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德尔马契[中文版][乔治·艾略特]-7

托勒先生的预言在一定程度上应验了。莫姆赛夫妇根本不打算请利德盖特看病,他反对用药的谣言把他们吓住了,即使那些请他看病的人,也不免提心吊胆,一直在留意,看他是否"用尽了他所能用的一切办法"。波德雷尔是好先生,一向宽大为怀,本来认为利德盖特是在一心一意研究更好的医疗方法,对他着实敬重,现在也给那些谣言搞糊涂了,以致在他的妻子患了丹毒,请利德盖特医治时,疑虑重重,不得不提醒他,皮科克先生遇到类似情况,用的是一组大丸药,他虽然不知道它们的名称,但效果是显著的,因此波德雷尔太太从八月大暑天得病后,到米迎勒节以前已霍然痊愈。确实,他既不愿得罪利德盖特,又担心他把"什么办法"漏掉了,思想斗争的结果,还是让他的太太偷偷服用了威京氏解毒丸,这是在米德尔马契享有盛誉的一种药,可以医治百病,正本清源,直接对血液发生净化作用。这种双重措施,利德盖特并不知情,波德雷尔先生也没有绝对把握,只是抱着侥幸心理,但愿药到病治罢了。但是在利德盖特行医之初这个前途未卜的时期,我们经常随口说的所谓红运,并没有忘记他。据我看,任何医生来到一个新地方,总会治好几个病人,以致引起一些人的讶异,这可以说是命运给他的证书,它跟写的或印的证书具有同样高的威信。各种病人,有的病还相当危险,经过利德盖特诊治之后痊愈了,于是大家认为,这位新医师和他的新方法至少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可以把人从死亡的边缘拉回人间。但是由此引起的废话,却使利德盖特更加懊恼,因为他取得的那种声誉,正是庸庸碌碌的无耻之徒求之不得的,于是对他心怀不满的医生便迁怒于他,认为是他在煽动这些无知的吹捧。但是尽管他生性高傲,光明磊落,他还是不能不看到,反对那些无稽之谈是没有用的,正如鞭子赶不走迷雾,而"红运"却必然要利用这些废话。拉彻尔太太的粗做女佣人身上出现了骇人的症状,一天,明钦大夫正好上门看病,太太发了善心,要他当场给女佣人诊断一下,开一张证明,让她上医院治疗。大夫检查以后,开的病名是肿瘤的一种,并介绍持信人南希·纳什在门诊部就医。南希上医院时,顺路回家了一次,她住在做紧身裕的裁缝店顶楼上。她把明钦大夫的字条给裁缝夫妇看了,这样,她在教堂院子巷附近一些店铺中,成了大家表示同情的谈话中心。她的肿瘤在人们的议论中,起先是"又大又硬,像一个鸭蛋",但到了当天晚上,便变成了"你的拳头"那么大。听到的人大多同意应该把它割除,但一个人说可以用食油,另一个人说可以用茅根草汁,医治身卜的任何肿块,只要它们渗人肿块内部,就可以使它变软,以至消失--食油可以使它逐渐"软化",茅根草汁可以对它起腐蚀作用。南希来到医院,那天正好是利德盖特值班。询问和检查以后,利德盖特小声对住院外科医生说:"这不是肿瘤,是痛性痉挛。"他给她开了发疙药和一些铁合剂,告诉她回家休息,同时写了一张条子给拉彻尔太太,说明她需要增加营养--据女佣人说,她是她最好的东家。但是过了不久,南希在顶楼上病得更重了,那个假想的肿瘤确实给发疤药消灭了,但却跑到了另一个部位,而且来势更凶。裁缝的妻子跑去找利德盖特,他在南希家中继续给她诊治了两个礼拜,最后她终于复原,又去上工了。但这病在教堂院子巷和其他胡同里,仍被说成是肿瘤的一种,连拉彻尔太太也不例外,因为她向明钦大夫谈到利德盖特的高明医术时,后者自然不肯承认"这病确实不是肿瘤的一种,我对它的诊断是错了",他只是答道:"真的?嗯!我知道这是外科病,没有生命危险。"但他心里很恼火,特地上医院查问了他两天前介绍来的女病人的情况,住院外科医生还很年轻,不怕得罪明钦,据实作了汇报。明钦大夫一边听,一边心里在说,这真不像话,一个一般医生居然公开否定内科医师的诊断。事后,他表示与伦奇看法一致:利德盖特太放肆,对前辈一点也不尊重。利德盖特并没有把这件事作为根据,抬高自己,更没有因此自命不凡,轻视明钦,这种纠正误诊的事,在水平相等的医师之间是时常发生的。但是肿瘤的这个惊人病例却传开了,人们说它跟癌症没有明显区别,特别因为它具有活动性,更加可怕。总之,南希·纳什生了又大又顽固的肉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十分痛苦,可是在利德盖特的治疗下,肉瘤终被消灭,南希很快恢复了健康,这证明利德盖特具有惊人的医术。就这样,对他在药品问题上实施新办法的许多偏见也烟消云散了。这叫利德盖特怎么办?一个太太对你的医术表示惊异,你总不能对她说,她完全错了,她的惊异是愚蠢的。何况说明疾病的性质,只能使你不尊敬前辈的罪状更加显著。因此成功固然在向他招手,他却怀有戒心,无知者的赞美只是隔靴搔痒,并不能证明什么。有一个更体面的病人,那就是博思洛普·特朗布尔先生,利德盖特不仅每天登门给他看病,还有意识地做得特别周到,但在这件事上,他赢得的声誉也不是完美无缺的。能说会道的拍卖商得了肺炎,他一向是皮科克先生的主顾,现在便请利德盖特看病,表示他有心照顾他。特朗布尔先生生得身强力壮,是试验期待理论的最好对象,这个理论就是对一个有趣的病例进行密切观察,让它尽可能自行复原,同时记下各阶段的变化,为未来的临床医疗提供根据。从特朗布尔先生描绘他的感觉的情况,利德盖特推测,他希望医生对他开诚布公,也愿意在治疗过程中与医生配合。拍卖商平心静气地听医生说,他的体质可以在严密的观察下,听候它自然恢复,因而给这种疾病提供一个完整的范例,让人们对它的各个阶段有一个鲜明的轮廓。利德盖特还说,也许他具有罕见的精神力量,愿意进行这项合理程序的试验,使他的肺部功能失调为社会的普遍福利作出贡献。特朗布尔立即表示首肯,头脑中还出现了一幅美好的前景:他的病对医学科学发挥了重大推进作用。"你敌心,先生,跟你谈话的这个人,不是对自然治愈力一无所知的,"他说,用的仍是平时那种夸大的口吻,只是由于呼吸困难,显得有些可怜罢了。禁用药物没有引起他的不安,相反,由于经常使用热度表,说明他的体温具有重要意义,由于他觉得他是在为显微镜提供研究资料,又由于他学会了许多新名词,可以用来描摹他高贵的分泌液,总之,由于这一切,他还异常兴奋。利德盖特也很乖巧,跟他谈话时,故意选用一些医学术语。不言而喻,特朗布尔先生从病床上起来以后,动不动要谈他在这场病中,怎样发挥他的意志力和体力。同时,他对一个独具慧眼,能够看到病人这种潜力的医生,自然也不会不尽力吹嘘。拍卖商一向慷慨大方,从不吝惜给人以应得的评价,何况他的口才也绰绰有余。他学会了"期待疗法"几个字,便用它和其他术语大做文章,说他保证,利德盖特"比其他医生学识丰富,在精通医学秘密上,远远超过他的大多数同行"。这是在弗莱德·文西生病以前的事。弗莱德那场病,更使伦奇先生对利德盖特的仇视带上了明确的个人动机。新来者的危害大有发展成竞争的可能,而且毫无疑问,它已表现在不把前辈放在眼里,对他们进行事实上的抨击和非难上,而这些前辈忙得要命,要做的事太多,没有工夫考虑那些未经试验过的空想。利德盖特的业务在一两个地区蒸蒸日上,关于他出身望族的传说,也使他一开始就受到相当普遍的尊敬,以致在当地上等人家的宴会上,其他医生常常遇到他。但是跟一个你不喜欢的人见面,结果不一定能促进双方的好感。人们的意见从来没有这么一致,他们认为,利德盖特是一个傲慢的年轻人,他为了最终出人头地,甚至不惜对布尔斯特罗德卑躬屈膝,摇尾乞怜。尽管费厄布拉泽先生在反布尔斯特罗德一派中是一面旗子,他总是卫护利德盖特,把他当作一位朋友,大家还是认为,这是费厄布拉泽一个不足称道的缺点,是他想两面讨好。因此,同行的仇恨早已酝酿多时,最后才在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把他为新医院制定的管理规则宣布的当口爆发出来,这些规则之所以特别令人气愤,是因为它排除了一切干预他的意愿和爱好的可能性。这样,除了梅德利科特勋爵以外,所有的人都拒绝为建造房屋捐款,理由是他们宁可把钱用在老医院上。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不得不独力承担一切,他并不后悔,觉得他购得了推行他的革新意图的权利,不必担心怀有偏见的合作者的阻挠。只是他必须支付大笔款项,以致房屋的建造进度缓慢。这事本来由凯莱布·高思负责,但建造过程中,他遇到了挫折,在内部装修开始以前,只得辞去总管职务。后来在提到医院时,他常常说,不管怎样,布尔斯特罗德明白事理,懂得好歹,他对木工和石工首先要求结实耐用,他也理解下水道和烟囱的重要性。确实,布尔斯特罗德对医院非常关心,他甘愿每年拨出一大笔钱,使他可以独断独行,不受董事会钳制。但他还有另一个念念不忘的目标,要实现这个目标,也需要钱,那就是他想在米德尔马契附近购置一片田地,正因为这样,他才不得不为了维持医院,谋求大量捐款。医院是预备专医各种热病的,医疗工作将由利德盖特负责,他可以全权处理一切,进行他的比较研究,他的学识,尤其是在巴黎的学习,使他看到这种研究十分必要。医院的其他医生只能提供建议,无权否定利德盖特的最终决定。医院的全面管理权,完全掌握在以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为核心的五个董事手中,他们的表决权是按照捐款多少分配的。医院的任何空缺均由董事会指派它的成员担任,这样,一般的小额捐款人便无权参与管理机构的活动。但是城里的每个医生,都直截了当拒绝上热病医院给病人看病。"很好,"利德盖特对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我们有一个出色的住院外科医生,还有一个药剂师,这人头脑清楚,手脚灵活。克雷布斯利的韦布,作为一个乡村医生,不比任何人差,我们可以请他每周来两次,万一临时有什么手术,普罗思洛可以从布拉辛来帮忙。我得多花些力气,事情无非如此,好在我已辞去老医院的职务。尽管他们反对,我们的事业照样可以兴旺发达,到那时,他们就乐意参加了。事情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下去,各种改革势在必行,到那时年轻人都会高高兴兴跟我们合作,进行各种研究。"利德盖特信心很高。"我不会退缩,你可以放心,利德盖特先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我看到你不屈不挠,决心实现你的雄心壮志,我一定始终支持你。多年以来,我在这城市里反对邪恶势力的努力,就是为了使上帝的恩典降临在这里,我虽然微不足道,但我相信,这目的是一定能达到的。我决不怀疑,我会得到志同道合的董事们的帮助。蒂普顿的布鲁克先生已表示支持我,保证每年捐助一定的款子,只是他没有说明数额,我想,可能数目不大。但他在董事会是有用的成员。"所谓有用的成员,大概就是指不提出任何主见,始终追随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投票的人。医师们对利德盖特的厌恶,现在差不多公开了。当然,不论斯普拉格大夫或明钦大夫,都不说他们不喜欢利德盖特的学识,或者他想改进医疗方法的意图,他们不喜欢的是他的骄傲自大,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他们暗示,他目中无人,自以为是,轻举妄动,一心想搞新花招,目的无非为了出风头,吹牛皮,这是一切江湖骗子的惯技。"江湖骗子"这个称号一旦出现,就再也抹不掉了。当时,圣约翰·朗先生,一位自称是"贵族和绅士"的庸医,正在招摇撞骗,说他可以从病人的太阳穴中吸出一种水银般的液体。一天,托勒先生向塔夫脱太太笑道:"布尔斯特罗德找到了利德盖特,正好配成一对。宗教界的江湖骗子跟医药界的江湖骗子自然情投意合,一见如故。""一点不错,这是可想而知的,"塔夫脱太太说,一边牢牢记住,她编结的毛线已经打到了第三十针。"如今这类人太多了。我还记得,切希尔先生拿了熨斗,不顾上天的意旨,要把人的驼背熨平呢。""不,不,"托勒先生说,"切希尔还算好呢,他至少是公开干的,光明正大。那个圣约翰·朗,那才是我所说的江湖骗子,他自吹自擂,说他能医百病,别人不懂的疑难杂症,他都会医。这种人为了出名,不惜弄虚作假,冒充内行。前不久他还装模作样,敲打一个人的脑袋,要从里边取出水银来呢。""我的老天爷!这么折腾人的身体,多可怕!"塔夫脱太太说。这以后,大街小巷便议论纷纷,都说利德盖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把人的身体当一回事,他那些异想天开的实验,非把医院的病人折磨得死去活来不可。很清楚,金搏酒店的老板娘说得一点不错,他会不顾一切,把死去的病人开膛剖肚。他给戈比太太看过病,她后来死了,显然是心脏病,只是症状不太明显,利德盖特居然敢要求她的亲属让他解剖尸体,这事马上在帕利街传开了,老太太住在那里已经多年,有固定的收人,现在他竟把她的遗体与伯克和黑尔盗取的尸体等量齐观,这自然岂有此理,是对死者的极大侮辱。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利德盖特向多萝西娅提起医院的事,也是在这个时期。我们看到,他正以坚强的毅力,面对着仇恨和愚蠢的误解,同时意识到,这些谣言的产生,一部分也是由于他的幸运和成功造成的。一天,在费厄布拉泽先生的书房里,利德盖特向他推心置腹地说:"他们休想把我撵走。我在这里获得了很好的机会,能够实现我的目的,这对我是最重要的。我完全相信,我今后的收人可以满足我们的需要。我要使我的生活尽量安静一些,现在除了家庭和工作,什么都不能吸引我。我越来越相信,一切器官组织都来源于同一物质这点,是可以得到证明的。拉斯拍伊和其他人也在作同样的探索,我已经失去了一些时间。""关于这一点,我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费厄布拉泽先生说,利德盖特讲话时,他一边吸烟斗,一边沉浸在思索中。"但是城里那种敌对情绪,只要你谨慎一些,是不难克服的。""你叫我怎么谨慎一些?"利德盖特说。"我所做的一切正是我应该做的。人们的无知和仇视,叫我有什么办法,正如维萨里②也无能为力一样。一个人不能迁就愚蠢的结论,谁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产生的。""完全正确,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考虑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你应该尽量与布尔斯特罗德疏远一些,当然,你可以继续在他的帮助下,干你认为正确的事,但不要跟他连在一起。我这么说,也许像出于个人情绪,我也承认,这种情绪确实不少,但个人情绪不见得都是错的,只要不是意气用事,有真实的印象作根据,它便是纯正的意见。""布尔斯特罗德对我根本算不得什么,"利德盖特满不在乎地说,"我与他只有职务上的来往。至于与他发生密切关系,我想还不至于,因为我不喜欢他的为人。但你考虑的另一件事是什么呢?"利德盖特问,一边在腿上轻轻按摩,尽量使它舒服一些,他不太觉得需要别人提供意见。"哦,这样。千万小心,不要给金钱问题拖累--我是过来人,我这话还是经验之谈。有一天,我从你随口说的一句话知道,你不赞成我完全为了钱打牌。这一点,你讲得对。但是要做到永远不缺钱用并不容易,我希望你能做到。也许我的话是多余的,但一个人总喜欢装得比实际高明一些,举出自己的不幸事例来教训别人。"费厄布拉泽先生的忠告,利德盖特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尽管这些话出在别人嘴里,他可能受不了。他不能不想起,他近来欠了些债,但这些债看来是不可避免的,现在他不想再亏空下去,决心在家中保持俭朴的生活。他欠的家具账,今后不会再有了,他贮存的酒也还可以维持一个很长的时期。那时有许多思想鼓舞着他,这也是合理的。一个人怀着雄心壮志,想干一番事业,在卑鄙的打击面前,就会想到不少伟大人物为了开辟自己的道路,往往弄得遍体鳞伤,这些人像保护神一样,活跃在他的心头,无形中支持着他。跟费厄布拉泽先生闲谈的当天晚上,利德盖特坐在家中的沙发上,把长长的腿向前伸直,头向后仰起,按照他沉思时喜爱的姿势,把两只手合抱在脑后。罗莎蒙德坐在钢琴前面,演奏了一支又一支曲子,这些曲子,她的丈夫只知道(他是一只懂得感情的象!)跟他的情绪很对劲,好像它们是从海上吹来的一阵阵节奏分明的清风。这个时候,利德盖特显得神采奕奕,谁见了都敢打赌,说他在事业上一定一帆风顺。他的黑眼睛里,他的嘴角和眉宇间,都有一种安详的神色,那是头脑中深沉的思想的流露--他的心不是在探索,是在观看,那目光也似乎蕴藏着丰富的内容。不久,罗莎蒙德离开了钢琴,坐到靠近沙发的一张椅子上,面对着丈夫。"这些曲子够了吧,我的老爷?"她说,把双手合抱在胸前,露出了一点温柔体贴的神情。"够了,亲爱的,如果你已经疲倦的话,"利德盖特和蔼地说,把眼睛转过去瞧着她,但没有其他动作。这时对他说来,罗莎蒙德的出现也许只是在一个湖泊中增加了一匙茶水,她那女性的本能对这点自然不会毫无感觉。"你在想什么?"她问,俯前一些,使她的脸更贴近了他。他把两只手伸过去,轻轻按在她的肩膀后面。"我在想一个伟大的人物,他在三百年前跟我一样大的时候,已经给解剖学开创了一个新时期。""我无法想象,"罗莎蒙德说,摇摇头。"在莱蒙夫人的学校里,我们常常玩猜想历史人物的游戏,但从没想过解剖学家是怎么回事。""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名字叫维萨里,那时他要懂得解剖学,只有一个办法,他便是那么做的,那就是在黑夜到墓地和刑场去盗取尸体。""哎哟!"罗莎蒙德惊叫道,漂亮的脸蛋上露出了厌恶的神色。"我很高兴,幸亏你不是维萨里。这太可怕了,他应该找一些其他的办法。""那不可能,"利德盖特说,一心在想自己的问题,没太留意她的回答。"他只能在深夜,从纹架上把犯人发白的尸骨取下,埋在地里,然后一点一点偷偷运回家中,这样才拼成一具完整的骨骼。""我希望他不是你崇拜的英雄之一,"罗莎蒙德半真半假地说,"要不,我真担心,有一天你也会在深夜爬下床,跑进圣彼得教堂的墓园。你自己说过,人们为了戈比太太的事多么生气。你的敌人已经太多了。""维萨里也是这样,罗莎。米德尔马契医务界的老顽固嫉妒我,这并不奇怪,当年维萨里也遭到过一些最伟大的医师的残酷攻击,因为这些人相信盖仑,他却指出,盖仑错了。他们称他骗子,凶恶的妖魔。然而事实证明,人体结构正如他所说的一样,这才使他们不得不甘拜下风。""他以后怎样呢?"罗莎蒙德问,有了些兴趣。,他奋斗了一生。那些人一度使他非常气愤,以致他焚毁了他写的不少手稿。后来,正当他离开耶路撒冷前往帕多亚大学任教时,船只失事沉没。他死得很惨。"出现了片刻的沉默,接着罗莎蒙德说道:"泰第乌斯,你可知道,我常常想,要是你不是一个医生,那该多好?""别那么说,罗莎,"利德盖特说,把她拉到身边。"那等于说,你希望嫁另一个人。""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觉得,你那么聪明,做什么都成,你完全可以干别的事。你那些在夸林汉姆的堂兄弟们都认为,你选择的职业,使你落到了比他们低一等的地位。""夸林汉姆的堂兄弟们见鬼去吧!"利德盖特说,露出了轻蔑的口气。"如果他们跟你说那样的话,这只是证明他们厚颜无耻罢了。""不过我还是觉得,"罗莎蒙德说,"那不是一种美好的职业,亲爱的。"我们知道,她心里有了什么想法,总是很难改变的。"这是世界上最崇高的职业,罗莎蒙德,"利德盖特严肃地回答。"说你爱我,却不爱作为医生的我,这无异是说,你喜欢吃桃子,却不喜欢桃子的味道。亲爱的,别再讲那种话,它使我感到痛苦。""一定从命,一本正经大夫,"罗莎说,露出了两个酒庸。"我将来要宣布,我最爱骼镂,还爱盗尸人,还爱药瓶,还爱跟每个人吵架,还爱最后在海里淹死。""不,不,还不至于那么坏吧,"利德盖特说,不再提出反驳,只是无可奈何地抚摩着她。第四十六章既然我们得不到我们所喜爱的,让我们喜爱我们所得到的吧。--西班牙谚语利德盖特平平安安结了婚,担任了医院的领导,觉得自己正在为医疗事业的改革,与米德尔马契展开斗争时,米德尔马契也越来越感受到了全国正在展开的另一种改革的脉搏。在约翰·拉塞尔勋爵的方案提交下议院辩论时,米德尔马契的政治生活重又开始活跃了,党派之间发生了新的组合,如果新的选举到来,这势必在力量的对比上产生决定性的影响。有人已经预见到了这种事态,宣称改革法案绝对不会在本届议会通过。这也是威尔·拉迪斯拉夫向布鲁克先生反复陈述的,因此他认为,后者还没有在竞选演说中一试锋芒,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况还在发展和成熟,好比又到了彗星年③一样,"威尔说。"现在改革问题一经提出,群众的情绪很快就会达到彗星的热度。看来不用多久,又得进行大选,到那时,米德尔马契还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想法。我们必须未雨绸缪,早做准备,为《先驱报》和政治集会多花些力气。""你说得完全对,拉迪斯拉夫。我们提出的观点必须面目一新,"布鲁克先生说。"只是你知道,在改革问题上,我得保持独立的立场,我不想走得太远。我要采取韦尔伯福斯和罗米利的路线,你知道,致力于黑奴解放和刑法问题,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但当然,我会支持葛雷。""如果你在原则上主张改革,你就得准备接受形势提出的要求,"威尔说。"否则,人人各自为政,各搞各的,互相扯皮,整个事业就会瓦解。""对,对,我同意你的话--我赞成那个观点。我会从这样的角度考虑问题。你知道,我会支持葛雷。但我不愿改变事物的平衡状态,我想葛雷也不愿。""但那正是国家所需要的,"威尔说。"否则,政治协会或其他任何以改革政治为目标的运动,就失去意义了。现在国家需要的下议院,必须不是由地主阶级的代理人所操纵,而是由代表其他利益的人所组成的。改革做不到这点,争取它也就没有必要,这好比雷声已经响了,冰山即将崩溃,我们却只要求摧毁它的一角。""你说得太好了,拉迪斯拉夫,应该这么提出问题。对,把它记下来。我们必须着手收集材料,说明群众的情绪,还有破坏机器运动,普遍的穷苦等等。""关于材料,"威尔说,"一张两英寸的卡片就可以记载不少。几行数字已足以说明贫困的状况,再有几行就能让大家看到,人民的政治决心增长的速度。""好,把它们开列出来,要详细一些,拉迪斯拉夫。对啦,那是一个好主意,在《先驱报》上写些文章,把数字放进去,得出贫穷的结论,又把另一些数字放进去,得出……如此等等。你知道怎么表达。说真的,伯克②--我一想到伯克,不由得指望哪个人有个口袋选区可以给你,拉迪斯拉夫。你知道,你要是竞选是绝对不会当选的。可是我们的议院需要人才,我们既然要改革,就永远需要有才能的人。说真的,你谈到冰山和雷声,那可真有点儿像伯克。我需要的正是这种表达方式,不是思想,你知道,只是怎么提出这些思想。""口袋选区不一定是坏事,"拉迪斯拉夫说,"问题在于是否装在正确的口袋里,至于伯克,那是随时可以找到的。"那种赞誉性的比较,尽管出自布鲁克先生之口,威尔听了还是很高兴。如果要求一个人既表现得比别人好,又完全不把别人的恭维放在心上,这未免难以办到;在公正的行为普遍得不到颂扬的情况下,哪怕出现一声驴叫似的奉承话,只要它来得正是时候,也会发生鼓舞作用。威尔本来觉得,他的写作才能超过了米德尔马契的一般理解水平,因此对自己的工作起先并不起劲,只是在心中捉摸:"何不姑且试试?"然而现在他充分爱上了它,开始热情洋溢、兴致勃勃地研究政治形势,就像从前研究诗歌格律或中世纪文献一样。不可否认,要不是想跟多萝西娅待在一个地方,又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事好干,他这时不会在这里思考英国人民的需要,或者抨击英国政治家的手腕,很可能他还在意大利漫游,构思他的剧本,舞文弄墨,但觉得写散文既枯燥无味,写诗歌又近乎无病呻吟,或者从古画中临摹一些"小玩意儿",但又认为"没有意思",于是把它们束之高阁,宣称归根结底自己创造还是最重要的;至于政治上,他也只会热烈地同情一般的自由和进步。然而我们的责任感使我们必然想做些什么,这样,我们不得不抛弃兴趣主义,意识到我们的行动终究不是无关紧要的游戏。现在拉迪斯拉夫接受了一份工作,尽管这不符合他一度向往的模糊而崇高的理想,也不是他所说值得他终生努力的事业。但他的热烈天性,使他在那些跟生活和行动息息相关的事物面前,不能无动于衷,他那种一触即发的反抗精神,也促进了他的社会意识的高涨。虽然卡苏朋先生翻脸无情,不准他再走进洛伊克公馆,他还是很愉快;他对世界获得了大量新的认识,它们显得那么生动有趣,具有实际意义;他还使《先驱报》声名大振,发行到了布拉辛一带(别认为这个地区很小,文章却像许多事物一样,是可以传遍世界各地的)。布鲁克先生有时确实叫人恼火,使威尔不能忍耐,好在他不必老待在蒂普顿田庄,他在米德尔马契有自己的寓所,可以来往于两地之间,调剂他的生活。他对自己说:"把等级提高一点,那么布鲁克先生好比是内阁部长,我则是次长。反正事物总是这样,小浪汇集成大浪,必须与大浪保持同一步调。我在这儿还可以,至少比卡苏朋先生指望我过的日子好一些,他是要我一切都按规矩行事,不得有半点差错,这叫我受不了。名声或薪金高低,我倒不在乎。"正如利德盖特所说的,他有点像吉卜赛人,宁愿自己不属于任何阶级。他觉得他的地位很有诗意,看见自己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一点诧异,还很高兴。但这种怡然自得的心情遭到了干扰,那就是他在利德盖特家中与多萝西娅不期而遇之后,感到两人之间出现了新的隔阂。他的愤怒自然指向卡苏朋先生,因为后者事先就宣称,威尔将失去他的社会地位。假如这预言向他当面发出,他会回答说:"我从来没有任何社会地位",同时热血一涌而上,从他白净的面皮上反映出来。但反唇相讥是一回事,接受它的后果又是一回事。然而当地对《先驱报》这位新主编的看法,却与卡苏朋先生的观点不谋而合。威尔的亲戚关系不像利德盖特的高贵出身,不能在那个优异的社会中给他提供有利的庇护,因为人们不仅说,年轻的拉迪斯拉夫是卡苏朋先生的侄儿或表侄,而且说"卡苏朋先生根本不当他一回事"。"他是布鲁克找来的,"霍利先生说,"这种职业凡是稍有头脑的,谁也不会接受。你可以相信,卡苏朋对他出了钱培养的年轻人,竟然不愿理睬,这自然有他的道理。跟布鲁克一样,这是那种为了称赞一只猫,不惜丢掉一匹马的家伙。"威尔那些多少带有一点诗意的怪癖,似乎证实了《号角报》主编凯克先生的意见。凯克说,按照事实而论,拉迪斯拉夫不仅是波兰的间谍,而且神经有些反常,正因为这样,他上台演讲的时候,才那么油嘴滑舌,叽里呱啦的快得异乎寻常--这个人是一有机会就要夸夸其谈的,真是给一般稳健的英国人丢尽了脸皮。凯克看到这个细长条子披着满头淡黄色鬃发,站起来讲话,就感到恶心,可这家伙滔滔不绝,一讲就是一个钟头,专门攻击那些"从他躺在摇篮里的时候就已存在"的各种制度。在《号角报》的一篇社论里,凯克这样描写拉迪斯拉夫在一次讨论改革的会议上的发言:"这是一个狂热分子的胡言乱语,一种毫不足道的叫嚣,表面上耸人听闻,光辉灿烂,内容却尽是不负责任的谰言,议论浮浅,把最近那种分文不值的廉价描写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昨天那篇社论真是呱呱叫呢,凯克,"斯普拉格大夫带着嘲笑的意思说。"但是什么叫狂热分子?""哦,那是法国革命中出现的一个名称,"凯克答道、拉迪斯拉夫的这一危险方面,与他引人注目的其他特色,构成了奇怪的对照。威尔喜爱儿童,这一半出于艺术家的天性,一半是热情的表现。那些蹦蹦跳跳的孩子越是小,衣着越是古怪,他越喜欢吓唬他们,逗他们玩。我们知道,他在罗马总爱在贫苦居民中间闲逛,这种爱好在米德尔马契也没有改变。他的周围聚集了一群滑稽的孩子,一个个都是小萝卜头,男的不戴帽子,裤子破破烂烂,衬衫又短又小,露在裤子外面,女的甩开披在眼睛上的头发,盯着他瞧,保护她们的弟兄们也至多只有七岁。到了采坚果的时候,他就率领了这一支人马,像流浪的吉卜赛人,奔赴哈尔赛尔树林玩儿。天气变冷以后,他便在晴朗的日子带他们去捡树枝,到山边的洼地上烧起一堆簧火,又拿出一些姜饼招待大伙,用自己在家里偷偷做的小木偶作即兴表演。这是他的一种怪诞行径。另一种是他喜欢在他熟悉的人家,直挺挺地躺在壁炉前面的小地毯上谈天,这副怪样子,往往给偶然前来的其他客人发现,于是大家认为,这种反常举动正可以证明,他是个危险的混血儿,天性放荡不羁。但是威尔的文章和演讲,在当时新的党派阵线壁垒分明的情况下,自然会得到拥护议会改革的家庭的欢迎。他应邀走进了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公馆,只是在这里,他不能躺在地毯上。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觉得,他谈到天主教国家的那些话,流露了对敌基督的妥协倾向,这是知识分子往往信心不坚的表现。然而在费厄布拉泽先生家中--大概由于事物的嘲弄,他在全国的这场运动中,却与布尔斯特罗德站在同一立场上--威尔却得到了女士们的欢心。他对小诺布尔小姐特别友好,每次在街上看到她挽着篮子走过,一定要当着全城人的面,把胳臂伸给她,陪她访问穷人,与她一起把她从甜点中偷偷省下的食品分发给孩子们。但是他去得最多的人家,还是利德盖特家,在那里他可以无拘无束地躺在地毯上。这两个人性情完全不同,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有一致的观点。利德盖特态度生硬,但脾气不大,对健康人的怪念头完全不加理会,拉迪斯拉夫通常也不会把纤细的感情浪费在不理解它的人身上。然而对罗莎蒙德,他却不同,常常赌气,使性子,有时还很不客气,弄得她心里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不久,他就成了她的欢乐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他可以陪她唱歌,他的谈话别有风味,他也从来不会板起脸孔想心事,而她的丈夫尽管温柔体贴,一切听便,却往往过分严肃,弄得她很不开心,使她更加觉得医生这行职业实在一无可取。利德盖特常常嘲笑人们脱离实际,迷信"一纸空文"的效力,可是对病理学的落后状态,却漠不关心,因此有时不免提出一些难题,质问威尔。三月的一个晚上,罗莎蒙德穿一身领圈上镶天鹅绒花边的樱桃色衣服,坐在茶桌旁边。利德盖特迟迟才回到家中,他忙了一天,已经很累,斜坐在靠近壁炉的安乐椅中,一条腿搁在扶手上,眼睛在《先驱报》上一栏栏溜过去,眉宇间露出了一丝不愉快的神色。罗莎蒙德发现他心里烦恼,便避免瞧他,还暗暗感谢上苍没有赐给她忧郁的天性。威尔·拉迪斯拉夫躺在壁炉前面的小地毯上,端详着窗帘杆子出神,嘴里低低哼着《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脸》,一只家养长毛狗伸开四肢躺在他身边,几乎已没有活动的余地,以致不时从脚爪中间瞪一眼这位地毯的偕取者,表示它无声的、但强烈的抗议。罗莎蒙德端了一杯茶给利德盖特,他丢下报纸,向一跃而起、走到桌边来的威尔说道:"拉迪斯拉夫,你们吹捧布鲁克,把他说成改革派地主,真是好没来由,这只能使《号角报》在他衣服上找到更多的破洞。""这无关紧要,读《先驱报》的人不会读《号角报》,"威尔说,一口气喝完了茶,在屋里踱来踱去。"你以为群众读报,是为了改变自己的观点吗?我们是在拼命为妖魔的晚宴调酒,'调啊调,调啊调,能调的人都来调呀',至于将来,谁知道他会站在哪一边。""费厄布拉泽说,他不相信机会来的时候,布鲁克会当选。那些自称支持他的人,到了关键时刻,会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候选人来。""试试没有妨害。选本地居民当议员是有好处的。""为什么?"利德盖特说,他动不动就这么直截了当提出质问。"因为他们更能代表地方上的愚蠢势力,"威尔哈哈大笑道,连那一头鬓发也抖个不住。"而且他们在这一带总得规规矩矩才行。布鲁克不是一个坏人,他在田庄上做了些好事,但要不是想当议员,他是永远不会干的。""他不适宜当民意代表,"利德盖特说,露出坚定的轻蔑表情。"谁想依靠他,都要失望,我在医院里已领教过了。但是在医院里,驾车的是布尔斯特罗德,他只是坐车的。""那得看你给民意代表定的标准怎样了,"威尔说。"从目前来看,他很合适,因为现在人们的要求不过如此,他们关心的不是选什么人,他们只是要一张选票。""拉迪斯拉夫,你们写政论文章的人的拿手好戏,就是对一个措施大肆宣传,好像这是万应灵丹,对一个人也大肆吹捧,实际上,这个人正是需要医治的疾病的一部分。""这有什么关系?人们会在不知不觉中医好自己的病,忘记自己的田地,"威尔说。他往往灵机一动,就对以前从未考虑过的问题找到了答案。"这不是理由,不能因此鼓励不切实际的幻想,夸大目前这个措施的效力,把它说得天花乱坠,同时却把一无所能,只会投票的鹦鹉选进议会。你们反对腐败,可是硬叫人民相信,社会可以靠政治骗局来医治,这是最大的腐败。""你的话很动听,亲爱的先生。但是你的医治总得从一个地方入手啊,目前这个改革只是第一步,没有这开始的一步,千百件使群众不满的事就无从得到纠正。你不妨看看前些天斯坦利讲的话,他说,长期以来议会就知道修修补补,对小的贿选问题很关心,调查这个选民,那个选民,问他们有没有拿到钱,然而大家知道,那里的席位早已廷批出售了。等候民众代表增长智慧,良心发现,那是废话!我们能够相信的唯一良心,就是群众本身的是非观念,能够发挥作用的最高智慧,就是满足正当要求的智慧。那便是我的原则,它对哪一方有害?我支持的是支持人们正当要求的人,不是袒护坏事的好好先生。""你用一般的道理来论证一个具体的问题,这只是一种错误的推理,拉迪斯拉夫。当我说,我赞成吃药可以治病时,并不表示我赞成用鸦片来医治眼前的痛风症。""眼前的问题是用不到论证的,难道我们在找到十全十美的人以前,什么也干不成?你赞成那么办吗?如果有两个人,一个赞成你的医疗改革,另一个反对,你是不是要先问一下,谁的动机纯正,甚至谁的头脑聪明一些?""哦,当然不会,"利德盖特说,发现自己给将了一军,因为这正是他经常用的论调,"如果我们身边只有这样的人,却不与他合作,那么一切只好拉倒了。比如布尔斯特罗德,这城里关于他的谣言哪怕全是真的,这也不能否定,在我所了解和最关心的问题上,他有志向和决心做我认为应该做的事。但那是我可以与他合作的唯一方面,"利德盖特自豪地补充道,想起了费厄布拉泽先生的话,"在其他方面,我与他毫不相干。我决不会为了任何私人原因吹捧他--我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你是否认为,我是为了任何私人原因吹捧布鲁克?"威尔·拉迪斯拉夫生气地说,蓦地转过身来。他第一次对利德盖特感到了不满,不过也许,这也是由于他不愿任何人过问他与布鲁克先生越来越密切的关系。"我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利德盖特说,"我只是解释我自己的行为。我刚才无非是说,一个人可以为了一个特定的目的,与其他人合作,尽管这些人的动机和一般作为,可能大有疑问也无妨,只要他个人完全保持独立,相信他不是在为自己谋私利,不是为了金钱和地位才那么做的。""那你为什么不能把你这种宽容态度推己及人呢?"威尔说,仍有些生气。"你重视你的人格独立,我也同样重视我的人格独立。你没有理由想象我对布鲁克怀有个人动机,正如我也不能怀疑你对布尔斯特罗德怀有个人动机一样。我想,动机是个荣誉问题,这是谁也无法证明的。但是关于世上的地位和金钱,"威尔最后说,把头向后一仰,"我认为那很清楚,我的行为不是由它们决定的。""你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拉迪斯拉夫,"利德盖特说,有些诧异。他一心替自己的行为辩白,没有留意,拉迪斯拉夫可以把这些话应用在他自己身上。"我无意之中得罪了你,请你原谅。事实上,我倒是觉得,你把世俗利益完全置之度外,有些浪漫作风。关于政治问题,我认为这只是理智上的偏见。""今天晚上你们两个争论不休,多没意思!"罗莎蒙德说。"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金钱也牵涉进去。为了政治和医学争争吵吵,已经够无聊的了。为了这两个题目,你们简直可以跟全世界,也可以在相互之间争个没完。"罗莎蒙德神色温和,毫无偏袒,说完后起身按铃,然后穿过屋子,走向她的工作台。"可怜的罗莎!"利德盖特说,在她走过身边时,向她伸出手去。"小天使不喜欢争论。给我们唱唱歌吧。让拉迪斯拉夫给你伴唱。"威尔走后,罗莎蒙德对丈夫说:"泰第乌斯,今天晚上你为什么情绪这么坏?""我?那是拉迪斯拉夫情绪不好。他简直像一块火石。""不,我是指那以前。你回家的时候就好像很烦恼,一脸怒气。这样你才开始跟拉迪斯拉夫先生顶牛。你这副脸色总使我很害怕,泰第乌斯。""是吗?那我一定像吃人的野兽啦,"利德盖特说,赎罪似的抚摩着她。"什么事使你烦恼?""哦,那是外边的一些事--职务上的事。"实际上他收到了一封信,催他付清家具账。但罗莎蒙德眼看就要分娩,利德盖特不愿她为这类事操心。第四十七章真正的爱从来不会一无所得,因为最真诚的爱便是最高的得。它不凭人工制造,它来自天然,是在阳光雨露的哺育下成长。正如在规定的地点和时间,上天让小小的鲜花自然开放,它根茎向下,花心向上,一切全凭地和天决定。威尔·拉迪斯拉夫与利德盖特那次小小的争执,正好发生在星期六晚上。它的后果就是在他回到自己屋里后,坐到了半夜。在新的烦恼下,旧事死灰复燃,他决心在米德尔马契定居,与布鲁克先生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以前想过的一切,重又涌上了心头。自从他走上这一步以后,当初的犹豫心情变成了一种敏感的猜疑,往往一触即发,使他觉得,要是他聪明一些,也许就不该这么做。他对利德盖特火气那么大,根源便在这里,直到现在,他还不能平静。他是不是干了蠢事,以致自食其果?而且正是在他自以为比别人聪明的时候,偏偏干了蠢事?但这是为了什么?算了,说不上为了什么。确实,他做过梦,有过各种幻想,反正凡是有感情和思想的人,无不会在感情的推动下思想,也无不会在心中看到一些幻象从那里升起,它们或者用希望抚慰着感情,或者用恐惧刺痛着感情。这是我们大家都有的体验,只是就某些人而言,却有很大的不同。威尔不是那种理智"始终保持在轨道上"的人,他喜欢另辟蹊径,寻找自己选择的小小乐趣,这是那些驰骋在大路上的君子们难免认为痴骏的行为。他把他对多萝西娅的感情看作自己的一种幸福,就是这方面的一个例子。卡苏朋先生怀疑他抱有普通人的庸俗梦想,即多萝西娅可能守寡,到那时,他在她心头培植的好感就会开花结果,使她接受他作她的丈夫;其实这对他没有吸引力,他也并不希罕。这看来也许奇怪,但确是事实。那样的前景不是他所向往的,他也不想争取它的到来,他不会像我们大家一样,把想象中的"另一天地"当作实际的天堂。他不愿自己思想中出现一丝可以指责的污点,一想到给人说成忘恩负义,不得不为自己辩白,就觉得不自在,而且他隐隐意识到,在他和多萝西娅之间,除了她的丈夫以外,还存在着许多其他障碍,这使他不可能胡思乱想,出现卡苏朋先生所猜测的那种意念。但不仅如此,还有其他原因。我们知道,威尔只要想到他心爱的白璧上出现一点瑕疵,便受不了。多萝西娅见到他和跟他谈话时,那么安详自若,光明磊落,这使他既气愤又高兴,他想到她留给他的这个印象,便有一种美好的感觉,以致不愿发生任何变化,因为任何变化必然使她有所不同。听到优美的乐曲变成街头的嘶叫,我们不是总要掩耳而过吗?发现一件罕见之物--也许是一方宝玉或一件雕刻--我们一直赞美不止,为了一睹风采,不惜想方设法,却原来只是一件平凡的腰品,天天都可以见到,我们不是会大为扫兴吗?我们的爱好全凭我们感情的性质和幅度决定。威尔这个人对生活中所谓有形之物,一向不大关心,却极其重视微妙的精神力量,就他而言,他内心出现的对多萝西娅的向往情绪,仿佛是继承到的一份财产。在别人看来,这可能是多余的感情,在他却是给想象力提供乐趣的材料。他意识到了一种丰富的内心活动,体验到了使他神往的更高的爱情之诗。他对自己说,多萝西娅永远高踞在他的心灵中,其他女人只配坐在她的脚凳下。要是他能够用不朽的音节寄托她在他心头引起的感觉,他将模仿老德雷顿这么讴歌:把赞美她的千言万语分出一行,就足以使今后的女王欣喜不止。但这个后果是无法证实的。那么他还能为多萝西娅做什么呢?他的忠诚对她有什么价值?这他说不清楚。他只知道,他不能与她完全隔绝。他看到她跟他赤诚相见,他不相信她会这样对待她亲友中的任何人。她既然说希望他留下,他便决定留下,哪怕有一条火龙守在她的身边,对他张牙舞爪,他也要留下。威尔犹豫的结果,每次都是这样。但是对于自己的决定,他也不是没有矛盾和反抗的。外界的一些现象常常把他弄得心烦意乱,就像今天这个晚上一样,这些现象说明,他追随布鲁克先生从事的社会活动,并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成为一种英雄行为,这又与另一种烦恼经常结合在一起,那就是尽管他为多萝西娅牺牲了自己的尊严,他却几乎见不到她。他既无力反抗这些不幸的事实,于是只得否定自己最强烈的憧憬,说道:"我是一个傻瓜。"但是,由于内心的争论必然转向多萝西娅,结果仍与以往一样,只是使他更加意识到,她的存在对他是不可缺少的。他突然想起,明天是星期日,于是决定前往洛伊克教堂,以便见到她。他怀着这个思想上了床,但理性随着晨光一起到来,他穿衣服时,反对意见又开口了:"卡苏朋先生禁止你前往洛伊克,你这么做,实际是对他的反抗,这只会惹得多萝西娅生气。""胡说!"肯定意见争论道,"在春光明媚的早晨,他不准我上美丽的乡村教堂做礼拜,这太岂有此理了。多萝西娅只会欢迎,不会反对。""卡苏朋先生看得很清楚,你去无非是为了跟他枢气,或者想看看多萝西娅。""不对,我去不是为了跟他枢气,至于多萝西娅,我为什么不能去看她?难道他应该得到一切,永远称心如意?别人老不痛快,让他也不痛快一次吧。在教堂做礼拜别有风味,我一向喜欢这种情调,何况我认识塔克一家,我可以坐在他们的座位上。"这样用非理性力量压服了反对意见之后,威尔像走向天堂似的,向洛伊克出发了。他穿过哈尔赛尔公地,在树林边上绕过去,阳光从发芽的树枝中间大片大片地投射在地上,照得苔醉和地衣闪闪发亮,嫩绿的细草正从褐色的土壤中冒出头来。一切事物似乎都知道今天是星期日,赞成他前往洛伊克教堂。威尔只要没有什么事违拗他的心意,是很容易自得其乐的。这时他想到,卡苏朋先生见了他一定气得要命,反而觉得很有趣,愉快的笑影掠过他的脸上,像阳光突然降临在水面,给人以欢乐的感觉,尽管这行为本身似乎不足为训。但我们大部分人对挡在我们路上的家伙,都会在心里骂他讨厌,他给我们造成了不快,我们还敬他一点,是从来不会感到理亏的。威尔一路走去,腋下挟着一本小书,双手插在两边的裤袋里。他从没打开书,只是轻轻哼着歌,一边想象着教堂中将会出现的情景和后果。他尽量使那些曲调跟自己的歌词配合,有时他利用现成的旋律,有时临时凑合一些。那些歌词算不得赞美诗,不过跟他当时的心情却是完全一致的:啊,我的欢乐虽然不多,我的爱情并未因此天折!那轻轻的一触,那一线的亮光,那往日的影子,仍留在我的心头。那飘忽的梦仍在我脑际回旋,那美妙的音调仍在我心中缭绕,我知道有一个人可能怀念着我,我也记得我们初次相逢的地点。我在被放逐的恐怖中战栗,但是灾祸不可能把我征服。啊,我的欢乐虽然不多,我的爱情并未因此夭折!有时他脱下帽子,仰起了头,露出美好的喉咙,大声歌唱,这时到处洋溢着春天的气息,而他就是春的化身,一个充满着模糊的希望的光辉形象。他到达洛伊克的时候,钟声还在荡漾。教堂内没有一个人,他走进了副牧师的席位。后来会众陆续到达,但他的周围仍空荡荡的。副牧师的席位在教区长席位的对面,都在小圣坛的人口处。威尔闲坐无事,一直在担心多萝西娅会不会来。他打量着那一张张乡下人的脸,他们年复一年地聚集在这里,周围是白色的粉墙,中间排列着古老的深色靠背长凳,一切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那些信徒,仿佛树上的枝柯,随着岁月的流逝,有时这根断了,有时那根断了,但同时也抽出了嫩枝。李格先生那张青蛙脸显得与众不同,它在这儿出现有些不可思议,然而尽管它破坏了事物的正常秩序,沃尔一家和波德雷尔乡下老家的人,仍一个个端端正正坐在各自的席位上,塞缪尔兄弟的脸仍是紫酱颜色,圆鼓鼓的,这些体面的村民一家三代,还是像从前一样,怀着对当地士绅的敬意,进人教堂--在那些年轻孩子的眼中,卡苏朋先生身穿黑长袍,坐在最高的讲道坛上,也许就是全体乡绅的首脑,一个不可得罪的显赫人物。即使在一八三一年,洛伊克依然风平浪静,人们对议会改革,正如对礼拜日布道坛上发出的庄严男高音一样,无动于衷。这里的会众以前也常看见威尔坐在教堂里,因此他的出现并未引起任何人的讶异,只有唱诗班的歌手们暗暗庆幸,指望他在合唱中扮演一个角色。最后,多萝西娅在这个古怪的背景上往临了。她像在梵蒂冈一样,戴一顶白海狸皮帽,披一件斗篷,从座位中间短短的通道上缓缓走去。她一进屋,脸就朝着圣坛,尽管她的眼睛有些近视,她还是立即发现了威尔,但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只是脸色有一点苍白,经过他身边时,她严肃地点了点头。出乎自己的意外,威尔蓦地变得有些不自在,相互点头以后,他再也不敢看她。两分钟后,卡苏朋先生从法衣室出来了,他走进他的席位,脸朝着多萝西娅坐下,这时威尔像得了瘫痪症,再也无法动弹。他哪里也不敢看,只是望着法衣室门顶小楼中的唱诗班,心想多萝西娅也许很难过,他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作弄卡苏朋先生的想法,已不再显得有趣,也许现在他倒在得意地望着他,看见他不敢转一下头呢。为什么事先他没有想到这点?是的,他没有料到,他会独自坐在这四方的席位中,塔克家的人一个也没有,很清楚,他们全都离开洛伊克了,因为一个新教士站在桌旁。然而他还是觉得自己太傻,没有预见到他在这儿是无法朝多萝西娅看的;不仅如此,她还可能认为,他的到来是鲁莽的行为。然而他自讨苦吃,陷人了樊笼,现在已无法挽救,他只得死死盯住他的书本,跟一个小学女教师似的,只觉得今天早上的礼拜特别长,以前从没这么长过,自己又那么可笑,心里真是又气又懊丧。这就是一个男子崇拜一个女子,一心想看她一眼的结果!执事见了心里奇怪,拉迪斯拉夫先生怎么不用他的外国腔调参加合唱,继而一想,他大概感冒了。那天早上,卡苏朋先生没有讲道,威尔一直处在这种状态,最后,礼拜总算完了,谢恩以后,大家站了起来。洛伊克的规矩一向是"乡绅"先走。威尔突然把心一横,冲破精神上的压力,抬起头来,直视着卡苏朋先生。但那位先生的眼睛却望着席位旁边小门上的门门,他开了门,让多萝西娅出去,然后跟着走了,连正眼也没瞧他一下。多萝西娅离开座位时,抬头看了威尔一眼,接触到了他的目光,她又点了点头,但这一次神色有些不安,仿佛抑制着眼泪。威尔跟在他们后面,但他们一直朝前,出了教堂院子的小门,进了灌木林,再也没有回头。他不能老跟在他们背后,只得沿着早上满怀希望走过的那条路,又在中午垂头丧气地走回去。这时不论外界和内心,一切都变得暗淡无光了。第四十八章黄金时期无疑已日薄西山,歌舞停了,步履迟钝乏力,我看到他们的白发在风中飘拂每张脸瞧着我都显得那么憔悴他们行动迂缓,两手无力,已到了风烛残年。多萝西娅离开教堂时很伤心,这主要是因为她看到,卡苏朋先生决心不理睬他的表侄;威尔在教堂中的出现,更清楚地证明了他们之间的裂痕已无法弥补。在她看来,威尔的到来是无可非议的,她觉得,这是他为了和解而跨出的友好的一步,这种和解也正是她日夜盼望的。也许他像她一样,认为要是卡苏朋先生和他能够无拘无束地见面,他们就可以握手言欢,恢复过去的友好关系。但是现在,多萝西娅感到,这个希望幻灭了。威尔遭到了冷落,离得比以前更远了,卡苏朋先生拒绝承认这个亲戚,他的自行到来,引起了他更大的仇视。那天早上他不大舒服,呼吸有些困难,这才没有讲道。因此午餐时他几乎默不作声,更没有一句话提到威尔·拉迪斯拉夫,她并不觉得奇怪。至于她自己,她自然也不敢再接触这个问题。每逢星期日,午餐和晚餐之间的几个钟头,他们照例不在一起度过,卡苏朋先生大多在图书室中休息,多萝西娅则呆在她的起居室中,通常是读一些她心爱的书。这些书有一叠放在弓形窗旁边的桌子上,它们五花八门,有希罗多德的著作,那是她正在跟卡苏朋先生学习的,也有她从前就爱读的帕斯卡尔的书,以及凯布尔的《基督之年》。但今天她打开了一本又一本,都读不下去。每一本她都觉得没意思,什么居鲁士②诞生前的异兆,犹太人的风俗习惯……我的天!……还有那些虔诚的警句,那些音调铿锵悦耳的圣诗……每一首都那么平淡无味,枯燥沉闷。甚至春日的花草,在这天下午不时给阴云遮没的阳光下,也显得奄奄一息,毫无生气。她所习惯的沉思,平时对她起过支持作用,现在也叫她厌烦,她想到未来那漫长的岁月中,只有它可以与她做伴,便不禁心灰意懒。可怜的多萝西娅,她渴望的本来不是这么一位同伴,她希望过另一种更丰富的生活,结婚之后,她一直苦苦挣扎,但这种生活却更加渺茫了。她不断努力,处处按照丈夫的要求行事,但她怎么也不能相信,他对她的现状已经满意。她所喜爱的,她天然关怀的一切,似乎总给排除在她的生活之外,因为任何事,如果她的丈夫只是允诺,却并不参与,那么这就等于遭到了否定。关于威尔·拉迪斯拉夫,他们之间一开始就存在着分歧,多萝西娅坚决相信,他对家产有要求权,然而这遭到了卡苏朋先生的严词拒绝,现在她还是相信,她是对的,她的丈夫是错的,可是她却无能为力。今天下午,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更是压得她透不出气。她盼望别人亲切地对待她,她也能亲切地对待别人。她盼望工作,盼望这工作像阳光雨露一样,直接给人带来福利。然而现在她却发现,她实际上生活在坟墓中,而且越陷越深,这里从事的只是鬼气逼人的工作,它的成品也永远不会见到阳光。今天她是站在坟墓的门口,望着威尔·拉迪斯拉夫走向遥远的世界,那个温暖、活跃和友爱的世界,他离开时,还回头看了她一眼呢。书本没有效用。沉思也没有效用。今天又是星期日,她没有马车,不能去探望西莉亚,她最近刚生了孩子。现在再也找不到出路,摆脱精神的空虚和不满了,多萝西娅只得像忍受头痛一样,把怨恨藏在心中。晚饭后,到了她照例开始朗读的时候,卡苏朋先生提议到图书室去,他说,他已吩咐在那儿生了火,点了灯。他似乎又恢复了精神,正在紧张地考虑着什么。在图书室里,多萝西娅发现,他又整理了一叠笔记本,放在桌上,现在他拿起她熟悉的一个本子,交到她的手里,那是一份摘要,记载着其他本子上的内容。"我想请你办一件事,亲爱的,"他说,一边坐下。"今天晚上不必朗读了,你给我念一下这本子,手里拿好一支铅笔,在我说'作记号'的地方,你用铅笔画个十字。这是我早已想做的过滤过程的第一步;我这么做,是为了让你看到我的选择的某些原则,我相信,这样你就心里有数,能够理解我的意图了。"这个提议只是他与利德盖特那次难忘的会晤之后,出现的许多迹象中的一个,它们说明,卡苏朋先生原来虽然不愿让多萝西娅过问他的著作,现在却不得不改变初衷,要求她多多关心和帮助他了。她一边念一边做记号,这样过了两个钟头,他说道:"我们不妨带着本子上楼,你也带着铅笔,这样,万一夜里要念,我们仍可以继续。我想,多萝西娅,这不致使你太累吧?""只要你喜欢,你要我念多少都可以,"多萝西娅说。她讲的是简单的事实,因为她最怕的就是花了力气朗读,或干了别的什么,他仍像原先一样不愉快。多萝西娅的某些特点,凡是接近她的人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并不奇怪,她的丈夫尽管嫉妒和猜疑,也不能不越来越相信,她的许诺总是真诚的,她能够始终忠于自己的是非观念和善恶观念。近来他已开始感到,这些特点对他说来特别宝贵,他必须充分利用它们。朗读确实在半夜进行了。多萝西娅年纪轻,累了以后,一上床就睡熟了,后来才给亮光惊醒--起先她觉得好像在翻山越岭之后,突然看到了夕阳,于是她睁开眼睛,发现丈夫正裹着厚厚的睡衣,坐在壁炉旁边的扶手椅上,壁炉的火还没有熄灭。他点了两支蜡烛,希望多萝西娅醒来,但又不想用其他办法直接叫醒她。"爱德华,你不舒服吗?"她问,立即起了床。"我觉得靠在床上不大舒服,想在这儿坐一会儿。"她在壁炉里添了些木柴,穿上了衣服,说道:"你要我念下去吗?""要是你肯这么做,我太感激了,多萝西娅,"卡苏朋先生说,他不仅像平时一样彬彬有礼,而且十分和蔼。"我睡不着,我的头脑还很清醒。""我怕你可能太兴奋了,"多萝西娅说,想起了利德盖特的警告。"不,我并不觉得过分兴奋。思想还很轻松。"多萝西娅不敢坚持,她像晚上一样,把那份提纲继续念了一个多小时,只是读得比刚才快了一些。卡苏朋先生的头脑也很灵敏,似乎只要听到开头几个字,他就能猜到后面是什么,说道:"那可以,做个记号。"或者:"念下一项,我得删去对克里特的第二个附注。"多萝西娅有些惊讶,发现他多年来一直在这块土地上爬行,竟对它如此熟悉,可以像飞鸟似的,迅速地俯瞰它的一切。最后他说道:"现在把书合上吧,亲爱的。我们明天再继续。这件事我拖得太久了,但愿它快些完成。现在你可以明白,我选择材料的原则,是对我的导言中列举的各个论点,作出恰如其分的,而不是过于累赘的说明,那份导言便像目前草拟的那样。多萝西娅,你应该已看清楚这点了吧?""是的,"多萝西娅回答,声音有些发抖。她觉得心里难过。"现在我想我可以休息一会了,"卡苏朋先生说。他重新躺下,请她吹灭了蜡烛。等她也躺下,屋里一片漆黑,只剩了壁炉中一点微弱的火光以后,他又开口了:"在我睡着以前,我想提一个要求,多萝西娅。""什么要求?"多萝西娅问,心里有些害怕。"我希望你能让我知道,明确地知道,万一我死了,你是不是肯按照我的愿望行事,也就是说,避免做我所不赞成的一切,努力实行我要你做的一切。"多萝西娅没有感到惊异,许多迹象已经使她猜到她丈夫怀有某种意图,而这种意图可能成为她新的枷锁。她没有立即回答。"你拒绝吗?"卡苏朋先生说,声音尖锐了些。"不,我还没有拒绝,"多萝西娅说,嗓音很清晰,自主的渴望在她心中发挥了作用。"但是在我明白要我保证的是什么以前,我的承诺是盲目的,也是错误的。不论出于什么感情,我都不需要用诺言作保证。""那就是说你要照你的判断行事,而我要求你服从我的判断,但你拒绝了。""不,亲爱的,不!"多萝西娅用恳求的口气说,对反抗的畏惧使她失去了主意。"但是可以等一等,让我再考虑一下吗?我愿意全心全意做一切能够安慰你的事,但我不能突然作出任何保证,尤其是一种我还不理解的保证。""那么你是怀疑我的愿望不合理吗?""让我明天回答你吧,"多萝西娅恳求道。"也好,明天再谈吧,"卡苏朋先生说。过了不久,她就听得他睡熟了,但是她却再也睡不着。她只得强迫自己安静地躺着,免得惊醒他,同时心里却在进行一场斗争,在这场斗争中,想象力有时倾向一边,有时又倾向另一边。根据她的预感,她丈夫指望对她未来的行为树立的控制权,无非是跟他的著作有关的。她很清楚,他希望她专心致志,帮助他清理那一堆堆混乱的材料,然后用这些不可靠的材料说明那些更不可靠的原则。可怜的女孩子对那部《索隐大全》的价值,早己失去信念,尽管它凝结着她丈夫一生的心血和抱负。她学问不大,但她对这事的判断却比他的更切合实际,这并不奇怪,因为他是孤注一掷,把个人的一切全都押在这上面,她却可以不抱任何偏见进行比较,用健全的理智衡量它的得失。现在她想象着,为了把那些材料整理成文必须花费的时间和岁月,它们可以说只是支离破碎的木乃伊,是由历史废墟中五花八门的遗物拼凑而成,可是现在却要用它们作食物,把那个先天不足的瘦弱孩子--他的理论,哺育成人。毫无疑问,来自生活的富有生命力的事物,哪怕错了,也包含着具有活力的真理的胚胎;对黄金的寻求同时也是对物质的探索,化学的躯壳孕育了化学的灵魂,于是拉瓦锡诞生了。但是卡苏朋先生关于一切传说的起源及其构成因素的理论,不必担心无意之中遇到新发现,因而宣告破产,因为它只是在猜测中活动,这种猜测伸缩性极大,就像有些词单凭发音近似,便被看作同一起源,除非你能证明发音相近不能构成同源词,才可以解决。而且他那种阐释方式不必接受任何有形事物的检验,它所依据的只是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如所谓歌革和玛各②。因此这种理论好比要把星星串在一起的计划一样,可以漫无边际地想象。多萝西娅对这种研究,常常感到厌倦和不耐烦,在她看来,这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猜谜活动,根本不是在探索一门高深的学问,它也不可能使她的生活变得更有价值!现在她已完全明白,为什么她的丈夫要拉住她,因为她可能是他剩下的唯一希望,只有依靠她才能使他的著作粗具规模,然后把它提交给社会。起先他似乎不愿她过问他的著作,把她排除在外,但是逐渐出现了可怕而严峻的需要……拌然死亡的前景想到这里,多萝西娅的怜悯从自己的未来转向了丈夫的过去,不,转向了他现在与命运所作的艰苦搏斗,而这命运是过去造成的。他一生过的是孤独的书斋生活,个人的抱负由于缺乏自信,变成了沉重的包袱,压得他喘不出气;时至今日,终点越来越远,四肢却越来越软弱无力,他终于看到,那把剑③已在他头顶上晃动!那么她嫁给他,难道不就是为了要帮助他完成他毕生的事业吗?但是她本来以为那是一部伟大的著作,是值得她为它牺牲一切的呀。如果这只是徒劳无益的工作,即使为了减轻他的忧虑,她应该这么做吗?哪怕她作出了承诺,她能够遵守诺言吗?然而她怎么回绝他呢?她敢于说"我拒绝满足你的迫切需要"吗?那无异是拒绝为死后的他,做她现在事实上在为活着的他所做的事。利德盖特说,他也许还能活十五年,甚至更多,要是这样,她也势必为了帮助他和服从他,消耗尽自己的一生。不过忠于活着的人,和无条件忠于对死者的保证,是有深刻差别的。在他活着的时候,他提出的要求,没有一个是她不能提出意见,甚至加以拒绝的。但是--这思想已在她心中出现过不止一次,尽管她不能相信这是事实--他希望她按照他的愿望行事,又不告诉她这些愿望究竟是什么,那么他要求她做的,会不会还有她没有估计到的事呢?不,他念念不忘的只是他的著作,也只有这个目标才会使他在生命行将消失的时候,指望靠她来完成。那么,如果她回答说:"不成!你去世后,我不会再碰一下你的著作,"这无异是她存心要把那颗受伤的心灵掐死。多萝西娅在这种思想苦闷中度过了四个钟头,她终于感到厌烦,不知如何是好,也无法作出决定,只得默默祈祷。她像一个哭泣的孩子,想得到帮助,这帮助又迟迟没有出现,于是迷迷糊糊睡着了,这时已是早晨,等她醒来,卡苏朋先生已经起床。坦特莉普告诉她,他做过祷告,用过早餐后,到图书室去了。"我从没看见您的脸色这么苍白,夫人,"坦特莉普说,她是一个身体结实的女人,早在洛桑就跟两姊妹在一起。"我有过脸色红润的时候吗,坦特莉普?"多萝西娅说,微微笑了笑。"好吧,不说脸色红润,至少也像月季花一样鲜艳。不过您现在沾了一身皮面书的味道,还能好得了?今天您还是休息一个上午吧,夫人。我去告诉先生您病了,不能上沉闷的图书室。""哦,不成,不成!让我快一些,"多萝西娅说。"卡苏朋先生有事跟我谈呢。"她下楼时,觉得她应该答应他,满足他的要求,只是那得再等一会,不是现在。她跨进图书室时,卡苏朋先生正把几本书放在桌上,听得声音,他马上回过头来,说道:"我正在等你呢,亲爱的。我本想早上立刻开始工作,但觉得有些不舒服,可能是昨天过于兴奋了。现在我预备到灌木林走走,那儿空气比较温和。""你肯去走走,那太好了,"多萝西娅说。"恐怕昨天晚上你用脑过度了。""我也但愿我的脑子得到休息,不必再为我昨天提到的事操心,多萝西娅。我想,你现在可以给我一个答复了。""过一会我到花园找你,好吗?"多萝西娅说,她想赢得一段喘息的时间。"半小时以内我都在紫杉林中,"卡苏朋先生说,然后走了。多萝西娅觉得异常疲倦,按了铃,叫坦特莉普给她拿条围巾来。她静静地坐了几分钟,没有再陷人昨夜的思想斗争中,只是意识到她将说"是",接受自己的命运。她太软弱,想到要给丈夫带来沉重的打击,便充满恐怖,她没有其他出路,只能完全屈服。她默默坐着,让坦特莉普给她戴上帽子,披上围巾,这在她是不常有的,因为她喜欢自己穿衣服。"上帝保佑您,夫人,"坦特莉普说,对这位美丽、温柔的小姐流露了无法克制的关怀。现在她已系好帽子,觉得没有别的事好替她做了。这使多萝西娅极度紧张的情绪再也忍受不住,她流下了眼泪,靠在坦特莉普的胳臂上唤唤吸泣。但不久,她便忍住哭声,擦干泪水,出了玻璃门,向灌木林走去。坦特莉普在早餐室遇到男管家普拉特,对他说:"我恨不得图书室中所有的书,都拿去给你家主人造地下墓穴。"我们知道,她到过罗马,参观过那里的名胜古迹。她向其他仆人提到卡苏朋先生时,从来不用别的称呼,只称他"你家主人"。普拉特不禁大笑了。他非常喜欢他的主人,但他更喜欢坦坦特莉普。多萝西娅到了砾石路上,在附近的一簇簇树木中间往来徘徊,心中犹豫不决,正如以前那次一样,只是出于不同的原因罢了。上次她是担心她的出现会不受欢迎,现在她害怕的是她一到那里,就得把自己束缚在一种关系上,而这种关系正是她企图避免的。迫使她这么做的,不是法律,也不是社会舆论,只是她丈夫的性格和她自己的同情,只是虚构的、而不是真实的婚姻义务。整个情况她看得很清楚,然而她还是不得不接受约束,她不能见危不救,对他的呼吁置之不顾。如果那是软弱,多萝西娅是软弱的。但是半个小时即将过去,她不能再犹豫不决。她走进了紫杉林,她没有看到她的丈夫,但那条小径是弯曲的,她沿着它走去,指望看到裹在藏青大擎中的他的背影,他在冷天到花园去时,总是穿这么一件外套,戴一顶厚厚的丝绒帽子。她想起,他可能在凉亭里休息,上那儿得走旁边一条小路。她绕过转角,看到他坐在长凳上,靠近一张石桌。他的胳膊靠在桌上,额角扑在手臂上,蓝大髦的领子翻了起来,从两边遮住了他的脸。"他昨夜太疲倦了,"多萝西娅对自己说,首先想到的是他睡着了,但凉亭太潮湿,不是休息的地方。接着她又想起,不久前她看到过他这个姿势,那是在她为他朗读的时候,似乎他觉得这比别的姿势舒服一些;她还想到,有时他讲话时,或者听她讲话时,也那样把脸扑在手上。她走进凉亭,说道:"爱德华,我来了,我考虑好了。"他没有理睬她,她想他一定睡熟了。她把手搭在他肩上,又说道:"我考虑好了!"他还是没有动,她蓦地产生了一个混乱而恐惧的思想,向他俯下身去,取下了他的丝绒帽子,把面颊贴在他的头上,伤心地哭了。"醒醒,亲爱的,醒醒啊!听我说呀,我来答复你的话了。"但是多萝西娅再也不必提出她的答复了。当天稍晚一些时候,利德盖特坐在她的床边,她躺在床上正说胡话,一边拼命思索,回想上一天夜里出现在她心头的一切。她认出了他,喊着他的名字,似乎觉得她应该向他说明一切。她再三要求他把她的话转告她的丈夫。"告诉他,我马上去看他,我可以答应他,只是想到这事是多么可怕……它使我病了。不过病不重,我马上就会好的。你去告诉他吧。"但是她丈夫的耳朵已笼罩在永恒的沉寂中,再也听不到了。第四十九章这位老爷带来了一个难题,巫术咒语都对它无能为力;把石块丢到井下易如反掌,但谁能把它们从井中取出?"我们千万要当心,不能让多萝西娅知道这事,"詹姆士·彻泰姆爵士说,眉头有些皱,嘴角边露出了异常厌恶的神情。这是在洛伊克庄园的图书室中,他站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跟布鲁克先生谈话。卡苏朋先生已在昨天埋葬,多萝西娅还不能离开卧室。"这很难,你知道,彻泰姆,因为她是遗嘱执行人,凡是涉及财产、田地,以及诸如此类的事,她都喜欢亲自过问。她有她的想法,你知道,"布鲁克先生说,神经质地戴上夹鼻眼镜,打量着手中那张折拢的纸的边缘。"她喜欢亲自动手,我可以保证,作为一个遗嘱执行人,多萝西娅也必然要亲自处理一切。她在去年十二月已满二十一岁,你知道。我没法瞒住她。"詹姆士爵士一言不发,朝地毯上瞧了一会,然后抬起眼睛,注视着布鲁克先生,说道:"你听我说,我们可以怎么办。在多萝西娅病好以前,事情都不必通过她,等她能够起床以后,马上让她住到我们那儿去。跟西莉亚和孩子在一起,这对她是最好的安慰,她可以忘记一切。在这期间,你必须把拉迪斯拉夫打发走,你应该让他离开英国。"这时,詹姆士爵士那种厌恶的神色又变得十分明显了。布鲁克先生反剪着双手,踱到窗前,挺直背脊,把身子摇了一下,这才答道:"说说是很容易的,彻泰姆,很容易的,你知道。""我的好先生,"詹姆士爵士坚持道,尽量把愤怒限制在礼节许可的范围内,"他是你请来的,也是你把他留在这儿的--我是指你让他担任了那个职务。""一点不错,但我不能不说明理由,就贸然解除他的职务,亲爱的彻泰姆。拉迪斯拉夫非常能干,一向得到大家的器重。我认为我把他请来,是为地方上做了一件有益的事,你知道,一件有益的事。"布鲁克先生说最后一句话时,特地转过身来,点了点头。"我很遗憾,这一带地方居然少了他不行,这就是我对这件事要说的一切。不论怎样,作为多萝西娅的妹夫,我觉得我有责任向她的亲属提出强烈抗议,反对他们以任何名义把他继续留在这里。我希望你会承认,在有关内人的姊姊的尊严问题上,我是有发言权的。"詹姆士爵士越说越激动了。"当然,亲爱的彻泰姆,当然。但是你和我有不同的思想……不同的……""我想,对于卡苏朋干的这件好事,我们应该没有分歧,"詹姆士爵士打断了他的话。"我认为,他损害了多萝西娅的名誉,这是最不公正的。我得说,从来没有比这更卑鄙、更不光明正大的行为。对他结婚时立下的遗嘱,她的家庭知道和信赖的一份遗嘱,加上这么一件附录,这是对多萝西娅的莫大侮辱!""得啦,你知道,卡苏朋对拉迪斯拉夫有些不满。拉迪斯拉夫告诉过我原因,那就是他不喜欢他的作风,你知道,拉迪斯拉夫也瞧不起卡苏朋的那些玩意儿,什么透特,大衰,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据我看,卡苏朋还不喜欢拉迪斯拉夫采取的独立派立场。我看到过他们之间的信,你知道。可怜的卡苏朋只知道埋头读书,他不了解世界形势。""拉迪斯拉夫自然希望给事情涂上这么一层色彩,"詹姆士爵士说。"但我相信,卡苏朋只是为了多萝西娅才妒忌他,可是人们不明真相,会以为她已经有什么把柄落在丈夫手中。事情之所以叫人不能忍受,原因也在这里:他把她的名字和那个年轻人连在一起了。""亲爱的彻泰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布鲁克先生说,坐了下来,又戴上了眼镜。"那全是卡苏朋的胡思乱想。现在,还有这张纸,'内容提要表'等等,'供卡苏朋夫人使用',这是跟遗嘱一起锁在书桌抽屉里的。我想,他是要多萝西娅替他刊印他的著作,是吧?她会这么做的,你知道。她也一心扑在他的著作上呢。""亲爱的先生,"詹姆士爵士不耐烦地说,"这根本不是我们要谈的问题。现在要尽快解决的是:你是否同意我的看法,把小拉迪斯拉夫马上打发走?""得啦,不要性急,这件事可以慢慢来。说不定一切都会圆满解决。至于谣言,你知道,把他打发走,并不能制止谣言。人们爱怎么说就会怎么说,反正不必非得有根有据不可,"布鲁克先生说,忽然变得精明强干,看到了符合他心愿的真理。"至于摆脱拉迪斯拉夫,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做到这点,那就是不让他主编《先驱报》,以及诸如此类的事,但我不能要他离开英国,除非他自己想走,你知道,除非他自己想走。"布鲁克先生尽量讲得心平气和,仿佛只是在讨论去年的天气,最后跟平时那样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这种固执态度等于火上加油。"我的老天爷!"詹姆士爵士说,情绪已激动到了顶点。"我们可以替他谋个职务,可以为他花些钱。他可以成为某个殖民地总督的随员!格兰普斯会接受他--我可以写信给富尔克,请他帮帮忙。""但是拉迪斯拉夫不是牲口,不是你要他到哪里,他就会到哪里的,我的好朋友。拉迪斯拉夫有他自己的思想。告诉你,他明天离开我,你后天就会发现他活动得更起劲了,这就是我的看法。他有口才,又会收集材料写文章,他的话鼓舞人心,及得上他的人并不多,这是一个出色的鼓动家,你知道。""鼓动家!"詹姆士爵士说道,恨恨地加重了口气,仿佛把这个字的音节清楚地念一遍,就充分揭露了它的丑恶性质。"请你冷静一些,彻泰姆。对了,关于多萝西娅,你说得不错,最好让她跟西莉亚在一起,越早越好。她可以住在你们家里,不久一切就会风平浪静。我们不宜造次,一举一动都要谨慎,你知道。斯坦迪什会保守秘密,等她知道的时候,新闻就不新了。至于拉迪斯拉夫,情况在不断变化,到时候他就自动走了,根本不必我进行干预,你知道。""那么我可以得出结论,你拒绝在这方面采取任何行动?""拒绝,彻泰姆?不,我没有拒绝。但我确实看不出我能做什么。拉迪斯拉夫是一位绅士。""承蒙你告诉我这点!"詹姆士爵士说,气得几乎忘记一切了。"我只知道,卡苏朋可不是这样一个人。""得啦,要是他在附录中干脆禁止她再嫁,那会更糟,你知道。""我不知道,"詹姆士爵士说。"那至少不致这么粗鲁。""可怜的卡苏朋,这是他想人非非的结果!那场病把他的头脑搞糊涂了。实在是多此一举,她根本不想嫁给拉迪斯拉夫。""但是这份附录这么一写,大家就会相信她想这么做。我也根本不相信多萝西娅会有这种念头,"詹姆士爵士说,然后眉头又皱了,"但我怀疑拉迪斯拉夫。老实告诉你,我怀疑拉迪斯拉夫。""可我不能根据这点,便贸然采取行动。事实上,哪怕真能把他打发走,送往诺福克岛或者诸如此类的地方,这在知道内情的人眼中,对多萝西娅更加不利。这会显得好像我们不信任她,不信任她,你知道。"布鲁克先生的这个论点是不可否认的,然而这并不能说服詹姆士爵士。他伸出手来取他的礼帽,表示不想再争论,一边仍气呼呼说道:"好吧,我只能说,我认为,多萝西娅由于她的亲属的不负责任,已作了一次牺牲品。现在我作为她的妹夫,应该尽一切力量保护她。""你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让她早些住到弗雷什特去,彻泰姆。我完全赞成那个计划,"布鲁克先生说,觉得他在这场争论中胜利了,心里很高兴。在那个时候,要他跟拉迪斯拉夫分手,对他是十分不利的,因为议会随时可望解散,必须让选民们明白,采取什么方针最符合国家的利益。布鲁克先生真心相信,他的进入议会可以使这种利益得到保障,因为他忠心耿耿,愿意全力以赴为国家办事。第五十章"这个罗拉德派教徒要向我们说教啦。""去他的,凭我爸爸的亡灵起誓,"船手说,"我不要听他的说教,他没有什么福音可以带给我们,我们只信仰我们唯一伟大的上帝,而他老是给我们增加麻烦。"--《坎特伯雷故事》多萝西娅住在弗雷什特庄园,平安无事地过了将近一个礼拜,没有提出任何危险的问题。现在每天早上,她跟西莉亚坐在楼上最漂亮的一间起居室里,窗外可以望见小小的暖房。西莉亚穿一身白色和淡紫色相间的衣服,像一束双色紫罗兰。她的眼睛老是唆着婴孩那别致的动作,对她没有经验的头脑说来,这些动作都是希奇的,因此她不时中断了谈话,向懂得这门奥妙学问的保姆请教它们的意义。多萝西娅穿了婿妇的衣服,坐在旁边,神色那么悲痛,对西莉亚毋宁说是一种干扰;因为不仅婴孩这么可爱,而且事实上,那个丈夫哪怕活着的时候,也死气沉沉,叫人讨厌,何况现在又……算了,算了!可想而知,詹姆士爵士已把一切告诉西莉亚,只是再三叮嘱她,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让多萝西娅知道真相。但是布鲁克先生的预言没有错,多萝西娅对自己分内应做的事,从来不会推卸责任。她的丈夫在他们结婚时立下的遗嘱,它的宗旨她是理解的,因此她一旦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地位,马上在心中盘算,作为洛伊克庄园的主人,她握有授予教士棒禄的权利,那么她应该把它授予谁呢?一天早上,她的伯父照例去探望她,显得十分起劲,不同寻常,据他解释,这是因为目前已很清楚,议会即将解散。这时,多萝西娅说道:"伯父,如今我得考虑,洛伊克的教士傣禄应该归谁了。本来塔克先生是预定的继任者,但从他走后,我没听我丈夫讲过,他心目中谁可以接任他的职务。我想,现在可以把钥匙给我,让我回洛伊克查一下我丈夫的文件了。也许我能找到一点说明他的意愿的材料。""不要急,亲爱的,"布鲁克先生平静地说。"过不了多久,你知道,你要去就可以去了。但我已把桌上和抽屉里的东西看过一遍,什么也没找到,除了遗嘱,只有几本深奥的笔记,你知道。一切都可以慢慢来。至于牧师问题,我已经有了一个打算,想把它给一个人,据我看他是很适当的。人家向我推荐泰克先生,说他不错。我以前帮过他的忙,支持他争取一个职务。这是一个使徒式人物,我相信,他符合你的要求,你保证满意,亲爱的。""我希望对他有更充分的了解,伯父,要是我的丈夫没有留下什么说明他的意图,我只得自己作出判断。也许他的遗嘱中还有附件,是给我的什么指示,"多萝西娅说,她一直在猜想,她丈夫会为他的著作向她提出一些要求。"关于教区长的人选,他没说什么,亲爱的,什么也没有,"布鲁克先生说,站起身预备走了,一边向两位侄女伸出手去。"关于他的著作,他也没说什么,你知道。在遗嘱中完全没有提到。"多萝西娅的嘴唇有些哆嗦。"得啦,你现在还不宜考虑这些间题,亲爱的。得过些日子再说,你知道。""我完全好了,伯父,我希望做些事。""好啦,好啦,以后再谈吧。现在我必须走了,如今我忙得不可开交……目前已经到了转折关头,政治上的转折关头,你知道。这里有西莉亚和她的小家伙--你现在当姨妈了,你知道,好吧,我算是外公啦,"布鲁克先生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匆匆走了。他急于去告诉彻泰姆,这可怨不得他布鲁克先生,多萝西娅坚持非得亲自过问一切不可呢。多萝西娅在伯父走后,靠在椅背上,注视着叠在一起的双手出神。"瞧,多多!你瞧他!这么可爱的孩子,你看见过吗?"西莉亚操起她那种慢条斯理的嗓音,得意地说。"什么,咪咪?"多萝西娅说,抬起眼睛,神色有些茫然。"什么?他的上嘴唇啊,你瞧他用力把它往下拉,好像跟我扮鬼脸似的。多么滑稽!他的小脑袋中也有思想呢。可惜保姆不在这儿。你瞧他那副样子。"一大滴眼泪在多萝西娅眼睛里徘徊了好大一会,现在终于在她抬起头,想笑一笑的时候,沿着她的面颊滚下来了。"不要伤心,多多,吻一下孩子吧。你一声不吭,在想什么哟?我相信,你已经尽了一切责任,而且大大超过了。现在你应该快乐才是。""我不知道,詹姆士爵士肯不肯送我回洛伊克。我想把一切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你不能去,得等利德盖特先生同意以后才行。他还没有同意呢。(保姆,你来了,你抱孩子到走廊上走走。)再说,你依旧像平时那样,头脑里装着一种错误的观念,我看得到这点,这使我感到不安。""我哪里错啦,咪咪?"多萝西娅说,相当温顺。现在她几乎准备相信西莉亚比她聪明了,她确实有些担心,想知道她的错误观念是什么。西莉亚发现自己占了优势,决定利用这种地位。谁也不如她那么了解多多,懂得怎样对待她。自从西莉亚生了孩子,她对自己坚定的意志和沉着的智慧,更有了新的认识。很清楚,有了孩子,似乎就等于掌握了真理,而错误,一般说只是由于缺乏那个核心力量在起调节作用的缘故。"你在想什么,我都看得出,看得不能再清楚了,多多,"西莉亚说。"你是想找一些不舒服的事干,只因为这符合卡苏朋先生的希望。好像你以前吃的苦头还不够。你这样待他,他根本不配,你以后会看到的。他待你很坏。詹姆士为了他,气得不得了。我最好还是告诉你,让你思想上有个准备。""西莉亚,"多萝西娅恳求似的说,"你使我很伤心。你要说什么,赶快告诉我。"有个思想掠过了她的头脑:卡苏朋先生没有把财产留给她。不过这并不是怎么可怕的事。"是这样,他为他的遗嘱写了个附录,说在一种情况下,你将失去全部财产,那就是说,如果你出嫁……""这种话是毫无意义的,"多萝西娅迫不及待地插嘴道。"不,不是嫁给任何人,附录上是说,如果你嫁给拉迪斯拉夫先生的话,你将失去一切,"西莉亚继续道,保持着平静的口气。"当然,这话是毫无意义的,你绝对不会嫁给拉迪斯拉夫先生,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它是有意义的,这说明卡苏朋先生是怎样的一个人。"血涌上了多萝西娅的脸和脖子,她感到痛心。但是西莉亚认为,她给姊姊吃的是一粒事实的清醒丸,它会消灭错误观念,这些观念已给多多的健康造成了太大的危害。因此她用不带感情的声调继续往下说,仿佛是在讨论孩子的衣服。"詹姆士这么说。他说,这是卑鄙的,不像一个绅士的行为。詹姆士看问题是最清楚的。那好像卡苏朋先生故意要让大家相信,你打算嫁给拉迪斯拉夫先生,这太可笑了。不过詹姆士说,这可以制止拉迪斯拉夫先生为了贪图你的财产娶你--仿佛他想过要向你求婚似的。卡德瓦拉德太太说,你甚至会嫁给一个玩白鼠的意大利人!但我必须去看孩子了,"西莉亚说,声调没有一点变化。她匆匆披上一块薄围巾,轻快地走了。这时多萝西娅又变得冷静了,无能为力地靠在椅背上。如果她能说明她当时的感觉,那么她会说,她产生了一种迷惘、惊讶的心理,发现她的生活整个儿变了样子,她本人也在变化,以致回忆与刚刚诞生的新器官格格不人,不能配合。她丈夫的行为,她自己对他的忠诚,他们之间的一切争执,以及她跟威尔·拉迪斯拉夫的全部关系,总之,一切都变了。她的世界正在动荡转变,现在只有一点她是明确的,那就是她必须等待,重新考虑一切。有一种变化使她害怕,仿佛那是一桩罪孽,就是她对去世的丈夫产生了强烈的反感,发现他心里另外有一本账,它也许歪曲了她所说和所做的一切。接着她又意识到了另一种变化,它同样使她不寒而栗,那就是她在内心深处突然对威尔·拉迪斯拉夫萌发了一种奇异的怀念情绪。以前她从没想过他会成为她的情人,这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可能的,可是现在,她忽然发现,有一个人在这么看他,而且也许他本人也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与此同时,各种不适当的情况,各种无法立即解开的疑团;也纷至沓来,涌上了她的心头。似乎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究竟多长,她不知道--她才听得西莉亚说:"那就成了,保姆,现在他在我膝上可以安静了。你去吃饭吧,让加勒特待在隔壁屋里。"这时,西莉亚看到,多萝西娅靠在椅上,显得精神恍惚,便接着对她说道:"多多,我认为卡苏朋先生没有良心。我从来不喜欢她,詹姆士也是的。我觉得,他的嘴角总包含一种恶毒的意味。现在他干出了这种事,我相信,哪怕按照宗教精神,你也不必再为他吃苦了。他的去世是上帝的恩典,你应该感谢。我们不应该悲痛,宝宝,是吗?"西莉亚充满信任,问那个没有知觉的世界的核心和调节者,他的小拳头那么可爱,连指甲也是十全十美的,那头发又多么……当然,一旦把他的帽子取下,那就……但怎么说好呢?总之,这是我佛如来在西方人中的化身。正在这个紧急关头,利德盖特来了,他讲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看你的神色还没上次好,卡苏朋夫人,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让我给你按一下脉。"多萝西娅的手像大理石那么冰凉的。"她惦记着洛伊克,要想去查看文件呢,"西莉亚说。"她不能去,是不是?"利德盖特暂时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才望着多萝西娅,开口道:"我不知道。按照我的意见,卡苏朋夫人目前最需要的是心绪宁静,在这个前提下,她什么都可以做。靠禁止是不能使人心绪宁静的。""谢谢你,"多萝西娅打起精神说道,"我相信那是合理的。有不少事等待我处理,为什么我要空坐在这里?"然后她尽力摆脱个人的烦恼,回想别的一些事,蓦地说道:"利德盖特先生,我想,你在米德尔马契认识每一个人,我有不少事要向你请教。目前我得解决一些重要的问题。我要指定一位牧师。你认识泰克先生和一切……"但是她的心情太沉重了,终于说不下去,又抽抽搭搭哭了。利德盖特给她喝了一点提神药水。他在离开以前,要求会见詹姆士爵士,对他说道:"让卡苏朋夫人做她要做的一切。我想,她需要充分的自由,这比任何药物更有效。"他在多萝西娅神志昏迷时期对她的诊治,使他对她生活中受到的折磨,形成了一些符合实际的结论。他觉得可以肯定,她一直在紧张的自我克制和内心矛盾中,过着痛苦的生活,现在她似乎只是觉得自己走出了一个牢笼,又陷人了另一个牢笼。利德盖特的劝告,詹姆士爵士很容易接受,因为他发现,西莉亚已把遗嘱中那件不愉快的事,告诉了多萝西娅。现在无法挽回了,这就没有理由把需要办的事再拖延下去。第二天,詹姆士爵士马上同意了她的要求,答应送她回洛伊克。"目前我并不想住在那里,"多萝西娅说,"那会叫我受不了。我在弗雷什特跟西莉亚在一起愉快得多。我离开了洛伊克,也许能更好地考虑关于它的问题。我打算上蒂普顿田庄,跟伯父一起住几天,看看从前我到过的地方,会会村子里我认识的熟人。""我想,现在还不成。你的伯父正忙于政治活动呢,你最好避免接触这类事,"詹姆士爵士说,这时蒂普顿在他心目中,主要是小拉迪斯拉夫出人的巢穴。但他和多萝西娅之间,没有一句话接触到遗嘱中那个讨厌的部分。确实,两人都觉得,在他们中间谈论这问题是不恰当的。詹姆士爵士哪怕在男人面前,也不好意思谈不愉快的事。至于多萝西娅,她一旦提到这个问题,她要说的一件事,正是她目前不能说的,因为它只是进一步暴露她丈夫的不公正。然而她确实希望詹姆士爵士知道,她和她丈夫为威尔·拉迪斯拉夫对家产的合理权利发生过分歧,她觉得,这就可以使他像她一样明白,她丈夫提出那个不近人情、粗鲁无礼的附带条件,主要是为了不惜一切对抗那个权利,不仅仅是出于更难谈到的个人感情因素。另外,应该承认,多萝西娅希望这一点能被大家所理解,这对威尔是有利的,因为她的亲友似乎认为,他只是靠卡苏朋先生的施舍在过活。为什么要把他比作玩白鼠的意大利人呢?那句来自卡德瓦拉德太太的话,像恶作剧的小鬼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画的一幅刻毒的漫画。在洛伊克,多萝西娅查看了桌上和抽屉中的一切,把她丈夫可能贮藏私人文件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也没发现专门留给她的什么,只有那份"内容提要表",这可能是打算给她的一系列指示的第一份,是为了指导她的工作的。卡苏朋先生做什么事都慢条斯理,犹豫不决,在给多萝西娅制定这份遗书时也是这样,何况他顾虑重重,对于把这部大作托付给别人的计划总是放心不下,跟他亲自执行这计划时一样,仿佛他是在一条黑暗的、坎坷不平的道路上摸索。他不信任多萝西娅有能力处理他所准备的材料,他把它托付给她,只是因为他找不到另一个可以信托的编写者。但是他终于从多萝西娅的性格中,看到了自己的希望,觉得她能够做好她决心要做的事,因此他要求她作出保证,在这个承诺的束缚下辛勤劳动,为他建立起一座陵墓,在这陵墓上将刻上他的名字(不过,卡苏朋先生没有把这部未来的著作称做陵墓,他只是称它《世界神话索隐大全》)。但是岁月比他更强,他的打算未能如愿。他想用保证这双冰冷的手,抓住多萝西娅的一生,然而他只提出了问题,却没来得及听取答复。现在这双手松开了。要是她出于深刻的同情,作出了保证,她就可能任劳任怨地履行她的诺言,尽管她的理智会提醒她,这一切都毫无价值,至多只是表现了她的忠诚,但为忠诚而献身正是最高的价值。然而现在她的理智非但不受忠诚的约束,而且更加活跃了,因为她发现,他们的夫妇关系中潜伏着秘密和猜疑的敌对因素。那个生活在痛苦中的人,在她面前已不能唤起她的同情,现在剩下的只是对丈夫委曲求全的辛酸回忆,而这位丈夫的思想实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崇高,他又自命不凡,忘乎所以,看不到自己性格中患得患失的缺点,以致不顾尊严,做出了这样的事,连普通有一点荣誉感的人也不免为此大吃一惊。至于财产,它只是那个破裂的关系的象征,即使对它的所有权不附加任何她所不能接受的条件,她也乐于放弃它,除了原来属于她,又在结婚时规定归她所有的那部分以外,她什么也不要。这份财产带来了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例如,她认为它的一半应该属于威尔·拉迪斯拉夫,这难道不对吗?但是现在由她来实行这个正义的行动,怎么还可能呢?卡苏朋先生采取了残酷的措施,给她设置了有效的障碍,尽管她心里郁积着对他的不满,任何回避他的意图的做法,仍是她所不愿考虑的。她把她需要研究的契据文书收集之后,又锁上了书桌和抽屉。她没有找到片言只语是留给她的,也没有发现丝毫迹象,说明她的丈夫在孤独的沉思中,曾有一时一刻想起过她,希望取得她的谅解,或向她作出解释。她返回弗雷什特时,对他最后提出的严峻要求,以及最后为维护他的权力而采取的不合理行动,仍然没有找到任何说明。现在多萝西娅尽量把思想转向眼前的责任,其中有一件是别人一定会向她提起的。利德盖特听她谈到牧师的棒禄,当时就牢牢记在心里了,后来见了她,又与她谈到这事。他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可以补救他以前违背良心所作的投票。"关于泰克先生的情况,我不想说什么,"他说。"我倒想提出另一个人选,那就是费厄布拉泽先生,圣博托夫教区的牧师。他的傣禄少得可怜,养不活他自己和他的家庭。他有母亲、姨妈、姊姊,她们都得靠他生活。我相信,他一直不结婚,原因就在这里。我听过他讲道,那是非常出色的,通俗易懂,发人深省。据我看,他有资格在圣保罗大教堂讲道,可以跟老拉蒂默媲美。不论什么题目,他都讲得深人浅出,见解独到,简单,明了。我认为他是一个极有才能的人,应该可以作出比目前更大的成就。""现在为什么不能呢?"多萝西娅问,如今她对一切不能发挥抱负的人,都深感同情。"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利德盖特说。"我自己也有体会,要使合理的事变成现实,并不那么容易,总有许多力量在牵制着你。费厄布拉泽常常流露一种意思,似乎他选择了错误的职业。他需要更广阔的天地,不是当一名可怜的教士,据我看,他缺乏促使他前进的动力。他非常爱好博物学和各种科学知识,可是他的地位使他在这些兴趣上不得不受到一定的限制。他没有多余的钱--连日常开支都很拮据。这就使他热衷于打牌,反正在米德尔马契玩惠斯特的人有的是。他打牌是为了钱,确实也赢了不少。当然,这使他不得不跟一些不值得他结交的人来往,在某些方面,也使他失于检点。然而,尽管这样,从整个来看,我仍认为,他是我认识的最正直的人物之一。他对人不怀恶意,光明磊落,尽管有的人外表上比他正派。""我不明白,他这种嗜好怎么没有使他受到良心的谴责,"多萝西娅说,"他怎么不想戒除这种恶习。""我相信,要是他的收人多一些,他是会戒的。他很愿意把时间用在别的方面。""我的伯父说,大家认为泰克先生是一个使徒式人物,"多萝西娅说,沉浸在思索中。她希望基督教创始时期的虔诚精神能在今日再现,但同时又滋生了强烈的愿望,要从赌博冒险中挽救费厄布拉泽先生。"我不想说费厄布拉泽是使徒式人物,"利德盖特道。"他的地位不像使徒,他只是教区居民中的一个牧师,他的责任是尽量改善他们的生活。说实话,我发现,如今人们所谓的使徒式,只是指对一切采取求全责备的态度,仿佛什么都得牧师说了算。我看,泰克先生在医院里就有点这种味道,他的教义大多就是要给人添麻烦,弄得大家不得安生,想到他就头痛。再说,一个使徒式人物到了洛伊克,那还得了!他会像方济各一样,觉得连飞鸟也该听他传道。""确实,"多萝西娅说。"很难想象,我们的农夫和雇工会从他们的讲道中获得什么启示。我看过泰克先生的一本讲道文,这样的讲道在洛伊克没有用处--我是指那些谈到义的转归②和《启示录》的预言的那几篇。我一直在思考关于基督教的种种教义,每逢我看到一种说法比别种更能体现上帝的恩惠,我便信奉它,认为它是最正确的,因为它包含的各种善最多,也能使大多数人分享这种善。毫无疑问,宽恕多一些总比谴责多一些好。但我希望先见见费厄布拉泽先生,听听他的讲道。""行,"利德盖特说,"我相信你会满意的。人们非常拥戴他,但他也有自己的敌人,反正总有那么一些人,看到别人有点才能,便不能宽恕他,因为他与他们不同。至于赢钱的事,那确实是个污点。米德尔马契人,你认识的当然不多,但是拉迪斯拉夫先生是跟布鲁克先生经常见面的,他就是费厄布拉泽先生家里那些老妇人的好朋友,他对这位牧师是会歌颂不止的。那些老妇人之一,姨妈诺布尔小姐,是忘我善行的稀奇古怪的体现,拉迪斯拉夫有时跟她非常热和。一天我在一条小街上遇到他们,你知道拉迪斯拉夫的样子,他有点像穿了外套和背心的达夫尼斯,那个瘦小的老姑娘挽住了他的胳膊,活像从浪漫喜剧中走出来的一对宝贝。不过,对费厄布拉泽的最好证明,还是亲眼看看他,听听他讲的话。"幸好多萝西娅是在她的私人起居室里听到这些话,当时没有别人在场,因此利德盖特对拉迪斯拉夫所作的天真介绍,没有引起她的痛苦。在私人闲谈中,利德盖特往往口没遮拦,他把罗莎蒙德的话完全忘了,因为罗莎蒙德说过,她觉得,威尔爱上了卡苏朋夫人。那时,他关心的只是怎样介绍费厄布拉泽的家庭。他故意先发制人,着重提到了人们对教区牧师可能讲的最坏的话。在卡苏朋先生去世后的几个星期里,他没有见到过拉迪斯拉夫,也没有听到过任何谣言,使他有所警惕,知道布鲁克先生那位心腹秘书,对卡苏朋夫人说来,是一个危险的话题。等他走后,他描绘的拉迪斯拉夫的形象,一直逗留在她心头,跟洛伊克的教职问题争夺地盘。威尔·拉迪斯拉夫怎么想她呢?那件使她的脸羞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红的事,他有没有听到?听到后,又有何感觉?此刻他清楚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看到他露出微笑,俯视着那位小老妇人。一个玩白鼠的意大利人!不,相反,他能够同情每一个人,坚定不移地分担人们思想上的压力,而不是对人们施加压力。。第五十一章党派也是一种自然,你可以看到逻辑怎样使它们具有共同的性质:许多体现在个别中,个别体现在许多中,全体不等于某些,某些也不等于任何,属包含着种,两者都可大可小,一类高不可攀,另一类却望尘莫及,同一类也有它自己的差异,这个不是那个,他永远不是你,尽管这个和那个都投赞成票,你和他也只是一等于一,三等于三,毫无差异。关于卡苏朋先生的遗嘱,还没有谣言传进拉迪斯拉夫耳中。当时,到处都在谈论解散议会和未来的大选问题,正如到了传统的教区节日或集市期间,各地的戏班子都要汇集在一起争奇斗胜,招揽生意,在这种背景上,无关紧要的私事自然不会引人注目。那场著名的"严肃选举"已近在眉睫,群众对它情绪之热烈,可以从酒类销售额之低落得到证明。威尔·拉迪斯拉夫这时成了大忙人,虽然多萝西娅的守寡仍为他所关注,他却根本不愿别人跟他提起这事,因此当利德盖特找到他,把洛伊克的牧师问题讲给他听以后,他一口回绝,毫不客气;"这种事你干吗要把我拖进去?自从卡苏朋夫人住到弗雷什特以后,我从没见过她,今后也不会见到她。我从来不上那儿。那里是托利党的地盘,我和《先驱报》在那里,就像偷猎者和他的猎枪一样不受欢迎。"事实是威尔发现,布鲁克先生非但不像以往那样,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老要他上蒂普顿玩儿,而且暗示他,他还是少去为妙,这不能不引起他越来越多的猜疑。那是詹姆士·彻泰姆爵士提出愤怒的抗议之后,布鲁克先生所作的避重就轻的让步。威尔在这方面是非常敏感的,他得出的结论是,由于多萝西娅的缘故,他已给挡在蒂普顿门外。那么,她的亲友对他发生了怀疑?他们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如果他们以为,他会不惜充当贪婪的冒险家的角色,为了钱追求一位富裕的夫人,那么他们是大错特错了。这以前,威尔从未充分意识到他和多萝西娅之间存在的鸿沟,直到现在,他才走到它的边缘,看到她站在它的另一边。他不免愤愤不平,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觉得,他对多萝西娅表示的任何关心,势必使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甚罕她也可能这么想,因为很清楚,人们都在千方百计向她灌输谗言。"我们是永远分开了,"威尔想,"早知这样,我还不如留在罗马好,我在这里也离她一样遥远。"但是我们所说的失望,往往只是希望得不到满足时引起的痛苦期待。他发现有不少理由说明他不应该走,因为从公事上说,他没有理由在这个紧要关头,离开自己的岗位--正当布鲁克先生面临选举,需要"指导",需要他为竞选进行大量直接或间接活动的时候,把他甩下不管。威尔不能在下棋下得最热烈的当口放下棋子。任何候选人,哪怕他像一切好好先生一样,头脑和骨头都软绵绵的,只要他站在正确的立场上,就应该支持他争取胜利。给布鲁克先生指点方向,让他保持坚定的思想,明确自己责无旁贷,必须拥护当前的改革方案,而不是坚持自己的独立和适可而止的方针,这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费厄布拉泽先生预言的"装在口袋里"的第四个候选人,至今并未出现。不论议员候选人协会,或者争取改革派获胜的任何其他组织,都还没有发现必须进行干涉的复杂情况。布鲁克先生仍是第二个改革派候选人,他是自己掏钱参加竞选的。目前互相角逐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老托利党员平克顿,另一个是新辉格党人巴格斯特,他曾在上次选举中当选过,至于布鲁克,他是未来的独立派成员,只是在竞选中站在改革派一边。霍利先生和他的一派全力支持平克顿,布鲁克先生要取得胜利,得依靠那些放弃巴格斯特的选民,或者托利党内主张改革的新力量。当然,后面这个办法比较可取。争取选票的这种前景,对布鲁克先生说来,是一场危险的游戏。他认为,对待动摇分子应该用动摇的发言来引诱;何况敌对的论点一旦进入他的头脑,就会使他莫衷一是,模棱两可,这些情况给威尔·拉迪斯拉夫带来了不少麻烦。"你知道,对这类事情是得讲究一些策略的,"布鲁克先生说。"迎合一点别人的意思,减少一点自己的锋芒,说些'不错,这有一定的道理',如此等等的话。我同意你的意见,这是非常时期,国家有它自己的意愿……政治联合……诸茹此类的事……但我们有时用的刀未免太锋利了一些,拉迪斯拉夫。再说,十镑的房主,为什么是十镑?当然,总得在一个地方划条线嘛。但为什么正好是十镑?如果再往下追究,这问题就难讲了。""事情当然是这样,"威尔不耐烦地说。"但如果你想等有了十全十美的法案再干,那你只好当革命家了,可到那时,我看,米德尔马契就不会选举你。至于两面讨好,这可不是一个两面讨好的时代。"辩论的结果,布鲁克先生总是同意拉迪斯拉夫的话,后者对他说来,仍是一位伯克,还带有一点雪莱的气质。但过了一段时间,他又觉得,还是自己的办法管用,于是又满怀希望地回到了老路上。在这个阶段,他信心百倍,甚至不惜拿出大笔的钱来干这件事,因为他的口才和雄辩能力这时还没有受到考验,他至多只是作为会议的主席讲几句话,介绍其他一些演讲人,或者跟米德尔马契的选民谈谈话,而每次谈话之后,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位天生的策略家,后悔没有早些从事这行营生。不过他在莫姆赛先生那里,不免有些灰心丧气。莫姆赛先生是米德尔马契零售商的主要代表,这是一股雄厚的社会势力。至于这位零售商本人,他自然是本选区顾虑最多的选民之一,从他来说,他希望给改革派和反改革派同样供应茶和糖,因此他但愿不偏不倚,两边都不得罪。他跟从前的市民一样,认为必须参加选举,实在是一大麻烦,哪怕事前可以对各派一视同仁,使大家同样抱有希望,最后总得摊牌,叫一些人失望,可这些人在他的账簿上,却是可敬的主顾。蒂普顿的布鲁克先生一向照顾他,向他买不少东西,然而平克顿的委员会中,也有不少人的意见对食品杂货业的生意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莫姆赛先生认为,布鲁克先生"忠厚老实",对于一个食品商出于无奈,投了反对票,还可以谅解。关于这点,他在自己的内客厅中得到了证实。"谈到改革,布鲁克先生,我只能从家庭角度来考虑,"他满面堆笑地说,一边把口袋里的小银币弄得叮叮直响。"它对内人有没有好处,能不能在我死后,帮助她带大六个孩子呢?我这问题是假设的,我知道我会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很好,先生。我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请问,你叫我怎么办?有人跑来对我说:'莫姆赛,随你怎么办,但是如果你投票反对我们,我只能上别的铺子买食品了。每逢我在酒里加糖的时候,我一定得明确知道,我的商人是有正确的政治立场的,因此我照顾他的生意是符合国家利益的。'先生,这些话就曾经从你现在坐的位子上向我提出。当然我不是指阁下你,布鲁克先生。""不,不,那是不对的,是心胸狭隘,你知道,"布鲁克先生说,然后安慰他道:"除非我的管家向我埋怨,说你的物品都是次货,莫姆赛先生,除非我听到,你出售的白糖,调味品,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质量欠佳,我决不会吩咐他上别处购买这些物品。""先生,蒙你的照顾,我非常感激,"莫姆赛先生说,觉得政治形势似乎明朗了一些。"确实,能够给这么一位公正无私的先生投票,我感到万分荣幸。""好吧,你知道,莫姆赛先生,你会发现站在我们一边是正确的。这次改革慢慢会影响到每一个人,这是有关全体人民的措施,是一个开端,必须先跨出这一步,才谈得到其他一切。我完全同意你的话,你只能从家庭角度考虑这事,但还有国家利益呢。我们都属于一个家庭,你知道,都是在一口锅子里吃饭。投票这类事,要知道,它可以帮助好望角的人赚钱呢。说真的,选举的影响之大,是谁也想象不到的。"布鲁克先生住口了,意识到自己的话已经离开了轨道,尽管他还很得意。但是莫姆赛先生的回答却十分坚定,毫不退让。"请你原谅,先生,但我无法从命。在我投票的时候,我必须知道为什么投票,说得客气一点,我必须知道,这对我的钱柜和账册会发生什么影响。我承认,价格是一种奥妙莫测、谁也弄不明白的东西,你买进了葡萄干,它突然跌价了,可这东西是不宜贮藏的,对这类事,我还不了解它的来龙去脉,但是它可以起镇静作用,免得人忘乎所以。谈到一个家庭,我想,总有借方和贷方,改革总不致把这个也改革掉,否则的话,我只好投票主张保持现状了。从个人来说,也就是从我自己和家庭来说,我不喜欢变,我是最不喜欢变的少数人中的一个。我不是不会失去什么的人--我这是指我在教区和私人事务方面的地位,跟阁下和阁下的惠顾当然是无关的,因为已经蒙你说明,只要我出售的物品使你满意,不论我投不投你的票,你是不会不照顾我的生意的。"这次谈话以后,莫姆赛先生上楼,向他的太太吹嘘道,他毕竟比蒂普顿的布鲁克高明一着,现在他不必担心,可以参加投票了。布鲁克先生这一次没敢向拉迪斯拉夫夸耀他的策略,不过从他自己来说,他还是很满意,觉得他的竞选不必靠拉选票,只要在辩论上下功夫,他是凭学识,不是凭卑鄙的伎俩取胜。布鲁克先生必然也有他的代理人,他们了解米德尔马契选民的特点,以及利用他们的无知为改革法案效劳的办法,不过这实际上无异是利用它来反对改革法案。威尔塞住了他的耳朵。议会有时也像我们生活中的其他一切,以至吃饭穿衣等等,如果我们的想象力太活跃,对它的内幕了解得太多,它就无法存在了。世界上有不少肮脏的手在干肮脏的勾当。只是威尔一再向自己提出,他支持布鲁克先生的竞选活动,应该完全问心无愧。但是用那样的方式,为正义的一边争取多数,是否能够成功,他自己也心里无数。他写了不少演说稿和演讲的提纲,但他逐渐发现,布鲁克先生的头脑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货色,有时难免失去头绪,不知所云,很难再言归正传。起草文件是为国出力的一种方式,但记住文件的内容却是另一回事。不成!要使布鲁克先生在必要的时刻,想起必要的论点,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们装满他的头脑,占有它的一切空间。但困难的是找不到这种空间,因为它早已被各种思想塞满了。布鲁克先生自己也说,他讲话的时候总觉得千头万绪,不知道说什么好。然而,拉迪斯拉夫的辅导活动立刻面临了考验。原来在提名的日子以前,布鲁克先生必须向米德尔马契尊贵的选民们阐明自己的立场。他发表演说的地点在白鹿大饭店的阳台上,这是一个有利的地点,位在市场的一角,一眼望去,可以看到一大片空地和两条交叉的街道。那是五月一个晴朗的上午,一切似乎都富有希望。巴格斯特的委员会和布鲁克的委员会之间,出现了一些谅解的迹象,它们的成员有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自由派律师斯坦迪什先生,以及普利姆但尔先生和文西先生这类实业家,因此实力雄厚,几乎与支持平克顿的一派势均力敌,平克顿的委员会以霍利先生等人为主,设在绿龙酒家。布鲁克先生近半年来,在自己的田庄上实行了一些改革,这使《号角报》对他的攻击调子降低了。他穿着淡黄色坎肩,驱车进城时,听到了一点欢呼声,不免得意扬扬,十分舒畅。但是在关键性的场合,情况往往变幻莫测,不到最后不能说万事大吉。"看样子不错,是吗?"布鲁克先生看到人群在汇集,说道。"不论怎样,听的人不会少。我很高兴,你知道,一个人在社会上有这么多朋友,实在是值得欣慰的。"然而,米德尔马契的织布工和制革匠,与莫姆赛先生不同,他们从来没有把布鲁克先生当作自己的朋友,在他们眼里,他跟伦敦来的陌生人差不多。不过大家还算安静,站在那里听一些发言者介绍候选人的情况,尽管其中一人--那是布拉辛的政界人物,专程前来向米德尔马契指出它的责任的--说个没完没了,使人不由得担心,在他之后,候选人还能讲些什么。这时人群越来越多,那位政界人物的话也快完了,布鲁克先生的情绪突然发生了显著变化,但他仍拿着夹鼻眼镜,摩弄着手中的演讲稿,不时与委员会的人交谈几句,仿佛对这次演说满不在乎似的。"我得再喝一杯雪利酒,拉迪斯拉夫,"他用轻松的口气对威尔说。威尔就在他背后,随即把他要的提神剂端给了他。这件事做得并不恰当,因为布鲁克先生平时饮酒不多,喝第一杯以后,没隔多久,又喝第二杯,这对他的身体是意外事件,它的效果不是使他精力集中,而是精力分散。可怜他吧,许多英国人正因为演说时信口开河,净谈些鸡毛蒜皮的私事,结果一败涂地!当然,布鲁克先生竞选议员,是指望为国动劳,他应该不在此例,不妨谈谈私人琐事,但既然要演讲,总得讲些大道理才成。布鲁克先生担心的不是演讲的开头,这部分他觉得满有把握,毫无问题,他会讲得头头是道,像蒲伯的双行诗一样娓娓动听。上船是容易的,但接着出现在眼前的一片汪洋大海,却叫人晕头转向。这时,他肚子里的守护神醒来了,提示他道:"注意,问题,有人可能对纲领提出问题呢。"于是他开口道:"拉迪斯拉夫,把纲领提要给我。"布鲁克先生走到阳台上,欢呼声顿时响成一片,压倒了各种怪叫、呼啸、咒骂和其他反对的议论,这种现象说明对方很有节制,斯坦迪什先生(一只地地道道的老狐狸)立即凑在旁边的人耳边说道:"这是危险的信号,真的!霍利还有更厉害的花招在后面呢。"然而欢呼声还是此起彼落,从来没有一个候选人像布鲁克先生那么和蔼可亲,他胸前的口袋里揣着提要,左手搭在阳台的栏杆上,右手摩弄着夹鼻眼镜。他衣冠楚楚,穿着淡黄色坎肩,亚麻色头发剪得短短的,脸色安详自若。他怀着信心开始道:"先生们!米德尔马契的选民们!"这开头是毫无问题的,接着而来的小小停顿也十分自然。"我站在这儿感到非常高兴……我一生还没有这么自豪过,这么愉快过……这么愉快过,你们知道。"话是讲得十分漂亮,但并不完全对头,这样,不幸得很,美好的开端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也难怪,在恐惧控制了我们,一杯雪利酒又跟烟雾似的笼罩着我们的思想时,连蒲伯的双行诗也无济于事,变成了"不着边际,不知所云"的废话。拉迪斯拉夫站在窗边,演讲者的背后,心想:"现在一切都完了。唯一的机会要看运气了,因为有时做得再好,也不一定得到好的效果,乱来说不定倒能侥幸成功。"这时,布鲁克先生方寸已乱,再也讲不到点子上,只得回过头来谈他自己和他的资历--这对于候选人始终是得心应手、万无一失的话题。"我的好朋友们,我是你们的亲密邻居……你们知道,我在这儿当过好多年治安法官……我一直在参与解决社会上的各种纠葛,比如,机器生产,还有破坏机器……你们不少人都关心机器,我近来也研究了这个问题。你们知道,破坏机器,那是不成的,一切必须进行下去,贸易,工业,商业,物产的交换,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根据亚当·斯密,一切必须进行下去。我们要看到整个世界,要有'远大的目光,广阔的视野',必须看到一切地方,正如有人说的,'从中国到秘鲁'都要看到。这个人就是约翰逊,你们知道,在《漫游者》上。从一定程度上说,我就是个漫游者,当然,我没有到过秘鲁,但我不是经常守在家里的,我知道,那不成。我到过中东地区,你们米德尔马契的货物,有些就是销到那儿去的。还有,也销往波罗的海。波罗的海,你们知道。"在回忆的海洋中这样漫游,对布鲁克先生说来是很轻松的,过了一段时间,他可以毫不费事地从遥远的海外游回英国,但是敌人的鬼花招这时出现了。人群顶上升起了布鲁克先生的模拟像,它几乎就在他的对面,离他不到十码远。模拟像涂得花花绿绿,也是淡黄色坎肩,夹鼻眼镜,脸上没有表情。与此同时,空中还响起了模拟他的声音,它有些像杜鹃叫,又有些像鹦鹉学舌,用木偶剧中小花脸的腔调重复他的话。人人都仰起了头,打量十字路口那些遥遥相对的打开的窗户,但窗口有的没有人,有的挤满了哈哈大笑的听众。模拟的声音,哪怕毫无恶意,对于一个正在严肃认真地发表演讲的人说来,也带有嘲笑捣乱的性质。它往往不是准确地模仿原来的话,只是随心所欲地摘取一些字句,进行恶毒的歪曲。这时它发出的声音是:"波罗的海,你们知道",于是人群中本来此起彼伏的笑声,变成了一片哄然大笑。要不是党派的利益发挥了镇静作用,使布鲁克的委员会中那些人意识到,千丝万缕的关系已把他们共同的伟大事业与"蒂普顿的布鲁克"联系在一起,那么,连他们也会大笑不止。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用指责的口气问,新警察局在干什么。可是声音是无法逮捕的,对候选人模拟像的围攻也不见得有效,因为霍利也许本来就预备它给人当靶子打的。布鲁克先生本人,这时不可能马上意识到什么,他只觉得头脑里乱哄哄的,不知说什么好,甚至耳朵也有些嗡嗡作响。他是唯一还没有发现一切的人,他既没看到自己的模拟像,也没听到那些模拟的声音。我们在寻找要说的话时,那种焦急的心情是最容易控制我们的知觉的。布鲁克先生听到了笑声,但他并不在意,因为托利党要想些点子跟他捣乱,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何况这时候,那个美好的开端失去之后又跑了回来,要把他领出波罗的海了,这使他心里更加烦躁,不知如何是好。"哦,我想起来了,"他继续道,把一只手插在旁边的口袋里,做出一副安闲的样子,"你们知道,如果我需要一个先例……但是如果我们做得对,我们又何必要什么先例……但是好吧,我们不妨提一下查塔姆。我不能说,我一定会支持查塔姆,或者庇特,就是小庇特,他不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我们却需要思想,你们知道。""你的思想见鬼去!我们要的是法案,"一个粗暴的声音从下面人群中冒了出来。那个看不见的小花脸,本来一直钉住布鲁克先生,这时立即应和道:"你的思想见鬼去!我们要的是法案。"笑声比以前更响了,布鲁克先生停了下来,第一次清楚地听到了那个嘲笑的声音。但它又像是在挖苦那个干扰他的人,这么一想,他又受到了鼓舞,于是和蔼地回答道:"你的话有些道理,我的好朋友。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彼此交换意见?你们知道,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以及诸如此类的自由。至于法案,你们会得到法案的……"这时布鲁克先生停了一下,戴好夹鼻眼镜,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提要,仿佛要实事求是谈具体问题了。但那个看不见的小花脸又开腔了:"你们会得到法案的,布鲁克先生,只要多拉些选票,弄到个议席,花上五千镑,七先令,四便士。"在一片大笑声中,布鲁克先生涨得满脸通红,放下了夹鼻眼镜,手忙脚乱地四面张望着,这才发现了自己的模拟像,现在它已越来越靠近他了。过了一会,他又看到,它给一些鸡蛋扔得好不伤心。他振作一下精神,又开口了。"无理取闹,耍花招,嘲笑,都是对真理的考验,这一切太好了……"这时,一只讨厌的鸡蛋啪的一声打在布鲁克先生的肩膀上,那个嗓音又出现了:"这一切太好了",接着一阵鸡蛋飞到空中,主要针对模拟像,但有时仿佛出于偶然,也会打到那位原型身上。这时又有一群人冲进了会场,口哨声,呼啸声,吼叫声,笛子声,加上一些人想制止这一切发出的呐喊声,吃喝声,使整个会场越来越乱,在这一片鼓噪声中,谁的嗓音也没法压倒它,布鲁克先生也给弄得威风扫地,束手无策。这场风波要是不用游戏的方式,不用玩笑的方式出现,还不致使人这么狼狈。如果是真刀真枪的攻击,那么报馆访员可以据实报道,说"它使那位博学的先生肋部遭到了危险",或者可以公正地证明,"那位先生的靴底曾出现在栏杆顶上",这样也许还差可自慰。布鲁克先生回到了委员会的办公室,尽量装得若无其事,说道:"这实在有些不像话,你们知道。我刚要把我们的意见告诉人民,可他们不让我往下说。你们知道,我正想谈到法案本身呢,"他又说,望了望拉迪斯拉夫。"然而到提名的时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但是一切都会迎刃而解的话没有获得一致公认,相反,委员会还觉得情况十分严重,那位布拉辛的政界人物写个不停,似乎又在酝酿新的计划了。"那是鲍耶搞的花招,"斯坦迪什先生说,把话岔开了。"尽管他毫不声张,我也知道,他在口技上很有一手,谁也比不上他,说真的!最近霍利常请他喝酒,鲍耶这套本领还是值些钱的。""得啦,你知道,你从没向我提起这事,斯坦迪什,要不然,我也可以请他喝酒,"可怜的布鲁克先生说,他为了国家的利益,已请过不少人喝酒了。"在米德尔马契,恐怕没有一个人比鲍耶更为人所不齿,"拉迪斯拉夫愤愤不平地说,"可是偏偏好像总是这些人在左右着大局。"威尔气得要命,对自己是这样,对他的"上司"也是这样。他回到家中,关起房门,马上非正式地决定,他要跟《先驱报》和布鲁克先生从此一刀两断。他为什么还要呆在这儿?他和多萝西娅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要填平的话,除非他离开这儿,谋得一个完全不同的职务,而不是留在这儿,充当布鲁克的下属,理所当然地给人瞧不起。于是他的头脑里展开了年轻人的奇迹梦:在五年中,随着社会生活的日趋广阔,越来越具有全国意义,政论文章和政治演说也必然身价百倍,于是他就可以平步青云,蒸蒸日上,别人也不能误解他,说他是要多萝西娅降低身份迁就他了。五年,是的,只要他确切知道,她关心他超过关心其他任何人,只要他能让她明白,他离开她是为了将来可以不必贬低自己的人格,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情,那么他一定马上远走高飞,开始新的道路,这在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是完全可能的,按照事物的内在规律,才华可以带来荣誉,而荣誉可以带来世上的一切幸福。他擅长讲话,也擅长写作,不论干什么都能得心应手,而且他决心永远站在真理和正义一边,为它们贡献自己的全部热情。为什么他不能有朝一日扬眉吐气,出人头地,感到自己赢得了应得的地位呢?毫无疑问,他应该离开米德尔马契,前往伦敦学习法律,为自己的成名做好准备。但这事不宜操之过急,必须等他和多萝西娅之间取得某种谅解以后才成。他必须让她知道,在目前,哪怕她愿意嫁给他,他也不能娶她。这样,他暂时还不能离职,还得与布鲁克先生周旋一段时间。但过不多久,他就有理由怀疑,布鲁克先生已走到他的前面,打算了结他们的关系了。原来外界的争论和内心的声音不谋而合,使那位博爱主义者为了人类的利益,终于采取了比平时果断的步骤,即退出竞选,支持另一位候选人,把他的竞选机构移交给那个人。他自称这是果断的步骤,但同时指出,他的健康状况使他受不了竞选中的惊涛骇浪,这是他事先没有料到的。"我觉得胸口不大舒服,继续干那件事已力不从心,"他向拉迪斯拉夫解释他的决定道。"我必须立刻煞车。你知道,可怜的卡苏朋就是一个警告。我花了不少力气,取得了一些进展,路总算打通了。这件事,这种竞选活动,实在不好办,拉迪斯拉夫,是吗?我相信,你也厌倦了。然而我们靠《先驱报》打开了局面,使事情走上了轨道,如此等等。如今一个能力比不上你的人,也可以把它办下去了……是的,你知道,一个不如你的人也成了。""你是希望我辞职吧?"威尔说,脸立刻涨红了,一边从写字台旁边站起身子,两手插在口袋里,走了三步,又回过头来。"无论何时只要你提出,我都可以从命。""说到希望的话,亲爱的拉迪斯拉夫,我对你的能力一向评价极高,你知道。但是关于《先驱报》,我跟我们一边的某些人商量过,他们的意思还是由他们自己办,同时给我一定的赔偿。既然这样,我想你可能同意辞职,另谋更好的出路。那些人也许不会像我那么器重你,我是一直把你当知心朋友和左右手看待的,尽管我始终希望你能另有高就。我想,你是不是到法国走走。我可以给你写些信,写给奥尔索普,以及诸如此类的大人物。我认识奥尔索普。""多谢你的关照,"拉迪斯拉夫高傲地说。"既然你即将与《先驱报》分手,关于我的下一步行动,我就不必再麻烦你了。我可能暂时还得留在这儿。"布鲁克先生走后,威尔对自己说:"这是他那些亲戚要他辞退我的,今后我干什么,不必他费心。我要留在这儿就留在这儿。我得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不必因为他们怕我,我就离开。"第第五十二章他一心想着为它尽最卑微的责任。--华兹华斯②在六月的一个晚上,费厄布拉泽先生知道他即将获得洛伊克的牧师棒禄以后,那间古色古香的客厅里真是喜气洋洋,连那些大律师的画像似乎也露出了笑容。他的母亲没有喝茶,也没有吃烤面包,像平时一样穿得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只是脸色变得红红的,眼睛变得亮亮的,流露了她心头的喜悦,这使老妇人一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遥远的青春时期,恢复了当年的姿色。她用坚定的口气说道:"卡姆登,最值得安慰的还是你的品德配得上担任这个职务。""一个人的品德主要还是取决于他有没有优厚的收人,母亲,"儿子说,充满了欢乐,并不想掩饰这种心情。他满面春风,不仅显得朝气蓬勃,容光焕发,而且流露了丰富的内心活动,从他的目光中,人们不难看到他的快乐,也不难发现他的患想。"我说,姨妈,"他继续道,搓搓手,望着诺布尔小姐,后者正跟海狸似的,在寒寒翠辜搞小动作,"今后我们茶桌上有的是方糖,你尽管偷去给孩子们吃好了,你还会有不少新袜子可以送人,至于要补的旧袜子,那更多了!"诺布尔小姐向外甥点点头,轻轻发出了有些惊恐的笑声,心想多亏这个美缺,她已经往篮子里多丢了一块方糖。"至于你,威妮,"牧师接着又道,"现在不论你要嫁给洛伊克的哪个单身汉都不成问题了,哪怕索洛蒙·费瑟斯通先生也行,只要我觉得你是真正爱上了他。"威妮弗莱德一直望着她的弟弟,在伤心啼哭,因为哭是她表示快活的方式,现在听到他的话,不禁破涕为笑,说道:"你应该先给我做个榜样啊,卡姆,现在你该结婚啦。""完全应该。但是谁肯嫁给我啊?我只是一个谁也看不上的老家伙,"牧师说,欠起身子,把坐椅推后一些,低头看看自己。"母亲,你说什么来着?""你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卡姆登,虽然比不上你的父亲,没他那么清秀,"老太太说。"我希望高思小姐会嫁给你,弟弟,"威妮弗莱德小姐说。"她会使我们在洛伊克过得非常快活。""好极了!照你说的,好像那些年轻小姐都是市场上的鸟,关在笼子里就等我去挑选似的,只要我一开口,每个人都会乖乖的跟我回家,"牧师说,不想专门提到某一个人。"我不是说每个人,"威妮弗莱德小姐说。"但我想,妈妈,你是喜欢高思小姐的,是不是?""我的儿子喜欢谁,我也喜欢谁,"老太太说,神色端庄威严。"卡姆登,你应该成家啦。要不,等我们到了洛伊克,就没人陪你打惠斯特牌啦,亨利埃塔·诺布尔从来不会打惠斯特牌。"(费厄布拉泽老太太一向用这个庄严的名字,称呼她那位瘦小的老姊妹。)"今后我不打惠斯特牌了,母亲。""为什么,卡姆登?在我年轻的时候,惠斯特牌是正直的教士无可非议的娱乐,"老太太说,忘记了惠斯特牌对她的儿子说来意味着什么,因此讲得振振有词,好像是在驳斥一条新教义的危险挑战。"我会很忙,没空打惠斯特牌。我得管两个教区呢,"牧师说,不想讨论惠斯特牌的优劣问题。他已向多萝西娅说过:"我觉得我没有必要放弃圣博托夫教区。不少人主张改革教士兼职制,但如果我把大部分钱给别人,这已足以表明我反对这种制度。重要的不是放弃职权,是怎么运用它。""我也这么想,"多萝西娅说。"我自己就有这样的体会,我觉得,放弃权力和金钱,比保持它们更容易。授职权由我掌握,实在并不合适,然而我觉得不放心,不能把这权力托付给别人。""我一定不辜负你的信任,不使你为自己运用的权力感到遗憾,"费厄布拉泽先生说。他的性格属于那一类,即生活的重担一旦不再压痛他们的肩膀,良心便会活跃起来。他没有在那个问题上装出一副可怜相,但在心里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尽管这种懈怠在不领取教士棒禄的人是不足为虑的。他对利德盖特说过:"我常常希望干些别的,不是当教士。但是也许,我不如尽量当一个称职的教士好一些。你知道,这无非是使自己拿了棒禄,问心无愧,这么做,困难会简单得多。"说完后,他笑了笑。这位牧师当时确实觉得,要尽自己的责任并不难。但责任有时却会恶作剧,给你带来一些意料不到的事,好比有一个行动迟钝的朋友,我们好心好意请他来玩,却在我们家里摔断了腿。过了还不到一个礼拜,责任就以弗莱德·文西的面目出现在他的书房中了。弗莱德刚从全能学院得了学士学位回来。"我不好意思麻烦你,费厄布拉泽先生,"弗莱德说,那张清秀坦率的脸上露出了讨好的神色,"但你是我唯一可以请教的朋友。以前我曾把一切告诉你,你对我那么好,使我不由得再来找你。""请坐,弗莱德,你讲吧,只要我办得到,我无不乐意效劳,"牧师说,他正在包扎一些小物品,准备运走,现在并没有住手。"我要告诉你……"弗莱德犹豫了一下,然后一口气说了下去,"现在我得进教会办事了,说真的,不论我怎么想法子,我也找不到别的事干。我不喜欢这行职业,但我知道,我不能对父亲这么讲,他绝对不会同意的,他为了供我读书花了不少钱。"弗莱德又停了一会,然后说道:"我又找不到别的职业。""我跟你父亲谈过这事,弗莱德,只是跟他很难讲得通。他说,现在已经太迟了。但你终于跨过了一座桥,你还有什么别的困难呢?""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不喜欢干这行职业。我不喜欢神学,讲道,老是装得道貌岸然。我喜欢在田野上骑马,做别人都做的事。从任何意义上说,我都不想干坏事,但是人们希望一个教士做到的,我无法办到。然而我还有什么别的事好做呢?我父亲不能给我任何资金,要不,我可以经营农业。他的商行也没有位子给我。当然,现在我要学法律,或者医学,已来不及了,父亲要我自己挣钱过活呢。说我进教会干事是错了,这自然很对,可是说这话的人,谁也没给我指明一条出路。"弗莱德的声调显得牢骚满腹,愤愤不平,费厄布拉泽先生听了差点发笑,多亏他的头脑太忙,顾不到笑,因为他想到的比弗莱德告诉他的更多。"你在教义方面,或者信纲方面,有什么困难吗?"他说,尽量设身处地替弗莱德着想。"不,我想信纲是正确的。我不打算提出争议,反对它们;比我好得多、聪明得多的人尚且赞成,何况是我。我觉得,要是我对它们产生怀疑,好像我是法官似的,那未免太可笑了,"弗莱德讲得相当坦率。"这么看来,你曾经想过,尽管你不像一个教士,你还是可以做一个称职的教区牧师?""当然,如果我非得当教士不可,我会尽力而为,履行自己的责任,尽管我不喜欢这职业。你认为,我应该受到责备吗?""责备你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当教士吗?那得问你自己的良心,弗莱德,看你怎么衡量利害得失,明确你的职务对你有什么要求。我只能把我的体验告诉你,我一直不太检点,结果弄得很不自在。""但是还有别的障碍,"弗莱德说,脸有些红。"我以前没有告诉你,不过我所讲的一切,也许已使你猜到了这点。有一个我十分喜欢的人,从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起,我便爱上了她。""我想,这是高思小姐吧?"牧师说,眼睛盯住了几条标签,仔细观看。"是的。如果她肯要我,我可以一切在所不计。这样,我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你相信,她对你有同样的感情吗?""她永远不会这么说。好久以前,她已要我答应她,不再向她提起这事。她特别反对我当教士,这我知道。但我不能没有她。我相信她是爱我的。昨天晚上我见到高思太太,她说玛丽住在洛伊克教区长府上,跟费厄布拉泽小姐在一起。""是的,蒙她好意,帮助我姊姊料理家务。你想到那里看她吗?""不,我只想恳求你一件事。我不好意思一再打扰你,但是你的话玛丽是肯听的,我希望你跟她谈谈--我是指我进教会任职的事。""这可不大好办,亲爱的弗莱德。我首先得确定,你是真心爱她。而且按照你的要求跟她谈这件事,那无异于要她告诉我,她是不是同样爱你。""这正是我要她告诉你的,"弗莱德直截了当地说。"在我了解她的感情以前,我不能决定我的行动。""你的意思是说,你进不进教会干事,得看她的态度?""如果玛丽说她绝对不嫁给我,那我不论怎么考虑,反正也是白搭。""你这是傻话,弗莱德。爱情不是人生的一切,可是轻举妄动却会影响你一辈子。""我的爱情不是这样,我从来没有一刻不爱玛丽。如果我必须放弃她,那等于要我靠假肢过日子。""我的干涉会不会使她不高兴?""不会,我相信她不会。你是她最尊敬的人,她不会像对待我那样,用几句笑话把你搪塞过去。当然,我不会把这事告诉任何人,除了你,我也不会要求任何人为我找她。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是我们两人都信得过的。"弗莱德停了一会,然后有些抱怨似的说道:"她应该承认,我为了通过考试花了不少力气。她也应该相信,为了她,我一定会好好做人。"屋子里静默了一会,最后费厄布拉泽先生放下了手头的事,向弗莱德伸出了手,说道:"很好,我的孩子。我愿意满足你的要求。"就在那一天,费厄布拉泽先生骑上他刚买的小马,前往洛伊克的牧师住宅。"毫无疑问,我老了,"他想,"年轻人长大了,要把我挤出舞台了。"他在花园里找到玛丽,她正在采玫瑰,把花瓣铺在一块床单上。太阳已快落山,高高的树木在长满青草的园径上,投下了长长的阴影。玛丽沿着园径走来走去,没戴帽子,也没打阳伞。她并未发觉费厄布拉泽先生正从草地上走来,只顾俯下身子,教训一只黑背黄腿的小狗,因为那只狗老是在床单上跑来跑去,嗅玛丽撒下的玫瑰花瓣。她用一只手捏住它的前爪,竖起另一只手的食指,对着它打皱的眉头和困惑的脸,操起庄严的低音,说道:"弗莱,弗莱,我真替你害羞,一只懂事的狗是不会这么干的,现在任何人见了,都会说你是一个傻头傻脑的年轻先生。""你对年轻的先生太不客气啦,高思小姐,"牧师说,离她已只有两码远。玛丽吃了一惊,涨红了脸。"跟弗莱讲道理,它总是听话的,"她笑道。"但是对年轻先生们却不成?""哦,有的不成,有的成,因为有些人是可以变好的。""你承认这点,我很高兴,因为现在我正想跟你谈一位年轻的先生呢。""但愿这不是一个傻小子,"玛丽说,又开始摘玫瑰花,觉得心坪坪直跳,怪不舒服的。"不是,不过他的优点也许不是聪明,而是热情和真诚。然而这两个特点中包含的智慧,往往是人们想象不到的。我想,你听了我这些话,一定猜到我讲的是哪一位年轻先生了。""是的,我想我猜到了,"玛丽勇敢地回答,她的脸变得更严肃了,手有些凉。"这一定是弗莱德·文西。""他有件事要我征求你的意见,就是关于他进教会任职的事。我希望你不致认为,我答应他这么做是多管闲事。""不,正好相反,费厄布拉泽先生,"玛丽说,不再摘玫瑰,合抱着双手,但不敢仰起头,"不论什么时候你找我谈话,我都认为这是我的光荣。""但是在我谈到这问题之前,让我先提一下你父亲告诉我的一件事。顺便说一下,这就是在那天晚上,弗莱德刚上学院,他托我找你父亲的时候。高思先生告诉我,费瑟斯通死的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你怎样拒绝销毁遗嘱等等。他说,你为这事,良心有些不安,因为你无意之间使弗莱德失去了一万镑遗产。我一直记着这事,但我也听到一些情况,这可能给你带来安慰,它们说明,你的自我谴责是不必要的。"费厄布拉泽先生停了一会,看看玛丽。他想,他应该使弗莱德得到充分的评价,但他也应该廓清她心头的一切错误观念--有的妇女就是出于赎罪的动机,选择了错误的婚姻,嫁给了她们不愿意嫁的男人。玛丽的双颊有些发红,她没有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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