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来电话,让我们立即向你报告。”“骗人的家伙。”头儿说。他直起身子,铁丝失去了他的重量。我转过身来。我估计他们的打情骂俏快结束了。果然如此。“来啊,”头儿说着便向山坡上的房子走去,萨迪走在他身边,使劲迈着大步,绉纹布的裙子都快撕破了。我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我们走近长着楝树、满地都是一踩就裂的楝树籽的大门时,头儿说,“叫他们马上都走。”“泰尼打算在这儿吃晚饭。”萨迪说。“然后糖娃开车把他送到梅逊市去赶八点钟的火车回城。你曾邀请过他。”“我现在不请他吃晚饭了。”头额回答,“把他们都赶快轰走。”“无上光荣。”萨迪说道。我认为这是她的由衷之言。她把他们都轰走了,而且做得干净利索。他们的汽车顺着砾石路开走了,车里人挤得满满的,后轴的弹簧都压扁了。于是,黄昏的宁静笼罩一切。我走到屋子的另一端。那儿,在柱子和橡树之间悬挂着一张由铁丝和桶板搭成的当地常见的吊床。我脱掉外套,挂在柱子上,把洒瓶从裤子后兜挪到侧面的口袋里,免得躺下时酒瓶会把胯骨压断。接着,我爬上吊床。院子的另一头长着蔓生的常春花。头儿在那边满是尘土的草根上徘徊踱步。反正这是他的宝贝儿,得由他自己来伺候,我只管自己躺在吊床上。我躺在吊床上仰望那橡树叶子背阴的一面——叶子干巴巴,灰朦朦,呈黑绿色,有些叶子上有铁锈似的斑点。这种叶子过不了多久便会从树枝上脱落——不是被微风刮落,而是由于自身纤维组织松散,大白天都会自行落下。树叶掉下来的时候,可能阳光灿烂,空气寂静得令人心痛,就像你看过牙医,把牙拔了,第二天还觉得牙疼一般,好像你站在街角等候绿灯时,突然往昔的情景袭上心头,你想到如果世事不变、岁月如旧,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因而心中一阵发痛。我正在凝神观察树叶,突然听见谷仓那里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噼啪的干裂声。接着又响了一声。我终于醒悟。这是糖娃在场院里练他的38毫米口径的手枪。他常常在一根柱子上放个瓶子或铁皮罐头,然后转过身来,背对着柱子朝前走。他左手捏着枪管,子弹顶上膛;他迈着粗短的小腿坚定地朝前走着。毛哔叽的蓝裤子在臀部像个布袋似的松松垮垮。夕阳的余晖在蓬乱头发中的秃顶上跳跃闪烁,像是发白的青苔。突然,他收住脚步,用右手抓住他那漂亮玩意儿的枪把,转过身子——他的动作迅捷而又别扭,仿佛体内某根弹簧突然断裂——于是漂亮的玩具砰然作声,铁皮罐头便从柱子上蹦下来,或者是瓶子的碎片四下飞落。他大多数时候会命中目标。打中以后糖娃会摇摇头说,“混——混——混蛋,”这时他的口水就会四处乱溅。有时候只有一下爆裂声,接着半晌没有动静。这说明他第一枪就命中目标,正在返回柱子重新摆上瓶子和罐头。于是,过一阵又会有一声枪响,接着又得等上一阵子。有时候,接连砰砰两下。这意味着糖娃的第一发子弹失误了,第二下才打中目标。我一定是睡着了,头儿站在我身边说“该吃饭了”,我才清醒过来。我们进屋吃饭。我们在桌边入座,斯塔克老人坐在桌子一头,露西坐在另一头。露西把滑到脸旁的一绺汗水湿透的头发向后抿一抿,像将军检阅部队似地向桌面最后扫视一番,看看刀叉碟盘是否一应俱全。不错,她又活跃起来。好久以来,她总像离了水的鱼,不得其所。不过,一旦你让她得其所哉,她会像一只从口袋里逃出来的小猫,欢蹦乱跳。餐桌周围的人开始动嘴吃了起来,她看着大家吃饭。她坐在桌边,吃得不多,老是注意谁的盘子空了可以添菜,看着大家吃得起劲。她坐在那里,脸色渐渐舒展,流露出内心对幸福的信念。轮机长半夜来到轮机房,巨大的机轮转得飞快,活塞杆上上下下反复运动,巨大的钢铁偏心轮在轨道里像芭蕾舞演员似的转动着,整个机房在电灯光照耀下,轰鸣、闪烁、欢唱,犹如上帝永恒的头脑,轮船以每小时二十二海里的速度在星空下,在平滑如镜的海面上行驶。轮机长心花怒放、乐不可禁。露西现在就有轮机长这种美滋滋的神情。餐桌四周,人人吃得兴高采烈,露西坐在那儿心满意足,无比快乐。我终于咽下最后一勺巧克力冰淇淋。我像用刚拌好的水泥填注柱子坑似地使劲把冰淇淋塞下喉咙。这时头儿说话了。他食量不小,而且总吃得不慌不忙。他吃完最后一口,抬起头来,用餐巾抹抹脸,说道,“唔,看来杰克、糖娃和我得上公路去呼吸点夜空气。”露西很快抬起头瞥了头儿一眼,又马上避开目光,扶起一个盐瓶。粗一看。露西的举动很自然,符合妻子的身份。任何妻子在丈夫吃完晚饭,推开盘子说他要进城去一会儿时都会这样看丈夫的。不过,你马上知道,露西和她们不一样。她的眼光里没有询问、抗议、反驳、命令,也没有自我怜悯、哀泣或你不爱我之类的神情。她的眼光没有任何含意,因而非同寻常。这是一种精湛的技艺。这种表示领悟而没有评价和反应的眼神堪称绝技。如若不信,你不妨一试。斯塔克老人看看头儿说,“我原以为——我以为你会在这儿过夜的。”老人这句话的含意不难理解。孩子回家了,老人便会下钩撒网想方设法把孩子留在身边。老头儿或者老太太,并没有什么话要对孩子讲。他只要孩子在椅子里坐上几个小时,然后在家里睡上一觉。这并不是爱。我不是说天下没有爱这样东西。我指的只是一种既不同于“爱”却有时又叫做“爱”的另一样东西。很可能没有这样东西,爱便不存在。然而,这东西本身绝非爱。这只是人的天性,对血亲骨肉的渴求,也是人的命运。人具备这样东西,因而有别于尤忧无虑的兽类。你的诞生使你父母体内失却某样东西,他们将想尽办法重新获得它,它就是你。他们知道全部收回是不大可能的,于是他们便想方设法从你身上多获得一些。在枫树下野餐等传统的美好的家庭团聚,其实很像让人跳进水族馆的章鱼池。总之,这是那天晚上我心里在想的话。斯塔克老人干咽了几下,喉结上下滑动了几次,他抬起那蓝色、忧伤、昏朦的老眼看看头儿。那是他的亲生骨肉,但你根本想不到。老人垂下钓丝,但是鱼并未上钩。他钓不着威利了。“不,”头儿说,“我得动身了。”“我原以为——”老人又开口说话,但他放弃了,只是嘟囔一声,“不过,要是办正经事的话——”“不是正经事。”头儿说。“只是为了开心。至少,我希望在我完事以前能开开心。”他哈哈一笑,站起身子,亲吻一下妻子的左脸颊,又以父亲拍儿子肩膀的那种尴尬神情拍拍他儿子汤姆的肩膀,( 父亲拍儿子肩膀时总带有歉意;任何人,即使是头儿,拍汤姆·斯塔克肩膀时,最好道个歉,因为他是个蛮横无礼的混蛋。那天晚上,他父亲拍他肩膀时,他连头都不抬。) 头儿说了一声“别等我”,便朝门外走出,糖娃和我跟着出门。我听到的第一条新闻是我也得去呼吸些夜空气。不过头儿常常如此,很少详细说明他的行动或打算。我对他很了解,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人儿。我走到凯迪拉克时,头儿已经坐在副驾驶座上。我便坐到后座,作好思想准备在拐弯时从车的一头给摔到另一头去。糖娃钻到方向盘后面的座位上发动汽车,嘴里开始发出“嘶一一呼——呼”的声音,就像深更半夜沼泽地里猫头鹰飞走时发出的声响。如果他时间充裕,口水充沛的话,他会问,“上哪儿去? ”但头儿没有等他说出话来便说,“去伯登埠头。”伯登埠头。原来如此。我早就该想到了。伯登埠头离梅逊市一百三十英里,在梅逊市的西南。如果你把一百三十乘以二,来回便是二百六十英里。当时已经快九点钟,满天星斗,地面低处露水浓重,薄雾冉冉上升。上帝知道我们几点钟才能回来睡觉,而第二天一早又得起床,吃丰盛的早餐,坐汽车回省城去。我闭上眼睛,仰靠在椅背上。砾石纷纷溅起,冲撞着挡泥板下侧。后来砾石撞击的声音消失了,车尾猛地冲向一边,我跟着摔了过去。我知道,我们回到石板路。正风驰电掣向着目标前进。我们将沿着石板路飞驶。星空下,黑暗的田野里升起一层薄雾,石板路在丛林和田野之间发出幽幽的白光。路边远处迷蒙的雾气里露出一座谷仓,就像河水冲决堤岸时,一座房屋高高地矗立在上涨的水面上;大路边站着一头牛,牛腿周围薄雾缭绕,露水沾湿的牛角在星光下发出晶莹的光亮。牛会看见我们黑乎乎的影子,而我们则向着车前耀眼的光柱猛冲。我们永远冲不进耀眼灯光所照射出来的走廊,因为灯光总在前面划破黑暗。牛站在齐膝深的雾气里,看着黑乎乎的影子和影子前面的光柱。它并不回头,而是带着万能的上帝或命运之神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庄严的、毫无报复心理的冷漠神情,继续凝望曾经有过黑影和光柱的地方。如果我像牛一样,站在齐膝深的薄雾中,看着黑影和强烈的光柱从身边飞驰而过消失在田野及丛林之间,我也会有这种漠不关心的神情的。可惜我并不站在田野暗处,膝边没有薄雾缭绕,黑夜的宁静并没有在头脑内滴答作响。我坐在汽车里,汽车驶向伯登埠头;而伯登埠头是以我所继承的家族姓氏命名的,是我诞生成长的地方。我们在两边一望无际的田野中间行驶,偶尔经过一个小镇。沿街树木下一排排的房屋里,灯光早巳熄灭。只有中央大街的电影院入口处还灯火通明。飞蛾嗡嗡地扑向灯光,又冲向地面,落在水泥铺成的人行道上,有人踩着的话,便会发出爆裂声。台球房门前站着的人会抬起头来,看见又黑又大的鬼影疾驰过街。有人会向水泥地啐口唾沫,骂一句,“混帐王八蛋,他以为他了不起得很。”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希望自己就坐在黑色大汽车里,汽车大得像灵车,坐垫弹簧松软得像妈妈的胸脯,车速高达七十五英里,而发动机的歌声柔和平稳。他希望能坐在黑色汽车里向着黑夜的某个地方驶去。是啊,我正向着一个地方飞速前进。我就要回到伯登埠头。8我们将顺着海湾边新建的林荫大道来到伯登埠头。埠头的空气带咸味,虽然搀着一点潮淹区的幽幽的甜丝丝的鱼腥昧儿,但仍然十分清新。我们可能会在午夜时分赶到伯登埠头。闹市区三条街上灯火阑珊,万籁无声。过了闹市和市中心的小房子,沿着海湾,在玉兰树和橡树后面,还有房子,白色的墙壁在黑色的树荫中一闪一闪时隐时现,白天是绿色的百叶窗,现在受白墙的衬托呈暗黑色。百叶窗后面的房间里,人们躺着睡觉,身上只盖一条被单。是啊,我在百叶窗后面,从我还要尿床的儿时起,不知度过多少个夜晚。我是在百叶窗后的一间房间里出生的。今天晚上,我母亲就沉睡在一排百叶窗里面。她穿着带褶纹花边的睡衣。她的脸颊像少女一般光滑细腻,只是嘴边和眼角稍有细细的皱纹,不过在暗处还不易被人发现。她的一支光胳臂压在床单上,涂着指甲油的手瘦削、脆弱、苍老。长着漂亮的金黄色八字须的西奥多.墨莱尔也睡在这间屋子里,他的呼吸略带咝咝声,因他有慢性喉炎。不过,他睡在那里完全合法,我母亲嫁给了西奥多‘墨莱尔。墨莱尔比我母亲年纪小得多,他圆圆的脑袋上长着太妃糖似的漂亮的金色卷发,他是我的继父。不过,并不是我的第一个继父。再过去几栋房子便是斯坦顿家,房前也有橡树和玉兰树;这座房子上着锁,百叶窗里面无人安睡,因为安妮和亚当现在住在城里,他们长大了,不再和我一起去钓鱼。他们的父亲已经去世。顺着这排房屋再往前走,在开阔的田野边上便是欧文法官的家。我们的汽车要一直开到他家门口。我们要去拜访法官。“头儿,”我喊了一声。头儿转过脸来,在前车灯强烈的光柱下,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他矮胖脑袋的轮廓。“你打算怎么跟他谈话? ”我问道。“小伙子,这得到时候才知道。”他说。“他妈的,”他改口说,“我也许什么都不对他说。我不知道有什么话要对他讲。我只是想好好看他一眼。”“法官不是胆小怕事的人。”我说。就是嘛,我认为法官不是一个容易吓唬的人。我想起他那挺得笔直的腰杆,他纵身下马的姿态,他把缰绳往斯坦顿家的篱笆桩上一套,手拿着巴拿马草帽快步走过贝壳铺成的小道登上斯坦顿家的阳台,暗红色的粗发像马鬃似地竖立在高傲的脑袋上,红色的弯钩鼻子十分显眼,黄眼睛又明亮又严峻,好像两颗黄宝石。不过这是快二十年前的情景了,也许他现在腰杆子不那么挺直( 这种变化过程往往很慢,难以辨认) ,也许近来他的黄眼睛有些朦胧了,不过,我还是不相信法官会变得容易给人吓倒。我认为我可以拿这一点打赌:他不会害怕的。要是他害怕了,那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失望。“不,我并不指望轻而易举地把他吓倒。”头儿说。“我只是想看看他。”“算了,去他的,”我脱口而出,而且猛一下坐直了身子,“你疯了,你以为你能吓唬倒他。”“别那么紧张。”头儿说着哈哈大笑。我看不清他的脸色。在车头灯的强烈光线下,他的脸只是一块黑糊糊的东西,正在发出阵阵笑声。“我只是想去看看他,”头儿说,“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要去看看他。"“哼,那你真会挑时候,走这么老远的路就是去看看他。”我心情不舒畅,又仰靠在椅背上。“你为什么不叫他随便什么时候到城里来看你? ”“随便什么时候并不是现在。”头儿说。“你干的是糟糕事儿。”我说。“你认为我这样做有失尊严,呃? ”头儿问道。“嗯。你是州长。他们告诉我的。”“是啊,我是州长,杰克。而州长们的麻频在于他们认为他们得保持尊严。不过,听我说,天下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人干而又能保持尊严的事情。你能想得出一件你真心实意想干,而且能够干,还可以保持尊严的事情吗? 人天生就不是这种材料。““好吧。”我说。“等我当总统了,那时我想拜访谁,还是要亲自登门去看望的。”“当然,”我说,“而且还会在半夜三更去拜访他们。不过我希望你去的时候把我留在家里,让我也许能睡上一宿。”“他妈的我才不干呢,”他说。“我做总统的话,就把你随身带着。我要让你和糖娃住在白宫,可以召之即来。糖娃可以在白宫后厅里设个靶场,让共和党众议员给他当下手,摆铁皮罐头。你可以把女朋友大摇大摆地从正门领进来,总统顾问团的成员会给她们拿大衣,拣发夹。他们会专设个特别成员专干这件事儿。他将是杰克·伯登的卧室部长,他负责正确记录电话号码;要是你的女朋友拉下什么粉红色丝织品,他负责送上门去,决不搞错地址。泰尼的身材合适,我要给他来个小手术,让他穿上宽大的绸裤,扎上包头巾,给他一把铁剑,把他打扮得像个至高无上的法力无边的圣灵,他可以坐在你门外的小凳子上做你的卧室部长。你觉得怎么样? 呃,小伙子? ”于是他越过前座后背,伸过手来拍拍我的膝盖。他手得伸得很远。尽管我身靠椅背上坐着,凯迪拉克的前座离我的膝盖还有挺长的一段距离。“你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我说.“小伙子,难道我就不会! ”他大笑起来。他哈哈笑着转过身去看车灯照亮的大路。我们经过一个小镇,一个加油站和一家便餐店。糖娃给车子加了油,又给我和头儿买了几瓶可口可乐。我们继续前进。头儿没有再开口。我们到伯登埠头时,他才简短地说:“杰克,你给糖娃指路。这里住的都是你的朋友。”对。我的朋友住在这里。或者说,曾经在这里住过,亚当和安妮·斯坦顿曾经住在这儿,住在他们当州长的鳏夫父亲居住的白房子里。安妮和亚当,他们曾经是我的朋友。亚当和我在墨西哥湾这一带到处钓过鱼,行过船。而安妮,大眼睛、安详而瘦削的安妮总跟着我们,形影不离,却又一言不发。亚当和我在这一带乡下到处打猎、野营,安妮总跟着,她是个细胳臂瘦腿的小女孩,比我们小四岁。我们曾经在斯坦顿家——或者在我家里——围炉而坐,玩玩具,读书,而安妮总在一旁。很久以后,安妮不再是个小女孩了。她长大成人,我热恋着她,似乎整天在梦境中生活。梦中,我的心几乎快要爆炸,我心中仿佛装下整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不断扩大,要和外部世界融为一体。可是夏天过去了。时光流逝,我们一度确信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并未发生。现在安妮是个老处女了。她住在城里。尽管她风韵犹存,体态轻盈,还能穿剪裁入时的合体的衣服,她的笑声却开始变得尖利。脸上带着忧郁的神情,仿佛她在努力地回忆某件事情。安妮想回忆什么? 不过,我不必下这番功夫,我什么都记得,但我不愿意唤醒记忆。如果人类没有记忆,人们将十分幸福。有一度我曾是历史系学生。如果我学习历史有所收获的话,我学到的就是这个道理。更确切地说,我以为我学到的就是这个道理。我们要顺着这排房子往前走,这排面向海湾的房子,这是我所有的伙伴都生活过的地方。安妮,她是个老姑娘了,或者说,快要成为老处女了。亚当,他是个有名的外科大夫,一直对我很好,可是已经不再和我一起去钓鱼。还有欧文法官,他住在最后一栋房子里,他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他曾带我去打过猎,教我开枪、骑马,还在他家的大书房里给我读精装本历史书。艾立斯·伯登出走以后,不少人和我母亲结婚,来艾立斯·伯登家定居,他们都不把我当回事儿,只有法官待我像亲生儿子似的。法官是个了不起的人。于是,我告诉糖娃怎样穿过小镇来到我所有的朋友居住的或住过的那条街。我们越过小镇,夜阑人静,只有电线杆上的灯泡还亮着,我们来到海湾路,那里,玉兰树和橡树后面的房子呈灰白色。你在深夜进入当年住过的小镇,就会情不自禁地希望看到穿着短裤的你,独自站在大街拐角的吊灯下,虫子扑向铁皮灯罩,撞击着跌落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你希望看到这个孩子站在路灯下,他在外面呆得太晚了,你想告诉他,该回家睡觉了,否则他会惹出一大堆麻烦来的。不过,也许你在家里,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连梦都不做一个,那似曾发生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过,真是这样的话,那末坐在黑色大型凯迪拉克后座,深更半夜越过小镇的人又该死的是谁呢?唉,这是杰克·伯登。你不记得小杰克·伯登了吗? 他从前常常在下午划着船到海湾钓鱼,然后回家来吃晚饭,九点半钟的时候,他跟他美丽的母亲道过晚安,做完祷告便上床睡觉。噢,你说的是老艾立斯·伯登的儿子? 对,他和那个他在德克萨斯——还是阿肯萨斯? ——娶的老婆的儿子。那个大眼睛瘦脸蛋女人现在还住在老伯登家里,跟她那个自己找的男人住在一起。艾立斯.伯登哪儿去了?嘿,我不知道,好多年了,这里附近的人没提起过他。他是个怪人。他舍得扔下一个阿肯萨斯来的真正的美女,自己走掉了,他不是怪物那才怪呢。也许他没法满足她渴望追求的一切。不过,他给了她一个儿子,那个杰克·伯登。对啊。你在半夜三更进城来,可是还听得见说话的声音。我们走到街的尽头,我看到黑色橡树枝后面灰白色的房屋。“到了,”我说。“就在这儿停下。”头儿说。接着他对我说,“屋里有灯。那家伙还没上床。你去敲门,告诉他我想见他。““要是他不肯开门,怎么办? ”“他会开门的。”头儿说。“要是他不开,你得想办法让他开门。我花钱雇你不就是要你十活吗? ”我下车,进了大门,沿着黑色树影下贝壳铺的小路往上走。我听见头儿在我后面跟着过来。我们走过小路,他随后跟着,我们走上门廊的台阶。头儿站在一边,我拉开纱门,在大门上敲了几下。我又敲了敲门;我从门上的玻璃向里张望,看到门廊过道远处一扇门开着,——我记得那是书房——过道边上一盏灯亮了。他走到门前,摸索着开锁时,我从玻璃外面能看见他。“谁啊? ”他问道。“晚安,法官。”我说。他使劲眯起眼睛看外边,想在黑暗中辨认我的面孔。“我是杰克·伯登。”我说。“噢,噢,杰克——噢,真没想到! ”他伸出手来。“进来。”他看到我还显得很高兴。我和他握握手,走了进去,过道里昏暗的灯光下,油漆剥落的镶着金框的镜子熠熠发光,贴着大理石面的架子上大风雨灯的玻璃罩也闪闪发亮。“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杰克? ”他问我。他的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光没有变,尽管其他方面变化很大。“嗯,”我张开口,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我就是想看看你睡了没有,能不能谈谈话,跟……”“当然能,杰克,进来吧。你没出什么事儿吧,孩子? 让我先把门关了,再……”他转身要去关门,他虽然年近七十,心脏还很健康。不然的话,他也许马上会吓死过去。因为头儿已经站在门口,没出一点声响。不过,法官并没有倒下死去。他声色不动,脸上毫无表示。不过,我觉得他肌肉紧张起来。你在深更半夜转身关门发现黑暗中站着一个人,你也会吓一跳的。“没有出事。”头儿轻松自在笑眯眯地边说边摘下帽子走进屋来,尽管他不请自来,但是一举一动都很自然,好像他是请来的贵宾。“不,杰克没有遇到麻烦事。我没听说他出了什么事。我也没出事。”法官现在望着我。“请你原谅,”他说,他的嗓音冷淡干涩。好像是磨旧了的唱针在旧唱片上转动,他知道怎样用这种嗓音说话,“我一时忘了你现在受到极好的照料。”“噢,杰克干得不错。”“你,先生……”法官转向头儿,眯起黄眼睛俯视他——因为他比头儿高半个脑袋—一我看见他颚下衰老多皱的褐色皮肤褶缝里的肌肉绷紧了,“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唉,我不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头儿随随便便地说道,“一时没什么话要说。”“喔,”法官说,“要是这样的话。……”9“噢,也许慢慢会有话要说的,”头儿打断他的活。“很难说我们会无话可谈。要是我们都卸下背上的包袱的话。”“要是这样的话,”法官又说,又是旧唱针旧唱片,而且像锯刀割铁皮一样刺耳,没有一丝人情味,“我要说,我正要上床睡觉了。”“啊呀,还早呢,”头儿说着,慢慢地从头到脚打量起欧文法官。法官穿了一件老式的丝绒吸烟服,一条夜礼服的裤子,一件浆洗过的衬衫。他已经摘掉了领带、硬领,只有系假领的金扣子在苍老的大喉结下面闪闪发光。“是啊,”头儿上下打量完了接着说,“你耽一会儿再上床吧。让你刚吃的那顿好饭有机会消化消化,你会睡得更好的。”他说着就往前走,朝亮着灯光的门口走去,那是进书房的门。头儿往前走时,欧文法官使劲盯着他的背影,头儿的白外套背后皱得不像样子,腋下因下午出汗湿透的汗渍都成了黑色的。法官的黄眼珠瞪得都快掉出来了,血涌上头部,使他的脸成了肉店牛肝的酱紫色。接着,他顺着过道跟在头儿后面走。我跟在他们两人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