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的人马-4

总而言之,即便他把房子粉刷了,这幢房子也不会为他增添光彩。那一天,倒是威利和他的父亲、露西·斯塔克和儿子,还有那条白毛老狗,站在楼前台阶上,构成一幅美好的图画。老人站在台阶上。我们刚走进前院的院门——门前有根铁丝挂了两个旧犁铧头,用作关门的门坠,也当作报客的铃铛——老人已经走出门来。他在台阶上站停,等候着。这位老人,身材不高,还挺单薄。他穿条蓝色牛仔裤,蓝色衬衣久经洗晒,都已泛白。他戴着黑领结,那种成批生产、钉在松紧带上的黑领结。我们走近了,能看清他的面容:褐色的面孔皱纹很深,颧骨突出,脸上没肉,皮肤松弛下垂,有着老人脸上常见的耐心神情。花白的头发顺着狭长、单薄而苍老的头顶梳得整整齐齐——头发潮漉漉的,仿佛他在听到汽车吼声时用湿木梳慌慌张张梳过一下,想抓紧时间打扮得像样一些。棕褐色满是皱纹的脸上是一双迟钝的蓝眼睛。蔚蓝色的眼睛颜色暗淡,像蓝衬衣一样饱经风霜而褪色发白了。他不蓄胡须,而且你发现他刚刮过脸,脸上划了两三道口子,上面有些血迹,这是剃刀绊在褐色于枯的皮肤皱纹里留下的。他站在台阶上,声色不动,那神情仿佛在说我们不该来,该回城去。然后,头儿走上前去,伸出手来,说道,“你好,爸爸。日子过得怎么样? ”“凑合。”老人答道,并且握握手。他握手的方式跟梅逊市杂货店里的干巴老头一样,手腕自动抬起,等着头儿去握手。露西·斯塔克走过去,一言不发,只是亲亲他的左边面颊。老人也没有说话,他伸出右手搂住她的肩膀。他没有拥抱她,只是把手臂放在她的肩膀上。你能看到他褐色、苍老、骨节肿大而扭曲的手,这只手大得和纤弱的手腕不太相称。这只手疲惫而又抱歉地在露西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两三下。接着手放下来了,垂在蓝色牛仔裤腿边上;露西·斯塔克后退两步。这时,他才轻声说,“你好,露西。”“你好,爸爸,”她说;牛仔裤边的手略微一动,仿佛又想举起来拍拍她的肩膀,但它并没有抬起来。总而言之,我认为他不必拍露西的肩膀。他用不着告诉露西·斯塔克她早就知道的事情。尽管她从未诉诸言语,但露西·斯塔克从嫁给威利.斯塔克那天起,从她来到这儿,晚上和老人一起围炉闲坐时起——当时老人的妻子已经去世多年,他的家里已经好久没有主妇了——就知道她同这位老人有着共同的思想感情。斯塔克老人和露西·斯塔克有共同之处。露西·斯塔克爱上威利·斯塔克并且嫁给他。威利·斯塔克呢? 当她和老人守着炉火相对无言时,他正在楼上埋头攻读法律书籍。威利的面容迷惑而认真,蓬乱的头发垂在胸前。他没有和他们烤火守夜,而是独自关在楼上一间屋子里。他其实并不坐在那间屋子里,而是在他内心的一间小屋里,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在这个心灵的天地里,有样东西像阴暗潮湿地窖里的一个大土豆在膨胀,在痛苦地、沉闷地,甚至难以察觉地生长。露西和老人共同享有的是炉边无言的沉默世界,这个世界毫不费劲,但又十分完美地包容了他们日常生活和工作的一切活动,包容了他们经历的一切岁月,并将包容今后要过的日子,以及生活决定他们所做的一切。于是他们怀着共同的思想感情,坐在炉火边。炉膛里的木柴燃烧着,吱吱发响,化为灰烬。他们在生命的节奏停顿或衰退时相依为命。这就是他们的共同财富,是用任何办法都夺取不了的。然而,他们还有一个共同之点:他们都知道他们失去了过去的一切,就是说失去了威利·斯塔克,他正是他们过去所拥有的一切。头儿在介绍达菲先生,达菲先生很高兴能见到斯塔克先生。“是的,先生。”头儿还介绍了刚赶到的第二辆汽车里的一伙人。最后,头儿朝我翘翘大拇指,对他父亲说,“你还认得杰克·伯登吧? ”“认得。”老人说,我们握了握手。我们走进客厅,在直背藤条椅,或者带马棕坐垫的椅子上入座。带有马棕坐垫的家具向我们发干的鼻子送来一种酸性的陈腐味儿。藤条椅是斯塔克老人和头儿从厨房里搬过来的。纷纷扬扬的尘土在透过西窗窗帘射进来的阳光中飞舞。一度洁白的绣花窗帘早已晒得发黄,它歪歪扭扭地挂在窗帘杆上,就像是正待修补的渔网。我们这帮人马四处散坐着,在马棕坐垫或藤条椅子上挪动着臀部,眼睛凝望着没有上过油漆的地板木条和地板中央漆布地席的花样,就像是在参加葬礼,还欠着死者的债款未还呢。漆布地席还挺新,色彩挺鲜艳——红色、棕黄色还有蓝色,釉彩生光,色泽鲜明。这块漆布地席像是一块花里胡哨、不甚得体的几何形小岛,在没有边角的阴影中、在木乃伊般的陈腐酸味中和在缓缓积聚的悠悠岁月中漂浮。从不知多少年代以来,时光日复一日,泻入这问小屋,仿佛流入陆地环绕的海洋,海中只有死鱼,连你的嘴里也是一股令人作呕的死鱼味儿。恍惚之中你感到,如果头儿、达菲先生、萨迪·伯克、摄影师、记者和你以及其他的人都蜷缩在这块漆布地席上,地席会魔法无边地带着大家冉冉上升,懒洋洋地在房间里转上一圈,然后嗖地一声穿出房门或者穿过屋顶,就像格列佛的漂浮岛或者《天方夜谭》里的神毯一样,把大家带到该去的地方,只把斯塔克老人留下,让他坐在这里,仿佛从来没有我们来访这回事儿,让他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地,带着剃刀拉的小口子,花白头发潮乎乎地梳得整整齐齐地坐在桌子旁边。桌边壁炉架上方挂着一张粉笔画肖像,一个连鬓胡子的人正以呆滞而又逼人的目光扫视着一切。肖像下,桌子上摆着大本《圣经》、一盏灯和装潢讲究的照相簿。黑女佣穿着网球鞋,拖脚蹭地走了进来。她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壶水和三个玻璃杯。露西·斯塔克拿起一个玻璃杯,萨迪·伯克也拿了一个,剩下的人便轮流使用第三个玻璃杯。摄影师偷偷看了一下手表,清清嗓子,说,“州长——”“嗯? ”头儿答。“我只是想……如果,你和斯塔克太太休息好了,大家……”他坐在椅子上向露西.斯塔克方向一鞠躬,他向前深深弯腰。那个家伙居然有这种演杂技似的本事,让人觉得他大暑天多喝了两杯,坐在椅子里醉倒了。“如果你们大家……”头儿站起身。“好了,”他笑着说,“我想我明白了你要说什么。”于是,他用试探的眼光看看他的妻子。露西·斯塔克站起身子。“都准备好了,爸爸。”头儿对老人说,老人便站了起来。头儿领着大家走到前阳台。我们像仪仗队似的尾随着他。摄影师走到第二辆汽车前,搬出三脚架和其他用品,对着台阶架好三脚架。头儿站在台阶上,眯着眼微笑,似乎朦朦胧胧正要入睡,而且对即将做的美梦胸有成竹。“州长,我们先给你拍一张。”摄影师说。其余的人赶快让出阳台,退出镜头范围。摄影师的头钻进黑布,但马上又钻了出来,他有个新主意。“那条狗,”他说,“州长,你和那条狗一起照一张。你拍着它,哄它玩。就在台阶上。棒极了。妙极了。你拍着它,它趴在你身上,好像在欢迎你回家。懂吗? 这才叫棒呢。”“当然,棒极了。”头儿说。于是,他转向白毛老狗。凯迪拉克在门口停下以后,这条狗一直躺在阳台边一动也不动,像块年深月久用旧了的地毯。“过来,巴克。”他弹了下手指说道。可是白狗毫无反应。“过来,巴克。”头儿喊道。汤姆·斯塔克用脚踢狗,想叫它起身,可他像在踢一根木头。“巴克老了,”斯塔克老人说,“不那么灵活了。”老人走到台阶前,费力地弯下腰去。他的动作使你觉得你将听到谷仓门上生锈的旧铰链发出的嘎嘎声。“嗨,巴克,嗨,巴克,”老头没有把握地哄着。他觉得无能为力,抬头望望头儿。“要是它饿了就好办。”他说着摇摇头。“要是它饿了,我们还有办法。可它不饿。它的牙全坏了。”头儿看看我;我知道我拿他的钱,就该替他干事儿。“杰克,”头儿说,“把那个长毛杂种拖到这儿来,让它摆出欢迎我回家的样子。”我得干各种各样的事情,其中之一便是在酷暑的下午扛起体重一百三十五磅的足有十五岁的白毛老狗,并且在忠诚可靠的狗脸上涂上无比幸福的神情,让它深情地、深深地凝望着头儿的眼睛。我抓住巴克的前腿,好像憋足劲儿要抬起一辆独轮车。我使劲往前抬,但是一无所获。我把它的前半身稍稍抬了起来,可惜,就在这一瞬间,它吐出一口气,正好让我吸进嘴里。巴克的一口气,就叫人够呛。它像是从兀鹰的老巢里吹来的臭气。我给熏倒了。巴克又卧倒在阳台地板上,像块北极熊皮做成的地毯。6后来汤姆.斯塔克和一个记者在后边推,我进住呼吸拽巴克的上半身,我们又推又拽把它挪了七英尺,总算拖到了头儿跟前。头儿作好准备,我们抬起狗的前爪,头儿闻到巴克吐出的一口气。这一口气也就够了。“老天爷,爸爸,”头儿刚缓过气来就追问道,“你给这条狗喂什么了? ”“它没有胃口。”斯塔克老人说。“它没有吃紫罗兰香料的胃口。”头儿往地上唾了一口。“它老要摔倒,”摄影师发表议论,“这是因为它的后腿支撑不住。我们把它一架起来就得马上拍照。”“我们? ”头儿说,“我们! 你他妈的什么意思。你来亲亲它。它那一口气就能让牛奶变质,让松树掉树皮。我们,去你的! ”头儿深深地吸足一口气,我们又使劲拽。可是不管用。巴克一点力气都没有。我们试了六七次,都不成功。最后,头儿只好坐在台阶上,我们把巴克拖过来,把它忠实的脑袋放在头儿的膝盖上。头儿的手搭着巴克的脑袋,然后看着摄影师的照相机。摄影师拍好以后说,“这才是好货。”头儿也说,“是啊,好货。”头儿手扶着巴克的脑袋坐了几秒钟,然后说,“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老巴克,它是我交的最好的朋友。”他搔搔那畜生的脑袋。“是啊,好巴克老朋友,”头儿说,“我最好的朋友。不过,该死的,”他猛地站起身,巴克的脑袋从他的腿上滑了下来,“它闻起来,味儿不比我们好多少。”“头儿,这句话要记录下来吗? ”一个记者问道。“当然,”头儿说,“它身上的味儿跟我们一样。”我们搬走了巴克的躯体,腾出台阶,摄影师专心致志地干了起来。他把头儿和他的家人进行各种排列组合,拍摄各种各样的照片。然后,他收起三脚架说,“州长,你知道我们要在楼上给你拍一张。在你小时候常住的那间屋子里。这样的照片肯定是好货。““对,”头儿说,“好货。”这是我的主意。这照片肯定会轰动一时。头儿坐在屋里,手上拿着一本旧教科书。这对孩子们来说是极好的榜样。于是我们上楼了。这是间小屋子,光秃秃的木头地板,饰有小珠子的雌雄榫墙壁曾漆成黄色,但现在油漆斑驳脱落,裂缝密布。房间里有一口大木床,高高的床头和床腿有些倾斜,床上铺着白床罩。还有一张桌子——一张松木桌子——几张直背椅子、一个炉子——那种人们叫汽油桶改装炉的铁皮炉子,现在已经长满铁锈。炉子后边靠墙摆着两个自制的书橱,里面堆满了书籍。一个书橱放的是教科书、地理、代数之类课本,另一个书橱里尽是些破旧发黄的法律书籍。头儿站在房间中央,四下细细巡视,我们大家像群绵羊,挤在房门口等候着。“耶稣啊,”头儿说,“再把那白色夜壶放在床底下,这房间看上去就跟当年我的家一模一样了。”我向大床望去,床下没有陶罐。这是唯一消失的道具。罐子和年轻人不复存在。年轻人长着一张胖胖的带雀斑的圆脸,头发耷拉在脑前,守着煤油灯——当年一定是煤油灯——趴在桌子跟前,他手里拿着铅笔,铅笔上咬满牙印,汽油桶改装炉的火光逐渐微弱,房子的北边凛冽寒风呼呼直响,北风来自远在千里之外的达科他州,刮过冻冰的大雪迷漫的平原,狂风卷起雪花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狂风刮过河流、山峦,当年山上处处是松树,松树在狂风中挣扎呻吟,如今山上光秃秃的,寒风吹来,无阻无挡。这间屋子朝北的窗户架被狂风震得嘎嘎直响,煤油灯的火苗随着钻进房间的气流窜跳着.颤栗着。然而,年轻人伏案攻读,头都不抬。他咬着铅笔趴在桌子跟前。过一阵子,他吹灭煤油灯,脱掉衣服,穿着内衣裤上床睡觉。被单又冷又硬。黑暗中他躺着发抖。来自千里以外的寒风鞭打着楼房,窗户架子直摇晃,而在他体内有样东西在膨胀,缓慢地萦绕,凝结,迫使他屏住呼吸,血液涌上头部,敲打着太阳穴,发出空洞的声音,仿佛他的脑袋和外部世界的黑暗一样,是个巨大的洞穴。他无法描绘形容在他内心成长的巨物。也许这东西从来就没有名字。这间屋子失去的就是这两样东西:年轻人和夜壶,否则它就完整无缺了。“是啊,”头儿说,“肯定早就扔掉了。不过在我来说这样挺好。也许老人说得对,抽水马桶会使你的五脏六腑都渗出水分,不过抽水马桶肯定会使学习法律轻松省劲得多。你用不着浪费那么多时间。”头儿每次解手都得花很长时间。好多次,我们是隔着厕所门解决本州大事的:他在门里边,我在门外边,坐在椅子上,腿上放着小黑笔记本,电话铃声震耳欲聋。现在,摄影师开始安排一切。他让头儿坐在桌子前,专心致志地阅读一本作满记号的读物,镁光灯一闪,他拍下来了。他接连拍了六七张:头儿坐在汽油桶改装炉边的椅子里,手捧法律书,天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漫步下楼,让他们去起草要流传后世的文献。我走到楼底下,听见客厅里有人在说话,我想大概是老人、露西·斯塔克、她儿子,还有萨迪·伯克。我向屋后走去,来到后阳台,听见黑女佣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嘴里哼着讲自己、讲耶稣的歌曲。我走过后院。后院一根草也没有。秋天下雨时,这里便是一片烂泥和母鸡踩下的稀奇古怪的脚印。现在则是一片尘土。通向院后田地的大门边有一棵楝树。掉在地上的楝树籽像虫子一样,我走过大门时,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顺着田野走去,经过一排人字形的鸡屋。鸡屋是用劈成木瓦形的木头做的,架在柏树墩上面以免水淹。我向着谷仓和马厩走去。那里,在一个人们煮糖蜜的大铁锅边上,两头体格健全但已衰老不堪的骡子低垂着脑袋,显出骡子所特有的永不减退的羞愧神情。大铁锅现在成了水槽。锅边矗立着一根管子,上面有个水龙头。这是又一件头儿添置的从大路上看不到的现代化装置。我走过马厩。马厩是用木头盖的,但屋顶却是很好的洋铁皮,马厩斜倚着篱笆,面向山坡。谷仓后面的土地受雨水冲刷,沟渠交错。流水冲刷而成的沟渠里别出心裁地填塞着一堆堆柴枝以阻止水土流失,似乎这个办法能够见效。一百码以外,山坡下边是片丛林,长着矮矮的橡树一类的树木。那里一定是沼泽地,因为树林边缘的草地及杂草郁郁葱葱,碧绿青翠。过了草地便是荒瘠的平地。相形之下,草木鲜绿得极不自然。我看见几头肥猪懒洋洋地侧身躺在那儿,好像是地面上隆起的灰色大脓疱。太阳快要下山了。我靠在篱笆上,眺望夕阳映照的田野乡村,呼吸着暑天夕阳西下时马厩旁特有的干燥、清洁、带着臭味的气息。我想,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是会来找我的。他们什么时候会来,我一点也不知道。头儿和他一家子,我想,会在他爸爸家过夜。记者、摄影师和萨迪会回城去。达菲先生——也许他会在梅逊市旅馆里住上一宿。也许他和我都得在他爸爸家里过夜。不过,要是他们让我们两人睡一张床铺的话,我马上步行去梅逊市。可是,还有糖娃呢。我不再往下想了。他们怎么办,我毫不在乎。我倚靠在篱笆上,屁股略微拱起来,裤子绷紧了,酒瓶紧压着我左边的臀部。我想了一会儿酒,欣赏一番色彩缤纷的夕阳光辉,又呼吸一阵干燥、清洁、带臭味的气息,然后抽出了酒瓶。我喝了一口,又把瓶子放回去。我靠在篱笆上,等着夕阳在我胃里进发出彩色的光辉。它们确实熠熠生辉。我听见有人打开又随即关上那通往谷仓这边的大门,不过我并没有转身张望。只要我不回头去看,那么就不能算有人开过那铰链吱吱响的大门。这是一条做人应该掌握的奇妙原则。我上大学时在一本书里读到这条原则,我一直严格遵守,至死不渝。我一生的成就都归功于这条原则。它使我达到今天的地步。你不知道的事情无害于你,因为它并非真实。我上大学时读的那本书把这条原则称为理想主义。我掌握这条原则以后便成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我当时是个严格的理想主义者。如果你是个理想主义者,你的所作所为、你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关系不大,因为它们反正不是真实的。有人在松软的尘土地里慢慢地走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并没有抬起头来。我只觉得篱笆的铁丝吱吱响了两下,沉了下去,因为有人也靠在上面欣赏西下的夕阳。某先生和我一起欣赏了几分钟,大家都沉默无言。要不是听见了他的呼吸声,我不会知道他就在我身边。他动了一下,挪开身子,铁丝减少负荷后晃动起来。接着,一只手拍拍我左边的屁股,一个声音说道,“让我来一口。”这是头儿在讲话。“拿吧,”我说,“你知道酒瓶在哪儿。”他撩起我的衣服下摆,把瓶子拽了出来。他喝下我的酒时,我听见咕嘟嘟的吞咽声。铁丝又晃了一下,他又靠在上面了。“我猜你上这儿来了。”他说。“而你想喝酒。”我心平气和地回答道。“是啊,”他说,“可爸爸不赞成喝酒。他从来不赞成喝酒。”我看了他一眼。他趴在篱笆上,把全身的重量都使劲地压在铁丝上,两手捧着酒瓶,瓶盖紧闭着,他的前臂撑在铁丝上。“从前露西也不赞成喝酒。”我说。“事情会变的。”他说。他打开瓶塞喝了一口,又盖上了。“可是露西,”他说,“我不知道她变了没有。我不知道她现在赞成还是反对喝酒。她自己从来都是滴酒不沾。也许她发现酒能使人不那么神经紧张。”我笑了。“你的神经从来不紧张。”我告诉他。“我神经质得厉害。”他说着,微微一笑。我们依然靠在篱笆上,望着太阳的余晖平射过田野,照射到坡下的树身。头儿把头略略探出去,让唾沫在嘴边积起一个大泡,让它从两臂问的空隙中滴到篱笆外边的木头猪食槽里。猪食槽是干的,槽里和槽旁土地上散落着几颗红玉米粒儿和几片麸皮。“不过,这儿周围的变化不大。”头儿说。这句话似乎不需要答复,我没作出任何反应。“我敢说,有一个时期,我往这个猪食槽里倒过的泔水总有一万加仑。”他说。他又让一滴口水落进猪食槽。“我敢打赌,我在这槽里喂过的猪总有五百头。”他说。“然而,”他又说,“上帝啊,我还在喂猪。还在倒泔水。”“好啊,”我说,“它们靠泔水过日子,不是吗? ”他没有说话。那边,门的铰链又嘎嘎响了起来,我回头看看。现在没有理由不回头了。来人是萨迪·伯克。她穿着白色浅口皮鞋大步走过尘土,好像她有正经事要办。她每跨一步都好像会把她的蓝条绉纹布裙子撕裂。她走得实在慌张。头儿转过身来,看看手里的酒瓶,把它递给我。“出什么事了? ”在她离我们十步远时,头儿问道。她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继续向前走来。她走得慌忙,直喘粗气。阳光照在她那略带麻子的脸上。她满脸是汗,剪得很短的黑发蓬乱披散,大大的、深邃有神的黑眼睛在阳光下火辣辣地放射光芒。“出什么事了? ”头儿又追问道。“欧文法官。”她总算用她跑步后剩下的力气吐出这几个字。“唔? ”头儿说。他还是靠在铁丝上,可是他凝视萨迪的神情,好像她将拔出一把手枪,而他正在算计如何先发制人。“迈特洛克打来电话——从城里来的长途电话——他说,晚报——”“说啊,”头儿说,“快倒出来。”“该死的,”萨迪说,“我缓过劲儿会说的。我喘过气来就会说的。要是我缓过劲儿,要是你——”7“你现在白费了不少唾沫。”头儿说。他语气柔和,让人觉得他在抚摸小猫柔软的背部。“这是我的唾沫,”萨迪厉声说道,“没人花钱买我的唾沫。我拼命跑来告诉你一件事儿,都快累死了。而你光会说,‘说啊,说啊。’我气还没喘过来你就要我说。我告诉你,得等我缓过劲儿。我喘过气就——”“听起来你好像并没有上气不接下气。”头儿说着,笑眯眯地靠在粗铁丝上。“你以为这很好玩,”萨迪说,“噢,是啊,真他妈有趣。”头儿并不回答。他只是靠在铁丝上,笑嘻嘻地从容不迫,似乎来日方长。他这种笑嘻嘻的神情对萨迪的感情并不起什么安抚作用。我过去就注意到这一点。现在,种种迹象表明暴风雨快开始了。于是我很知趣地把目光避开他们这一对,回过头去重新观赏猪圈另一头的夕阳残晖和令人伤感的景色。这倒不是他们心里有事时会嫌我碍事——他们两人才不在乎呢。他们周围也许拥有神力、王位和天神,但是只要萨迪想干的话,她会十分放肆,胡来一气,而头儿也不是胆小怕事肯退让的人。他们有时就会这样无缘无故地干起架来,头儿懒洋洋地、笑嘻嘻地挑逗着萨迪,逗得她那双又大又黑,炯炯有神的眼珠都快从脸上蹦了出来,一绺黑发会脱离满头乱发、耷拉在脸上,使她不得不用手背使劲把头发掠回去。她发火时话很多,而头儿不大说话。他只是冲着她微笑。他似乎喜欢逗她发急,然后从从容容地看她发火。有一次,她打了他一个耳光,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可他还照样望着她,好像她是个跳草裙舞的姑娘正在为他表演。他喜欢逗她发火,从中取乐,除非她一句话触到他的痛处。她是唯一知道这个窍门的人,而且还有胆量和勇气。那时候,他们的表演才真正开始。他们并不在乎有谁在场。我在场他们当然更加不在乎,我毫无必要礼貌周到地转过脸去。长期以来,在他们的眼里,我不过是件家具。可是我奶奶教的一些礼节对我还有影响;有时,尽管我十分好奇,但还是主动回避了。当然,我只不过是件家具,——长两条腿、领工资的家具——但我还是转过脸去观赏夕阳西下的晚景。“噢,真他妈的有意思吧,”萨迪狠狠地说,“不过等我讲完以后,你就不会觉得那么有趣了。”她顿了一下,说,“欧文法官公开表态支持卡拉汉了。”有好长的时间——也许只有三秒钟,但似乎比一星期还长,——没有人说话。山坡下猪乱走的洼地里,树丛中一只忧伤的鸽子发出几声凄凉的哀鸣,把它的和我的心都撕碎了。接着,我听见头儿说,“王八蛋。”“晚报上登了——支持卡拉汉的声明。”萨迪进一步解释。“迈特洛克从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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