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米切尔·恩德-3

“祝你平安,阿特雷耀,我的主人!”小马说,“谢谢!”  阿特雷耀紧紧地咬着嘴唇,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再一次向小马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走了。  巴斯蒂安抽泣着,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无法往下看。他必须先找一块手帕来擦一擦鼻子,然后才能读下去。  阿特雷耀不知道他不停地,就这么不停地跋涉了多久。他仿佛瞎了、聋了。雾越来越浓,阿特雷耀的感觉是,几个小时以来一直在兜圈子。他不再留意脚往哪儿踩,他的脚最多只陷至膝盖。童女皇的符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引导他走了正确的路。  突然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很高、很陡的山坡。他顺着岩石的缝隙往上攀登,一直爬到了圆型的山顶。起初他并没有注意这些岩石是由什么材料构成的。一直等他到了山顶上鸟瞰整座山时,他才看到这是一块块巨大的角质岩。岩石的缝隙和裂口上长满了苔藓。  也就是说,他已经找到了角山。  然而,这一发现并没有使他产生任何满足感。他那忠诚的小马的死几乎使他对这一发现抱无所谓的态度。不过他还是必须搞清楚,住在这儿的莫拉是谁,他在哪儿。  他正在思考,突然感觉到整座山在轻轻地抖动,然后他听到一阵很响的吹气泡的声音和咂嘴声,还听到一个好像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声音:  “看,老太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们的身上爬来爬去。”  阿特雷耀急忙向发出声响的山脊尽头走去。中途他因踩着一块苔藓而摔了一跤并往下滑去。他没有抓住任何东西,越滑越快,最后往下坠落。幸运的是,他落在山脚下的一棵树上,树杈把他托住了。  阿特雷耀看到,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山洞里的黑水在慢慢地晃动着,漾起水花。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并慢慢地向外走来。那东西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座房子那么大的一块岩石。  直到那东西完全显露出来时,阿特雷耀才认出这是一个长在一个长长的、布满皱纹的脖子上的脑袋,一个乌龟的脑袋。她的眼睛大得犹如黑色的水潭。她嘴上往下滴着淤泥和海藻。整座角山——阿特雷耀这时才恍然大悟——是一个巨大的动物,一个生活在沼泽地里的巨大无比的乌龟:年迈的莫拉!  又响起像吹气泡似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小男孩,你在这儿干吗?”  阿特雷耀抓起胸前的护身符,拿在手里,为的是使乌龟大如水潭的眼睛能看到它。  “你认识这个东西吗,莫拉?”  过了一会儿,乌龟才回答道:  “看啊,老太婆——奥琳——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它了,童女皇的符号,很久没有看到了。”  “童女皇病了,”阿特雷耀对答道,“你知道吗?”  “这对我们来说无所谓,对吗,老太婆?”莫拉答道。她以这种奇特方式自言自语,也许是因为她没有任何说话对象的缘故。谁知道已经有多久没人与她说话了。  “如果我们不去救她的话,她就会死去。”阿特雷耀急切地补充道。  “说得对,”莫拉答道。  “整个幻想国将随她而灭亡。”阿特雷耀喊道,“毁灭已经在四处蔓延。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莫拉用她那大而空的眼睛盯着他说:  “我们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是吗,老太婆?”她咕噜咕噜地说。  “我们大家都将毁灭!”阿特雷耀大声喊道,“我们大家!”  “看啊,小男孩,”莫拉答道,“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对于我们来说,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无所谓,无所谓。”  “你也将随之而毁灭,莫拉!”阿特雷耀恼怒地说,“你也将毁灭!或许你认为,因为你年纪这么大了,所以能比幻想国存在得更久?”  “看啊,”莫拉咕噜咕噜地说,“我们老了,小男孩,太老了。我们已经活够了,我们见识得太多了。如果有谁像我们这样见多识广的话.那么对他来说,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白天与黑夜,夏天与冬天,一切都是永恒的周而复始的循环。世界是空的,毫无意义。有存在必有消亡,有生必有死。善与恶,愚蠢与聪明,漂亮与丑陋,一切将互相抵消。一切都是空的。真的东西是不存在的,重要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阿特雷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莫拉那巨大无比的、又黑又空的眼光使他所有的思维都停滞了。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她继续说道:  “你还年轻,小男孩。我们已经老了。等你和我们一样老的时候,你就会知道,除了悲伤之外所有的东西都不存在。看啊!我们,你、我和童女皇以及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为什么不应该死去?一切只是现象而已,只是一种无为的游戏而已。一切都无所谓。让我们安宁吧,小男孩,走吧!”  阿特雷耀使出浑身的解数来与莫拉那令人麻木不仁的眼神相抵抗。  “如果你见多识广的话,”他说,“那么你也一定会知道童女皇生的是什么病,有没有治这种病的药。”  “我们知道,是吗,老太婆?我们知道,”莫拉气喘吁吁地说,“可是至于她究竟是否能得救,这是无所谓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如果对你来说真是无所谓的话,”阿特雷耀咄咄逼人地说,“那么你同样也可以把它告诉我。”  “我们也可以说出来,老太婆,是吗?”莫拉咕噜着说,“可是没有那个兴致。”  “那么,”阿特雷耀大声说,“对你来说并不是真的无所谓!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听到一阵低沉的格格声。这应该是一种笑声,如果老莫拉还会笑的话。“不管怎么,”她仍说道:  “你很狡猾,小男孩。看啊,你很狡猾。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是吗,老太婆?我们确实也可以告诉你。告诉不告诉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应该告诉他吗,老太婆?”  停了很长一段时间。阿特雷耀紧张地等待着莫拉的回答,并没有用提问去打断她那缓慢而又绝望的思路。终于,她又继续说道:  “你的生命短暂,男孩。我们已经活了很久,已经活得太久了。但是,我们都生活在时间之中。你的命短,我们命长。在我之前就已经有了童女皇。但是。她一点也不老。她永远是年轻的。看啊,她的存在并不是以时间而是以名字来衡量的。她需要一个新的名字,不断地需要一个新的名字。你知道她的名字吗?小男孩?”  “不知道,“阿特雷耀承认道,“我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字。”  “你是无法知道的,”莫拉回答道,“连我们也记不起她的名字了。她曾经有过许多名字。所有的名字都被人遗忘了。所有的名字都已经成为过去。看啊,没有名字她无法活下去。童女皇只需要一个新的名字,然后她又会康复。但是她究竟是否会康复这并不重要。”  她闭上了水潭般大的眼睛,开始慢慢地把脑袋缩回去。  “等一等!”阿特雷耀大声喊道,“她从哪儿可以得到她的名字?谁可以给她—个名字?我到哪儿可以找到这个名字?”  “我们中没有人,”他听到老莫拉咕噜咕噜地说,“在幻想国中没有人能够给她一个新的名字。所以一切都是徒劳的。别介意,小男孩,一切都不重要。”  “那么究竟谁能办到呢?”阿特雷耀控制不住大声嚷道:“究竟有谁能给她—个名字,谁可以救她,救我们大家呢?”  “不要这么大声喧哗!”莫拉说,“你走吧,让我们安宁。我们也不知道谁能够来做这些事。”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阿特雷耀越来越大声地嚷道,“那么究竟有谁知道呢?”  莫拉再一次睁开眼睛。  “假如你没有戴着光泽的话,”她喘着气说,“我就把你吃了,为的是重新得到宁静,看吧。”  “谁呢?”阿特雷耀固执地问道。“告诉我谁知道这件事,我就让你永远安宁!”  “无所谓,”她答道,“也许南方神托所的乌玉拉拉知道。她也许会知道。这与我们毫无关系。”  “我怎么能上那儿去?”  “你根本就不能上那儿去,小男孩。看吧。走上一万天都到不了那儿。你的生命太短暂了,还没到那儿你就会死去。太远了。南方,实在太远了。所以一切都是徒劳的。我刚开始时就说过了,不是吗,老太婆?算了,别操那份心了,男孩。重要的是让我们安宁!”  说着她最终闭上了她那空洞的眼睛.把脑袋缩回了洞里。  阿特雷耀知道,他再也别想从她那儿打听到任何消息了。  与此同时,在黑夜里的荒野中由黑暗浓缩而成的、影子般的生物找到了阿特雷耀的踪迹,直奔悲伤沼泽而来。幻想国中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人能把它从它所追踪的这一踪迹引开。  巴斯蒂安用手撑着头,沉思地望着前方。  “奇怪,”他大声地说,“幻想国中居然没有人能够给童女皇起一个新的名字。”  如果只是想要一个名字的话,那么巴斯蒂安可以很轻松地帮她。在这一方面他很在行。可惜的是他不在幻想国。他的能力在那儿能派上用场,也许还会给他带来好感和荣誉。另一方面,他又非常高兴自己不在幻想国中,因为像悲伤沼泽这种地方,即使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他也绝对不会去的。还有这个使人产生无名恐惧的影子般的生物,阿特雷耀被它追赶,却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巴斯蒂安真想提醒他,但是办不到。他除了寄予希望和继续往下看外,别无他法。4  伊格拉穆尔·许多  饥渴开始折磨阿特雷耀。他离开悲伤沼泽已经两天了。打那以后,他在一片没有任何生物、由岩石组成的荒原中游荡。他那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干粮已经与阿尔塔克斯一起被淹没在黑水之中。阿特雷耀徒劳地用双手在石头之间挖掘,希望至少能挖到一些根茎,但是这儿什么也不长,连苔藓和地衣也没有。  起初,他曾为脚下又能踩到坚实的土地而感到庆幸。慢慢地,他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的处境甚至比先前更加糟糕。他迷了路,连行走的方向都无法确定。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同样的朦朦胧胧的光线,他失去了判断的依据。他的周围到处都林立着有着锐利棱角的岩石。岩石的四周持续不断地刮着一股阴冷的风。他费力攀登着一座又一座的山脊和岩峰。上山、下山,目光所及始终是远处的山脉。山脉后面还是层层叠叠的山峦,四面八方直至地平线都是一样的景色。没有任何生物,没有甲壳虫、没有蚂蚁,连平常耐心追逐迷路人、直至他累垮的兀鹰也没有。  毫无疑问,这个使他迷路的地方便是死亡之山。很少有人见到过死亡之山,几乎没有人能从哪儿活着回来。在阿特雷耀那个民族的传说中曾经提到过它。他记起了一首古老歌谣中的一段:  一个猎手,  宁愿在沼泽地里丧生,  因为在死亡之山,  有一个无底深渊  那儿住着伊格拉穆尔·许多,  一切令人恐惧的事物中最可怕的东西……  即便阿特雷耀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退回去,也已经不可能了。他已经走得太远,只能继续走下去。如果只是关系到他个人的话,那么他也许会像他那个民族的猎手那样,找一个岩洞坐下,镇静地在那儿等死。但是,他在作大寻求,这关系到童女皇乃至整个幻想国的生死存亡。他不能就此罢林。  于是,他继续上山、下山。有时候。他觉得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像在睡梦中行走一样,而他的思想则停留在其他地方,不愿意回到他身边。  巴斯蒂安吓了一跳。塔楼上的钟敲了一下。今天的课结束了。  巴斯蒂安倾听着由孩子们发出的吵闹声和叫喊声。他们从楼底下的教室里出来,向走廊涌去。可以听到许多脚在楼梯上发出的隆隆声。然后,有那么一会儿又从马路上传来了各种各样的喊叫声。最后,整个校舍都静了下来。  这种寂静就像是一层令人郁闷而又沉重的被子压在巴斯蒂安的心上,使他产生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从现在起他将独自一人呆在这么大一幢校舍里——整整一天,接下去是夜晚,谁知道还会在这儿呆多久。从现在起事情变得严重起来了。  现在,其他的孩子都回家去吃午饭了。巴斯蒂安也感到了饥饿。尽管盖着军用棉被,他还是浑身发冷。他突然失去了勇气,觉得自己的整个计划都是疯狂的,毫无意义的。他想回家,现在马上就回去。现在正是时候。到现在为止,父亲还不会觉察到任何问题。巴斯蒂安甚至不用告诉他今天逃学了。当然,在某个时候他总会知道这件事的,但是到那个时候已经过去很多时间了。那么偷书的事情呢?是的,这件事他总要说出来的。这件事父亲最终也会忍受的,就像他已经忍受了巴斯蒂安给他带来的种种失望那样。没有任何理由去怕他。他很可能会默默地去找科里亚恩德先生,把事情了了。  巴斯蒂安已经伸出手去拿那本古铜色封皮的书,想把它放进书包,可是,他又停住了。  “不,”突然他对着寂静的储藏室大声地说,“阿特雷耀决不会因为遇到这么一点儿小小的困难而马上屈服的。我必须把已经开始做的事情做完。现在我已经走得太远了,回不去了。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只能继续走下去。”  他感到非常孤独,然而与此同时又感到某种骄傲。他为自己的坚强和没有向诱惑屈服而感到骄傲。  他与阿特雷耀已经有了那么一点儿相似之处。  阿特雷耀确实无法再继续往前走的那一刻到来了。他的面前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目睹这一深渊时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受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一道裂口横贯死亡之山,大约有半英里宽.深不可测。阿特雷耀趴在一块向外凸出的岩石边缘,凝视着身下似乎一直通往大地深处的黑暗。他就近捡起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用全力向远处扔去。石头不断地下坠、下坠,直到黑暗把它吞没。阿特雷耀侧耳倾听,尽管他等了很久,可还是没有听到任何猛烈的撞击声。  然后,阿特雷耀做了一件他这时候唯—能做的事情:他沿着深渊的边缘行走,每时每刻都准备与那首古老的歌谣中所讲到的那个“一切令人恐惧的事物中最可怕的东西”相遇。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造物,他只知道它的名字叫伊格拉穆尔。这个深渊轮廓是一条锯齿形线条在由山脉组成的荒原中穿过。在深渊的边缘根本就没有路,这儿耸立着一座座由岩石堆成的尖塔,他必须登上去。有时,岩石会在他的脚下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晃动;有时,则有巨石挡路,他只能费力地绕道而行;还有的时候,当他刚越过一堆碎石,碎石堆便突然坍塌,朝地缝中滚去。有好几次他离深渊只差一脚宽,险些掉下去。  倘若他知道有个东西循着他的踪迹在跟踪他,并一小时、一小时地接近他时,他也许会做出什么草率的举动,如果那样,他就要在这艰难的行程中付出沉重的代价。自从他上路以来,那个由黑暗形成的生物一直在追踪他。在这期间,他的形象越来越浓缩,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轮廓。这是一只漆黑的狼,像公牛那么大。他把鼻子一直贴在地上,沿着阿特雷耀的足迹在死亡之山的岩石荒原中飞跑。他的舌头伸在嘴巴外面,嘴唇往上翻着,露出可怕的牙齿。他所嗅到的新鲜气味告诉他,他的猎物离它只有几英里之遥。距离在无情地缩短。  但是,阿特雷耀对他的追踪者全然不知。他缓慢地、谨慎地选择他的道路。  一个窄小的山洞像一根弯弯曲曲的管子从—块大的岩石中穿过,阿特雷耀刚钻进去,突然听到一声轰隆隆的巨响。他无法形容这一响声,因为这响声与他听到过的所有的喧哗声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这是一种咆哮、一种怒吼、一种震颤。与此同时,阿特雷耀感觉到他身在其中的那块岩石在震动,他听到石块断裂的声音,听到它们从外面的山壁上轰隆隆滚落的声音。他等了一会儿,看地震——或者是其他什么事故——是否减轻。当地震刚一停,他便继续往前爬,终于爬到了出口,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这时他看到:在漆黑的深渊上,从这一边到那一边张起了一个巨大的蜘蛛网。在由黏乎乎的、有绳索那么粗的蛛丝织成的网中,有一条白色的大祥龙在挣扎,他用尾巴和爪子在身体的周围拍打着。他被越缠越紧,没有任何得救的希望。  祥龙属于幻想国中的稀有动物。他与寻常的龙或龙形怪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龙形的怪物很像巨大的、令人恶心的蛇。它们盘踞在很深的地洞里,散发出臭味,守护着真正的宝藏或者是被误认为宝藏的东西。这一类因混乱而生的生物往往性情歹毒,或者性格抑郁。它们有蝙蝠似的翼。凭着双翼它们可以在发出很大噪音的情况下笨拙地飞上天空,喷射火焰和烟云。与此相反,样龙是由空气和热能构成的生物,它们生性快活;尽管其身体巨大无比,但是却轻得犹如夏天的云朵,所以它们没有翅膀就能飞。它们如鱼得水似地在天空中遨游。从地上看它们好似慢悠悠的闪电。最美妙的是它们的歌声。它们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口大钟发出的美妙的嗡嗡声;假如它们轻声说话,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的美妙钟声。听到过它们歌声的人将永生难忘,并会告诉他的子子孙孙。  但是,阿特雷耀现在所看到的这条祥龙,就他所处的情况来看,很难期望他会唱歌。他那长长的、柔软的身躯弯曲着,被巨大的蜘蛛网捆住了。他那珍珠母颜色的鳞片闪烁着玫瑰色和白色的光。祥龙嘴巴边浓密的长胡须,以及尾巴和四肢上的许多鬃毛被黏乎乎的蛛丝缠住了,他几乎无法动弹。他那狮子似的脑袋上两只眼球闪烁着宝石的光,只有这一点表明他还活着。这—美好的动物,他身上的好多处伤口在流血。还有一个什么东西,一个巨大的东西,不断地闪电似的向白色样龙的身躯扑去。他像—团不断变化着形体的乌云。一会儿他像一只大蜘蛛,长长的腿,有许多发红的眼睛,肥大的身体上披着一层乱蓬蓬的黑毛;一会儿他又变成了一只有着长长利爪的巨手,要把祥龙捏碎;在另一瞬间它又变作一只巨大的黑蝎子,用他的毒刺向它不幸的猎物猛刺。  这两个巨大无比的生物的搏斗非常可怕。祥龙还在反抗,他吐出的蓝色火焰烤焦了像云一样的生物的鬃毛。冒起的烟变成了烟雾钻进了岩石的缝隙,臭气熏天,阿特雷耀几乎无法呼吸。有一次,祥龙甚至把他对手的一条长腿给咬了下来。然而,这条被折断了的腿并没有掉进深渊,而是先自己在空中活动了一下,然后回到他先前的位子上,又重新与乌云一般的身体合在一起。当祥龙用牙齿咬住他对手的肢体时,仿佛像咬了一个空,这样的事情不断地重复。  直到这时候阿特雷耀才注意到了被他所忽视的情况:这个令人极其恐惧的生物并没有一个坚实的躯体,而是由无数很小的、铁青色的昆虫组成的。它们就像被惹火了的马蜂那样嗡嗡叫着,密密麻麻的群体不断地变化成新的形状。  是伊格拉穆尔,现在阿特雷耀也知道了,她为什么被叫作“许多”。  他从他的藏身之所跳了出来,抓起胸前的珍宝,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  “住手!我以童女皇的名义,住手!”  他的声音被两个正在搏斗的生物的咆哮声和吼叫声所淹没,连他本人也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毫不迟疑地踩着蜘蛛网黏乎乎的绳索向两个正在搏斗的动物走去。蜘蛛网在他的脚下急剧晃动。他失去了平衡,从网眼里栽了下去,不过,他的双手抓住了蛛丝,他悬挂在漆黑一团的深渊之上。他重新爬上蜘蛛网,被粘住,又重新挣脱急匆匆地继续往前走去。  伊格拉穆尔突然感觉到有东西在靠近她。她闪电似地回过身来,她的面目狰狞可怕:现在她变成了一张巨大的、铁青色的脸.鼻梁上仅竖着一只独眼。她用那只充满了难以想象的恶毒的独眼瞳瞪着阿特雷耀。  巴斯蒂安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惊叫声。  一声惊叫在深谷中回荡井在各处引起了回声。伊格拉穆尔的眼睛左右乱转,她要看看是否又来了一个生人。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孩像吓瘫了似的,不可能是他。可并没有其他人。  “它听到的会不会是我的叫喊声?”巴斯蒂安极度不安地想道,“但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时候阿特雷耀听到了伊格拉穆尔的声音。这是一个音调很高并有点沙哑的声音。这声音与她巨大无比的脸是不相称。她说话时嘴巴根本就不动。一个巨大的马蜂群所发出的嗡嗡声变成了说话声:  “两条腿的!”阿特雷耀听到她说,“饿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同时来了两道美味佳肴,伊格拉穆尔今天真是幸运!”  阿特雷耀必须使出浑身解数。他把光泽放在这个庞然大物的独眼前问道:  “你们认识这个符号吗?”  “走近一点,两条腿的!”由许多声音所组成的大合唱嗡嗡作响。“伊格拉穆尔看不清楚。”  阿特雷耀朝那个脸庞走近了一步。现在她张开了嘴巴。她没有舌头,有的是无数闪光的触须、钳子和夹子。  “再靠近一点!”那一大群马蜂嗡嗡地说。  他又往前跨了一步。现在他与那张脸靠得那么近,可以清楚地看到无数只铁青色的小虫子在那儿乱转。但是,作为一个整体,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却一动不动。  “我是阿特雷耀,”阿特雷耀说,“我受了童女皇的委托。”  “你来得不是时候,”过了一会儿,伊格拉穆尔用她愤怒的嗡嗡声答道,“你要伊格拉穆尔干什么?你看到,她正忙着。”  “我要这条样龙,”阿特雷耀答道,“把他给我!”  “你要他干什么,两条腿的阿特雷耀?”  “我在悲伤沼泽中失去了我的马。我必须到南方的神托所去,因为只有乌玉拉拉可以告诉我,谁能给童女皇起一个新的名字。假如她得不到新名字的话,她就会死去,整个幻想国将随她而灭亡——连你们,被人们称作‘许多’的伊格拉穆尔也将随之灭亡。”  “啊哈!”那张脸拉长了声调说,“这便是出现了一些什么也没有的地带的原因吗?”  “是的,”阿特雷耀答道,“这么说,你们也知道了,伊格拉穆尔。南方的神托所太远了,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到不了那儿,所以我向你们要这条祥龙。如果有人载着我在空中飞行的话,我也许还能到达目的地。”  构成了那张脸的团团乱转的马蜂群发出了一种类似于由许多嗓子发出的嗤嗤的笑声:  “你搞错了,两条腿的阿特雷耀。我们不知道南方的神托所,我们也不知道什么乌玉拉拉,但是我们知道,这条龙已经无法载你了。即使是他没有受伤,你们的飞行时间也会很长,在这期间童女皇早就病死了。两条腿的阿特雷耀,你的寻求不能以你的生命,而是应该以她的生命来衡量的。”  那只竖着瞳孔的独眼的目光实在让人受不了,阿特雷耀低下了头。  “确实是这样。”他轻声地说。  “再说,”那张脸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伊格拉穆尔的毒已经进入了这条龙的身体。他最多只能活一个时辰。”  “那么,”阿特雷耀嘟哝道,“对他、对我,也是对你们伊格拉穆尔来说,已经再也没有希望了。”  “那样,”那声音嗡嗡作响,“伊格拉穆尔至少还能再美餐一顿。当然,这并不等于说,这确实就是伊格拉穆尔的最后一餐。她还知道一个办法,可以在转瞬之间把你送到南方的神托所。问题只是在于你是否愿意,两条腿的阿特雷耀。”  “你指的是什么?”  “这是伊格拉穆尔的秘密。即便是生活在深渊里的造物也有它们的秘密,两条腿的阿特雷耀。至今为止伊格拉穆尔从未泄露过这一秘密。你必须发誓,不泄露这一秘密。因为这会给伊格拉穆尔带来损失。噢,如果泄露出去的话,它会给伊格拉穆尔带来极大的损失。”  “我发誓,说吧!”  那张巨大的、铁青色的脸微微向前倾斜,以难以听清的嗡嗡声说道:  “你必须让伊格拉穆尔咬一口。”  阿特雷耀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伊格拉穆尔的毒,”那声音继续说道,“可以在一个小时内置其对手于死地,但与此同时它赋予受毒者一种魔力:只要受毒者想一下,便可到达幻想国的任何地方。你想,如果这一点泄露出去的话怎么了得!伊格拉穆尔所有的猎物都将逃之夭夭!”  “一个时辰?”阿特雷耀喊道,“可是在这一个时辰里我能做些什么呢?”  “那——”那群马蜂嗡嗡地说,“总比你呆在这儿许多时辰强。你决定吧!”  阿特雷耀十分矛盾。  “如果我以童女皇的名义请求你们的话,你们是否会放走祥龙?”他最后问。  “不会,”那张脸答道,“即使是你佩戴着奥琳,光泽,你也没有权利对伊格拉穆尔提出这样的请求。童女皇让我们大家按其本性生存,所以连伊格拉穆尔也屈从于她的符号。这些你都知道得很清楚。”  阿特雷耀仍然垂着脑袋站在那儿。伊格拉穆尔所说的都是事实。这就是说,他救不了白色的样龙。他自己的意愿是不作数的。  他抬起头来,说:“就按你建议的那样做吧!”  铁青色的云闪电般地向他袭来,从四面八方把他团团围住。他感到左肩上一阵剧烈的疼痛,心里只想着:到南方神托所去!  然后他的眼前—片漆黑。  过了一会儿,那只黑狼赶到了这个地方。他看到了一张巨大无比的蜘蛛网,此外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所追踪的足迹突然消失了;无论他怎么努力,再也找不到了。  巴斯蒂安中断了他的阅读。他感到很痛苦,就好像是伊格拉穆尔的毒进入了他自己的体内似的。  “谢天谢地!”他轻声地自言自语道,“我没有在幻想国中。幸亏在现实中并没有这一类恶魔。这一切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然而,这真的只是一个故事吗?那么,伊格拉穆尔,也许还有阿特雷耀,怎么会听到巴斯蒂安的惊叫声呢?  他觉得,这本书慢慢地变得阴森可怕了。5  两个隐居之士  有那么一瞬间,阿特雷耀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疑虑,伊格拉穆尔会不会骗了他,因为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仍然在遍是岩石的荒原中。  他费劲地抬起身来,他看到,他虽然是在一片荒芜的山区,但却是在另一个山区。这地方似乎完全是由大块、大块的锈红色的岩石板所构成的。这些岩石板一层层地往上堆,或者是重叠地嵌在一起,形成了各种各样奇特的塔楼和金字塔。岩石与岩石之间的地上长满了矮矮的灌木丛和草本植物。这里异常炎热,整个地区都暴露在灿烂耀眼的阳之中,使人睁不开眼睛。  阿特雷耀用手遮着睑,看到在大约一英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形式不规则的岩石门,它大概有一百英尺高,门拱是由一块块横放的石片叠成的。  这就是南方神托所的进口?就他所看见的,门后面除了一片一望无垠的平原之外什么也没有。既没有房子、庙宇,也没有树林——没有任何看上去与神托所相似的东西。  当他还在考虑该怎么办时,突然听到一个低沉的、青铜器般的声音:  “阿特雷耀!”然后又是一声,“阿特雷耀!”  他转过身去,看见白色的祥龙从一个锈红色的岩石塔后出来。他的伤口淌着血,非常虚弱,他费劲地朝他挪过来。尽管如此,他仍然快乐地眨了眨他的一只红宝石似的眼睛,说:  “你不要觉得太奇怪,为什么我也在这儿,阿特雷耀。当我被困在蜘蛛网里时,我虽然像瘫痪了似的,但是我却听到了伊格拉穆尔对你说的话。我想,我也被她咬了,我为什么不能也来试—试她泄露给你的秘密呢?就这样,我从她那儿逃走了。”  阿特雷耀很高兴。  “把你留在伊格拉穆尔那儿,我很难受。”他说,“可是不这样的话我又该怎么做呢?”  “什么也不需要做,”祥龙答道,“尽管如此,你还是救了我的命——即便也有我自己的帮助。”  他又一次眨了眨眼睛,这一次眨的是另外一只眼睛。  “救了命……”阿特雷耀重复道,“只有一个小时,我们俩没有更多的时间了。我觉得伊格拉穆尔的毒越来越厉害了。”  “对于每一种毒来说都有一种解毒的药。”白色的祥龙回答道,“你将会看到一切都会好的。”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变好。”阿特雷耀说。  “我也不知道,”祥龙答道,“可恰恰这是最美的。从现在起你一切都会成功。再说我是祥龙,即使是被困在蜘蛛网里时,我也没有放弃希望——正如你所看到的,我是对的。”  阿特雷耀笑了。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而不到另一个更好的,也许可以得到治疗的地方去去?”  “我的生命是属于你的,”祥龙说,“如果你愿意要它的话。我想,你需要一个坐骑来作大寻求。你将会看到是用两条腿在一个地方走,或是骑着一匹骏马飞驰,还是坐在一条祥龙的背上在天空中遨游,完全不是一码事。就这么约定了?”  “约定了!”阿特雷耀答道。  “顺便提一下,”祥龙补充道,“我的名字叫福虎。”  “好吧,福虎,”阿特雷耀说,“但是,当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所剩无几的时间就这么流逝了。我得干些什么,可是,干什么呢?”  “等待好运,”福虎答道,“除此还能干什么呢?”  可是,阿特雷耀已经听不见样龙说的话了。他倒下了,滚到祥龙柔软弯曲的身体旁,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伊格拉穆尔的毒发作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阿特雷耀重新睁开眼睛时,只看见凑到他眼前的一张特别奇怪的脸。这是他所见过的最干瘪、皱纹最多的一张脸,大约只有他的一个拳头那么大。这张脸像一只被烤过的苹果,呈深褐色。脸上的两只小眼睛犹如星星熠熠闪光;头上戴的好像是用枯萎的树叶做成的帽子。  随后,阿特雷耀感觉到一只小水罐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好药,好药!”布满褶子的小脸上那两片满是皱纹的嘴唇嘟哝道。“喝吧,我的孩子,喝吧。喝下去会好的。”  阿特雷耀抿了一口。味道怪怪的,有点甜,有点涩。  “那条白龙怎么样了?”他费劲地问。  “没问题,”那耳语般的声音答道,“别操心,我的小男孩,他会恢复健康的。你们俩都会恢复健康的。你们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喝吧,喝吧!”  阿特雷耀又喝了一口,立刻睡着了。不过,这一次是消除疲劳、恢复元气的熟睡。  钟楼上的钟敲了两下。  巴斯蒂安再也憋不住了,他必须马上去上厕所。其实他早就想去上厕所了,只是看书看得停不下来。再者,他对走到楼下的校舍里去有一点儿害怕。他对自己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感到害怕。学校里没有人了,谁也不会看见他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害怕,仿佛校舍本身就是一个在观察他的生物。  再害怕也没有用,他必须得去。  他把书摊开放在体操垫上,站起身来,朝储藏室的门走去。他的心怦怦直跳,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一片寂静。他下了门栓,慢慢地转动门锁里的那把大钥匙。他一压门把,门便打开了,发出了很响的嘎吱嘎吱声。  他穿着连袜裤倏地窜了出去,为避免弄出不必要的声响,他让身后的门敞开着。然后,他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走到二楼。在他的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一扇扇的门,是通往各个教室的,它们都被漆成了菠菜绿。学生厕所在走廊的另一头。不能再拖延了。巴斯蒂安竭尽全力地快跑,他正是在最后一刻赶到了那个救命的地方。  当他坐在便桶上时,他想,为什么这些故事中的人物都没有这些问题。有一次——那还是在很小的时候——他在宗教课上问,主耶稣是否也像普通人一样要上厕所,因为他也像普通人一样地吃、喝。全班人哄堂大笑,宗教老师因为他“举止有失体统”在班级记录簿上给他记了一个警告。巴斯蒂安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确实并不是有意要做出有失体统的举止的。  “也许,”现在巴斯蒂安自言自语道,“这些事情太次要,太无足轻重了,以致于在这些故事中不屑一提。”  尽管有时候这些事情对于他来说是实在太重要了。  他上完厕所,拉了抽水的链条,正想往外走,突然听到外面走廊里有脚步声。一个个教室的门被打开,又被关上。脚步声越走越近。  巴斯蒂安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他该躲到哪儿去呢?他像傻了似地站在原来站的地方。  厕所的门被打开了。幸运的是,门把巴斯蒂安遮往了。校舍管理员走了进来,挨个地检查了每一个小间。当他走近一个小间,看见水箱里的水还在往下流,抽水的链条还在晃动时,他呆了一会儿,并嘟哝了一声。不过,当他着到水箱的水不再往下流时,便耸了耸肩膀,走了出去。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  整个这段时间巴斯蒂安都没敢呼吸。现在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当他想往外走的时候,他发现膝盖在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尽快地穿过有着一扇扇漆成菠菜绿的门的走廊,上了楼梯,回到了储藏室。直到他重新锁上门,上了门栓,紧张的心情才消失。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在用体操垫子堆成的床上重新坐下来,用军用被裹住身体,拿起了书。  当阿特雷耀再—次醒过来时,他感到自己精神焕发、体力充沛。他坐起身来。  夜晚,月亮光很亮。阿特雷耀看到他就躺在原先在白龙身边倒下去的地方。福虎也仍然躺在那儿。他的呼吸很平稳、很深,他睡得很沉。他所有的伤口都被包扎了起来。  阿特雷耀注意到了,他自己的肩膀也被以同样的方式包了起来,不是用布,而是用草药和植物的纤维。  离他几步远的岩石上有一个小小的山洞,洞口透出朦朦胧胧的光。  阿特雷耀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尽量不碰到左臂。他朝那个低矮的山洞走去。他俯下身子往里看,里面是一间屋子,看上去犹如微型的炼丹术士的厨房。屋子的后面有一个敞开的壁炉,里面跳跃着欢快的火苗。到处都横七竖八地放着平底锅、罐子、盆子还有各种样子非常奇怪的瓶子。一个架子上堆放着一扎扎各种各样晒干了的植物。屋子中央的桌子以及其他家具都是用树根做成的。这一住宅从整体上来说给人一种非常舒适惬意的感觉。  直到听到一声轻轻的咳嗽声,阿特雷耀才注意到,在壁炉前的一个靠椅上坐着一个小家伙。他的脑袋上戴着一顶用树根做的帽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倒扣的烟斗。他的脸就像阿特雷耀第一次醒来时所看到的那张脸一样,是深褐色的、干瘪而又布满了皱纹。但与之不同的是,他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大眼镜,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严肃、更加忧虑。那个小家伙正在看放在他腿上的一本大书。  这时,从后面另外一间屋子里摇摇摆摆地又走进来一个小人。阿特雷耀一眼便认出这就是那个曾经到过他身旁的小人。现在他才看出这是一个小女人。除了头上戴的是用树叶编成的帽子之外,她穿着——与坐在壁炉前靠椅中的那个小男人一样——一件僧侣穿的袈裟。袈裟也是用枯萎的树叶制成的。她嘴里自得其乐地哼着什么,搓着手,然后在悬挂在火上的一个铁锅旁忙活着。这两个小人都不到阿特雷耀的膝盖。很显然,这两个人是侏儒格诺姆①家族的成员,尽管他们有点不同寻常。  “老婆子,”那个小男人脾气很坏地说,“别挡住我的光!你妨碍了我的研究。”  “去你的研究吧!”小女人回答道。“谁会对你的研究感兴趣。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我的仙丹炼好,外面那两个需要它。”  “外面那两个,”小男人生气地回答道,“将更需要我的忠告和帮助。”  “好吧,”小女人答道,“但是,得等他们恢复健康之后。让开,老头子!”  小老头嘀咕着把他的靠背椅从火边移开了一点。  为了引起注意,阿特雷耀轻轻地咳了一下。格诺姆夫妇俩把目光转向了他。  “他已经康复了,”小老头说,“现在轮到我了!”  “不行!”小老太婆用尖利的声音斥责道,“至于他是否恢复健康了,得由我说了算。我说轮到你时才轮到你!”  接着她转向阿特雷耀。  “很想请你进来,但是,对你来说这地方肯定太小了点儿。等一会儿,我马上到你那儿去。”  她在一个小研钵里把什么东西研碎了,放进铁锅里。随后她洗了手,把手放在她的袈裟上擦了擦,同时对小老头说:  “你给我坐在这儿,恩古武克,直到我叫你,知道了吗?”  “好吧,乌尔格。”小老头嘀咕道。  格诺姆小老太婆从山洞里出来走到外面。她眯着眼睛从下往上打量着阿特雷耀。  “嘿,看上去气色不坏,是吗?”  阿特雷耀点了点头。  小老太婆爬到一块与阿特雷耀的脸一样高的凸出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不疼了吗?”她问。  “不值得一提。”阿特雷耀答道。  “这是什么意思?”两只小眼睛闪闪发亮的小老太婆斥责道,“到底是疼还是不疼?”  “疼还是疼的,”阿特雷耀说,“但是我觉得无所谓……”  “但是我觉得有所谓!”乌尔格气呼呼地说,“我很愿意听到病人对大夫说什么是有所谓的!你懂什么,信口雌黄的小伙子!必须有疼痛的感觉才能医得好。如果感觉不到疼痛的话,那么你的胳膊早就死了。”  “对不起!”阿特雷耀说,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受到了责骂的孩子,“我只是想说……也就是说,我想表示感谢来着。”  “算了吧!”乌尔格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毕竟是个治病的,只是尽了我的职业义务而已。恩吉武克,我那老头子,看见了挂在你脖子上的潘塔克。于是,对我们来说就是理所应当的了。”  “那么福虎呢?”阿特雷耀问,“他怎么样了?”  “这是谁啊?”  “就是那条白色的祥龙。”  “是这样,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比你多遭了一点罪,也得多忍受一段时间。应该没问题。我可以肯定,他会重新恢复过来的。他还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嘿,你们是从哪儿中的这个毒啊?你们是从哪儿突然来到这儿的?你们想到哪儿去?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这时候恩吉武克也来到了洞口,他听见了阿特雷耀对老乌尔格提问的回答。这时,他走上前来,喊道:  “住嘴,老婆子,现在轮到我了!”  然后他转向阿特雷耀,摘下烟斗式的帽子,挠了挠他光秃的小脑袋,说:  “阿特雷耀,不要为她的语调生气。老太婆乌尔格常常有那么点粗鲁无礼,但是她的心是好的。我的名字叫恩吉武克。人们也把我们叫做两个隐士。你听说过我们吗?”  “没有。”阿特雷耀承认道。  恩吉武克的自尊心有点受到了伤害。  “那好吧,”他说,“你肯定没有在学术界出入,否则的话人们肯定会告诉你,如果你要去找南方神托所的乌玉拉拉的话,找不到比我更好的顾问了。我的男孩,你找对了门。”  “别吹了。”老太婆乌尔格用喊声打断了他。她从坐的地方爬了下去,自言自语地消失在山洞里。  恩吉武克故意没去理会她。  “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他接着说,“我这一辈子算是把这件事研究透了,还特意为此建起了我自己的观察站。不久我将要发表一部关于神托所的伟大的学术著作。题目是:乌玉拉拉之谜,解谜者恩吉武克教授。听起来不错,是吗?可惜我还缺少一些细节。你可以在这方面帮助我,我的男孩。”  “一个观察站?”阿特雷耀问,他听不懂这个词。  恩吉武克点了点头。他的两只小眼睛由于自豪而熠熠发光。他做了一个手势让阿特雷耀跟他走。  在大块大块的岩石板之间,有一条很小的、弯弯曲曲的小径一直通往山上。有些地方,特别是一些非常陡峭的地方,敷设了几级极小的阶梯,它们对于阿特雷耀的脚来说实在是太小了。于是,他便跨大步越过这些阶梯。就这样,他还得费很大的劲才能跟上敏捷地在他前面小步疾走的格诺姆。  “今天夜里的月亮很亮,”他听见恩吉武克说,“你可以看见她们。”  “谁?”阿特雷耀想知道,“看见乌玉拉拉吗?”  然而,恩吉武克不耐烦地拒绝回答,并继续摇摇摆摆地往前走。  他们终于登上了由岩石堆成的塔的顶峰。这里的地是平的,只有一面往上翘起,成了一堵自然的防卫墙。整个这块地方是由一块岩石构成的。在这块岩石板的中间有一个洞,显然是用工具凿出来的。洞前面是一个用树根做成的三角架。三角架上放着一支小小的望远镜。  恩吉武克透过望远镇看着,拧了几个螺丝,稍微作了一些调节。然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让阿特雷耀到他这一边来看。阿特雷耀照他的指示做了,不过他必须趴在地上,用双肘支撑着才能去看望远镜。  望远镜对准了那扇大的岩石门,透过镜片所看到的是右边那个支柱的下部。现在,阿特雷耀看见在这个柱子的旁边矗立着一个巨大的斯芬克斯,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月光下。支撑她的前肢是狮子的爪子。她身子的后半部是公牛的身体。她的背上长着一对巨型的老鹰的翅膀;而她的脸则是人的脸——不管怎么说,只是形状像人的脸而已,而表情则毫无人性。很难断定这张脸究竟是在微笑,是反映出巨大的悲伤,还是一种漠不关心的神态。阿特雷耀观察了一会儿之后,认为她充满了深不可测的恶意和残忍,然而马上他又必须纠正自己的感觉,认为她所表现出的只是纯粹的兴高采烈。  “就此罢休吧!”他听到格诺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没法搞清楚。每个人的感觉都是这样的。我的感觉也是这样的。我已经观察了她一辈子,也没有弄懂。现在看另外一个。”  小老头拧了一下螺丝,镜片掠过敞开的拱门,拱门后是一片无垠的平地。随后左边的门柱子进入了阿特雷耀的视野,这儿以同样的姿势也坐着一个斯芬克斯。她用雄壮的身躯像是用液体的银子浇铸而成,在月光下闪烁着奇特的苍白的光。她似乎是目不转眼地盯着另一个斯芬克斯。而那一个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她们是雕塑的吗?”阿特雷耀轻声地问道,而他的眼睛并没有移开去。  “噢,不是的,”恩吉武克答道并嗤嗤地笑着说,“是真的斯芬克斯——活生生的斯芬克斯。暂时你已经看得够多了。来,让我们重新下去。我会给你解释这一切的。”  他用手挡住了望远镜,这样阿特雷耀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默默无声地从原路回去。------------  ①格诺姆Gnom.德国民间传说中专做好事的侏儒。6  三扇魔门  当恩吉武克和阿特雷耀回到格诺姆洞时,福虎仍在沉睡。这时,老乌尔格已经把小桌子搬到了室外,并在上面放上了各种各样的甜食和用浆果及植物熬成的浓浓的果汁。  此外,桌上还放着一个个小茶碗和一小壶香气扑鼻的、冒着热气的草药茶。两盏点油的风灯使这一切显得更加完美。  “坐下!”格诺姆小老太婆命令道,“阿特雷耀首先得吃、喝,才能恢复元气,光靠药物是不够的。”  “谢谢,”阿特雷耀说,“我已经感觉很好了。”  “不要顶嘴!”乌尔格气呼呼地说,“只要你在这儿,你就得按我说的去做,懂吗!你身体中的毒已经解了。你不用急,我的男孩。你要多少时间就有多少时间,不用着急。”  “这不仅仅牵涉到我,”阿特雷耀不同意地说,“童女皇生命垂危。也许现在每个小时都很宝贵。”  “别胡扯!”小老太婆嘟哝道,“性急的话什么事也办不成。坐下!吃!喝!快,怎么还不开始啊?”  “最好是听她的,”恩吉武克耳语道,“这是我从老太婆那儿得出的经验。如果她想要干什么的话,说什么也没有用。再说我们俩还有好多事情要谈呢。”  于是,阿特雷耀交叉着双腿在那张极小的桌子前坐了下来。每喝一口,每吃一口他便确实感觉到,仿佛有一股温暖的、金色的生命流进了他的血管和肌肉。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虚弱。  巴斯蒂安的嘴里全是口水。他突然觉得仿佛闻到了格诺姆膳食的香味。他在空气中到处嗅着,当然这只是一种幻觉而已。  他的胃饿得叽哩咕噜直叫。他再也忍受不了了。他从他的书包里取出剩下的面包和苹果,把两样东西都吃完了。这时他才感到好一点,虽然他根本就没有吃饱。  随后,他明白了,这是他的最后一餐。“最后一餐”这几个字吓了他一跳。他试着不去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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