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更需要你呆在这儿,"罗莎蒙德说,有些开玩笑似的,口气也特别轻松,"他会一个晚上都不理睬我呢。""不,罗莎蒙德,哪儿的话,"利德盖特说,用的是强有力的男中音。"我有重要的事想跟你谈。"这样的开场白跟利德盖特原来的打算一点不像,但是她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实在太气人了。"可不是!你瞧,"威尔说。"我得去讨论技工协会的事呢。再见。"他很快走出了屋子。罗莎蒙德没有看丈夫,只是随即站起身子,在茶盘面前坐下。她在想,她从没看到他这么不惹人喜爱。利德盖特把乌溜溜的眼珠转过去,瞧她怎样用那双十指尖尖的手,灵活地摆弄茶具,怎样一眼不眨地望着鼻子底下,脸上的肌肉纹丝儿不动,然而她的神情中包含着一种不容抹煞的意思,那就是对一切粗暴态度的抗议。他从仙女似的外形上,看到了女性冷若冰霜的新表现,不禁万感交集,一时间忘记了心头的创伤,而这种仙女似的外形,有一个时期在他眼里,正是聪明伶俐、感情丰富的标志。他瞅着罗莎蒙德,头脑中突然出现了碌尔的形象,暗暗问自己:"她会不会因为我使她厌烦,杀死我呢?"接着又想:"一切女人都是这样的。"但是人类这种得天独厚的概括能力,只是使他比不能说话的动物更容易作出错误的判断,它立即给利德盖特的回忆否定了,他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她的行为留给了他惊奇的印象,那就是多萝西娅。利德盖特记得他开始给卡苏朋先生看病时,她的神色和声调中流露的对丈夫的深厚感情,记得她怎样伤心啼泣,要求他告诉她,怎样才能最好地安慰那个人,为了这个人,她似乎可以放弃自己的一切需要,她所念念不忘的只是对他的忠诚和同情。在沏茶的短短时间里,这些印象又在利德盖特心头复活了,它们像梦一般匆匆而过,接连不断。最后,在这种幻觉中,他合上了眼睛,仿佛又听到了多萝西娅的声音:"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他勤奋工作了一生,怀着一个目标。其他一切,他什么也不考虑。我也什么都不考虑……"那个心灵深沉的女人的声音一直留在他的脑海中,它像潜伏在人们身上的一种可以统辖全局的精神力量(不是有一种精神能激发人的崇高感情,左右人的心灵和它的判断吗?),到了一定的时刻便会醒来,给人以各种启示。现在那声音像仙乐一样,带着他离开了眼前的一切--他确实暂时沉浸在梦中了,最后才听到了罗莎蒙德那清脆而不带感情的声音:"泰第乌斯,这是你的茶。"她把它放在他旁边的小桌上,然后又走回原来的座位,没有看他一眼。利德盖特认为她麻木不仁,这个结论未免下得快了一些。她也相当敏感,也能产生持久的印象,只是她有她自己的思想方式。她现在的印象便是她受了欺侮,她要反抗。但是罗莎蒙德不会怒形于色,也从来不会提高嗓门;她有充分把握,决不会给人抓住把柄,贻人口实。也许,利德盖特和她以前从没感到,彼此相隔这么遥远。但是他没有任何理由再拖延不决,事实上,他刚才那句突如其来的话,已经拉开了这场谈话的序幕。促使他过早说出那句话的原因,是他感到气愤,不允许她对他漠不关心,尽管这种气恼也跟痛苦结合在一起,因为他想到,她听到这消息会多么伤心,他也很难过。但是他等待收走茶盘,点上蜡烛,沉静的夜晚对他更为合适,然而这一段时间又使已被驱逐的温情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他还是用亲切的口气开始了谈话。"亲爱的罗莎,把活计放下,坐到我身边来,"他温和地说,推开桌子,伸出手臂,把一张椅子拉到了身边。罗莎蒙德服从了。她穿一身半透明的淡色薄纱衣服,使她那苗条而又丰满的身材更显得婀娜多姿。她走过去,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搭在他的椅子扶手上,最后望了望他,遇到了他的眼睛。她那娇嫩的脖颈和面颊,那轮廓鲜明的嘴唇,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明净美丽,光彩夺目,就像明媚的春光,初生的婴儿,以及一切清新可爱的事物给我们的感觉一样。现在它们也感染了利德盖特,把他早期对她的爱,注人了这次深刻的危机引起的其他一切回忆中。他把他的大手温柔地按在她的手上,说道:"亲爱的!"那声音委婉动人,饱含着感情。同样的过去也还活跃在罗莎蒙德心头,她的丈夫在一定程度上仍是原来那个利德盖特,他的赞美便是她的欢乐。她把他的头发从他额上轻轻掠开,然后用另一只手按在他的手上,这是表示她宽恕了他。"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件事,它一定使你很伤心,罗莎。但有些事,丈夫和妻子是必须共同考虑的。我想,你大概已经看到,我亏空了钱。"利德盖特停了一会,但罗莎蒙德扭转了头,望着壁炉架上的一只花瓶。"我们结婚以前不得不买的一些东西,我当时无法把钱全部付清,那以后,又有各种开销是非付不可的。结果我在布拉辛欠了一大笔债,总数三百八十镑,这笔钱已经向我催了好久。事实上,我们的债正越积越多,因为人们不会由于别人向我讨债,便把欠我的钱早一点给我。前一段你身体不好,我不想把这事告诉你。但是现在我们必须一起商量了,你应该帮助我才是。""泰第乌斯,我有什么办法呢?"罗莎蒙德说,重又把眼睛转向了他。这简单的几个字,像其他许多话一样,由于语气的不同,可以表达各种不同的心情,从无能为力的惶惑到明确无误的拒绝,从同甘共苦的友好精神到隔岸观火的冷摸态度,都包括在内。目前罗莎蒙德那若无其事的口气,使"我有什么办法"这句话,具有了不关痛痒、无动于衷的意思。它像一块冰落在利德盖特火热的心上。但是他没有发怒,他太悲痛了,只觉得心在往下沉。等他重新开始时,那口气就像一个人在被迫完成自己的任务。"现在我必须通知你,我不得不暂时提供抵押品,有一个人要来查点家具,开列清单。"罗莎蒙德顿时变了脸色,等她能够开口时,她说道:"你没有去向爸爸借钱?""没有。""那么我去找他!"她说,抽回了自己的手,站起身子,立在离他两码远的地方。"不成,罗莎,"利德盖特坚决地说。"现在那么做已经太迟。明天就要开列清单了。要知道,那只是一种担保,没有什么危害,这是临时措施。我还是坚持,不要让你的父亲知道,等我觉得有必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他,"利德盖特最后说,口气斩钉截铁,更加坚定。这当然不是和善的态度,但是罗莎蒙德使他看到了不祥的预兆:她会不顾他的制止,自己另搞一套。然而这种不和善,在她看来是不可原谅的;她没有哭,也没有反对,只是她的下巴和嘴唇开始哆嗦,眼泪涌了上来。这时利德盖特正处在双重的压力下:外界有物质上的困难,内心则对屈辱的后果充满着高傲的反抗,在这种情形下,他也许不可能充分体会,这突然的考验对一个年轻女子意味着什么,这个女子从小娇生惯养,她的梦想只是得到更多的欢乐,满足她的各种爱好。但是他愿意尽量不使她难过,她的眼泪刺痛了他的心。他一时不再说话,然而罗莎蒙德没有只顾哭泣,她竭力克制自己的烦恼,擦干了眼泪,继续望着面前的壁炉架。"不要伤心,亲爱的,"利德盖特说,抬起头望着她。在她心烦意乱的这个时刻,她却宁可离开他,站在一边,这使他觉得什么话都很难说,只是他绝对必须说下去。"我们应该鼓起勇气,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这件事都要怪我,我应该早就看到,我过不起这样阔绰的生活。我的业务又出现了许多对我不利的变化,它每况愈下,现在确实已到了低潮。我能重整旗鼓,但是眼前我们必须紧缩开支--必须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要顶得住风浪。等我办好这份抵押契据以后,我就有时间来考虑一切了。你是个聪明人,只要你用心管理好这个家,便可以使我谨慎一些,不致越出轨道。我在银钱账目上一向粗心大意,大手大脚……但是事情已经这样,亲爱的,坐下,宽恕我吧。"利德盖特不得不低头认错,他像一只套上颈扼的牲口,有利爪,但是也有理性,而理性常常使我们适可而止。等他用恳求的口气讲完最后那句话,罗莎蒙德回到了他身边,坐在椅上。他的自我责备给了她一线希望,觉得他还可能听取她的意见,于是她开口道:"清点家具的事为什么不能推迟一些?明天那些人来的时候,你可以打发他们回去。""我不想打发他们回去,"利德盖特说,专断的态度又抬头了。解释有什么用呢?"如果我们离开米德尔马契,家具当然得出售,那就显得很自然了。""可是我们并不想离开米德尔马契呀。""但我相信,泰第乌斯,这么做好得多。为什么我们不能迁居伦敦?或者住在达勒姆附近,在那儿你的家是很有声望的。""我们没有钱,哪儿也去不了,罗莎蒙德。""你的亲族是不会让你没有钱的。我相信,只要你向那些讨厌的商人提出恰当的说明,他们可以理解这点,也就不会催你还账了。""这是痴心妄想,罗莎蒙德,"利德盖特气呼呼地说。"有些问题你不懂,你就应该接受我的决定。我已经做了必要的安排,它们必须付之实施。至于那些亲戚,我对他们不抱任何希望,也不会向他们恳求什么。"罗莎蒙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心里在想,早知道利德盖特是这么一个货色,她决不嫁给他。"我们现在不能为不必要的话浪费时间,亲爱的,"利德盖特说,又尽量恢复了温和的口气。"还有一些细节我得跟你商量。多佛说,他愿意收回大部分餐具,以及我们肯放弃的任何首饰。他的态度确实不错。""那么我们今后不用汤匙和刀叉吗?"罗莎蒙德说,她的话有气无力,似乎连嘴唇也张不开了。她决心不再作任何反抗,也不再提任何建议。"哪儿的话,亲爱的!"利德盖特说。"但是,瞧这儿,"他继续道,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把它打开,"这是多佛的账单。瞧,我标出了一部分物品,如果归还它们,我们就可以减少三十多镑。我没有在任何一件首饰上做记号。"利德盖特确实感到,首饰是个棘手的问题。但是他靠严格的说理克服了悲痛的情绪。他不便向罗莎蒙德提出,她应该归还哪一件他送给她的礼物,但是他对自己说,他必须把多佛的建议告诉她,让她的内心作出相应的决定,事情才可以迎刃而解。"我看不看都一样,泰第乌斯,"罗莎蒙德说,态度很平静。"你爱退什么就退什么,随你的便。"她根本不屑瞧一眼账单,利德盖特的脸涨得通红,他缩回了手,把账单放在膝上。这时罗莎蒙德静静地走出了屋子,丢下利德盖特无能为力、瞳目结舌地坐在那儿。她不再回来了吗?看来她不愿与他采取同一步调,仿佛他们是两种人,有着相反的利益似的。他把头一仰,咬紧牙关,把两只手深深插进了口袋。他还有科学--还有值得从事的工作。他必须加一把劲,再接再厉干下去,因为其他一切希望都没有了。但是门开了,罗莎蒙德又走进了屋子。她拿着装紫水晶首饰的皮匣子,还有一只小巧玲珑的篮子,里边是另外几只首饰匣,把它们统统放在她坐过的椅上,用不亢不卑的声调说道:"这是你给我的全部首饰。你爱退什么就退什么,那些餐具也是这样。你当然明白,明天我不会呆在家里。我得到爸爸那儿去。"在许多妇女看来,利德盖特投向她的目光也许比愤怒更可怕,它包含着一种绝望的情绪,似乎他已承认他无法改变她在他们之间造成的距离。"你什么时候回来?"他问,口气有些辛酸。"嗯,晚上。当然我不会向妈妈提这件事。"罗莎蒙德相信,她的行为是无可指责的,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她。她走到她的工作台边,坐了下去。利德盖特思索了一两分钟,那结果便是他带着过去的一些感情,说道:"现在我们已经结婚,罗莎,你不应该在我刚遇到一点困难的时候,就丢下我不管。""当然不会,"罗莎蒙德说,"我要尽我的力量,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一切。""把那件事丢给仆人们,或者要我跟他们讲明情况,这未必合适。我明天非得出门不可,而且恐怕还很早。我理解你的心情,这些金钱上的事使你感到委屈。但是,亲爱的罗莎蒙德,在尊严问题上,我跟你同样敏感,我觉得,这类事还是亲自处理为好,应该尽量不让仆人知道。你是我的妻子,我有了丢脸的事--如果这算得丢脸的话--你应该帮我一起解决。"罗莎蒙德没有马上回答,但最后她说:"很好,那我就呆在家里。""我不想动这些首饰,罗莎,你把它们拿回去吧。但是我得把我们可以退的餐具开一张清单,包扎好以后立刻送回去。""那样仆人还是会知道的,"罗莎蒙德说,带有一点椰榆的口气。"算了,我们不得不应付一些不愉快的变故,这是没有办法的。呀,墨水在哪里?"利德盖特说,站了起来,把账单扔在一张大桌子上,预备在那儿写清单。罗莎蒙德去拿了墨水,放在桌上,便打算走了,这时利德盖特正好站在她旁边,用一条胳臂楼住她,把她拉到身边,说道:"来,亲爱的,让我们不要灰心失望。我相信,我们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是不得已的。吻我一下。"他天生的同情心,发挥了极大的抑制作用。丈夫设身处地替妻子着想,承认一个没有经验的女孩子由于嫁给他,陷人了不愉快的境地,这是他应有的勇气。她接受了他的亲吻,也勉强做了回答,这样,他们暂时又恢复了表面上的和谐。但是利德盖特不能不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看到,将来在家庭开支和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方面,他们必然还会发生争执。第五十九章人们从前说,灵魂具有人的形态,只是比它的肉身小一些,灵巧一些,它随时会走出躯体散散心。现在瞧!在她天使般的脸庞旁边,一个精灵张开苍白的嘴唇,对着她的小耳朵发出了怂恿的低语。消息的传播往往出人意外,十分迅速,正如蜜蜂嗡嗡叫,到处寻找它们的琼浆玉液,无意之间却把花粉带到了各处。这个恰当的比喻可以用在弗莱德·文西身上,那天傍晚,他上洛伊克牧师府,听到几位妇女在热烈讨论一则新闻,那是她们的老佣人从坦特莉普那儿听到的。消息说,卡苏朋先生死前不久,干了一件奇怪的事,在遗嘱的附录里提到了拉迪斯拉夫先生。威妮弗莱德小姐还吃了一惊,发现她的兄弟早已知道此事,因此认为卡姆登实在叫人捉摸不透,他知道的消息比他告诉她们的多得多。于是玛丽·高思说,那份附录也许是为了要发挥蜘蛛网的作用,但威妮弗莱德小姐坚决不同意这看法。费厄布拉泽老太太认为,最近拉迪斯拉夫先生只到洛伊克来过一次,这可能跟那个消息有关。诺布尔小姐则一声不吭,只是像猫叫一样发出了几声同情的叹息。弗莱德跟拉迪斯拉夫和卡苏朋家不熟,听过也就算了,再也没想起那些议论。但是有一天,他母亲要他顺路给罗莎蒙德捎个信,他到她家时,正好看到拉迪斯拉夫出来。罗莎蒙德结婚以后,跟她那些枢气的弟兄已经没有什么好争吵,尤其现在,弗莱德采取了她所谓愚蠢的、甚至不可饶恕的一步,放弃了教会工作,甘心在高思先生手下办事,她更觉得与他没有共同的语言了。因此弗莱德宁可讲一些他认为不相干的事,他"顺便提到了那个小拉迪斯拉夫",谈了他在洛伊克牧师府听到的消息。再说,利德盖特也像费厄布拉泽先生一样,知道的比他讲的多得多。有一次他还捉摸过威尔和多萝西娅的关系,他的猜测甚至超过了事实。他想象双方都有了情意,这使他觉得事关重大,不宜随口乱说。他记得,他提到卡苏朋夫人时,威尔怎样神经过敏,因此更加小心翼翼。总之,他的推想,加上他所知道的事实,增进了他对拉迪斯拉夫的友谊和同情,也使他理解了他为什么犹豫不决,口说要离开米德尔马契,却一直不走。但是利德盖特始终不愿把这事告诉罗莎蒙德,这说明他们两人实际已经同床异梦,何况他确实不相信她会对威尔保守秘密。在这一点上,他是对的,只是他还不理解那种心理状态,不明白她为什么欲罢不能,非讲不可。她把弗莱德带来的新闻搬给利德盖特听以后,他说:"注意,不要向拉迪斯拉夫泄漏一点风声,罗莎。他会跟你大吵大闹,认为你侮辱了他。毫无疑问,这是一件使他痛苦的事。"罗莎蒙德把头一扭,摸摸她的头发,露出根本不屑管这闲事的神情。但是下一次威尔来时,利德盖特恰巧不在,她便装出一副调皮的样子,说她明白,为什么他吓唬他们要上伦敦,可又始终不走。"我知道原因,有人给我通风报信呢,"她说,把她正在做的活计,举在灵活的手指中间,一边侧转了头,装出娇滴滴的神气。"这一带有一块强大的磁石把你吸住了。""对,真有这么一块磁石。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得最清楚,"威尔说,带有一些男女调情的意味,但心里已差点要冒火了。"那真是一件令人陶醉的风流韵事,它引起了卡苏朋先生的妒意,预见到他死了以后,他的夫人一定非这位先生不嫁,这位先生也非她不娶,于是他定下计策,要破坏这桩美满姻缘,规定她如果嫁给这位先生,就要失去她继承的财产……至于后事如何,还得下回分解,不过我相信,这结局一定香艳曲折,引人人胜。""我的老天爷!你在胡诌什么?"威尔说,他好像挨了当头一棒,大惊失色,整个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上。"不要开玩笑,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你真的不知道?"罗莎蒙德说,不再嬉皮笑脸,但心里痒痒的,只想把全部事实统统告诉他,好让他大吃一惊。"不知道!"他回答,已有些不耐烦。"你不知道卡苏朋先生在遗嘱中规定,如果卡苏朋夫人嫁给你,她就得失去全部财产?""你怎么知道这是真的?"威尔焦急地问。"我的哥哥弗莱德在费厄布拉泽先生家里听到的。"威尔从椅上一跃而起,去拿帽子。"我相信,她宁可放弃她的财产,"罗莎蒙德说,从远处望着他。"请你不要再讲了,"威尔说,声音变得嘶哑低沉,跟他平时那种轻快的口吻完全不同。"那是对她和我的莫大侮辱。"然后他又茫然若失地坐下,望着前面,可什么也没看到。"现在你在生我的气了,"罗莎蒙德说。"想不到你会恨我,这太没意思了。我告诉了你这消息,你应该感激我才是。""我很感激你,"威尔说,声音粗鲁,显得心不在焉,像一个人在梦中回答问题似的。"我希望听到你们结婚的消息,"罗莎蒙德调笑地说。"永远不可能!你永远听不到这消息!"怒气冲冲地说完这句话,威尔立即站起身,跟罗莎蒙德握了手,依然带着梦游病人的神气,走出了屋子。他走后,罗莎蒙德也站了起来,走到屋子另一头,靠在那儿的一只柜子上,没精打采地望着窗外。她感到百无聊赖,郁郁不乐,这种情绪在女人心中会逐渐转化为一种无关紧要的嫉妒,它没有具体的目标,也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只是总觉得不称心,不如意,可又不知道究竟要得到什么,然而它却可以使人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真的,任何事都不必看得太了不起,"可怜的罗莎蒙德在心里说,想到夸林汉姆那家人家始终没有写信给她。再说,泰第乌斯回到家中,也许又要拿家庭开支来折磨她了。她暗中已违背他的意愿,向父亲要求过帮助,但他终于断然拒绝了,说道:"我自己更需要别人帮忙呢。"第六十章动听的话总是值得赞美的。--夏禄法官过了不多几天--那时已到了八月底--米德尔马契发生了一件轰动一时的事:有一批家具、藏书、名画,在著名的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的主持下,当众拍卖,欢迎本地居民前往选购。据传单所说,它们在同类物品中均属首屈一指的精品。这些东西原来属于埃德温·拉彻尔先生所有,现在拿来公开出售,不是表示拉彻尔先生商业上的失败,相反,倒是他的买卖兴旺发达的结果,因为他发了财,在里弗斯顿附近买了一幢大公馆,房屋是矿泉疗养地一位著名医师居住过的,他已把它布置得美轮美灸,不必再增添什么。确实,大幅豪华的人体画挂满了餐厅,害得拉彻尔太太很不自在,直到人家告诉她,这些故事都来自《圣经》,她才心安理得。因此,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的传单指出,这次拍卖对买主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特朗布尔先生对艺术发展史了如指掌,他有资格证明,那些毫无保留地②出售的大厅家具,雕刻工细,都出自与吉朋斯③同时的一位名家之手。当时的米德尔马契,每逢大拍卖便像节日一样。一张桌上放满各色精美冷盘,跟举办豪华的丧事差不多;至于酒类更是应有尽有,大量供应,这结果便是哄抬价格,大量购买不必要的物品。拉彻尔先生的大拍卖更是盛况空前,那天天气晴朗,他的家位于市区的一端,屋后有花园和马厩,前面是米德尔马契的通街大道,名叫伦敦大街,它也通往新医院和布尔斯特罗德先生那名为灌木别墅的幽静住宅。总之,拍卖场上熙熙攘攘,像集市一般,它把一切空闲的人都吸引到了这儿,有的人只是为了凑热闹,在这里抬高价钱,在他们看来,喊价跟赛马场上的赌博没有什么不同。第二天出售各色精美家具时,几乎"倾城出动",所有的人都来了,甚至圣彼得的教区长锡西格先生也光临过一会,想买一只雕花桌子,跟班布里奇先生和霍罗克先生挤在一起。米德尔马契的太太小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得到特别优待,团团坐在餐厅的大菜桌周围。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也在那里,他坐在高凳子上,前面桌上放着一把小木锤。站在后面的一排排人主要是男子,这些脸时常变换,因为他们不断从门里,也从通往草坪的打开的凸肚窗里进进出出。但是那天的"倾城出动",没有包括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在内,他身体虚弱,受不了那里的拥挤和沉闷空气。可是布尔斯特罗德太太看中了一幅画,那是《以马许斯的晚餐》,据目录上的说明,这是基多的作品。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现在已是《先驱报》的股东老板,拍卖前一天,他来到报馆,要求拉迪斯拉夫先生不吝指教,运用他在绘画方面的渊博知识,为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提供必要的帮助,鉴定那幅名画的价值。彬彬有礼、一丝不苟的银行家最后说:"我知道你即将远行,如果这对你的准备行装不致发生妨碍,务必劳驾到拍卖地点走一趟。"要是威尔不是心不在焉,这句附加的话在他听来,可能带有一点嘲笑意味。好多星期以前,他与报馆老板之间已达成谅解,即由于他终必离开米德尔马契,他有权在他认为合适的任何时候,把报社的管理工作移交给他所培养的副主编。但是模糊不清的远大前景,总不如安于现状、一切照旧具有吸引力。我们大家知道,如果有一项决定,我们心中巴不得它没有实行的必要,那么它是很难实行的。在这种心情下,哪怕对一切都不相信的人,也会偷偷把希望寄托在奇迹上:尽管我们的愿望要成为事实,几乎难以设想,然而,任何不可思议的事都是可能的!威尔没有向自己承认这个弱点,但是他踌躇不决。在一年的这个季节到伦敦去,有什么意思?拉格比公学的老同学,还记得他的,不会在那里;至于写政论文章,那不如在《先驱报》多干几个礼拜。直到今天,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跟他谈话的时候,他还是既下定决心,非走不可,又同样下定决心,非得跟多萝西娅再见一次面不可,不见面决不走。因此他回答说,他有些事,动身的时间还得推迟一些,他很乐意去看看拍卖的情形。这几天,威尔心里很不服气,有人瞧他一眼,他便疑心别人可能知道了那件事,他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因为那件事无疑在向他发出谴责,说他抱有卑鄙的目的,现在只是由于财产的重新安排,他的企图才未能得逞。他像大多数热爱自由,不把世俗名利放在眼中的人一样,只要谁胆敢暗示一下,认为他之这么做是别有用心,想标榜自己,而且正由于他的血管里,他的行动中,他的性格内有一种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才要用高尚的思想伪装自己,那么他马上会暴跳如雷,跟那人大吵一场。他一旦陷人这种愤愤不平的心境,总会接连几天露出挑战的神气看人,那白哲的皮肤也涨得红红的,好像他是在放哨,观察敌人的动向,随时准备发动攻击。在拍卖场上,他这种神气特别明显。有的人只知道他有些古怪,但脾气温和,也有人在他性情开朗愉快的时候看到过他,这些人自然会觉得他大不相同了。他很高兴有这次机会在公众前亮亮相,让托勒、哈克布特等等米德尔马契的土老儿们看到他,这些人瞧不起他,把他当作冒险家,可是他们自己却无知无识,连但丁也不知道,他们藐视他的波兰血统,可是他们自己的出身正需要灌输一些别的血液呢。他站在一个显眼的地方,离拍卖商不远,把两只食指插在上衣两边的口袋里,昂起了头,不理睬任何人。不过特朗布尔先生还是真心诚意欢迎他,认为他是一位鉴赏家。拍卖商兴高采烈,正在充分发挥他的伟大才能。毫无疑问,凡是从事的职业需要发挥口才的人,最幸福的便是外省那些生意兴隆的拍卖商,他们不仅谈笑风生,口若悬河,而且学识渊博,无所不知,连自己也感到惊异。有些头脑古板、谨小慎微的人也许不敢说,从脱靴器到伯彻姆的画都是稀世珍品,但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性情豪放,头脑灵活,他天生是一个赞美专家,但愿天下万物都处在他的锤子下,他相信,通过他的介绍,一切便会提高价格。这时,他正在为拉彻尔太太的客厅家具发挥他的天才。威尔·拉迪斯拉夫进屋时,第二只壁炉围栏突然引起了拍卖商的兴趣,据说这东西刚才给忘在原来的地方了。可是拍卖商一向公平行事,对最需要赞美的事物,总是给予最大的赞美,从不含糊。围栏是纯钢的,带有许多矢状镂空花纹,边上还有锋利的棱角。"现在,女士们,"他说,"我要请你们注意。这里是一只壁炉围栏,这东西在别的拍卖商那里是不会毫无保留的,确实,这也难怪,因为它是钢做的,式样新颖,这种花纹,"这时特朗布尔先生压低了嗓子,带上了一点鼻音,还用左手的手指比划了一下它的轮廓,"不错,它也许不合一般人的口味,可是我告诉你们,不用多久,这种式样的工艺品马上会风行全国……你说,半个克朗?谢谢你……现在有人出半个克朗,这个精致独特的围栏;我不妨告诉你们,如今古色古香的东西在高等住宅区特别吃香。三个先令……三先令六便士……约瑟夫,把它举高一些!瞧,女士们,花纹高雅古朴……我毫不怀疑,这是上一世纪制作的!莫姆赛先生,你说四先令?……四先令……""我的客厅里可不要这种东西,"莫姆赛太太大声说,对那位鲁莽的丈夫发出了警告。"拉彻尔太太要这玩意儿,真叫我奇怪。不论哪个孩子在它旁边摔倒,脑袋肯定会给它切成两半。它的边像刀一样锋利呢。""一点不错,"特朗布尔先生马上接口道,"可是有一只像刀一般锋利的围栏,是大有用处的,如果你靴子上的皮带解不开,或者鞋带打了结,手边又没有刀,这围栏正好合用。还有,不少人上吊的时候,就因为旁边找不到刀子,没有给救下来。先生们,这里有一只围栏,如果你们不幸要上吊的话,它马上可以救你们的命,一眨眼工夫,你们就到了地上……四先令六便士……五先令……五先令六便士……一间空卧室,里边有一张四根柱子的床,碰巧来了一个心理不正常的客人,那么把这围栏放在那儿是很有必要的……六先令,谢谢你,克林塔普先生……现在有人出六先令··一好,成交!"拍卖商的目光具有超自然的敏感性,它一直在周围搜索,寻找一切迹象,等待人们喊价,现在它回到了他面前的纸上,他的声音也变得平淡无味了,他说道:"克林塔普先生。劳驾,约瑟夫。""光凭那笑话,这围栏也值六先令,它可以供你讲一辈子呢,"克林塔普先生轻声笑着,对他旁边的人辩解似的说。他是一个有名的苗圃老板,但有些害羞,生怕买了这东西,给人当傻瓜。这时,约瑟夫捧了满满一盘小物品来了。"现在,女士们,"特朗布尔先生说,拿起了其中的一件,"这盘子里装着各种精美绝伦的小玩意儿,都是布置客厅的小摆设……东西虽小,代表着人类的智慧……世上没有比小东西更重要的·,·…(是的,拉迪斯拉夫先生,是的,等一等)……约瑟夫,把盘子传给大家看看……女士们,仔细看看这些小玩意儿。我现在拿在手上的这东西,制作精美,巧夺天工,我可以说,这是名符其实的画谜。你们瞧,这会儿它像一只漂亮的心形盒子,轻便灵巧,可以放在口袋里。可那么一来,它又变成了一朵鲜艳的重瓣花,餐桌上的装饰品。现在,"特朗布尔先生突然让花瓣落下,变成了一叠心形叶片,"瞧,这是一本谜语书!至少有五百页,印得红艳艳的。先生们,要是我良心不好,我倒宁可你们别出大价钱,我自己也想留下它呢。还有什么比美妙的谜语更好的,它能激发纯洁的乐趣,甚至不妨说,陶冶人的性情!这里没有肮脏的语言,一个男子凭着它,就可以博得文雅美丽的女子的欢心。这件巧妙的东西本身,哪怕没有精致的小匣子、纸篮子等等,也值得一大笔钱。你把它揣在口袋里,不论走到哪儿,都有人欢迎你。先生,四先令?……这么一盘包含许多谜语等等的小玩意儿,只值四先令?瞧,这一个例子:'甜甜的蜜得加上什么,才能捕住美丽的小鸟?回答:金钱。'听到没有?美丽的小鸟,甜甜的蜜,金钱。真是解颐妙语,有趣的智力游戏。它带一点刺,带一点我们所谓的讽刺和机智,可是没有下流的语言。四先令六便士……五先令。"喊价在热烈的竞争中进行。鲍耶先生也喊了价钱,这太气人了。鲍耶根本买不起,他只是跟人捣乱,故意哄抬价钱。这股浪潮甚至把霍罗克先生也卷了进去,不过,他虽然表示了意见,他脸上那副不动声色的表情几乎没有改变,要不是班布里奇先生出于友情,向他呵斥,也许谁也不知道这喊价出自他的口里。班布里奇先生责问他,要这些无聊的玩意儿干吗,只有杂货店老板才希罕这些东西,他这是挥霍浪费,最后势必自食其果,这种事马贩子见得多了,不得不向他提出忠告。那些小玩意儿最后以一个哉尼成交,买主是斯皮尔金先生,附近一位年轻的斯兰德,小家伙一有钱就随手乱花,现在又给那些谜语弄得忘乎所以了。"喂,特朗布尔,这不成,你净拿些老娘们的破烂货来拍卖,"托勒先生嘟浓着,挤到了拍卖商身边。"我得看看那些画怎么样,我还有事,不能奉陪。""马上开始,托勒先生。承蒙阁下光临,真是不胜荣幸。约瑟夫!快把画拿来……二三五号商品。现在,先生们,凡是行家,都可以一饱眼福啦。这是一幅雕版画,威灵敦公爵在他的参谋人员簇拥下,来到滑铁卢战场。尽管近来发生的事,几乎已使我们这位民族英雄失去了光彩②,我还是敢说--因为干我这一行的人,是绝对不兴跟着政治随风倒的--比这更好的题材,那种无愧于我们当代的,属于当前这个时代的更好的题材,人的头脑大概还没有发现,要说有,除非在天上,人间可找不到,先生们。""这是谁画的?"波德雷尔先生问,看上了这幅画。"这是试印样张,波德雷尔先生,没有画家的署名,"特朗布尔回答,讲最后几个字时有些喘气。说完,他便嗽起嘴巴,瞪起眼睛朝周围打量着。"我出一镑!"波德雷尔先生说,口气十分坚决,好像预备破釜沉舟,坚持到底似的。不知是出于畏惧还是同情,没有人跟他哄抬价钱。版画的试印样张没有标题,也没有作者名字,因此严格说,是尚未完工的作品。接着是两幅荷兰版画,那就是托勒先生想买的,到手以后,他就走了。其他图片,还有一些画,都卖给了米德尔马契的头面人物,他们是专门为这些东西来的。这时人们进进出出,变化更大了,有时已买到了要买的物品,离开这儿,有的刚才来到,或者临时来转一下,到草坪上的大帐篷里吃些茶点酒菜。这个大帐篷是班布里奇先生打算买的,他喜欢不时进去看看,预先享受一下他的所有权。他最后一次从那里出来时,只见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新伙伴,那人是特朗布尔先生和其他所有的人都不认识的,然而他的外表使人不免猜想,他大概是马贩子的亲戚--也是那种"放纵不羁的汉子"。他满脸连鬓胡子,大模大样,神气活现,一条腿不断摆动着,那副架势显得非同小可;不过他那身黑衣服,边上都有些磨损了,使人不由得产生对他不利的印象,觉得这人尽管一心想吃喝玩乐,却不见得能如愿以偿。"这家伙你是从哪儿捡到的,班布?"霍罗克先生悄悄问道。"你自个儿向他打听吧,"班布里奇先生答道。"他说他是刚从大路上拐过来的。"霍罗克先生打量着陌生人,只见他用一只手握住手杖,背靠在上面,另一只手拿着牙签剔牙齿,眼睛东张西望,对他在人群中引起的沉默,显然有些不安。最后,《以马件斯的晚餐》抬出来了,这使威尔松了一大口气,因为他等得实在有些不耐烦了,已经退后一步,把肩膀靠在拍卖商背后的墙上。现在他重又走到前面,眼睛无意之间漂了一下那个惹人注目的陌生人,使他吃惊的是,他发现那人也死死盯着他。但是威尔马上听到特朗布尔先生在喊他。"对,拉迪斯拉夫先生,对,你是一位行家,这东西你一定有兴趣,"拍卖商开口道,声音越来越兴奋。"能够把这么一幅画拿给女士们和先生们看,我觉得很荣幸。这样一幅画,凡是既有鉴赏能力,又有购买能力的人,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把它买下。这是一幅意大利派名画,著名的基多的作品,他是世界闻名的大画家,所谓古典派大师的首要人物--我承认这说法,因为他们比现在大部分人高明一着或者两着,掌握着大多数人已不得而知的秘密。先生们,我不妨告诉你们,我见过古典派大师的许多画,它们不是都能达到这个水平的,有些画色彩暗淡,不会叫人喜爱,也不适宜做家庭装饰。但是这一幅基多的画,单单那镜框就值好几英镑,家里有这么一幅画,任何太太都会感到自豪。它也适宜挂在慈善机关的饭厅里,如果哪位慈善家乐意捐赠给它的话。先生,把它转动一点吗?行,约瑟夫,把它转动一点,让拉迪斯拉夫先生看得清楚一些……说真的,拉迪斯拉夫先生到过国外,他了解这类货物的价值。"一时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威尔,他却冷冷地说道:"五镑。"拍卖商大不以为然,喊了起来:"别开玩笑!拉迪斯拉夫先生!单单镜框就值那么多呢。女士们,先生们,为了这个城市的荣誉,想一想吧!要是今后有人发现,我们米德尔马契有过一件艺术珍品,可是没有一个识货的人,那多么丢脸。五徽尼……五箭尼七先令六便士……五哉尼十先令。女士们,再喊吧!这是一件珍宝,正如诗人所说,'珍宝中的珍宝',可是不得不用普通的价钱出售,因为人们不懂得它的价值,因为它落到了那些,·一我想说,那些不懂艺术的人中间,但是,不!……六镑……六钱尼……基多的第一流名画卖六个傲尼!这是对宗教的袭读,女士们。我们都是基督徒,先生们,我们应该感到痛心,这么一件珍品只值这几个钱……六镑十先令……七镑……"喊价声此起彼落,十分活跃,威尔还在继续提高价钱,他知道,布尔斯特罗德太太一心指望得到这幅画,心里捉摸,他可以把价钱一直提高到十二镑。但是他喊到十个哉尼就成交了。于是他挤出人群,从凸肚窗口走出了屋子。他又热又渴,想到大帐篷下喝一杯水。帐篷里没有一个客人,他向女招待要了一杯清水,但她还没走开,他突然发觉,那个脸色红润、老是盯着他瞧的陌生人,也走进了帐篷,这使他有些不高兴。这时威尔觉得,这个人可能是那种招摇撞骗的政治寄生虫,他们听了他关于议会改革问题的演讲,曾经有一两次想跟他拉关系,眼下大概得到了什么消息,要从他那儿换取一个先令的代价。他这么一想,那个在夏天看了会叫人出汗的家伙变得更讨厌了。威尔半坐在一张木椅子的扶手上,尽量把眼睛避开那个人。但是这种姿态,在我们的朋友拉弗尔斯先生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如果他的目的是要接近你,他决不会因为你不理睬他,便自行告退。他走前一两步,站在威尔面前,立即拉开嗓门说道:"请原谅,拉迪斯拉夫先生,令堂的名字是叫莎拉·邓凯克吧?"威尔吃了一惊,站起身子,退后了一步,恶狠狠地答道:"对,先生,是这样。请问,这跟你什么相干?"按照威尔的性子,他爆发的第一阵火星总是对问题作出直截了当的回答,用它的后果向人挑战。现在他一开口就说:"这跟你什么相干?"这无疑是他想回避这个问题,仿佛他不愿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世!尽管拉迪斯拉夫那么气势汹汹,拉弗尔斯可并不想跟他吵架。他看到这个细长个子的年轻人,虽然生着一身女孩子的细皮白肉,这时却像一只小老虎似的,准备扑上来,只得把原先打算捉弄他,逗他取乐的心情打消了。"不要生气,我的小少爷,不要生气!我只是见过令堂--在她还是女孩子的时候,我认识她。但是你的相貌还是像你的父亲。我很荣幸,也认识令尊。拉迪斯拉夫先生,你的父母还活着吗?""死了!"威尔气呼呼地说,态度跟刚才一样。"拉迪斯拉夫先生,有机会的话,我很乐意为你效劳,真的!但愿我们以后能再见面。"拉弗尔斯说完,把帽子举了一举,摇动着一条腿,转身走了。威尔在背后望了他一会,只见他没有再走进那间举行拍卖的屋子,似乎朝大路那边去了。一时间他觉得自己有些傻,为什么不让那个人把话讲完。但再一想,又觉得何必多此一举,他不想从这种人那里了解什么。不过当天晚上,他又在街上遇到了拉弗尔斯,后者好像忘记了他刚才对他的粗鲁态度,或者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亲热样子,想枢他生气,一看见他,便高高兴兴招呼他,走到他的身边,跟他搭汕,开始谈米德尔马契这一带的动人风光。威尔疑心他喝醉了,正考虑脱身之计,这时,又听得那人说道:"我自己也到过国外,拉迪斯拉夫先生……我见识过世界,还会讲几句法国话。我是在布洛涅见到令尊的,你真是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像极了!嘴,鼻子,眼睛,从额上向后梳的头发,都像他--很有一点外国人的派头,约翰牛是不兴这种式样的。但我见到你父亲时,他身体很衰弱。我的天呐,真可怜,那双手简直没一点肉。你那时还是个小不点儿的孩子。他的病后来好了没有?""没有,"威尔简单地说。"呀!真的!我一直记挂着,不知你的母亲怎样了。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离开了她的家人,她是一个高傲的女孩子,生得美丽,真的!我知道她为什么离开家庭,"拉弗尔斯说,斜过眼去膘威尔,一边慢吞吞地眨眼睛。"先生,不劳你费心,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威尔说,态度十分倔强。但是现在拉弗尔斯先生不想计较他的态度。"当然没有!"他说,坚决把头往后一仰。"她是太正直了,这才不喜欢她的家庭--事情就是这样!"拉弗尔斯又慢吞吞地眨眼睛了。"谢天谢地,那家人家的事我全清楚。那行生意有一点……嗯,你不妨称之为体面的盗窃,那种高级黑店,它不是偷偷摸摸干的,这是第一流的大买卖呢。店铺漂漂亮亮,生意兴隆,这一点不假。但是老天爷呐!莎拉讨厌这一切,她是一个勇敢的小姐,进过完善的寄宿学校,有资格当一位勋爵夫人呢。有些话都是阿尔奇·邓肯由于恨她,诬蔑她的,因为她不愿跟他来往。这样,她就从那个家中逃走了。我到处打听她的消息,先生,不过这是光明正大的,人家给了我很高的报酬。她出走以后,起先,他们不以为意,他们是虔诚的信徒,先生,非常虔诚……后来她上了舞台。那时儿子还活着,女儿不在他们话下。哈罗!瞧,我们走到蓝公牛饭店了。拉迪斯拉夫先生,怎么样,要不要进去喝一杯?""不,我得告别了,"威尔说,冲进了一条小巷,那是通往洛伊克门大街的。他急于摆脱拉弗尔斯,走得几乎像飞一样快。他在城外的洛伊克大路上走了好久。星星升起了,周围一片黑暗,他喜欢呆在这里。他觉得,他的身上好像给人扔满了污垢,人们都在嘲笑他。那个人的话似乎是可信的,怪不得他的母亲从来不肯告诉他,她为什么要从家里出走。算了!他威尔·拉迪斯拉夫有什么不如别人的,哪怕那个家庭真的那么丑恶,跟他什么相干?他的母亲为了跟它脱离关系,勇敢地迎接了困难。然而如果多萝西娅的亲属知道了这事,如果彻泰姆一家知道了这事,那么他们正好利用它为他们的猜疑大做文章,仿佛找到了根据,证明他们不让他接近她是完全正确的。但是,他们要怀疑就怀疑吧,他们最后还是会发现他们错了。他们会看到,他血管里的血跟他们的一样,没有沾染过一点污秽的杂质。第六十一章伊姆拉克答道:"矛盾的两件事物不可能都是对的,但应用在人的身上,它们可能都是真的。"--《拉塞拉斯传》这天,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为生意上的事,到布拉辛去了,夜里才回到家中。他一进门,他那位贤惠的太太就把他拉进了私人小起居室。"尼古拉斯,"她说,那对正直的眼睛紧张地注视着他,"有一个不三不四的人到这儿找你,说要见你,这叫我很不放心。""亲爱的,怎么样一个人?"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不安地问,担心她的回答会证实他的猜测。"一个紫酱脸膛、大胡子的人,态度粗野,一点不懂礼貌。他自称是你的老朋友,说你见不到他会很伤心的。他要在家里等你,但我告诉他,他可以明天上银行找你。这人死皮赖脸的,老是盯着我瞧,还说他的朋友尼克运气不坏,娶的妻子都那么漂亮。他赖在这儿,老不想走,幸好这时布留歇挣脱链子,跑到了石子路上--因为我是在花园里--我对他说:'你还是走吧,这狗凶得很,我管不住它。'你真的认识这么一个人吗?""我相信,我知道这是谁了,亲爱的,"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像平时一样,声音轻轻的,"这是个放荡的倒霉鬼,过去我帮过他不少忙。不过你放心,他不敢再来麻烦你的。他大概会上银行找我,一定是想借钱吧。"这件事只谈到这里为止。第二天,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从市里回家,正在换衣服,准备吃晚饭。他的妻子不知道他有没有回来,上更衣室找他,发现他穿着上装,没系领带,一条胳臂靠在五斗柜上,眼睛望着地面,正呆呆地出神。她进去时,他吃了一惊,抬起了头。"你的脸色这么难看,尼古拉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头痛得厉害,"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这是他常犯的病,妻子自然相信,他愁眉苦脸的原因便在这里。"你坐下,让我用海绵蘸醋替你擦擦。"身体上,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并不需要醋,但是精神上,这种真诚的体贴,使他感到宽慰。虽然他和妻子相敬如宾,但是他接受这种照料,正如他的妻子尽这种义务一样,已成为他们夫妻之间的习惯,因此他总是安之若素。但今天,当她俯身替他擦醋的时候,他却说道:"赫莉欧,你待我太好了。"那声音似乎包含着一种她不熟悉的调子,她不明白这是什么,但是她那女性的关怀,使她头脑里蓦地闪过了一个思想:他好像要生病了。"你有没有什么心事?"她说。"那个人到银行找过你吗?""来过了,事情跟我预料的一样。这人有一个时期本来是可以有些作为的,但是后来他堕落了,成了道德败坏的酒鬼。""他是不是已经走了?"布尔斯特罗德太太担心地问。她本来还想说:"我听到他讲他是你的朋友,心里便不自在。"但是她忍住了,这是出于某种考虑--她有个习惯的想法,总觉得她丈夫早年的社会身份,与她的不完全相等,但是这时,她不愿提到任何包含这意思的话。她那个想法,倒不是由于她对他的过去有多大了解。她只知道,她的丈夫起先在一家银行当职员,后来开始从事他所谓的城市商业活动,在三十三岁那年发了财,他娶过一位寡妇,她比他年纪大得多,是一个不从国教者,也许还具有一个前妻的其他各种缺点,这些缺点,一个后妻凭自己冷静沉着的判断总是不难发现的。总之,通过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片言只语,她几乎了解到了她想知道的一切。他有时喜欢谈他早年如何虔诚,如何想当一名传教士,以及他从事过的传道和慈善活动。她相信,他是个正人君子,他不是教士,但比教士更像教士,正是在他的影响下,她的信心才那么坚定,他为上帝所作的善行提高了她的认识。不过另一方面,她也总是认为,从任何意义上看,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能够娶到赫莉欧·文西这么一个妻子,这是他的幸运;她的家从米德尔马契的观点来看,是无可昔议的--这个观点比伦敦市井或不从国教教堂的观点,无疑均高出一筹。原封不动的外省精神对伦敦是不信任的,尽管真正的宗教在任何地方都有超度众生的意义,正直的布尔斯特罗德太太却相信,从英国国教得救才是正道。她在人前总是讳莫如深,不愿提起丈夫过去曾是伦敦的不从国教者,甚至在跟他本人谈话时,也宁可佯装不知。关于这点,他也心照不宣;确实,在某些方面,他对这位坦率的夫人还是有几分惧怕的。她的虔敬来自模仿,她的世俗之见却得自先天,但它们在她身上是同样真诚的,她觉得自己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他也以娶她为荣,而且这种感情历久不衰。他的惧怕来自一种心理,即维护自己得到公认的威望的要求:失去妻子的景仰,正如失去任何人的景仰一样--当然不包括由于仇视真理,公然与他为敌的人在内--对他说来,无异是死亡的开始。他听得她问:"他是不是已经走了?"赶忙答道:"哦,我想是这样吧。"还尽量使自己的口气显得泰然自若,十分安详。但实际上,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离安详的心境非常遥远。他在银行里跟拉弗尔斯会面以后已很清楚,后者不仅贪得无厌,而且存心与他作对,要刁难他。他公然声称,他是特地到米德尔马契找他的,想看看在这一带有没有他的立足之地。当然,他欠了一些债,比他预计的多,但是那两百镑还没有花完,只要再有二十五镑,他就够了,现在马上可以离开。可是他来的主要意思,是要探望他的朋友尼克和他的家庭,他那么关心他,对他的蒸蒸日上不能不闻不问。不久以后,他还可能回来,在这里长期定居。这一次,拉弗尔斯干脆拒绝承认他所说的"不得进人住宅"的条件,拒绝在布尔斯特罗德的监视下,离开米德尔马契。他打算明天搭骚车走,但这完全取决于他自己。布尔斯特罗德给他弄得束手无策。恐吓和哄骗都不起作用:他不能指望恐吓会保持长久,诺言会真正兑现。相反,他感到寒心,相信除非上天有眼,让拉弗尔斯一命呜呼,他肯定过不多久又要重返米德尔马契。这不能不叫他心惊胆战。那倒不是他担心法律的惩罚或者倾家荡产。他担心的只是他过去生活中的某些事实从此将暴露无遗,引起当地人的议论,引起妻子的伤心啼哭,使他声名狼藉,成为他不遗余力地宣扬的宗教精神的耻辱。对身败名裂的恐惧,增强了他的回忆能力,那些长期丢在脑后,只剩了一些抽象辞句的景象,不可避免地又回到了他的眼前。其实,哪怕没有回忆,生活也不可分割,新和旧之间相互渗透的地带,把它联结成了一个整体,但是认真的回忆会迫使一个人承认应该谴责的过去。回忆引起的疼痛像伤口的重新裂开,一个人的过去不单纯是已死的历史,给现在丢弃的废物;对错误的悔改并不能使错误脱离整个生命,它仍是他身上颤动的肌肤,给他带来战栗和痛苦,激发罪有应得的耻辱。现在,布尔斯特罗德的过去,在他这第二次生命中升起了,只是它的欢乐似乎已变得暗淡无光。不论白天和夜晚,早年的生活情景一幕幕出现在他面前,只有短促的睡眠暂时打断它们,但睡眠也只是把回顾和恐惧织人了虚假的现在。它们横亘在他和其他一切之间,寸步不让,就像我们在点灯的屋子里,哪怕隔着窗户向外眺望,我们看到的也不是花草树木,仍是给我们丢在背后的事物。内心和外界相继出现的事件,融为一体,尽管每一件事只能轮替思考,但其余一切仍留在意识中。他又一次看到了自己,那个年轻的银行职员,他生得讨人喜欢,不仅善于计算,而且口齿伶俐,爱好神学理论,他是海伯里市卡尔文派非国教教会中一个年轻有为的信徒,在对罪的信念和赦罪的看法上,他有突出的体验。他重又听到,他怎样在祈祷会上给人称作布尔斯特罗德兄弟,怎样在讲道坛上发言,怎样在私人住宅中传道。他重又感到自己怎样跃跃欲试,想当教士,怎样向往传教活动。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现在他但愿这就是他的一生,其余的部分都只是梦。知道布尔斯特罗德兄弟的人虽然不多,但这些人都对他异常亲切,他在那里如鱼得水,十分自在。他的力量只触及一个狭小的圈子,但正因为这样,他对它的作用感受更为深切。他毫不费力地相信,上帝对他的恩典特别大,各种迹象也显示,上帝选中了他,要他完成特殊的使命。接着,转变的时期到了,他这个在商业慈善学校中长大的孤儿,怀着飞黄腾达的意识,给请进了会众中最富裕的邓凯克先生的豪华别墅。不久,他在那里成了天之骄子,他的虔诚得到了主妇的赏识,他的才能又得到了主人的器重,这位主人是靠繁华的市区和西区的商业活动发财的。布尔斯特罗德的野心获得了新的营养,他展望的前景已不仅是"替上帝完成特殊的使命",而是要把他卓越的宗教天赋与得夭独厚的商业才干结成一体了。不久出现了一个外来的有利因素:一个亲密的次要合伙人死了,留下的空缺急需有人补充。这时,在老板心目中,他的年轻朋友布尔斯特罗德是最合适的人选,如果他肯担任他的心腹会计,那最好了。建议被接受了。这买卖是当铺,这个行业在生意的广泛和利润的优厚上,都是首屈一指的。布尔斯特罗德稍稍熟悉业务以后就发现,它获得暴利的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对来历不明的货物不作仔细查问,一律照收不误。但是它在西区设有分店,谁也不能怀疑它有肮脏的或见不得人的勾当。他还记得,开头他不免顾虑重重。他在心里责问自己,跟自己辩论,有时还采取了祈祷的方式。这买卖已建立多年,根深蒂固,积重难返,但是,开一家富丽堂皇的新酒家,与在一家百年老店里投资,难道不是一回事?为了利润出卖灵魂吗?但是谁能划出一条界线,指明人道的交易应从哪里开始?难道这不可能正是上帝拯救他的选民的途径吗?年轻的布尔斯特罗德也像年老的布尔斯特罗德一样,他这么说:"上帝,你知道,我的灵魂跟这些事是没有因缘的,我只是把它们看作耕耘你的花园的工具,使它不致荒芜。"比喻和先例不胜枚举,独特的心灵体验也并不缺乏,最后,保留他的位置成了上帝对他的要求,万贯家产的美好前景已出现在地平线上,布尔斯特罗德的犹豫终于只停留在内心。邓凯克先生从没料到,这件事会引起如此之大的疑虑犹豫,他也从没意识到,那个行业会跟上帝的救赎计划有什么关联。确实,布尔斯特罗德发现,他过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但是他说服自己,他的宗教活动和商业活动可以并行不悖,这样久而久之,矛盾也就化为乌有了。现在,当过去重又从精神上包围布尔斯特罗德的时候,他也作了同样的辩解--事实上,岁月已把它们变成一团乱麻,再也理不清楚,它们像重重叠叠的蜘蛛网,堵住了道德意识的渠道。不仅如此,年龄还使利己观念越加高涨,也更难满足,他的心灵充满了自以为是的信念,认为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上帝,对他自己说来都无关紧要。然而,要是他能回到那个遥远的时期,重新成为一个'贫苦的年轻人,那么,他宁可选择传教的道路。往事接连不断,从他封闭的脑海里钻了出来。海伯里的豪华别墅也有它的烦恼。几年以前,唯一的女儿出走了,脱离了父母,登上了舞台。现在,唯一的儿子又死了,过了不久,邓凯克先生本人也一命呜呼。妻子是头脑简单的虔诚妇女,那个一本万利的买卖中出出进进的大量钱财,都得归她掌管,可她从来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生意,她只得把它全部托付给布尔斯特罗德,对他言听计从,正如妇女往往崇拜她们的教士,或者"天然应由男子担任"的牧师一样。很自然,过了一段时间,两人就谈起嫁娶来了。但是邓凯克太太朝思暮想,总是忘不了她的女儿,尽管大家一直认为,这个女儿已被上帝和父母所抛弃。有人说,她已经结婚,但是她始终没有回家。母亲失去了儿子,就希望有一个孙儿,这样,找到女儿更有了双重意义。如果她回来了,财产就有了出路,也许还是一条宽广的路,可以有好几个孙儿孙女共同继承。寻找女儿的努力没有眉目以前,邓凯克太太不想再嫁。布尔斯特罗德答应了她的要求,但是在广告和其他寻人方法都使尽以后,母亲终于相信,她的女儿再也找不到了,这样,她同意结婚,财产也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丈夫。其实女儿是找到了,除了布尔斯特罗德,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事,他答应保守秘密,拿了一笔钱走了。这便是布尔斯特罗德现在不得不想起的全部事实,当然,这只是呈现在旁观者眼中的一个粗糙的轮廓。就他本人而言,在那个遥远的时期,甚至在目前紧张的回忆中,这整个事实是由许多断片连接而成的,每个断片的出现都接受过理性的检验,被证明是正确的。布尔斯特罗德认为,直到目前,他的生活历程显然都符合天意,是上帝在指引他走上一条道路,要他充当他的代理人,运用那一大笔财产,免得它落入邪恶之手。死和其他离奇的迹象,例如女人的盲目信任等等,便是那条道路上的里程碑。布尔斯特罗德赞成克伦威尔的话:"你认为这一切都是偶然的事件吗?上帝可怜你吧!"他的事件当然比较小,但实质是一样的,即都是为了帮助他实现他的目标。如果说他拿走了属于别人的财产,那么要解决这问题很容易,因为试问,上帝要他担当的任务不就是这样吗?如果让这份财产,哪怕它的一部分,落入一个年轻女子和她的丈夫手中,这可能是为上帝服务吗?他们好逸恶劳,只会把钱带到国外,挥霍得一干二净,这些人显然不能体现上帝的意旨。布尔斯特罗德事先从未对自己说:"女儿是不会找到的,"然而到了必要的时刻,他却隐瞒了她还活着的消息。后来在其他时刻,他又安慰那位母亲,说那个不幸的年轻女子可能已不在人世了。也有一些时刻,布尔斯特罗德觉得他的行为并不正当,但他怎么能后退呢?他有过内心斗争,把自己说得分文不值,把希望寄托在补赎上,同时继续充当上帝的工具。过了五年,死神又拓宽了他的道路,带走了他的妻子。他慢慢抽出资金,但是没有让这种必要的紧缩危及买卖的生存,因此它还拖了十三年,才终于倒闭。就在这段时间里,尼古拉斯·布尔斯特罗德掌握着巨额资金,用心经营,成了外省实力雄厚的商界巨头,既是银行家,国教教徒,公益事业的创办人,又在一些工商企业中作了匿名合伙人,充分表现了他节约原料的能耐,以致他经营的染料损坏了文西先生的丝绸。现在这光辉的历程,已太平无事地过了将近三十年,以往的一切也早已抛人九霄云外,可就在这时,过去又抬头了,渗人了他的思想,像可怕的魅影笼罩着他虚弱的身体。同时,在他跟拉弗尔斯的谈话中,他得知了一个重要消息,它立即在他的期待和恐怖的斗争中,占有了一席位置。他觉得,这是他精神上、或许也是物质上得救的一条出路。精神的得救,是他的真正需要。世上可能有粗俗的伪君子,他们为了欺骗世人,故意伪装虔诚,伪装热情,但是布尔斯特罗德不属于这一类。他只是欲望比理论上的信念更强烈,因而逐渐构成了他的想法,把满足他的欲望跟那些信念天衣无缝地统一起来。如果这是虚伪,那么这个演化过程在我们大家身上有时都有所表现,不论我们属于哪个宗教团体,是否相信人类未来的美好命运,或者认为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也不论我们是否把人间看作罪恶的深渊,得救的只有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少数人,或者对世界的大同怀有热烈的信念。对宗教事业可能作出的贡献,始终是他一生中采取某种行动时,对自己申述的理由,也是他在祈祷中向上帝诉说的动机。在运用金钱和地位方面,谁会比他有更好的意图?在自我嫌恶和颂扬上帝的事业方面,谁会比他更彻底?照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看来,上帝的事业与他个人的行为端正是两回事,它着重的是鉴别上帝的敌人,这些敌人只能当作机器使用,因此只要可能,就应该尽量使他们得不到钱,也得不到由此而来的势力。还有,商业本来是撒旦耍弄各种诡计的地盘,然而如果由上帝的仆人来掌握利润,把它用在正义的事业上,那么有利的投资自然也是上帝所赞许的。这种奥妙的推理对福音派信仰说来,并不新奇,它跟英国人用冠冕堂皇的词句说明狭隘自私的意图,本质上并无二致。如果心灵深处没有对具体的人的直接同情,不能由它发挥制约作用,那么没有一条一般的原则,不可能危害我们的道德观念。但是一个人如果除了自己的贪欲,还相信着别的什么,那么他必然还有着一颗良心或者一个标准,他多少得用它们来衡量一下自己的行动。布尔斯特罗德的标准,就是他对上帝的事业可能发生的作用。"我有罪,渺小,我只是实现上帝的使命的工具,那么,使用我吧!"这就是他野心勃勃、努力扩大势力的时候,为自己找到的理由。然而现在,这理由似乎已面临破灭的危险,不得不终于抛弃了。他为了更有力地显示上帝的荣耀,做了他所做的一切,如果这也会成为人们嘲笑的口实,连那荣耀也会因而失去光彩,那么这是为什么呢?如果这也符合上帝的意旨,那么他无异像呈献了不洁的供品似的,要给驱逐出圣殿了。他经常作悔改的陈诉。但今天出现的悔恨使他特别痛苦,因为天意已对他不利,正在威胁着他,他要寻求的和解不能仅仅限于教义方面了。神的审判对他说来改变了面貌,自我贬抑已经不够,他必须付出赎罪的代价。如果可能,布尔斯特罗德确实准备在他的上帝面前付出代价,因为一种巨大的恐怖控制了他的全部感觉系统,即将到来的耻辱使他惶惶不安,产生了新的精神需要。不论白天黑夜,每当过去死灰复燃,威胁着他,激起他的悔恨时,他总是反复思忖,用什么办法才可以恢复平静和信心,靠什么牺牲才可以避免上帝的惩罚。在这些恐怖的时刻,他相信如果他主动地遵循正道,做几件好事,上帝就会从恶行的后果中拯救他。因为宗教信念在注人其中的感情发生变化时,也势必有所改变,而建立在恐惧心理之上的信念,仍离原始人的水平不远。他看到,拉弗尔斯确实搭上了驶往布拉辛的骤车,这是暂时的解脱,它可以减轻眼前的可怕压力,但不能消灭内心的斗争,排除寻找安全措施的必要性。最后,他作出了一个困难的决定,写了封信给威尔·拉迪斯拉夫,约他晚上九时在临灌木别墅,有要事商谈。威尔接到邀请,并不感到特别奇怪,认为这与《先驱报》的某些新设想有关,但是当他给带进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内室时,银行家脸上那种憔悴痛苦的神色使他吃了一惊,几乎想问:"你病了不成?"只是感到不太合适,才改了口,仅仅问候了布尔斯特罗德太太,不知替她买的那幅画,她可满意?"谢谢你,她相当满意,今天晚上她带着两个女儿出去了。拉迪斯拉夫先生,我请你来,是因为想通知你一件十分秘密……确实,我得说,一件带有绝对机密性质的事。我敢说,你决不会想到,有一种重要的关系已把你和我过去的生活联系在一起。"威尔觉得像触电一样,震动了一下。一提到过去的亲属关系,他便十分敏感,几乎无法克制内心的惶恐。这种预感对他说来绝不是愉快的,仿佛噩梦又要出现了,仿佛由那个说话哗啦哗啦、喝得醉酿酿的陌生人开始的行动,现在又要由这个眼神暗淡、满面病容的绅士继续下去了,他那低低的嗓音,那客气圆滑的谈吐,跟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截然相反,但同样讨厌。威尔回答时,脸色显然变了。"是的,确实不会想到。""拉迪斯拉夫先生,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深深苦恼着的人。不过,要不是受良心的敦促,并且知道我必须接受无所不知的上帝的审问,我可以不必向你公开这事。今晚我请你来,便是为了向你说明这一切。当然,从人间的法律而论,你对我是不可能提出任何要求的。"威尔不仅感到诧异,甚至很不舒服了。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停了一会,把头靠在手上,望着地板。接着,他又把审察的目光转向威尔,说道:"据说,你母亲的名字是莎拉·邓凯克,她从她的家庭出走以后,登上了舞台。还有,据说,你的父亲曾经生了一场大病,身体变得异常虚弱。我想请问,你是否能证实这些传说?""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威尔说。他感到惊奇,这种询问照理应该在银行家刚才的提示之前进行,他却在这时才提出。但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今晚遵循的是他感情的逻辑,他相信补偿的机会到了,他感到兴奋,因此迫不及待地发出了悔罪的表示,借以回避可能的责备。"你知道你母亲娘家的任何情况吗?""不知道,她从来不愿谈这些事。她是一个非常宽大、非常正直的人,"威尔说,几乎有些生气。"我不是想对她提出任何指责。她从没向你提到过她的母亲吗?""我听她说过,她认为她的母亲并不了解她出走的原因。她称她'可怜的母亲',用的是同情的口气。""那位母亲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布尔斯特罗德说,又停了一会,才继续道:"你有权向我提出要求,拉迪斯拉夫先生,我刚才已经说过,这不是法律上的权利,但是我的良心承认它。我的富裕是从那次结婚开始的,然而如果你的外祖母能找到她的女儿,我们也许不会结婚,至少情况会有所不同。据我所知,那位女儿已不在人世!""是的,"威尔说,心中感到的怀疑和厌恶越来越强烈,以致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从地上拿起帽子,站了起来。他不愿听任别人揭开这种关系。"请坐下,拉迪斯拉夫先生,"布尔斯特罗德焦急地说。"毫无疑问,这种突然的发现使你吃惊。但我要求你耐心一些,要知道,跟你谈话的人已在内心的折磨下,感到精疲力尽了。"威尔又坐下了,看到一个老人这么自觉地贬低自己,觉得既同情又有些轻视。"拉迪斯拉夫先生,我的希望是为你母亲遭到的损失提供一些补偿。我知道你没有财产,我预备按时给你一笔津贴,它大致相当于本来应该属于你的那份产业的收人,当时只因你的外祖母不知道你的母亲还活着,没有找到她,这才没有成为事实。"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没有再往下讲。他对他实施的步骤顾虑重重,等待着对方的裁决,尽管在上帝眼里,这是他悔罪的表现。威尔·拉迪斯拉夫的心情,他还一点也摸不到门,但是拉弗尔斯明确暗示过,这个人是不好对付的,他天性敏感,现在又由于不出所料,发现了一些他宁可一无所知的新情况,更是思前想后,疑窦丛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讲完以后,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威尔也没有马上回答,这样过了几分钟,前者才又抬起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威尔,威尔同样注视着他,说道:"我猜想,你当时知道我母亲还活着,也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她。"布尔斯特罗德吃了一惊,脸和手显然都在哆嗦。他完全没有料到,他的友好态度会遇到这样的反应,也没想到对方会越出他事先定下的范围,迫使他承认更多的事实。但是那时他不敢撒谎,他突然感到,他本来怀着信心踩踏的地面,现在有些不稳定了。"我不想否认你的猜测是合理的,"他答道,口气有些踌躇。"你是由于我而遭受损失的唯一活着的人,因此我想对你提供补偿。我相信,你理解我的目的,拉迪斯拉夫先生,它涉及的不仅是人间的权利关系,还有更高的意义。正如我刚才说过的,它完全不带有法律上的强制性质。我预备对我自己的财力和我家庭的未来作出适当的限制,分出一部分钱给你。我想,在我生前,我可以每年给你五百镑,在我死后,留给你一笔相应的资产。不仅如此,如果你有任何值得赞许的计划,确实需要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更多的资助。"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已经接触到了具体的细节,指望这会对拉迪斯拉夫产生强大的影响,使他的其他情绪融化在感恩戴德中,接受他的建议。但是威尔依然如故,毫不动心。他嗽起嘴唇,把手指插在两边的口袋里,一点也没有感动,只是生硬地说:"在我对你的提议作出任何答复以前,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我必须要求你回答一两个问题。你所说的那份财产自然来自一种买卖,你跟这买卖有没有关系?"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这时想的是:"拉弗尔斯告诉他了。"既然他自告奋勇说了那些话,引起了这些问题,他怎么能拒绝回答呢?他答道:"有。""那买卖是完全正当的行业,还是不正当的--不,不仅不正当,而且,如果它的性质公开了,与它有关的人便不免被看作盗贼或罪犯的那种行业?"威尔的口气有一种铁面无情的意味,他必须毫不掩饰地提出他的问题。布尔斯特罗德克制不住愤怒,脸都涨红了。他为他的自我贬抑作好了思想准备,但是当这个年轻人,这个他打算施加恩惠的人,回过头来带着法官的神情对待他的时候,他的强烈的自尊心,他高高在上的习惯,终于压倒了他的悔罪的、甚至恐怖的心理。"这店铺在我进去办事以前,早已存在了,先生。而且这类问题也不应该由你提出,"他说,没有提高声调,但是讲得很快,带有不屑回答的神气。"不,我应该问,"威尔说,又一跃而起,手里拿着帽子。"在我决定是不是要同你打交道,接受你的钱时,我完全有理由提出这类问题。我的名誉必须保持清白。我也不允许我的出身以及与我有关的人,受到任何站污。但现在我发现,那里有着我所不能容忍的污垢。过去我的母亲感到了这点,她尽力保持她的清白,如今我也得这么做。你还是把你那些不义之财,自己留着吧。如果我有财产的话,我愿意把它白送给任何人,只要他能证明你讲的那些不是事实。我要感谢你的是,你保留了这些钱,使我在今天可以拒绝它。一个人有没有人格,这是可以由他自己决定的。晚安,先生。"布尔斯特罗德还想开口,但是威尔坚决而又敏捷,一转眼已走出了屋子,再一转眼,门厅的门便在他后面关上了。别人要把继承这份财产的污点强加给他,这激起了他的猛烈反抗,以致他来不及考虑,这会不会使布尔斯特罗德太难受,对一个想弥补多年以来不能弥补的错误的六十岁的老人说来,这是不是心肠太狠、太不近人情了。任何听到这些话的第三者,都无法充分理解,为什么威尔要这么气势汹汹,这么不留情面。这时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在尊严问题上的一切情绪,都是与他和多萝西娅的关系,与卡苏朋先生对待他的态度,有着直接联系的。他一怒之下,拒绝了布尔斯特罗德的提议,原因之一就是他觉得,如果接受了它,他今后将无法向多萝西娅交代这点。至于布尔斯特罗德,威尔走后,他的反应十分强烈,他哭得像一个女人似的。这是他第一次遇到一个比拉弗尔斯地位高的人这么公然向他表示蔑视。这蔑视立即像毒液一样,渗人了他的全身,使他感到浑身都不舒服。但是发泄性的哭泣必须停止。他的妻子和女儿们不久就听完东方传教团的讲道,回到家中了。她们非常遗憾,爸爸没有听到这次讲道,主要是它有些内容十分有趣,于是她们尽量讲给他听。也许,在一切隐秘的思想中,最使他感到欣慰的是:看来威尔·拉迪斯拉夫至少不致把那天晚上的事宣扬出去。第六十二章他只是一个低级武士,却爱上了匈牙利的公主。--《古传奇》现在,威尔·拉迪斯拉夫一心想的,只是再跟多萝西娅见一次面,然后马上离开米德尔马契。他跟布尔斯特罗德不欢而散以后,第二天早上就写了一封简短的信给她,说各种原因使他不得不滞留在这一带,超过了他预定的期限,他要求她允许他再到洛伊克见她一次,时间请她指定,越早越好,因为他急于离开,只是他希望见到她以后再走。他把信拿到邮局,吩咐信差把它立即送往洛伊克庄园,并带回复信。拉迪斯拉夫觉得再度要求话别,有些不合情理。他上次已当着詹姆士·彻泰姆爵士的面,表示了辞行的意思,甚至还向男管家说过,那是他最后一次拜访。当人们不指望他在临的时候,他却重又登门,这对一个人的体面自然是不利的。第一次的告辞使人依依惜别,不胜惆怅,第二次如法炮制,便未免像一出喜剧了,也许对他迟迟不走的动机还会产生非议和嘲笑。尽管这样,采取直截了当的办法,跟多萝西娅见面,还是比较符合他的心情,这比耍弄任何花招,装得好像是偶然邂逅好,因为他希望她理解,与她会面是他的迫切要求。上一次跟她分手时,他对那件事还一无所知,而这事给他们的关系蒙上了一层新的阴影,也使他更加相信,他们的断绝往来是绝对必要的。多萝西娅个人的财产有多少,他一点也不知道,而且一向不大习惯考虑这类问题,因此自然认为,按照卡苏朋先生的安排,如果她嫁给他,那就意味着她同意放弃一切,变得分文全无。这是他连想也不愿想的,哪怕她准备为了他,接受这种艰苦的处境,他也不忍心这么做。何况,他母亲的家庭内幕现在已水落石出,这给他带来了新的烦恼,这事要是给人知道,更会成为多萝西娅的亲戚们攻击他的理由,认为他根本配不上她。他本来怀有一个隐秘的希望,打算若干年后重返此地,到那时他个人的价值至少可以跟她的财富相当,但现在,这成了一个梦之后的另一个梦。这种变化使他觉得,他有充分理由要求多萝西娅再一次接见他。但是那天早上,多萝西娅不在家中,没看到威尔的便笺。原来,她收到了伯父的信,说他要在一星期内回家,因此她先到弗雷什特通知这个消息,打算随后上蒂普顿田庄安排一切,那是她伯父托她办的,他说他认为"一个婿居的女人为这类事操一点心是有好处的"。如果威尔·拉迪斯拉夫那天早上听到了弗雷什特庄园上的一些谈话,他会发现他的猜测是有根据的,有些人真的在对他的流连不去恶意中伤。确实,詹姆士爵士对多萝西娅是完全放心的,但拉迪斯拉夫的行动一直处在他的严密监视中,替他通风报信的是斯坦迪什先生,这个人是理所当然可以信任的。拉迪斯拉夫自从宣布即将离开以后,在米德尔马契又过了将近两个月,这使詹姆士爵士更是疑虑重重,它至少证明,他对那个"小家伙"的反感是对的,他一向认为这小伙子肤浅,轻浮,很可能不顾一切,胡乱行事,就像那些没有家,没有固定职业的浪子一样。但是他刚从斯坦迪什那儿听到一个消息,它不仅证实了对威尔的这些推测,而且给解除多萝西娅面临的危险提供了一条捷径。反常的环境往往使我们大家都变得一反常态,气候条件变了,哪怕道貌岸然的先生也不得不打喷嚏,我们的感情处在类似的不协调状态,也会受到感染。好心的詹姆士爵士这天早上便一反常态,心情特别烦躁,想跟多萝西娅谈这消息,要是在平时,他是会把它当作他们两人的耻辱,尽量加以回避的。他不能用西莉亚做中间人,因为他不愿她知道他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他天生胆小怕事,缺少口才,在多萝西娅到来以前,正穷思苦想,不知怎么才能把这消息透露给她。她出乎意外的到来,更使他无计可施,觉得这种不偷快的话,实在难以启齿。但在走投无路中,他终于想出了一条计策,决定借重卡德瓦拉德太太。他立刻用铅笔写了张便条,派马夫骑着没有鞍子的马穿过猎园送去。卡德瓦拉德太太早已知道那些谣言,自然觉得多唠叨几遍也无伤大雅,不会降低她的身份。多萝西娅给留在那里,理由是充足的,因为她想会见高思先生,后者不出一个小时就会到来。她在园子里跟凯莱布谈话的时候,詹姆士爵士便在恭候教区长太太,过不多久,她就到了,他迎上前去,发出了必要的暗示。"够了!我明白,"卡德瓦拉德太太道。"你只管假撇清好了。我反正说闲话出了名,多说几句对我毫无损害。""我倒不是认为那些话有什么了不起,"詹姆士爵士说,不愿让卡德瓦拉德太太了解得太多。"我只是觉得,必须让多萝西娅明白,她应该自重一些,不再与他见面。这话我实在不便向她提出,可是由你来讲却不费吹灰之力。"确实不费吹灰之力。多萝西娅离开凯莱布后,就到他们这儿来了。卡德瓦拉德太太表示,她们今天的见面是世界上最偶然的巧合,她只是作为一位生过儿女的母亲,穿过猎园来探望西莉亚,谈谈孩子的事。那么,布鲁克先生就要回国啦?这叫人太高兴了!大概他这次出国,议会热和先驱热的病完全医好了。啊,提起《先驱报》,真有意思,有人曾预言,它马上会变成一只死海豚,不知采取什么色彩才能重整旗鼓,因为布鲁克先生那位宠儿,聪明的小拉迪斯拉夫已经走了,或者即将离开。詹姆士爵士听到这些话没有?三个人正在花园的石子路上慢慢散步,詹姆士爵士扭转了头,用马鞭抽一下矮树丛,说他听到过这类话。"其实这全是谣言!"卡德瓦拉德太太说。"他没有走,显然也不想走,《先驱报》还原封不动,没有褪色,只是奥兰多·拉迪斯拉夫先生正在大搞自由派的谈情说爱,跟你们那位利德盖特大夫的年轻妻子唱歌弹琴,打得火热呢。有人告诉我,她漂亮得不能再漂亮了。据说,任何人到她家去,总看到这位年轻先生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要不就是在钢琴旁边咯咯呀呀唱歌。不过城里是生意人的世界,没有人会规规矩矩。""你开头就讲,那些传说全是谣言,卡德瓦拉德太太,我相信,这也是谣言,"多萝西娅说,显得愤愤不平。"我认为,至少这是误解。凡是讲拉迪斯拉夫先生的坏话,我都不想听,他受到的不公正对待已经太多了。"多萝西娅一旦心情激动,就顾不到别人对她的议论。再说,哪怕她能够想到这点,她也不会为了怕受牵连,把那些对威尔造谣中伤的话置之不问,她认为这时保持缄默是卑鄙的。她涨红了脸,嘴唇哆嗦着。詹妞十爵士漂了她一眼,对自己的策略有些后悔。但不论出什么事,卡德瓦拉德太太都能应付自如,她向外摊开双手,说道:"但愿如此,亲爱的!我是说,不论讲什么人,凡是坏话,我都希望是谣言。但是真可惜,小利德盖特娶了这么一个米德尔马契的小姑娘。他既然是上等人家的子弟,就应该娶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小姐才对,而且年纪不能太轻,要受得了他的那行职业。例如,克拉拉·哈法格就比较合适,她家里至今不知把她怎么办呢,她是有一份嫁妆的。那样,我们也可以跟她来往。不过算了!何必为别人的事操心。西莉亚在哪儿?我们还是进屋吧。""我得马上到蒂普顿去,"多萝西娅说,神色有些傲慢。"再见!"詹姆士爵士送她上马车,不能再说什么。他事前费尽心机,还不惜卑躬屈膝求人,结果落得这样,想想实在有些泄气。多萝西娅的马车沿着大路驶去,一边是浆果累累的树丛,一边是已经收割的麦田,但是她对周围的一切不看也不听。眼泪沿着她的面颊簌簌而下,她却并不觉得。世界仿佛变得丑恶了,可恨了,她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寄托她的满腔热诚。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但是有一幕情景一直从她脑海里涌现出来,给她带来了无名的忧郁,使她怎么也摆脱不开,那就是那天她发现威尔·拉迪斯拉夫跟利德盖特太太在一起,还听到了他在钢琴的伴奏下唱歌。"他说,他永远不做我不赞成的事,现在我要告诉他,我不赞成这件事,"可怜的多萝西娅在心里说,既对威尔生气,又热情地替他辩护,两种情绪奇怪地交替起伏着。"他们都想在我面前破坏他,但是只要他不应受到指责,我什么也不怕。我始终相信,他是高尚的。"她最后这么想,这时她发觉,马车已驶进蒂普顿田庄大门的拱道,她赶紧用手绢拭了拭脸,想起了她来的目的。车夫要求把马卸下半个小时,因为一块马蹄铁似乎出了差错。多萝西娅打算休息一会,脱下了手套和帽子,靠在门厅的一个雕像上,跟女管家谈话,最后她说:"我必须在这儿停留一会,凯尔太太。我想还是上图书室,把伯父信中交代的事抄一份给你,免得你忘了,请你把百叶窗打开一下。""百叶窗已经开了,夫人,"凯尔太太说,看着多萝西娅,后者一边谈话,一边在踱来踱去。"拉迪斯拉夫先生在那儿,他要找些东西。"(威尔是来拿他的画稿的,它们装在一个文件夹里,当初包扎行李时,他把它们忘了,可他又舍不得抛弃它们。)多萝西娅的心似乎给什么撞了一下,开始坪坪跳动,但是她不露声色,马上镇静下来。确实,威尔在这里的消息,一时间真使她欢喜不尽,仿佛一件丢失的贵重物品突然又回到了眼前。她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对凯尔太太说:"你先进屋通报一声,说我在这儿。"威尔已找到他的画稿,把它们放在屋子另一头的一张桌子上,正在翻看,有一张画的自然景色,多萝西娅曾觉得不能理解,现在他看到这值得纪念的一页,有些不忍释手似的。凯尔太太进屋时,他脸上还带着笑影,一边把画叠整齐,一边在想,大概多萝西娅的信已在米德尔马契等他了。这时凯尔太太走到他身边,说道:"卡苏朋夫人来了,先生。"威尔蓦地旋转身来,接着便看见多萝西娅走进了屋子。凯尔太太退出后,随手掩上了门。他们互相望着,一时头脑里涌现的东西太多了,使他们不知说什么好。他们的沉默不是由于心里慌乱,因为他们都感到分离已经临近,在依依惜别中是谈不上羞涩的。她机械地向伯父的写字台走去,写字台的椅子紧靠着它,威尔替她把它拉出了一些,退后几步,站在她的对面。"请坐下,"多萝西娅说,把手交叉叠在膝上,"你在这里,我很高兴。"威尔觉得,她的脸跟她在罗马第一次和他握手时一模一样,因为她那顶婿居戴的帽子外面罩了一顶出门戴的帽子,这时两顶帽子给一起摘下了。他可以看到,不久以前她流过眼泪。但是在她烦恼时出现的那种气愤的表情,已随着与他的见面而消失。每逢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感到充满信心,有一种由于互相了解而产生的无拘无束的轻松感,别人的闲言闲语又怎能一下子改变这种效果呢?让激动我们心灵并给我们带来欢乐的音乐,再度响起来吧,我们何必管人们在它背后对它发出的非议!"我今天刚寄了一封信到洛伊克庄园,要求你约个时间跟我见面,"威尔说,一边在她对面坐下。"我马上就要走了,走以前,我必须再跟你谈一次。""我以为好多个星期以前,你已在洛伊克跟我告别过了,那时你也说你快走了,"多萝西娅回答,声音有些哆嗦。"是的,但有些事我当时还不知道,最近才听说,它们改变了我对未来的看法。上次我见到你时,我还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回来。现在我想,这再也不可能了。"威尔说到这里停止了。"你想把原因告诉我吗?"多萝西娅胆怯地问。"是的,"威尔直截了当地回答,把头向后一仰,不再看她,脸上露出气愤的神色。"当然,这是我必然希望做的。我在你的眼里,也在其他人的眼里,遭到了粗暴的侮辱。有人用阴险的手段,从侧面破坏我的人格。我希望你知道,在任何情况下,我不会这么卑鄙,以致……在任何情况下,我不会给人口实,认为我是为了钱才表面上装得……装得好像是为了别的什么。似乎要防备我不用靠别的什么,只要靠财产就够了。"说到最后,威尔从椅上站了起来,他不知该往哪里走,结果仍朝最靠近他的凸肚窗走去,一年前,大约也在这个季节,那时窗也开着,他和多萝西娅就曾站在这窗口谈过话。现在,她对威尔的愤怒十分同情,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口腔似的,她只想告诉他,她从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可是他似乎对她也疏远了,仿佛她也是那个不友好的世界的一部分。"我从没把你看作一个卑鄙的人,如果你这么想,那是很不应该的,"她开始道。然后在热情的驱使下,她觉得她需要辩白,于是也立起身子,走到他面前,站在她以前站过的窗口,说道:"难道你以为我怀疑过你吗?"威尔看她来到那儿,不免一怔,退出了窗口,没有看她的目光。这个行动是他刚才那种愤愤不平的口气的继续,它伤了多萝西娅的心。她准备说,她跟他一样难受,只是她无可奈何,但是他们之间这种奇怪的、微妙的关系,是他们谁也不便公开提到的,这使她始终小心翼翼,不敢讲得太多。这时,她还不能相信,威尔在任何情况下都愿意娶她,她生怕她用的字会暗示这种信念。她又回到了他最后那句话,热诚地说道:"我相信,对你是用不到防备什么的。"威尔没有回答。他的感情正在风暴中起伏不定,他只觉得,她的话不偏不倚,叫他不能忍受。在他愤怒的斥责之后,他的脸色那么苍白,憔悴。他走到桌边,把画稿放进文件夹里夹好,多萝西娅则站在远处望着他。他们似乎只得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消磨这最后在一起的几分钟。他能说什么呢?涌上他心头的最强烈的情绪是他对她的热烈的爱,而这是他禁止自己说出口的。她又能说什么呢?她不能给他任何帮助,她不得不保存那些本来应该属于他的钱,何况他今天跟平时那么不同,尽管她对他充满信任和友好,看来他不会作出任何反应。但是威尔最后放下画夹,又走回了窗口。"我必须走了,"他说,眼睛中有一种特殊的神色,那是有时随同怨恨的情绪而俱来的,仿佛它们对着亮光看得太久,有些疲劳和枯涩了。"你预备怎么办呢?"多萝西娅胆怯地问。"我们上次分别的时候,你说的那些打算,仍没有变吧?""是的,"威尔答道,那口气仿佛他要回避这个问题,觉得它已没有意思。"不论我找到什么职业,我都得好好干下去。我想,一个人会养成在没有欢乐和希望的情况下工作的习惯。""啾,这话太悲观了!"多萝西娅说,几乎到了啼哭的边缘。接着,她勉强装出笑容,又说道:"我们一向承认,我们同样喜欢使用夸大的词句。""现在我没有夸大,"威尔说,把背靠在墙角上。"有些事,一个人一生只能经历一次;到了某一天,他必然感到,最美好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我还很年轻,但我已有了这种体验,这就是我要说的一切。我从没像今天这么怀有强烈的希望,可是我希望得到的,正是我所绝对不能得到的--我的意思不仅仅是我做不到这点,而是哪怕我办得到,我的尊严和荣誉,以及我所重视的我的一切,也不允许我这么办。当然,我会活下去,像一个梦见过天堂的人那样,尽力活下去。"威尔住口了,心想多萝西娅不可能不理解这些话;确实,他觉得自相矛盾,违背了自己的本意,对她讲得这么明显。然而,向一个女子说,他决不再追求她,这是不应该被称作追求的。这至多只能说是一种精神上的追求。然而多萝西娅的心,却带着完全不同的幻觉,飞速地回顾着过去的一切。她想,她本人可能就是威尔所一心想得到的,但这想法在她心头只是一闪而过,接着便产生了怀疑: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少,这些回忆在另一些回忆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暗淡,那另一些回忆却告诉她,经常跟威尔在一起的是另一个女子,她与他的来往密切得多。那么,他所说的那些话可能都是指那个人的,至于他跟她本人的那一点关系,只能用她平时的观点来解释,那就是他们之间只是单纯的友谊,何况它已遭到她丈夫的摧残,面临着可怕的障碍。多萝西娅默默地站着,垂下了眼睛,仿佛在梦中一般,各种幻象纷至沓来,使她心如刀割,不能不相信威尔所讲的是利德盖特太太。但为什么心如刀割呢?他分明要她知道,在这件事上,他的行为也是光明磊落的。她的沉默,没有引起威尔的惊异。他望着她的时候,也思前想后,心乱如麻。他巴不得出现什么情况,使他们的分离不致成为事实,可是这种奇迹在他们那些深思熟虑的谈话中,显然连影子也没有。那么,归根结底,她对他有没有一点爱呢?他不想欺骗自己,说他宁可相信她没有这种痛苦。他无法否认,他内心的渴望就是要对她爱他这点获得肯定的信念,这是他所有谈话的出发点。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这样站了多久。多萝西娅抬起眼睛,正预备开口,这时门开了,她的仆人来通知她:"马已准备好,夫人,您随时可以动身了。""我马上就走,"多萝西娅说。然后转身对威尔道:"我得给女管家抄一份摘要。""我必须走了,"威尔说,这时门已重新关上,他走到了她面前。"后天我就离开米德尔马契。""你的行为从各方面说都是对的,"多萝西娅道,声音低低的。她感到心头像压着什么,使她几乎说不出话。她伸出了手,威尔握住它,一时没有开口,因为他觉得她的话那么冷淡,叫他受不了,这不像是她说的。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但是他的眼睛里包含着不满,而她的只是显得忧郁。他转过身子,把画夹挟在腋下。"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你不公正的事。请不要忘记我,"多萝西娅说,忍住了正在升起的呜咽声。"你为什么要那么说?"威尔答道,有些生气。"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危险正在于忘记其他的一切。"那时他确实对她升起了一股怒火,这使他毫不犹豫,马上走了。对于多萝西娅,他最后那句话,他到达门口时从远处向她鞠躬,以及他的离开,都只是一瞬间的事,等她明白过来,他已走了。她颓然倒在椅上,像泥塑木雕似的坐了几分钟,各种幻象和感觉纷纷向她袭来。最先是欢乐,尽管它的背后隐藏着一系列可怕的事,欢乐还是欢乐,因为她现在明白,威尔爱的确实是她,不得不放弃的也确实是她,如果是别人,他就不致毫无希望,以致成为众矢之的,为了荣誉,非得迅速离开不可。他们的分手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多萝西娅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又恢复了勇气--谁也不能不让她想他。在这样的时刻,分离是容易忍受的,刚刚诞生的爱和被爱的感觉排除了悲伤。坚硬的、冰一般的压力仿佛融化了,意识又有了扩展的余地,往事带着更丰富的意义回到了她身边。欢乐没有由于无可挽回的分离而减少,也许还变得更完满了,因为现在任何眼睛和嘴巴已无权再发出谴责,表示轻蔑和怀疑。他的行为驳倒了谴责,也使怀疑不得不变成了尊敬。任何人这时看到她,都会发觉,她心头有一种力量在支持着她。正如创造力总要寻找活动的机会,哪怕一件小事也会像通往光明的缺口似的,受到它的欢迎,现在多萝西娅也是这样,她觉得心情轻松,可以写她的摘要了。她最后向女管家交代了几句,口气十分偷快。她坐进马车的时候,眼睛亮亮的,脸蛋在阴郁的帽子下仍显得那么红润。她把沉闷的黑纱掠到背后,望着前面,心想不知道威尔走哪一条路。他是无可指责的,她应该为他感到骄傲。在她的一切情绪中有着一条主流:"我为他辩护是对的。"车夫习惯于驾着灰色马飞跑,因为每逢卡苏朋先生离开了他的书桌,便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什么都不耐烦,每次旅行都想尽快到达终点;现在多萝西娅便沿着大路在飞驰。坐在车上是愉快的,夜里下过雨,路上没有飞扬的尘土,蔚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只有一处有着大朵大朵的乌云攒聚在一起。大地像笼罩在蓝天下的一片乐园,多萝西娅巴不得赶上威尔,再看他一眼。路突然一拐,只见他挟着画夹在前面行走,但是一转眼,她已越过了他,他举了举帽子。她感到一阵心痛,她坐在车上,得意扬扬,他却在后面龋蹈独行。她不能回头看他,仿佛有一群冷酷无情的俗物,横亘在他们中间,拆散了他们,使他们只得分道扬镰,彼此越离越远,即使回头瞧一眼,也无济于事。她不能吩咐停车等他,也不能流露任何迹象,似乎她在想:"我们应该分开吗?"不能,千万种理由涌上她的心头,都在告诫她:不能对未来存有丝毫幻想,违反今天的决定!"我要是早些明白就好了……我希望他知道……那么尽管我们要永远分开,我们还是可以卜分愉快,我们可以彼此想念。要是我能给他一点钱就好了,那可以使他的日子过得轻松一些!"这些愿望一再出现在她的头脑里,然而社会像一座大山压在她心上,尽管她有行动的自由,每逢她想到威尔需要这种帮助,社会对他并不公正的时候,她总听得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他们的关系只能到此为止,再进一步就不合适了,凡是跟她有关的人,都抱着这样的看法。她充分体会到了促使威尔采取那个行动的原由,那是铁面无情的,不可违抗的。他怎么敢设想,她能够推翻她丈夫设置在他们中间的障碍呢?她自己又怎么敢于设想,她要推翻这障碍呢?随着马车在前面变得越来越小,威尔的绝望也越来越沉重了。一点小事就能使他敏感的心灵十分痛苦,何况现在,他眼看多萝西娅的马车从他身旁驶过,他却只能像一个可怜的游子在路上慢慢碟凌,只觉得前途茫茫,哪怕找到一个栖身之处,也无从得到他想望的一切,这使他的行为变成了只是无可奈何的活动,失去了意志的支持。归根结底,他没有得到她爱他的保证,在这种情况下,试问,谁能为自己单方面承担了全部痛苦,还照旧感到愉快呢?那天晚上,威尔是在利德盖特家中度过的。第二天晚上,他就走了。第六十三章这类区区小事对小人物却是大事。--高尔德斯密斯在一次圣诞节聚餐会上,托勒先生向坐在他右边的费厄布拉泽先生发问道:"你和你那位科学泰斗利德盖特,最近还常见面吗?""很抱歉,不大见面。我住得太偏僻,他又太忙,"牧师回答。托勒先生常常笑他把那位"新医学之光"捧得太高,对这种调侃,他总是尽量回避。"他很忙吗?这叫我听了很高兴,"明钦大夫说,态度温文尔雅,又带些惊异的神色。"他把大部分时间花费在新医院里,"费厄布拉泽先生说,觉得有必要再补充几句。"这是我从我的邻居卡苏朋夫人那儿听到的,她常上医院。她说,利德盖特简直不知道疲倦,把布尔斯特罗德的医院办得生气勃勃。他正在准备新的病房,万一霍乱蔓延到这儿,可以抢救。"②"我看,恐怕是准备把病人作他的新医疗理论的试验品吧,"托勒先生说。"喂,托勒,说话要凭良心,"费厄布拉泽先生说。"你很聪明,不会不明白,大胆创新精神在医学上,也像在别处一样,是十分必要的。至于霍乱应该怎么对付,据我看,你们谁也心中无数。通常,一个人在新的道路上走得远了一些,首先受害的往往是他自己,不是别人。""我认为,你和伦奇应该感激他才是,"明钦大夫望着托勒说,"他把皮科克最有钱的病人都送到了你们这里。""利德盖特初出茅庐,行医不久,想不到生活过得那么阔绰,"啤酒商人哈利·托勒先生说。"我看,这一定是他北方的亲戚在接济他。""我也这么想,"奇吉利先生说,"要不,他哪能娶到那个漂亮的小妞儿,我们大家谁不喜欢她呢。真见鬼,全城最美丽的姑娘给他抢去,实在叫人不服气。""哎哟,说真的!也是最温柔的姑娘呢,"斯坦迪什先生说。"据我知道,我的朋友文西对这门亲事一点也不满意,"奇吉利先生说。"他不会给他们多少钱。至于男方的亲戚肯不肯照顾他们,我就不得而知了。"在这一点上,奇吉利先生故意保持缄默,仿佛含有深意似的。"嘿,据我看,利德盖特不指望靠行医的收人过活呢,"托勒先生说,带有一点挪榆的意味。这件事谈到这里就结束了。费厄布拉泽先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议论,它们的意思无非是说,利德盖特的花销太大,业务收人不能相抵。但他认为,利德盖特办婚事大手大脚的,满不在乎,一定有什么财产可以依靠才会那样,因此尽管他的业务不太景气,看来也不致产生严重的后果。一天晚上,他特地抽空前往米德尔马契,打算像过去那样,跟利德盖特谈谈。他发现,对方心事重重,跟平时完全不同,平时他总是悠闲自在,无话可说,便保持沉默,一旦想起什么,又会马上侃侃而谈,兴致勃勃。今天,他们在他的工作室坐定之后,谈到生物学上某些观点时,利德盖特仍滔滔不绝,提出了它们可能对或可能错的种种论点;但是他提不出任何明确的意见或证据,那种孜孜不倦、锲而不舍的探索的标志,不能像平时那么振振有词地说道:"一切研究中必然存在收缩和舒张",或者"人的头脑必然要在全人类的水平和显微镜的水平之间不断地扩张和收缩"。这天晚上,他的高谈阔论似乎只是为了不愿触及自己的心事。他们谈了不久,便走进了客厅,利德盖特请罗莎蒙德给他们弹点什么,然后坐在椅上默不作声,但眼睛中有一种奇异的亮光。费厄布拉泽先生头脑里闪过了一个思想:"他好像吸过鸦片似的……也许是痉挛性颜面神经痛吧……或者医学上发生了什么疑难问题。"他没有想到,利德盖特的婚姻并不如意。他像别人一样,相信罗莎蒙德是温存体贴、百依百顺的妻子,尽管他一向对她没有兴趣,觉得她过分像精修女塾的模范学生,他的母亲也不能宽恕罗莎蒙德,因为她走进屋里,好像从没看见亨利埃塔·诺布尔。"不过,利德盖特爱上了她,"牧师对自己说,"她一定很合他的心意。"费厄布拉泽先生明白,利德盖特是一个高傲的人,但是由于他自己缺乏相应的气质,除了不愿有卑鄙或愚骇的表现以外,从不注重个人的尊严,他自然很难体会利德盖特的心情,那种像怕灼伤一样,怕触及个人生活中的丑事的心情。在托勒先生家中那次谈话以后,过了不久,牧师终于了解了一些情况,这使他急于寻找机会,要向利德盖特表示,如果他有困难,愿意公开的话,他会用友好的耳朵听取一切。在文西先生家中,这样的机会来了。那天是举行元旦宴会,费厄布拉泽先生自然在邀请之列,请帖上还特地说明,希望他在担任圣博托夫教区牧师,又荣任洛伊克教区长要职之后的第一个新年里,不要忘记他的老朋友们。这次宴会完全属于联欢性质,费厄布拉泽家几位女士都出席了,文西家的孩子们也都在酒席上就座,弗莱德还说服他的母亲,如果她不邀请玛丽·高思,费厄布拉泽家的人会认为这是瞧不起她们,因为玛丽是她们非同寻常的好友。玛丽来了,弗莱德异常兴奋,不过他的欢乐是起伏不定的--想到他的母亲能亲眼看见,玛丽怎样得到酒席上最体面的人的器重,他固然沽沾自喜,但看到费厄布拉泽先生坐在她旁边,又不免醋劲大发。弗莱德一向认为自己聪明伶俐,稳操左券,可是自从担心"可能败在费厄布拉泽手下"以后,便不那么轻松了,现在这种威胁还没有解除。文西太太虽已中年,但身材丰满,风韵犹存,看到矮小的玛丽,生着一头粗糙的容发,脸上既不像百合花那么洁白,又不像玫瑰花那么红润,不免快快不乐,心想她穿了结婚礼服,肯定不会好看,要是生下孙儿孙女都是高思家的那副相貌,如何得了。尽管这样,筵席上还是很热闹,玛丽尤其神采奕奕,看到弗莱德家的人为了他的缘故,对她已比以前亲切,也很高兴,而且她也希望让他们看看,那些被他们视作权威的人对她如何赏识。费厄布拉泽先生发觉,利德盖特似乎心烦意乱,文西先生也尽量避免与女婿搭汕。罗莎蒙德仍那么优雅,文静,娇娇滴滴,可惜教区长没有心思对她进行仔细观察,否则就会发现,她对丈夫的一切漠不关心,这是跟丈夫情投意合的妻子决不可能的,即使礼节要求她保持一定的分寸,也不致如此冷淡。每逢利德盖特与人谈话,她从不看他一眼,倒像她只是一尊普叙赫的雕像,当初塑造时本来就朝着另一个方向。在他有事外出了一两个小时,重新回到屋里时,她似乎没有留意,可是在十八个月以前,这一定会引起她的强烈反应。不过事实上,她正密切注意着利德盖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她那种若无其事、冷若冰霜的安闲外表,只是故意装出的一种姿态,表示她的内心对他极为不满,只是出于礼貌,不得不忍耐而已。用甜点时,利德盖特给叫走了,后来女士们聚集在客厅中,罗莎蒙德正好走过费厄布拉泽老太太身边,后者便对她说道:"利德盖特太太,你丈夫的许多活动,你都是没法参加的。""是的,一个医生的生活是很繁忙的,尤其像利德盖特那样,总是对工作一丝不苟,勤勤恳恳,"罗莎蒙德说。她本来站着,因此说完这几句无懈可击的话以后,转身就走了。"在身边没有人的时候,她真是寂寞得太可怕了,"文西太太说,她正好坐在老太太的旁边。"罗莎蒙德一生病,我就这么想,我只得住在那儿陪她。你知道,费厄布拉泽太太,我们的家庭一向很愉快。我自己喜欢寻快活,文西先生也经常请客,过得热热闹闹。这就是罗莎蒙德从小生活的环境。这跟一个随时可以出门,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的丈夫,是完全不同的。据我看,这个丈夫还目空一切,见了人不理不睬的,"口没遮拦的文西太太讲到这句插话,不免稍稍降低了一点声音。"但罗莎蒙德有的始终是天使般的性格,尽管她跟几个弟兄往往合不来,她也从没发过脾气。她从小就温柔得不能再温柔,模样儿又那么漂亮,真是没有说的。不过谢天谢地,我的孩子们脾气都很好。"凡是看到文西太太那副神气的,都会相信这话,只见她把帽子的阔绸带往后一掠,望着她的三个小女儿发笑,她们小的七岁,大的十一岁。不过,她那笑盈盈的目光不得不把玛丽·高思也包括在内,因为三个女孩子正把她围在墙角里,逼她讲故事。玛丽刚讲完有趣的矮妖精,这是她记得很牢的,因为莱蒂老是捧着她那本宝贝小红书,给她的哥哥姊姊们讲这故事,埋怨他们什么也不知道。文西太太宠爱的路易莎这时跑到她身边,睁大了惊异认真的眼睛,喊道:"妈妈,妈妈,矮妖精气得把地板都跺穿了,好久拔不出脚来!""好啦,我的小天使!"妈妈说,"你明天再讲给我听吧,现在去听故事!"她目送着路易莎回到那个动人的角落,心想,要是弗莱德以后再央求她邀请玛丽,她一定不再反对,瞧,孩子们跟她多么热和。过了一会,墙角那里变得更热闹了,因为费厄布拉泽先生来了,他把路易莎抱在膝上,坐了她的位子。所有的女孩子都坚持,他也应该听矮妖精的故事,玛丽必须再讲一遍。他也坚持要听,玛丽没有推辞,又开始讲了,讲得娓娓动人,完全跟刚才一样,一个字也不差。弗莱德这时也坐在附近,他对玛丽取得的效果,十分满意,可惜费厄布拉泽先生也在那里,他一边装出一副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免得孩子们扫兴,一边却显然带着爱慕的神色,不断拿眼睛唆着玛丽,这使弗莱德的欢乐不免打了几分折扣。"路,我看你今后不想再听我的独眼巨人了,"弗莱德最后说。"不,要听的。你现在就讲,"路易莎说。"哦,不成,我讲不到那么好。你还是请费厄布拉泽先生讲吧。""对,"玛丽接着道,"请费厄布拉泽先生给你们讲蚂蚁的故事,它们的漂亮房子有一天给一个叫汤姆的巨人踩倒了,不过他想它们不在乎,因为他没有听到它们哭,也没有看到它们用手绢擦眼泪。""讲吧,讲吧,"路易莎说,抬头望着牧师。"不成,我是一个庄严的老牧师。要是我想讲故事,我的故事会变成一篇讲道文。要我给你们讲道吗?"他说,把近视眼镜戴上,嗽起了嘴唇。"要,"路易莎说,有些踌躇。"好,让我想想看。不要贪吃糕饼,如果糕饼是甜的,里面有葡萄干,那尤其要当心,它们不是好东西。"路易莎一本正经当一回事,从牧师膝上爬下来,跑到了弗莱德面前。"呀,我想起来了,元旦日是不该讲道的,"费厄布拉泽先生说,站起身走了。他近来发现,弗莱德对他有些嫉妒,还感到自己对玛丽仍没死心,见了她总是情意绵绵,特别关心。"高思小姐是一个惹人喜爱的女孩子,"费厄布拉泽老太太说,她一直在注意儿子的行动。"是的,"文西太太不得不这么回答,因为老太太是对着她说的。"可惜她长得不太漂亮。""我不这么看,"费厄布拉泽老太太坚决地回答。"我喜欢她的相貌。我们不应该老是把美貌放在第一位,这不是上帝的意思,贤惠的女子有时并不漂亮。我把美好的举止放在第一位,高思小姐不论在什么场合,都懂得怎样待人接物。"老太太的口气带有一些锋芒,她已经看中玛丽,希望她做她的儿媳妇,只是由于她和弗莱德的关系,这事有些不好办,目前还不便公开。不过洛伊克牧师府的三位女士仍然希望卡姆登能选择高思小姐。新的客人到了,客厅里开始了音乐和娱乐活动,惠斯特牌桌已在厅另一边一间安静的屋子里摆开。费厄布拉泽先生为了使母亲高兴,陪她打了一局,因为她认为偶尔打打惠斯特牌,这是对恶意诽谤的抗议,为了表示不同的意见,哪怕输了也是值得的。但打完一局,他就让给了奇吉利先生,离开了屋子。他走过门厅时,利德盖特刚好进屋,正在脱大衣。"你来得正好,我在找你呢,"牧师说。这样,他们没有进客厅,只是在门厅里踱了几步,便在壁炉前面站住了,炉火红艳艳的,在周围寒冷的空气中更显得可爱。"你瞧,我对惠斯特牌已没有多大兴趣,"他继续道,朝利德盖特笑了笑。"现在我不必为几个钱打牌了。卡苏朋夫人告诉我,那是你帮了我的忙。""怎么讲?"利德盖特冷冷地说。"好啦,你想瞒我,但我认为这种沉默是胸襟狭窄的表现。为一个人做了好事,就该让别人知道,使他也高兴高兴。我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拿我来说,我愿意接受每个人的恩惠,希望大家都对我好。""我不明白你是指什么,"利德盖特说,"除非有一次我向卡苏朋夫人谈起过你。但是她答应不提这事的,我不相信她会失信。"利德盖特把背靠在壁炉架的角上,使火光不致照见他的脸。"那是布鲁克泄漏的,只是前几天的事。他向我表示祝贺,说他很高兴,我得到了牧师的棒禄,不过你打乱了他的策略,把我捧得那么高,好像我是凯恩或蒂洛森,以及诸如此类的人,这才使卡苏朋夫人不再考虑别的人选。""咳,布鲁克真是个嘴巴快得要命的傻瓜,"利德盖特轻蔑地说。"好吧,我还喜欢他嘴快呢。我真不明白,你为我讲了好话,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我的好朋友。你确实帮了我一个大忙。一个人看到,他之所以能够正直行事,主要得力于他不必为钱操心,这对他的自满情绪是有力的镇静剂。任何人如果不需要魔鬼帮忙,他自然不必违背主祷文来讨好魔鬼。我现在用不着依赖机会向我发出微笑了。""我倒是认为,要有钱还是得靠机会的,"利德盖特说。"如果一个人要靠自己的职业挣钱,那自然有个碰运气的问题。"费厄布拉泽先生觉得,他能理解这些话,它跟利德盖特从前的谈吐如此不同,是因为他心境不好,一个人事业上不顺利的时候,有些悲观是难免的。他用和蔼的同情口吻答道:"咳,在这个世界上,需要忍受的事太多了。但是一个人如果有朋友爱他,愿意尽自己的力量不惜一切地帮助他,那么他就可以比较轻松,等待时机的好转。""这当然啦,"利德盖特随口应道,改变了一下姿势,看了看表。"但人们往往把困难想得太严重,其实是不必的。"他看得相当清楚,费厄布拉泽先生是在向他表示愿意帮助他,这使他受不了。我们世人往往固执得奇怪,他便是这样,长久以来,他一直为自己暗中帮助了牧师,感到得意扬扬,可是一旦牧师发现他也需要帮助,表示愿意报答他的时候,他却竭力回避,坚决保持沉默。再说,在这一切表示以后,接着应该怎样呢?应该"说明自己的处境",表示他需要特殊的关怀。这在那时对他说来,是比自杀更不好受的。费厄布拉泽先生是一个头脑敏锐的人,自然知道那回答的意义,而且利德盖特的态度和口气都那么强硬,跟他结实的体格相仿,如果你第一次不能说动他,那么多费唇舌也是枉然。"你的表几点钟?"牧师问,只得把遭到冷遇的热情压了下去。"十一点多了,"利德盖特说。他们走进了客厅。第六十四章甲先生:权力在哪里,责任也应该在哪里。乙先生:不,权力是相对的,你不能靠边境上强大的碉堡吓退瘟疫,也不能靠奥妙的理论捉到鲤鱼。一切力量都有两重性:因果不能分开,没有果也就无所谓因,主动本身也必须包含被动。这样,命令没有服从也就不能存在。哪怕利德盖特愿意把心事彻底公开,他也知道,费厄布拉泽先生力量有限,无法解决他的燃眉之急。商人的年终账单纷纷送来,多佛又威胁要处理他的家具,可是他能够依靠的只是点点滴滴的零星收入,何况对病人是不宜得罪的;至于弗雷什特庄园和洛伊克公馆给的优厚诊费,那早已随手花光了。总之,要渡过眼前的难关,至少需要一千镑,这样才略有剩余,使他可以在这种境况下,真正像那句称心如意的话一样,"松一口气,从长计议"。快活的圣诞节过去之后,幸福的新年即将来临,市民们忙于过年,都希望平时含笑给予邻里们的帮助和货物,现在可以收回代价,这自然使利德盖特心头的压力更加沉重。他不得不为这些琐事操心,几乎无法集中精力考虑任何其他问题,哪怕多年来习以为常、念念不忘的工作,也只得丢在一边。他不是一个性情不开朗的人,性情不开朗往往是由于斤斤计较,气量狭隘,而他的脑力活动,他那热情和蔼的胸怀,那强壮的体格,在比较顺利的条件下,都可以使他超越于这一切之上。然而现在他却成了烦恼的俘虏,这种烦恼是最糟的,它不仅来自生活不如意,而且来自潜伏在那些不如意下面的第二种意识,即意识到自己浪费了精力,把生命消耗在一些无足轻重的琐事上,而这是与他以往的抱负背道而驰的。有一个怨恨的声音经常在他耳边萦绕:"我现在想的是这些,可我应该想的是那些,"这使每一个困难变得加倍不能忍受。在文学中,有些人物形象震动人心,就因为他们对世界普遍不满,认为这是一个黑暗的陷阱,他们伟大的心灵走进这里是一个错误。但是认为自身伟大,世界渺小,这种想法也许还聊可自慰。利德盖特的不满却难以忍受得多,这是一种意识,即相信他的周围为思想和实际行动提供了远大的发展前途,只是由于他自身的缺陷,他的天地才越来越小,使他陷人了孤立无援的悲惨境地,为个人的得失忧虑重重,又不得不为了减轻这种忧虑,应付庸俗的琐事。他的困难也许微不足道,不值得大人先生们的一晒,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债务,哪怕负债,数目也大得多。毫无疑问,这类事卑不足道,可是对于大部分没有地位的人说来,要避免卑不足道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们对金钱无所需求,才不致对它抱鄙陋的希望,不致受它的诱惑,不致为了它等待别人的死亡,不致对它卑躬屈膝,唯命是从,在它的驱使下耍弄马贩子手段,以次充好,投机取巧,或者凯觑应该属于别人的职位,或者为了自己的幸福,无所顾忌,甚至危害众人。利德盖特意识到,他正在金钱的可耻压力下苦苦挣扎,他为此感到患恨,消沉,正是这种心情使罗莎蒙德一天天疏远他,不断扩大了两个人的隔阂。从第一次向她公开卖契之后,他就再三努力,想引起她对他的同情,以便尽一切可能紧缩他们的开支;随着可怕的圣诞节的日益逼近,他的要求也变得越来越明确了。他说:"我们两人只雇一个仆人就行了,我们应该尽量节省。我想我有一匹马已够了。"我们已经看到,利德盖特开始明白,也逐渐清醒地意识到,生活上必须量人为出,在这方面为了体面,讲究排场,必然得不偿失,因为债务人的身份一旦败露,那就什么体面也谈不到了。他的自尊心使他不甘落到这个地步,也不愿为了钱乞求别人接济。"当然,如果你乐意,你可以辞退另外两个仆人,"罗莎蒙德说,"但是我认为,要是我们过得太寒磅,这会对你的地位造成极大的危害。你的主顾一定会减少。""亲爱的罗莎蒙德,这不是我乐意不乐意的问题。我们开头太浪费了。你知道,皮科克住的房屋比这小得多。这都要怪我,我应该比你懂事。要是谁有权责骂我的话,我是应该受到责骂的,因为我使你不得不过艰苦的生活,这是你从来不习惯的。但是我想,我们是因为彼此相爱才结婚的。我们应该同舟共济,渡过困难。好吧,亲爱的,把活儿放下,到我身边来。"这时他对她实际已经心灰意懒,但是没有感情的未来使他害怕,他决心防止分裂的到来。罗莎蒙德服从了,他拉她坐在膝上,但在她的内心,她与他仍十分遥远。这个可怜的女人只看到,世界辜负了她,不能使她称心如意,而利德盖特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但是他用一只手楼住她的腰,把另一只手按在她的双手上。这个人尽管外表粗鲁,对女人还是十分温柔体贴的,在他的思想里,他从不忘记她们的体格较男子单薄,不论在身体和心理方面,她们都显得有些弱不禁风。他又开始他的劝导了。"现在,罗莎,我对事情看得清楚了一些,我发现,我们在家庭开支方面真的浪费了一大笔钱呢。仆人大手大脚,我们也交际应酬太多了。但是与我们身份相同的人,有不少比我们过得俭省得多,他们的生活比较朴素,还注意节约每一文钱。看来在这类问题上,钱还不是主要的,例如,伦奇尽量过粗茶淡饭的生活,可是他的收人并不少。""啊,原来你打算像伦奇那样过日子!"罗莎蒙德说,把脖子扭了一下。"但是我听你说过,你厌恶那种生活方式。""是的,他们对一切都缺乏高雅的情趣,他们使节约变成了吝音。我们不必像他们那样。我的意思只是说,虽然伦奇收人相当可观,他还是避免挥霍浪费。""那你为什么不让你的收人好一些呢,泰第乌斯?皮科克先生的业务就很兴旺,你应该多多留神,不要得罪人,而且也不妨像别人一样出售药品。我认为,你开头还算不错,你有好几家富裕的主顾。在这种事上,标新立异是没有意思的,应该想想大家要求你怎么办,"罗莎蒙德说,口气坚定,带一些教训的意味。利德盖特的火气上升了,他可以容忍妇女的软弱,但不能容忍妇女教训他。水中女仙心灵浅薄也许还有可爱之处,如果她开始说教,那就一无可取了。但是他克制着自己,只是用坚定不移的口吻答道:"我当医生应该怎么办,罗莎,这得由我决定。那不是我们讨论的题目。现在只要你知道,我们的收人可能极其有限,这就够了。它可能只有四百镑,也许还少些,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不会改变,我们必须根据这个事实安排我们的生活。"罗莎蒙德沉默了一两分钟,眼睛望着前面,然后说道:"我的姑夫布尔斯特罗德应该给你一份薪金,你在为他的新医院办事,你不拿报酬是不合理的。""这事一开始就已讲定,我的工作是尽义务的。再说,那不属于我们讨论的范围。我已经指出,唯一可能的出路是什么,"利德盖特说,有些不耐烦。接着他忍住性子,用比较冷静的口气继续道:"我想我看到了一个办法,它可以使我们摆脱目前的大部分困难。我听说,小内德·普利姆但尔即将与索菲·托勒小姐结婚。他们很有钱,可是在米德尔马契,好的住房极难找到。我相信,如果我们把这房子,连同它的全部家具,转租给他们,他们一定乐于接受,愿意出较高的代价。我可以委托特朗布尔跟普利姆但尔接洽这件事。"罗莎蒙德离开了丈夫的膝盖,慢慢走到屋子的另一头。等她转过身子,向他走来时,很清楚,她流过眼泪了,现在她咬住下嘴唇,握紧了手,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利德盖特很不自在,气得哆嗦了一下,然而他觉得,在这当口让愤怒爆发出来,不像男子汉的行为。"我非常遗憾,罗莎蒙德,我知道这是痛苦的。""在我忍受耻辱送回餐具,允许他们清点家具时,我本来以为……是的,至少在那时我以为,那已经到顶了。""我当时已向你解释清楚,亲爱的。那只是抵押,在抵押的背后还有着付债的问题。那笔债必须在未来的几个月内付清,否则我们的家具就得拍卖。如果小普利姆但尔愿意接受我们的房子和大部分家具,我们就有能力付清那笔债,以及其他一些欠款,我们也可以摆脱我们负担不了的开支。我们不妨租一栋较小的房子,据我知道,特朗布尔有一栋很好的房子要出租,一年才三十镑,而这幢房子要九十镑。"利德盖特把这一篇话讲得简单扼要,斩钉截铁,这是我们要使一个糊涂的头脑认清铁面无情的事实时,常常用的口气。眼泪悄悄流下了罗莎蒙德的面颊,她立即用手帕捂住了脸,站在那里,望着壁炉架上的大花瓶出神。这时她真比以前任何时候更加伤心。最后,她用小心慎重的口气,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简直不能相信,你会喜欢采取这么一个办法。""我喜欢?"利德盖特按捺不住了,怒冲冲地说,从椅上一跃而起,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大踏步离开了壁炉。"这不是喜欢的问题。当然,我不喜欢这样,但这是唯一的出路。"他一下子旋转身子,面对着她。"但我以为,除此以外,还有不少办法,"罗莎蒙德说。"我们可以把一切拍卖,一起离开米德尔马契。""去干什么?丢下我有工作的米德尔马契,跑到没有我的工作的地方去,这有什么用?我们在别处也是分文全无,跟在这里一样,"利德盖特说,火气更大了。"如果我们落到那个地步,那么这全是你自己造成的,泰第乌斯,"罗莎蒙德转过身来,用充满自信的口吻说。"你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对待你自己的家人。你得罪了利德盖特上尉。我们在夸林汉姆时,高德温爵士对我十分亲切,我相信,只要你对他保持应有的尊敬,把你的处境告诉他,他不会置之不顾。可是你不那么办,却喜欢放弃我们的房子和家具,要把它们让给内德·普利姆但尔先生。"利德盖特的眼睛变得恶狠狠的,他越发愤怒了,回答道:"好吧,你一定要说我喜欢,那就喜欢吧。我可以奉告你,这比到毫无希望的地方去乞求怜悯好一些,那是丢我的脸,让我出丑。现在请你明白,我喜欢那么办。"最后这句话的口气,无异是他伸出坚强的手掐住了罗莎蒙德那条娇嫩的胳臂。但是尽管这样,他的意志一点也不比她的强。她一言不发,立即走出了屋子,怀着坚定的决心,要阻止利德盖特实现他喜欢做的事。他出门去了,但是等他冷静以后,他感到这次讨论的主要后果,只是使他的顾虑加深了一层,今后要跟妻子商量将来的安排更难了,最后恐怕无非是再发一顿脾气罢了。这好比一件细巧的瓷器上有了一条裂缝,他不敢再碰它,免得它终于破碎。如果他们不能继续相爱,那么他的结婚只是辛酸的讽刺。他心里早已有了准备,觉得她性格中存在着消极的一面,那就是缺乏同情心,这表现在她不屑考虑他的特殊愿望和基本目标上。第一次重大的失望熬过去了,理想妻子的温柔体贴、相亲相爱,已给丢到九霄云外,对生活的要求只能降低一等,跟失去了手脚的人一样。但是现实的妻子不仅有她自己的主见,而且还占领着他的心灵,他自己也殷切希望,这种占领不致削弱。在婚后生活中,担心"我不会再爱她",这是比认识到"她永远不会太爱我"更加可怕的。这样,那次争吵以后,他内心的全部要求只是原谅她,应该责备的是艰难的环境,而这一部分是他造成的。当天晚上,他便向她表示亲热,试图医治他早上造成的创伤,罗莎蒙德的性格是从来不会板起脸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确实,她欢迎这些表示,它们说明,她的丈夫仍然爱她,仍处在她的控制下。不过这跟爱他是大有区别的。利德盖特不打算立即回到转让住房的计划上来。他决心付之实行,只是尽量不提这事。但第二天用早餐时,罗莎蒙德自己提到了它,口气很温和:"你有没有跟特朗布尔谈过?""还没有,"利德盖特说,"但今天早上我路过那里会去找他,事情不能再拖了。"他把罗莎蒙德的询问当作她回心转意,不再反对的表示,因此起身出门时,还亲热地吻了吻她的额角。过了一会,到了适宜拜客的时间,罗莎蒙德马上去找内德先生的母亲普利姆但尔太太了。她一进门,就高高兴兴祝贺了即将到来的喜事。普利姆但尔太太作为母亲,她的想法是:罗莎蒙德回顾过去,可能对自己的愚蠢有些反悔了。她觉得,目前她已占有优势,完全可以站在儿子一边,但这位老太太心肠不坏,因此对罗莎蒙德特别客气。"是的,我应该说,内德很有福气。我能找到索菲·托勒这么一个好媳妇,真是没有说的。当然,她父亲不会亏待她,他开了那么大一家啤酒厂,白然要考虑自己的身份。我们攀了这样一门亲事,也应该心满意足了。但我看重的还不是这些。她是一个文雅的女孩子,没有架子,待人和气,可是风度比得上第一流的小姐。当然,我不是指贵族家的千金。有的人老是想往上高攀,我看这没有什么好处。我的意思只是说,索菲比得上这城里最好的闺女,她对这亲事也很满意。""我一向认为她很可爱,"罗莎蒙德说。"我觉得,内德能娶到这么一个妻子,这是他人好的缘故,他从来不会目中无人,自高自大,"普利姆但尔太太继续道,她天生的尖刻嘴巴已温和多了,因为她竭力告诫自己,要采取正确的立场。"托勒家要求很高,本来可能不同意,因为我们的朋友中有些人跟他们是对头。大家知道,你的姑妈跟我从小是好朋友,普利姆但尔先生也总是站在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一边。我自己的观点也从不含糊。但是托勒家还是很喜欢内德。""我相信他是人人喜爱、品行端正的年轻人,"罗莎蒙德说,由于普利姆但尔太太改正了态度,为了报答她的好意,她也对她格外客气,恭维备至。"是呀,他没有军人的气派,从来不会摆出一副架势吓唬人,好像大家都不如他,也不擅长讲话,不会唱歌,头脑也不灵敏。不过我宁可他不是那样。那对今世和来世都不是好兆。""说得很对,外表跟幸福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罗莎蒙德说。"我想,从一切方面来看,他们将来一定是幸福的一对。他们找到房子了吗?""哦,提起这事,那只得有什么房子住什么房子哩。他们在圣彼得广场找到了一栋房子,就在哈克布特家隔壁,也是属于他家的,眼前正在进行装修,房子还算漂亮。我看,要找到更好的恐怕难了。这件事,内德今天就可以决定。""我想那一定是很好的房子,我喜欢圣彼得广场。""是呀,它离教堂不远,那是个幽静的区域。只是窗狭小一些,而且都是上下拉的。你是不是知道,还有什么房子出租?"普利姆但尔太太问,把圆圆的黑眼睛盯着罗莎蒙德,突然露出了起劲的神色,似乎想起了什么。"哦,没有,这些事我知道得很少。"罗莎蒙德前来拜访的时候,没有考虑过这个间题和它的答复。她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以便寻找对策,免得在目前这种极不偷快的状况下,搬出自己的房子。至于她的回答是不是谎话,她根本没有理会,正如她说外表跟幸福没有关系时,也没理会它是不是谎话一样。她相信,她的目的是完全正当的,只有利德盖特的意图才是不可原谅的。她心中已形成了一个计划,它一旦全部实现,就足以证明,他那么委曲求全,降低身份,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她回家时,故意绕道经过博思洛普·特朗布尔的事务所,因为她要找他。在罗莎蒙德一生中,这还是她头一次想干一件带有商业性质的事,但是她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胜任。她不得不干她根本不愿干的事,想到这点,她不禁怒火中烧,潜在的固执脾气变成了活跃的创造力。对这件事,单单不服从,静静地坐在家中抵制是不成的,她必须按照自己的判断采取行动。她对自己说,她的判断是正确的,"真的,要不是这样,我就不会想这么行动了。"特朗布尔先生在事务所的里屋,以最文雅的态度接待了罗莎蒙德,这不仅因为她的美貌给了他深刻的印象,而且因为恻隐之心在他身上发挥了作用--他知道利德盖特正处在困难中,这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千娇百媚的少妇,自然也苦恼重重,发现自己陷人了她无法控制的局面。他请她坐下,别客气,自己则恭恭敬敬,笑容可掬地站在她面前,表示不论少奶奶有何吩咐,他无不乐于照办。罗莎蒙德的第一个问题是:她的丈夫那天早上有没有来找特朗布尔先生商谈转让房屋的事?"来过,少奶奶,来过,确实来过,"老实的拍卖商回答,似乎要使这种重复带有安慰的意味。"要是可能,我今天下午马上替他办理。他希望我不要拖延。""我现在是来通知你,不必再办了,特朗布尔先生。我要求你对这事严守秘密,不向任何人泄漏。你能答应吗?""当然,利德盖特太太,一定照办。我认为,在商业上,以及任何其他事务上,信用都是神圣的。那么,这是表示,委托已经取消了?"特朗布尔先生说,用两只手把蓝领带长长的末端整理了一下,恭敬地望着罗莎蒙德。"对不起,是的。我发现,内德·普利姆但尔先生已租下一栋房子,在圣彼得广场,哈克布特先生家隔壁。这事没有指望了,不必再办,免得办不成,利德盖特先生不高兴。此外,出现了另一些情况,使这个办法变得没有必要了。""很好,利德盖特太太,很好。什么时候用得着我,可以随时吩咐,"特朗布尔先生说,也很高兴,心想他们大概找到了新的财源。"请您放心,这事不会再进行。"那天晚上,利德盖特有些喜出望外,他发现,罗莎蒙德比近来这一段时期活跃了一些,对他爱好的事不必他请求,似乎也很乐意为他做。他想:"只要她愉快,我对付得过去,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在我们漫长的旅途中,这只是必须跋涉的一小片沼泽。但愿我的思想能重新安定下来,这就好了。"他感到心情异常舒畅,因此开始探讨一份实验记录,这是他早已想做的,只是由于一系列琐事分了心,使他心灰意懒,对自己感到失望,才拖延至今。他恢复了旧日的兴趣,重又沉浸在远大的探索中,罗莎蒙德则在一旁弹奏轻音乐,它像傍晚湖面上的桨声,对他的思考是有帮助的。时间已经很迟,他推开所有的书,望着炉火,两手合抱在脑后,忘记了一切,只是在考虑怎样进行一次新的复核实验。这时罗莎蒙德离开钢琴,靠在椅上,望着他说道:"内德·普利姆但尔先生已经找到房子了。"利德盖特心头一跳,思路给打断了,他默默抬起头望了一会,像一个人刚从梦中给惊醒似的。接着,一种不愉快的感觉闪过了他的头脑,他问道:"你怎么知道?""今天早上,我去看望普利姆但尔太太了。她告诉我,他已租下一栋房子,是在圣彼得广场,哈克布特先生家隔壁。"利德盖特没有做声。他把手从脑后移下,按在头发上,头发挂了下来,每逢他把胳膊肘支在膝上的时候,头发总是大量的披在他的额上。他感到了强烈的失望,仿佛在一间闷得透不出气的屋子里,他打开了门,却发现门口已给墙壁堵住。他还相信,罗莎蒙德对造成他失望的原因,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他不想看她,也不想说话,等待着烦恼引起的第一阵痉挛慢慢消失。他在痛苦中对自己说,归根结底,一个女人不关心房子和家具,还关心什么呢?没有它们,丈夫只是一个空架子。等他抬起头,掠开头发时,他那对黑色的眼睛里有一种茫然若失、不再企求同情的绝望神色,但他只是冷冷地说道:"也许还有别人会要。我已交代特朗布尔,万一普利姆但尔那边不成,可以另找主顾。"罗莎蒙德没说什么。她把希望寄托在事态的发展上,但愿在她的干预被证明是正确的以前,她的丈夫与拍卖商不再碰头。不管怎样,她制止了眼前最可怕的事。过了一会,她说道:"那些讨厌的人,他们要多少钱?""什么讨厌的人?""那些握有家具清单等等的人。就是说,要有多少钱,他们才满意,不致再纠缠不清?"利德盖特打量了她一会,仿佛在观察症状似的,然后说道:"如果我能从普利姆但尔那里拿到六百镑,包括家具费和租赁权的补贴在内,我就应付得过去了。这样就可以付清多佛的账,别人那里也可以付一部分,好让他们安心,其余等我们节约开支以后再还。""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住在这房子里,你需要多少钱?""反正我在哪里也张罗不到这笔钱,"利德盖特说,声音很刺耳,带有一点嘲笑的意味。他感到生气,发现罗莎蒙德的心仍逗留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不愿面对现实寻找出路。"你为什么不肯讲数目?"罗莎蒙德说,隐隐表示,她对他的态度很不满。"好吧,"利德盖特用猜测的口气说,"恐怕至少得一千镑,我才能平安无事。"接着又用尖刻的声音补充道:"我现在要考虑的,不是有这笔钱怎么办,是没有这笔钱怎么办。"罗莎蒙德不再讲什么。但是第二天,她实行了她的计划,写信给高德温·利德盖特爵士。自从上尉来访以后,她收到过他一封信,也收到过他已嫁的妹妹梅甘夫人一封信,他们对她的小产表示同情,还泛泛提了一句,希望能在夸林汉姆再见到她。利德盖特告诉她,这些只是应酬话,毫无意义。但她心中相信,利德盖特家的人跟他落落寡合,是他的冷淡和自命清高造成的,她写了回信,用尽了一切美好的词句,相信他们接着一定会专诚写信邀请她。可是信发出后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显然,上尉不擅长写信,罗莎蒙德还想起,那些姊妹可能都出国了。但是现在社交季节业已开始,她们应该回来了。不论怎样,高德温爵士曾经摸摸她的下巴颊,宣称她很像那个著名的美人儿克洛莉夫人,一七九0年他曾拜倒在她的脚下呢;如果她有什么要求,他无不乐于从命,愿意为了她,对他的侄儿略尽绵薄之力。罗莎蒙德天真地相信了这一切,认为一位年高德劲的老人当然会尽力帮助她,让她摆脱痛苦的厄运。她写了一封她认为最明智的信,高德温爵士看了,必然对她的知书识礼赞叹不止。她指出,必须让泰第乌斯离开米德尔马契,到更适合发挥他才能的地方去,这里的居民无情无义,阻碍了他业务上的发展,最后导致了他经济上的困难,眼前非得有一千镑不能度过危机。她没有声明,泰第乌斯并不知道她打算写信,这样,她的信似乎是经过他默许的,她认为这更符合信的内容,因为她在信上说,他非常尊重他的伯父高德温,一向把右犷看作最关心他的长辈。可怜的罗莎蒙德现在所能运用的策略,大体就是如此。这事发生在元旦宴会之前,高德温爵士还没有回音。但是那天早上,利德盖特得知,罗莎蒙德取消了他向博思洛普·特朗布尔所作的委托。事情是这样的:他觉得应该让她逐渐明白,他们必须搬出洛伊克门大街的房子,因此他克服了不愿跟她再谈这个问题的情绪,在早餐时对她说道:"今天早上我想去找一下特朗布尔,托他在《先驱报》和《号角报》上为这房子登个广告。有的人本来不想另觅新居,看到这广告,也许会想租它。这一带乡村中,有许多人虽然家庭人口增加了,仍不得不挤在原来的住宅里,因为他们不知道哪里有房屋出租。特朗布尔看来还没有找到主顾。"罗莎蒙德知道,不可避免的时刻到了。"我已关照特朗布尔不必再找了,"她说,小心保持着平静的外表,这显然是一种自卫措施。利德盖特吃了一惊,默默瞧着她。半个小时以前,他还在替她系发辫,跟她"喝隅低语",罗莎蒙德呢,她虽然没有说话,却像一尊文静、可爱的塑像,接受着他的朝拜,还不时对着膜拜者嫣然微笑。现在这些印象仍没从他头脑里消失,因此他的震惊不可能立即变成明确的愤怒,这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感觉。他放下正在使用的刀叉,猛然靠在椅背上,最后用冷冷的嘲笑口吻说道:"请问,你是在什么时候这么做的?为什么?""我知道普利姆但尔家借到房子以后,就去通知他,不必再找他们,同时我告诉他,这事可以不再进行。我认为,你想转让房子和家具的做法,在社会上公开以后,对你很不利,我非常反对这么做。我想这些理由就够了。""那么,我对你讲的另一些迫切的理由,是不值得考虑的,我得出的另一种结论,我采取的相应措施,也是不值得考虑的?"利德盖特气呼呼地质问道,雷电和风暴正在他的眉宇间集结。对于罗莎蒙德,任何人的愤怒只能引起她的不满,使她用冷眼对待他,她更变得心安理得,相信不论别人对她怎样,她至少没有错。她答道:"我认为这件事不仅跟你,也跟我有切身关系,我有充分的发言权。""是的,你也有权利讲话,但只能对我讲。你无权暗中改变我的命令,把我当一个傻瓜那么戏弄,"利德盖特说,用的仍是刚才的声调。然后又加强了挪榆的口吻道:"难道你就不能理解,这会造成什么后果吗?难道非得我再说一遍,我们必须搬出这房子吗?""我用不着你再说一遍,"罗莎蒙德答道,她的声音像一滴滴冷水,滴在他的心上。"我记得你讲过的话。你那时讲话也像现在这样粗暴。但是那并不能改变我的看法,我认为你应该采取其他一切办法,不应该走上使我这么痛苦的一步。至于登报召租,那只能使你名誉扫地。""那么如果我不顾你的意见,正如你不顾我的意见一样呢?""当然,你可以这么做。但我认为,你应该在结婚以前就向我讲清楚:你宁可让我受尽折磨,也不愿放弃你自己的目的。"利德盖特没有做声,只是把头侧向一边,在绝望中扭动着嘴角。罗莎蒙德看到他不在瞧她,站起来把他的咖啡移到他面前,但他没有留意,继续在心里反复琢磨,有时在椅子上活动一下,把一条胳臂靠在桌上,用手揪自己的头发。各种思想感情汇集在他胸中,使他既不能痛痛快快发泄愤怒,也不能简简单单下定决心,坚持到底。罗莎蒙德趁他沉默的当口,继续道:"我们结婚的时候,人人都认为你有很高的地位。我那时根本没有想到,你会打算变卖我们的家具,到布赖德街租几间屋子居住,那些房间小得跟鸟笼似的。如果我们得那么样过活,不如让我们离开米德尔马契。""你这些想法也许很有道理,"利德盖特露出一丝嘲笑说,不过嘴唇仍那么苍白,没一点血色,他望着咖啡,并不想喝,"但现在问题是我背了债。""背债的人多得很,只要他们有体面的身份,人们照样信任他们。我记得爸爸说过,托比特家背了债,可是他们过得舒舒服服。轻举妄动不会有好结果,"罗莎蒙德说,显得理直气壮。利德盖特坐在那里出神,各种思想在他心头搏斗。他看到,跟罗莎蒙德讲道理是无济于事的,决不能使她回心转意,他恨不得给她一拳,或者摔一件什么东西,这样至少可以给她留下一个印象,或者干脆告诉她,他是主人,她必须服从他。但是这么走极端,后果不堪设想,他感到害怕,而且罗莎蒙德那种安详自若、我行我素的固执,已使他越来越惊慌,看来她是不会向任何权力屈服的;再说,她己触及了他最敏感的问题,暗示她嫁给他是受了骗,她对幸福的向往成了空中楼阁。至于说他是主人,这并非事实;他靠推理和荣誉观念建立起来的决心,一遇到她无情的反击便冰消雪化了。他喝了半杯咖啡,便站起来打算走了。"我至少得要求你,暂时别找特朗布尔,等确实找不到其他办法之后再找他不迟,"罗莎蒙德说。虽然她并不怕他,她觉得暂时不把她写信给高德温爵士的事告诉他·,比较保险。"请你答应我,这几个星期内不再找他,如果要找,也得先跟我说一下。"利德盖特冷笑了一声。"我想,现在倒是应该我要求你答应我,不先跟我说一下,什么也别做,"他说,目光炯炯地瞅了她一眼,然后朝门口走去。"你记得,我们要上爸爸家里吃饭呢,"罗莎蒙德说,指望他回过身来,向她作更大的让步。但他只是应了一声"我知道",便走了。她认为他非常不近人情,不想一想,哪怕他现在不发脾气,不对她那么凶狠,他那些主意已弄得她够痛苦的了。她提出的要求并不高,只是要他暂时别找特朗布尔,可他居然那么忍心,对自己的打算闭口不谈,不肯向她作出保证。她相信,从任何方面看,她的行为都是出于好意。利德盖特每一句讽刺或愤怒的话,只是在她心头那本怨恨的账簿上多记了一笔账。几个月来,可怜的罗莎蒙德已把丈夫跟失望的情绪联系在一起,婚姻那绝对不可改变的关系,失去了它的魅力,不能再引起快乐的美梦。它让她摆脱了父亲家的不愉快,可是并没有给她带来她所希冀和向往的一切。她所爱的利德盖特只是由她所追求的一些梦想构成的,它们现在大部分都幻灭了,日常生活的琐事取代了它们,她只能每时每刻在这些琐事中慢慢打发日子,没有选择的余地,也不能逃避不愉快的命运。利德盖特的职业习惯,他在家里一心一意从事的科学工作,那在她看来几乎像噩梦一般可怕的趣味,以及在他们谈情说爱期间从没触及过的他那些与众不同的观点,这一切都在继续不断地对他们发生离异作用,因此,哪怕没有他在城里造成的不利局面,没有多佛的账单暴露后产生的第一次震惊,他的形象在她眼里也已暗淡无光了。在她结婚初期,直到四个月以前,他的形象是不同的,曾激发过她的欢乐和兴奋,但那已经过去了。罗莎蒙德不愿承认,那随之而来的空虚,跟她的百无聊赖有多大关系。在她看来(也许她是对的),只要夸林汉姆发来了请柬,只要利德盖特离开米德尔马契,在别处--在伦敦,或者其他没有烦恼的世外桃源--获得了安身之所,一切就可以迎刃而解,使她心满意足,哪怕失去威尔·拉迪斯拉夫也毫不足惜了;后者老是颂扬卡苏朋夫人,早已引起了她的不快。这就是利德盖特和罗莎蒙德元旦那天的情形,因此他们在她父亲家参加宴会时,才那么若即若离,她想起了早餐时他对她的粗暴态度,自然对他爱理不理的,至于他,那天早上的事件只是许多关键时刻中的一次,它对他的内心斗争发生了深刻得多的影响。他跟费厄布拉泽先生谈话时,带着冷嘲热讽的态度说,一切挣钱的办法本质上都一样,都得靠机会,选择只是傻瓜的幻想,这种愤愤不平的情绪,其实只是决心动摇的迹象,是从前意气风发的热情已消磨殆尽的表现。他该怎么办?他想到跟罗莎蒙德一起住在布赖德街上的小房子里,便凉了半截,甚至比她更不自在,到那时,她的周围只剩几件简陋的家具,心中却装着满腹的牢骚。节衣缩食的生活,跟罗莎蒙德在一起的生活,这是两幅不同的画面,自从贫穷的魅影降临以后,它们已变得越来越无法调和。即使他抱定决心,要使它们融为一体,但能够促成这艰巨转变的前提还一点也看不到。虽然他没有作出妻子所要求的保证,他还是没有再找特朗布尔。他甚至开始设想,立即上北方找高德温爵士。他曾经相信,什么也不能驱使他向伯父乞求接济,但那时他还没有认识到坎坷命运的全部压力。他知道,不能靠一封信达到目的。不论面谈对他如何不愉快,但只有靠面谈,他才能作出充分的解释,测出亲戚关系的效力。然而,尽管利德盖特认为这是最容易的一步,他一想到这点,愤怒的反应还是马上跟踪而至--他长期以来已经决心跟这种卑劣的打算一刀两断,绝不再和那些他所瞧不起的、与他没有共同目标的人来往,为了自身的利益迎合他们的趣味,向他们的口袋低头,现在却不仅要与他们言归于好,而且等而下之,要向他们恳求资助了。第六十五章你我两人总得有一个低头才是,男子既比女子通情达理,你当然只得委屈一些。--乔燮:《坎特伯雷故事》在通信中拖拖拉拉,是符合人之常情的,这在一切加快步伐的今天尚且不可避免,何况在一八三二年,因此,老高德温·利德盖特爵士,把一封对他本人无足轻重的信束之高阁,迟迟不复,又何足怪哉?新年已经过了将近三个礼拜,罗莎蒙德等候她的呼吁带来喜讯,可是每天都在失望中度过。利德盖特对她的期待一无所知,看到账单不断送来,只觉得多佛对其他债主的约束力即将消失。他从未向罗莎蒙德透露他想前往夸林汉姆的打算,不到最后关头,他不愿让她看到,在愤怒地拒绝她的要求之后,他采取的行动实际无异是向她让步。但是他确实在做动身的准备。有一段路可以坐火车,这使他的旅程来回只要花四天工夫。但是一天上午,利德盖特出门以后,罗莎蒙德收到了一封给他的信,她一眼就看出,这是高德温爵士寄来的。她充满了希望。也许信中附有专门给她的信纸,在涉及银钱或其他援助时,把信写给利德盖特是很自然的。写信给他这点,不,还有复信拖了很久这点,似乎都证明,答复一定十分美满。这些思想使她兴奋得心神不定,什么也不能做,只是坐在餐厅生火的一角,做些轻松的针线,这封尚未打开的重要信件,则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大约到了十二点钟,她听到了过道中丈夫的脚步声,便赶紧跑去开门,操起最轻松愉快的声调说道:"泰第乌斯,到这儿来,有一封给你的信。""是吗?"他说,没有摘下帽子,只是楼住她,把她转过身去,跟她一起走向放信的地点。"高德温伯父的信!"他喊了一声。罗莎蒙德重又坐下,看他打开了信。她希望他露出惊异的表情。但是她发现,利德盖特的眼睛迅速地掠过简短的信纸时,他那张通常有些黝黑的脸,变得干巴巴的,失去了血色,鼻孔和嘴唇还有些哆嗦。他把信扔在她面前,粗暴地说道:"如果你老是搞秘密活动,暗中反对我,隐瞒自己的行动,那我真受不了,没法跟你一起生活了。"他说到这里便打住了,背对着她,接着旋转身子,走了几步,然后坐下,又烦躁地站起来,用手摸紧口袋底里的硬东西。他不敢开口,怕说出无法挽回的决裂的话。罗莎蒙德读信时,脸色也陡然变了。信的内容如下:亲爱的泰第乌斯:你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不必请你的太太代劳。这种弄虚作假绕圈子的做法,我相信不是你的作风。我从来不愿跟一个女人写信谈正经问题。至于要我供给你一千英镑,或者只是半数,我感到力不从心。我的家庭开支已经用尽了我的每一文钱。我还有两个较小的儿子,三个女儿,要我扶养,可想而知,我不能有什么积蓄。你自己的钱似乎花得太快了,以致落到如此糟的地步,你还是尽快换个地方为好。但是我跟从事你这一行的人从无往来,在这件事上我实在爱莫能助。我作为监护人,已对你尽了最大的责任,满足了你的志愿,让你学医。本来你是可以进军队或教会做事的。你的钱也足够你在那里谋得一官半职,然后步步高升,万无一失。你的叔父查尔斯一直对你不满,就因为你不肯从事他的职业,我倒没什么。我始终希望你万事顺利,但是你现在应该自力更生,完全依靠自己了。顺祝愉快!伯父高德温·利德盖特罗莎蒙德看完这信,坐在那里发呆,把双手合抱在胸前,极力不让深刻的失望流露在脸上。面对丈夫的愤怒,她用冷漠的沉默武装着自己。利德盖特立定下来,又望了她一眼,用带刺的严厉声调说道:"现在你该相信,你暗中捣鬼会造成什么样的危害了吧?有些事你不懂就不要插手,应该由我来办,你管不了,不能代替我,这点道理你现在总该明白了吧?"这些话是严厉的,但利德盖特已不是第一次吃到她的苦头。她没有看他,也没有答理。"我差一点决定到夸林汉姆去。这对我说来是相当痛苦的,然而还可能有些指望。但是不论我想怎么办都没有用,你总是暗中跟我作对。你假意答应我的要求,欺骗我,让我听凭你的摆布。如果不论我想做什么,你都要反对,那么请你不妨直截了当向我讲清楚。这样我至少可以知道,我该怎么办。"在年轻人的生活中,爱情的纽带有时变成了这种互相埋怨的情绪,这是非常可怕的。尽管罗莎蒙德竭力克制,眼泪还是悄悄流了下来,滚过她的嘴角。她依然没说什么,但是她的沉默掩盖着一种严重的后果:她厌恶她的丈夫,厌恶透了,恨不得她从来不认识他。高德温爵士对她那么残忍,没有一点同情心,他已与多佛和其他一切债主成了一丘之貉,这些狠心的人只想到自己,从不考虑他们给她带来的痛楚。甚至她的父亲也不关心她,不肯接济他们。事实上,在罗莎蒙德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在她眼中是无可指责的,这就是那位风姿绰约的少妇,她头上盘着金黄色发辫,两只小手交叉在胸前,她从来不会说一句不恰当的话,做一件不合理的事,因为她天生就是十全十美,没有缺点的。利德盖特站在那里望着她,心中开始出现了那种几乎使他发狂的无可奈何的感觉,这是容易激动的人,在他们的怒火遇到默默无言、貌似纯洁的对抗时,常有的情形;那种纯洁的表情似乎在说,她只是无辜的牺牲者,她受到的指责是不公正的,这样终于使大义凛然的愤怒也不得不对自己的正义性发生怀疑。他必须恢复信心,充分意识到自己是正确的,不必使用过激的语言。"罗莎蒙德,"他重又开口了,尽量讲得简单有力,不带火气,"难道你没有看到,我们之间缺乏开诚布公,互相信任,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在我表示了一个坚决的意愿之后,你表面上装得同意,事后却暗中阻挠,这已经不止一次了。这使我永远不知道,我该怎么信任你。如果你承认这点,那么我们还有一些希望。难道我就这么不可理喻,像一只残暴的野兽吗?为什么你不能对我开诚布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