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米切尔·恩德-6

阿特雷耀沉默着。他连一个问题也想不出来。他瞠目结舌地望着童女皇。  “我看见他了,”她继续说,“他也看见我了。”  “什么时候?”阿特雷耀想知道。  “刚才。当你走进来的时候。你把他带来了。”  阿特雷耀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  “他在哪儿呢?这儿只有我和你,我看不见其他人。”  “噢,还有一些东西你也看不见,”她答道,“但是,你可以相信我。他还不在我们的世界里。但是这两个世界已经近得可以互相看见了。在那闪电般的一刹那间,隔开我们的那堵薄薄的墙变得透明了。他马上就会完全进入我们的世界,用我的新名字呼唤我。这名字只能由他给我。然后,我就会恢复健康,幻想国也会因此而恢复健康的。”  童女皇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阿特雷耀吃力地坐起身来。他抬起目光望着她。她坐在垫子上,比他略微高一点。当阿特雷耀提问时,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这样的话,你早就知道了我要带给你的消息,早就知道了悲伤沼泽中老莫拉向我泄露的秘密以及南方神托所中神秘的声音乌玉拉拉向我揭示的真情——所有这一切你都已经知道了?”  “是的,”她说,“在我派你去作大寻求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这一切。”  阿特雷耀好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他忍不住了,脱口而出道:“你为什么要把我派出去,你期望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答道:“期望得到你所做的这一切!”  “我所做的……”阿特雷耀慢慢地重复着。在他眉宇之间形成了一道笔直的愤怒的褶皱。“如果确实如你所说的那样,那么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你把我派去作大寻求,这是多余的。我听说,你的决定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经常是难以理解的。可能是这样的。但是,当我经历了所有这一切之后,我很难耐心地去接受这么一个事实:原来这只是你和我开的一个玩笑。”  童女皇的眼神变得极其严肃起来。  “阿特雷耀,我并没有允许自己和你开玩笑,”她说,“我很明白我欠了你的情。你所经受的这一切都是必要的。我派你去作大寻求——并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带回消息,而是因为这是唯一用以呼唤我们救星的办法。他参与了你所经历的一切,他与你一起走过了这段漫长的道路。当你与伊格拉穆尔说话的时候,你曾在深渊边听到过他惊恐的叫声;当你站在魔镜门前面的时候,你看到过他的身影。你走进了他的相片,把他的相片带在身上,所以他跟随着你,因为他用你的眼睛看到了他自己。现在,他听到了我们之间所说的每一句话。他知道,我们在说他,我们在等他、期待着他。现在,他也许明白了。你,阿特雷耀所经历的千辛万苦都是为了他,整个幻想国在呼唤他!”  阿特雷耀的目光仍然非常阴郁,但他眉宇间那道愤怒的褶皱逐渐地消失了。  “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深渊边上的喊叫声和魔镜中的肖像——或许,这一切也是由你事先安排好的?”  童女皇举起奥琳,当她把它戴在脖子上的时候她答道:  “你不是一直佩戴着光泽吗?难道你不知道,这样的话我就—直在你的身边?”  “没有一直,”阿特雷耀答道,“我曾经把它丢失过。”  “是的,”她说,“这期间你确实是孤独一人。告诉我在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情!”  阿特雷耀讲述了他所经历的事情。  “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变成灰色的了,”童女皇说。“你离虚无太近了。”  “狼人格莫尔克说,”阿特雷耀想知道,“在幻想国里被毁灭的生物到人类世界会变成谎言,这是不是真的呢?”  “是的,是真的,”童女皇答道,她那金色的眼睛变得暗淡了,“一切谎言都曾经是幻想国的生物。它们是用同样的材料构成的——但是它们失去了其真正的本性,变得面目全非了。可是,格莫尔克告诉你的那些话,只说对了一半。可无法期待一个不伦不类的生物说出点其他什么东西。”  “可以通过两条路来逾越幻想国和人类世界的界线,一条是正确的,一条是错误的。如果用这种令人恐怖的方式将幻想国的生物硬拉到那儿去,那就是错误的道路。如果人类的孩子到我们这儿来,这就是正确之路。只有到过我们这儿的人,才能经历只有在我们这儿才能经历的事物。这些经历使他们发生变化,当他们重又回到他们的世界时,他们的眼睛会变得更亮,因为他们看见过你们本来的面目,他们会用变化了的目光去看他们自己的世界和他们的同胞。如果说,他们先前只看到那些日常琐事的话,那么他们便突然会发现奇迹和秘密。所以他们喜欢到幻想国来。我们的世界会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富有,更加昌盛,这样他们世界里的谎言就会减少,他们的世界会变得更加完美。正如我们两个世界可以互相破坏那样,它们也能互相使对方变得健康起来。”  阿特雷耀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道:  “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  “这两个世界所遭受的不幸,”童女皇答道,“有两个原因。所有的东西都会走向它的反面:使人明目的东西,也会使人盲目;能创造出新东西的力量,也能导致毁灭。只有人类的孩子才能拯救这一切。一个人类的孩子,只要那么一个,必须到这儿来,给我起一个新的名字。他会来的。”  阿特雷耀沉默了。  “阿特雷耀,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必须托付你去做那么多的事情了吧?”童女皇问,“只有通过一个很长的历险、奇迹和危险的故事,你才能把我们的救星带到我这儿来。这是你的故事。”  阿特雷耀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他终于点了点头。  “现在我明白了,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我感谢你选择了我。请原谅我的愤怒。”  “你并不知道这一切,”她温柔地答道,“这也是必须的。”  阿特雷耀又点了点头。沉默了那么一会儿,他说:  “我很累。”  “你已经做了很多事情了,阿特雷耀,”她答道,“你想休息吗?”  “现在还不想。在这之前我想先经历我这个故事的圆满结局。如果一切像你所说的那样,如果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的话——那么为什么那个救星还不到这儿来?他还在等什么?”  “是啊,”童女皇轻声地说,“他还在等什么呢?”  巴斯蒂安感到,他的双手因为激动而潮湿了。  “我不能来,”他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也许我想出来的那个名字根本就不对。”  “我还可以向你提问吗?”阿特雷耀又开始了谈话。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只有得到一个新名字之后才能健康起来?”  “只有正确的名字才能赋予一切生物和事物以真实性。”她说,“错误的名字会使一切变得不真实。这就是谎言所致的。”  “也许,我们的救星还不知道他应该给你的那个正确的名字。”  “不,”她答道,“他知道这个名字。”  他们俩坐在那儿又陷入了沉默。  “是的,”巴斯蒂安说,“我知道这个名字。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马上就知道了它。但是,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阿特雷耀抬起目光。  “也许他想来,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什么也不需要做,”童女皇答道,“只要用我的新名字叫我,这个名字只有他知道。这就行了。”  巴斯蒂安的心开始狂跳。他是否应该就这么试一下?但是如果不成功呢?假如他完全搞错了呢?如果他搞错了呢?  如果他们俩所谈论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救星呢?他怎么能知道,他们说的就是他呢?  “我问我自己,”阿特雷耀终于又开口说话,“是不是有可能他一直还不明白,我们说的就是他,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不,”童女皇说,“在得到那么多的信号之后,他不会这么笨的。”  “我就这么试一下!”巴斯蒂安说。但是他就是说不出口。  万一真的成功了呢?那么他就要到幻想国去了。但是怎么去呢?也许他也得听凭别人把他变成另外的模样。他会变成什么模样呢?也许会很疼,也许他会失去知觉?他究竟是否真的想去幻想国?他想到阿特雷耀和童女皇那儿去,但是他根本就不想到那些怪兽那儿去,那儿有许多这样的怪兽。  “也许,”阿特雷耀说,“他缺乏勇气?”  “勇气?”童女皇问道,“说出我的名字需要勇气吗?”  “那么,”阿特雷耀说,“我只知道还有一个能够阻止他的原因。”  “什么原因?”  阿特雷耀犹豫了一下才说出了这个原因:  “他根本就不愿意来这儿,他并不重视你和幻想国。我们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童女皇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阿特雷耀。  “不!不!”巴斯蒂安大声喊道,“你们不能这么想!肯定不是这样的!请别、别这么想我!你们听不到我说的话吗?不是这样的,阿特雷耀。”  “他答应我来的,”童女皇说,“我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来。”  “是的,是这样的,”巴斯蒂安大声说,“我马上就来,只是我还得把所有的事情仔细地考虑一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阿特雷耀低下头去,他们俩又沉默地等待了很久。救星还是没有出现,甚至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至少想让他们注意到他的存在。  巴斯蒂安想象着,如果他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话会怎么样——他那么胖,罗圈腿,苍白的脸。他会在童女皇的脸上看到她的失望,假如她对他说:  “你到这儿来干吗?”  阿特雷耀也许甚至会大笑。  想到这儿,巴斯蒂安的睑顿时羞得通红。他们当然是在等待着一个英雄,一个王子或其他什么人。他不能出现在他们面前。这绝对不可能。他可以忍受一切,可就是不能忍受这个。  当童女皇终于抬起她的目光时,她脸上的表情变了。阿特雷耀几乎被她那伟大而又严峻的眼神吓了一跳。他知道他在哪儿已经看到过了这一表情:在斯芬克斯那儿。  “我只有一个办法了,”她说,“但是我很不愿意使用这一办法。我希望他不要逼我走这一步。”  “什么办法?”阿特雷耀轻声地问。  “无论他是否知道——他已经属于讲不完的故事了。现在他已经不可以也不能够再退回去了。他已经对我许下了诺言,他必须遵守这一诺言。不过,光靠我一个人还不行。”  “在整个幻想国中,”阿特雷耀大声地说,“还有谁能够办到你所办不到的事情呢?”  “还有一个人,如果这个人愿意的话,”她答道,“移动山上的老头。”  阿特雷耀极其惊愕地望着童女皇。  “移动山上的老头?”他重复道,并强调着每一个字。“你是说,确实有这么一个老头?”  “难道你对此感到怀疑?”  “如果很小的小孩不听话、不乖的话,我们帐篷营地里的老人们就会给他们讲有关移动山上的老头的故事。老人们说,老头会把你所做的和所忽略的一切,甚至连你想的、感觉到的都写在他的书里,然后,这些东西将根据其情况而异作为美好的故事或丑陋的故事而永远被记录在案。当我还小的时候,我也相信这个故事,后来我想,这只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无稽之谈。”  “谁知道,”她微笑着说,“这无稽之谈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你知道他,”阿特雷耀探究地问道,“你见过他吗?”  她摇了摇头。  “如果我找到他的话,那便是我们俩的第一次会晤。”  “我们那儿的老人们还说,”阿特雷耀继续说,“没有人能知道那老头的山在哪儿。他的出现总是出人意料,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又在那儿,只有出于偶然或出于命运的安排才能遇到他。”  “是的。”童女皇答道,“移动山上的老头是可遇不可寻的。”  “对你来说也是这样吗?”阿特雷耀问。  “对我来说也是如此。”她说。  “如果你找不到他呢?”  “如果有他这么一个人的话,我就能找到他,”她带着神秘的微笑答道,“如果找到他的话,就有他这么一个人。”  阿特雷耀听不懂这一回答。他迟疑地问道:  “他是不是……和你—样的?”  “他和我—样,”她回答说,“可在所有的方面他都是我的反面。”  阿特雷耀清楚,以这样的方式他无法从她那儿了解到任何东西。此外,还有另外一个想法使他感到不安。  “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你病得很重,”他有点严厉地说:“你一个人无法走远路。我看到,所有的仆人和随从都离你而去。无论你走到哪儿,福虎和我都愿意伴随你,但是——说实话——我不知道福虎的力气是不是还够用。我的脚……你看到了,它已经不能载我走路了。”  “谢谢,阿特雷耀,”她答道,“感谢你勇敢、忠诚的提议。不过,我不想带你们一起去。只有一个人单独去才能找到移动山上的老头。福虎已经不在你离开它的地方了。它现在在一个地方,在那儿它所有的伤口都会痊愈,它的所有的力量又会重新恢复。阿特雷耀,你不久也将要到那个地方去。”  她用手指玩弄着奥琳。  “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你现在不用知道。你会在睡梦中到达那儿的。有一天你会认出你所到过的这个地方的。”  “如果我知道你随时都可能死去的话,”阿特雷耀大声说,他因为担忧而忘记了任何忌讳,“我怎么能睡得着觉呢?”  童女皇又一次轻声地笑了。  “我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孤单。我已经对你说了,有些东西你是看不见的。在我身边有七个神仙卫士,他们是属于我的,就像你的记忆、你勇敢和你的思想是属于你的一样。你既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他们,但是此时此刻他们都在我的身边。我要让他们中的三个留在你和福虎的身边照顾你们。我带走四个,他们将会陪伴我的。阿特雷耀,你可以无忧无虑地去睡觉了。”  童女皇刚说到这儿,在大寻求中积聚起来的所有的疲惫突然像—层深色的雾霭那样朝阿特雷耀涌来。可这并不是那种精疲力竭的沉重的疲惫,而是一种宁静的、平和的对睡觉的渴望。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想问金眼晴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不过这时候他感觉到,好像她用她的话把他心中所有的愿望都给抑制住了,唯一剩下的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想睡觉。他的眼睛闭了起来。他没有倒下去,他就这么坐着进入了黑暗之中。  钟楼上的钟敲了十一下。  阿特雷耀好像听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童女皇轻柔的声音。她发了一个命令,然后他感觉到自己被强有力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举起来,抬走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被黑暗和温暖所包围。过了很久很久,他似醒非醒过一回。有一样可口湿润的东西触到了他干枯、开裂的嘴唇上,然后流入他的喉咙。他朦朦胧胧地看到四周像是一个大山洞,其四壁好像全是金子的。他看见白色的祥龙躺在他的身边。然后他看到,或更多是猜测到,山洞的中央有一眼泉水咕嘟咕嘟地在冒水,泉水旁躺着两条蛇。这两条蛇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一条深色,一条浅色……  这时,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抚摩了一下他的眼睛,这感觉好得无法形容,于是阿特雷耀又陷入了无梦的沉睡中。  与此同时,童女皇离开了象牙塔。她躺在一座玻璃轿子里,身下垫着柔软的丝靠垫。这顶轿子由她的四个隐身仆人抬着,给人的感觉是,这顶轿子自己慢慢悠悠地向前飘去。  他们穿过了迷宫花园,或者说得更加确切一点,是穿过了残存的迷宫花园。他们经常得绕道而行,因为许多小径的尽头已经被虚无所占据。  当他们终于到达了这块平原最外面的边缘,离开迷宫时,隐身的轿夫停住了脚步,他们好像在等待命令。  童女皇从她的靠垫上坐起身子,回头望了一眼象牙塔。  当她重新在靠垫上躺下去时,她说:  “继续走!就这么继续走下去……随便往哪儿去!”  一阵风吹拂着她雪白的头发。她的长发迟缓地飘动着,犹如玻璃轿子后面插了一面旗子。12  移动山上的老头  雪崩贴着有裂缝的山壁轰隆隆地往下坠落,暴风雪在那宛如一座座石塔的冰裹的峰脊间狂舞,呼啸着坠入山洞或峡谷,然后又从那一大片冰川上席卷而起。对于这个地区来说,这样的天气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因为命运山脉——这是这个山脉的名称——是幻想国中最大、也是最高的山脉。它的最高峰真的是与天一样高。  即便是最大胆的登山运动员也不敢到这个永恒的冰雪世界里来。或者说得更加确切一点:曾经有人登上过这儿的山峰,但是,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已经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在幻想国有许多令人费解的法则,这便是其中的一条:只有当前面一个登上峰顶的人完全彻底地被人遗忘,再也没有任何石头的或金属的碑文能为他作证的时候,命运山脉才能被另一个登山运动员所征服。所以,每—个成功者永远是第一个。  在这儿的山上没有任何生物,除了一些巨大的冰柱之外——如果可以把它们算作生物的话,它们的行动令人难以想象地迟缓,每跨出一步需要几年的时间,几百年才能作一次小小的散步。自然,它们只能与其同类交往,而对幻想国其他地方所存在的一切一无所知。它们自以为是宇宙间唯一的生物。所以,当它们直楞楞地望着山脚下那一小点东西沿着婉蜒曲折的道路,沿着结了冰的、几乎无处踏脚的、陡峭的山壁上岩石的凸起部分,沿着刀一样锋利的山脊,穿过峡谷和裂缝朝着巅峰走来的时候,显得惊惶失措。  那一小点东西便是那顶玻璃轿子。童女皇躺在由她的四个隐身仆人抬着的轿子里。轿子在周围的环境里一点也不显眼,因为轿子的玻璃很像一块透明的冰,童女皇的衣裳和白头发与四周的雪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童女皇已经在路上走了很久,走了几天几夜。她的四个卫士用轿子抬着她,一路上经历了风吹雨打和烈日曝晒,经历了黑暗和明媚的月光。他们抬着她一直往前走,一如她所命令的,不管上哪儿,一直往前。她对于什么是可以忍受的,什么是无法忍受的不加区别,一如以前她在她的国度里对一切东西,不管是黑暗的、光明的、漂亮的、丑陋的,一视同仁那样。  她准备忍受一切,因为移动山上的老头在任何地方都可能会出现。  尽管如此,她的四个隐身卫士所选择的道路绝非偶然。虚无已经把幻想国所有的国家都吞噬完了,常常只给他们留出一条小径作为出路。有时候是一座桥,有时是一个山洞或一扇他们刚好能够通过的大门,有时候甚至是一个湖或一个波浪起伏的海湾。卫士们在波浪上把载着病人的轿子抬过去。对于他们来说,旱路和水路是没有区别的。  就这样,他们终于登上了命运山脉冰封的端顶世界,并不可阻挡地、孜孜不倦地继续攀登。在童女皇没有给他们下达其他命令之前,他们将一直继续向上攀登。童女皇靠在她的靠垫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所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她在向象牙塔告别时所命令的那句“不管上哪儿”。  现在,轿子在一个很深的峡谷中移动。这是一道由两块紧靠在一起的山岩所构成的沟壑,只有一项轿子那么宽。地上积着一米多厚松软的雪,但隐身的轿夫既没有陷下去,也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任何足迹。这道岩石沟壑的底部一片漆黑,只有从沟的顶部射入那么一条细细的日光。沟底的路逐渐向上,轿子越往上走,便越是接近那一线日光。然后石壁突然消失,眼前豁然开朗,目光所及是一大片白色闪亮的平地,这是命运山脉的最高点。与大多数的山脉不同的是,命运山脉的顶部并不是尖的,而是一大片有一个国家那么大的高山平原。  现在,在这一大片平原的中央出乎意料地隆起了一座样子奇特的小山。这座山小而高,很像象牙塔,但是闪耀着蓝色的光。它是由许多形状奇异的山尖所组成的。这些山尖仿佛是巨大的、倒置的冰柱向天上高高地耸起,大约在半山腰的地方有三个这样的山尖,上面顶着一个如同房子般大小的蛋。  许多高耸的、巨大的蓝色山尖围绕着这只蛋形成了一个半圆,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管风琴的一支支声管。这些山尖和排列在它们后面的山尖一起组成了这座小山的山顶。这只大蛋有一个圆形的口子,看上去像一扇门或—扇窗。现在,在这个圆洞里出现了一张脸,他朝轿子望了一眼。  童女皇仿佛觉察到了这一目光,她张开眼睛,也朝他看了一眼。  “停!”她轻声说。  隐身的卫士们停了下来。  童女皇坐起身来。  “他就是,”她继续说,“到他那儿去的最后一段路我必须独行。不论我发生了什么事都在这儿等我。”  出现在蛋的圆形豁口中的那张脸消失了。  童女皇下了轿子,向辽阔的雪地走去。这是一条充满了艰辛的路。她打着赤脚,而雪的表面结成了冰。她每跨出一步都会踩碎冰壳,像玻璃一样硬的冰棱割破了她柔嫩的双脚。刺骨的寒风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裳。  她终于走到了那座蓝色的山前,站在滑得像玻璃一样的山尖前面。  从大蛋黑乎乎的圆形洞口中推出了一条长梯子,这条梯子很长很长,长得几乎令人难以相信蛋中居然有那么多的位置能容纳它。最后,这条梯子终于被放到了蓝色山的山脚下。当童女皇抓住梯子时,她看到这条梯子完全是由并排勾连在一起的字母所组成的。每一根梯子的横木便是一行字。童女皇开始往上攀登。她—根横木、一根横木地往上攀,一边读着上面的字:  回去,回去,走开,走开  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  你都不能与我相通,别来找我  正是你,只有你  我得堵住你的路  回去,让我劝告你  如果你与我这个老头相通  便会发生不应发生的事情  开头去寻找它的结束  回去,回去,不要上来  否则的话你会引起  一场空前的混乱  她停下来,积蓄新的力量。她抬起目光往上看。上面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这时候她尚未攀到一半那么高。  “移动山上的老头,”她大声地说,“如果你不想使我们俩会晤的话,就不用给我写这条挂梯字句。正是你用以禁止我上你这儿来的东西,把我带到了你这儿。”  她继续往上攀登。  你所创造的、你所曾经是的  被我这个编年史家记录了下来  一切有过生命的东西  变成了永恒的、不可更改的文字  现在你要到我这儿来  这将会引起一场灾难  由你开始的将在我这儿结束  童女皇,你不会变老  而我这个老头,从未有过你这样的年轻  由你引起的、我使之终止  生命不允许  看到自己的死亡  她不得不又停下来喘息。  她已经攀得很高,梯子在暴风雪中像一根树枝一样地摇来摆去。童女皇紧紧地抓住冰凉的、由字母构成的横木,继续攀登梯子的最后一段。  倘若你不听从这条梯子  所说的这么富有说服力的警告  倘若你仍然准备去做  在空间和时间里所不允许做的事情  那么我也阻挡不了你  欢迎你到老头这儿来  当童女皇走完最后这些横木时,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她顺着自己的身子往下看去。她宽大的衣裳被撕碎了,一条条地挂在由字母构成的梯子的横木上、钩子上或木刺上。字母对她不友善,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这是相互的。  她看见了那只蛋和它的圆形豁口,梯子在这儿结束了。她走了进去。洞口马上在她身后合上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中,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然而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在这儿,”她终于轻轻地对着黑暗说。她的声音就像在一个空空如也的大厅里所发出的回音——或许这是另外一个更加深沉的声音在用同样的话来回答她?  慢慢地,她在黑暗中看见了一团微弱的红光,这团光是从一本书中发出的,这本书打开着,在蛋形屋子中央的空中飘浮着。书是斜的,所以她能看到封面。这本书是用古铜色的绸缎装订的,与挂在童女皇颈项上的珍宝的图案一样,在这本书的封面上也有两头蛇。它们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构成—个椭圆形,在这个椭圆形中写着书的书名:  《讲不完的故事》  巴斯蒂安被搞糊涂了。这就是他正在看的这本书!他又看了一遍,毫无疑问。这儿所提到的就是他手中所拿的这本书。但是,这本书怎么可能在书中出现呢?  童女皇走近那本书。现在她看到了正在飘浮的书的那一边有一张男人的脸。  这张男人的脸看上去就像是一棵千年古树的皮,上面布满了皱纹。他的胡子是白色的,长长的;他的眼睛深深地嵌在两只黑黝黝的、深陷的眼窝里。她根本就看不见他的眼睛。他身穿一件连帽兜的蓝色僧衣,头上戴着帽兜,手里拿着一支笔,他用这支笔在书上写着,头都没抬。  童女皇默默无言地站了很长时间。她看着他。他做的并不是本来意义上的书写,他手中的笔在空页上缓慢地自行滑动,字母和词是自己形成的并同时在空页上显现出来的。  童女皇读着那上面的内容。其内容正是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事情,即:“童女皇读着那上面的内容……”  “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她说,“你都记录下来。”  “我记录的所有事情,都是曾经发生过的。”这是他的回答。她又听到了很像她自己的回音的那种低沉、厚实的声音。  奇特的是,移动山上的老头并没有开口,他只是把童女皇的话和他自己的话写下来而已。童女皇在听到这些话时的感觉就像是在回忆老头刚才说过的话似的。“你和我,”她问道,“以及整个幻想国——所有这一切都记在这本书中?”  他书写着,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他的回答。  “非也。这本书是整个幻想国,也包括你和我。”  “那么这本书在哪儿?”  “在书中。”这是他写下的答复。  “那么这本书只是假象和反射?”她问。  他书写着,而她则听到他在说:  “一面照在另一面镜子中的镜子会显示出什么呢?你知道吗,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  童女皇沉默了一会儿。与此同时,老头记下了她的沉默。  然后她轻声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知道,”他写道并答道。  “是的,你肯定知道,”她说,“你是幻想国的记忆,你知道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但是,你难道不能在这本书中往后翻一下,看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空页!”这是他的答复。“我只能往前面翻着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能一边写,一边读,我知道所有的事情是因为我读到了这些事情。我记下这些事情是因为它们曾经发生过。讲不完的故事就这样通过我的手自动地记录了下来。”  “这么说来,你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不知道,”他在写的时候,她听到了他那深沉的声音,“但愿你没有来找过我。一切事物一旦经过我这儿就成了定局,就变成不可更改的了……你,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也是如此。这只蛋是你的坟墓,也是你的归宿,你已经走进了幻想国的记忆。你打算怎么重新离开这个地方呢?”  “每一只蛋都是新生命的开始,”她答道。  “是这样,”老头写道并说道,‘但是只有当它的壳破裂的时候。”  “你可以把它打开,”童女皇大声地说道,“是你把我放进来的。”  老头摇了摇头,并把这个动作记录下来。  “这是你的力量使然。但是,因为你现在到了这儿,你便失去了这一力量。我们永远被关在这儿。你真的不应该到这儿来。讲不完的故事将到此结束。”  童女皇微笑着,似乎一点也没有感到不安。“你和我,”她说,“已经无能为力了。但是有一个人,他能够。”  “只有一个人类的孩子才能创造出一个新的开端。”老头说。  “是的,”她答道,“一个人类的孩子。”  移动山上的老头慢慢地抬起他的目光,第一次注视着童女皇。这一目光似乎来自宇宙的另一端,来自那么遥远、那么黑暗的地方。她用她的金眼睛承受并回视这一目光。这仿佛是一场静止的、默默无语的争斗。最后,老头又重新向他的书本俯下身去,他写道:  “请遵守你也必须遵守的界线!”  “我愿意这么做,”她答道,“但是,我所提及的并等待的那个人早就越过了这一界线。他在读你所写的这本书,他听到了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也就是说他已经在我们的身边了。”  “是这样的,”老头书写的时候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他也属于讲不完的故事,这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了,因为这是他自己的故事。”  “请你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童女皇命令道,“你,你是幻想国的记忆,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就像你所记下来的那样,从头开始,一句一句地讲。”  老头正在书写的手开始颤抖。  “如果我这么做的话,那么我就必须重写这一切,而我所写的东西,又将重新发生。”  “就是要这样!”童女皇说。  巴斯蒂安感到很不舒服。  他们要干什么?这件事好像与他有什么关系。但是,假如连移动山上的老头的手也开始颤抖的话……  老头写道,并说道:  “假如《讲不完的故事》  把自己作为内容的话,  那么这本书中的世界  将会毁灭!”  童女皇答道:  “假如那位英雄  来到我们这儿的话,  新的生命就会萌发。  他现在必须作出决定。”  “你确实是可怕,”老头讲道并写道,“这将意味着没有终结的终结。我们将进入一个永远周而复始的循环,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循环。”  “对于我们来说是无法摆脱,”她答道。她的声音不再是那么柔和,而是像钻石一样的坚硬,清晰。“可是,对于他来说同样也是无法摆脱——除非他来拯救我们大家。”  “你真的打算把一切都托付于一个人类的孩子?”  “我愿意这么做。”  然后她轻轻地补充道:  “或许你有什么其他的建议?”  沉默了许久,老头那深沉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  “没有。”  他站着,把身子完全俯在他所写的书本上。他的脸被连在衣服上的帽兜给遮住了,一点也看不到。  “那么就按照我请求你的那样去做!”  移动山上的老头屈从了童女皇的意愿,开始对她从头讲述《讲不完的故事》。  从这一刻起,从书页上发出的光变了颜色。光的颜色略呈红色,就像现在在老头笔下所形成的文字一样的颜色。连老头的僧侣服和他的帽兜也变成了古铜色。在他书写的同时响起了他那深沉的声音。  连巴斯蒂安也非常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但是,老头刚开头时所说的那些词他听不懂。这些词听起来就像“店书旧德亚恩里科德拉康尔卡”。  巴斯蒂安想,真奇怪,那老头为什么突然说起了外文?也许这是什么咒语?  老头的说话声不停地响着,巴斯蒂安不得不跟随着他的声音。  “这些字印在一家书店的玻璃上,当然只有从朦胧的屋子里透过玻璃往街上看时,它们才是这样的。  外面是一个灰蒙蒙的、寒冷的十一月的早晨,大雨滂沱。雨水顺着印着装饰体字样的玻璃往下淌。透过玻璃能看到的只是街道对面一堵被雨水淋得斑斑驳驳的墙。  这个故事我一点儿也不熟悉,巴斯蒂安有点失望地想。在我现在所读的这本书中根本就没有这一段。  好吧,现在清楚了,整个这段时间我都搞错了。我已经真的相信,老头会从头开始讲述《讲不完的故事》。  “突然,门被猛地撞开了。挂在门上的一串镀锌小铃档叮叮咚咚地响着,好久停不下来。  这一喧哗的肇事者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大约有十岁或十二岁。只见他那深褐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他的大衣被雨水淋得透湿,滴着水,肩上挎着一个皮背带的书包。他的脸色有点苍白,气喘吁吁的。此时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敞开的门内,与刚才急匆匆的情形恰好相反……”  当巴斯蒂安读到这儿并同时听到移动山老头那低沉的声音时,他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眼前直冒金星。  刚才所讲述的是他自己的故事!它被包含在讲不完的故事之中。他,巴斯蒂安,成了书中的人物,至今为止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本书的读者。天知道现在还有哪一位读者也正在看这本书,并也认为自己只是一个读者而已——就这么继续下去直至无限!  现在巴斯蒂安开始害怕起来。他突然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他觉得就像被关进了一个看不见的牢房之中。他想停下来,他不想再读下去了。  可是,移动山上老头的声音在继续讲述着。  巴斯蒂安无法反抗。他把耳朵堵起来,但是不管用,因为那声音是从他心里产生的。尽管他早就知道不可能是这样的,然而他仍然有这么一种想法,即这一故事与他自己的故事相吻合也许只是一种荒诞的巧合而已。  但是.那个低沉的声音仍然无情地继续往下讲着。  他听得很清楚那声音讲道:  “……你连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不然的话,你至少会先作一番自我介绍。”  “我叫巴斯蒂安,”男孩说,“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就在这一瞬间,巴斯蒂安得出了一个非常沉痛的经验:只要人们知道自己的愿望是无法实现的,就会执着地去希望——甚至是达数年之久地去希望,一当梦想有可能成为现实的时候人们便会只希望一点:从未有过这样的愿望。  不管怎么说,巴斯蒂安此时的心情便是如此。  现在,当事情变得如此严肃起来的时候,他真想逃跑。只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他无法“逃跑”而已。所以,他做了一件对他来说毫无益处的事情:他像一只甲虫那样地朝天躺着装死。他想假装自己不存在,他想默不作声,他想尽可能地不引人注目。  移动山的老头继续讲述。与此同时,他重新记录巴斯蒂安是如何偷了书,如何逃到学校顶楼的储藏室里,在那儿开始看书。阿特雷耀又重新开始作大寻求。他去找年迈的莫拉,遇到在深渊中陷入伊格拉穆尔蜘蛛网中的福虎,并在那儿听到巴斯蒂安的惊叫声。他又一次被乌尔格治愈并受到了恩吉武克的教诲。阿特雷耀穿过三个魔门,走进巴斯蒂安的肖像,并与乌玉拉拉交谈。然后是飓风、鬼城、格莫尔克、阿特雷耀的得救和重返象牙塔。在这中间也穿插了巴斯蒂安所经历过的一切:点燃蜡烛,看到童女皇,以及她是如何失望地期待着他的到来。她又一次出发去找移动山上的老头,她再一次登上由字母构成的梯子,走进那个蛋。童女皇与老头之间所进行的整个谈话又一次一句句地重复了一遍。其结果是移动山上的老头开始把《讲不完的故事》再写一遍,再讲一遍……  故事中的一切又从这儿重新开始——没有任何变化,也不可能会有任何变化——一切又一次以童女皇与移动山上的老头之间的会晤为结束,移动山上的老头开始把《讲不完的故事》再写一遍,再讲一遍……无休止地这么继续下去,因为根本就不可能使事情的发展有任何的改变。只有他,巴斯蒂安一个人可以介入。假如他自己不想被关在这个永恒的循环之中的话,他就必须介入。他觉得,这个故事已经重复了一千遍,不,好像是根本就没有前后之分,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现在他明白了,老头的手为什么会发抖。永恒的重复循环便是没有终结的终结。  巴斯蒂安没有觉察到,他的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淌。他突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道:  “月亮之子!我来了!”  在同一时刻发生了好几件事情。  那只大蛋的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炸成了碎片,同时可以听到一阵隆隆的雷声。然后,从远处卷起了一阵飓风。  飓风从书页中呼啸而出。巴斯蒂安跪在地上,书页开始哗哗地乱翻。巴斯蒂安从自己的头发上和脸上感觉到了飓风。飓风几乎使他喘不过气来。七座蜡烛台的烛火跳跃着被风吹成了水平线,接着又刮起了第二股更加强劲的飓风,飓风刮进了书里。烛火熄灭了。  钟楼上的钟敲了十二下。13  夜森林蓓蕾林  “月亮之子,我来了!”巴斯蒂安轻声地又对着黑暗说了一遍。他感到,这个名字使他浑身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甜美、欣慰的力量。所以,他接连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好几遍:  “月亮之子!月亮之子!我来了,月亮之子!我已经在这儿了。”  但是,他到底在哪儿呢?  他连一丝光线也看不见,但是,围绕着他的再也不是顶楼储藏室里那种冰冷的阴暗,而是一种使他感到安全、幸福,温暖而又如同丝绒般柔软的黑暗。所有的恐惧与压抑都离他而去。他所能回忆起的恐惧与压抑的感觉恍若隔世。他的心情轻松、愉快,他甚至发出轻轻的笑声。  “月亮之子,我在哪儿?”他问。  他再也感觉不到他身体的重量。他用双手向四周摸索,这才知道自己是在空中飘浮,因为他的脚下既没有垫子,也没有坚实的土地。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的感受,一种彻底解脱和享有无限自由的感觉。以前曾经使他感到压抑和负担的那些东西,现在再也不来烦扰他了。  难道他是在宇宙尽头的某个地方飘浮?但是,宇宙中是有星星的,而他则看不见类似的东西。四周只是一片柔软细腻的黑暗。他感到如此的幸福,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幸福之感。也许他已经死了?  “月亮之子,你在哪里?”  这时候,他听到有一个像鸟儿般柔和的声音在回答他。也许,这声音已经回答了好几次,而他却没有听到。他听到这声音就在近处,可是却无法辨别它是从哪一个方向传来的:  “我在这儿,巴斯蒂安。”  “月亮之子,是你吗?”  那声音以一种特别的、歌唱般的嗓音笑着。  “还会是谁呢?你刚才才给了我这个美丽的名字。我因此而感谢你。欢迎你到我这儿来!我的救星和英雄。”  “我们在哪儿呢,月亮之子?”  “我在你身旁,你在我身旁。”  仿佛是一场梦中的对话。而巴斯蒂安完全可以肯定他是清醒的,没有在做梦。  “月亮之子,”他耳语般地问道,“这是世界的末日吗?”  “不,”那声音答道,“这是世界的开端。”  “幻想国在哪儿?所有其他的生物在哪儿?阿特雷耀和福虎在哪儿?这一切难道都消失了吗?还有移动山上的老头和他的那本书呢?这些东西都不复存在了吗?”  “我的巴斯蒂安,幻想国将按照你的意愿而重新诞生。我将会使你的愿望成为现实。”  “按照我的意愿?”巴斯蒂安惊奇地重复着。  “你知道,”他听到那甜甜的声音说道,“人们管我叫作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你有什么愿望?”  巴斯蒂安想了想,然后小心翼翼地问:  “我可以有多少愿望?”  “你愿意有多少就可以有多少——越多越好,我的巴斯蒂安。你的愿望越多,幻想国就会变得愈加丰富多彩。”  这使巴斯蒂安感到惊奇和感动。然而,正因为突然面对着无限的可能性,他反而连一个愿望也想不出来了。  “我不知道。”他终于说。  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听到那鸟儿般柔和的声音说:  “这很糟糕。”  “为什么?”  “因为这样就不会有幻想国。”  巴斯蒂安困惑地沉默着。一切都将取决于他,这种享有无限自由的感觉使他有点不知所措。  “为什么这么暗,月亮之子?”他问道。  “世界的开端总是暗的,我的巴斯蒂安。”  “月亮之子,我好想再看你—眼,你知道吗,就像当初你望着我的那一刻那样。”  他又听到了那轻轻的、歌唱般的笑声。  “你为什么笑?”  “因为我高兴。”  “为什么高兴?”  “刚才你已经说出了你的第一个愿望。”  “你会使这一愿望实现吗?”  “会,伸出你的双手!”  他伸出手,感觉到有人把什么东西放在他那摊平的手掌上。这东西极其微小但却格外沉重。它给人的感觉是冰冷、坚硬、没有生命。  “这是什么,月亮之子?”  “一颗沙粒,”她答道,“这是我曾经拥有的那个无限的王国所遗留下来的一切。我把它送给你。”  “谢谢!”巴斯蒂安惊异地说。他真的不知道这件礼物对他有什么用处,如果这是一个活的东西就好了。  他正在考虑月亮之子对他的期望,突然感觉到手上有点痒痒的感觉。他仔细地查看着。  “瞧,月亮之子!”他轻声说道,“它开始闪光发亮了!这儿……你瞧……燃起了一点火苗。不,这是一颗种子!月亮之子,这根本就不是一颗沙粒!这是一颗发光的种子。它开始发芽了!”  “很好,我的巴斯蒂安!”他听到她说,“你看,这对你来说是很容易的。”  现在,巴斯蒂安手掌上的那一丁点儿东西发出了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觉察的光。接着这丝光线越来越亮了,它照亮了处于丝绒般柔软的黑暗中两张迥然不同的孩子的脸。他们正俯身注视着这一奇迹。  巴斯蒂安慢慢地抽回了他的手。那个闪光点就像一颗微小的星星在他们之间飘浮。  那棵小芽飞快地长着,它成长的过程清晰可见。它长出了叶子和茎,结出了蓓蕾。蓓蕾开出了奇妙的、闪耀着各种各样颜色的花朵。  很快,它就结出了小小的果实。果实一成熟就炸开,像发射小火箭那样地向四周喷射出新的种子,犹如下了一场闪光发亮的彩色雨。  新的种子又长成了形状各异的植物,有的像蕨类植物,有的像小棕榈树,有的像仙人掌,有的像木兰树,还有的像弯曲的小树。每一种植物都闪烁着一种另外的颜色。  不一会儿,在巴斯蒂安和月亮之子的身旁,在他们的头顶、脚下和四周柔和而又细腻的黑暗中到处都有闪光的植物在萌芽,生长。一个色彩绚烂的圆球,一个崭新的、闪烁发光的世界正在飘浮,越变越大。在它的中央坐着巴斯蒂安和月亮之子,他们俩手拉手,瞪着惊异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奇妙的景观。  这些植物在其生长过程中在形状和色彩上翻出了无穷无尽的花样。越来越大的花蕾开出花朵,它们吐出的伞形花序也越来越多。所有这些植物的成长都是在一片悄然寂静中发生的。  没过多久,有些植物便已经长得像向日葵一般高了,有一些甚至已经长得像果树那么大了。有扇形的叶子,也有绿宝石颜色的、长得像长长的刷子般的叶子,有的花朵像孔雀尾巴那样布满了七彩的眼睛。还有一些植物长得犹如层层叠叠的宝塔,或犹如张开的用紫罗兰色绸子做的伞。有一些很粗的植物茎杆像辫子似地缠绕在一起。因为它们是透亮的,所以很像从里面被照亮的玫瑰红的玻璃。还有一些花簇犹如一串串蓝灯笼和黄灯笼。有些地方垂下成千上万朵小小的紫菀花,犹如一片闪着银光的瀑布,有些地方则由风铃草那长长的、绒球似的雄蕊构成了深金黄色的幕帘。这些闪光的夜生植物长得越来越茂密,逐渐地形成了非常壮观的一片,透着柔和的光。  “你得给它起一个名字!”月亮之子轻声地说。  巴斯蒂安点了点头。  “夜森林蓓蕾林。”他说。  他望着月亮之子的眼睛——于是,在他身上又有了当初他们俩第一次交换目光时曾经产生过的感受。他坐在那儿,像着了魔似地望着她,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身上移开。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显得病入膏肓,现在,她比那时候要漂亮得多。她那被撕破的衣裳又变得像新的一样。夜森林柔和的、五颜六色的光映射在她那洁白无暇的绸子衣裳和她的长头发上。他的愿望实现了。  “月亮之子,”巴斯蒂安在恍惚中结结巴巴地问,“现在你又恢复健康了吗?”  她微笑着。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的巴斯蒂安。”  “我希望一切永远像现在这样。”他说。  “每一瞬间都是永恒的。”她答道。  巴斯蒂安沉默着。他没有听懂她的回答,可是他现在并没有心情去苦思冥想。他唯一所希望的,便是坐在她面前望着她。  在他们俩的周围闪光的植物长成了一片丛林,慢慢地形成了一张致密的网,一张用闪光的色彩织就的网,似乎把他们罩进了一个由魔毯围成的巨大的圆形帐篷中。巴斯蒂安并没有去注意外面所发生的事情。他既不知道蓓蕾林正在继续不断地扩展,也不知道一个个的植物长得越来越大。四处仍然在下着闪烁着亮光的种子雨。这些小小的种子不断萌发出新芽。  他如痴如醉地望着月亮之子。  他说不出到底过了多久,月亮之子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你为什么让我等了你那么久?”他听到她问,“你为什么要强迫我去找移动山上的老头?我呼唤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  巴斯蒂安一时语塞。  “这是,因为……”他狼狈地说,“……我想……什么都有可能,也是因为害怕的缘故……但是,事实是我觉得会在你面前感到羞愧,月亮之子。”  她把她的手抽了回去,惊奇地望着他。  “羞愧?出于什么原因?”  “是这样,”巴斯蒂安吞吞吐吐地说,“我想,你肯定是在等一个与你相般配的人。”  “那么你呢?”她问,“你与我不般配吗?”  “这就是说,”巴斯蒂安结结巴巴地说。他感觉到他的脸红了。“我想说的是,你等的是一个勇敢的、强壮的、漂亮的……一个王子或者与之类似的什么人……不管怎么说,肯定不是一个像我这样的。”  他垂下了眼帘。他听到,她又发出了轻轻的、歌唱般的笑声。  “你瞧,”他说,“现在你也在笑话我了。”  沉默了好久,当巴斯蒂安终于又鼓起勇气抬起目光时,他看到,她紧靠着他,向他俯下身来。她的脸很严肃。  “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我的巴斯蒂安,”她说,“看着我的眼睛!”  巴斯蒂安照着做了,尽管他心跳得很厉害并有一点头晕。  现在,他从她眼睛里那一面金色的镜子中看见了一个人,显得很小,好像离得很远,逐渐地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这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身材修长,长得帅极了。他的举止自尊而又正直,他的脸是狭长的,显得高贵而又刚强。他看上去仿佛是一个从东方国家里来的年轻的王子。他的缠头布是蓝色的丝绸;他穿的衣服也是蓝色的,长过膝盖,上面绣着银色的花。他脚上蹬着一双用精致柔软的皮制成的红色长统靴,靴子的头往上翘起。他身上披着一样闪烁着银光的披风,从肩上一直垂到地上。披风的领子高高地竖起。这个少年身上长得最美的要数他的手,苗条、雅致,同时也显得异常有力。  巴斯蒂安被迷住了,他极其惊羡地注视着这幅画。他几乎看不够。他正想问这个漂亮的年轻王子是谁,突然他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似地醒悟过来,这就是他本人。  这是从月亮之子的金眼球中反射出来的他自己的形象。  他在这一瞬间中所感受到的,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这是一阵狂喜,就像是晕厥时那样他失去了任何感觉。当狂喜过后他又恢复知觉时,他发现自己变成了在画中看到的那个美少年。  他从上到下地打量着自己,一切都像从月亮之子眼睛里所看到的那样;用红色的皮子制成的精致柔软的靴子,蓝色的、绣着银花的上衣,缠头布,闪光的蓝色长披风,他的身材——他能感觉到——还有他的脸庞。他惊奇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他向月亮之子转过身去。  她已经不在那儿了!  在被闪光植物林所围成的圆形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月亮之子!”他朝四处喊道,“月亮之子!”  但是,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他手足无措地坐了下来。现在他该怎么办呢!她为什么让他一个人留下?他该到哪儿去——如果他真的能够到什么地方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关在一个鸟笼里的话。  当他就这么坐着试图去理解月亮之子的安排,去理解她为什么不加任何解释就不辞而别的时候,他的手指不经意地玩弄着一根链条,链条挂在他的脖子上,上面坠着一个金色的护身符。  他打量着这个护身符,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喊叫。  这是奥琳,是珍宝,是光泽,这是童女皇的符号,它使佩戴它的人成为她的代表。月亮之子给他留下了支配幻想国所有生物和事物的权力。只要他戴着这个符号,她就像是在他的身边一样。  巴斯蒂安长久地注视着那上面的两条蛇,一条浅色的,一条深色的。这两条蛇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构成了一个椭圆形。他把这个圆形饰物翻过来,惊奇地发现它的背面刻着字。  这是用非常奇特的花体字刻成的四个短词:  随心所欲  迄今为止,在《讲不完的故事》中并没有提到过这些词。难道阿特雷耀没有看到过这些字?  这些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些文字表达了一种许可,不,应该说是一种要求,要他去做他所感兴趣的事。  巴斯蒂安向那堵由闪光的、色彩绚烂的植物林所构成的墙走去。他想看看他是否能从那儿穿过去。他欣喜地发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它们像帘幕一样推向一边。他走了出去。  在这期间,夜森林并没有停止其柔和而又符合自然力的生长。蓓蕾林变成了一座森林,一座除了巴斯蒂安之外还从未有人看到过的森林。  现在,最大植物的茎秆已经长得像教堂的塔楼那么高、那么粗了——但是它们还在不停地继续生长。在某些地方,这些闪烁着乳白色光的巨大的柱子已经紧紧地靠在一起,谁也无法从它们中间穿过。新的种子仍然接连不断地像闪光的雨点似地往下掉。  当巴斯蒂安在森林里光的穹隆中散步时,他尽量避免踩到地上闪光的幼芽,但是不久这便成了不可能的事。地上到处都在萌芽,根本就没有落脚之处。于是,他索性无忧无虑地走,巨大的茎秆为他让路。  巴斯蒂安享受着自己的俊美。至于没有人来欣赏他,这对他来说毫无关系。恰恰相反,他很高兴独自一人来享受这一快乐。他根本就不在乎那些迄今为止嘲笑过他的人的赞赏。现在他再也不会去在乎这些了。当他想到那些人的时候,几乎是带着怜悯。  在这个不分一年四季、没有昼夜交替的森林中,对于时间的感受也与巴斯蒂安至今所了解的不一样。他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渐渐地他对俊美的高兴变成了另一种心情:这种高兴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这并不是因为他由此而感受到的幸福比先前少了,他只是感觉到好像他从来就是这样幸福的。  其中的道理,巴斯蒂安要到很后面才会知道。现在,他对此一无所知。他由于被赠予俊美而逐渐忘记了他从前曾经很胖、长着罗圈腿的模样。  即便是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也肯定不会特别在乎这段记忆的。忘却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当这一段记忆完全消失时,他的感觉是,他的长相从来就是现在这样的。正因为如此,他对美的愿望便窒息了。因为一个长得美的人是不会再对美有所期望的。  当他刚想到这一点时,他甚至还感到某种美中不足,于是一个新的愿望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只是长得俊美,根本就不算什么。他还希望健壮,希望自己比所有的人都长得健壮。他要成为所有人中最健壮的一个。  当他在夜森林蓓蕾林中继续散步时,他开始感到了饥饿。他随处摘下了一些形状奇特的闪光的果实,小心翼翼地品尝它们是否可以食用。他满意地发现,这些果实不仅可以食用,而且还特别美味可口。有的涩,有的甜,有的略微有一点地苦,所有的果实味道都很好。在继续前行的过程中他一个接一个地吃着,感觉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注入了他的肢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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