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的人马-18

在躲避未来,躲避他们获得学位和离开大学的那一天。然而,杰克·伯登躲避的是现在。他们两人沉湎于眼前时光,杰克·伯登则在往昔的岁月里寻找避难。那两个人在起居室里争论、喝酒、打牌、看书;这时候,杰克·伯登很可能坐在他卧室的小松木桌子旁,书桌上摊满卡片、文章和书籍,他根本听不见外屋的说话声。他也许会出来喝杯酒,玩一盘牌,参加辩论,和他们一起玩乐欢笑,但是对他来说,实实在在的还是卧室里松木桌子上的东西。卧室里松木桌子上是些什么?一大包信件,八本破烂的、用褪了色的红带子捆在一起的、黑封面的账簿,一张大约五英寸宽八英寸长、贴在硬纸板上的、下半部有水渍的照片,还有一个用线串的、男人戴的、上面有雕花的金戒指。这就是往昔,或者说凯斯·马斯敦的往昔。博学的律师艾立斯·伯登有两个舅舅。凯斯·马斯敦是其中之一。他是艾立斯的母亲拉薇妮亚·马斯敦的兄弟。另一个兄弟叫吉尔伯特·马斯敦。吉尔伯特于1914年,九十四、五岁时去世。他有钱,是个铁路建造商,各种董事会的成员,他把这包信件、黑色的账簿、照片和一大笔钱财留给一个孙子(他分文没留给杰克·伯登) 。十年以后,吉尔伯特·马斯敦的继承人想起杰克·伯登——他和杰克·伯登素不相识,从无往来——是个历史系学生,至少是搞这一套的,便把这包信件、账簿和照片寄给他,问他,杰克·伯登,这些东西是否有“经济价值”,因为他,财产继承人,听说有些图书馆会出“大价钱购买旧资料文件、南北战争前的文物和纪念品”。杰克·伯登回信说,由于凯斯·马斯敦并非重要的历史人物,恐怕图书馆最多只肯出几块钱收买这些材料。他还请示邮包里的东西应该如何处置。继承人回信说,既然如此,杰克·伯登可以保留这些东西,以作“对亲人的纪念”。杰克·伯登便这样认识了凯斯·马斯敦。凯斯死于1864年亚特兰大的一所部队医院。他是杰克听说过但早已遗忘的一个名字,他还是照片里那对深邃的离得较开的黑眼睛,它们越过五十多年的时光,透过年长月久的尘土和污垢,依然炯炯发光。凯斯·马斯敦的眼睛长在一张瘦长的、大骨骼的脸庞上。这是一张年轻人的面容,丰满的嘴唇下面是稀疏的、卷曲的黑胡子。丰满的嘴唇和那张棱骨分明的面孔,以及火辣辣的眼睛似乎不甚相称。照片里的年轻人站立着,只照出上半身。他穿着一件肥大得没有样子的外衣,领圈太大而袖子太短,露出交叉在腰部的结实的手腕和骨骼很大的双手。浓厚的黑发从前额梳向后脑,根据当时当地和他那阶层流行的发式,脑后的头发留得较长,剪得方方整整的,快够着那件粗糙的、像旧衣服一样的外衣领子。这是一件南部邦联军队里步兵穿的制服上衣。照片中的一切都跟那双乌黑的、火辣辣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似乎都是意外的巧合。然而,那件上衣并非信手捡来。年轻人穿上这件制服是经过痛苦的反复考虑、怀着骄傲与自我羞辱的心理,深信他将穿着它迎接死亡。然而死亡并不来得那么迅速与轻易。死亡来得很缓慢,很艰巨,死亡发生在亚特兰大一家臭气熏天的医院里。包裹中的最后一封信不是凯斯·马斯敦亲笔写的。他躺在医院里,伤口不断溃烂。他口授了给他兄弟吉尔伯特·马斯敦的诀别信。这封信以及最后一本凯斯·马斯敦写日记的账本后来都寄回密西西比老家,而凯斯·马斯敦则葬在亚特兰大某个角落,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葬在什么地方。从某种意义上说,凯斯·马斯敦——那件灰色的制服上衣汗渍斑斑,像苦行者的粗毛织的衬衣一样扎人;对他来说,这件制服是苦行者的粗布衣服,也是好不容易得来的荣耀的标志——应该回到乔治亚慢慢地腐烂死亡,因为他出生在乔治亚,他和吉尔伯特·马斯敦和拉薇妮亚·马斯敦都出生于一直绵延伸展到田纳西的红土山上。他的第一本日记的第一页上写道,“我在乔治亚州北部的一个小木屋里出生,家庭一贫如洗。如果有朝一日我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愿上帝保佑我永不忘却寒冷和粗茶淡饭的滋味。因为世人都是赤条条地来到人间,而一旦富有‘人便容易作恶,就像火花必定向上飞一样’。”这几行字是凯斯在肯塔基的特兰西瓦尼亚学院念书时写的,当时他正经历过“黑暗与烦恼”,终于在上帝那里找到宁静。日记开始时描述了他的“黑暗与烦恼”——确实是件令人十分烦恼的事情,涉及一位死去的男人和一个活着的女人以及被长长的指甲划破的凯斯·马斯敦颧骨突起的面颊。“我以一个罪人所能有的诚实,”他在日记里写道,“把这一切记录下来。如果我血肉躯体内尚有骄傲之心,我可以读这几页日记,并怀着羞愧之心知道我身上有过邪恶,可能现在还有,因为谁都不敢担保,哪一阵风刮过烧焦的木头的时候不会把火苗再度扇燃起来。”“黑暗与烦恼”促使他提笔写起日记来。但凯斯- 马斯敦显然是个思维清晰、极有条理的人。因此他从头写起,从乔治亚红土山上的小木屋写起。把全家从小木屋里解放出来的是比凯斯大十五岁的哥哥吉尔伯特。吉尔伯特小时候离家出走,到了西边的密西西比州。大约在1850年,他三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相当有地位的“内行棉花种植园主”。这位身无分文、肯定饥肠辘辘、光着脚走到密西西比黑色沃土的小孩,过了十来年便成为在白色阳台前骑着活蹦乱跳的花毛马的主人( 日记里说马的名字叫波海顿) 。吉尔伯特的第一元钱是怎么赚来的? 他在藤丛里杀了个过路人? 还是在小旅舍里给人擦皮鞋? 日记里没作交代。总之,他发了财,安坐在白色的阳台上,投票选举辉格党。南北战争以后,白色的阳台成为一片灰烬,钱财损失殆尽。然而赤手空拳、白手起家的吉尔伯特却凭借他的经验、狡诈和铁石心肠( 由于四年的奔波,缺吃少穿与失望,铁石心肠已经更为坚硬) 再捞一票,发一笔比第一次还要大的大财。如果他后来想起弟弟凯斯,找出他l 临终写的那封信,那封在亚特兰大医院里口授的诀别信,他一定是带着宽容的、嘲弄的心情阅读它的。信中说,“别忘记我,但不必悲伤。如果我们中间有一个人交了好运,那个人便是我。我将得到安息,我希望能受到永恒的上帝的宽恕,成为他幸福的选民。而你,我亲爱的兄长,将注定要在痛苦中咀嚼面包、在废墟灰烬中建设一切,没有稻草要制砖,并且要为我们亲爱的国土的废墟和罪恶而受苦受难,为人类普遍的罪恶而承受苦难。2我隔壁床上躺着一个从俄亥俄州来的年轻人。他快死了。他的呻吟、诅咒与祈祷跟这座痛苦的神堂中其他人的呻吟、诅咒与祈祷并无两样。他带着罪孽来到这里,正如我带着罪孽前来。他还负有他家乡土地的罪孽。愿共同的主的拯救把我们超脱。亲爱的哥哥,我祈求上帝给你力量对付即将发生的一切。“吉尔伯特回忆往事时一定会微笑起来,因为他几乎没有在痛苦中咀嚼面包。他有自己的力量。到1870年,他家业再度兴旺。1875年或1876年,他已经很阔绰。到1880年,他发了大财,住在纽约,名气很响。他粗壮、结实、行动缓慢,他的脑袋像一段并无装饰的花岗石。他经历了一个世界又进入另一个世界。也许他在新世界要比在旧世界更加自由自在。也许吉尔伯特·马斯敦这样的人在任何世界里都能得其所哉。而凯斯·马斯敦一类人在任何世界都不会舒适自在。话归正题:杰克·伯登从吉尔伯特·马斯敦的孙子手里得来这些材料。等他要决定博士论文题目时,他的教授建议他编纂凯斯·马斯敦的日记和信件,写一篇传记性论文,以这些资料和其他材料为基础进行社会研究。于是杰克·伯登开始了他第一次进入往昔岁月的旅行。开始一切都显得很容易。重新勾画出在红土山小木屋中的生活并不困难。资料中有吉尔伯特开始发迹时写回来的头几封信( 杰克·伯登想办法搞到了南北战争以前有关吉尔伯特·马斯敦的资料) 。随着远方的吉尔伯特日趋富有,小木屋里的生活逐渐转向舒适。后来,父亲母亲在同一季度内相继死亡,吉尔伯特回来了。显然他突然出现在凯斯和拉薇妮亚的面前,像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幻象,是个了不起的骗子,因为他身穿黑色细平纹布的西服,白色亚麻布衬衫,脚登光可鉴人的皮靴,还戴着挺大的金戒指。他把拉薇妮亚送到亚特兰大一所学校,给她买了几箱衣物,和她亲吻告别。( “亲爱的吉尔伯特哥哥,难道你不能把我带在身边? 我完全可以做一个多情而又守本分的妹妹。”她在给他的信中这样写道。信是用黑墨水写的,字迹端正,仿习字帖书法,语言也不是她自己的,是课堂里学来的十分得体的语言。“我现在能上你那儿来吗? 难道没有一些小事情可以由我——”然而,吉尔伯特另有打算。她必须做好准备,等待她该在他家出现的时候。) 他把凯斯带走了,凯斯已经是个身材高大、行动笨拙的小伙子,他穿着孝服,骑一匹纯种的牝马。三年以后,凯斯不再是身材高大、行动笨拙的小伙子。他在凡尔哈勒,吉尔伯特的家宅里,在一位劳森先生和吉尔伯特的指导下,过了三年严格的几乎是修道士的生活。他从吉尔伯特那里学习种植园的日常管理。他还跟着劳森先生,新泽西普林斯敦大学来的一位生肺病的、神情恍惚的年轻人,学了一点三角学、一点拉丁文和一大堆长老会神学。他喜欢看书,有一次( 日记里写道) 吉尔伯特站在门口,望着他趴在桌上专心读书,后来吉尔伯特说,“至少你在这一点上可能会有出息。”但他不仅学习有出息。吉尔伯特给他一个小种植园,他十分精明地经营了两年( 他运气很好,天时和市场行情都对他有利) 便可以付还吉尔伯特相当一部分买这座种植园的钱。后来他去——也许是被派往——特兰西瓦尼亚学院上学。这是吉尔伯特的主意。一天晚上他来到凯斯种植园的房子里,发现凯斯在伏案攻读。他走到放书的桌子跟前,凯斯站了起来。吉尔伯特伸出手臂,用骑马的短柄鞭敲敲打开的书本。“你也许能拿它搞出些名堂。”他说。日记里这样记载者,但并未说明吉尔伯特的短柄鞭敲打的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这一点并不重要。也许这还是重要的,因为在我们的心目中,在我们的想象力中,总有某样东西驱使我们想了解事实真相。我们看到白色袖口里伸出的红润、粗大、结实、抓着短柄鞭的手,( “我哥哥身体结实,脸色很好。”) 短柄鞭在他的大手里显得脆弱,像根小树枝。我们看见带圈的皮鞭梢轻轻敲打那打开的书页,短促而轻轻地敲了一下,可是我们看不出书上写些什么。总之,这本书不像是有关神学的,因为吉尔伯特不大可能对着一本神学书说“拿它搞出些名堂”这样的话。这也许是某位拉丁诗人的著作,因为吉尔伯特可能已经发现,少量的拉丁诗歌和政治或法律配合得很好。于是他要去上特兰西瓦尼亚学院——这是由吉尔伯特的邻居和朋友戴维斯先生推荐的。杰弗逊·戴维斯曾在那里上过学。戴维斯先生学过希腊文。在莱辛顿的特兰西瓦尼亚,凯斯发现了欢乐。“我发现不仅有关于美德的教育,还有关于邪恶的教育。我学会了从赌台、酒瓶、跑马场和甜蜜的私通中所应学到的一切。”他摆脱了小木屋的贫困、凡尔哈勒僧侣式的生活以及他自己的小种植园的各种事务。他高大健壮,而且,从照片上看,有着一双充满激情的乌黑的眼睛,长得颇为英俊漂亮。毫无疑问,他“发现欢乐”——或者说,欢乐发现了他。日记虽然没有这样说,但在发展到“黑暗与烦恼”的事件里,凯斯似乎是,至少最初似乎是被追逐者而不是追逐者。日记用“她”字来称呼那位追逐者。但是杰克·伯登发现了她的名字。“她”是阿娜蓓尔·特莱斯,邓肯·特莱斯夫人,而邓肯·特莱斯先生是肯塔基州莱辛顿富有的年轻银行家,凯斯·马斯敦的知心朋友,显然还是引导凯斯走上欢乐之途的领路人之一。杰克·伯登通过查阅五十年代中期莱辛顿出版的报纸找到一则有关死亡的故事,从而了解到这个名字。故事写的是邓肯·特莱斯先生的去世。根据报道,这是一件偶然的事故。报纸说,邓肯·特莱斯先生在擦一对手枪时,失手打死了自己。出事的时候他在书房里,坐在长沙发上,身边摆着一把已经擦干净的手枪。另一把手枪,那个造成他死亡的工具,跌落在地上。杰克·伯登已经从日记里了解到问题的性质,因此,他找到有关报道时,就知道了“她”是何许人。报纸说,特莱斯先生身后留有遗孀,阿娜蓓尔,娘家姓普克特,是华盛顿人。凯斯到莱辛顿后不久,便和阿娜蓓尔·特莱斯相会。邓肯·特莱斯把他带到家里,因为邓肯收到戴维斯先生的一封信,向他介绍他的好朋友和邻居吉尔伯特先生的弟弟。( 邓肯·特莱斯是从南部肯塔基来到莱辛顿的。在老家,他的父亲是杰弗逊的父亲塞缪尔·戴维斯的朋友。当时塞缪尔住在费尔维,饲养比赛用的马匹。) 邓肯·特莱斯把长得一表人材的高个儿青年带回家来,让他坐在沙发上,给他倒上一杯酒,接着便把他引为骄傲的、声音略带沙哑的、美貌的妻子叫出来款待客人。“天近黄昏,光线渐渐昏暗下来但还没到点蜡烛的时候.她走进屋来。她刚进屋的时候,我以为她的眼睛是黑颜色的。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两相映照,产生强烈的印象。我还注意到她走路轻巧,步履轻盈,尽管她身材比常人较为矮小,却自有一种帝王的尊严——转身时她闪亮着淡红的玉颈,头顶的柔发散发出神奇的芳香,她长袍一直垂到足跗,步履中显示出她是真正的女神。诗圣就是这样描写维纳斯的,维纳斯一出场,她的步履就说明她是位真正的女神。她走进房间,她的步履形态说明她是位真正的女神,而且,如果没有上帝的恩典( 如果上帝对我这样腐败不堪的朽物也施以恩泽的话) ,她还是我的灾星。她向我伸出手来,她说话的声音略带沙哑,却又十分悦耳,好像我在用手摩擦厚厚的丝绒布或毛皮。她的嗓音绝非我们通常所赞颂的美妙歌喉,这一点我很清楚。我只能描述她的嗓音对我的听觉器官所起的影响。“凯斯对她的容貌形体作了十分认真细致的描写,简直像盘货清单一样全面详尽,仿佛他在“黑暗与烦恼”中,在极度痛苦与自我批判的时刻还必须作最后一次回顾,甚至不惜冒着成为盐柱的危险。“她的面庞不大但颇为丰满。她的小嘴显得很有力量,嘴唇鲜红而湿润,微微张开,或者似乎正要张开。下巴短小,显得非常坚定有力。她的皮肤白皙,蜡烛没点以前,她的皮肤显得非常白嫩,但后来我发现她白嫩的皮肤还很红润。她一头黄灿灿地耀人眼目的浓发,在脑后梳成大大的发卷,低垂到脖根。她腰身苗条,丰满高挺的胸部由于穿了紧身胸衣而显得更为高耸。我记得她的裙服是深蓝色的丝绸,开胸很低,露出整个肩部,前面领口隐约可见高高托起的一对乳峰。”这就是凯斯对她的描述。他承认她的容貌并不美丽。“虽然比例还匀称。”他说。但是她的头发极为美丽,“柔软已极,手摸上去比想象中的丝绸还柔软光滑。”即使在痛苦的时刻,在“黑暗与烦恼”中,日记里他仍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他的手指触摸那浓密金黄的秀发时的感觉。“然而,”他补充道,“她的眼睛才真美。”他曾经提到她刚走进昏暗的房间的时候,她的眼睛似乎是黑色的。但他很快发现他搞错了,而这一发现是他走向毁灭的第一步。寒喧之后( “她简短而殷勤地向我表示欢迎,请我坐下。”) 她谈到房间里太黑了,秋天总是不知不觉便来到人间。她拉一下铃扣,黑用人走了进来。“她命令他点灯添火,炉火此时已快燃尽。用人很快拿进来一个插有七支蜡烛的烛台,放在我沙发后面的小桌上。她擦了一根火柴,但她说,‘让我来点蜡烛。’这一切历历在目,仿佛我坐在沙发上只是昨天的事情。我懒懒地转过脑袋看她点燃蜡烛。小桌在我俩之间。她俯身用火柴一一点燃烛芯。她弯腰俯身,我看到紧身胸衣托起的乳峰,但因为她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后来她略略抬起头,在烛火上面和我四目相视;我马上发现她的眼睛并非黑色。它们是蓝色的,但是一种极深的蓝色,只有秋天的夜空,秋高气爽,长空无月,夜星初出时的天空可以和她的蓝眼睛相比拟。我不知道这双眼睛是那么大。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当时心中暗说,‘我不知道她的眼睛这么大。’我说了好几遍,像是个十分吃惊的人。接着我知道我的脸在发烧,我口干舌燥,欲火中烧。“直到今天,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当时脸上的表情,但我很难加以描述。有时候,我认为她当时在窃窃私笑,但我不能断言。( 有一点我能肯定:人永无安全之时,灾祸遍地皆是,啊,上帝我的救主!)我愣愣地坐着,一只手攥成拳头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拿着空杯子,我觉得我气都透不过来。她对站在我身后的她的丈夫说,‘邓肯,你没看见马斯敦先生想要点饮料? “’这一年过去了。凯斯比邓肯·特莱斯要年轻得多,事实上,比阿娜蓓尔要小好几岁,但他和邓肯.特莱斯成为莫逆之交,向他学到不少东西。邓肯·特莱斯富有,时髦,聪明,兴致很高( “他很喜欢笑,精力十分充沛”) 。邓肯·特莱斯教凯斯喝酒,赌博,赛马,但没有教他“在私通中寻求肉体的欢乐”。邓肯·特莱斯狂热地、专心一意地钟情于他的妻子。( “她走进屋子来,他的眼睛便紧紧地追逐着她,丝毫不觉羞耻。我看见她转过脸,满脸通红,因为他当着大家的面十分大胆地流露他的爱慕之情。但我认为他本人并不知晓,他实在太爱她了。”) 不,不是邓肯,而是其他的年轻人,邓肯圈子里其他的年轻人,教会凯斯“在私通中寻求肉体的欢乐”。然而,凯斯除了追求这些乐趣与爱好以外,还能攻读书本。他还有时间读书,因为他精力充沛,能吃苦耐劳。一年就这样过去了。他经常出入邓肯的家宅,但他和阿娜蓓尔·邓肯之间仅限于“说笑和客气的寒暄”。六月里,邓肯·特莱斯的一个朋友在家里举行舞会。邓肯.特莱斯、他的妻子和凯斯正好同时散步走进花园,坐在一个搭有茉莉花架的凉亭里。邓肯.特莱斯回屋去给他们三人端饮料,留下凯斯和阿娜蓓尔并排坐在凉亭里。凯斯称赞茉莉花香味浓郁。突然,她激动地说( “她的声吾低沉,略带沙哑,但语气激烈,令我吃惊。”) “是的,是的,太甜蜜浓郁了。叫人诱不讨气来。我要憋死了。“说着,她张开五指,把右手压在紧身胸衣所托起的高耸的乳峰上面袒露的胸部。“我以为她突然病倒了。”凯斯在日记里写道,“我问她是否有些头晕。她说,没有,声音低微,沙哑。我还是站起身来,表示要去替她取杯水来。突然,她厉声命令我,‘坐下,坐下,我不要水。’我有些吃惊,因为她历来礼貌周到。我忐忑不安,以为我说话不当得罪了她。我坐下来。我打量花园周围,看见月色下几对情侣正沿着低矮的树篱中的小径悠闲地散步。我听见身边她的呼吸声,急促而不规则。突然她问,‘马斯敦先生,你多大年纪? ’我说二十二岁了。她说,‘我二十九岁。’我有些吃惊,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她笑了,仿佛取笑我不知所措的窘态。她说,‘是的,马斯敦先生,我比你大七岁。你吃惊吗,马斯敦先生? ’我回答说我有些吃惊。她说,‘七年是个很长的时间。七年以前,你还是个孩子,马斯敦先生。’她又笑了,笑得颇为刺耳,但她马上收住笑声说,‘可我不是孩子。七年以前我已经不是孩子了,马斯敦先生。’我没有接话,因为方寸已乱。我坐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但慌乱之中,我仍企图想象她孩提时的模样。我想象不出她当年的形象。这时,她丈夫回来了。”几天以后,凯斯回到密西西比处理他的种植园事务。在吉尔伯特的指导下,他去了一次首府杰克逊,又去了一次维克斯堡。这个夏天他忙得很。凯斯现在很清楚地看到了吉尔伯特的打算:吉尔伯特要使他富有,让他进入政界。这是一个令人高兴的光明前景,对于一个有吉尔伯特.马斯敦这样的兄长的年轻人来说,并非异想天开。( “我哥哥沉默寡言但极有头脑。他不搞小恩小惠,也很少奉承别人,但他说话的时候,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有职有权严肃认真的人,都要认真地掂掂他的话的分量。”) 夏天就这样在吉尔伯特有力的手指导下和冷静的眼光监督下度过了。夏天快过去了,凯斯开始考虑回特兰西瓦尼亚学院的时候,他收到一封来自莱辛顿的信件,信封上的笔迹他并不熟悉。信封里只有一张信笺。凯斯打开信笺,里面落出一朵压平的小花。他一时不知那是什么,为什么会到他的手里。他拿起来闻了一下,香味已经淡薄,带点灰尘味儿,但仍是茉莉花香。3信纸折过两次,折成四个一样大小的方块。在一个方块中,写着清晰有力但不大的三个字,“啊,凯斯! ”这便是信的全部内容。这一点已经足够了。一个绵绵细雨的秋日下午,凯斯回莱辛顿不久,便去特莱斯家拜访。邓肯·特莱斯不在家,他刚派人捎来话说他在城里有要事耽搁,要晚一些回家吃饭。关于那天下午,凯斯写道:“房间里只有我和她。房间比较昏暗,几乎跟一年前那个下午一样,那是我第一次在这间屋子里见到她,当时我以为她的眼睛是黑色的。她殷勤地问候我,我向她致意,和她握手后便后退一步。我意识到她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我,我也望着她。突然,她嘴唇微启,急促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叹息又似压抑的呻吟。我们同时向前迈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们沉默地站着,站了很久,或者说,仿佛站了很久。我紧紧地搂着她的身子,但我们没有接吻,后来回想起来,我一直认为这有些奇怪。不过真奇怪吗? 难道最后一丝廉耻之心驱使我们不敢正面直视是值得奇怪的事吗? 我感觉到也听得到我的心脏在胸口怦怦直跳,仿佛这颗心无所系泊,在体内巨大的洞穴中胡乱蹦跳。然而,我当时并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我站在那儿,闻着她头发里发出的香味;我简直难以相信,连我自己是什么人都发生了怀疑。我就是凯斯.马斯敦,就这样站在朋友和恩人的家里,这实在不能叫人相信。我对于自己卑鄙堕落的行为并不感到悔恨或恐怖,只感到难以置信。( 人在初次破坏一个习惯时会感到怀疑,而在违背原则时会感到恐怖。因此,我过去所知道的美德与荣誉感纯属偶然的习惯,并非意志的结果。美德能是人的意志的结果吗? 这种想法是狂妄。)“如上所述,我们站了好久,紧紧地互相拥抱。但是她把脸埋在我的胸口,而我的眼睛向前直视,越过房间,越过窗户,凝视黄昏越来越深沉的苍茫暮色。她终于抬起头来,我发现她在默默哭泣。她为什么哭泣? 我一直问自己这个问题。因为她在即将铸成的无可弥补的大错时刻还能为她感到无力避免的行动后果而哭泣? 因为搂着她的人比她年轻得多,他的拥抱是青春和七年岁月的谴责?因为他来晚了七年,而且来时已经不再是纯洁无邪的? 究竟是什么原因并不重要。如果是第一个原因,那末眼泪只能证明感情并不能代替责任。如果是第二个原因,那末眼泪只能证明自我怜悯并不等于聪明才智。但是她流了眼泪,最后带着晶莹的泪水抬起脸望着我。即使在今天,在那些眼泪毁灭了我之后,我仍然不希望她没有掉眼泪,因为她的眼泪说明她并非铁石心肠,也证明不论她( 和我) 罪孽多么深重,她并不是迈着欢乐的步伐、带着因为情欲和对肉体的追求而变得冷酷的眼睛走向罪恶的。“她的眼泪毁了我,因为当她仰脸向我,我感到缕缕柔情,难割难舍,我的心仿佛在胸膛汹涌,填满了它刚才在跳动的巨大洞穴。她叫了声- 凯斯,——这是她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嗯,’我回答。‘亲亲我,’她简洁地说,‘你现在可以吻我了。’于是我吻了她。接着,凡人的热血使我们忘乎所以,利令智昏,为了满足情欲的要求,我们两人便干了好事。就在那间屋子里,房门大开着,用人在楼房某处轻手轻脚地走动着,她的丈夫随时都可能回来。而且房间还没有完全沉浸于黄昏的黑暗之中。可是我们在不顾一切的妄动中感到安全,仿佛欲火中烧的心脏能产生浓密的黑云把我们遮盖,就像从前维纳斯用乌云掩护埃涅阿斯使他在接近狄多的城市时不为人们所发现。在我们这种情况下,无所顾忌就是安全,就像欲望的力量可以证明行为的公正与正义。“虽然她哭泣过,在云雨中还显得忧伤与绝望,但她事后马上高高兴兴地和我说话。她站在屋子中央,整理鬓发,我结结巴巴地谈到我们的将来,我说得含含糊糊,因为我当时仍然感到迷乱茫然。但她回答说,‘唉呀,我们现在先不要谈那个。’她的口气好像我谈的是无关紧要的琐事。她立即叫来一个用人。让他点灯。烛火端进来了。我仔细打量她的脸庞,发现她满面春风,一无泪痕。她丈夫回来了,她亲亲热热地迎接他,温柔地问长问短。我看着他们的亲热劲儿,心房紧缩,但是,我必须承认,这不是出于懊悔内疚,而是出于极端的妒忌。他跟我握手说话的时候,我的情绪波动得十分厉害,脸上一定有所流露。“于是凯斯·马斯敦的故事进入了第二阶段。跟前一年一样,那一年他经常起去赌博、喝酒、赛马。他说,他学会了“不皱眉头”,对万事处之泰然。至于阿娜蓓尔·特莱斯,他说他回想起来,简直难以相信“她掉过眼泪”。他说“她本性多情,好冲动鲁莽,热情奔放,对将来连提一下都不愿意。( 她从来不许我谈及未来) ,但在想方设法满足我们的欲望方面,她机动灵活,足智多谋,兴高采烈,而且还富有任何男子在圣洁的家庭里所珍视的女性的温柔”。她一定是很能随机应变,足智多谋的,因为在那个时代,那个地方,要跟人私通而不被发现实在是很困难的。在特莱斯家花园的尽头有一个小凉亭,从小径进入凉亭不容易被人发现。他们有时候就在那里幽会。阿娜蓓尔·特莱斯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住在莱辛顿。她显然帮助过这对情人,或者对他们的关系表示默许,但看来她是在阿娜蓓尔的压力下才这样做的,因为凯斯提到“她们之间大吵一场”。有几次他们是在这个妹妹家里相会。邓肯·特莱斯偶尔必须离城外出办事。这种时候,凯斯深更半夜进入她家,甚至在阿娜蓓尔的父母住在她家的时期内,他仍然登堂入室,不受阻拦;他实际上就睡在邓肯·特莱斯的床上。然而,还有其他的会晤,事先没有计划过的,甚至事先没有想到过的幽会。他们发现周围没有别人时就争分夺秒亲热一阵子。凯斯在日记里写道,“我的朋友十分信任地向我开放他家的大门,但几乎他家的每个角落,每个旮旯儿,每个隐蔽的角角落落都被我们在某个时刻玷污过、亵渎过,而且是在大白天里,光天化日之下。”历史系学生杰克·伯登到莱辛顿参观特莱斯旧居时想起这句话。小镇发展得很快,屋子周围只剩下一块草坪,花园已经不复存在。但是那栋房子还维修得很好,( 一些姓米勒的人住在里面,对房子,总的来说,还很爱护) 。他们允许杰克.伯登到处看看。杰克·伯登进入他俩初次相逢的房间。就在这里,她抬起头,在新点燃的烛火上和他四目相视;一年以后,就在这间屋子里,她吐出一声叹息,或是一声压抑的呻吟,投入他的怀抱。杰克走进门厅,门厅设计匀称,楼梯大方美观;他走进窄小、昏暗的图书室;来到一个像后厅堂的地方,那里确实是个“隐蔽的角落”,而且还有适宜幽会的家具。杰克·伯登站在阴凉的、光线暗淡的、地板闪烁着昏暗的光亮的大厅里。回想七十多年前的那段时光:偷偷的眉目传情,小心翼翼的窃窃私语,静寂中突然响起的丝绸衣服的沙沙声( 当年的服饰显然不利于随随便便的不道德行为) ,急促的呼吸,无所顾忌的叹息。啊,俱往矣,这一切都是陈年旧事,阿娜蓓尔.特莱斯和凯斯.马斯敦早已长眠地下,化为尘土,而下楼来给杰克.伯登送茶的米勒太太( 因为他对她所住房子的“历史”表示兴趣,她感到光荣,但她并不了解这种兴趣的实质) 并不“机动灵活”,也不显得“足智多谋”,她可能在圣徒路加圣公会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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