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显得烦躁,奇怪的黑毛毛眼睛盯在克兰文医生脸上。 “我想忘记,”终于他说,“她让我忘记。这就是我为什么想要她。” 克兰文医生离开房间时显得不高兴。他对坐在大凳子上的小女孩儿困惑地一瞟。从他一进来,她就又变成一个生硬、沉默的孩子,他看不出吸引力在哪里。男孩确实显得明朗些,然而——他沉重地叹着气,沿着走廊走了下去。 “他们总想让我吃东西,在我不想吃的时候。”柯林说,那时护士把茶端进来,放在沙发旁的桌子上,“现在,要是你吃的话我也吃。那些小松糕看着挺热、挺不错。给我讲印度王爷。”第十五章 筑 巢 又一周的雨之后,高耸的蓝色苍穹重现,洒下的太阳光非常热。虽然没有机会见到秘密花园和迪肯,玛丽小姐一直很自得其乐。这一周不显得长。每天她都和柯林在他房间里共度很多小时,聊印度王爷、花园、迪肯、牧尔上的农舍。他们一起看华丽的书和图画,有时玛丽读给柯林听,有时柯林读一点给她。当他被逗乐、感兴趣的时候,玛丽觉得他根本不像一个残疾人,除了他的脸没有颜色和总是在沙发上。 “你是个狡猾的小孩,像那天晚上那样去窃听,从床上起来跟踪。”莫得劳克太太一度说,“不过也不能不说,这对我们好多人是个福音。自从你们交上朋友,他从来没有发过一次脾气,犯过一次病。护士本来正打算放弃工作,因为她受够了他,可是现在她说不介意留下来,要是你和她一起值班。”她有点笑起来。 玛丽和柯林聊天时,对秘密花园非常谨慎。有些事情她想从他那里探知,但是她觉得一定不能直接问他。首先,随着她开始喜欢和他在一起,她想看他是不是那种你可以告诉他秘密的男生。他一点不像迪肯,但是一个无人知晓的花园这个主意显然很取悦于他,她想也许可以信任他。可是她认识他还不够长,不足以肯定。她想探知的第二件事是这个:要是他可以信任——要是他真的可以——不是有可能不让任何人发现,把他带到秘密花园里吗?那个大医生说过他一定要呼吸新鲜空气,而柯林说过他不会介意秘密花园里的新鲜空气。要是他呼吸很多新鲜空气,认识迪肯和知更鸟,看到东西生长,也许他就不会老想着死了。最近,玛丽有时在镜中看自己,已经意识到,她和刚从印度来的那个孩子看起来大不一样了。这个孩子显得好看些。甚至玛莎都看出她的变化来。 “牧尔上来的空气已经对你有了好处,”她曾说,“你没有那么黄了,也没有那么皮包骨了。连你的头发都不那么伏在头上平板板的了。头发有些生气了,所以蓬起来一点。” “它就像我,”玛丽说,“长得强壮、厚实。我肯定还有更多。” “看来是,肯定是。”玛莎说,把脸周围的头发梳起来一点,“这样你就没有一半那么丑了,而且你脸蛋上有点红。” 要是花园和新鲜空气对她有了好处,也许它们对柯林也好。然后,可是如果他恨别人看着他,没准他不想见迪肯。 “为什么有人看着你,你会生气?”一天她询问。 “我一直恨那样,”他回答,“甚至我还很小地时候。过去他们带我去海边,我总躺在马车里,每个人总是瞪着我,女士们会停下来和我的护士说话,然后她们开始窃窃私语,我就知道她们在说我活不到长大。然后有的女士会拍我的脸,说‘可怜的孩子!’有一次,一个女士那么做的时候,我高声尖叫,咬她的手。她吓得跑开了。” “她以为你成了一条疯狗。”玛丽说,毫不佩服。 “我不在乎她怎么想。”柯林皱着眉说。 “我奇怪我进你房间时,你怎么没有尖叫、咬我?”玛丽说。然后她慢慢地微笑了。 “我以为你是个鬼,要不就是梦,”他说,“你不能咬一个鬼一个梦,要是你尖叫,他们不在乎。” “你会憎恨吗,要是——要是一个男孩看着你?”玛丽不确定地问。 他朝后躺到靠枕上,思索着踌躇不决。 “有一个男孩,”他很慢地说,仿佛他要字斟句酌,“有一个男孩我相信我不应该介意。就是那个知道狐狸住在哪里的男孩——迪肯。” “我肯定你不会介意他的。”玛丽说。 “小鸟和其他动物不介意,”他说,仍然反复考虑着,“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应该介意。他像是个动物魔法师,我是个男孩动物。” 然后他笑起来,她也笑起来;实际上,最后他们大笑不止,发现这个男孩动物藏在洞里的点子着实非常好笑。 玛丽后来感觉到的,是她不需要害怕迪肯。 天空再次变蓝的第一个早晨,玛丽醒得很早。太阳穿透遮幕泼进来,光束斜射,这一幕里有一种欢欣的东西,她蹦下床,跑到窗边。她拉起遮幕,打开窗户,一大股新鲜、含香的空气吹到她身上。牧尔蓝蓝的,整个世界仿佛发生了什么魔法。有娇嫩的小小声音如同吹笛,这处,那处,到处,仿佛许许多多小鸟来出席一个音乐会。玛丽把手伸出窗户,保持在阳光里。 “是暖和的——暖和!”她说,“这会让绿点点冒高冒高冒高,会让球根和根在地底下全力以赴地工作、努力。” 她跪下来,尽量远地探身到窗外,大口吸着闻着那空气,直到笑起来,因为她记起迪肯妈妈说他的鼻头像兔子一样颤动不止。 “现在一定很早,”她说,“小云朵都是粉红的,我从没见过这样美的天空。还没人起来。我甚至没听到马房的伙计们的声音。” 一个突发的念头让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 “我等不及了!我要去看花园!” 现在她已经学会自己穿衣服了,她五分钟之内穿上衣服。她知道一到小边门,她可以自己打开插销。她脚穿袜子飞下楼,在大厅里穿上鞋。她打开链子,打开插销,打开锁,门开了,她一纵,一步跃过台阶,在那里,她就站到了草地上,草地似乎变绿了,太阳倾泻到她身上,温暖甜蜜的一股股风围绕着她,,笛声、啭声、歌声从每丛灌木、每棵树传来。她因纯粹的欢悦而紧扣双手,抬头看天,如此的蓝色,粉色,珍珠色,白色,泛着春日的光,她觉得自己必须得吹口哨、大声唱歌,她知道画眉鸟、知更鸟、百灵鸟不可能忍得住。她跑着绕过灌木丛和小径,朝秘密花园跑去。 “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她说,“草变绿了,东西到处冒出来,舒展开,绿色的叶芽显现出来。我肯定迪肯今天下午会来。” 长久的暖雨对矮墙下的小径边的药草(香草)苗床发生了奇怪的作用。一簇簇植物的根部有东西冒出、涌出,这里那里竟然有星星点点的深紫红色和黄色,正在番红花的茎上舒展开。六个月以前,玛丽小姐不曾见过世界如何醒来,而现在她什么也没错过。 当她到了藏在常春藤下的门那里,她被一道奇怪响亮的声音吓了一跳。是呱——呱的乌鸦叫,来自墙头,她抬头看,一只羽毛光滑的蓝黑色大鸟站在那儿,着实睿智地俯瞰着她。她从没这么近地看到一只乌鸦,它让她有点紧张,不过下一刻就展开翅膀,拍着穿过花园飞走了。她希望它不会留在花园里,她推开门猜测它会不会。等她进到花园深处,她看出它多半准备留下来,因为它已经停到一棵矮种苹果树上,苹果树下躺着一只微红的动物,尾巴蓬松,它们两个都在注视着迪肯锈红色的头和俯下的身体。他跪在草地上卖力地干着。 玛丽越过草地飞向他。 “噢,迪肯!迪肯!”她喊道,“你怎么能这么早就到了?你怎么能呢?太阳都才刚刚起来!” 他自己也起来,笑着,熠熠生光,挠挠头发;他的眼睛像一小片天空。 “啊!”他说,“我比它起得早多了。我在床上怎么呆得住!今天早晨整个世界都再次开始了,真的是。到处都在干着、哼着、抓着、修管道、筑巢、呼出香气,直到你起来出去,而不是朝天躺着。太阳跳出来的时候,牧尔欢喜得发疯,我正在石楠丛中,我自己也疯了似的跑起来,喊啊唱啊,我径直来了这儿。我没法子离开。为啥,花园躺着在等着呢!” 玛丽把手放到胸口上,喘着气,好似她自己刚刚跑过。 “噢,迪肯!迪肯!”她说,“我高兴得快喘不过气来!” 尾巴蓬松的小动物看到他和陌生人说话,从树下起来到他身边来,而乌鸦,呱了一次,从树枝上飞下,静静地停到他肩上。 “这是那只狐狸幼崽,”他说,一边揉着那微红色小动物的头,“它叫队长。这个是煤灰。煤灰跟着我飞过牧尔,队长奔跑得像有猎狗在追它一样。它们俩和我的心情一样。” 两个生灵都显得一点儿也不害怕玛丽。迪肯开始四处走,煤灰停在他肩上,队长在他近旁小跑着。 “看那儿!”迪肯说,“看这些已经冒起来了,还有这些——还有这些!啊是!看那儿的那些!” 他跪蹲着,玛丽在他旁边蹲下。他们遇到了一丛番红花爆出橙紫金红。玛丽俯下脸对它们吻了又吻。 “你从来不会那么亲吻一个人。”她抬头时说,“花很不一样。” 他显得困惑,但是微笑了。 “啊!”他说,“我曾经那么亲吻妈妈很多次,我在牧尔上游逛一天回来以后,她站在门口那儿的阳光里,看着愉快又舒服。” 他们从花园这里跑到那里,发现了那么多奇迹,他们被迫相互提醒一定要窃窃私语、说话低声。他指给她鼓胀的叶芽,在一度看来似乎死去的玫瑰枝上。他指给他千万点破土而出的新绿。他们把年轻的鼻子急切地凑近地面,嗅着土地温暖的春日气息;他们挖着、拔着、着迷地低声笑,直到玛丽小姐的头发和迪肯的一样乱,脸蛋几乎成了和他的一样的罂粟红。 世上的每种欢欣,那天早上秘密花园都有,其中有一种快乐比其他的都更加快乐,因为它更奇妙。什么东西轻灵地飞过墙,突然穿过树木到一个枝叶四合的角落,如火花般闪耀着一点小鸟的红胸脯,喙上挂着什么。迪肯站着一动不动,把手放在玛丽身上,他们几乎像是突然惊觉自己在教堂里大笑。 “我们角不能动,”他用宽扁的约克郡口音说,“我们角不能大声出气。上次我见到他就知道他在找对象。是季元本的知更鸟。他正在筑巢。要是我们不和它冲突,它会留下来。”他们轻轻地安顿在草地上,坐在那儿不动。 “我们绝不能显得在密切观察它,”迪肯说,“要是它感到我们在干涉它,就会有理由和我们闹翻。它会很反常,直到这一切都完了。它正在建立家庭,会害羞一些,更容易恶意猜度。它没有时间出访、说闲话。我们一定得保持安静,努力显得我们是花草树木(草、树、灌木丛)。然后等它习惯见到我们了,我们再出点声,它就知道我们不会妨碍它了。” 玛丽小姐完全拿不准,自己是否像迪肯那样,明白怎么努力显得像花草树木。但是他讲这么古怪的事情,就像这是世界上最简单、最自然的,而她觉得对他一定很容易。她真的仔细观察了他几分钟,猜想着他是不是能够安静地变绿,长出枝叶。然而他仅仅奇妙地静坐着,当他说话,声音低得那样柔和,难以想像她还能听见他,然而她居然能。 “这是春天的一部分,筑巢是,”他说,“我保证自打这世界开始,就这么每年同样地进行。他们有他们的思考、做事的方式,人最好不要多管闲事。要是你太好奇了,在春天你比任何其他季节更容易失去朋友。” “要是我们谈论他,我忍不住去看他,”玛丽尽可能柔声说,“我们必须谈点别的什么。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他会更喜欢我们谈别的事,”迪肯说,“你要告诉我什么?” “嗯——你知道柯林吗?”她低语。 他转过头看着她。 “你知道关于他的什么?”他问。 “我见到他了。这一周我每天都和他聊天。他要我去。他说我让他忘记生病和死亡。”玛丽回答。 一旦惊奇从迪肯脸上消失,他竟然显得解脱。 “我高兴是这样,”他呼喊,“我高兴透了。我原来就知道一点不能说起他,我不喜欢藏着掖着什么。” “你不喜欢藏着花园?”玛丽说。 “我永远不会讲出去,”他回答,“不过我对妈妈说,‘妈妈,’我说,‘我有个秘密要保守。不是个坏秘密,你知道的。不比藏着一只鸟巢更严重。你不介意吧,是不是?’” 玛丽总是愿意听到他妈妈的事。 “她怎么说?”她问,丝毫不害怕听到答案。 迪肯好脾气地笑了。 “就像她一贯的,她说的,”他回答,“她揉揉我的头,笑起来,她说,‘啊,孩子,你可以想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我知道你已经十二年了。’” “你怎么知道柯林的?”玛丽问。 “知道克兰文老爷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小男孩,可能会长成瘸子,他们还知道克兰文老爷不愿意人们谈论他。大伙儿都为克兰文老爷可惜,因为克兰文太太是那么个漂亮年轻的女士,他们那么相爱。克兰文先生每次去斯威特村都到我们家农舍歇脚,她不介意在我们孩子面前和妈妈聊天,因为她知道我们都是有教养、信得过的。你怎么发现他的?上次玛莎回来,烦恼透顶。她说,你听到他发脾气,一直问问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玛丽讲出她的故事,午夜呜啸的风弄醒了她,远处模糊的怨声,领着她拿着蜡烛沿着黑暗的走廊走下去,最终她打开门,房间里灯光昏暗,角落里有雕花的四柱床。她描述象牙色的小脸,奇怪的黑边眼睛,迪肯摇摇头。 “就像他妈妈的眼睛,只不过她的总是在笑,他们说的,”他说,“他们说的克兰文先生没法子看到他醒着,因为他的眼睛太像他妈妈的了,可是又大不一样,在他悲伤的一点点脸蛋上。” “你觉得他想死吗?”玛丽耳语。 “不,但是他宁愿自己从没被生下来。妈妈说对一个孩子,这是世界上最坏的事。没人要的很少成活。克兰文老爷会给那个可怜的孩子买任何钱能买来的,可是他活着一天,就愿意一天忘记他。只为一桩,他惟恐有一天,他看见他,会发现他长成了一个驼背。” “柯林自己也怕得不愿意坐起来。”玛丽说,“他说他总在想,要是他觉得有个包在冒出来,他会发疯,活活尖叫死。” “啊!他不应该那么躺在那儿想这种事,”迪肯说,“没有孩子能康复,要是想着这样的念头。” 狐狸挨近他躺在草地上,时而抬头要求一下轻拍,迪肯弯腰轻轻揉揉它的脖子,沉默地思考了几分钟。然后他抬头环顾花园。 “刚进来时,”他说,“好像什么都是灰的。现在到处瞧瞧,告诉我说你没看出区别来。” 玛丽看了看,有点呼吸不畅。 “哇!”她喊,“灰墙在变。好像有绿色的雾气爬满了似的。简直像绿色的薄面纱。” “哎是,”迪肯说,“还会越来越绿的,直到灰色消失尽。你能猜到我在想什么吗?” “我知道是好的,”玛丽热切地说,“我相信是关于柯林的什么。” “我在想要是他能出来,到这儿来,他就不会守着背上长出个包来;他会守着玫瑰丛里的花苞长出来,而且他很可能会健壮些。”迪肯解释,“我在想我们能不能够让他有心情出来到这儿,在他的轮椅里躺到树下。” “我自己也一直这么猜想着。几乎每次和他聊天,我都想起来。”玛丽说,“我在想他能不能保守秘密,我在想我们能不能带他进来,不让任何人看见。我想过也许你能推动轮椅。医生说他一定要呼吸新鲜空气,如果他要我们带他出去,没人敢不服从他。他不愿意和其他人出去,也许他们会乐意他跟我们出去。他可以命令花匠们离得远远,那么他们就不会发现了。” 迪肯使劲思考着,一边挠着队长的背。 “会对他有好处,我保证,”他说,“我们没觉得他没生出来更好。我们只不过是两个小孩,看着花园长,他就是另一个。就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一起瞧春景儿。我担保这比医生的玩意儿强。” “他一直在他房间里躺了那么长,他一直对他的背忧心忡忡,结果变得古里古怪。”玛丽说,“他从书里知道了很多东西,可是别的他什么都不懂。他说他病得注意不到事情,他憎恨到户外,憎恨花园、花匠。可是他喜欢听这个花园的事,因为它是个秘密。我不敢多告诉他,可是他说想见到它。” “我们肯定什么时候让他出来到这儿,”迪肯说,“我完全能够推得动他的轮椅。你注意到没有,我们坐在这里的时候,知更鸟和它的配偶一直在干活儿?瞧它歇在那枝上,琢磨把喙里的衔的小枝子放到哪里最好。” 他一声低哨,知更鸟转头探询地看着他,仍然衔着它的小树枝。迪肯像季元本一样对它讲话,不过迪肯的口吻是一种和善的建议。 “不管你放到哪里,”他说,“都没问题。你孵出来之前就知道怎么筑巢了。接着干,伙计。你没时间可浪费。” “噢,我真的喜欢听你和它讲话!”玛丽说,快乐地笑着,“季元本责备它,取笑它,它蹦来跳去,显得每句话都明白似的,我知道它喜欢你。季元本说它很自满,宁愿有人对它扔石头,也不愿不被注意。” 迪肯也笑起来,继续说。 “它知道我们不会打扰它,”他对知更鸟说,“我们自己也接近野生动物了。我们也在筑巢,保佑你。小心你别说我们的小话。” 虽然知更鸟没有回答,因为它的喙被占着,玛丽知道,当它带着自己的小树枝飞向它的小角落,它亮如露珠的眼睛黑黝黝的,意味着它不会把他们的秘密告诉世界。第十六章 “我不会!”玛丽说 那天早上他们发现很多可做的,玛丽回房子晚了,又急着赶回去工作,完全忘记了柯林,直到最后一刻才记起。 “告诉柯林我暂时不能去看他,”她对玛莎说,“我在花园里忙得很。” 玛莎显得相当恐惧。 “啊!玛丽小姐,”她说,“我这么告诉他,可能会大大败坏他的心情。” 但是玛丽不像其他人那么害怕他,而且她不是个自我牺牲的人。 “我不能呆了,”她回答,“迪肯在等我。”她跑走了。 下午甚至比早上更可爱、更繁忙。差不多所有的杂草都已清除出了花园,大多数玫瑰和树周围的土已经松过。迪肯带来了他自己的铁锹,他早先教过玛丽怎么用她所有的工具,于是到目前为止,很明显,这个可爱的野地大约不会成为一个“花匠的式花园”,而会在春天结束之前成为各种东西生长、野趣烂漫之所。 “头顶上会有苹果花和樱桃花,”迪肯说,卖劲地干着,“贴着墙是桃树和李树,草地会变成鲜花地毯。” 小狐狸和小乌鸦和他们一样忙碌、一样快乐,知更鸟和它媳妇时而朝前、时而朝后地飞来飞去,像一道道极小的闪电。有时乌鸦扇扇后翅,飞上公共园地的树梢去。每次它回来栖息在迪肯附近,都要哇哇叫几声,仿佛在讲述它的历险,迪肯对它讲话如同和知更鸟一样。一次迪肯太忙,一开始没有回答它,煤灰飞上他的肩膀,用大嘴壳轻轻地拧他的耳朵。玛丽想休息一下,迪肯和她一起在树下坐下来,一次他从口袋里拿出笛子,吹出柔和奇怪的小调,两只松鼠在墙上出现,注释着,听着。 “你比以前强壮好些了,”迪肯说,看她挖着地,“你开始显得不一样了,绝对的。” 玛丽红光满面,由于运动和好精神。 “我每天都在长胖,”她兴高采烈地说,“莫得劳克太太得给我买更大的衣服了。玛莎说我的头发长密实了。没有那么平板,麻绳似的。” 太阳开始落下,发出深金色的射线,斜照树下,他们分手了。 “明天会是好天气,”迪肯说,“太阳升起之前我就来干活。” “我也是。”玛丽说。 她脚不沾地尽快跑回屋里。她想告诉柯林,迪肯的狐狸幼崽和乌鸦,告诉他春天是怎么样的。她觉得他乐意听到。所以当她开房间门看到玛莎站着在等她,一脸悲伤,这一幕不那么愉快。 “怎么了?”她问,“你告诉柯林我不能去,他说什么?” “啊!”玛莎说,“我但愿你去了。他差点儿就要大发脾气。有个护士整个下午都在让他安静下来。他可能一直都在看表。” 玛丽的嘴唇拧到一起。她和柯林一样地不会为别人考虑,她看不出一个坏脾气的男生有什么理由干涉她最心爱的事情。她丝毫不懂可怜人,那种一直生病所以紧张不安的人,不知道他们可以控制自己的脾气,不必让别人也生病、也紧张不安。在印度她头疼的时候,她曾经想尽办法去看出别人也有头疼,或者有别的一样糟糕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很正确,可是现在她自然觉得柯林很错误。 她进入他房间时,他不在沙发上。他直挺挺躺在床上,她进来时他没有把头转向她。这是个不妙的开场,玛丽姿态生硬地朝他进军。 “你为什么不起床?”她说。 “今天早晨我本来起了床,以为你要来。”他回答,不看她。“下午我让他们把我放回床上。我的背痛,我的头痛,我觉得累。你为什么没来?” “我在花园里和迪肯干活。”玛丽说。 柯林皱起眉头,屈尊地看着她。 “我不会让那个男孩到这里来,如果你出去和他在一起,而不来和我聊天。”他说。 玛丽大为光火。她可以一声不响大为光火。她只是变得敌对而顽固,不在乎发生什么。 “要是你把迪肯赶走,我永远不进这间房子!”她还击。 “你必须得来,要是我想要你。”柯林说。 “我不会!”玛丽说。 “我会让你来的,”柯林说,“他们会把你拖进来。” “他们会吗,王爷先生!”玛丽怒火冲天地说,“他们也许能把我拖进来,但是把我弄进来以后他们没法儿让我说话。我会坐在这儿,咬着牙,对你一字不吐。我甚至看都不看你。我会盯着地板!” 他们俩相互怒目倒竖的时候,真是配得好的一对儿。要是他们是两个街上的小子,早就扑向对方、混战一场。既然情况如此,他们退而求其次。 “你是个自私鬼!”柯林喊。 “你算什么?”玛丽说,“自私的人总说那样的话。任何没有顺他们心意的人都叫自私。你比我更自私。你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男生。 “我不是!”柯林反咬一口,“我哪有你的好迪肯自私!他留你和他一起玩泥巴,他知道我孤零零一个人。他就是自私,管你喜不喜欢!” 玛丽两眼冒火。 “他比世界上任何男生都好!”她说,“他是——他是个天使!”这听起来也许挺傻,但是她不在乎。 “一个好天使!”柯林满腔怒火地冷笑,“他是个牧尔上跑的、粗俗的农家男孩!” “他比一个粗俗的王爷好!”玛丽反驳,“他要好上一千倍!” 因为她在两个人里要更强壮,她渐渐占了他的上风。其实真相是,他这辈子从没和自己一样的人吵过架,总体来说,这场架对他大有裨益,虽然他和玛丽都丝毫不知。他把头转向枕头,紧闭双眼,一颗大大的眼泪挤了出来,顺着脸流下。他渐渐为自己觉得悲伤、可怜——不是为别人。 “我没有你自私,因为我一直在生病,我肯定有个包正从我背上长出来。”他说,“我会死的。” “你不会的!”玛丽毫不同情地驳斥。 他大大地睁开眼睛,带着愤慨。他从没听到人说这样的话。他立刻既狂怒又略为高兴,假如一个人能够二者兼有的话。 “我不会?”他叫,“我会!你知道我会!每个人都这么说。” “我不相信!”玛丽乖戾地说,“你那么说,不过是让人可怜。我相信你为这个骄傲。我不相信!要是你是个好心孩子,那可能是真的——可是你太难缠了!” 尽管柯林的后背不健全,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带着颇健壮的怒气。 “滚出房间去!”他叫喊着,他抓起枕头,砸向玛丽。他的劲不够扔得远,枕头只是落到她脚下,可是玛丽的脸拧得像个胡桃夹子。 “我这就走,”她说,“而且我不会回来!” 她走到门口,手触到门时,她转身又说。 “我本来要告诉你各种各样有趣的事。”她说,“迪肯带来了他的狐狸和乌鸦,我本来要全部告诉你的。现在我一样都不告诉你!” 她雄赳赳走出去,门在身后关上,她大吃一惊,发现一个专业护士站在那儿,仿佛她一直在偷听,更惊人的是,她在笑。她是个大个子、漂亮、年轻的姑娘,根本不该做专业护士,因为她不能忍受残疾人,她总是找借口把柯林留给玛莎或者随便哪个能代替她的人。玛丽从没喜欢过她,就白白地站在那儿,朝上盯着她,她正站着用手帕捂着嘴咯咯傻笑。 “你在笑什么?”她问她。 “笑你们两个小孩儿,”护士说,“对这个被宠得恶心的孩子,最好的事情就是有个和他一样被惯坏的人站出来和他作对;”她又用手帕捂着嘴笑,“要是他有个小丫头做妹妹,和他干架,没准儿已经救了他。” “他会死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护士说,“他的病有一半是歇斯底里和发脾气。” “什么是歇斯底里?”玛丽说。 “如果你让他接下来大发脾气,你就知道了——不管怎样,你已经给他歇斯底里的由头了,我很高兴。” 玛丽回到她的房间,和从花园里回来是感觉完全不同。她觉得不顺气、失望,可是丝毫不可怜柯林。她本来企盼着告诉他很多事,她不知把重大秘密告诉他是否安全。她本来已经慢慢觉得可以,但是现在她完全改变主意了。她永远不会告诉他,他可以待在他的房间里,永远呼吸不到新鲜空气,要是他想死就死!他活该!她觉得那么乖戾、冷酷,有几分钟,她几乎忘记了迪肯,忘记了弥漫世界的绿色面纱,忘记了牧尔上吹来的柔风。 玛莎一直在等她,她脸上的烦恼暂时为感兴趣和好奇取代。桌上有个木头盒子,盖子被取掉,现出满满的、齐整的包裹。 “克兰文先生寄给你的,”玛莎说,“看起来里面是图画书。” 玛丽记起她去他房间那天他问她的。“你想要什么东西吗——布娃娃——玩具——书?”她打开包裹,一边猜想着他是不是寄了个布娃娃,还猜想着要是他真的寄了,她该拿它怎么办。然而他没有寄布娃娃。是几本和美丽的书,和柯林的类似,其中两本是关于花园的,满是图片。有两三套游戏,一个美丽小巧的写字盒子,带着金色的花样单字母①。 每样东西都那么好看,快乐渐渐把愤怒挤出了她的脑子。她根本没有指望他能记得她,她冷酷的小心肠变得非常温暖。 “我写得比描得好。”她说,“我用那支笔写的第一样就是给他的信,告诉他我欠他的情。” 假如她和柯林是朋友的话,她会立刻跑去给他看她的礼物,他们会一起看图画,读读园艺书,也许还会试着玩游戏,他会享受乐趣,一次也不会想起他会死,或者把手放到脊柱上察看有没有包鼓起来。他那么做的时候,态度让她难以忍受。因为他自己显得那么恐惧,给她一种不舒服的恐惧感。他说有一天他发觉哪怕很小的包,他就知道他的背开始变驼了。他听到莫得劳克太太对护士窃窃私语,让他有这个念头,他私下里想来想去,直到这个念头牢牢地钉进了他脑子里。莫得劳克太太说他爸爸是孩子的时候,背就显出那种驼样子了。除了玛丽,他从没告诉任何人,多数时候人们所称的“大发脾气”来自他隐藏的恐惧。他告诉玛丽的时候,玛丽曾经可怜过他。 “他不顺气了,累了,就总是开始想这个,”她自言自语,“他今天一直不顺气。也许——也许他今天下午就想着这个。” 她静静地坐着,低头看着地毯,思量着。 “我说我永远不会回去——”她犹豫着,眉头深锁——“可是也许,只是也许,我会去看看——要是他想要我——在早晨。也许他会再用枕头砸我,可是——我想——我会去。” ①花样单字母:一个人名字或者姓的第一个字母,设计成华丽复杂的花样,代表这个人,玛丽·伦诺克斯的花样单字母就该是M或L。类似中国人的印章,也是设计成独特的样子,印在各种东西上表示所有权。第十七章 发脾气 她早晨起得很早,在花园里工作得很努力,她又累又困,所以一旦玛莎把她的晚饭拿来给她吃完,她很乐意上床去。她头躺在枕头上,一边对自己嘟哝: “我早饭前出去和迪肯干活,然后——我相信——我会去看他。” 大概是午夜时分,她突然被可怕的声音惊醒,她一下子跳下了床。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下一刻她觉得很肯定知道是什么。一道道门被打开又关上,走廊上脚步匆忙,同时有人在哭喊着、尖叫着,以一种恐怖的方式哭喊着、尖叫着。 “是柯林,”她说,“他在发那种脾气,护士叫做歇斯底里的。听起来真吓人。” 当她听着抽泣的尖叫,她不再惊奇为什么他们宁愿一切都顺着他,不愿听这声声尖叫。她把手捂到耳朵上,觉得恶心、发抖。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停地说,“我受不了了。” 她一度想:要是她敢去找他,他会不会停下来,然后她记起他怎么把她赶出房间,心想也许见到她会让他更糟糕。她甚至把手更紧地按在耳朵上,都不能阻挡那可怕的声音。她如此又恨又怕那声声尖叫,突然间她被搞得愤怒起来,觉得自己也想爆发一场脾气,好恐吓他,就像他现在恐吓她一样。她不习惯任何人的脾气,除了她自己的。她把手从耳朵上拿下,跳起来,跺脚。 “他得停下来!有人得制止他!该有人去打他!”她叫喊。 正在这时她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几乎是跑着来的,门开了,护士进来。现在她完全没有笑意。她甚至显得很苍白。 “他已经把自己弄得歇斯底里了,”她匆匆忙忙地说,“他会伤了自己。没人能拿他怎么样。你来试试,做个好孩子。他喜欢你。” “今天早上他把我赶出了房间,”玛丽说,激动地跺脚。 跺脚反而让护士高兴。其实,她刚才担心会看到玛丽藏到床单下哭泣。 “这就对了,”她说,“你的态度很对。你去,呵斥他。让他想起点新东西。去啊,孩子,越快越好。” 直到事后玛丽才意识到事情可笑又可怕——可笑的是所有的成年人害怕得去找一个小女孩,仅仅因为他们觉得她和柯林自己一样坏。 她沿着走廊掠过,离声声尖叫越近,她的火气就积得越高。呆她到门口,觉得非常恶毒。她用手摔开门,跑过房间到了四柱床前。 “你停下来!”她几乎在叫喊,“你停下来!我恨你!每个人都恨你!我但愿大家都跑到房子外头去,让你自己尖叫死!你马上就会把自己尖叫死,我但愿你会!”一个有同情心的好孩子既不会这么想,也不会这么说,但是碰巧了,这些话带来的震惊是可能发生的事情里效果最好的,对于这个歇斯底里的男孩,无人曾经胆敢约束和反对的男孩。 他本来一直埋脸躺着,用手扑打着枕头,他听到怒火中烧的小嗓门,竟然差点儿跳起翻身,他飞快转过身。他的脸显得吓人,又红又白又肿,他喘着、喘不过气,但是野蛮的小玛丽丝毫不关心。 “要是你再叫一声,”她说,“我也会尖叫——我能比你尖叫更大声,我要吓死你,我要吓死你!” 他竟然停止尖叫,因为她惊吓着他了。正涌上来的那声尖叫几乎让他窒息。泪水从他脸上顺流而下,他浑身发抖。 “我停不下来!”他喘着气,抽泣着,“我不能——我不能!” “你能!”玛丽叫喊,“你的病有一半是歇斯底里和脾气——就是歇斯底里——歇斯底里——歇斯底里!”她每说一次就跺一次脚。 “我感觉到那个包——我感觉到,”柯林呛出一句,“我知道我会。我背上会长个瘤子,然后我会死。”他又开始全身扭曲,启动脸部肌肉,抽泣、呜咽,但是没有尖叫。 “你没有感觉到包!”玛丽狂怒地反驳,“要是你觉得了,只不过是歇斯底里的包。歇斯底里能起包。你讨厌的后背什么事也没有——除了歇斯底里!翻过身,让我看看!” 她喜欢“歇斯底里”这个词,觉得不知怎的对他有效果。他多半和她自己一样,从没听说过这个词。 “护士,”她命令,“马上过来把他的背给我看!” 护士、莫得劳克太太和玛莎一直站着在门口挤成一团,瞪着她,嘴巴半张。三个人都吓得不止一次屏住呼吸。护士上前,仿佛半是害怕。柯林因为剧烈的无气抽咽身体一起一伏。 “也许他——他不会让我。”她低声犹疑地说。 柯林听见她,然而,他在两声抽咽之间喘出一句: “给——给她看!然后她就知道了!” 背露出来,瘦得可怜,不忍卒睹。根根肋骨、脊柱上的每个关节,都历历可数,尽管玛丽小姐弯腰检查的时候没有数,她野蛮的小脸庄重严肃。她显得那么酸溜溜的、老模老式,护士转过头去掩饰她的嘴角的抽动。沉默有一分钟,因为就连柯林也努力屏息,当玛丽上上下下检查他的脊柱,下下上上,专注得仿佛她是伦敦来的大医师。 “一个包都没有!”最后她说,“针尖大的包都没有——除了背脊骨上的包,你能摸到它们因为你太瘦了。我自己背脊骨上也有包,过去和你的一样凸出,直到我开始长肉,我的肉还不够把它们盖起来。针尖大的包都没有!要是你再说有,我就要笑了!” 除了柯林,没有人知道那些执拗的、孩子气的话对他是什么效果。假如他有人可说他的秘藏的恐惧——假如他敢让自己提问——假如他有孩子气的伙伴,没有一直躺在封闭的巨大房子里,呼吸着沉重的空气,空气里充满了人们的恐惧,他们大都无知,厌烦他,他就会已经发现他一多半的恐惧和疾病是自己编造的。然而他一直躺着,想着自己、自己的疼痛和厌倦,成小时、成天、成月,成年。现在一个愤怒的无同情之心的小女孩顽固不化地坚持说他病得没有他自己想像得那么厉害,他竟然觉得她可能说的是实话。 “我不知道,”护士小心翼翼,“他以为自己脊柱上有个包。他的背柔弱,因为他不愿意坐起来。我原本可以告诉他那里没有包的。” 柯林猛咽下一口气,略略转过脸看着她, “是——是吗?”他可怜地问。 “是的,先生。” “瞧!”玛丽说,她也猛咽一口气。 柯林再次启动脸部肌肉,不过是为了深吸一口气,深呼吸时被打断,这是他发动的抽泣风暴的余波,他静静地躺了一分钟,尽管泪水顺着脸川流而下打湿枕头。实际上,这泪水对他意味着一种奇怪的解脱。这时候他转头再次看着护士,非常奇怪,他对她说话完全不像印度王爷了。 “你觉得——我能——活到长大?”他说。 护士既不机灵也不软心肠,但是她能重复伦敦医生的一些话。 “你很可能会,要是你按说的办,不要毫无自控地屈从自己的脾气,出去多多地待在新鲜空气里。” 柯林的脾气已经过去,他虚弱,哭喊得精疲力尽,也许这让他觉得温柔。他朝玛丽伸出一只手,我可以乐意地说,她自己的脾气也过去了,也柔和下来,伸手在半路与他相遇,于是就算和好了。 “我会——会和你一起出去,玛丽,”他说,“我不会讨厌新鲜空气,如果我们能找到——”他刚刚来得及想起,止住自己说“如果我们找到秘密花园”,结果他说的是,“我会愿意和你一起出去,如果迪肯能来推我的轮椅。我真的想见迪肯和狐狸和乌鸦。” 护士重新整理了乱作一团的床,拉直枕头。然后她给柯林做了杯牛肉汁①,也给了玛丽一杯,玛丽在激动之后真的很乐意有这个。莫得劳克太太和玛莎溜之大吉,待一切都整齐、平静、井井有条,护士也愿意溜之大吉。她是个健康的年轻姑娘,憎恨睡眠被剥夺,她瞧着玛丽,一边大大地打了个呵欠,玛丽已把她的大脚凳推近四柱床,握着柯林的手。 “你回去接着睡,”她说,“他过一会儿就会睡着——如果他不是太生气的话。然后我会到隔壁房间躺下。” “你愿意我给你唱首歌吗,我从奶妈那里学的?”玛丽对柯林低声说。 他的手轻柔地拉了拉她的手,他疲倦的眼睛转向她,请求着。 “噢,愿意!”他回答,“那首歌多温柔啊。我马上就会睡着。” “我会哄他睡的,”玛丽对呵欠连天的护士说,“你要是愿意,就可以走了。” “那么,”护士说,不情愿地徒劳一试,“要是他半个小时还睡不着,你一定要来叫我。” “没问题,”玛丽回答。 护士马上就出了房间,她一离开,柯林就又拉玛丽的手。 “我差点儿说出去,”他说,“不过我及时住口。我不会说话了,我要睡觉,可是你说过你有许许多多好事情告诉我。你有没有——你觉得你找出哪怕一点,去秘密花园的路了吗?” 玛丽注视着他可怜的、疲倦的小脸,发肿的眼睛,她的心变得怜悯起来。 “是——的,”她回答,“我想我找到了。如果你去睡,我明天可以告诉你。” 他的手大抖。 “噢,玛丽!”他说,“噢,玛丽!要是我能进去,我想我就能活到长大!你觉得能不能不唱奶妈的歌——你可以告诉我,你想像里面看起来是什么样?就像你第一天那样轻声告诉我。我肯定这能让我睡着。” “好,”玛丽说,“闭上眼睛。” 他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她握着他的手,开始很慢很慢地说,声音很低。 “我想它被孤零零放了那么久——到处都长成了好看的缠结。我想玫瑰都已经爬啊爬啊爬啊,直到它们从树枝和墙头上垂挂下来,爬满地上——几乎像是一层奇特的灰雾。有些已经死了,可是很多——还活着,等夏天来了,会有一道道玫瑰帘子、玫瑰喷泉。我想地上满是旱水仙、雪花莲、百合花、鸢尾花,再黑暗里起劲往外长。现在春天已经开始了——也许——也许——” 她温柔持续的低语声正让他越来越安宁,她看到了,继续说着。 “也许它们会从草里长出来——也许会有一簇簇的紫色番红花,还有红色的——甚至现在就有。也许叶子刚刚开始冒出来,舒展开——也许——灰色在变化,绿色的薄薄面正在爬着——爬满了——每样东西。鸟儿来看秘密花园——因为那里——那么安全又安宁。也许——也许——也许——”实在很温柔很缓慢,“知更鸟找到了媳妇——正在筑巢。” 柯林睡着了。 ①牛肉汁:英国的传统,炖牛肉的原汁,营养丰富,用来给病人补身体。类似中国给病人喝的鸡汤。----------------------更多免费TXT书请到BBS.A交流----------------------该TXT小说下载自A第十八章 “你角不能浪费时间” 当然第二天早晨玛丽没能早起。她睡晚了,因为她累了,玛莎拿来早饭时告诉她,虽然柯林相待安静,他病了、发烧,和他大哭大叫把自己弄得紧迫之后一贯的情形一样。玛丽慢慢吃着早饭,一边听着。 “他说他希望请你尽快去看他。”玛莎说,“真奇怪他对你这么着迷。昨晚上你确实给他好看——是不是?没人敢那么干。啊!可怜的孩子!他已经被惯得无可救药了。妈妈说,能对一个小孩发生的最坏的情况有两种:永远不如意,永远如意。她不知道哪一种更糟糕。你自己脾气也不小。不过我到他房间的时候,他对我说:‘请去问问玛丽小姐她能否来和我说话?’想想他能说请!你会去吗,小姐?” “我先跑去见迪肯,”玛丽说,“不,我先去见柯林,告诉他——我知道要告诉他什么。”她突然来了灵感。 她出现在柯林房间的时候戴着帽子,有一刹那他显得失望。他在床上。他的脸苍白得可怜,眼睛周围有黑圈。 “我很高兴你能来,”他说,“我头疼,全身都疼,因为我太累了。你要去哪里吗?” 玛丽走过去靠在他的床上。 “我不会去很久,”她说,“我去找迪肯,但是我会回来。柯林,是——是关于秘密花园的事。” 他整个脸都亮了,泛起一丝颜色。 “噢!是吗?”他喊出声,“我一晚上都在梦它,我听到你说什么灰色变成绿色,我梦到我站在一个地方,充满了颤抖的绿叶子——到处都是小鸟在筑巢,它们显得那么柔软、安宁。我会躺下想着它,直到你回来。” 五分钟以后,玛丽就和迪肯在他们的花园里了。狐狸和乌鸦又和他一起,这次他带来了两只驯良的松鼠。 “今天早上我骑小马驹来的,”他说,“啊!它是个好样的小伙计——跳跳是!我把这两个装在口袋里带来的。这儿这只叫坚果,这儿这只叫果壳。” 他说着“坚果”,一只松鼠跃上他右肩;他说着“果壳”,另一只跃上他左肩。 他们坐到草地上,队长蜷缩在他们脚边,煤灰肃穆地在树上聆听,坚果和果壳在近旁闻来嗅去,离开这般的快乐,让玛丽几乎难以忍受,然而,当她开始讲故事,不知不觉,迪肯喜气的脸上的表情让她改变了主意。她看得出他比她更为柯林觉得难受。他抬头看天,环顾四周。 “就听听它们鸟儿——满世界都是——都在吹哨、吹笛,”他说,“看它们镖似的四处射,听它们相互呼唤。春天来的时候好像全世界都在呼唤。叶子在舒展,你能看到它们了——还有,我的天,味道好闻得很!”他快乐的翘鼻子吸着气。“那个可怜的孩子就躺着被关起来,能看到的太少,就开始想那些让他尖叫的东西。啊!天!我们必兄把他弄出来——我们必兄让他来看一看、听一听,闻闻这空气,让他浸透阳光。我们角不能浪费时间。” 当他很投入的时候,他经常说很宽扁的约克郡话,尽管别的时候他努力纠正方言,好让玛丽听得更明白。然而她喜爱他宽扁的约克郡话,实际上她自己还努力学着说。所以她现在能说一点。 “哎是,我们角对,”她说(想说是“是的,我们绝对”)。“我告诉纳我们首先做什么,”她继续说,迪肯咧嘴笑了,因为小女娃子费力拧着舌头说约克郡话的时候很好笑。“他对你大为着迷。他想见你,他想见煤灰和队长。我回房子和他聊天时,我会问他你能不能明天早上去看他——把你的动物带上——然后——稍微等一下,等更多叶子长出来,有一两个花苞了,我们去把他带出来,你去推他的轮椅,我们会把他带到这儿,给他看所有的东西。” 她停下来,相当自豪。她以前从未用约克郡话演讲过,她觉得很好。 “纳必兄对柯林少爷说点约克郡话,就像那样,”迪肯傻笑,“纳会把他逗笑,对病人没什么比笑声更好的。妈妈说,每天早上大笑半个钟头,能医好一个人要得斑疹伤寒的人。” “今天我就对他说约克郡话。”玛丽说,自己也傻笑起来。 花园已经到了这样的时候:每一天、每一夜,仿佛都有魔法师经过,从土地和树干里引出可爱来。走开离去这一切是困难的,特别是坚果正竟然爬上了她的裙子,果壳从他们头上的苹果树树干上窜下来,用探究的眼睛看着她。然后她回到了房子里,当她在柯林的床边坐下,他开始像迪肯一样闻着嗅着,虽然不如迪肯那么有经验。 “你闻着像鲜花和——和新鲜的东西,”他非常欢欣地呼喊,“你闻着是什么味道?又凉爽又温暖又甜,全在一起。” “是牧尔上来的风,”玛丽说,“是坐咱树下染来的,哈迪肯、队长、煤灰、坚果还要果核一起。是春天,是户外,是太阳,这嘛好闻!” 她在自己能力之内尽量说得宽扁,你不知道约克郡话听起来有多宽扁,除非你听到谁讲。柯林开始笑。 “你在做什么?”他说,“我从来没有听到你那么说话。听起来真滑稽。” “我在给纳讲点约克郡话,”玛丽凯旋般回答,“我罢能讲迪像迪肯和玛莎那么好,罢过纳看我能依着样学点。纳听到约克郡话,一点都罢明白?纳自假是个土生土长的约克郡孩子!啊!我倒想知道纳脸红罢红?” 然后她也大笑起来,他们俩笑得忍也忍不住,他们笑得房间都开始有回音,莫得劳克太太开门进来,退回到走廊里,站着惊奇地倾听。 “哦,我的老天!”她说,自己也说上了宽扁的约克郡话,因为没人听到她,而且她如此震惊。“谁听到挂那个!世上哪个想到挂呢!” 要聊的有很多。柯林似乎永远听不够迪肯和队长和煤灰和坚果和果壳,还有叫跳跳的马驹。玛丽和迪肯跑着绕到林子里看过跳跳。它是匹很小的、毛发糙乱的牧尔马驹,缕缕鬃毛挂到眼睛上,一张漂亮的脸,丝绒般的鼻子拱着嗅着。它吃牧尔上的草,相当瘦,可是它精悍得厉害,仿佛那些瘦腿里的肌肉是铁质弹簧制造。它一见到迪肯,就抬头柔嘶,它朝他快步小跑,把头越过他的肩膀,然后迪肯对着它耳朵说话,跳跳用奇怪的嘶叫、吹气、喷鼻回话。迪肯让它把小小的前蹄给玛丽,用丝绒般的口鼻吻她的脸蛋。 “他真的明白所有迪肯说的吗?”柯林问。 “看起来他明白,”玛丽回答,“迪肯说任何动物都能明白,如果你们肯定是朋友,但是你们要肯定是朋友。” 柯林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他奇怪的灰眼睛仿佛盯着墙,可是玛丽看出他在思考。 “我但愿我能是动物的朋友,”最后他说,“但是我不是。我从来没有动物可以交朋友,我不能忍受人。” “你不能忍受我吗?”玛丽问。 “不,我能。”他回答,“这很滑稽,但是我甚至喜欢你。” “季元本说我像他。”玛丽说,“他说他敢担保我们两个脾气一样难缠。我觉得你也像他。我们三个是一样的——你、我、季元本。他说我们两个多没啥可看的,我们内心和看起来一样乖戾。但是,我觉得自己现在没有认识知更鸟和迪肯以前那么乖戾了。” “你有没有觉得想仇恨人?” “有,”玛丽毫无感情地回答,“要是我看到你是在遇到知更鸟和迪肯以前,我会痛恨你的。” 柯林伸出瘦手,摸了摸她。 “玛丽,”他说,“我宁愿没有说过把迪肯赶走的话。你说他像个天使的时候,我恨过你,嘲笑过你,但是——但是也许他真的就是。” “嗯,那么说真是滑稽,”她坦白地承认,“因为他的鼻子确实是翘起来的,他有张大嘴,他的衣服上全是补丁,他说着宽扁的约克郡话,可是——可是如果天使真的来约克郡,住在牧尔上——如果有约克郡天使——我相信他应该懂得绿东西,知道怎么种它们,他应该懂得怎么和野生动物说话,像迪肯那样,野生动物会知道他肯定是朋友。” “我不应该介意迪肯看着我,”柯林说,“我想见到他。” “我高兴你那么说,”玛丽回答,“因为——因为——” 一个念头突如其来,她知道这就是告诉他时刻。柯林知道有新东西来了。 “因为什么?”他急切地喊。 玛丽紧张得从凳子上站起来,趋向他,抓住他的双手。 “我能信任你吗?我信任迪肯,因为鸟儿信任他。我能信任你吗?——肯定——肯定?”她恳求。 他的脸如此庄严,他的回答几乎像耳语。 “是的——是的!” “那么,迪肯明天早上会来见你,他会把他的小动物带来。” “哦!哦!”柯林快乐地大叫。 “但是还没完,”玛丽接着说,肃穆的兴奋几乎让她苍白,“剩下的更好。有一道门通向花园。我找到了它。在墙上,常春藤下面。” 假如他是个健康强壮的男孩,柯林多半已经大喊“好啊!好啊!”然而他虚弱而歇斯底里,他的眼睛越张越大,喘不过气来。 “噢!玛丽!”他半是啜泣地喊出来,“我能看到它吗?我能进去吗?我能活到进去吗?”他攥紧她的手,把她拖过来。 “当然你会看到!”玛丽愤慨地一口咬定,“当然你能活到进去!别傻了!” 她这么不歇斯底里、自然、孩子气,她让他恢复了理智,他开始笑话自己,几分钟以后她又坐到她的凳子上,告诉他秘密花园真的是什么样子,而非她想像的,柯林的疼痛和疲倦被忘记了,他满心欢喜。 “就和你原来想的一样,”最后他说,“听起来就好像你那时已经看到了。你知道你第一次告诉我的时候,我就那么说。” 玛丽犹豫了大约两分钟,然后鲁莽地说出了真相。 “我那时已经看到它了——我已经进去过了,”她说,“我发现了钥匙,几周前就进去了。可是我不敢告诉你——我不敢,因为我实在担心我不能信任你——肯定地!第十九章 “它来了!” 柯林发威后第二天早上,当然有人去请克兰文医生来。当这种事发生,总是马上有人去请他,他总是发现,当他抵达时,一个苍白、颤抖之后的男孩躺在床上,愠怒、仍然歇斯底里,随时准备为只言片语爆发抽泣、再来一场。其实,克兰文医生畏惧、反感这些棘手的出诊。这一次,他离米瑟韦斯特庄园远远的,直到下午。 “他怎么了?”他抵达时,相当恼怒地问莫得劳克太太。“有一天,哪场脾气就要让他裂破自己的血管。这个孩子是半疯的,因为歇斯底里、自我纵容。” “那么,先生,”莫得劳克太太回答,“等你看到他,你会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乏味的、苦瓜脸的孩子,和他自己差不多一样坏,就白白地魔住了他。她怎么干的,没法形容。老天知道,她没啥好看,你几乎听不到她说话,但是她干了我们谁都不敢干的。昨晚上,她就像头小猫似的冲他扑过去,跺着脚命令他停止尖叫,不知怎的她就震住了他,他竟然真的停下了,今天下午——嗯,过来看看,先生。实在难以置信。” 克兰文医生进入他的病人的门时所见的一幕,着实震惊了他。当莫得劳克太太打开门,他听到笑声和絮絮闲聊。柯林在沙发上,身着休息长袍,相当直地坐起来,看着花园书之一里面的一幅画,对那个乏味的孩子说着话,那一刻那个孩子很难说是乏味,因为她的脸快乐得光彩照人。 “那些像长长的螺旋的,蓝色——我们会有很多,”柯林宣布,“它们叫……” “迪肯说它们是养得大些、鲜艳些的飞燕草,”玛丽小姐大声说,“已经有好多丛了。” 然后他们看到克兰文医生,停下来。玛丽变得非常安静,柯林显得烦躁。 “我很抱歉听到你昨晚病了,我的孩子。”克兰文医生略带一丝紧张地说。他是个相当紧张的人。 “我现在好些了——好多了。”柯林回答,很像个王爷。“过一两天,要是天气好,我要坐轮椅出去。我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克兰文医生坐到他旁边,为他把脉,好奇地注视着他。 “今天一定是个好天,”他说,“你一定要小心不要累着自己。” “新鲜空气不会累着我。”年轻王爷说。 曾有多次,同一个年轻绅士曾愤怒地大声尖叫,极力坚持新鲜空气会让他着凉,会杀了他,所以他的医生多少觉得吃惊,也就不足为奇。 “我原以为你不喜欢新鲜空气。”他说。 “就我一个人,我不喜欢,”王爷回复,“但是我的表妹会和我一起出去。” “还有护士,自然?”克兰文医生建议。 “不,我不要护士。”如此高贵,玛丽忍不住记起那个年轻的土著王子浑身镶满钻石、翡翠、珍珠的样子,深色的小手上有一大块红宝石,他挥手指挥仆人们过来行额手礼,接受他的命令。 “我的表妹知道怎么照顾我。她和我在一起,我总是觉得好些。昨晚她让我好些。一个很强壮的男孩我知道的,会来推我的轮椅。” 克兰文医生感到相当警觉。假如这个疲倦的、歇斯底里的孩子有可能好起来,他自己就毫无可能继承米瑟韦斯特庄园了;但是他不是个无道德的人,虽然他软弱,他不想让他陷入真正的危险。 “他一定是个强壮、镇定的男孩,”他说,“我一定知道一点他。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是迪肯。”玛丽突然开口。她莫名其妙地觉得每个知道牧尔的人都一定知道迪肯。她对了。她看到转眼间克兰文医生的脸放松为一个宽心的微笑。 “哦,迪肯,”他说,“要是是迪肯的话,你绝对安全。他壮得像匹牧尔上的马驹,是迪肯。” “而且他可靠,”玛丽说,“他是约克郡贼可靠的小伙子。”她一直对柯林说着约克郡话,她忘记了。 “是迪肯教你的吗?”克兰文医生问,立刻笑起来。 “我把它当法语来学,”玛丽相当冷漠地说,“这就像印度的一种土著方言。非常聪明的人才去学。我喜欢它,柯林也喜欢。” “好吧,好吧,”他说,“如果它让你开心,也许它对你没有害处。昨天晚上你服安眠药了吗?” “没有,”柯林回答,“刚开始我不想服,后来玛丽让我安静下来,她说话让我睡着了——用很低的声音——关于春天溜进花园的。” “听着很安神,”克兰文医生说,更加困惑,斜眼瞟着玛丽小姐,她坐在凳子上,沉默地盯着地毯,“你明显好些了,但是你一定要记住——” “我不想记住,”话被打断,王爷重现,“当我一个人躺着,记起来,我开始到处疼,我想的事情让我开始尖叫,因为我非常憎恨他们。要是哪里有个医生能让你忘记自己的病,而不是记住它,我会派人带他来。”他挥挥瘦弱的手,那手上真的应该盖满标有皇室徽记的红宝石戒指。“我表妹能让我好些,正是因为她能让我忘记。” “发威”之后,克兰文医生从没呆这么短时间,通常他被迫留上很长时间,做大量事情。这个下午他没有给他任何药,留下任何嘱咐,他免遭任何冲突的场景。他下楼时显得颇为深思,当他在书房里对莫得劳克太太说话,她觉得这个人很困惑。 “那么,先生,”她试着问,“你能相信吗?” “这肯定是个新动向。”医生说,“不可否认,情况比原来的好。” “我相信苏珊·索尔比是对的——我确实相信。”莫得劳克太太说,“昨天我去斯威特村的时候在她的农舍停下来,我们聊了聊。她对我说:‘嗯,萨拉·安,她也许不是一个好孩子,她也许不是个漂亮孩子,但是她是个孩子,孩子需要孩子。’我们以前是同学,苏珊·索尔比和我。” “她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病人护士,”克兰文医生说,“只要我看到她在一家农舍里,我就知道很可能我能够救活我的病人。” 莫得劳克太太微笑了。她喜欢苏珊·索尔比。 “她有自己的道道儿,苏珊,”她口若悬河地继续,“一早上我都在想她昨天说的一件事。她说:‘一次孩子们打架以后,我给他们一点教训,我对他们说,我上学的时候,我的地理老师说地球是橙子形状的,我十岁以前发现,这个橙子不属于任何人。没人拥有的超过他自己的那块地儿,有时候好像地儿不够分。但是你们不要——谁都不要——以为整个橙子都是自己的,不然你将来会明白自己想错了,而且不碰硬钉子你是不会明白的。孩子能从孩子那里学到的,’她说,‘是没有理由攥住整个橙子——连皮带瓤。要是你去攥整个,很可能你连果核都得不到,而且果核苦得不能吃。’” “她是个精明的女人。”克兰文医生说,穿上外套。 “是啊,她说起话来有自己的道道儿,”莫得劳克太太末了说,非常舒心,“有时候我对她说过,‘啊,苏珊,要是你是个别的女人,说的是这么一口宽扁的约克郡话,我瞧好些时候我都得说,你称得上是聪明。’” 那晚上柯林睡梦中一次都没有醒过,当他早晨睁开眼睛,他静静地躺着,不自知地微笑起来,因为他觉得一种奇妙的舒服。醒来竟然成为美好的,他转身,奢侈地伸张四肢。他觉得捆住他的紧绷的绳子仿佛自己松开了,任由他去。他不知道克兰文医生本来应该说他的神经放松了,得当了休息。他不再躺着瞪着墙祈望自己不是清醒的,现在他的脑子里充满了他和玛丽昨天制定的计划,充满了花园的图画,充满了迪肯和他的野生动物。有事情可考虑真是好。当他听到走廊上一路跑来的脚步声,刚刚醒来不到十分钟,玛丽站在门口。一眨眼她就到房间里了,穿过房间跑到他的床边,带来一股充满清晨气息的新鲜空气。 “你出去过了!你出去过了!有好闻的树叶味道!”他大声说。 她一直在跑,头发被吹开散乱着,空气让她鲜亮,脸蛋粉红,虽然他没看见。 “真是美好!”她说,速度太快,有点接不上气,“你从没见过那么美丽的东西!它来了!那天早晨我本以为它已经来了,但是现在才开始来。现在它已经到这儿了!它来了,春天!迪肯这么说。” “来了吗?”柯林大声说,虽然他其实一无所知,他觉得心怦怦地跳。他竟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打开窗户!”他又说,笑出声来,一半是欢欣激动,一半是他自己的想像。“也许我们能听到金喇叭!” 他笑的当儿,玛丽一眨眼到了窗边,又一眨眼窗户大开,清新、温柔、香味、鸟鸣一起涌入。 “这是新鲜空气,”她说,“躺下去,深深呼吸它。迪肯躺在牧尔上的时候,就这么做。他说他感觉到它在血管里,它让他强壮,他觉得好似可以活到永远的永远。呼吸它,呼吸它。” 她仅仅在重复迪肯告诉她的,但是她抓住了柯林的想像力。 “‘永远的永远’!它让他那么觉得吗?”他说,他按她告诉的做,一遍一遍深深地吸气,直到他觉得某种新的、快乐的东西正在他身上发生。 玛丽又来到他床边。 “东西正从地下蜂拥而出,”她急急忙忙地说,“花朵正在舒展开,所有东西上都有嫩芽,绿色面纱差不多已经覆盖了所有的灰色,小鸟为它们的巢匆匆忙忙,害怕晚了,有些甚至打架争秘密花园里的地盘。玫瑰丛看着灵得不能再灵,小道上、林子里有樱草花,我们种下的种籽冒出来了,迪肯带来了狐狸、乌鸦、松鼠和一只新生的羊羔。” 然后她歇了一口气。新生羊羔是迪肯三天前在牧尔的石楠丛里发现的,它当时躺在死去的妈妈旁边。这不是迪肯发现的第一只丧母的羊羔,他知道拿它怎么办。他把它裹在外套里带会农舍,让它躺在火边,喂它热牛奶。它是个柔软的东西,有一张可爱的、傻乎乎的娃娃脸,相对于它的身体,它的腿很长。迪肯把它抱在怀里穿过牧尔带来,它的奶瓶放在口袋里,和一只松鼠一起。玛丽坐在树下,一团柔软温暖蜷在玛丽大腿上,她觉得自己也充满着奇妙的欢欣,午饭言语。一只羊羔——一只羊羔!一只新生羊羔像婴儿一样躺在你大腿上! 她带着巨大的欢欣形容着,柯林听着,一口口深深吸气,这时护士进来了。她看到打开的窗户,略微一惊。过去许多暖和的日子里,她一贯僵硬地坐在这个房间里,因为她的病人确信打开窗户让人感冒。 “你肯定你不冷,柯林少爷?”她询问。 “不,”是回答,“我在深深呼吸新鲜空气。它让我强壮。我要起来到沙发上用早饭。我表妹要和我一起用早饭。” 护士走了,藏住一个微笑,去叫两份早饭。她发现仆人的大厅比残疾人的卧室更有趣,而这个时候人人都想听楼上的新闻。不受欢迎的小隐士的笑话有很多,厨师说他“找到了他的主人,对他有好处”。仆人大厅已经厌倦了他一次次发脾气,已婚有家室的司膳长,不止一次表达他的观点,那个残疾人不如“好好藏起来”。 柯林到沙发上,两份早饭放到了桌上,他用最王爷式的态度对护士发表一个声明。 “一个男孩,一只狐狸,两只松鼠,还有一只新生羊羔,今天早上要来看我。我要他们一来就尽快被领上楼来。”他说,“你不准在仆人大厅里开始和动物玩耍,别把他们留在那里。我要他们到这里来。”护士微微喘了口气,努力用咳嗽掩饰。 “是的,先生。”她回答。 “我会告诉你你要做什么,”柯林追加,挥挥手,“你可以告诉玛莎领他们来。那个男孩是玛莎的弟弟。他名叫迪肯,他是个驯兽师。” “我希望那些动物不会咬人,柯林少爷。”护士说。 “我告诉过你他是个驯兽师,”柯林严峻地说,“驯兽师的动物从不咬人。” “在印度有驯蛇师,”玛丽说,“他们能把蛇头放到嘴里。” “我的天!”护士瑟瑟发抖。 他们吃着早饭,早晨的空气泼到身上。柯林的早饭吃得很好,玛丽颇有兴味地注视着他。 “你会渐渐长胖的,就像我一样。”她说,“我在印度的时候从来不想吃早饭,现在我总想吃早饭。” “今天早上我想吃,”柯林说,“也许是新鲜空气。你觉得迪肯会什么时候来?” 要不了多久他就来了。大概十分钟之后,玛丽伸出手。 “听!”她说,“你听到一声‘哇’没有?” 柯林去听,听见了,世界上在室内听起来最奇怪的声音,沙哑的“哇——哇”。 “是的。”他回答。 “那是煤灰,”玛丽问,“再听。你听到一声‘咩’了——很小的一声?” “噢,是的!”柯林大声说,脸红起来。 “是那只新生的羊羔,”玛丽说,“它来了。” 迪肯的牧尔靴子又厚又笨,虽然他尽力放轻脚步,当他走在长长的走廊里,它们仍然砰砰响。玛丽和柯林听着他前进、前进,直到他穿过有挂毯的门,踏上直通柯林房间的走廊上铺的柔软地毯。 “如果您允许,先生,”玛莎一边打开门一边通知,“如果您允许,先生,这里是迪肯和他的小动物。” 迪肯进来,带着他最好看的微笑。新生的羊羔在他怀里,红色小狐狸在他身旁轻快小跑着。坚果坐在他左肩上,煤灰在右肩上,果壳的头和爪子从他外套口袋里探出来。 柯林慢慢坐起来,瞪啊,瞪啊——就像他初见玛丽时那样,但是这次是惊奇和快乐的凝视。真相是,虽然他曾经听说过很多,他没有一丝概念这个男孩会是什么样,他的狐狸、乌鸦、松鼠、羊羔会和他亲近友爱到这种程度,他们看着几乎成了他的一部分。柯林这辈子从没和一个男孩说过话,他被自己的快乐和好奇所淹没,没有记起来开口。 但是迪肯丝毫不觉害羞别扭。他和乌鸦第一次见面是,乌鸦不懂他的语言,只是瞪着他不说话,他没有因此而困窘。小生灵们在了解你之前总是那样。他走到柯林沙发那儿,静静地把新生的羊羔放到他大腿上,小东西立即转向温暖的丝绒长袍,开始用鼻子往叠层里拱啊拱,用卷发厚实的脑袋边往侧面顶撞着,带着温柔的不耐心。当然这时没有孩子忍得住不说话。 “它在干什么?”柯林大声说,“它想要什么?” “它想要妈妈,”迪肯说,微笑越来越重,“我把它饿着点儿来带来看纳,因为我知道纳愿意看它喂食。” 他在沙发旁跪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奶瓶。 “来啊,小当西,”他说,棕色的手轻轻地扭过小小的卷毛脑袋,“纳想要饿是这个。纳会享受更多这个,更多丝绒袍子。对啦,”他把瓶子的橡皮头塞入拱动的嘴,羊羔狂喜,狼吞虎咽般吮吸起来。 这一幕之后,无人想找话来说了。等羊羔睡着了,问题冒涌出来,迪肯全部愿意回答。他告诉他们,三天前的早晨当太阳刚刚升起,他怎么发现了这只羊羔。他站在牧尔上听一只百灵鸟唱歌,看它盘旋着越来越高升上天空,直到他成为碧空中的小点。 “不靠着他的歌声,我几乎就跟丢了他,我惊奇地想,他看着都马上就要从世界上消失了,人怎么还能听到他——就在那时我听到什么别的声音,远远地在石楠丛里。是一声微弱的咩,我知道是一只新生羊羔饿了,我知道它不会饿,除非它已经没有妈妈了,于是我出发去找。啊!真是一趟好找。我在石楠丛里进了又出,一圈又一圈,好像我总是转错弯。不过最后我看到牧尔顶上的岩石上有一点白,我攀上去,发现小当西又冷又饿已经半死。”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煤灰肃穆地从大开的窗户飞进飞出,呱呱评论着景色,同时坚果和果壳到外面的大树短途旅行,沿树干上下跑,探索树枝。队长在迪肯身旁蜷缩起来,迪肯出于偏爱坐在石楠地毯上。 他们看着花园书籍里的图画,迪肯知道所有花的俗名,能准确无误地知道哪种已经在秘密花园里生长着。 “我不会念那个名字,”他说着指着一个,下面写着“聚汤花属植物”,“我们叫它耧斗菜,那边的那个是狮子花,两种都在篱笆里野长,但是有一种是花,要大些漂亮些。花园里有一些大丛的耧斗菜。等它们开花的时候,会像满满一花床的蓝白蝴蝶扇着翅膀。” “我要去看它们,”柯林喊,“我要去看它们!” “哎是,纳一定要,”玛丽非常认真地说,“纳角不能浪费时间。”第二十章 “我会活到永远!” 但是他们被迫再等一个星期有多,因为先是大风天,然后柯林被感冒威胁,这两件事接踵而来,无疑本会让他大为恼火,可是有那么多仔细、神秘的计划要执行,差不多每天迪肯都进来,哪怕只是几分钟,讲正在发生的事,在牧尔上、小径上、篱笆里、溪流边上。他要讲的事情,水獭、獾、水老鼠的家,更别提小鸟的巢和田鼠的洞,足以让你兴奋得简直要发抖,当你听到来自一个驯兽师所有深入的细节,带着扎心的热切和紧张,你意识到整个忙碌的底下世界正在工作。 “他们和我们一样,”迪肯说,“只不过他们得每年造房子。这够它们忙的,所以他们手忙脚乱赶着干完。” 然而,最吸引人的事,是把柯林足够保密地运进秘密花园的准备工作。轮椅、迪肯和玛丽会转过灌木丛里某一个弯,然后进入盖着常春藤的墙外的走道,这个弯以后不能让任何人看到他们。一天天过去,柯林变得越来越坚信他的感觉:环绕花园的神秘感是它最迷人的地方之一。决不能让任何东西破坏它。决不能让任何人怀疑他们有一个秘密。人们一定要以为他和玛丽、迪肯出去,只不过因为他喜欢他们,不反对他们看着他。他们曾经长时间快乐地讨论他们的路线。他们会走上这条小径,下那一条,穿过另一条,在喷泉花床里绕圈子,仿佛他们在看总园艺师饶奇先生叫人安排下的“花床植物”①。那是个合情合理的举动,没人会想到有什么神秘。他们会转入灌木丛围着的走道,失踪,直到他们来到长墙。一切都认真、缜密地考虑过,犹如战争年代伟大将军拟定的进军计划。 关于病人房间里发生的古怪新鲜事儿的谣言,自然从仆人大厅里过滤到马房院儿里和花匠中间,尽管如此,一天饶奇先生接到来自柯林少爷房里的命令,还是惊了一跳。他必须到那些外人从不得见的房间里报道,因为病人自己有话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