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吃惊,甚至有些畏惧,好像一个突然听说继承了一百万美元而且钱都在银行里等着他去取款的人,又好像一个知道胁部剧痛是癌症引起的人,他知道自己体内带着一个神秘的、带启示性的、不断扩展的东西,这东西是他身体的一个部分、但却又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而是他的仇敌。我小心翼翼地爬下床来,我带着敬畏的心情十分小心地挪动身子,好像我是一筐鸡蛋。我走到窗前注目凝望那皓月千里的黑夜。那天晚上,这位自以为是个谙练世事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大学生,望着近在咫尺的皮座椅,为了证明自己是个男子汉大丈夫,曾经有过非分之想,动过陈腐的念头,但他并没有伸过手去,并没有越过那小小的空间。结果,他现在赤身裸体地站在昏黑的房间敞开的窗户前,凝望广袤的沐浴着月光及海水鳞光的黑夜。远处常春花丛里,一只模仿鸟尖声啼叫,评论着宇宙的美丽与公正。于是,安妮·斯坦顿也是黑夜了,因为那天夜里,安妮·斯坦顿在跑车里的一招妙不可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用手,但这一招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动手。她靠着皮椅背转过脑袋,用一个手指按住嘴唇,说了声,“嘘,嘘! ”便嫣然一笑。她的鱼叉扎得深极了。基奎格投的鱼叉,鱼叉穿过四英尺厚的鲸脂,刺中要害。但我一直浑然无所知觉,直到鱼线放尽,鱼叉的倒钩猛地扎上鲜红的肉身。这红肉便是我,而裹在外面的鲸脂是我一直自命不凡的我。要不是这鱼叉,我可能还一直自命不凡。是的,安妮·斯坦顿就是黑夜。不仅如此,她还是白昼。但她在白天并不是实实在在的物体,而是气味、精华、气候、呼吸等万物赖以生存的一切要素。亚当总是跟我们在一起,有时还有别人,我们带着书、夹肉面包、毯子,来到松树林,海滩、网球场、唱机播放着音乐的阳台,坐在小船里、电影院里。但有时候,她会听任书本滑落到毯子上,仰天躺着凝望头上纵横交叉的松树枝。而我偷偷地窥视她,一时仿佛亚当并不在跟前。有时她在阳台上随着唱机的转动,跟别人有说有笑,而我会突然发现她的眼睛凝望阳台与庭院之外的某个地方,她独自沉思,一言不发。她也许只静默一分钟,但在那一瞬间,我觉得亚当和其他的人都不存在。有时我们会去饭店,那里有个跳水台,一个很高很好的跳台,因为这家饭店很华丽,常常举行展览会和跳水比赛。那年夏天安妮迷上了跳水。她会爬上高台——她越爬越高,一天比一天上得更高——在阳光下站在跳台边上静候着。然后,她举起双臂,而我觉得体内某样东西断裂了。接着她纵身一跳,一个姿态优美的燕式跳水,她两臂大张,娇小的胸部高高挺起,瘦削的后背微弓着,细长的双腿并得很紧。她映着阳光飞身下水,我凝望着她,仿佛周围没有别人。我屏住呼吸,我体内某样东西断裂了。她落入水面,她的双脚穿过水花与水波,消失了。亚当有时因为她上得太高而大发脾气。“啊,亚当,”她会说,“啊,亚当,没关系的。真妙极了! ”她又登上梯子。上去后纵身一跳。上去后纵身下跳。上去后纵身下跳。一而再,再而三。我常常捉摸她在接触水面的那一瞬间脸部的神情。她脸上会有什么表情?有时候,在白天,真的只有我们两人。有时候我们俩溜到松树林,拉着手在厚厚的松针上散步。离海滩大约一百码以外,靠近斯坦顿码头泊船处有个只有一块跳板的跳台。有时候,别人在海滩胡闹,有时候海滩上没有别人,我们会游到跳台,仰卧在跳台上,闭上双眼,指尖相互触摸,激起阵阵颤栗,仿佛指尖的肉已被剥去,只有暴露在外的神经,我的全副身心都集中在指尖上。晚上也常常是我们两人相处。以前总是亚当和我走在一起,安妮在后面追随着;忽然,一切变了,安妮和我形影不离,而亚当随后跟着,但更多的情况下,他呆在屋里读吉本或塔西佗,因为那时候他非常喜爱罗马历史。这种变化的发生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得多。跑车之夜的第二天清晨我像以往一样和他们一起打网球,下午又和他们一起去游泳。我发现自己时时刻刻在注意安妮的一举一动。不过这是我们两人唯一的变化。我看不出她有任何异常。我开始满腹疑虑,不敢相信昨夜的一切是确有其事,我真的带她去过电影院。我决定晚上必须见她一面。黄昏时分,我来到她家。她在阳台里,坐在秋千上。亚当在楼上写一封马上要发的信。他马上就会下楼来的,她说。他在给他们的父亲写信,她说。我没有坐下,虽然她请过我。我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局促不安地站在纱门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接着我脱口而出,“我们去码头泊船处吧,我们去走走。”我又笨嘴拙舌地说,“等亚当下楼的时候。”她一言不发,站起身子,走到我跟前,伸出手来拉着我——她主动和我拉手,使得我体内的一切报火警钟、汽笛风琴、自动警铃都丁丁当当响声大作——她和我一起走下台阶,走过马路,朝码头泊船处走去。我们在那儿呆了很长的时间,亚当可以写完十来封信了。但泊船处平安无事,我们只是坐在尽头,两脚悬在水面,手拉着手,眺望海湾。斯坦顿家房子对面,通向海湾的道路一侧,有一丛浓密的常春花。我们拉着手回家经过常春花时,我站在花丛阴影下,有些笨拙地,但我猜想还有些鲁莽地,把她拉过来亲吻她——我从泊船处回来的路上一直激动不安,捉摸着该如何亲吻她。她不作反抗,只是垂着双臂,她并没有回吻我,她像个听话的小女孩顺从地做别人叫她做的事情。我吻过她以后,凝视她的面容,发现她清秀的脸庞带着一种沉思、内向的表情。那种小孩品尝刚吃到嘴里的新饭食时常有的那种表情。我忽然想到,上帝啊,尽管她十七岁了,快十七岁了,她可能还从来没有被人亲吻过。我差一点就放声大笑,她的脸部表情太有意思了,我真是高兴。于是我又亲吻她。这次,她回吻了我,胆怯地、羞答答地亲吻我。“安妮,”我心头突突乱跳,头脑发昏,“安妮,我爱你,我爱得都快发疯了。”她紧紧攥住我的外衣,一手抓住我肩下胸口一侧的门襟,她把衣襟揉成一团,紧紧地攥在手里,她的脑袋无力地低垂着抵着我。仿佛她在请求我原谅她行为不当。她没有回答我的话,我试图抬起她的脑袋,但她抵得更紧,把我的衣服也抓得更紧。我只好站着不动,一边抚摸她的柔发,一边呼吸她秀发的清香。过了不知多久,她后退一步,放开我。“亚当——”她说,“他在等我们——我们该走了。”我跟着她走过马路,走进斯坦顿家车道的大门口。她走了几步以后放慢脚步等我赶上她。然后,她握住我的手,我们就这样手拉手朝阳台走去,阳台的暗处坐着亚当。是的,他是坐在那儿,因为我看到香烟的红火,抽烟人深吸一口时红火突然明亮,然后又渐趋暗淡。她还是握着我的手,而且握得更紧了,仿佛她在执行一项决定。她走上阳台台阶,用另一只手打开纱门,拉着我走了进去。我们手拉手站了一忽儿。然后她说,“嘿,亚当。”我说,“你好,亚当。”“你们好,”他说。我们还是携手站着,仿佛在等待什么。后来,她放开我的手。“我要上楼去了。”她说,“晚安,你们俩。”话音刚落,她已经走开了。她穿着一双橡皮底的皮鞋,脚步声不重,我听见她走过阳台的地板,走进里屋过道。我仍然站着不动。一直到亚当发话,“你该死的为什么不坐下? ”于是我坐在秋千的另一端。亚当丢过一包香烟。我抽出一根,到口袋里摸火柴,但没有找到。他凑过身子,划着一根火柴,送过来让我点烟。我就着火点香烟时,火苗向上一窜,我忽然觉得他是故意给我点烟的,他要窥看我的面容,而他的面孔却躲在黑暗里。我突然产生一个古怪的念头,我很想缩回脑袋,用手擦一下嘴唇看看有没有口红的痕迹。但是香烟已经点着了。我抬起头来,说了声,“谢谢。”“不必客气。”他说道。这就是那天晚上我们谈话的全部内容。我们不是没有话讲。我知道他满腹狐疑,他完全可以开口问我。我也可以不等他问就主动回答他的问题。然而,我们两人谁都没吭声。我担心他会向我提问,尽管我一个劲儿地想,他可以见鬼去,这不是他的事儿,我仍然感到内疚,好像我抢走了他某样东西。但是与此同时,我紧张地坐着,盼望他向我发问,因为我很想告诉别人:安妮好极了,我爱上她了,仿佛我只有通过告诉别人,“嗳,我恋爱了,要是我没有爱上她,我就不是人,”才是名符其实地恋爱上了。当时,对我来说,告诉别人我恋爱了就跟日后两个炽热、潮湿的肉体互相接触一样重要。我坐在黑暗里,坐在秋千上,沉醉于一个思想:我恋爱上了。我渴望着能告诉别人以便使我的恋爱更为完美,我竟然一时忘了想念安妮,我爱恋的人儿,她已经上楼回到她的屋子里去了。我当时沉浸于已发生的一切,没有思忖她为什么要上楼。后来我认为她上楼去是因为她已经和我手拉手地站在亚当面前,向他表明我们的关系,她要让他独自琢磨这件事情,使他习惯我们小巧的、清澈的世界,我们小小世界的新变化。3但是,后来,很久以后,多年以后,这一切都已无关紧要的时候,我认为她上楼去,是因为她需要独自一人,坐在没有点灯的房间窗户边上,眺望夜色,或者躺在床上,仰望黑乎乎的天花板,使自己适应新的自我,试探自己能否呼吸新的窄气,能否承受新的环境,能否纵身跳入新的感情的潮流并在其中游荡。她也许上楼去以便独自一人研究自己,就像小孩在暮霭中专心致志地观察虫茧如何渐渐开裂,露出美丽的蛾子——又是一只月蛾,它纤弱的绿色及银色的翅翼湿润而皱褶,但在暮霭中翅翼渐渐舒展,显露全身,慢慢地扇动空气,微风无力,即使你凑得很近,仔细观察窥看,你的眼珠都不会感觉到它翅翼扇起的微风。因此,也许她上楼去发现新的自我,因为恋爱使你成为新人。爱恋你的人把你从人类未经雕琢的泥堆中挑了出来进行塑造,而你那块可怜的泥土极想知道你这块泥土塑成什么样子了? 与此同时,你在恋爱时变成有血有肉的实体,不再是统一的未经雕琢的泥土的一部分,你获得生命的呼吸,站立起来了。因此,你在创造另一个人时创造了自己,而那个人也创造了你,从泥土堆里把你这一块泥土捡了起来。因此,现在有两个你了,你由于恋爱而创造了自己,以及你爱恋的人由于爱你而创造了你。这两个你相距越远,世界上矛盾摩擦越多。但是如果你对她一往情深,她对你也一往情深,两情缱绻,那么,两个你之间既无区别,也无距离。它们将完美无缺地互相吻合,出现最佳焦点,就像立体视镜把卡片上的两个相似的形象调节得天衣无缝地重叠在一起。总之,芳龄十七的安妮·斯坦顿上楼去,希望独自一人考虑问题,因为她忽然堕入情网。她爱上一个个儿挺高,瘦长得有些难看的,略微驼背的二十一岁的年轻人。他的脸很长,颧骨高高突起,挺大的鹰钩鼻好像有点歪,一头蓬乱的黑发,黑眼睛( 不像凯斯·马斯敦那样热烈深沉,而是常常呆滞无神,似有阴翳,早晨充满血丝,只有在激动时才显得明亮) ,两只大手老放在膝盖上慢慢地转动,互相绞扭,两只八字大脚走路蹒跚拖沓——这个年轻人面目并不英俊、才华并不出众,既不勤奋,又不乐于助人,不大友爱,没有雄心壮志,可又好走极端,思想混乱,忽而忧郁消沉,忽而暴跳如雷,忽而冷若冰霜,忽而热情奔放,有时充满好奇求知的心欲,有时淡然处之无动于衷,时而自卑,时而自我爱怜,有时沉湎于往昔,有时向往未来。没有人会知道她用这块从大片泥土上捧起来的,毫不起眼的泥土究竟能创造出什么东西。然而,她在恋爱中重新创造了她自己,她上楼去在黑暗中探索她的新自我,而楼下亚当和我坐在阳台秋千里,一言不发。从那天晚上开始,亚当遭到排斥,他不再属于我们的夜晚了,你滚吧,你这块脏抹布,你这个家伙。所有其他的人都遭到排斥。即使在有些晚上,当一大群人聚集在斯坦顿家或我母亲家的阳台上,放着唱片跳舞的时候( 有些小伙子——其中有的是从法国归来的老战士——溜出去偷偷喝藏在橡树权桠里的一瓶酒) 安妮和我还是对他们一概不予理会。玻璃纱和泡泡纱都是质地极薄的衣料,我只有跟安妮.斯坦顿跳舞时才规规矩矩,像像样样。夜晚温暖,我比安妮略高一头,跳舞时呼吸着她头发的香味。我们的身子挨得很近,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我们的呼吸合拍一致,我们的舞步具有催眠作用。开始时,我时时刻刻感到肉体的存在,渐渐地,我觉得我游离肉身,飘飘曳曳轻如鸿毛,我觉得我轻得像一只巨大的汽球,用一根线系在地上,等候微风的抚弄。有时,我们坐上跑车,加大油门,飞速疾驰——轮胎倒了楣,擦着大地飞快地旋转着,那时的路面和汽车机械装置经受着这样的折腾,也倒了楣。我们驶出埠头,越过松树丛和潮淹区之间的房屋。她的脑袋偎依在我的肩头,疾风掠起她的头发,发卷打在我的面颊上。她会靠着我,大声欢笑着说,“啊,杰基,杰基,多么美好的夜晚,多么美好的夜晚,多么美好的夜晚。你说,多么美好的夜晚,说啊,小伙子杰基,说啊! ”我得跟着她说,好像在上课。有时,她哼着曲子,唱个歌,多半是从唱片上学来的歌——上帝啊,都是些什么歌曲? 我不记得了。她唱着唱着渐渐安静下来,闭着双眼纹丝不动,一直等我把汽车停在一个海湾刮来的风能叫蚊子站不住脚的地方。( 没有微风的夜晚,你简直就不能停下汽车。) 有时候,我把汽车停了下来,她还不睁开眼睛,等着我去亲吻她,听任我把她吻得喘不过气来。有时候,她在我正要吻她的那一刻,突然睁大眼睛,说声“呸! ”接着便哈哈大笑。我想抓住她吻一下时,她急促地笑着拼命挣扎,用胳膊肘儿和膝盖抵挡着我。她咯咯地笑着,灵巧地扭动身子避开我的亲吻,简直像个高超的柔道行家。跑车的小小的座位真是了不起,简直就像著名的佛兰德平原一样开阔,可以施展各种战术,调度各种兵力;更叫人吃惊的是,躺在你怀里的轻软犹如柳枝、温柔犹如丝绸、和顺犹如小猫的人忽然变成数不清的、狡诈的、尖刀般的膝盖和胳膊肘儿。她的膝盖、胳膊肘儿、锋利的指甲乱抓乱舞。她的头发在挣扎中披散了,然而透过头发,她的双眼在月夜下,在星光中闪闪发光,她微启的双唇进出一阵阵透不过气的笑声,伴随着笑声是她的欢唱,“我不——爱——小伙子杰基——没人爱小鸟杰基——我不——爱——小伙子杰基——没人爱——小鸟杰基。”她一直笑闹得精疲力竭,瘫软地倒在我的怀里,接受我的亲吻,叹息着悄声细语,“我爱小伙子杰基。”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摸我的面颊,喃喃地重复着,“我爱小伙子杰基——连这个难看的鼻子都喜欢! ”说着,她会拧一下我的鼻子。我会高兴地摸着那带钩的、歪斜的软骨怪物,假装十分痛苦,实际上因为她的手指抚摸过而十分得意于我有这么个鼻子。我一直无法预料等待我的是长久的亲吻还是凶猛的胳膊肘儿和咯咯的笑声。不过,这一切无关紧要,因为结尾总是一样:她会把脑袋靠在我的肩上仰望夜空。我们除了亲吻不大说话,有时我会吟诵诗句——那时候我常常阅读诗歌,也认为我喜欢诗歌——有时我们讨沦结婚以后干些什么。我从来没有向她求过婚。但我们就是认为我们会结婚的,会共同生活的,我们的世界是阳光灿烂的海滩、月色朦胧的海边松林、去欧洲的旅行( 我们俩从来没去过) 、橡树丛里的房子、跑车的皮座椅,还有一群讨人喜欢的孩子。对孩子,我想得不多,但她想得很具体;有时候,我们没有别的话题,就十分严肃认真地辩论该给孩子们起什么名字。他们的中间名字都得是斯坦顿。一个儿子得叫乔尔,以纪念老州长。当然,最大的儿子得起跟我一样的名字,叫杰克。“因为你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东西,小伙子杰基,”安妮会说,“因此,大儿子得以你的名字命名,得叫杰基。你比海洋还古老,比天空还古老,你比大地还古老,比树木还古老,我永远爱你,我永远要拧你的鼻子,因为你是老、老胡涂,小伙子杰基,小鸟杰基,我爱你。”说着她就揪揪我的鼻子。只有一次,在夏末,她问我这辈子想以什么为生。她静静地躺在我的怀里,沉默很久,突然问我,“杰克,你想干什么? ”我根本不明白她在讲什么。于是我说,“我想干什么? 我想吹吹你的耳朵。”说完我就对着她耳朵吹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以什么为生计? ”她又问。“就吹你的耳朵过一辈子。”我说。她没有笑。“我不是在开玩笑。”她说。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我说,“我想学法律。”她沉默片刻说,“你是临时想起来的。你是说说而已。”我确实是说说而已。事实上,我从来不愿意认真讨论我的未来。我满不在乎。我只是想,我会找个工作,随便什么工作都可以,我上班去,领工资花完钱,星期一上午再去上班,我就这样过El子。我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但我不能对安妮直说,“哦,我随便找个工作做做。”我得给她留个好印象,让她觉得我颇有远见,目标明确而且很有才干。我想留个好印象,结果适得其反。她像看块玻璃一样一眼就看穿我,而我没有办法,只能说她不对,我确实打算学法律的,请问,学法律有什么不好?“你这都是才编出来的。”她执拗地说。“该死的,”我说,“我不会让你挨饿的。你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的。如果你想要座大房子,要好多衣服,要经常开舞会,好吧,我会——”我没有把话说完。“杰克·伯登,你完全知道,”她打断我的话,“我并不需要这样的东西。你是故意说些难听话。你想把过错推在我身上。我并不要这种东西。你知道我不会要的。你知道我爱你,要是你想干的事情赚不了多少钱的话,我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你住棚屋,吃红豆汤。不过,如果你不想干的话——即使你找到个工作,挣不少钱——哦,你知道我说话的意思——你知道有些人是怎么回事。”她坐直身子,端坐在跑车座椅上,即便只是在星光下,她两眼亮晶晶的,流露出十七岁女孩对人事的蔑视。她转过目光,坚定地看着我,严肃地说道——严肃的神情使她显得很可笑,既像一个真正的成年妇女,又像个穿着母亲的宽大的、踢嗒作响的高跟皮鞋,披着母亲的长毛围巾的小女孩在演戏,显得既成年持重又年小幼稚——她说,“你知道我爱你,杰克·伯登,我相信你,杰克·伯登,而你不能像那些人那样,杰克·伯登。”我哈哈大笑,她的模样太逗人发笑,我想亲吻她;但她不肯让我亲她,她突然只有尖利的膝盖和胳膊肘儿,像个割草机,很认真地干活,而我是待割的干草。我没法哄骗安抚她。我连碰她一下都不行。她逼着我把她送回家,也不肯在告别时吻我一下。她从此没有再提起这件事,她只说过一句话。第二天,她和我躺在跳板上,她一直默不作声,晒着太阳。突然她说,“你还记得昨晚的事? ”我点点头。“哦,”她说,“我是当真的。我真的不是随便说说的。”接着,她从我手里抽出她的手,溜下跳板游开去,使我无法回答她的话。我再没听她提起过这件事。我也没有再去想过这一切。安妮和从前一样可亲可爱,我又回到夏天生活的节奏,沉湎于感情的浪涛。我们气喘吁吁而又轻松自在地在感情的浪潮中飘流,像一股深深的、强大的水流,虽然不慌不忙,却为不可抵挡的河水所推动,而在水流上面,白天与黑夜交替消逝就像光亮与阴影的时明时暗的闪烁。是的,我们是随着感情的波涛飘流,但这决不是贬意的、无聊的飘流,不像在小池塘飘流的、浸满水的、破旧的小快艇,也不像你拔掉浴缸塞子时在灰乎乎的水面上飘流的肥皂。这是一种美好的、自觉的放任自流,既投身于这股潮流,又极力促成这股潮流,而且这并不是放任自流,而是积极的创造,就像神秘主义者信奉上帝并不是屈服于上帝,而是在创造上帝,因为如果他热爱上帝的话,他主观上就促成上帝的存在。同样,我在听任感情的摆布,随波逐流时,主观上创造了并且控制了我飘流其中的巨大潮流。潮流上方白日黑夜交替闪烁;水流中,我不必催促自己,因为水流自有一定的速度与节奏,它将载看我一起前进。整个夏天,我都是悠哉游哉并不急于求成。无论是在阳台秋千上,还是在松树林里,无论是在夜晚游泳的跳板上,还是在跑车里,我总是听其自然,不慌不忙。一切都发生得很简单,很自然,有板有眼,就像季节的来临,树叶的舒展,小猫从睡梦中醒来。不慌不忙不急于求成,不急于热烈拥抱,笨拙地扭打,不急于行云雨之欢以在进门时嘲弄宿舍里的小伙子,这实在是一种享受;等待巨大的浪潮载着你走向归宿,最终到达目的地是一种崭新的感受。她还年轻——当年她显得十分年轻,其实我后来回想起来,她并不是那么年轻无知。但那个夏天,我真心认为我已经老于世故,饱经风霜了——她胆怯、敏感、羞涩,但她并不大惊小怪,不尖声惊叫,不像小姑娘似地大声抗议,也不是故意逗弄人,不是“啊——这么做不好——我从来没让人这么干过”的那种羞涩。也许羞涩两字用得并不恰当。如果羞涩含有羞耻、恐惧、希望“正派”的意思,那么这两个字完全用错了。她一方面似乎对她那苗条的、结实的、肌腱发达的、柔若无骨的、玉肩粉臂的肉体持超脱的态度,仿佛它是一件十分复杂、精巧的机械。这个机器属于我们两人所有,它突然从天而降,我们俩对其中的装置一无所知,必须耐心地、十分认真地、全神贯注地进行研究,不疏忽每一个细小而重要的学术细节,以免因无知而前功尽弃。因此,这是一个最精确的鉴别过程,最复杂的调查研究阶段。她的认真精神还掺杂着优雅的欢乐( “啊,杰基小伙子,哦,杰基小鸟,多么美好的夜晚啊,多么好的夜晚,他的眼睛不难看,可他的鼻子实在不像样”) 。在她的欢乐中,语言失去意义,但声调却意义深远,这个调子似乎来自幽幽空间,仿佛空气中有数不清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琴弦,她只要在黑暗中伸出手去随便地用手指熟稔地弹拨一下,曲调便自天而降。另一方面在严肃认真的调查研究之外是平静沉着的爱慕,简朴自然犹如我们呼吸的空气。有时候,这种爱慕仿佛与我们舌干口燥、呼吸短促的行动毫不相干,仿佛是我向来就有的,跟使她和我神魂颠倒的、新奇的、神秘的肉体毫无关系。她常常坐着,双手捧着我的脑袋,把它紧贴在她的胸口,嘴里低声吟唱,歌词犹如耳语,音调是随口哼出来的( “可怜的小鸟杰基,他是个害人虫,不过我要摇他入睡,让他躺在温暖的窠中,我要给小鸟杰基唱个歌,最甜蜜的歌,可怜的小鸟杰基,可怜的小鸟杰基”) 。慢慢地,歌词逐渐消失,只剩下低微的催人入眠的哼唱,间杂着悄声低语,“可怜的小鸟杰基,我要保护可怜的小鸟杰基不受伤害。”于是,我略略转过恼袋,隔着轻薄的夏衣,亲吻她的肉体,透过衣衫呼吸她身体的气息。4那年夏天,我们亲热得很,有好几次,我完全相信我可以再过分一些。我可以越过极限,作非分之举。因为那个美丽的、苗条的、结实的、肌腱发达、柔若无骨、玉肩粉臂的机械,使安妮和我神魂颠倒的机械,蓦地从天而降落到我们手里的机械是个十分敏感、调节得美丽已极的奇妙玩意儿。当然,也许我的推测是错误的,也许我不可能加快我们漂浮其中的、巨大而缓慢的水流速度,也不可能催促安妮.斯坦顿,她对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反复思索,仔细研究,只有在它慢慢地完全融入我们的经验体会以后,另一个细微变化才能产生。她仿佛发现体外的一种节奏、一个曲调、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并且虔诚地追随它微妙而曲折的进程。然而,不管我的揣测是否正确,我没有实地检验,因为虽然我并不感受那种使她困惑的节奏或冲动,但我感到她真诚地信赖它们。我觉得我跟她呆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很充实,丰富多彩。奇怪的是,只有在离开她,和她分手以后,只有在夜晚,炎热的下午或午饭以后,我回到房间里,才会感到焦躁不安,怨恨进展太慢,该鉴别的东西太多。我尤其感到难熬的是她整整一天不见我的时候。我后来才明白这种日子标志着我们又通过了一个阶段,又经过一个里程碑。她会像我们初次亲吻的那个夜晚一样摆脱我。最初这种举动使我茫然,产生负疚之感。后来,我掌握事物规律以后,便只是着急地等候第二天。她会挥舞球拍出现在网球场上;她面容平静,年轻,健康,虽然友好,却很冷淡。我简直不相信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那张面庞,那低垂的眼皮,那湿润的、闪烁着星光或月光的双唇,那急促的、浅短的呼吸,那毫不害羞的叹息。有一次,夏天快过去的时候,我整整两天没见到她。在这以前,一个风平浪静、皓月当空、没有一丝凉意的夜晚,安妮和我游泳到饭店的跳水塔,时间很晚,别人都已经走了。我俩躺在跳板上,没有说话,也没有互相抚摸,只是仰天躺着,眺望夜空。过了一会儿,她起身登上跳台。我翻过身子,侧卧着看她跳水。她走上二十英尺的高台,摆好姿势,纵身入水,一个优美的燕式跳水。接着她又登上更高一级的跳台。我不知道她跳了多少次,反正很多。我懒洋洋地望着她,看着她慢慢地、一级一级地登上跳台——月光照在她湿漉漉的深色游泳衣上,使它看上去像金属,像漆器——我看着她在跳台边缘摆好姿势,看着她高举手臂,抬起脚跟,离开跳台,有一刹那的工夫,她仿佛悬挂在空中.一个模糊的、闪烁的、细长的身影,高高地悬在天空,挡住了一两颗星星,但马上她头朝下落入水中,干净利落地破水而入,仿佛她穿过了马戏团巨大的、扎着镶银丝的黑绸大圈。她开始登上更高的跳台,这是我看她跳水中最高的一次,也许还是她这辈子跳水高度最高的一次。我看见她慢慢地爬上跳台,走过她一直在用的二十英尺高度的跳板。我大声喊她,但她并未低头看我。我知道她听见我的叫喊。我还知道,不管我说些什么,她既然已经迈出第一步,她一定会登上她要去的高度。我没有再喊她。她跳水了。她一离开跳板我就知道她跳得好极了,但我还是跳了起来,站在跳板边上,屏住呼吸,紧盯着她的身影。她干净利落嗖地进入水面时,我也纵身人水,潜向水底深处。我看到银光闪闪的一片模糊形象,一串串水泡以及她转身时在黑暗水底闪闪发亮的胳臂和腿脚。她潜入水底深处,她并不需要下到水底深处,如果她乐意的话,她可以刚一入水就钻出水面。但那一次——还有很多次——她向水底深处潜去,仿佛她要穿过更为浓厚的媒介,尽量延长在水中的潜行。我潜向水底,在她正要浮上来时和她水下相遇。我搂住她的纤腰,把她拉向我的怀抱,紧紧地亲吻她的双唇,她一动不动,两臂软绵绵地飘曳着,我抱住她的身子,吻得她脑袋后仰,我们的双腿并排拖曳着随着身子慢慢地上升,摇曳着穿过黑色的池水和银色的缓缓上升的水泡。我们升得十分缓慢,至少我觉得我们升得很慢,我一直屏住呼吸,觉得胸口憋得很疼,脑袋天旋地转晕晕乎乎。但是疼痛和眩晕已经越过常规变成狂喜,酷似我第一次带她去电影院,归来时半途停车,回到房间里所感受到的狂喜心情。我觉得我们永远不会浮出水面,我们升得实在太慢。终于,我们浮出水面,目光所及,月光在水面浮浮沉沉,映出粼粼银波,溅起朵朵银花。我们悬浮在水面,仍然屏住呼吸,接着,我松开手,我们分别后仰,躺在水面,喘吁吁地呼吸着空气,仰望高不可及的、旋转的、繁星满天的夜空。过了一会儿,我醒悟到她已经游了开去。我以为她会划几下水游到跳板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