所有假装的同情最后都归结为一点:恰莉,把它点着。豪克斯但勒让她害怕。她感到他有各式各样的手段。强迫她点火。但她不会那样做的,除非她被吓坏了。豪克斯但勒会不择一切手段,他会无所顾忌地强迫她。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把豪克斯但勒点燃了。醒来时,她不得不把手塞在嘴里以压住自己恐怖的大叫。一天,为了推迟那个无休止的要求,她问她何时能见到父亲。这个问题她已经想了很长时间,但一直没问,因为她知道答案是什么,但这天,她心灰意懒,精神极度疲惫,于是这句话便溜了出来。……洽莉调我想你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豪克斯但勒说。他指着小屋里桌子上钢盘里的木屑,“如果你点燃它们,我立刻带你去见你的父亲。两分钟后你就会和他在一起。”在那双冷酷、审视的眼睛下,他的大嘴咧了开来,“怎么样?”“给我一根火柴,”恰莉说着感到她的眼泪要掉下来了,“我会点燃它们。”“你只要用你的大脑就可以点燃它。你明白。”“不,我不能。就是能,我也不会这样做。这是不对的。”豪克斯坦勒遗憾地看着她,他的笑不再那么开心了:“恰莉,为什么这样伤害自己,你不想见你父亲吗?可是他很希望见到你。他让我告诉你他一切都好。”她哭了,哭得很厉害,哭了很长时间。因为她确实想见他,每时每刻她都在怀念他:都在渴望他双臂的搂抱。豪克斯但勒看着她哭着,脸上毫无同情,歉意或慈爱,只有仔细地审视和算计。嗅,她真恨他。那已是三个星期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她固执地不再提起父亲,虽然豪克斯坦勒总是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告诉她说父亲;良伤心,说他认为点火是正确的。而最坏的是她父亲告诉豪克斯坦勒说他认为恰莉已不再爱他了。她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灰白的脸,听着吸尘器均匀的嗡嗡声。清扫完地毯,他会给她换床单,然后再打扫一下,之后他就该走了。突然她不想让他走,她想听他讲话。起初,她总是躲在洗澡间里直到他离开。有一次他关上吸尘器后,敲了敲洗澡间的门,焦急地问:“孩子,你怎么了,你没生病吧?”他的声音那么和蔼——而和蔼。真诚的慈爱在这里是如此难能可贵——她不得不勉强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冷静,因为她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是的……我很好。”她等待着,想看看他是否也像其他人那样打算继续深入,企图进入她的内心。但他只是走了开去又打开了吸尘器。她的心里反而有些失望。又有一次,她走出浴室时他正在洗地板。他头也不抬地说:“小心地板滑,孩子,别把胳膊摔断了。”他就说了这几个字,但她再一次差点惊讶得掉下眼泪来——这样的关心,简单而淳朴决非是有意的。后来,她走出浴室的次数越来越多,看着他……听他说话。有时他会问她一些问题,但这些问题从来不让她害怕。绝大多数时候她仍然不会回答,但只是因为这是她的一贯原则。但这并未阻止约翰,他还会接着对她说下去。他会谈他的保龄球,他的狗;谈他的电视怎么坏了,他把它修好要等几个星期,因为他们对那些小管子要价太高。她猜想他肯定是独身一人。有这样一张脸,他大概不会有妻子或情人。她喜欢听他说话,因为这就像是通往外面世界的一个秘密通道。他的嗓音低沉,音乐般悦耳,有时会带着些疑问。但他从不像豪克斯但勒那样尖锐地盘间。他看起来并不需要恰莉回答。她从马桶上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这时,灯灭了。她一只手扶在门把手上站在那儿,歪着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首先感到这又是一个圈套。门外,吸尘器的嗡鸣声渐渐平息下来。接着,约翰的声音说道:“天哪,怎么回事?”这时,灯又亮了。恰莉站在那里没动。吸尘器再次转了起来。一阵脚步声来到了门边,约翰说:“刚才灯是不是灭了一会儿?”“是的。”“我想大概是因为暴风雨吧。”“什么暴风雨?”“我来上班的时候好像要有暴风雨。天上云很厚。”好像要有暴风雨。外面。恰莉真希望也能出去看看那乌云,闻闻夏日暴风雨前空气那有趣的味道。湿滤滤的,有一种雨的味道,一切看上去都那么一灯又灭了。吸尘器停下了。黑暗笼罩了一切。她与世界的惟一联系就是放在门把手上的那只手。她开始若有所思地用舌头敲击着上鄂。“孩子?”她没有回答。这是一个圈套吗?他曾经说过要有一场暴风雨。她也相信是这样。她相信约翰。令人非常惊讶和不安的是经过了所有这些磨难之后,她仍然会相信别人告诉她的话。“孩子?”他又喊了一次。这次他的声音有些……害怕。恰莉在黑暗中刚刚开始感到有些害怕,这时听到他不安的声音反而变得平静了些……“约翰,你怎么了尸她打开门,两手在前面摸索着。她并没有走出门去,因为怕被那吸尘器绊倒。“出什么事了?”现在他的声音已显得有些惊恐。这把她吓坏了。“灯光呢尸“它们灭了。”她回答说,“你说过……暴风雨……”“我受不了这黑暗。”他说。他的声音含着恐惧和一些歉意。“你不明白。我不能……我得出去……”她听见他跌跌撞撞跑过起居室。忽然,他猛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好像是咖啡桌。他疼得叫了起来,这让恰莉更害怕了。“约翰?约翰!你怎么样?”“我得出去!”他大喊,“让他们放我出去,孩子!”“你怎么了?”有一阵子,他并没有回答。当她听到一阵低沉。梗咽的声音时才明白他原来是在哭泣。“帮帮我。”他再次说道。恰莉站在浴室门口,有些不知所措。她的恐惧一部分化为了同情,但仍有一部分保持着怀疑——坚定而明确的怀疑。“帮帮我,谁来帮帮我。”他低声呻吟道。声音很低,似乎他不愿让任何人听见或注意到。这使她做出了选择。她慢慢穿过屋子向他走去,她的手在他的面前伸了出来。8雨鸟听到她走近,忍不住狞笑起来——他用手掩住了自己冷酷。无情的笑容,以防灯在这时突然亮起来。“约翰?”狞笑下,他做出一种压抑着痛苦的声音,‘“我很抱歉,孩子。我只是……是因为这黑暗。我不能忍受黑暗。这就像我被抓住以后他们关我的地方。“谁关你?”“越南共产党。”她更近了。笑容离开了雨乌的脸,他开始进入角色。你非常害怕。你害怕是因为共产党的地雷炸掉你的大半个脸后,他们把你关在了一个地牢里……他们一直把你关在那儿……而现在你希望能有一个朋友。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个很自然的角色。她只要让她相信在这个意想不到的情况下,他极度的激动只是因为极度的恐惧,那他就算成功了。而他确实也是害怕的一一害怕失败。相比之下,从树上用浸有奥瑞森的飞缥射击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的游戏。她的直觉异常地敏锐.雨鸟能够感觉到自己已紧张得大汗淋漓。“谁是越南共产党?”恰莉问道。她现在已离得很近了。她的手轻轻抚过雨乌的脸。他一把抓住它,紧紧握在手里。恰莉紧张地喘着气。“嘿,别害怕。”他说,“这只是……”“你……疼,你把我弄疼了。”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声音。她也很害怕——害怕黑暗、害怕他……但还有替他担心的焦虑。他希望让恰莉感觉到是一个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了她的手。“很抱歉,孩子。”他把手放松了一些,但并没有完全放开,“你能坐在我旁边吗?”“当然。”她坐了下来。而在她刚刚碰到地板的时候,雨鸟突然跳了起来——外面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冲着什么人大喊大叫。“让我们出去!”雨鸟马上叫了起来,“让我们出去!让我们出去!”“别这样。恰莉吓了一跳,劝说道,“我们没事儿……不是吗?”他的大脑——那架高速运转的机器——正在飞快地搜索着词:句。打腹稿。他警告自己不要期望大多。他已经把锥子放在了保险箱的边上,再想要别的就大贪心了。“是的;我想是的。”他说,“只是这黑暗,我有些受不了。我甚至连一根火柴都没有,他妈一哎,孩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脏话的。”“没关系。”恰莉说,“有时候我爸爸也会这样说。有一次我爸爸不小心砍了他的手,他说五。六次这句话。还有些别的。”这是她在雨鸟面前说的最长的一段话,比以前长多了,他们会马上来帮我们出去吗?”“不可能,只能等到来电以后。”他说。他听上去悲悲切切,但实际上心里却很愉快,“这些门都安装着电子锁。停电的时候会锁得严严实实,他们让你住在这个小房子里,看起来很不错,但实际上你还不如蹲监狱。”“我知道,她平静地说。他仍然紧握着她的手,但对此恰莉似乎已不像刚才那样反感了,“但你不应该说出来。我想他们在听呢。”他们!雨鸟全身流过一阵胜利的喜悦。他隐约意识到在过去十年里他还从未这样激动过。他们!她说的是他们!他感到他的锥子在恰莉·麦克吉这个箱子里插得更深了。他:情不自禁又握紧了她的手。“噢!”对不起,孩子。”他说着把手松开了,“我当然知道他们监听。但现在停电了,他们听不见了。噢,孩子,我不喜欢这样,我得出去。我必须离开这儿!”他开始发抖。“谁是越南共产党?”“你不知道?是的,我想你还大小。是那场战争,孩子。在越南的那场战争。共产党是坏人。他们躲在丛林里,穿着黑衣服。你听说过越南战争,对吧?”恰莉知道一点……但不很清楚。“那天我们在巡逻,撞到了埋伏圈。”他说,这些都是真话。但从这开始,约翰·雨鸟就跟真话分手道别了。没必要告诉她真相,扰乱她的小脑瓜:那天,他们由于吸食毒品已个个变得飘飘然;那个从西点军校毕业。疯疯癫癫的上尉更是毫不例外。雨鸟曾亲眼看见这位上尉用一支半自动步枪射杀了一个怀孕的妇女,那已六个月大的胎儿被刺刀血肉模糊地挑了出来。后来,‘这疯子告诉他们这就叫“西点军校流产手术”。那天,他们就是这样神智不清地走在回基地的路上。他们确实遇到了埋伏,只不过那设埋伏的竟是另外一群吸毒更甚的美国兵。结果四个人被炸飞了。雨鸟觉得没必要告诉她这些,更没必要告诉她毁掉他半张脸的那颗克莱莫地雷竟是马里兰州的一家兵工厂制造的。“我们逃出来的只有六个人。我们拼命地逃跑。我们一直跑过丛林,我想我走错路了。哪条是对的?哪条是锗的?在那场疯狂的战争里你根本不知道哪条路是正确的,因为那里根本就没有真正的道路可言。我和别人走散了。当我还在努力寻找回去的路时,一颗地雷在我脚下炸开了。后来我的脸就变成了这样。”“真遗憾。”恰莉说。“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落在他们手中。”雨鸟说到这里便开始了完全的虚构,“要是我不回答他们的问题,就得不到任何治疗。”而事实上他马上就住进了西贡的一家军队医院。现在他必须谨慎。如果谨慎的话他可以成功地达到目的;他能感觉到这一点。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茫然和苦涩:“问题,没完役了的问题。他们想知道部队的……动向……供给……轻步兵配制……所有的一切。他们从不放过我。他们总是在问我。”“是的,是这样的。”恰莉热切地说。雨乌心里高兴极了。“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不过是个小兵,一点儿秘密都不知道。但他们不相信我。我的脸……疼·:……我跪在地上向他们要一点吗啡……他们说等到……等到我说了之后就可以得到吗啡,等我说了之后……就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疗。”现在是恰莉的手握得越来越紧了。她想起了豪克斯但勒冰冷的灰眼睛,和那盛着刨木花的铁盘子。我想你知道答案……只要你把它点燃,我马上带你去见你的父亲,两分钟之内你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恰莉对这个半张脸被毁容的成年人,这个害怕黑暗的成年人感到了深切的同情。她觉得自己能理解他所经历过的一切。她明白他的痛苦。在无边的黑暗中,她开始为他默默地哭泣。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为自己而哭泣……过去五个月里没有流出的泪现在喷涌而出。它们是悲伤和愤怒的泪水——为约翰·雨鸟。为父亲,为母亲,也为她自己而流。雨鸟雷达一样灵敏的耳朵并没有放过恰莉无声的哭泣。他强忍住又一次微笑。啊,好极了,现在他的锥子已经放得很深了。保险箱有很容易就打开的,也有很难打开的,但决没有打不开的。“他们不相信我。最后他们把我扔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牢。也许你会把它叫做……一个小房间,四周都是土墙,上面露着树根……偶尔会有一线阳光从九英尺高的地方射进来。他们的司令官——我想他是的——进来问我是否打算开口。他说我就像一条鱼一样,已经变白了;说我的脸上开始生坏疽,它会进到脑子。里,把脑子腐蚀掉,然后我就会发疯、死掉。他问我想不想离开这黑暗,出去见见阳光。我求他……我恳求他……我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可他们笑着把洞口用板子盖上,又用土压住了。我就像被活埋了一样。那黑暗……就像现在……”他的声音哏咽了。恰莉紧紧抓住他的手,告诉他自己就在他旁边。“房间一边的墙壁上有一条七英尺长的狭窄通道。我不得不爬到通道的尽头去……你知道。里面的空气糟透了,我一直在想自己有一天得给憋死,得让自己的粪便熏死——”他呻吟起来,“对不起。我不该把这些告诉一个孩子。”“没关系。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些,你尽管说好了。”他假意推让一番后,决定还是再往下说一些。“直到后来他们交换俘虏把我放回来,我在那儿一共呆了五个月。”“你那时吃什么?”“他们扔下来的已经发臭的大米饭。有时吃蜘蛛。活蜘蛛。非常大的蜘蛛,我想是长在树上的那种。我在黑暗中追捕它们,把它们杀了然后吃掉。”“噢,天哪!”“他们使我变成了一只野兽。”他说后停顿了一会儿,只是粗重地喘息着,“你看上去情况比我强,孩子,但实质上并无多大区别。都不过是宠子里的耗子。你觉得会很快来电吗?”她过了很长时间没有回答。雨鸟有些害怕自己说得太多了。可这时恰莉说道:“没关系。我们两个在一起。”“好吧。”说完,他又急急忙忙地补充道:“你不会告诉他们,是不是?他们知道会杀了我的。我需要这份工作。如果你是我的话,你也会这样的。”“不,我不会说的。”他感到他的锥子已平滑地进入了一个更深的凹痕。现在他们之间终于共有一个秘密了。现在她在他的手心里了。在黑暗里,他想着如果用手掐住她的脖子该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当然,这才是他眼中的最终目标——不是他们愚蠢的实验或游戏。先是她的死……然后也许是他自己的死。他喜欢她,真的喜欢她。他甚至还有可能爱上她。在他送她到另一个世界去的那一刹那,他会专注地凝视她的双眼。如果他能够在她的眼睛里找到他寻求已久的信号,他也许会随她而去。是的,也许他们会一起进入那真正的黑暗。锁着的门外,喧闹的嘈杂声时远时近,忽来忽去。雨鸟再振精神,准备乘胜追击。安迪并不知道他们没有来放他出去是因为停电门自动锁上了。他在极度惊恐带来的半昏迷状态下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相信这地方已经处于一片火海之中,并以为自己已闻到了烟的味道。外面,暴风雨已渐渐平息,午后的阳光正渐渐地向傍晚的昏黄走去。突然,恰莉的脸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仿佛她就站在他面前。(她有危险恰莉有危险!)这是他的直觉,是离开泰士摩池塘以后的第一次。他本以为它与自己的特异功能一起消失了,但现在看来显然没有,因为他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直觉——即使是维奇被害的那一天。这是否意味着他的特异功能也并未丧失?它根本没有消失,而只是藏了起来?(恰莉有危险!)是什么危险?他不知道,但这念头,这恐惧,使恰莉的脸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的黑暗中。而她的脸,她圆睁的蓝眼睛和金黄的头发同时给他带来了深深的内疚……不,即使内疚也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感受;他感到的是惊骇。灯灭以后,他惶恐得几乎疯狂,而这惶恐完全是为了他自己。他从未想到恰莉也一样会在黑暗中。不,他们会把她带出去的;也许他们早已把她弄出去了。他们需要恰莉,恰莉是他们的金钥匙。这分析很有道理,但他仍然肯定恰莉遇到了巨大的麻烦。这担忧使他感到呼吸困难。对恰莉的担心冲淡了他自己的恐慌,至少使它变得不再那么可怕。他终于平静下来,恢复了理智。他意识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自己坐在一滩姜汁啤酒中,他的裤子全湿了,粘乎乎贴在腿上,这让他觉得非常恶心。动起来。运动是救治恐惧的良药。他跪起身来,摸到了那个已经倒空了的啤酒罐子,把它扔到一边。罐子顺着地板丁零当啷地滚了开去。他仍觉得很渴,便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啤酒。池把拉环打开,把它扔进罐子里就开始喝了起来。不小心拉环溜进了嘴里,他毫不在意地把它吐了出来。他并没有去想仅仅几分钟以前,他还会因此而吓得魂飞魄散。他一手抉在墙上,摸索着走出厨房。现在周围一片寂静,只是偶尔远处会传来一声喊叫,但这已不再会引起他的不安或恐慌。烟味完全是幻觉;空气有点不新鲜,但那只是因为停电通风机都停了。安迪没有进起居室,而是向左转、回到了他的卧室。他上了床,把啤酒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把湿衣服脱了下来。十分钟后,他换上了干净衣服,感觉好多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做这些事并不怎么麻烦。可刚停电时,穿过起居室就像穿越迷宫一样艰险。(恰莉——她出了什么事?)但他的预感并没有告诉他恰莉已经出了事,而是说有危险正在逼近她。如果他能见到恰莉问问她——在黑暗中,他苦涩地笑了。是啊,如果能见到恰莉。可这跟希望太阳从西边出来又有什么区别呢?有一刹那,他已完全停止了思考。但紧接着大脑又转动起来——只是更加沉着,也不再无奈。就像希望那些生意人树立信心与勇气。就像希望那些肥胖的家庭妇女瘦下来。就像希望那个绑架恰莉的特工眼睛瞎掉。就像希望收回自己的特异功能。北的手下意识地不断地拉扯。揉弄着床单。他无法奢求重新获得特异功能,它已经离开了他,他已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运用它。它已消失了。(是吗?)忽然,他对这点不太肯定了。他的一部分——内心深处的一部分——已经拒绝接受大脑自暴自弃的指令。它已决定决不放有他坐在那里继续抚摩着床单。这是真的吗?还是一个突如其来。未经证实的预感所带来的幻想呢?也许这预感本身和他闻到的烟味一样,仅仅是因为焦虑而产生的幻觉。他无法检验这预感;而且这里也没人可以用乘“推动”。他喝了一口啤酒。即使他的特异功能已经恢复,他也知道这并不是一剂万用药。他倒下之前可以对三。四个人发功,也许他可以看到恰莉,可他根本没有机会使他们逃走。他所能做到的只不过是使自己发功直至脑出血从而一命呜乎(想到这里,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向脸上以前感觉麻木的地方)。还有他们给他的氯丙唉药片。他知道,因为停电而没有吃到药是使他惊慌失措的重要原因。即使是现在,在他已经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的时候,他也依旧渴望氯丙嚎带来的宁静和惬意。开始他们在让他做实验时,会让他停药达两天之久。结果却是他长时间的焦躁不安和难以徘遣的情绪低落……而就他所知,他那时的药瘾还远不及现在严重。“面对现实吧,你已成了个瘾君子。”他低声自语。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他知道有像对尼古丁或海洛因这类毒品的生理上的依赖,这些毒品会引起中央神经系统的变化。但此外还有心理上的依赖。在大学教书时,他曾经与一个叫比尔·瓦雷斯的人共事。这人如果一天不喝三。四杯可乐的话,就会变得非常焦躁不安。而他的大学同学昆西则是一个迷恋马铃薯片成性的家伙——并且还固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牌子汉提·当提,他说别的牌子都不能使他满意,安迪觉得这些大概都可以划归为心理上痛一类。他不知道自己对药物的依赖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土的;他只知道他需要它。非常需要它。坐在这儿想着白盘于里的蓝药片就会使他心痒难耐。他不知道是因为他们认为他不服药就无法坚持那么久,还是因为他们仅仅是在按照实验程序办事,反正他们已经不再让他在实验前的48小时前停止眼药了。于是他就面对了一个简单。残酷而又无法解决的矛盾:如果他服用氯丙嚏的话,他就无法发挥自己的特异功能;但他又没有足够的意志去抵制它的诱惑(当然,如果他们发现他在拒绝服药的话,那他们可就又有一堆麻烦事了,难道不是吗)。当这一切结束后,他们会再给他一个小碟子,上面放着蓝色的药片。而他会听话地服下它,渐渐地,他又会回到停电前那种淡漠而麻木的状态中去。现在这一切只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插曲。他很快就会继续傻笑着观看《PTL俱乐部)和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电影;继续不断地从那总是满满的冰箱里拿出过多的食物;继续发胖(恰莉,恰莉有危险,她有很多麻烦,有人要伤害她。)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根本无能为力。即使他真的可以做些什么,即使他真的可以使他们从这里边出去,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对于恰莉的未来,他依旧和以前一样束手无策。他倒在床上,脑海里仍然索绕着自己药物上瘤这个棘手的问题。眼下找不到解决办法,于是他的思绪又飘向了过去。他看到自己和恰莉一一个穿着皱巴巴的灯心绒夹克的男人和一个穿着绿衣红裤的小女孩——在纽约第三大街上以一种梦魔中的慢镜头动作拼命逃跑;他看见恰莉从公用电话亭拿到硬币后,她紧张而又灰暗的脸和上面惊恐、悔恨的泪水……她弄到了钱,还把一个士兵的鞋给点着了。他的思绪飘得更远,回到了宾西法尼亚波特城他开办的那个减肥训练班和愁苦的格尼太太。那天,穿着一身绿衣服的格尼太太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把他们精心措辞的广告词当作了自己的救命稻草。而那广告词还是恰莉的主意:你的体重一定会下降,不然我们为你付以后六个月的伙食费。格尼太大在1950到1957年之间,为她当卡车调度员的丈夫一共生了四个孩子。现在这些孩子都已长大,非常厌恶她;她丈夫也厌恶她。他现在喜欢上了另一个女人。她能够理解他。因为斯但·格尼现在还是一个五十五岁的。充满活力与魅力的男人;而她在几个孩子从学校毕业期间,体重已经长了160磅了,从结婚时的140磅变为了现在的300磅。她丝毫不抱任何希望地走进安迪的办公室,宽大的臀部就像一个银行总裁的办公桌。她低下头从钱包里掏支票时,她的三个下巴变成了六个。他把她和另外三个胖女人分在一组。”她们要进行体育锻炼,采取适当的减肥食谱.这些都是安迪从公共图书馆里查到的;有时他们还会聊聊天,他管这叫“咨询”一一然后他会不时对他们进行一次中等强度的“推动”。格尼太太从300磅减到了280磅,接着又到了270磅。她既害怕又高兴地承认她不再想吃得那么多了。现在看来吃那么多真的让自己很不舒服。以前,她总是在冰箱里储存一盒又一盒地零食(比如面包盒里的坚果和冷冻室里的奶酪)等着晚上看电视时吃,而现在她不再这样做了。听起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是……她确实忘了它们在那儿。她以前总是听说减肥时,你脑子里所想的只有零食。但是就她来说,情况显然不是这样。组里其他三个女人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安迪只是在后面站着,观察着她们。他对她们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近乎父爱的感情。她们四个人对各自如此相似的经历感到吃惊而高兴。以前看起来那么难以忍受的痛苦的调节锻炼,现在变得几乎是令人愉快的了。接着她们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要散步的冲动。她们都觉得如果整整一天都不曾进行散步活动的话,她们就会感到焦躁不安。极不舒服。格尼太大承认她养成了每天走到市中心再走回来的习惯。虽然这段路来回要有两英里长。以前,她总是乘公共汽车,因为车站就在她家门口。有一天,她的大腿疼得太厉害了,所以她只好上了公共汽车。但这使她觉得十分不舒服,很难受,于是在第二站她就下了车。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感觉。她们为此对安迪·麦克吉感激涕零。第三个疗程以后,格尼太太已经减到了250磅。当六个星期的治疗结束后,她的体重已经下降到了225磅。她说她丈夫对此万分惊讶,因为她过去曾参加过无数的减肥节目。尝试过无数的减肥食谱,但从没有任何疗效。他建议她去看看医生,因为他担心她可能得了癌症。他不相信通过自然疗法在六个星期内居然可以减掉75磅。她给他看自己的手。为把衣服改小,那上面已被针线磨起了硬茧。然后她猛地将他抱在胸前(差点折断了他的脊柱),伏在他肩头放声大哭。他的女学生经常回来,就像他在大学里的男学生至少回来一次一样。她们有的是来说谢谢,有的纯粹是来炫耀她们的成功——瞧,学生超过了老师……安迪对她们的自以为是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但格尼太太是属于那种来说谢谢的。当安迪在波特城开始不安地感到有人在监视他之前十天左右,她还来对他表示无尽的感谢。而那个月底,他就去了纽约。格尼太太仍然是一个胖女人。你只有在她减肥之前见过她,才会发现她的变化有多大——就像杂志广告上的对比照片一样。她最后一次来的时候,体重已降到了195磅。但是她的实际体重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她的体重将以每星期6磅的速度稳定下降,上下不超过2磅,她的体重将会以这样的速度稳定地降到130磅左右,上下不会超过10磅而且并无染上可以致人于死地的厌食症的危险。安迪需要钱,但他不会为此而让任何人丧命。格尼太大告诉安迪,她和孩子的关系已变得融洽,与丈夫的关系也正在改善。她宣布“你做的一切会使你成为国宝”。安迪笑着感谢了她。但现在,当他睡意朦胧地躺在黑暗中时,他不禁想:他和恰莉不正是被宣布为国宝了吗?毕竟,·具有特异功能并不完全是件坏事。如果它能帮助像格尼大太这样的人,那它还是有用的。“他笑了。安迪笑着睡着了。2他后来再也记不清梦细节了。他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在迷宫似的昏暗的走廊里,他徒劳地打开一扇扇空房间的门,再无奈地把它们关上。有些房子里散乱地堆着一些废纸团;还有一间屋子里有一台打翻了台灯和一张掉在地上的画。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关在了一幢大楼里,而其他人早已撤离了。安迪终于在一间屋子里发现了他要我的东西。那是……什么:一个盒子?一个衣柜?不管是什么,它重极了。而且上面画着骷髅头和两根白骨,就像阁楼里装老鼠药的罐子上的图案。虽然它那么重(简直跟格尼太大一样沉),他还是把它举了起来。他可以感到全身的肌肉和肌腥都紧绷起来,但并不感到疼。当然不会疼,他想,.因为那是在梦里。以后你会为此付出代价。以后你会疼的。他把箱子抬出了那间屋子。他应该抬它到一个地方去,但他不知道那是哪儿——你看见的时候就会知道了。他的大脑告诉他。所以他抬着那不知是箱子还是衣柜的东西走过那没有尽头的长廊。箱子的重量压在身上,他的肌肉却丝毫不感到疼痛。但他的脖子已开始变得僵硬。头疼也开始了。思想是力量,他脑海里一个声音说道。这句话忽然变成了一首童谣,一个小姑娘在吟唱着它的旋律:思想是力量,它可以改变世界。思想是力量,它可以改变——现在所有的门看上去都像地铁的门一样,微微向外隆起;门上镶着大玻璃窗户;窗户的四个角都呈圆形的。透过其中三个门(如果那真的是门的话),他看到了令他迷惑不解的景象。在第一间屋子里瓦里斯大夫正在拉着一个巨大的手风琴。他看上去像个缓的黑马,冒火的眼睛不断地逼近,逼近哒,哒,哒……在他的意识完全清醒之前,他一定已经醒了很长时间了。四周漆黑一片,使他很难说清自己是清醒还是在睡梦中。几年前,他听说人们做过一个实验,把几只猴子放进一个可以搅乱它们各种感觉的环境中。现在,他能够理解这是为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没有任何具体的外界刺激——“噢,天啊。”坐起来时,他的头产生了一阵难以忍受的巨痛。他用手捧着脑袋来回摇晃着。渐渐地,头疼减弱了些。没有任何具体的外界刺激除了这该死的头疼。我睡觉的姿势一定不对。我一定是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