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纽约、巴尔的摩或伦敦的会议上宣读。他还没有结婚。他说因为他没有时间。他忙得什么都顾不上。但他还是会挤出一点时间,让我坐在他简陋的公寓房间里一张塞得鼓鼓的破旧的椅子上。房间里到处堆满了论文,黑人使女擦家具总留下一道道的灰尘。我常常纳闷,亚当应该有相当可观的收入,怎么会日子过得如此拮据。后来我总算弄明白了,原来,他并没有向很多他开过刀的病人要什么钱。他在外科大夫中以好心出名。而且,如果他有钱的话,好些人只要随便编个故事,即使漏洞百出,总能从他那里搞到一些钱。他那套房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一架钢琴,而且是一架质地优良的高级钢琴。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多半会给我弹钢琴。据说他弹得不错,不过我说不上来。当然,要是椅子松软舒服的话,我还是乐意听他弹钢琴的。亚当一定听我说过我对音乐不大在意,不过我想他一定忘记了,或者不相信居然有人会不喜欢音乐。反正,他总是要回过头来对我说,“这首曲子——听啊——上帝啊,这首曲子的确是——”但他总是拉长话音,从不说明千真万确的是什么。他总是让这句话像根磨损的绳子悬在半空,缓缓转动。他那清澈、深邃、碧蓝色、心不在焉的眼睛凝望着你——只有在清晨三点钟时你的良心才会有这种眼睛,这种眼神。可是他不像你的良心,他会渐渐微笑起来,并不是舒展的笑容,而是迟迟疑疑,几乎带有歉意的微笑。笑容使他缺少表情的嘴巴和四四方方的下颚显得温柔起来,仿佛在说,“该死的,我实在忍不住要这么看着你。朋友,我就是这样看待一切事物的。”于是,笑容消失了,他转过身子,面对钢琴,抬起双手去触摸琴键。终于,他弹够钢琴,坐进另一张破旧的椅子里。有时候他会想起来给我倒杯酒,有时候他还倒一杯给自己喝。酒淡如水,酒色犹如冬天的阳光苍白无力。我们相对而坐,默默无言,慢慢地啜着酒,他的眼睛冷静而蔚蓝,炯炯有神。他紧绷绷的脸上皮肤黝黑,衬托得眼睛更加蔚蓝。这一切跟小时候在伯登埠头外出钓鱼时的情景完全一样。当年,我们能在火辣辣的太阳下,在小船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而且彼此不说一句话。我们躺在沙滩上,我们去露营,晚饭后,我们守着熏蚊子的篝火,默默无语。亚当肯于抽出时间陪伴我,也许正是因为我能使他想起伯登埠头和往昔时光。他没有明确的表示,只是有一次他有所流露。他坐在椅子上,望着手中玻璃杯里淡如泪水的水酒,他细长的,有力而神经质的手指慢慢地转动着酒杯。半晌,他抬起头看看我说,“我们以前过的日子真快活,是吗? 我们小时候的日子。”“是啊。”我说。“你跟我,还有安妮。”“是啊。”我想起了安妮。我说,“你现在的日子不也过得挺好? ”他似乎在认真思考我的问题,好像我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也许这确实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后来他说,“嗯,我想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停顿一下,又说,“没有,我想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难道你过的日子并不好? ”我问道。“你现在是个大人物了。你当大人物的日子还不高兴? ”我紧紧地追问他。我知道任何人都无权向别人提出这个问题,尤其不应该用我说话时那种口气来追问,不过我还是问了。你跟一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一帆风顺,成了大人物,而你一事无成。他待你一如既往,态度不变。然而,唯其如此,你才要给他点难堪,虽然你作践他的时候会恨自己,咒骂自己。失意者也有架子。这是一种俱乐部、老学校,“骷髅和骨头社(这是1832年威廉·亨廷顿·罗素从德国回美在耶鲁大学同阿方索·塔夫脱一起建立的一个极端严密和入社限制极严的学生社团。社员大都是思想保守反动、态度专横、自命不凡的”名门子弟“)”,完全没有那种讨厌的、傲慢的、蔑视的神情,不像醉鬼跟成了名但毫无变化的老朋友赖在酒吧间里会遭人白眼。也不像跟着老朋友回家,在老朋友介绍他认识娇小美丽、眼睛明亮的太太和健康茁壮的儿女时,会遭到冷眼相待。亚当简陋的公寓房子里并没有娇小美丽的女人,不过他是个大人物了。我得让他听上几句不大顺耳的话。他似乎并没有往心里去。他转过头来,以坦率、蔚蓝、若有所思的眼光望着我,说,“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嘴角浮起一丝笑容。一般情况下,他的笑容像一个干净、利落、做得很成功的外科伤口,长得很好,没有一点皱纹。于是,为了弥补我方才的恶意,我变得温和宽容。我说,“是啊,当年你,我,安妮,我们是孩子的时候,确实过得很快活。”确实如此,在伯登埠头的时候,在亚当·斯坦顿、安妮·斯坦顿和杰克·伯登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在海边确实过得很快活。海湾,可能也经常出现狂风骤雨,天空乌云密布,山雨欲来,棕榈树狂乱地晃动着,摇摆着,风信旗在电光熠熠、划破长空的、暴怒的闪电中犹如湿透的铁皮闪闪发亮。不过,暴风雨吓不倒我们,也毁灭不了我们。我们住在大海旁边的王国里,安全自在地呆在一所白房子里,不是他们家,就是我家的白房子里。我们站在窗前观看着汹涌的浪头带着蛋糕上的奶油似的白沫冲向大海。我们身后有斯坦顿州长或艾立斯·伯登先生,或者他们两个人,因为他们是朋友。可能还有欧文法官,因为他也是朋友。天下任何风浪都不能惊动斯坦顿州长、艾立斯·伯登先生和欧文法官。“你同安妮和我。”亚当·斯坦顿对我这样说过,我也对他说过这些话。于是一天早上,我终于起床时,给安妮打了个电话。我对她说,“好久没有想到你了。可是前两天的一个晚上,我看到亚当,他说你、我、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大家一过得很快活。因此,跟我一起吃顿饭怎么样? 即使我们现在都老了,拄拐棍了。”她答应来吃饭。她当然没有老得拄拐棍,不过,我们没有兴致作乐了。 j她问我在忙些什么;我告诉她,“没什么了不起的好事。我在等着把钱花完。”她没对我说该找点事儿做做,好像根本没有想过要这么对我说,这真有些特别。于是我问她在干什么,她笑笑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好事。”我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我知道她在为孤儿、白痴、盲眼黑人四处奔忙,不取报酬。我一眼便看出来她这样做完全是浪费着什么并非金钱胜似金钱的东西。于是我说,“噢,我希望同你合作的人都好相处。”“并不见得。”她说。我仔细地凝望她一番,看看我知道我会看到的一切,和从前她并非坐在我对面时我经常看到的一切。我看见了安妮·斯坦顿;她并不见得是位美人,但她是安妮·斯坦顿。安妮·斯坦顿:褐色闪金光的脸庞不像亚当的那样黝黑,颧骨上的皮肤略微有些像亚当脸部一样绷得很紧,仿佛造物主不愿浪费材料使之柔和松弛,而是把脸部轮廓勾画得线条十分清楚。乌黑的头发顺着头路整齐地、几乎是紧绷绷地梳向脑后。凝望着你的蓝眼睛酷似亚当的眼睛,带着同样直率的神情,但不像他那样清澈、深沉、湛蓝,而是一种表现更深沉、纷乱、忧患心情的蓝色。不过,有时候,他们两人,亚当和安妮,看上去一模一样。简直像孪生兄妹。他们笑起来都一个模样。不过,安妮的嘴和亚当的不一样。它不像干净利落、做得成功、长得很好的外科手术的伤口。造物主在这一点上稍稍奢侈了一下,多用了点材料,用得不算太多,但足以赋予她以美丽。这就是安妮·斯坦顿。我看到我知道我会看到的一切。她坐在我面前,腰板挺得笔直,头抬得高高的,头颈圆润,优美,肩膀娇小而结实。赤裸的胳膊细嫩圆润,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体两侧。我望着她,我想到她小巧的双腿在桌子底下一定放得端端正正,腿对着腿,膝盖对着膝盖,脚踝对着脚踝。确实,她总是风度优雅,很像埃及后期一些公主们的半浮雕和塑像,这种塑像与浮雕的造型比例十分严谨,跟数学一样精确,但却丝毫不影响它们的优美与温柔。安妮·斯坦顿总是眼望着你,但却又使人觉得她在凝望更为遥远的东西。她总是把头抬得高高的,仿佛她在聆听你永远不可能听见的某种声音。她总是站得端端正正,使人感到她专心致志于某个你无法说明的思想,而这个严峻的思想却又赋予她风度和温柔。我说,“你打算一辈子不出嫁,做个老姑娘? ”她笑着说,“我什么打算都没有。我早就不作任何打算了。”我们在酒馆桌子之间巴掌大的地方跳舞。桌上盘子里放着吃了一半的通心面、鸡骨头,还有劣等红葡萄酒的酒瓶。开始跳舞还有些意思,不过几分钟以后,我们就好像在表演某个含意似乎深远,可又无法令人理解的睡梦中的一些复杂而可怕的内容。音乐结束了。我们停止跳舞,好像从睡梦中苏醒过来,既高兴我们清醒了,摆脱了梦境;又深感烦恼,因为从此没法知道梦的深意。她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因为我再次请她跳舞时,她说她不想跳舞,倒想多谈谈。我们谈得很多,但跟刚才的跳舞一样,谈兴不浓。人毕竟不能总谈从前小时候大家过得多么快活。我把她送回家,她的公寓要比亚当的住所讲究多了。斯坦顿州长生前并非一贫如洗,使她住不起好房子。她向我道了晚安,又说,“好好干吧,杰克。”“你还肯再跟我吃饭吗? ”我问她。“随便什么时候,你找我,我就来。”她说。“随便什么时候我都会来的。你是知道的。”是的,我是知道的。他确实又跟我一起吃饭,而且还吃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她说,“我看见你父亲了。”“噢。”我的口气很冷淡。“别那样。”她说。“什么样? ”“唉,你懂得我的意思。”她说。“难道你不想知道他近来的情况? ”“我知道他的情况。”我说。“他不是坐在他住的那个破地方,就是在贫民救济会帮助那伙懒鬼,要不然就是在写那些街头散发的废话连篇的小册子,是讲《马可福音》第四章第六节,就是《约伯记》第七章第五节。他的眼镜滑鼻子尖,头皮屑像达科他州的暴风雪落满了黑领子。”她半天没有吭声,然后说,“我在街上看见他。他身体不好,好像有病。我开始没认出他来。““他想要送你一本他的没用的废物吧? ”“是的。”她说。“他递给我一张纸。我当时正忙着赶路,只是机械地伸手去接。后来我才觉得他瞪大眼睛在望着我。我开始并没认出是他。”她停了一忽儿又说,“这大概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儿。”12“我快有一年没看见他了。”我说,“唉,杰克,”她说,“你不该这样! 你应该去看他。”“你说,我能跟他谈什么? 上帝知道,他没什么话要跟我说。没人让他过这种日子。没人强迫他走出律师事务所,连门都不关一下。”“可是,杰克,”她说,“你——”“他在干他想干的事儿。然而,要是他蠢得很,要是他只是因为跟个女人——尤其是我母亲那样的女人——合不来,就去干他现在干的这种蠢事,受是他没法满足她的需要,不管什么该死的要求,要是他没法满足她,那末——”“别这样说话。”她厉声说道。“得了,”我说,“我知道你家老头当过州长,死在带华盖的红木大床上,好几个高价请来的大夫伺候着他,想方设法多收他的钱;而你把他看成是打黑领结的耶稣基督。不过你用不着像老太太似地来教训我。我没在议论你们家,我在谈我自己的家。我没法不看到实实在在的简单的真理。如果你——”“好了,你用不着这样跟我讲话,”她说,“跟谁讲话都不用这个样子。”“这是事实真相。”“哼.事实真相,”她大声嚷起来,放在桌上的右手攥紧拳头。“你怎么知道这是事实真相?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们怎么走上这一步的。”“我知道事实真相。我知道我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而且我还知道我爸爸是个大傻瓜,让我母亲把他伤透了心。”“别这么怨气冲天! ”她说着伸过手来抓住我的胳臂,略微摇了两下。她的手指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臂。“我没有怨气冲天。我才不在乎他们过去干些什么,现在又在干什么和为什么要这么干。”“唉,杰克,”她叹了一口气。她还抓着我的胳臂,但抓得不那么紧了。“难道你就不能稍微爱他们一点儿,原谅他们,要不然就别去想着他们。干点别的,不要老是这个样子。”“我可以一辈子都不去想他们。”我说。我发现她微微地摇摇头,她的眼睛变得深蓝色,晶莹闪光,她的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嘴唇。我伸过右手,握住她放在我左胳臂上的手,把它手掌朝下放在桌子上,用我的手盖在上面。“我很抱歉。”我说。“你一点儿都不抱歉,杰克,”她说。“你毫无歉意。不是真的抱歉。你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到难过,也不感到快乐。你只是——啊,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儿。”“我很抱歉。”我说。“喔,你只是想你是很抱歉,或者很高兴。其实你不是真的。”“要是有人认为他很抱歉,谁他妈的能说他不感到抱歉? ”我反问道。我说过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我不想就我是否抱歉的问题举行公民投票。“你听起来好像很抱歉,”她说,“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我知道了——如果你从来不难受,不高兴,那你就没法知道下一次你是会高兴还是会难受。”“好吧,”我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一点:我心里起了变化,我要说这种变化是难受。”“你可以这么说,不过你并不知道。”她缩回压在我手掌下的手。“喔,你觉得难受,很高兴或者别的感情,可实际上什么都不是。”“你是说这就像个带虫子的小青苹果,还没熟透就从树上掉下来了? ”她笑了,回答说,“对,就像有虫子的小青苹果。”“好吧,”我说,“这里有一个带虫子的小青苹果:我很抱歉。”我很抱歉,至少在我的词汇里,这叫抱歉。我很抱歉,我破坏了那天晚上的情绪。不过诚实与坦率迫使我承认那天晚上实在没有什么可破坏的情绪。我以后没有再请她吃饭,至少我失业睡大觉的时候没有请她吃过饭。我以前找过亚当,听他弹过钢琴。我请安妮吃过通心面和红葡萄酒,凝望过她的面庞。听了安妮的话,我去贫民窟看过我的老头儿,那个个儿不高的老头当年矮胖结实,现在灰白的头发,灰白的面孔,皮肉松弛得都是褶子,金丝边眼镜架在鼻子尖儿上,瘦削的肩膀上落满头屑,肩膀颓然下垂,好像是给那个显然毫无关系的肚子拽下来的。他的肚子挺在松松垮垮的裤子和腰带上面,把黑色西服的背心顶得鼓了起来。总之,一切都不出我的意料。因为这一切早已发生,任何事情都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一切。我像一个即将淹死的人在睡眠中不断下陷,而他们纷纷出现在我的眼前,就像人们所说,快淹死的人会想到过去的一切。好了。我又可以去睡觉了。至少睡到我身无分文。我可以当瑞普·凡·温克尔。只不过我认为瑞普- 凡·温克尔的故事完全不对。你睡了很长的时,间,可是等你醒来,一切依然如故。不管你睡多久,不会有丝毫变化的。不过,我没睡多久。我找到工作了。更确切些说是工作找到了我。一天早上,电话铃声把我从床上叫起来。打电话的是萨迪·伯克。她说,“十点钟到州议会大厦来。头儿要见你。”“谁? ”我说。“头儿,”她说,“威利·斯塔克,斯塔克州长。难道你不看报纸的? ”“我没看报,不过理发店里有人告诉过我。”“这是真的,”她说,“头儿要你十点钟来这儿。”说完她把电话挂了。好啊.我对自己说,也许你睡大觉的时候,天下真变了。不过我当时并不相信。即使我走进那间有红色橡木镶板的大屋子时,我也并不全信。墙上油画里长着连鬓胡子的老头儿们望着我踩着红色长地毯走向坐在高大的窗户前边的桌子后面的那个不算太老、也没长连鬓胡子的人。我走近时,他站了起来。去他的,我想,这只不过是威利。他就是威利,尽管他穿的已经不是当年在厄普敦的那身土里土气的蓝哔叽西眼。不过,他还是很随随便便地把衣服套在身上,领带没有系紧还歪到一边,领子没有扣上。头发还像从前一样披在脑门。有一瞬间,我感到他的厚厚的嘴唇似乎比以前抿得更紧了,不过,我还没看清楚,他却已经笑眯眯地绕过桌子向我走来。于是,我又想,这个人不过就是威利。他伸出手来说,“你好,杰克。”“祝贺你。”我说。“我听说他们裁了你。”“你听错了,”我说,“我不干了。”“你真聪明,”他说,“因为等我把班子搭好的时候,他们就没钱付你的工资了。他们连雇黑鬼洗痰盂的钱都没有了。”“这正中我意。”我说。“你要工作吗? ”他问。“你有什么建议,我可以考虑。”“三百块钱一个月,”他说,“外加差旅费。如果你外出旅行,可以领取差旅费。”“我为谁干活? 州政府? ”“去他的,不是。是为我于。”“看来你要为我干活。”我说。“州长不赚大钱,一共才五千块钱。”“好吧,”他笑了,“我为你于活。”这时我才想起来,他的律师事务挺赚钱的。“试试看吧。”我说。“好极了。”他说,“露西一直要见你。明天晚上到我家来吃饭。”“你是说到州长府? ”“你他妈的以为我在说什么? 旅游者之家? 公寓房子? 当然是州长公馆。”是的,是公馆。他要像从前一样招待我,把我带回家吃饭,把我介绍给他那娇小美貌的夫人和结实健康的孩子。“好家伙,”他说,“我们三个人,露西、汤姆和我,在那所大房子里,简直闹翻天了。”“要我干些什么? ”我问他。“吃饭,”他说,“六点半来大吃一顿。给露西打个电话,告诉她你想吃什么。”“我是说,你给我工作,要我干什么? ”“见鬼,我不知道,”他说,“总会有事儿的。”他说对了。第三章1我每次回家探望母亲总是经历同样的情景。我每次都感到吃惊,但我同时也明白我早知道会出现这样的情景。我回家以前坚信她并不真的把我放在心上,我不过是她喜欢留在身边的又一个男人而已,因为她这样的女人喜欢身边有男人,而且喜欢男人围着她转。不过我一见到她就把这种想法抛到九霄云外。有时候,我还没有和她见面,就已经把一切不满忘得一干二净。总之,这种时候我就纳闷为什么我们会合不来。我总是闹不明白,尽管我能预测未来,尽管我知道我将经历早已熟悉的场面,重复我以前讲过的话语,这场面早就发生过,或者从未停止过。我知道我总是会走进宽敞的、白色的、高大的门厅,隔着像黑色冰块一样光滑明亮的地板,看到我的母亲。她站在门口,身后昏暗的房间里壁炉的火光闪烁跳跃,而她会像个年轻姑娘一样带着天真的、突然爆发的、难以压抑的幸福对着我微笑。接着她会发出急促的、低沉而响亮的笑声,迈着碎步激动地向我走来,皮鞋咯咯直响。她站在我面前,两手的拇指和食指揪住我衣服的一点前襟,那样子很孩子气,显得既弱小无援,又要求甚多。她向着我仰起脸,略微转向一边,期待着我亲吻她的面颊。她的面颊丰满、光滑、凉浸浸的,我闻到她常用的香水味儿,我低头吻她时,可以看到她拔过的、精心勾画出来的眉毛和眼角周围几乎难以察觉的皱纹。我还会注意到她那带皱纹的、有阴影的眼皮,蔚蓝色的眼睛眨得很快。而她的略微有些突出的眼睛闪闪发光地注视着我身后某个地方。这就是我们重逢时的情景——我从学校归来,我从野营归来,我从学院归来,我从工作岗位归来——我们的重逢总是这番景象。1933年,那个冬春之交阴雨连绵我离家日久后重又返家的黄昏,还是这番情景。我大约有七八个月没回家了。前一次回家时,为了我接受斯塔克州长的工作,我们大吵一架。我们迟早总得为某件事情吵架。在我给威利干活的两年半时间内,我们最后总是因为威利而吵架。即便我们不提他的名字,他的阴影总萦绕在我们的脑海里。我们争吵的内容其实关系不大,因为我们之间还站着一个比威利还要高、还要黑的黑影。可是我还是要回家。现在我又回家了。我发现我摆脱不了家的吸引力。一切都依然如故,但一切又似乎是个新的开始,仿佛早已清除了我明知无法消除的一切。“把包留在汽车里,”她说,“用人会来拿的。”她拉着我向敞着门生着火瞧客厅走去,一直走到长沙发跟前。我看见压着玻璃板的桌子上放着盛冰块的碗、装苏打水的弯管瓶和威士忌酒,它们在炉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坐下,”她说,“孩子,坐下。”她用右手手指轻轻地捅了一下我的胸口。娥推得不重,我并未失去平衡,但我还是顺势坐下,靠在沙发背上。我看着她替我配了一杯酒,又替她自己倒了一点点,因为她不大喝酒。她递过杯子,发出短促低沉的笑声。“喝吧。”她说。她的表情仿佛宣称她给了我一样极不平凡的东西,一样极其珍贵的东西,上帝的绿色世界里难以寻找的东西。世界上的酒多得很,威士忌也不少,但我还是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感到这好像确实是与众不同的东西。她轻巧地跌坐在沙发上,就像小鸟落到枝头要拍拍翅膀、理理羽毛一样。她啜了一口酒,仰起头好像要让洒慢慢地流下喉咙。她把一条腿压在身下,另一条腿垂着,灰色山羊皮浅口鞋的鞋尖刚刚够着地板,姿势优美,完全像个舞蹈演员。她转过挺直的上半身,灰色的衣服也拧了过来,她面对面地望着我。壁炉的火光勾画出她娇小、优雅的面孔,照得她半边脸黑,半边脸亮,使得她颧骨下纤弱的、瘦削的、令人难以忘怀的、凹陷的双颊显得更为突出( 我长大懂人事以后,一直认为正是这凹陷的双颊征服了那些男人) ,火光还照耀她精心梳理的、高高堆起的头发。她的头发略带黄色,像某种金属,现在夹杂着有几根白发了,可是她的白头发也挺硬,像是纺过的金线和黄头发交织缠在一起了。她在头发上下过不少功夫,精心梳理,根根头发都各得其所,处处都照顾周到,绝无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