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它藏起来了,安全着呢,”他说,“放在那个工具袋的最底下,可是里面什么东西也看不见;我在船上的时候就把它焊死了,当时我说过要这么做的。跟你说句实话,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对付它;也许我们可以把它扔到火矿里去,这样也许会解决问题。但是莱拉,你不必担心。只要它在我手里,你就平安无事。” 莱拉一逮到机会,便把手伸进那个硬硬的满是冰霜的帆布工具袋里,拿出那个小马口铁杯子。手还没碰到之前,她便已经感到了那个东西的嗡嗡声。 趁法德尔。科拉姆跟别的头领说话的当儿,莱拉拿着那个马口铁杯子去找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说。一想起他那么轻易地就把发动机上的金属壳切割开来的时候,她便有了这个主意。 他听了她的想法以后,便拿出一个盛饼干的马口铁盒子上的盖子。灵巧地把它折叠成一个光滑的小圆筒。他的手那么灵巧,这让莱拉感到十分惊奇;他跟大多数熊不一样,他和他的同类的大拇指与其他手指处于相对的位置,这样他们就可以紧紧抓住物体,进行操作;他对金属的力度和弹性有着某种天生的判断力,也就是说,他只需把金属扳动一两下,向左右弯几下,用爪子在上面画个圆圈,做个记号,就可以卷动了。他现在就是在这样做,把金属的边向上卷起来,让它们最终直立起来,形成一个边缘,然后又给它做了一个合适的盖子。在莱拉的要求下,他做了两个:一个跟原来那个马口铁杯子一样大,另一个则刚好装得下那个马口铁杯子,两者中间紧紧塞了一些毛发、苔藓和地衣,以便挡住那个东西发出来的噪音。等盖上盖子之后,这个杯子就跟真理仪一般大了。 做完这些之后,莱拉挨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坐下来。他正在啃一块冻得硬邦邦的驯鹿的腰腿肉。 “埃欧雷克,”她问,“没有精灵是不是很不容易?你不觉得孤独吗?” “孤独?”他说,“我不知道。他们告诉我说这种天气就叫寒冷,但我不明白寒冷是怎么回事,因为我感觉不到。所以,我也不懂什么叫孤独。我们熊天生就是没有伴儿的。” “那么斯瓦尔巴特群岛上的那些熊呢?”莱拉说,“有好几千吧,是不是?我听说是这样的。” 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把那块鹿肉从关节那儿撕成两半,发出劈柴一样的声音。 “对不起,埃欧雷克,”她说,“希望我没有冒犯你,我只不过是好奇。你看,我对斯瓦尔巴特群岛上的熊特别感兴趣,这是因为我父亲。” “你父亲是谁?” “是阿斯里尔勋爵。你知道,他们把他关在斯瓦尔巴特群岛上。我想是那些饕餮背叛了他,给那些熊付了钱,让他们看押着他。” “我不知道,我不是斯瓦尔巴特群岛的熊。” “我以为你是……” “不,我以前是斯瓦尔巴特群岛的熊,但现在不是了。因为我杀了另外一只熊,所以作为惩罚,我被驱逐了;被剥夺了职务、财产和盔甲,被驱赶到人类世界的边缘,在那里生活;要是可能,我就受雇于人类去打仗,或者干些粗活,让自己的记忆淹没在老酒中。” “你为什么要杀死那只熊呢?” “因为愤怒。熊是有办法避免相互之间发怒的,但当时我失去了控制,因此我杀了他,我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原来你很富有而且很有地位,”莱拉惊讶地说,“跟我父亲一样,埃欧雷克!你的经历跟我父亲的经历一样。他也杀了个人,他们就没收了他的全部财产。但这比他被关在斯瓦尔巴特群岛要早多了。我对斯瓦尔巴特群岛一无所知,只知道在最北边……那里是不是全都被冰覆盖着?能不能通过冰冻的大海到达那里?” “从这个海岸到不了。岛南面的海水有时候会上冻,有时候不会,你得需要船。” “也许还有气球。” “对,或者气球,但那样的话,还得是顺风。” 他啃着那块驯鹿腰腿肉。这时,莱拉想起了夜空中飞行的那些女巫,脑子里一下子闪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向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询问斯瓦尔巴特群岛的事情,热切地听他讲缓慢移动的冰川、岩石和浮冰上一百多个一堆堆的亮闪闪的海象牙、满是海豹的海域、独角鲸用它们长长的白色獠牙撞破冰冻的水面、巨大的阴暗坚硬的海岸、在万丈悬崖上栖息俯冲的污秽的悬崖厉鬼、披甲熊中的铁匠利用煤矿和火矿打造坚不可摧的铁甲片并把它们铆成盔甲…… “埃欧雷克,要是你原来的盔甲被他们没收了的话,那你现在的这套是从哪儿弄来的?” “我是在诺瓦赞布拉用太空金属自己制作的,盔甲造成之后,我才是一个完整的熊。” “这就是说熊能自己造自己的灵魂……”莱拉说。世界上不知道的事情真多。“斯瓦尔巴特群岛的国王是谁?”她接着问,“熊有没有国王?” “他叫埃欧弗尔·拉克尼松。” 这个名字一下子让莱拉想起了什么。她听到过这个名字,但是在什么地方呢?不是熊说的,也不是吉卜赛人。说到这个名字的是一位院士,是那种严谨的、学究气的、懒洋洋中透着傲慢的声音,是乔丹学院特有的声音。她在脑子里又回忆了一下那个声音。啊,这个声音她是那么的熟悉! 这时,她一下子想起来了:那是在乔丹学院的休息室里,院士们都在听阿斯里尔勋爵讲话,是帕尔默教授提到了埃欧弗尔·拉克尼松。他当时用的是“披甲熊”这个词,莱拉当时不明白它的意思,而且她也不知道埃欧弗尔·拉克尼松是披甲熊。可是,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斯瓦尔巴特群岛的国王非常自大,能被人夸得忘乎所以;还说了些别的,要是她能想起来该有多好——可是从那时起发生了多少事情啊…… “要是你父亲是被斯瓦尔巴特群岛的熊看押的话,”埃欧雷克。伯尔尼松说,“那他是逃不掉的。那里没有木头,造不成船。当然另一方面,如果他是贵族,他会受到较好的对待。他们会给他提供一座房子,让他住在里面,会派一个仆人服侍他,还会给他提供食品和燃料。” “埃欧雷克,披甲熊永远也不会被打败吗?” “对。” “也许……也不会上当?” 他停下来,不再去啃那块肉,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说:“披甲熊是永远也不会被人打败的。我的盔甲你已经见过了,现在你来看看我的武器。” 他把那块肉扔到地上,伸出爪子,掌心朝上,给她看。每只黑色的熊掌上满是粗硬的老茧,足有一英寸多厚,每个爪子至少有莱拉的手那么长,像刀子一样锋利。他不动声色地让莱拉好奇地用自己的手去摸。 “一下就能把海豹的头打碎,”他说,“或者把人的后背打断,或者把四肢拽下一个来,而且我还能撕咬。在特罗尔桑德,要不是你拦着,我早就把那个人的脑袋像鸡蛋似的给挤碎了。好了,关于力气就说这么多。现在说说计策。你是没办法让熊上当的。想看看证据?拿根棍子,跟我比划比划。” 莱拉迫不及待地想试一试。她从积雪覆盖的灌木上猛地折了一根枝条,弄掉所有的旁枝,像长剑似的嗖嗖地左右挥舞着。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坐在地上,等待着,两只前掌放在大腿上。做好准备后,莱拉面对着他,但她不想直接去刺他,因为他看上去是那么温和。于是,她只是虚晃着那根木棍,左右虚刺,一点儿也不想碰着他,而他也一动不动。这样虚刺了几下,每次他都毫无反应。 最后,莱拉决定冲他直刺了,不用力气,只是让棍子点到他的肚子而已。这时,他的爪子却迅速地向前伸出,轻轻地把棍子弹到一边。 莱拉非常惊讶,又试了一次,结果还是一样。他的动作比她迅速、准确多了。她试着真地去刺他,把棍子像击剑家的钝头剑那样舞动起来,但一次也没碰到他的身体。他像是事先知道她的意图似的,莱拉刺他脑袋的时候,他的那只大爪子一下子就把它拨到了一边,一点儿也伤不到他,而当莱拉虚晃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动。 莱拉焦躁起来,猛烈地发起了进攻,猛刺、猛抽、猛推、猛戳,但一次也没有突破他的爪子。它们左遮右挡,及时而又精确地躲避,在十分恰当的地方准确地挡住她的棍子。 最后,莱拉害怕了,停了下来。穿着皮衣的她已经出汗了,变得上气不接下气、精疲力竭了,而那只熊却依然一动不动地静静地坐着。就算她拿的是一把真剑,想杀死他,那也丝毫伤不到他。 “我敢打赌,你能抓住子弹,”莱拉说着,把棍子往远处一扔,“你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我不属于人类,”他答道,“这就是为什么你永远也骗不了披甲熊。我们看计策,就像看胳膊腿一样清楚明白。我们能用一种人类已经忘记了的方式看待事物。但是,你是知道这个的,你看得懂那个符号阅读器。” “这不是一回事儿,对吧?”莱拉说。此时的熊比她看见的发怒时的熊更让她紧张。 “是一回事儿,”他说,“据我所知,成年人是看不懂的。我跟人类打仗就好像是你跟成年人去看符号阅读器似的。” “是的,我想是这样,”她说,心里既困惑又不情愿,“这是不是说我长大后就会把这个给忘了?” “谁知道呢?我从来没见过符号阅读器,也没见过有谁能看得懂它。也许你跟别人不一样。” 他又四肢着地,继续去啃那块肉。莱拉刚才解开了自己的皮衣,现在冷气又侵袭进来,她只好又把衣服系好。总而言之,这段插曲让她感到不安。当时她很想当场问问真理仪,但天气太冷了,而且别人也在招呼她,因为得继续赶路了。莱拉拿起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做的马口铁杯子,把那个空杯子放回到法德尔·科拉姆的工具袋里,而把装着间谍飞虫的那个杯子跟真理仪一起放在自己腰间的袋子里。等他们再次上路的时候,她又高兴起来了。 几个头领已经同意了李·斯科尔斯比的意见,等他们抵达下一站的时候,他们就给气球充气,这样他就可以从空中进行侦察。莱拉自然很想跟他一起飞,但当然没有被允许。但在抵达下一站之前,她便上了他的雪橇,一路上缠着他不断地问问题。 “斯科尔斯比先生,怎么飞到斯瓦尔巴特群岛去?” “你得有一个可操纵的气球,上面得有内燃机,有点儿像齐柏林飞艇;或者得有合适的南风。不过,该死,我可不敢去。你见过斯瓦尔巴特群岛没有?那可是个最阴暗、最荒凉、最不友好的地方,世界上凄凉的尽头。” “我只是在想,要是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想回去的话……” “那他会被杀死的。埃欧雷克现在是流亡在外的熊,只要他一到那儿,他们就会把他撕成碎片。” “你怎么给你的气球充气,斯科尔斯比先生?” “需要两天的时间。我把硫酸泼到铁屑上,这样就可以制造出氢气,你可以把散发出来的氢气收集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地充到气球里,大致就是这样。另外一种办法是在火矿附近找一个地面气体的出口。这里的地下面有很多很多气体,还有石油。要是有必要,我能用石油制造气体,用煤也能;制造气体并不难。但是,最快的办法是用地面气体,好的出气口一个小时就能把气球充满。” “你那上面能带几个人?” “六个——要是有必要的话。” “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穿着盔甲的时候你能带得动吗?” “我带过他。有一次,我把他从鞑靼人那儿救了出来,当时,他们切断了他跟别的披甲熊的联系,要把他饿得投降——那是在通古斯克战役。我驾着气球飞进去,带着他飞走了。听起来容易,但是,他妈的,我得完全凭猜测计算这个老家伙的体重,然后还得指望能在他建造的冰堡垒下面找到地面气体。但是我在天上能看清楚那是什么样的地面,我猜我们往下挖是能找到气体的。你看,要想降落,我得把气球里面的气体放掉,但要是再弄不到气体的话,我就再也飞不起来了。后来,我们总算成功了,盔甲等等一个也没剩,全都带走了。” “斯科尔斯比先生,你知道鞑靼人在人的脑袋上凿窟窿吗?” “噢,当然。几千年来他们一直这么干。在通古斯克战役中,我们活捉了五个鞑靼人,其中三个人的脑袋上有窟窿,有一个人还有两个窟窿。” “他们还相互凿窟窿?” “对。他们先是在头皮上切一圈,切到一定的深度,这样他们就能把头皮揭开一角,露出骨头。然后,他们从头骨上切下一个小圆片的骨头。他们切的时候非常小心,不能刺到大脑;接着,他们再把头皮完全缝好。” “我原来以为他们对敌人才这样的。” “见鬼,不是。这是一种特权,这样众神才能跟他们谈话。” “你有没有听到过一个叫斯坦尼斯劳斯·格鲁曼的探险家?” “格鲁曼?当然听说过。两年前我飞越叶尼塞河的时候,还见过他的一个探险队。他准备顺着那条路北上,在鞑靼人部落中间住下来。实际上,我想他的头骨上就有那样的窟窿,这是加入鞑靼人的仪式中的一部分,但是跟我说这件事情的那个人对此知道得并不多。” “因此……要是他是……比如说荣誉鞑靼人的话,那他们是不会杀他的了?” “杀他?他死了吗?” “是的,我见到了他的脑袋,”莱拉骄傲地说,“是我父亲找到的。他在牛津的乔丹学院拿给院士们看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们把他的头皮给剥掉了,就这样。” “谁剥的?” “嗯……是鞑靼人——院士们这么认为……不过也许不是。” “也许那不是格鲁曼的头,”李·斯科尔斯比说,“你父亲也许是在骗那些院士。” “我觉得有可能,”莱拉想了想说,“他当时在跟他们要钱呢。” “看见人头后,他们就把钱给他了?” “是的。” “这招儿真高。看见那样的东西,人们都会害怕,不会凑近了看。” “尤其是院士,”莱拉说。 “嗯……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不过,假如那的确是格鲁曼的头的话,我敢肯定剥他头皮的不会是鞑靼人,因为他们只剥敌人的头皮,从不剥自己人的头皮,而格鲁曼已经算是鞑靼人了。” 他们继续前进的时候,莱拉把这件事在脑子里折腾了好几遍。充满各种意味的事情如同宽阔的河流一样在她周围飞速地流动着。饕餮和它们的残酷,他们对尘埃的恐惧,极光中的城市,斯瓦尔巴特群岛上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现在在哪儿?还有真理仪,往北飞的那群女巫;还有可怜的小托尼。马科里奥斯;上了发条的间谍飞虫;还有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不可思议的防卫技巧…… 莱拉睡着了。每时每刻,他们都在愈来愈接近伯尔凡加。第十四章 伯尔凡加的灯 关于库尔特夫人,吉卜赛人一点儿也没听到或看到过有关她的任何情况,这让法德尔·科拉姆和约翰·法阿非常焦虑,只是不想让莱拉知道他们如此担心。但他们并不知道,实际上莱拉也是心神不安。虽然阿斯里尔勋爵现在是“父亲”了,但库尔特夫人却永远不是“母亲”,其原因就是因为库尔特夫人的精灵——就是那只金色的猴子——让潘特莱蒙感到非常厌恶,而且,莱拉觉得他窥探了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关于真理仪的秘密。 另外,他们一定正在追赶自己——傻瓜才不这么想呢,至少,那只间谍飞虫就证明了这一点。 然而,当有敌人真的袭来的时候,这股敌人却不是库尔特夫人。吉卜赛人原来打算停下来,让狗休息一下,把几个雪橇修理修理,把所有的武器检查一遍,做好袭击伯尔凡加的准备。约翰·法阿希望李·斯科尔斯比能找到地面气体,把他小一点儿的那个气球充足气(他显然有两个气球),到天上去侦查一下这块地域。但是,气球驾驶员跟水手一样,非常关心天气状况,他说要有雾了。的确,等他们一停下来,便下起了浓雾。李。斯科尔斯比知道,在这样的天气里,自己从天上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因此,他只好细心地检查他的装备,尽管它们已经全部非常整齐了。就在这时,没有任何预兆,一排羽箭便从暗处飞了过来。 三个吉卜赛人马上被射倒,一声不响地死了,谁都没听到一点儿声音。只是当他们突然笨重地摔倒在狗跑过的痕迹上,或者令人意想不到地静静地躺着的时候,离他们最近的人才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时已经太晚了,因为又有一排羽箭朝他们射了过来。有人抬头望去,看到那些箭猛地扎进那排木头或冻得硬邦邦的帆布里面,发出短促的没有规律的碰撞声,他们还觉得有点儿困惑不解,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约翰·法阿。他站在那排雪橇的中间大声命令着。按照他的命令,人们冰冷的手和僵直的四肢开始行动起来。然而,更多的箭雨密集地飞落下来——笔直的、致命的箭雨。 莱拉正在开阔的地方,箭从她头顶上方飞过。潘特莱蒙在她之前就听到了声音,立刻变成一只豹子,把她撞倒,不让她成为靶子。莱拉擦掉眼睛里的雪,翻过身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因为半明半暗中,到处是一片混乱和喧嚣。这时,她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埃欧雷克·伯尔尼松全身披挂,跳过几个雪橇,冲进雾气中,身上的盔甲叮叮当当地,发出刮擦声。紧接着,便传来尖叫声、吼叫声、咔嚓声和撕裂声,伴随着披甲熊把他们摧毁时发出的粉碎性的击打声、恐惧的哭喊声、披甲熊愤怒的咆哮声。 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莱拉还没有看见敌人的影子。吉卜赛人蜂拥着来保护他们的雪橇,但这使他们成了更加明显的目标(甚至连莱拉都看得出来);而且他们带着手套的手也不容易开来复枪;在持续的箭雨中,莱拉只听见四五声枪响。每分钟都有更多的人倒在地上。 哦,约翰·法阿!她痛苦地想,你没预见到这个,我也没帮你! 但是,这个想法也仅仅一闪而过,因为潘特莱蒙突然怒吼了一声,有个东西——是另一个精灵——向潘特莱蒙猛扑过去,把他撞翻在地,莱拉吓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紧接着,几只手抓住了莱拉,把她举起来,臭烘烘的棉布手套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叫出声来,然后把她扔到另一个人的怀里,接着又把她平平地压进雪地里,莱拉立刻觉得一阵眩晕,喘不上气来,全身疼痛难当。有人向后搬着她的胳膊,她的肩膀发出咔咔的声音。有人把她的手腕绑在一起,接着,他们使劲用一个头罩蒙住她的头,以便隔住她的尖叫——因为她正在竭尽全力地大声尖叫着: “埃欧雷克!埃欧雷克·伯尔尼松!救救我!” 可是他听得到吗?莱拉不知道。他们把她抛来抛去,然后把她扔到一个坚硬的表面上,那个表面马上便像雪橇似的开始摇晃、颠簸起来。传到她耳朵里的声音疯狂而又混乱,她也许听到了埃欧雷克·伯尔尼松的咆哮,但离得非常遥远。接着,她便在崎岖的地面上跌跌撞撞起来,两个胳膊被反绑在一起,嘴巴被堵得死死的。她带着愤怒和恐惧哭了起来。四周满是奇怪的声音在说着话。 “潘……” “我在这儿。嘘——我帮你喘喘气。别动……” 潘特莱蒙的老鼠爪子用力地拉着那个头罩,直到让她的嘴巴松开了一些,莱拉大口大口地吸着冰冷的空气。 “他们是谁?”她小声问。 “像是鞑靼人。我想他们打中约翰·法阿了。” “不——” “我看见他倒下去了。但他本来应该防备这种偷袭的,这一点我们知道。” “可我们也本应该帮助他的!我们本应该看看真理仪的!” “别说话,假装昏过去。” 这时传来一记鞭子声,奔跑着的狗大声吠叫起来。根据自己颠簸的程度,莱拉能判断出他们的速度有多快。尽管她竖起耳朵,想听听搏斗的声音,但能分辨出来的只不过是一阵凄凉的枪声,因为距离遥远而显得非常微弱;后来,她所能听到的就只剩下咯吱声、奔跑声和爪子在雪地上轻轻的拍击声了。 “他们是要把我们带到饕餮那里去,”莱拉低声道。 他们的脑子里一下子出现了切割这个词,莱拉全身感到一阵恐惧,潘特莱蒙紧紧地偎依着她。 “我跟他们拼了,”潘特莱蒙说。 “我也会,我要杀了他们。” “等埃欧雷克知道的时候,他也会的,他会把他们捏碎。” “我们离伯尔凡加有多远?” 潘特莱蒙并不知道,不过他觉得有不到一天的路程。 他们一直走了很长时间,莱拉的身子被束缚得痛苦不堪。后来,他们的速度稍微慢了一点儿,有人粗暴地把她的头罩扯了下来。 她抬起头,在摇曳的灯光下她看见了一张亚洲人宽阔的脸,头上戴着狼獾皮帽子。他黑色的眼睛里闪动着满意的光,尤其是当潘特莱蒙从莱拉的大衣里钻出来的时候——潘特莱蒙龇着他的貂牙,咝咝作响。那个人的精灵是一条巨大的狼獾,咆哮着回敬他,但潘特莱蒙丝毫没有退缩。 那个人拖着莱拉,让她坐起来,靠在雪橇的边上。莱拉不断地朝两侧摔倒,因为她的双手还被反绑着。于是,那个人便把她的两只脚捆在一起,松开了她手上的绑绳。 透过飘落的雪花和浓雾,莱拉看见这个人非常强壮,驾驶雪橇的那个人也是同样强壮,他们在雪橇上保持着非常好的平衡。他们在这块土地上显得那么驾轻就熟,吉卜赛人是无法比拟的。 那个人开口说话了,当然莱拉一句也听不懂。他又试了试另外一种语言,结果还是一样。于是,他试了试英语。 “你的名字?” 潘特莱蒙警告似的竖起了身上的毛,她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是说这些人不知道她是谁!他们绑架她并不是因为她跟库尔特夫人有关系,这样看来,也许他们根本就没被饕餮收买。 “利齐·布鲁克斯,”她说。 “利西·布鲁格斯,(这个人英文不好,听错了)”那个人跟着她念道,“我们带你去个好地方,去见好人。” “你是谁?” “萨莫耶德人(居住在西伯利亚北部的蒙古人),打猎的。” “你要带我去哪儿?” “好地方,去见好人。你们有披甲熊?” “为了保护我们。” “没用!哈哈哈……熊没用!我们还是把你抓到了!” 他大声笑起来。莱拉强忍着,没有说什么。 “另外那些人是谁?”那个人向后指着他们来时的路问道。 “商人。” “商人……他们做什么生意?” “皮毛、酒,”她说,“烟叶。” “他们卖烟叶,买皮毛?” “是的。” 他跟自己的同伴说了几句什么,那个人简单地应对了一句。整个过程中,雪橇一直在飞速前进。莱拉爬起身,让自己更舒服一些,想看看他们往什么方向走,但是雪下得很大,天空黑乎乎的。不一会儿她就觉得冻得不行,再也不能往外看了,于是,她躺了下来。她和潘特莱蒙能够感到彼此的想法,努力想保持平静,但是一想到约翰·法阿可能死了……法德尔·科拉姆怎么样了?埃欧雷克会不会设法杀死其他的萨莫耶德人?他们会不会设法顺路追上她? 莱拉第一次有点儿可怜自己了。 过了很长时间,那个人摇了摇她的肩膀,递给她一条驯鹿肉干让她嚼。肉干臭烘烘、硬邦邦的,但她已经饿极了,而这个东西毕竟也是滋养品啊。嚼过之后,她感觉好了一点儿,把手慢慢地伸进皮衣里面,真理仪还在。她小心翼翼地摸出那个放着间谍飞虫的马口铁杯子,悄悄地让它向下滑进自己的皮靴子里面。潘特莱蒙变成一只老鼠,爬到靴子里,尽力把它往下推了推,把它塞在她驯鹿皮绑腿的下面。 这件事做完以后,她闭上了眼睛。恐惧已经让她精疲力竭了,不久,在惶惶不安中,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雪橇不再颠簸了,一下子变得平稳起来。她睁开眼睛,耀眼的灯光在她头顶上方滑过。灯光亮得刺眼,她不得不把头上的帽子往下拉了拉,然后才再次往外看。她身上非常僵硬,冰冷彻骨,但还是努力让自己坐直了一些,发现雪橇正在一排高高的杆子中间飞速地前进,每根杆子上都有一盏炫目的电灯。等她辨明方向的时候,他们已经穿过了那排电灯尽头一道开着的金属门,来到一块宽敞的空地上。这里像是一个市场,又像是进行某种游戏或运动的竞技场,十分平坦、光滑、洁白,大约有一百码见方,四周围着高高的金属护栏。 雪橇在这片竞技场的尽头停了下来。他们停在一座低矮的房子外面,或者说是一排低矮的房子,房顶上盖着厚厚的积雪。尽管很难说得准,但莱拉隐约觉得,这些房子的某一部分都是被隧道——雪下面隆起的隧道——连在一起的。房子的一侧立着一根粗壮的旗杆,莱拉觉得有点儿熟悉,但也不知道它让她想起了什么。 没等她再往下看,雪橇上的那个人便一把揪住捆在她脚踝上的绳索,粗鲁地把她拖出了雪橇。驾驶雪橇的那个人大声吆喝着那群狗,让它们安静下来。几码以外,那座房子上的一扇门开了,一盏吊着的电灯亮了起来,像探照灯似的不停地晃动着,搜寻着他们。 俘虏莱拉的那个人像对待战利品似的把她往前使劲一推,但没有放开手,嘴里说了几句什么。站在微弱的煤油灯光下的那个人用同样的语言做了回答。莱拉看清了他的脸:他不是萨莫耶德人,也不是鞑靼人,倒很像乔丹学院的院士。他看着她,对潘特莱蒙也尤为注意。 那个萨莫耶德人又开口说了些什么,在伯尔凡加的这个人便问莱拉道:“你说英语吗?” “是的,”莱拉说。 “你的精灵总是这个样子吗?” 真是个出人意料的问题!莱拉惊讶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还是潘特莱蒙以他自己的方式做出了回答:他变成一只猎鹰,从莱拉肩膀上飞起来,向那个人的精灵——一只巨大的旱獭——扑了过去。旱獭的身子敏捷地一闪,朝上方一巴掌向潘特莱蒙打来。潘特莱蒙迅速地扇动翅膀,绕着旱獭一掠而过。 “我明白了,”那个人带着满意的语气说。这时,潘特莱蒙又飞回到莱拉的肩头。 萨莫耶德人的脸上露出期待的神色,来自伯尔凡加的这个人点了点头,脱掉一只手套,把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个带拉链的钱包,从里面数出十二枚沉甸甸的硬币,放到猎人的手里。 两个人把钱数了数,各自拿了六枚,小心翼翼地揣好,然后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雪橇。驾驶雪橇的人甩了一下鞭子,冲着狗吆喝起来,于是,他们便飞快地穿过白色的竞技场,冲进那条有路灯的大道,速度愈来愈快,终于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之中了。 伯尔凡加的那个人又一次打开门。 “快进来,”他说,“里面既暖和又舒适,天太冷,别站在外面。你叫什么?” 他操着一口纯正的英国英语,莱拉听不出有任何口音。他听上去就像是她在库尔特夫人那儿见过的那些人:聪明、有教养、身份显赫。 “利齐·布鲁克斯,”莱拉答道。 “进来吧,利齐。在这儿我们会照顾你的,不用担心。” 虽然莱拉在户外的时间比他长多了,但他比莱拉还要冷,因此迫不及待地想回到暖洋洋的屋子里。莱拉打定主意,要作出慢吞吞、傻乎乎、不情愿的样子来,磨磨蹭蹭地拖着步子,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那栋房子。 房子有两道门,两道门之间隔着很大一段距离,这样里面的热气就不会跑出来很多。一穿过里面的那道门,莱拉便觉得十分燥热,里面热得似乎让人难以忍受,她只好解开皮衣,把风帽推到脑后。 他们来到一个大约八英尺见方的空地,左右两边都有走廊,她的前面是一个医院里有的那种负责接待的柜台。一切都被照得亮闪闪的,各种明晃晃的白色的表面和不锈钢器具闪着光芒。空气中有一股食物的味道,是熟悉的食物,有熏肉和咖啡,其中还有一种持续的、淡淡的医院和药水的味道。周围的墙壁上传来微弱的嗡嗡声,轻得几乎听不见,是那种要么你不得不习以为常、要么会让你发疯的声音。 这时,潘特莱蒙已经变成了一只金翅雀,在她耳边低声说:“装出傻乎乎、迟钝的样子来,一定要反应迟钝、愚蠢。” 几个大人正低头注视着她:一个是带她进来的那个人,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另外还有一个穿着护士制服的女人。 “英国人,”第一个人说道,“是商人,很显然。” “还是那些猎人?还是那样的经过?” “就我所知,是同一个部落。克拉拉护士,能不能稍稍麻烦你把她……嗯……看看她?” “当然可以,医生。亲爱的,跟我来,”护士说道。莱拉听话地跟了过去。 她们顺着一条不长的走廊走过去,走廊的右边有几扇门,左边是一个小餐厅,里面传出刀叉的碰撞声和说话声,还有更浓的饭菜的味道。莱拉猜这个护士跟库尔特夫人年龄相仿,她动作轻快、面无表情,显得很有智慧的样子;她能缝伤口或换绷带,但永远也不会讲什么故事。她的精灵(莱拉注意到她的精灵的时候,有那么一会儿居然奇怪地感到了恐惧)是一条白色的小狗,颠颠地一路小跑着(过了一会儿,莱拉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精灵会让自己感到恐惧)。 “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护士问道,同时把一扇沉重的门打开了。 “利齐。” “就叫利齐?” “利齐·布鲁克斯。” “你多大了?” “十一。” 有人告诉过莱拉,说她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小——不管这是什么意思,但这句话从来也没影响过她的自大。然而现在,她认识到自己此时可以利用一下这个事实,让利齐显得胆小、紧张、毫无价值;走进屋里的时候,她还微微缩了缩身子。 莱拉觉得她大概会问自己从哪儿来、怎么来的等问题,也想好了答案。然而这个护士不仅缺乏想像力,而且还缺少好奇心。从克拉拉护士所表现出来的全部兴趣来看,好像伯尔凡加就在伦敦郊区、一直不断地有小孩儿到这里来似的。她那个灵巧、整洁的小精灵跟她一样轻快、麻木,小跑着跟在她脚边。 他们走进一个房间,里面放了一个诊察台、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档案柜、一个里面放着药品和绷带的玻璃柜,还有一个盥洗池。他们一进到房间里,护士便脱掉莱拉外面的大衣,扔到亮闪闪的地板上。 “把别的也都脱了,亲爱的,”她说,“我们先很快地给你简单地检查一下,确保你愉快、健康,没有冻伤也没有感冒,然后我们给你找几件漂亮、干净的衣服。另外,还要让你洗个澡,”她补充道。因为莱拉已经有好几天没换衣服、没洗澡了,在热气的包裹下,这一点变得愈来愈明显了。 潘特莱蒙扇动着翅膀表示抗议,但是莱拉皱了皱眉,让他安静下来。他停在诊察台上,莱拉的衣服这时一件一件地脱了下来,这让她既愤怒又羞愧;但她依然头脑清醒地掩盖着自己的想法,傻乎乎照着她的吩咐去做。 “利齐,还有装钱的那个腰带,”护士说着,亲自用有力的手指把它解了下来。她走过去,正要把它扔到莱拉的那堆衣服上去,但中间停了下来,摸到了真理仪的边。 “这是什么?”她问,同时解开油布上的扣子。 “只是个玩具,”莱拉说,“是我的。” “没错,我们不会把它从你身边拿走的,亲爱的,”克拉拉护士说着,打开那块黑天鹅绒布。“很漂亮,是不是?像个罗盘。快去洗澡,”她继续说道,同时放下真理仪,飞快地把角落里黑色的煤丝窗帘拉上了。 莱拉很不情愿地出溜到热水里,给自己抹上肥皂,潘特莱蒙则停在窗帘杆上。他们俩都知道,他一定不能太活跃,因为迟钝的人的精灵也是呆头呆脑的。等莱拉洗好、擦干身子之后,护士便给她量体温,检查眼睛、耳朵和喉咙,接着又量她的身高,称她的体重,然后在书写板上作了纪录。随后,她给莱拉弄来几件睡衣和一件晨衣。这些衣服干干净净的,质量也不错,很像托尼·马科里奥斯的那件带风帽的大衣,但这些衣服还是有曾经被人用过的气息,莱拉觉得很不舒服。 “这些不是我的衣服,”她说。 “对,亲爱的,你的衣服得好好洗洗了。” “我自己的还会还给我吗?” “我想会的,当然会的。”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叫实验站。” 真是答非所问。虽然莱拉可以把它戳穿,再接着问下去,但她觉得利齐·布鲁克斯是不会这样做的;于是,她穿上那身衣服,默默地接受了她的答案,不再说什么。 “我要我的玩具,”穿好衣服后,她固执地说。 “给你,亲爱的,”护士说,“但你不想再要一个可爱的羊毛熊,或者漂亮的娃娃了?” 她拉开一个抽屉,几个软质玩具了无生气地躺在里面。莱拉强迫自己站在那儿,假装想了几秒钟,然后挑了一个破布娃娃,布娃娃的眼睛很大,但却无神。她虽然从来也没有过娃娃,但还是知道该怎么做,她把它心不在焉地紧贴在胸前。 “我装钱的那个腰带呢?”她问,“我要把玩具放在里面。” “那就放吧,亲爱的,”克拉拉护士说。她正在填写一张粉红色的表格。 莱拉把身上这件陌生的裙子拉起来,把那个油布袋扎在腰里。 “我的大衣和靴子呢?”她问,“还有我的棉手套,还有别的东西呢?” “我们会替你洗干净的,”护士机械地说。 这时电话铃响了,趁护士接电话的当儿,莱拉迅速弯下腰,把装着间谍飞虫的那个马口铁杯子拿回来,放进盛真理仪的那个袋子里。 “过来,利齐,”护士说着,放下电话听筒,“我们去给你找点儿东西吃,我想你现在饿了吧。” 她跟着克拉拉护士来到餐厅。餐厅里摆了十二张白色的圆桌,上面满是面包屑和粘糊糊的圆形印渍——那是不小心放饮料杯子的时候留下来的。一辆钢制小推车上堆满了脏兮兮的盘子和餐具。餐厅里没有窗户,于是,为了让人有光和空间的感觉,一面墙上贴了一幅巨大的热带海滩的照片,上面是湛蓝的天空、白色的沙滩,还有椰子树。 把莱拉带进来的那个人正在服务窗口那儿收托盘, “全都吃光,”他说。 莱拉没有必要饿着自己,所以有滋有味地把炖肉和土豆泥都吃了,后面还有一碗罐头桃子和冰激凌。在她吃饭的时候,那个男子和护士在另外一张桌子那儿悄悄地交谈着。等她吃完了,护士给她端来一杯热牛奶,把托盘拿走了。 那个男子走了过来,坐在她对面。他的旱獭精灵不像护士的狗精灵那样面无表情、兴味索然,但也只是礼貌地蹲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听着他们说话。 “好了,利齐,”他问,“吃饱了吗?” “饱了,谢谢。” “我想让你告诉我你是从哪儿来的,你能做到吗?” “伦敦,”莱拉答道。 “到这么远的北方来干什么?” “和爸爸一起来的,”她嘴里咕哝道,眼睛始终往下看,避开旱獭凝视她的目光,极力装出眼泪就要夺眶而出的样子。 “和你爸爸一起?原来是这样。他到这边来做什么呢?” “做生意。我们带了很多新丹麦烟叶,打算买些皮货。” “你爸爸是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还有我的几个叔叔,还有别的一些人,”她含糊地说,因为她不知道那个萨莫耶德猎人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他为什么要带你走这么远的路呢,利齐?” “因为两年前他带我哥哥了,他说下次带我去,却从来不带,所以我就总缠着他,后来他就带我来了。” “你多大了?” “十一。” “很好,很好。嗯……利齐,你这个小姑娘真幸运。那几个猎人找到了你,把你带到了你能找到的最好的地方。” “不是他们找到我的,”她疑惑地说,“当时打了一仗,他们有很多人,还有箭……” “哦,我想不是这样的。我想你一定是离开了你爸爸他们,迷路了,那些猎人发现你孤身一人,然后直接把你带到这里。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利齐。” “我看见他们打仗了,”她说,“他们还放箭来着,还有……我要爸爸,”她提高了声音,发现自己哭了起来。 “嗯……你在这里很安全,等着他来接你,”这位医生说。 “但是我看见他们射箭了!” “啊,那只是你觉得你看见了。在严寒的环境里,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幻觉,利齐。你睡着了,做了噩梦,你记不清哪些是现实的、哪些不是。那不是打仗,不用担心。你爸爸平安无事,他现在会在找你,而且很快就会找到这儿来,因为你知道,几百英里内就这一个有人的地方。等他找到你,发现你平安无事,那该是多大的惊喜啊!现在,克拉拉护士带你去宿舍,在那儿你会见到别的小女孩和小男孩,他们跟你一样,也是在荒郊野外走丢的。去吧,明天早上我们再聊一会儿。” 莱拉站起身,紧紧抓着她的娃娃,潘特莱蒙跳到她的肩膀上。护士打开门,领着她们走了出去。 她们又走过好几条走廊,莱拉这时已经累坏了,困得她不停地打着呵欠,穿着他们给她的羊毛拖鞋的脚也几乎抬不起来了。潘特莱蒙也打不起精神来了,只好变成一只老鼠,猫在她的衬衣口袋里。莱拉迷迷糊糊地看见了一排床铺、几张小孩儿的脸和一个枕头,然后她便睡了过去。 有人在摇晃她。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腰里——那两块马口铁还在,还平安无事。于是,她试图睁开眼睛,可是,噢——真不容易——她从来没睡得这么死。 “醒醒!醒醒!” 好几个声音都在低低地叫着。莱拉费了很大的力气,像是往山坡上推一块大石头似的,终于强迫自己醒了过来。 门口上方挂着一盏供电不足的电灯泡,在暗淡的光线下,莱拉看见三个小女孩聚在自己周围。要看清楚并不容易,因为她的眼睛对焦的时候还显得很迟钝。看上去她们跟她年纪相仿,说的也是英语。 “她醒了。” “他们给她吃安眠药了,一定是……” “你叫什么?” “利齐,”莱拉含糊不清地说。 “是不是又有一批新来的小孩儿?”其中一个女孩问道。 “不知道,就我一个。” “他们从哪儿把你弄来的?” 莱拉挣扎着坐起身。她不记得吃过什么安眠药,不过她喝的东西里也许真有什么名堂呢。她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眼睛里面一跳一跳地微微有点儿痛。 “这是在哪儿?” “不知道,他们不告诉我们。” “他们通常一次不止带一个小孩儿来……” “他们是干什么的?”莱拉集中起麻木的精神,吃力地问道。潘特莱蒙也跟她一起清醒起来。 “我们不知道,”一个女孩说道——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她是个高个子,长着红头发,动作很快,显得紧张兮兮的,操着一口浓重的伦敦音。“他们给我们量这量那的,还做些实验,还有——” “他们量那个尘埃,”另一个女孩说。这是个长相友好、胖乎乎的黑发女孩。 “你根本就不知道,”第一个女孩说。 “他们是在量尘埃,”第三个女孩说。她长得很温顺的样子,正抱着她的兔子精灵。“我听见他们说的。” “然后他们就把我们一个一个带走,我们就知道这些。带走的人谁都没回来,”红发女孩说。 “这个男孩儿,对了,”胖女孩说,“他猜——” “别告诉她这个!”红发女孩说,“还不到时候。” “这儿还有男孩儿?”莱拉问。 “有,我们有很多人呢。我猜差不多有三十个了。” “不止,”胖女孩说,“更像是四十个。” “只是他们总是带走一些人,”红发女孩说,“他们通常都是一开始把一大帮人弄到这儿来,弄得这里的小孩儿多极了,接着他们就一个一个地不见了。” “他们是饕餮,”胖女孩说,“你一定知道饕餮,我们都怕他们,后来就被他们抓来了……” 这时,莱拉已经渐渐醒了过来。除了那个兔子精灵以外,那两个女孩的精灵都待在门口听着,他们说话的时候全都压低了声音。莱拉问她们叫什么。红发女孩叫安妮,黑发的胖女孩叫贝拉,瘦女孩叫玛莎。她们不知道那些男孩子都叫什么名字,因为大部分时间里,男孩女孩是分开的。他们待他们并不坏。 “这儿还行,”贝拉说,“没什么事儿可做,只是他们要对我们进行检查啦,要做运动啦,然后量我们的大小啦、量体温啦什么的。就是真的挺烦人的。” “库尔特夫人来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安妮说。 莱拉强忍着没让自己叫出声来,潘特莱蒙的翅膀剧烈地扇动了几下,连那个女孩都注意到了。 “他紧张了,”莱拉边说边安慰他,“像你们说的,他们一定是给我们吃安眠药了,因为我们都困死了。库尔特夫人是谁啊?” “就是她跟别人一起把我们骗到这儿来的——至少骗了大部分人,”玛莎说,“他们——就是别的小孩儿,都在谈论她。只要她一来,你就知道要有小孩儿失踪了。” “她喜欢盯着小孩儿看。他们把小孩儿带走的时候,她喜欢看着他们是怎么弄我们的。那个叫西蒙的男孩儿,他猜他们是要把我们杀死,库尔特夫人在旁边看着。” “他们要杀死我们?”莱拉声音颤抖地问。 “肯定是,因为从来没人回来过。” “他们还总是对精灵做这做那的,”贝拉说,“称他们体重、量他们身材啦什么的……” “他们用手动你们的精灵?” “没有!天啊!他们把秤放在那儿,你的精灵得站到上面,变换样子,然后他们就做记录、拍照片。他们还把你放到柜子里,量尘埃的大小,他们总是这样,量尘埃的事儿从来也没停过。” “什么尘埃?”莱拉问。 “我们不知道。”安妮说,“就是一种从太空来的东西,并不是真的灰尘。你要是没有尘埃,那就没事了。可是最后所有的人都有尘埃。” “你知道我听西蒙是怎么说的吗?”贝拉说,“他说鞑靼人在他们的头盖骨上钻窟窿,让尘埃落进去。” “是呀,他当然知道啦,”安妮嘲讽地说,“我想等库尔特夫人来的时候问问她。” “你真的敢?”玛莎钦佩地说。 “敢。” “她什么时候来?”莱拉问。 “后天,”安妮说。 莱拉吓得后背上“嗖”地冒出一股凉气,潘特莱蒙紧紧地趴在她身上。她只有一天的时间去找到罗杰,尽量多了解一些这里的情况,然后或者逃走,或者被救走;要是吉卜赛人全都被杀死了的话,谁还能帮这些孩子在冰天雪地的荒野里活下去呢? 那几个女孩继续说着话,但是莱拉和潘特莱蒙缩在床上,想暖和一下。他们知道,她小床周围几百英里范围内所有的只有恐惧。第十五章 精灵罩子 莱拉不是那种忧心忡忡的人,而是性格开朗、非常现实的孩子,另外,她也缺乏想像力。跑这么远的路来救她的朋友罗杰——想像力丰富的人谁都不会真地认为这能办得到;或者即使想到了,想像力丰富的孩子也会马上想出好几种可能的方式。善于撒谎的人并不意味着想像力非常丰富。很多善于说谎的人没什么想像力,也正是这一点才使得人们对他们的谎言令人吃惊地信任。 现在既然已经落入到祭祀委员会的手里,莱拉便不让自己为吉卜赛人的命运提心吊胆了,因为他们全都英勇善战。虽然潘特莱蒙说他看见约翰·法阿被射中了,但说不定是他搞错了;或者就算他没弄错,约翰·法阿也许伤得并不重。落到萨莫耶德人的手里是够倒霉的了,但吉卜赛人不久就会来救她;如果他们办不到,那么埃欧雷克·伯尔尼松也会来救她,这是谁也挡不住的;然后,他们会坐上李·斯科尔斯比的气球,飞到斯瓦尔巴特群岛,去救阿斯里尔勋爵。 在她看来,事情就这么简单。 于是第二天早晨,在宿舍里睡醒以后,莱拉便迫不及待地准备着应对这一天会发生的任何事情了。她还尤其急着想见见罗杰——急着想在他发现自己之前先发现他。 她并没有等多长时间。七点半的时候,各个宿舍的孩子便被照管他们的护士叫醒。他们洗完脸、穿好衣服,然后集体去餐厅吃早餐。 罗杰就在那儿。 他跟另外五个男孩坐在刚进门的一张桌子那儿,排队去窗口取饭的人正好经过他们身边。莱拉就可以假装把手绢掉在地上,蹲下身子去捡,在罗杰的椅子边深深地弯着腰,这样,潘特莱蒙就能跟罗杰的精灵塞尔西里亚说上话。 罗杰的精灵是一只苍头燕雀,她剧烈地扇动着翅膀,弄得潘特莱蒙只好变成一只猫,扑上去按着她,跟她耳语。这样的小打小闹在小孩子们的精灵之间是经常的事,幸运的是,谁都没怎么太在意,可是罗杰却一下子脸都白了,莱拉从来没见过这么苍白的人。罗杰抬起头,迎着莱拉向自己投来的傲慢至极的目光,心里充满了希望、激动和喜悦,脸上又恢复了原来的颜色。潘特莱蒙使劲地摇晃着塞尔西里亚,也正是因为他,罗杰才没有大叫着跳起来,去问候他最要好的朋友、他的战友、他的莱拉。 但是他发现,莱拉不屑地把目光挪到了别的地方,他便像过去在牛津上百场战斗和战役中那样,也原原本本地照着莱拉的样子,不再看她。他们俩正处在极端的危险之中,一定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莱拉的眼睛翻动着,注意看她的几个新朋友,她们各自拿了装着玉米片和烤面包片的盘子,坐在一起,马上就形成了一个小集团,不让任何别的人参与进来,以便她们自己聊天。 你要是想把一大群孩子长时间地聚在一个地方,就必须让他们做很多事情。从某些方面来说,伯尔凡加的运作就像是一所学校,在时间表上的活动还有体操和“艺术”。除了课间休息和吃饭时间之外,男孩女孩都是分开的,因此,一个护士给她们上了一个半小时的缝纫课之后,当上午过去了一半的时候,莱拉才有机会跟罗杰说上话。但是难就难在他们见面得显得十分自然。这里的孩子年龄大致都差不多,大部分正处在男孩找男孩、女孩找女孩的年纪,对异性全都故意不理不睬。 莱拉还是在餐厅找到了机会。当时,孩子们到餐厅找饮料、吃点心。她打发潘特莱蒙——这时他变成了一只苍蝇——去跟停在她们桌子旁边墙上的塞尔西里亚说话,她和罗杰则在各自的那一群孩子里保持着沉默——当你的精灵把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的时候,你是很难开口说话的。于是,莱拉便跟别的女孩小口喝着牛奶,装出闷闷不乐、桀骜不驯的样子。她的一半心思都放在那两个精灵之间细小的嗡嗡的交谈上,但她并没有真的在听。但是后来,她听到另一个长着明亮的金色头发的女孩提到了一个名字,她便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这个名字就是托尼·马科里奥斯。莱拉的注意力突然转移了,这让潘特莱蒙不得不放慢跟罗杰的精灵的悄悄话。两个孩子便注意去听那个女孩在说什么。 “不,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把他带走了,”她说着,附近的几个人便把脑袋凑了过来,“那是因为他的精灵没有变化。他们以为他的年龄比他的样子要大,就是说,他实际上并不是小孩。不过,他的精灵确实不经常变化,因为托尼自己对任何事情从来就不怎么去想。我见过他的精灵变化过,她叫拉特……” “他们为什么对精灵那么感兴趣?”莱拉问。 “谁也不知道,”金发女孩说。 “我知道,”一个一直在听着的男孩说,“他们杀了你的精灵,然后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嗯……那他们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弄走好多小孩呢?”有人说,“他们只需要干一次就行了,是不是?” “我知道他们在干什么,”第一个女孩说。 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了过来。但他们不想让工作人员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因此,他们只好装出奇怪、满不在乎、漫不经心的样子,带着极大的好奇听着。 “你怎么知道的?”有人问。 “因为他们来带托尼的时候,我就跟他在一块儿,当时我们在放亚麻布的那个房间里,”她说。 她的脸羞得通红、发热,似乎觉得他们会嘲笑、戏弄她,但他们并没有。所有的孩子都被镇住了,连微笑的人都没有。 女孩继续说:“我们一直没有出声,后来进来一个护士,就是说话声音温柔的那个。她说,托尼,快点儿,我知道你在这儿,来吧,我们不会伤害你的……托尼问,你们要干什么?护士说,我们只是让你睡过去,然后做个小手术,等你醒过来后,你就会又平安又健康。可是托尼不相信她,他说——” “头上的洞!”有人叫道,“他们要在别人的脑袋上钻个窟窿,就像鞑靼人那样!我敢打赌!” “别插嘴!护士还说什么了?”另一个插话道。这时已经有十几个孩子聚在她的桌子周围了,他们的精灵跟他们一样,都非常急切地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全都瞪大眼睛,紧张得不得了。 金发女孩接着说:“你看,托尼想弄明白他们打算怎么对待拉特。那。个护士回答说,嗯……她跟你一样,也得睡过去。托尼说,你们要杀了她,是不是?我知道你们是想杀了她;我们全都知道,就是这么回事。护士说,不,当然不是,只不过是一个小手术,只是割一个小小的口子,甚至都不疼,但是我们要让你睡过去,保证不让你感觉到疼痛。” 这时,整个餐厅全都安静下来。监督他们的那个护士已经出去了一会儿,跟厨房连着的那个窗口也关上了,里面谁也听不见他们的话。 “是什么样子的口子?”一个男孩问,声音很小,充满了恐惧,“她有没有说是什么样的口子?” “护士只是说,它只是让你长大一些。她说,人人都得来这么一下子,就是因为这个,大人们的精灵才不像我们的会变化。就是说,他们被切一刀,让他们在一个样子上永远固定下来,人就是这么长大的。” “可是——” “那是不是说——” “那——” 突然,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他们自己被切了一刀似的,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门。克拉拉护士站在那儿,显得平淡、温柔、毫无表情。在她旁边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子,莱拉从来没有见过他。 “布里奇特·麦克金,”男子叫道。 那个金发女孩颤抖着站了起来。她的松鼠精灵紧紧地抓着她的胸口。 “什么事,先生?”她应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把你的水喝完,跟克拉拉护士来一下,”他说,“其他人现在都走吧,去上课。” 孩子们顺从地把杯子摞在不锈钢推车上,然后静静地离开了。除了莱拉,谁都没看布里奇特·麦克金。莱拉看见,金发女孩的脸上满是恐惧。 那个上午剩下的时间便是锻炼。实验站里有一个小健身房,由于现在是漫长的极夜,很难在户外进行锻炼,所以,孩子们便在一个护士的监督下,一组一组地轮流在健身房里面玩。他们得组成队,把球扔来扔去。一开始,莱拉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她还从来没玩过类似的东西。但她学得很快,又擅长运动,而且天生就是当头儿的料,因此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种运动。孩子们的呼喊、精灵们的尖叫和叫骂充满了整个健身房,也很快驱散了他们的恐惧——当然,这正是这项运动的目的。 午餐的时候,孩子们又在餐厅里排上了队。这时,莱拉突然觉得潘特莱蒙像是认出了谁似的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她回头一看,发现比利·科斯塔就站在自己身后。 “罗杰告诉我你在这儿,”他小声嘀咕道。 “你哥哥来了,还有约翰·法阿和很多吉卜赛人,”莱拉说,“他们来带你回家。” 比利高兴得差点儿大叫起来,但他强忍着咳嗽了一下,没有叫出声来。 “你得叫我利齐,”莱拉说,“千万别叫莱拉。对了,你得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他们在一起坐了下来,罗杰也坐在附近。这在吃午饭的时候还是容易做到的,因为这时,孩子们有更多的时间来往于桌子和柜台之间——柜台那儿,相貌乏味的大人们给他们分着同样平淡无味的饭菜。在叮叮当当的刀叉盘子的声音的掩护下,比利和罗杰把他们知道的全都讲给了莱拉听。比利从一个护士那儿听说,手术过的那些孩子大多被带到了离这儿很远的南边的旅馆里,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托尼·马科里奥斯在荒郊野外到处游荡的原因。不过,罗杰倒是有一件更令人感兴趣的事情要告诉她。 “我发现了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他说。 “真的?在哪儿?” “看那张画……”他指的是那张热带海滩的大照片,“往右上角看,看见天花板上的那块板条了吗?” 天花板是由镶在金属条上的长方形大板条拼成的,照片上方的那块板条的一角稍微向上翘了起来。 “我看见这块板条的时候,以为别的板条也许会跟它一样,”罗杰说,“所以我就把它们往上抬了抬,现在它们全都松了。往上一推就可以了。有一天夜里,我跟另外一个男孩在我们宿舍里试了试,后来他们把他带走了。上面有地方,可以爬进去……” “在天花板里面能爬多远?” “不知道,我们只往里面爬了一点儿。我们想,要是轮到我们了,我们就可以藏在那上面,不过他们也有可能找到我们。” 在莱拉看来,那里不是一个藏身的地方,而是一条大路。这是她到这里以后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但是,没等他们再谈些什么,一个医生用汤匙使劲敲了一下桌子,开口说话了。 “听着,孩子们,”他说,“仔细听着。我们有时候得进行消防演习。到时候,大家都得穿好衣服,跑到外面,不能惊慌失措,这一点非常重要。因此,今天下午我们就要进行一次消防演习。等铃声一响,不管你正在做什么,必须停下来,照离你最近的大人的吩咐去做。记住他们带你去的地方,因为如果真的发生火灾的话,你必须得去那里。 哦,莱拉心想,有主意了。 在下午的前半段时间里,莱拉和另外四个女孩去做尘埃检查。医生并没有说是这项检查,但这不难猜测。她们被一个一个地带进一个实验室,当然,这让她们全都感到非常害怕。莱拉想,要是自己连打他们一下子的机会都没有便死了,那该有多悲惨!不过看起来他们这时还不是要做那个手术。 “我们要测量一些数据,”医生解释道。要区分这些人并不是一件容易事:男人们穿着白大褂、拿着写字板和铅笔的时候,看上去个个都很相像,女人们也都彼此很像,她们的制服、奇怪的平淡与平静的举止使她们全都像是亲姐妹。 “我昨天已经量过了,”莱拉说。 “哦,今天我们要量的不一样。站到那块金属板上去——哦,先把鞋子脱掉。你要是喜欢,你可以抱着你的精灵。向前看,对,看着那个小绿灯。真乖……” 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医生让她的脸朝向另一面,然后又向左,接着又向右,每次都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嚓”一声,然后又闪了一下。 “好了。到这台机器这儿来,把手放到管子里。我保证,一点儿也不会伤着你。把手指头伸直,就这样。” “你在量什么呢?”莱拉问,“是不是尘埃?” “谁跟你说起过尘埃?” “是另外一个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她说我们身上全都是尘埃。我身上没有灰尘啊,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我昨天刚洗的澡。” “啊,这是另外一种尘埃,你用普通的肉眼是看不见它的,它是一种特殊的灰尘。握紧拳头——就这样,很好。现在,你用手在里面摸一摸,你会找到一个把手——找到了吗?握着它,真是好孩子。现在请你再把另一只手放到这边来,放在这个黄铜球上,对,很好。现在你会感到稍微有一点儿疼,用不着担心,只是很弱的一点电流而已……” 潘特莱蒙变成一只野猫,这是他在最紧张、最警觉的时候的样子。他围着那台仪器慢慢地走着,如电的目光中透着怀疑,不时地回到莱拉身边,用身子蹭她。 这时,莱拉已经肯定他们还没有打算给她做那个手术,也确信她假装利齐·布鲁克斯的事还没有被识破。于是,她大着胆子问了一个问题。 “你们为什么要把人的精灵跟人切开呢?” “什么?谁跟你说的?” “是个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她说你们把人的精灵给切掉了。” “胡说八道……” 他动了怒,但莱拉还是接着说: “因为你们一个一个地把人带走,那些人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有人猜是你们把他们杀了,有人说不是,这个女孩跟我说你们切——”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们把小孩带走,那是因为他们该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他们快要长成大人了。恐怕你的朋友是在自己吓唬自己,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连想都不要想。你的朋友是谁?” “我昨天才来的,我谁的名字也不知道。” “她长什么样子?” “我忘了。我想她大概是长着棕色的头发……浅棕色……也许……我也不知道。” 医生走到一个护士那儿,悄悄地跟她说了些什么。趁他们俩说话的当儿,莱拉看了看他们的精灵。这个护士的精灵是一只漂亮的小鸟,跟克拉拉护士的狗精灵一样整洁、冷漠,医生的精灵是一只大块头、沉重的蛾子。他们一动不动,但并没有睡着,因为那只鸟的双眼明亮放光,蛾子的触须在慢慢地晃动。可是他们却缺乏活力,跟莱拉想像的大不相同。也许是他们根本就没什么渴望,也没什么好奇心。 医生很快就回来了,他们便继续进行检查,分别给她和潘特莱蒙称体重,从一个特殊的屏幕后面观察她,给她量心跳,把她放在一个咝咝作响、散发着新鲜空气味道的小喷气嘴下面。 正在进行某一项检查的时候,便响起了很大的铃声,总是不停。 “是消防警报,”医生叹了口气说,“很好。利齐,跟着贝蒂护士。” “可是医生,她们户外穿的衣服全都放在宿舍楼里,她这个样子是不能出去的。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宿舍楼?” 医生为自己的实验被打断而感到厌烦,生气地打了个榧子。 “依我看,这种演习的目的就是要人难堪,”他说,“真讨厌。” “昨天我来的时候,”莱拉像是帮他们出主意,“克拉拉护士把我另外的衣服都放在她给我做检查的第一间屋子里,放在一个柜橱里,就在隔壁,我可以穿那些衣服。” “好主意!”护士说,“那就快去。” 莱拉心里偷偷地直乐,飞快地跟着护士进到那个房间,找到自己的皮衣、绑腿和靴子,迅速地把它们拉扯到身上。那个护士自己也穿上了煤丝做的衣服。 然后,她们匆忙跑到了外面。主楼前面宽阔的竞技场上,大人孩子约有一百多人在到处乱窜:有的兴奋,有的愤怒,更多的则是不知所措。 “看到了吧?”一个成年人说,“演习一次还是值得的,这样就能发现要是真的发生火灾,我们会多么混乱。” 有人吹了一声哨子,并挥动着自己的手臂,但大家谁都不怎么在意。莱拉看见了罗杰,冲他打了手势。罗杰拉着比利·科斯塔的胳膊,很快,他们三个便在混乱奔跑着的孩子们中间凑在了一起。 “我们去周围看看,没有人会注意到的,”莱拉说,“等他们把每个人都点到,那还得老半天呢。我们可以说只是跟在别人后面,后来就走丢了。”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趁大部分成年人眼睛往别处看的时候,莱拉抓起一把雪,攥成一个松松垮垮的粉末状的雪球,胡乱地往人群里一扔。立刻,所有的孩子也都这样干了起来,空中到处都是飞来飞去的雪球,尖笑声完全盖住了大人们试图重新控制局面的叫喊声。趁这机会,三个孩子转到一个角落,不见了。 雪太厚了,弄得他们很难走快,但这似乎并没什么关系,因为没有人追过来。他们从一个通道的弧形顶上爬了过去,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奇怪的、像月球表面一样的地方,那里规则地分布着山丘和洼地,在漆黑的天空下,全都是一片雪白。竞技场四周的灯反射出来的光照着这块地方。 “我们要找什么?”比利问。 “不知道,只是看看,‘’莱拉说着,领着他们来到一个低矮的方形建筑那儿。这栋房子跟别的建筑中间有一小段距离,角落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电灯。 身后的喧闹声还是跟刚才一样大,但距离更远了些,孩子们显然正在充分地利用他们的自由。莱拉希望他们能尽量地多维持一段时间。她沿着这座方形建筑的边走了走,想找一个窗户。房顶距地面大约只有七英尺高,跟别的房子不一样的是,它没有跟实验站别的地方连在一起的带顶的通道。 它也没有窗户,但有一扇门。门上有一个牌子,写着红字:严禁入内。 莱拉把手放在门上,想试一试。但是,没等她转动门把手,罗杰叫了起来: “快看!是一只鸟!或者是——” 他所说的“或者是”是由于怀疑自己的判断而喊出来的,因为从黑色的空中猛扑下来的根本不是鸟——莱拉曾经见过他。 “是女巫的精灵!” 这只鹅扑打了一下他那巨大的翅膀,降落的时候卷起一股飞舞的雪花。 “你好,莱拉,”他说,“我是一直跟着你来到这儿的,只是你没看见我。我一直在等你从里面出来,到外面来。出了什么事?” 她很快地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那些吉卜赛人呢?”莱拉问,“约翰·法阿没事儿吧?他们把萨莫耶德人打跑了吗?” “他们大部分人都没事儿。约翰·法阿受了伤,但伤得不重。抢你的那些人是打猎的,也是强盗,他们经常抢劫一队一队的旅客。他们一个人要比大批人走得快多了,吉卜赛人离这儿还有一天的路程。” 两个男孩惊恐地望着这个鹅精灵,看着莱拉跟他居然这么熟悉,当然,这是因为他们从来没见过离开主人的精灵,而且他们对女巫也不怎么了解。 莱拉对他们说:“听着,你们最好去望望风,没错。比利,你去那边;罗杰,你注意看我们刚才来的时候走的那条路。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他们照她的吩咐,撒腿跑去望风。然后,莱拉又回到那扇门那儿。 “你为什么要进去?”鹅精灵问。 “因为他们在这儿干的事情,他们切掉——”她压低声音说,“他们把人的精灵切下来,是小孩的精灵。我想他们也许是在这儿干的,我想看看,可是门锁着……” “我能把它打开,”鹅精灵说着,扇动了一两下翅膀,飞起来的雪敲打着那扇门,莱拉便听到锁里有什么东西转动了一下。 “进去吧,小心点儿,”鹅精灵说。 莱拉拉开门,门前的积雪也被拉到了一边,然后悄悄地摸了进去。鹅精灵跟她一起走了进来。潘特莱蒙显得不安、畏怯,但他不想让女巫的精灵看到自己的恐惧,因此他飞到莱拉的胸前,躲在她的皮衣里面。 等莱拉的眼睛一适应里面的光线,她马上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四周墙边的架子上摆放了很多玻璃容器,里面放的是被切割下来的孩子们的精灵:令人恐怖的猫、鸟、老鼠和别的动物,所有的精灵都显得慌乱、恐惧,像青烟一样柔弱。 女巫的精灵愤怒地大叫一声,莱拉紧紧地抱着潘特莱蒙,叫道:“别看!别看!” “这些精灵的主人——那些孩子呢?”鹅精灵问,她愤怒得全身颤抖着。 莱拉心有余悸地把自己碰见小托尼·马科里奥斯的事情讲了一遍,同时回头瞥了几眼被关着的可怜的精灵。他们全都探着身子,苍白的脸紧贴着玻璃,莱拉听得见他们痛苦、悲惨、无力的哭喊。在微弱的电灯光下,她发现每个容器前都放着一个卡片,上面写着名字。真的,有一个容器里面什么也没有,卡片上写着托尼·马科里奥斯,另外还有四五个空的容器,卡片上也都写着名字。 “我要把这些可怜的精灵放走!”她恶狠狠地说,“我要把这些玻璃砸了,放他们出来——” 她环顾四周,想找个工具,但周围空空如也。鹅精灵说:“等一等。” 他是女巫的精灵,年纪比莱拉大得多,也比她有劲。 “我们一定得让那些人以为是有人忘了锁门,也忘了关这些容器,”他解释道,“要是他们发现玻璃碎了,看见了雪地上的脚印,你觉得你能隐藏多久?你一定要坚持到吉卜赛人赶来的时候。现在,严格照我说的去做:弄一把雪来,听我的口令,然后依次给每个罩子上都吹一点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