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不允许别人来干涉我的工作。”亚当说得很干脆,并不赘言。7“别担心。”头儿哈哈大笑。“我也许会开除你,伙计,但我决不会横加干涉。”“如果这是威胁的话,”亚当说着,浅蓝色的眼睛冒出怒火,“那你来这儿是浪费时间。你知道我对本届政府的看法。我一直公开发表我的看法,今后我也不会缄默,不会不发表意见的。你明白吗? ”“大夫,”头儿说,“大夫,你并不懂政治。我跟你坦率说吧。即使你像条断了尾巴的狗在街上大吼大叫,我还是可以照样领导这个州,连十个这样的州政府都行。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不过,你完全不懂政治。”“有些事情,我还是懂的。”亚当板起面孔冷冷地说着。“可还有些事情你并不懂,就像我不懂一样。但是有一件事情我懂得而你并不明白。我知道什么东西能驱使牝马起步前进。我能够使牝马抬腿走路。还有一件事情,既然我们以诚相见——“头儿突然止住话头,侧过脑袋,瞥了亚当一眼,问道,”我们能开诚布公坦率相交吗? ““你说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亚当笔直地坐着,对头儿的问题不予理睬。“是啊,还有一件事。不过,嗳,大夫——你认得休·米勒吗? ”“认得,”亚当说,“对,我认得他。”“嗯,他曾经跟我共事合作——对,做司法部长——可他辞职不干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不容亚当回答又接着说下去,“他辞职是因为他想保持一身清白。他想要砖块可并不知道砖块是人在泥水里摸爬滚打制出来的。他就像那些爱吃牛排可不肯去屠宰场的人,因为屠宰场里有些残暴的坏蛋,他们不爱惜动物,应该受到禁止虐杀动物协会的惩处。总之,他辞职不干了。”我注意地观察着亚当的脸色。他脸色苍白毫无表情,一如光滑的石雕像。他像个罪犯在鼓足勇气听候陪审团头头宣布讨论结果,也象个病人在打起精神听取医生宣布诊断结论。亚当一定是见过很多这样的面孔。他一定对着这样的面孔,说过他所应该说的话。“是啊,”头儿说,“他辞职了。他那样的人什么都要,可又要同时通过两种方法得到一切。你见过这样的人吗,大夫? ”他瞥了亚当一眼,好像他在柳树下向河里扔苍蝇作鱼饵去钓鲑鱼。可是鱼并没上钩。“是啊,老休——他从来不懂得一个人不能样样都俱全。人所能得到的东西为数极少。而且不可能不劳而获。休继承了一小笔财产,还继承了米勒家族的姓氏。于是,他就认为人可以得到一切。啊,他还想要一样无法继承的东西。你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他望着亚当问道。“什么东西? ”好半晌,亚当才说话。“善良。对,朴素单纯的善良。可善良是没法继承的。你得培养它,大夫,如果你要的话。而且你得在邪恶中创造善良。邪恶。你知道为什么吗,大夫? ”他从破椅子里坐直起来,上身前倾,两手扶住膝盖,两肘翘起,脑袋伸得挺长,头发耷拉在眼睛上面,目不转睛地望着亚当。“善出自恶,”他又说一遍,“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没有别的东西能创造善良。”他靠在破椅子上,轻声问道,“你了解这一点吗,大夫? ”亚当一言不发。头儿耳语般更为轻柔地问道,“你知道这个道理吗,大夫? ”亚当舔舔嘴唇说,“我有个问题要问你。是这么个问题。如果照你说的,有恶才有善,善只能出自恶,那你怎么知道善是怎么一回事? 你怎么能认出善? 如果善孕育于恶的话。请你回答这个问题。”“好回答,大夫,容易得很。”头儿说。“好吧,回答吧。”“你边干边创造呗。”“创造什么? ”“善啊,”头儿说,“我们谈的不就是这个吗? 大字书写的善。”“原来你边干边创造。”亚当轻声重复头儿的话。“否则,上百万年以来,大家在干吗,大夫? 你的祖爷爷从树上爬下来的利候,对善恶是非毫无概念,他知道的未必比树上的猫头鹰多。可是他从树上爬下来,他开始一边生活一边创造善良。他创造他打交道办事情所需要的一切,大夫。他创造出来的使人人赞叹为善的与正确的东西总跟不上他办事的需要。因此事物才有变化,大夫。因为大家认为正确的东西总满足不了办事情打交道的需要。于是有一个人,一个家伙,他因为对是非善恶有看法,他就不干事了,他是个英雄。可是对一般人来说,也就是对社会来说,大夫,社会从来不会停止办事的。社会会想出一个新的是非善恶的观念。社会是决不会自杀的。至少不会故意自杀,不会采用那种方式。这是事实。不是吗? ““这是事实吗? ”亚当说。“你说得太对了,这是事实,大夫。是与正确不过是顶扣在一些东西头上的帽子,帽子下面的有些东西跟帽子外面的东西其实看上去完全一样。如果伢给一般人强行扣上这顶是与正确的帽子的话,他们从来没有是非正误的概念,许多人都不会大喊大叫的,因为他们没法按这种是非观念行事。真混蛋,只要看看有人离不了婚时干的事情吧。看看那些好女人挨揍,好男人成天挨骂,而且一点办法都没有。于是,突然,离婚是正确的了。下一步是什么,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个道理。“他又闭上嘴,上身前倾,两肘又翘了起来。“什么道理? ”亚当追问。“这个道理。我不否认,要办事就得有是非概念,但是,天啊,任何具体时间的具体概念迟早都会像水瓶上塞得紧紧的瓶塞,我们小时候上学时就爱把这样的水瓶扔进火炉听它爆炸时的那一声巨响。把瓶子炸开,把老师吓得屁滚尿流的蒸汽就是人要干的事情。如果你把它封得太死了,它会把里面的东西都炸掉,但是你如果把它放在一个正确的地方,让他以一定的方式排出来的话,它可以驱动货运列车的发动机。”他又坐进椅子,耷拉着眼皮,但他警惕地观察着,散落在脑门前的那绺头发仿佛在为他打掩护。亚当突然站起身子,走到壁炉跟前。春天已经到了,好久没点火了,但壁炉里还有灰烬和烧了一半的纸张。窗户大开着,晚风拂来,带来一阵与白菜、尿布不一样的气息,一种潮湿的青草和黑夜中树叶的气息,一种与这间屋子截然无关的气息。突然,我记起来,从前有一天晚上,我坐在房间里,外面飞进来一只浅苹果绿色的蛾子;蛾子大如蝙蝠,轻盈而安静得犹如梦幻;那是一只月蛾,这名字起得太美妙了。当时纱门没有关上,这蛾子就飞了进来。它像一片大大的、浅绿色的、丝绸般的树叶在椅子上空飘曳,在灯光下轻盈地翩翩起舞,然而月蛾和电灯光显然格格不入。现在吹进房间的晚风就有些像电灯光下的月蛾。亚当靠着木质的壁炉架,炉架上堆满书籍和留有咖啡渣的杯子,灰尘厚得可以写字。他站在那儿深思着,仿佛房间里没有别人。头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是啊,”头儿很小心地说,“它可以驱动货运列车的发动机——”亚当插话了。“你说了半天想要证明什么? 你用不着来说服我。我已经告诉你我接受这个工作。这就完了! ”他悻悻地瞪了一眼坐在大椅子里的大个子,又说,“完了! 至于为什么,我自有我的理由。”头儿脸上慢慢地绽出一丝笑容。他换个姿势坐着,又说,“是啊,你有你的理由,大夫。不过我想也许你还想了解一下我的理由。既然我们俩要合作了。”“由我来主管医院。”亚当接着又轻蔑地添上一句,“如果你认为这叫合作的话。”头儿哈哈大笑。他站起身来。“大夫,”他说,“别担心。我决不让你玷污你那小巧的双手。我会保护你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大夫。我要把你放在那座美丽的、消过毒的、不受感染的、六百万美元的医院里,用玻璃纸把你包起来,不让人手触摸。”他走到亚当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大夫。”他说。“我有办法自己照顾自己。”亚当看看肩上的那只手坚定地说。“当然你有办法,大夫。”头儿说。他缩回手。他的口气变了,突然变得很平静,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你肯定想看看已经制定的计划。你跟建筑家商量以后可以修改这些计划。托德与华特斯公司的托德先生会来拜访你,和你谈计划的。你可以开始挑选手下的工作人员。这个医院都归你管。”他转身从琴盖上拿起帽子,又转过身子,对亚当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你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大夫,”他说,“别让大家有别的看法。”他径直朝门口走去,没容亚当开口说话——如果他有话要说的话——他已经走出门外。糖娃和我跟着出门。我们没有向亚当道晚安,也没有对他的款待表示感谢。这一切似乎不在计划之内。然而,我走到门口时还是回头说了一声,“再见,伙计。”但亚当并未作答。我们来到街上,头儿站在汽车边上迟疑了一下。他说,“你们坐车走吧。我想走走。“他朝着进城的方向走着,走过那幢拥挤的公寓,走过小杂货铺、公寓房子和猎枪平房。我正钻进车门要坐在糖娃边上头儿常坐的空座上,忽然听见公寓房子里响起一阵音乐。窗户大开着,音乐响极了。亚当简直在狠命敲打他那架昂贵的钢琴,铿锵的乐声犹如尼亚拉瓜大瀑布一泻千里,响彻夜空。我们沿着街道缓缓行驶,经过头儿身旁。他低头走着,并不理会我们。我们拐进一条比较讲究的街道,头顶上空枝桠交叉,黑色的天幕下,嫩叶呈黑色,但在一盏路灯周围的那些树叶却呈淡色,甚至有些发白。我们听不见亚当的钢琴声了。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感受着汽车轻盈柔和的摇摆颠簸,回忆着头儿和亚当会面的情景。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场面。但这事确实发生了。我找到了真理,我从灰烬中、废料堆、垃圾箱、坟地里把真理发挖了出来,并且把这一小点真理送给了亚当·斯坦顿。我没法改造真理,使之符合他的思想。啊,他得改变他的思想以便和真理相符。这是我们所有的历史学者的信念。真理将给人以自由。我靠在椅背上,想到亚当和真理,还想到头儿和他对真理的看法。我半躺着坐在凯迪拉克里,心里捉摸头儿是否相信自己说的话。他说人要从恶中创造善,因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是啊,他把某些坏事变成了好事。其中之一便是那座医院。威利·斯塔克医院,威利·斯塔克死后还将存在的医院。可是,如果威利·斯塔克真的相信好事总孕育于坏事之中的话,那么,在泰尼想要拿建造医院的合同做一件合乎逻辑的小买卖时,他为什么要那样愤懑。泰尼那号坏人要和他制造好事的原材料发生关系时,他为什么要火冒三丈? “难道你还不明白? ”头儿抓着我的衣襟责问过我。“难道你也不明白? 是我在建造这个医院,全国最好的、全世界最好的医院,像泰尼这样的家伙就是不能从中插手,我要把它命名为威利·斯塔克医院。等我死了以后,你死了以后,所有的混帐王八蛋死了以后,这座医院仍然存在——”这番话前后矛盾,并不一致。我迟早得好好问问头儿。我曾经问过头儿一个问题。那是在弹劾运动失败的那天晚上,大批人群拥进城来站在议会大厦前面草坪上的那个晚上。他们践踏披大衣、穿鹿皮裤、佩剑的代表历史的青铜雕像下面的花床,而威利·斯塔克在强烈的蓝色探照灯亮光的照耀下,从议会大厦高大的黑门里走了出来,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眯缝着眼睛,显得粗笨而迟缓。他站在那儿,独自一人站在宽广的石阶上,与身后高高耸立的石壁相互映照,显得孤单而茫然。他眯着眼睛站着。人群中一阵阵“威利——威利——我们要威利”的呼喊声随着他的出现而消失。一时间,鸦雀无声。突然,人群爆发一阵欢呼,人们一味欢呼,没有言语。好半晌他才举起手制止众人的欢呼。他的手渐渐往下落,欢呼声随之趋于低沉,仿佛是他用手压灭似的。终于他开口了,“他们想要毁灭我,但是他们完蛋了。”欢呼声四起,但又在他的手下消失了。8他说.“他们想要毁灭我.因为他们不喜欢我做的一切。你们喜欢吗?”又一阵欢呼声逐渐消逝。他说,“我告诉你们我打算干些什么吧。我要造一座医院。一所最大最好的医院。这医院属于你们大家。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只要有病痛就可以走进医院大门,而凡是力所能及的都一定会办到。为了治好疾病。为了减轻痛苦。而且免费不要钱。这不是行善,而是你们应该享受的权利。这是你们的权利。听见了没有? 是你们的权利。“又响起一阵欢呼声。他说,“每个孩子应该享受全面教育,这也是你们的权利。还有,年老体弱的人不应该缺吃少穿,乞讨面包。自由生产商品的人应该可以把商品运往市场,公路不会糟得把车子陷在泥淖里,他们也不必交道路通行税。穷人的土地房产不应该纳税。在本州赚钱的有钱人和大公司应该向本州交付相当一部分收入。你们的希望不应该被剥夺! ”欢呼声再度响彻四周。等人群安定时,安妮·斯坦顿——她挽着我的胳臂,由于人群拥挤,我俩挨得很近——问道,“他真有这种打算吗,杰克? 他说话当真? ”“他已经做了不少工作。”我说。“是的,”亚当·斯坦顿撇撇嘴说,“是的——这是他的贿赂。”我没有作声——我不知道我会说些什么——因为高高地站在台阶上的威利·斯塔克又开始说话了。“我会做这些事情的。因此,上帝助我。我将按你们的意志为你们的权利而生活。如果有人企图阻拦我,不让我实现你们的意志和权利,我将摧毁他。我就这样毫不留情地摧毁他! ”他把双手举得和肩膀一样高,两手分得很开,然后把右拳使劲捶向左手掌。“就这样摧毁他! 我要狠狠地揍他,揍屁股,揍胫骨、颈骨,打后腰,打头背近头颈的地方,曲臂挥拳,向上直击,猛击他胃后方的太阳神经丛。而且随便什么工具都用,各种打法都用! ”人们欢呼雀跃,我凑在安妮耳边,大声喊道,“他真的是这样想的! ”我不知道安妮是否听见我的话。她聚精会神地望着台阶上的那个人,而他向着人群前倾上身,瞪大眼睛说,“我会揍他的。我会用宰肉刀揍他的! ”他忽然高举双手,外衣袖拽得很紧露出衬衣的袖子,两手张开又攥紧。他高声喊道,“给我那把宰肉刀!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他慢慢放下双手,示意让人们安静。他说,“你们的意志就是我的力量。”等人们又安静下来后,他说,“你们的需要是我的正义标准。”接着,“我的话完了。”他转身慢慢地走进议会大厦的大门,走进黑暗的大楼,消失了。欢呼声此起彼伏,回荡翻腾,震耳欲聋。我感到内心的激动,欢呼声犹如血液和胜利在我体内不断膨胀。我朝着议会大厦黑暗的门厅使劲凝望,他走进去了,而欢呼声持续不断。安妮·斯坦顿拽拽我的胳臂。她问我,“杰克,他真是这个意思吗? ”“去他的,”我的口气很粗暴,“去他的,我他妈的怎么知道? ”亚当·斯坦顿撇撇嘴说,“正义! 他居然用了这么个词。”突然,一瞬间,我恨起亚当·斯坦顿。我告诉他们我该走了——这是实话——我挤过人群来到警察的警戒线。我绕过警戒线走到议会大厦后面,在那儿和头儿会合。当天深夜,在他官邸里,在他把泰尼和他那一帮人赶出书房以后,我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我问,“你说话是当真的? ”他靠在大皮沙发上,瞪眼望着我问道,“什么? ”“你说的话,”我回答说,“今晚说的。你说你的力量来自他们的意志。他们的需要是你的正义标准。所有这些话。”他瞪大眼睛望着我,眼珠凸了出来,目光严厉地搜索我,要刺透我的内心。“你说了这些话。”我说。“他妈的,”他瞪眼望着我,暴跳如雷,“他妈的——”他右手攥紧拳头,捶打了两下胸口——“他妈的,你心里有鬼——你心里有鬼——”他不再说下去。他转过脸,闷闷不乐地凝视炉火。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唉,这就是很久以前我问他问题的情形。现在我又有个新问题要问他:如果他真的相信善除了从恶中产生以外别无他法的话,那他为什么要如此大惊小怪,不让泰尼经手威利·斯塔克医院。我还有一个小问题。一个我得请安妮·斯坦顿回答的问题。这个问题产生于那天晚上,在浓雾弥漫的河边码头上,安妮说她去过亚当·斯坦顿的公寓,去和他“谈那件事”——关于请他担任威利·斯塔克医院院长的事。她对我这么说时,我像个两手不得闲而身上痒得难受的人,忽然感到一阵不安。当时,紧张的形势下我来不及分析这种不安心情,也不知道问题所在。我只是把这一切置之脑后,留待他日考虑。这件事在我心里翻腾了好几个礼拜。终于有一天,我豁然开窍,知道这是个什么问题:安妮·斯坦顿怎么会知道请亚当任医院院长这件事的?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我并没有告诉她。也许亚当告诉了她,于是她去看他,“跟他谈这件事。”于是我去看亚当。他忙得不可开交,除了一般的医疗业务和教学以外,他还在准备医院的规划,他说他忙得快有一个月没摸钢琴了。他的面颊由于缺少睡眠显得瘦削。他冷淡地看着我,待我十分客气,礼貌周到得不像是在接待童年好友。他过分客气,反而使得我不便张口问那个问题。不过,我后来还是鼓起勇气问了。我说,“亚当,安妮第一次来跟你谈——谈那个工作——你知道的,那个医院的时候——你有没有告诉——”他冷若冰霜一句话便把我堵了回去,“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但我必须知道。我又说,“你以前有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过她? ”“没有,”他说,“我说了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好吧,”我没精打采地说,口气很不自然,“好吧。”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站起身子向我走来。“对不起,”他说,“对不起,杰克。我脾气不好。”他轻轻地摇摇头,好像要清醒一下头脑。“睡眠不够。”他说。他又向我走上一步——我当时靠在炉台上——他看看我的脸色,把手放在我的胳臂上。他说,“我真是很抱歉,杰克——我不该那么说话——但我什么都没有告诉安妮——真对不起。”“别去想它了。”我说。“我会忘掉的,”他淡然一笑,拍拍我的胳臂,“如果你也会的话。”“当然,”我说,“当然,我会忘掉的。对,我不会去想它的。反正这算不了什么大事。谁告诉她的。我猜是我自己告诉她的。我只是一时没想起来——”“我说的是别把我刚才的态度放在心上,”他纠正我的说法,“别计较我刚才那种发火的样子。”“喔,”我说,“喔,这个事儿。当然,我不会放在心上的。”但他又审视起我的面孔,他脸上浮起疑云。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干吗要打听这件事? ”“没什么,”我答道,“没什么。只不过是无聊的好奇心。不过我现在想起来了。我自己告诉她的。是啊,我想我也许不应该告诉她的。我并不想把她也卷进去。我只是随口说了出来。我并不打算引起争吵。我没有想到——”我胡乱应答着。与此同时,我头脑的另一方面,冷酷的,没有感情的那一部分——像嫁不出去的姑姑、醉鬼照的镜子,纤细的良心的声音、自尊心这块奶酪上的蛆虫、虚无飘渺的梦魇中的评论家、一切宴席上默不作声的理性的、象征死亡的骷髅头——一直在对我说:你把事情越搞越糟,你越撒谎越坏事,你难道不能住嘴吗,你这个喋喋不休的人!亚当的脸色开始发白,他说,“根本没有什么争吵,没有你所谓的争吵。”但我收不住口,我好像是一个开着一辆汽车来到冻冰的山顶陡坡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刹车,汽车就冲了过去,你感到汽车旋转颠簸向下滑去时一种奇妙的自由感,你简直想放声大笑,这一切多么美好,多么自由,就像童年时代。我还在不住口地说着,“——并不真的是争吵——我感到抱歉,只是因为我使她攻击起你来了——我并不想惹麻烦——只是——”“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说完他紧闭双唇,转过身子站到房间的另一端。摆出一副既傲慢又好斗的架势。于是我向亚当告辞。他客气极了。礼貌周到而又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把已经到嘴的“伙计,我还会来看你的”咽了回去,像块冷冻的玉米面包卡在嗓子眼里。可是他并没告诉安妮·斯坦顿。我也没告诉她。谁告诉她了呢? 当时我找不出答案,只能归之于有人传小道,泄漏秘密,让消息传了出去。我想接受这个解释——如果我真接受的话——因为这是我最容易接受的答案。但我知道,我内心深处很明白——头儿不喜欢信口开河,瞎传消息,除非他有意要说的话,而且他也会知道谣言工厂一就这个问题开工的话,争取亚当·斯坦顿的机会就一定会给破坏的。我对这一点完全了解,但我就是不肯往这方面去想,我好像蚌蛤一样,看见阴影就紧紧闭上蛤壳。蚌蛤也得生活,不是吗?然而,我确实发现谁告诉安妮·斯坦顿了。那是5 月中旬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那天早上,那个时刻,九点半左右,空气中还残存最后一丝春天的气息——那时候,你已经忘记春天曾经来过了——空气柔和,仿佛是乳白色的。从我的窗户望出去,远处河面升起的白色轻雾,也是乳白色的。这季节像穷佃农家高胸脯的女儿,一个印花布衣服开始显示丰满的体形但腰身还细的女孩,她面颊红润,两眼明亮,浅黄的( 有些人会说金黄色的)鬓发处有细小的汗珠。你看见她,而且知道过不了很久她就会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成了像发锈的刷子挂钩一般的丑八怪。不过你如果仔细端详她的话,她现在还面目端正足以使你赞叹欣赏。那天早上的天气就像这样的女孩,使你惊讶其美好,虽然你知道到6 月底她便是皮包骨头的丑八怪,让你早晨醒来被单汗津津的,嘴里一股铜臭味。但现在树叶茂密肥厚,还没开始发蔫。我从办公室窗户往下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