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法庭上都听到了。艾佛瑞·胡弥就像所有白手起家的人一样,急着要有第三代,延续香火啦什么什么的。他正准备立下新的遗嘱,将一切交付信托——注意,是所有的一切——留给未来的外孙。” “他立好这份遗嘱没有?” “没有。他还没来得及。所以我想要是去萨摩塞特中心,付一先令的规费,看看那份现在已经生效的原始遗嘱,一定很有意思。呃,那个女孩当然是最主要的继承人。可是其他人也能分一杯羹;老头子对这种事一点也不随便,就连可怜的老戴尔也有一份。还有一笔三千五百镑的大数目,捐给肯特郡林务官协会建造一栋新房子,由会长去运用……” “所以那些肯特郡的林务官集合起来,大军开到伦敦,用一支箭把他给干掉了?胡说八道,H.M.!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我只是提出各种可能,”H.M.以出人意外的温驯态度回应。他皱起眉头来看着我们。“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能激发你灰色脑细胞作用。你向来就不会构筑防线,肯,你不能由证据中得到暗示,然后直接去找到证人。比方说,假设我认为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史本赛叔叔,哪怕我并不把他送上证人席,假设我认为非常有必要和他谈一谈呢?我该怎么样才能找到他?” “天知道。这可是马斯特司最喜欢的日常工作。要是连警方都找不到他,我不知道你怎么能找得到。要记得,他已经跑了好久了。现在都可以跑到巴勒斯坦了。” 一声敲门声让H.M.振作起来。他把雪茄烟蒂丢到盘子里,坐直了身子。 “请进。”H.M.说,“有那个可能,”H.M.加上一句,“可是他没去那里。” 门小心翼翼地打了开来,史本赛·胡弥医师衣着整齐,一手拿着顶常礼帽,手肘上挂着一把卷好的雨伞,走进房间里来。15 犹大之窗的形状 就算是老贝利拱顶上那尊镀金的正义女神像从屋顶上滑下来,出现在这里,大概也不会比目前的状况更叫人惊讶。不过胡弥医师今天看起来不那么爽快而平凡,却是一脸病容。尽管他一头黑发仍然像平常一样梳理得十分平整,但红润的脸色不见了,那对敏感的小眼睛紧张不安。看到艾芙莲和我坐在火光中时,深感畏缩。 “没关系,孩子,”H.M.让他安心地说道。H.M.已经坐回桌子旁边,用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那位医师的目光很本能地望向窗口,也就是想要他去的那栋大楼的方向。“这两位都是我的朋友,其中一位我想你昨天已经见过了。坐下来抽支雪茄烟吧。炮兵部队有句话说:‘靶子越近,你越安全。’你这样就在巴梅·包德金眼皮下面,没问题的。你可以到外面旁听席入口去排队,然后跟着那些看热闹的人走进法庭,就坐在巴梅的头顶上,他也不会晓得你比中国离他近点。” “我——呃——知道这一点,”史本赛带着一丝苦笑回答道。他在椅子上坐得很挺直,他那粗短的身子有种很奇怪的尊严。他没有接受H.M.给他的雪茄烟,而是两手平放在膝盖上坐着。“说句老实话,我整个上午就坐在旁听席上。” “啊哈。我很确定我看到你在那里,”H.M.满不在乎地说。对方的脸色更白了些。“这也不是什么新招了。查理·皮斯就曾经去旁听哈布隆因杀人罪受审,而实际上那个人就是皮斯【Charlie Peace(1832,1879),恶名昭彰的英国盗贼,犯罪无数,最后就擒,伏法之前向教士告解,承让两年前犯下杀警一案,而造成哈布隆被误判处死。哈布隆受审时,皮斯曾前往旁听。——注】杀的。说句老实话,你比我想象中大胆多了。” “可是你并没有——说出来?” “我讨厌在法庭上造成骚动,”H.M.吸了下鼻子,看着他的手指,“会扰乱了那种很舒适的气氛,以及那种智力上的平衡感。不过,这话离题了。我想你昨晚得到我的消息了吧。” 胡弥医师把帽子放在地板上,再将那把伞小心地靠在椅子边上。 “重点是你已经把我找到这里来了,”他回嘴道,但话里并没有火气,“你现在能不能回答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到哪里会找得到我呢?” “我并不知道,”H.M.说,“不过我一定得试几个最可能的地方。你逃跑了,可是你还有时间写一封很长、很小心、很有分量的信给你的侄女;要靠飞机或车船尽快脱身的人通常都不会有时间来做那件事。你知道他们会追捕你,而蔑视法庭又是重罪。这件事只有一个借口——就是身染重病。我想你大概直接跑去找你的朋友崔甘农,藏身在他那间疗养院里的床单和水袋之间。你现在大概可以拿得出一张证明,说你昨天病得有多重。我以前就说过好多次,追踪这档子事,不过就是美化了笨小孩找马的老故事而已:‘我只是想如果我是一匹马的话,我会到哪里去;我去了那里;它就在那里。’我送了个信到那里给你,你就在那里。” “很奇怪的信啊!”史本赛狠狠地瞪着他说。 “不错。现在是我们谈正事的时候了。我想至少有一个人是你不愿意看到给绞死的。” “你是说我自己?” “对,”H.M.同意道,一面把遮着眼睛的手拿了下来。他把他那只很便宜的大怀表取了出来,放在桌子上。“你听我说!大夫。我可不是在唬你。如果你以为我是在唬你的话,我可以证明给你看。不过在十五分钟之内,我就该到法庭里了。今天下午我会结束为吉姆·安士伟所做的辩护。提醒你,我并没有说一定是那样——可是,等到我讲完,我想打赌的赔率是一百比六,说你会因杀人罪被捕。”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用手指敲着膝盖。然后伸手从里面的口袋掏出一个烟盒,取出一支香烟,有点狠狠地啪的一声把烟盒盖上——好像他是在把另一件事宣告结束似的。等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很平静。 “你是在唬我,我先前就在怀疑,现在我确定了。” “如果说我知道那个打印台和那套高尔夫球装以及其他的东西,真正藏到了哪里;而现在全都在我的手里了,这是在唬你吗?” H.M.用同样不动声色的表情把手伸进他自己的口袋里。他取出一个放在普通铁盒里的黑色打印台,一个刻了某人名字的长形橡皮图章;把这两样东西丢在桌上那几个盘子中间。我已经是第一百次想不通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联,尤其是在H.M.的手动作那么暴烈,脸上却完全不动声色的强烈对比之下。胡弥医师并没有太吃惊,反倒很沮丧而不解。 “可是亲爱的先生……不错,当然啦;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 “奎格利博士,”对方冷冷地回答道,“今天在法庭上已经把我的人格破坏殆尽。我想我们也只有接受他的判决。就算你能把所有这些有意思的证据,一样一样全拿出来,除了已经证明的事情之外,还能证明什么别的呢?一个已经淹死的人就不会再怕风浪了。”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影,完全不像他以前那样的笑脸。“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朗凯【KaiLung,推理作家恩尼斯·布拉玛笔下的一个假中国人,说话幽默风趣,妙语如珠,以他为主角的系列作品极受欢迎。——注】的名言,可是,既然我已经因为另外一件事等于遭到了判决,我也就不在乎你再搞些什么无聊鬼花样了。” 他用力地擦着一根火柴把烟点上,H.M.继续瞪着他看了一阵子,然后表情变了。 “你知道,”H.M.缓缓地说道,“哎呀,我开始相信你真的认为安士伟有罪了。” “我很确定他有罪。” “昨天晚上你写信给玛丽·胡弥,发誓说你看到行凶的经过。你愿不愿意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对方把他香烟上的烟灰吹掉,将烟直立起来。“照规矩讲,我向来反对表示任何意见,哪怕是谈天气。我只能告诉你这一点。在这整件事情里,最——最让我搞不清楚,也——不错,最让我生气的一件事,”他猛地比了个手势,“就是我完全什么事也没做!我想要帮艾佛瑞,我想要帮玛丽。我承认那很不合道德规范,我相信那是为了所有人好……结果怎么样?我遭到追捕!不错,先生,我要再重复一次:追捕!可是就在昨天,我被迫逃走的时候,我还想帮玛丽的忙。我向她承认说我在艾佛瑞要求下提供了药物。同时我也不能不指出詹姆士·安士伟是个杀人凶手;而且,就算我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叫他杀人凶手。” 尽管这个人讲那些爱不爱的陈腔滥调,但他的真诚却强烈到盖过了他声音中的自怜。 “你看到他行凶吗?” “我必须保护自己。如果我只写那封信的第一部分,你就会把信呈堂,而那很可能就救了安士伟——一个杀人凶手。所以我一定要确定你不会把信送上法庭。” “哦,”H.M.用另一种口气说,“我明白了。你故意加进这段谎话,让我们不敢把那封信当做证据。” 胡弥挥手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他的神情变得更为平静。 “亨利爵士,我冒着相当大的危险到这里来,是为了要取得像我已经得到的那么多消息。很公平,呃?这样的确很公平吧?我希望知道的是我在这个案子上的法律地位。首先,我有一张昨天病重的证明——” “是由一个就快注销行医资格的医师开出来的。” “可是目前他还没有失去行医资格,”对方回答道,。要是你坚持要用技术性用语的话,我也就一定会用到。你知道,我今天上午的确到了法庭上。第二,检方已经放弃了找我当证人的想法,而他们已经结辩了。” “一点也不错。可是,辩方还没有结束,你仍然可以给传来当证人;不管是为了哪一边都没关系。” 史本赛·胡弥小心翼翼地把香烟放在桌子边上,两手交握。 “亨利爵士,你不能传我当证人。如果你那样做的话,我只要五秒钟就能把你整个案子给轰得粉碎。” “哦呵?所以我们现在是在争论怎么和解撤回重罪告诉,是吗?”胡弥的脸绷紧了,他很快地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可是H.M.那无神的两眼中只有一丝邪恶的表情。“不用担心,”H.M.继续说道,“我是相当不正统的,更不用说是很不老实了。你真有那么叫人难以置信而大胆的厚脸皮来威胁说,只要我敢把你找回来作证,你就会上证人席去说你亲眼看到行凶过程的故事吗?喔!说老实话,,子,我还真佩服你。” “不是的,”胡弥镇定地说,“我只要说实话就行了。” “从你嘴里说出来——” “不是,那没有用,”对方说着,带着很危险的表情竖起一根手指,“你知道,今天早上已经说了那不是一个道德法庭,因为玛丽有那种不当行为,并不构成她对谋杀案所作证词不足采信的理由。那么因为我打算无动于衷地把一个勒索者送到他该去的地方(我可以向你保证,英国人听起来并不会觉得这有多可恶),也没理由就此认定我对一件谋杀案所做的证词不足采信了。” “啊哈,要是你那样恨勒索者的话,为什么现在又想来勒索我呢?” 胡弥医师深吸了一口气。“我真的不是在勒索你。我只是告诉你——不要传我做证人。你整个案子关键就在一截不见了的羽毛上。你曾经一再地,甚至一成不变地大声问每个证人:‘那截羽毛在哪里?” “怎么样呢?” “在我手里,”胡弥医师简单明了地说,“而且就在这里。” 他又把他的烟盒取了出来,从一排香烟底下,很小心地抽出一截蓝色的羽毛,大约一又四分之一吋长,一时宽。他同样小心地把羽毛放在桌子上。 “你会注意到,”他继续说道,在一片沉寂中,H.M.脸上始终像平常一样不动声色,“边缘比另外一截要不整齐些,不过我想两者会相当密合的。这截羽毛在哪里?上帝爱你,当然是在我这里!是我在凶案发生的那天晚上在书房地上捡起来的。不是本能地认为这是线索,而是出于爱整洁的本能。我为什么没有拿给别人看呢?我看得出你准备问这个问题,先生,你可知道只有一个人对这截羽毛有兴趣吗?那就是你。警方不感兴趣,也从来没把这当回事——跟我一样。说句老实话,我根本都忘了这件东西了。可是,要是把这截羽毛当证据的话,你就会知道结果了,我有没有说服你呢?” “有,”H.M.说着露出开阔而可怕的笑容,“至少你说服我了。你说服我相信你毕竟知道犹大之窗的事。” 史本赛·胡弥很快地站了起来,他的手把桌子边的香烟碰掉在地上。他出于爱整洁的本能,立刻一脚踩了上去。这时门上又响起了敲门声。这回门开得比较鲁莽。鲁道夫·傅来明在低低的粱下弯着身子,把他箕张的红胡子伸进房间——话说了半句就停了下来。 “我说呀,梅利维尔,他们告诉我说你——哎哟!” 就好像一步没跨出似地,傅来明瞠目结舌地站在门口。虽然格调不同,他也和史本赛·胡弥一样爱打扮:他戴了顶浅灰色的帽子,角度刚好压得不至于显得流气,手里还拿了支银头的手杖。他起皱的下巴在他打量史本赛时鼓了出来;他迟疑了一下,模样有些尴尬,最后很小心地将房门关上。 “哎,等一下,”他粗鲁地说,“我以为你已经——” “逃之夭夭了?”H.M.帮他补上说。 傅来明只含糊地回头对史本赛·胡弥说了句:“哎呀,要是你现在现身,不是会惹上一大堆麻烦吗?”然后他面对着H.M.,一副想一吐为快的表情。 “首先要说句话。我要说大家不伤感情;我不怪你昨天在法庭上那样逼问我。那是你的工作,每天要做的。律师和骗子,呃?向来是这样,哈哈哈。可是我想要知道的是,有人说——什么原因我就不了解了——我可能也会由你这边传去当证人。到底怎么回事?” “不会,”H.M.说,“我想找桑克斯就可以确认清楚了。就算会问你什么的话,也只是形式上问一下而已。我有一把十字弓,希望能确认是艾佛瑞·胡弥的东西。桑克斯应该就能做到这件事了。” “那个杂工?”傅来明咕哝着用他戴着手套的手背抹了下胡子,“哎,你不在意告诉我——” “完全不会。”H.M.看到对方迟疑就说。 “我们直话直说,”傅来明说,“你还认为可怜的胡弥是给十字弓射死的吗?” “我一直这样认为。” 傅来明仔细地考虑了一下。“我可不会承认什么来修改我的证词,”他瞪了一眼之后指出道,“不过我想我应该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昨天晚上做了点实验,只是为了要确定啦。是有那样的可能。只要距离够短的话,是可以做得到的。我并不是说就是那样,不过有那个可能。另外一件事——” “全说出来吧,小子,”H.M.建议道。他看了那位医师一眼。胡弥很安静地坐在一边,发出的声音好像是想清一下发干的喉咙,却不想让人听见似的。 “我试了三次——我是说。用十字弓把箭射出去,”傅来明一边说一边比着手势,“标羽的确很容易卡在绞盘上,除非你特别小心。一旦卡住了,那箭射出去的时候就会把那支羽毛由箭杆上整个拉脱。另外一次把羽毛扯掉一半,卟卟卟!——像那样。就像你在法庭上给我们看的一样。不过提醒你啊,”他摇着手指,“就像我们刚才说的。并不是我要收回我说过的证词。可是像这样的事很让我烦心,要是不会的话那我就该死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自己心里想,如果这里面有鬼的话,我就应该告诉他们。这才是该做的事嘛。要是你以为我喜欢到这里来,跟你说这些,那你就是疯了;可是我也要去警告检察总长这件事。然后我就了了一桩心事。不过,就我们私下谈谈,到底那截讨厌的羽毛怎么了?” H.M.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会儿。史本赛·胡弥先前放在桌子上的那截蓝色羽毛,几乎被盘子遮住了。在傅来明说话时,史本赛做了个很快的动作,但是H.M.比他更抢先一步。抓起了那截羽毛之后,H.M.放在他手背上。伸了出去,好像朝羽毛吹口气似的。 “这件事真巧,”H.M.看都不看史本赛一眼地说道,“你进来的时候,我们正讨论到这件事。你觉得,比方说,这可能就是失踪的那一截羽毛吗?” “你在哪里找到的?” “呃……哎,这是还需要讨论的重点之一。可是,你既是这方面的专家,能不能看看这小玩艺,决定一下这是不是我们要的东西呢?” 傅来明相当怀疑地一把接了过去,很怀疑地看了看H.M.和史本赛之后,把羽毛拿到窗口去就着比较明亮的光线仔细查看。在查看过程中,他目光凌厉的小眼睛转了好几次。 “没用的烂东西,”他突然说道。 “什么是没用的烂东西?小子?” “这个。我是说,不用想这是那支羽毛的一部分。” 史本赛·胡弥由胸前口袋掏出一块折叠好的手帕,用很不引人注意的动作开始在脸上擦着,好像要把脸上擦得更亮似的。他眼中的神色,那种饱含着怀疑或是悲惨的神色,看来很熟悉。我在什么地方看过这种表情,而且就是最近的事。这样鲜明的印象应该让我不会忘记两眼或手的动作才是;可是为什么看来那么熟悉呢? “哦?”H.M.柔声地问道,“你很确定这不可能是那支箭上的羽毛的一部分。呃?为什么呢?” “这是火鸡毛。我告诉过你——应该说你从我嘴里问出来的——可怜的老胡弥除了鹅毛之外,其他什么都不用的。” “这有很大差别吗?” “这有很大差别吗。哼!”傅来明说着,抬手在帽子边上刮了一下,“要是你走进餐厅,点了火鸡肉,结果他们给你上的是鹅肉,你当然会知道有差别吧?这些羽毛也一样。”他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事。“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关系,”H.M.咕哝了一声,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我们只是私下商议商议,我们——” 傅来明挺直了身子。“我没有意思要待在这里,”他很神气地说,“我到这里来是要把闷在心里的话说出来。现在我已经说完了,我的良心也平安了,我不否认我会很乐于向你们道再见。我只能说这里好像正有什么极其古怪的事。对了,大夫,要是我真见到了检察总长的话,我应该告诉他说你已经回来,可以作证了吗?” “随你爱跟他说什么都行,”史本赛平静地回答道。 傅来明迟疑了一下,张开嘴来,好像被逼到爆发的边缘;然后他很沉重地点了下头,向门口走去。虽然他并不知道,事实上却是因为他的出现而使这个房间受到我们难以分析界定的骚扰。H.M.站了起来,俯视着史本赛·胡弥。 “你应该很庆幸你没有去法庭吧?”他很温和地问道,“让你心里平静一点,我不会传你当证人。以你现在的想法,我不敢找你。可是在这里,我们私下说一句,你伪造了证据,对吗?” 对方仔细考虑了一下。“在某方面来说,我想你可以这样说。” “可是你为什么要伪造呢?” “因为安士伟有罪,”对方回答道。 这下我知道他眼中的表情让我想到什么了,那让我想起了詹姆士·安士伟本人,同样是那种陷入困境的真诚,像安士伟那样遭到不白的指控。这使得H.M.也傻了眼。H.M.很严肃地比了个手势,我看不懂是什么意思,而他在比手势的时候,两眼一直盯着史本赛。 “犹大之窗对你不具任何意义吗?”他坚持己见地问道,又做了个难以理解的手势,史本赛怀疑地看着。 “我可以发誓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那你注意听我说,”H.M.说,“你面前有两条路可走。你可以一走了之。或者是今天下午到法庭去。要是华特·史东不再要你当证人,而且你真的有一张医院证明说你昨天生了重病的话,你就不会遭到逮捕,除非巴梅·包德金真要找你麻烦——这点我想他还不至于。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去法庭。你说不定会听到一些让你感兴趣的事,会让你想要把话说出来。可是你应该晓得那截真的羽毛,原先的那一截,现在在什么地方。那失踪的羽毛一共有两部分,其中一半卡在我要在法庭上提出来当证据的那把十字弓的齿轮上。另外一半则留在犹大之窗里了。要是我发现情势不利于我的话,我警告你,我就会传你上证人席的,不管你有多危险都一样。可是我想不会有那个必要的。我目前要说的就是这些,因为我现在要回法庭了。” 我们跟着他出去,留下史本赛坐在桌子旁边沉思。将熄的火光映得他脸色发红,就是昨天这个时候我们第一次听说犹大之窗的事。再过一个钟点不到的时间,就会很清楚地显示出它所隐藏的所在,会变得像一个小柜子一样大而实在,虽然实际上大小差得很多,会将整个第一号法庭给吞食进去。当时我们只知道那个房间是上了锁的。 在楼梯口时,艾芙莲抓住了H.M.的手臂。“至少有一件事,”她咬牙切齿地说,“是你可以说的。一个小问题,先前容易得让我根本没有想到要问——” “啊哈。是什么呢?” “犹大之窗是什么形状?” “方的,”H.M.马上答道,“小心台阶。”16 是我亲自染的色 “——所言尽皆属实,绝无虚诳。” “我发誓,”证人说。 证人并没有嚼口香糖,可是他的下巴不停地动着,偶尔咂舌发出喷喷的声音来强调菜一点,让人觉得他好像一直有嚼不完的口香糖似的。他有一张狭窄而充满怀疑神色的脸,不停交替地表现出好脾气和轻蔑:颈子很细,一头颜色和质地都像甘草的头发。他要特别强调语气时,就会在说话时把头猛地往旁边一转,好像他在用那看不见的口香糖变什么花样似的;还用眼睛狠狠地瞪着问他话的人。另外,除了H.M.之外,他对每个人都称呼“大人”的习惯,也许是出于敬畏——但也可能是他有共产主义的倾向,这由他撇嘴的样子和他领带上的镰刀斧头花样也看得出来。 H.M.直接开始问话。 “你的全名是何瑞思·卡莱里·葛拉贝尔,住在普特尼的班哲明街八十二号吗?” “一点也不错。”证人很开心地采取守势似的同意道,好像在问谁敢怀疑。 “你以前是不是曾在公爵街欧赛大厦,也就是被告所住地方的服务处工作过?” “不错。” “你在那里的工作是什么?” “我是个特殊清洁工。” “到底什么叫特殊清洁工呢?” “是这样的。有些他们搞得乱七八糟的,清洁女工不愿意清理。比方说烟灰缸满了,他们倒在字纸篓里,用过的剃刀到处乱塞,只要看不到就算了。他们什么都乱丢——呃,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特殊清洁工作,尤其是他们开过派对之后。” “在一月三号左右,你在那里工作吗?” “就是在那一天,”何瑞思·卡莱里·葛拉贝尔很神气地更正道,“就在那天,我在那里工作。” “嗯,你认得死者胡弥先生吗?” “我没有那个荣幸和他相识——” “你只要回答问题就好了,”法官语气不善地说。 “很好,大人,”证人很滑顺地说,他的下巴伸了出来,上唇收了回去,露出牙齿,“我正要说咧。只除了有一回,我们很亲近,他给了我十镑,让我不说他偷东西的事。” 之前有好几次,记录员有机会写下“轰动”这两个字。这一回,倒不能称之为全场轰动,因为没人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因为葛拉贝尔说得那样随便,才更觉惊人。法官缓缓地拿下了眼镜,从假发下解了下来,收好脚架,然后看看他。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法官包德金大人问道。 “哦,很清楚,大人。” “我希望确定这一点,继续吧,亨利爵士。” “我们也要确定这件事呢,庭上,”H.M.大声地说,“那,现在,你是怎么会把死者认得那么清楚的?” “我以前在另外一个地方工作——不是很远的地方。每个礼拜,礼拜六早上,他们会用一个皮包把那个礼拜收到的钱送到首邑银行去。我也跟着去,你知道,就像是保镖;倒不是说真正用得到。死者,他其实并没有真正做什么事,我是说,他没有把钱交给柜台什么的。他只是从银行后面的那扇小门里出来,两手背在背后,向送钱来的裴尔京先生点点头,好像他是在赐福似的。” “你在那里见过他几次?” “啊,好多次。” “你想有十来次吗?” “比那多得多了,”证人坚持道,一面怀疑地摇着头,由缺了牙的缝里吸着气,“每个礼拜六,大概有六个月左右。” “呃,一月三号,礼拜五的早上你在哪里呢?” “在三C号房里清垃圾桶,”葛拉贝尔迅速地回答道,“那就是安士伟先生的公寓。”他很快而友善地朝被告比了下,然后把拳头抵住下巴,好像要撑着似的,接着马上又很严肃地把手放了下来。 “垃圾桶放在哪里?” “小厨房里。” “小厨房通到饭厅吗?” “像平常一样,”葛拉贝尔表同意道。 “中间的门关着吗?” “嗯。或者应该说是差不多关上了。只留了一条缝。” “那你有没有看到或是听到什么呢?” “呃,我当时没发出多少声音。正站在小厨房里的时候,听到饭厅的门开了——是饭厅的另外一扇门,通小玄关的。我想道,哎啊!因为安士伟先生这时候不会回来,我从门缝里偷偷地望出去,看到有个男人走进饭厅里来,走得很轻又很快,一眼就看得出他来是不干好事的。饭厅里的百叶窗也都拉下来了。他先在四面墙上轻轻敲打,好像是在找保险箱似的。然后他开始把餐具柜的抽屉一个个打开来,我起先不知道他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因为他背对着我。然后他走过去,把百叶窗拉起来看个清楚,这下我看到了他是谁,也看到了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他是谁呢?” “就是死者,胡弥先生。” “他手上拿的是什么?”H.M.用比较大的声音问道。 “安士伟上尉的手枪,就是你放在那边桌子上的东西。” “请把那把枪拿给证人。仔细看看,确定那就是死者在礼拜五早上从那个餐具柜里取出来的那把枪。” “这就是那把枪。”证人说,他念着枪上的流水号,然后握在手里,他拉开弹头,再压回去,把枪口转过来,让陪审团里坐得最近的一位女士吓了一跳。“哎,有次他们开酒会闹得太亢奋,就是我去把子弹卸下来的。” “告诉我们,你见到胡弥先生之后怎么样了?” “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啦。他拿出一本小笔记簿,很仔细地跟里面记的什么资料查对了一下;然后把枪收进口袋里。呃,这就太过分了,我很快地走了出去说:‘哈啰。’我对到这里来偷东西的家伙不必尊重啦。这让他吓了一跳,不过他假装没事的样子,转过身来,两手背在后面,眉毛垮了下来——我敢说,他是想装出一副拿破仑的样子。他说:‘你可知道我是谁吗?’我说:‘知道呀;我也知道你刚刚偷了安士伟上尉的枪。’他说别胡说八道,他说那是在开玩笑。我听得出那种干了坏事想唬过去的语调;我可清楚得很;我知道他也明白这一点。哎,就像有一回,波费斯特黎爵爷在背心口袋里偷藏了A,K,J的牌被活逮的时候——” “这些不用说了,”法官说道。 “很好,大人。我说:‘不管是不是开玩笑,你要去见管理员,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刚才偷了安士伟上尉的枪。’这下他安静下来。他说:‘好吧,可是你知道怎么样会对你有利吧?’我说:‘我不知道呢,老爷;因为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什么有利的事。’他用我敢打赌他从来没在银行里用过的口气说:‘要是你肯闭嘴不谈这件事的话,就能有一镑的好处。’我想我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所以我说:‘我知道那是什么,老爷,那叫蝇头小利;这种利呀,我倒是见多了。’他说:‘好吧;十镑,这就是我的上限了。’于是他带着枪走了。” “你收了那十镑的钱吗?”法官问道。 “收了,大人,我收下了,”葛拉贝尔一副毫不在乎而挑衅的表情回答道,“换了你会怎么样呢?” “这不是我敢判断的事,”法官包德金大人说,“请继续,亨利爵士。” “他带着枪走了,”H.M.摇了摇头,“后来你又怎么样了?” “我知道他不干好事,所以我想我最好把这件事告诉安士伟上尉。” “哦?你有没有把这事告诉安士伟上尉呢?” “有呀。不是说因为他是个好人;而是因为我觉得那是我应尽的责任,如此而已。” “你是什么时候告诉他的?” “当时没办法跟他说,他去乡下了嘛,不过没想到他第二天就来了——” “啊哈,原来,在案发的那个礼拜六他毕竟还是在伦敦,是吧?”H.M.说道。他停了下来,望着对方下巴的动作几乎到了在做鬼脸的程度,等着他回答。“你是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大约是礼拜六傍晚六点过十分的时候。他把车子开进那排公寓后面他们停车的地方。周围没有别人,所以我告诉他说胡弥先生昨天来过,偷走了他的枪。” “他怎么说呢?” “他有一阵子表情很怪异,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然后他说:‘谢了,这很有用。’就给了我半个克朗,把车子掉个头又开走了。” “小子,注意听好了。在被告口袋里所发现的那支手枪——就是这支枪——这支说是他在礼拜六晚上带去准备对付胡弥先生的枪——实际上是胡弥先生本人在礼拜五就已经由那间公寓偷出去了,是这样吗?” “这事就跟上帝造了小苹果一样实在,”证人回答道,一面朝H.M.伸出的手指将身子由证人席上俯了出去。 H.M.坐了下来。 葛拉贝尔是个很自傲又饶舌的证人,可是所提供的证词却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我们知道马上就要有一场争辩了,在那位检察总长还没开口说话之前,在证人和华特·史东爵士之间涌现的敌意就已经显然可见。伦敦人在代表国家法律和其他深植心中一切的红袍法官面前,本能地就会感到畏惧和尊敬,葛拉贝尔对法官的态度可以说是柔顺到谦卑的地步;但他对检方却没有这种看法,他们在他眼里显然只是来把你干掉的家伙。葛拉贝尔想必在站上证人席的时候,就注意着他们,而且随时会竖起毛来。而华特爵士那种——绝非故意的——傲慢的眼光全无安抚作用。 “啊……葛拉贝尔。你告诉我们说你从胡弥先生手上拿了十镑?” “是的。” “你认为拿这个钱是很正当的吗?” “你认为他会拿出这个钱是很正当的吗?” “我想,胡弥先生的习惯不是现在要讨论的问题——” “呃,应该讨论才对,你们现在就是因为那些而想把那个可怜的家伙吊死呢。” 检察总长的表情想必突然变得很危险,因为证人往后退缩了一点。“你知道什么叫藐视法庭罪吗,葛拉贝尔?” “知道。” “要是你不知道的话,法官大人大概得让你弄清楚。为了避免不愉快的后果,我必须告诉你,你到这里来该做的事就只是回答我的问题——没有别的。说得够清楚吧?” 葛拉贝尔的脸色苍白,好像被一条绳子拉紧了似的;可是他昂了下头,没有回话。 “很好。我很高兴你明白了,”华特爵士把他的文件整理好。“据我所知,”他斜着眼睛看了陪审团一眼,继续说道,“你是卡尔·马克思的信徒吧?”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 “你是共产党吗?” “有这个可能。” “你还没决定好吗?——你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接受胡弥先生的贿赂呢?” “有。可是我事后马上就直接告诉了安士伟上尉。” “原来如此。你的‘荣誉是建立在不名誉的基础上’。你希望我们相信的就是这个吗?你是不是希望我们相信,你因为两次不忠于别人对你的信任,所以就让你变得更值得信任了呢?” “喂,这到底是在说什么?”证人叫着,一面四下环顾。 “你告诉我们说,在一月三号那天你还受雇于公爵街的欧赛大厦,你现在没有受那里雇用了吗?” “是的,我离职了。” “你离职了?为什么呢?” 一片沉默。 “你是给解雇的吧?” “不错,你可以这样说。” “原来你是给解雇的。为什么呢?” “回答问题,”法官很严肃地说。 “我和经理处得不好,而且他们雇的人过多了。” “你离职的时候,经理有没有给你离职证明?” “没有。” “可是如果你真是因为你告诉我们的那个原因离职的话,他应该给你一份证明你经历、成绩和人品的离职证明书吧,对不对?” 华特·史东并没有想到会有这个证人,可是,以他长年的经验,却知道不必有什么实际的资料就可以攻击的弱点。 “你告诉我们说一月三号,礼拜五的早上,你在被告的公寓里清理垃圾桶?” “是的。” “安士伟先生和安士伟上尉有多久没住在那里了?” “大概有两个礼拜吧。” “大概两个礼拜。要是他们离开了那么久,那为什么需要清理垃圾桶呢?” “他们可能回来过。” “可是你刚才告诉我那位饱学的朋友说,没想到有人会回来,不是吗?” “过那么久就该收拾一下。” “整整两个礼拜都没有任何人去清理过吗?” “没有——那是——” “我告诉你,住户出门的时候,垃圾桶不就应该清干净了吗?” “是的,可是我得确定一下,哎,大人……” “你又进一步告诉我们,”检察总长把两手撑在桌上,耸起了肩膀,继续追问道,“你进去做那件事的时候,所有的百叶窗全都拉下来了,而且你动作很静悄悄的?” “是的。” “你习惯于在黑暗里清理垃圾桶吗?” “哎,我根本就没有想到——” “还是说刻意小心不发出声音来,以免吵到一间空公寓里的什么人?我告诉你——要是你在你说的那个时间真的在那间公寓里的话——一定不是为了清理垃圾桶吧?” “不是的。” “那你根本就没进那间公寓了?” “不对,我进去了。你总得让我把话讲完吧;我告诉你老胡弥在那里,而且他还偷了那支枪,这都是千真万确的。” “我们来看看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帮得上我们忙的事。我相信在欧赛大厦有个门房吧?” “是的。” “你相不相信,我们查问那位门房的时候,他说他不论是那个礼拜五,或是任何其他时候,都从来没在欧赛大厦里看过像死者那样的人呢?” “也许没有吧,他是从后面楼梯上来的——” “谁是从后面楼梯上去的?” “胡弥先生。反正,他是由那里出去的,我看到他走出去。” “你当时有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警方?” “没有,怎么可能嘛?我又不在那里,我第二天就离职了——” “第二天就离开了?” “我在一个月前收到通知,没错,就是那个礼拜六离职。再说,我当时也不知道这件事很重要。” “显然是这样,有些人好像对什么事重要不重要有很奇怪的说法,不过现在却是非常重要了,”华特爵士冷冷地说,“你说你在停车场见到安士伟上尉,那里还有别的人可以证实你这个说法吗?” “那里除了安士伟上尉本人之外,没有别的人。你为什么不去问他呢?” 法官包德金大人插进嘴来。“证人的这句话虽然不该说。”他相当严厉地说,“倒是很有道理。安士伟上尉现在有没有在法庭里?部分证词可能要靠他提供的资料——” H.M.非常殷勤地站了起来。“庭上,安士伟上尉会以辩方的证人身份出庭。不用麻烦派人找他来,传票已经给了他很久很久了;我们会注意让他到这里来的,只不过我不确定他会不会情愿替他自己这边作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艾芙莲低声地问道,“你听到那个家伙自己说过他不会给传来做证人的。他想必早知道有传票给他的吧!到底怎么回事?”) 这毫无问题是H.M.玩的什么花样,H.M.是不管怎么样都要保持他的大师地位,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没有别的问题要问这个证人了,”华特·史东爵士突然说道。 “传约瑟夫·乔治·桑克斯,”H.M.说。 在葛拉贝尔离开证人席,而约瑟夫·乔治·桑克斯走进证人席的时候,检方的律师聚在一起商议了一阵,他们现在的处境很奇怪而麻烦,必须要想办法突破。说什么詹姆斯·安士伟是一场错误的受害者,说胡弥给雷金纳安排了一个陷阱,甚至还有胡弥偷了那支手枪的事;现在都越来越确定了。可是这些都是细枝末节,以所说的一切看来,并不表示被告的清白。我记起一位伟大的法学家在另外一件轰动的案子里所做的结论:“各位陪审员,有些情况证据和目击证人的证据一样实在,一样好……请让我给你们描述一下:比方说有那么个房间,只有一扇门,窗子是关上的,而门口是一条小走廊,一个男人从走廊走过来,由那扇门走进了房间,发现另外一个男人手里拿着手枪站在那里,地上躺了个死人:这样的情况证据即使不是决定性的,也是几乎无可争议的了。” 我们这里正是这种情形。被告还是被人发现在一间上锁的密室里,所有的情况证据仍然是毫无争议。这个重点也是这个案子唯一真正的重点,没有引起任何怀疑。不论检方的立论受到多大的损伤,华特·史东爵士必须坚守这个论点。 H.M.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你的名字叫约瑟夫·乔治·桑克斯,在格鲁斯维诺街十二号担任杂工,是吧?” “是的,大人,”证人说。他是个矮小而粗壮的人,完全是典型英国人的侏儒版,让他那套礼拜天才穿的好衣服在他身上显得很奇怪。白色的硬领像两把雪亮的刀子似地刺着他的颈子,好像在让他脖子挺直之后,也让他的声音变轻了。 “你在那里工作了多久?” “啊,”对方说着想了一下,”我想,大概有六年上下吧。” “你的工作大部分是什么?” “大部分是维护胡弥先生射箭的装备,还有整修装备,这一类的事情。” “你看一下那支箭,也就是杀死死者的凶器”——证人小心地先把手在他那套好衣服的裤子上擦干净,然后才把箭接了过来——“告诉陪审团,你以前有没有见过这支箭。” “我当然见过啦,大人。这些羽毛就是我装上去的。我记得这一支,颜色染得比我预期的稍微深了一点。” “你经常替死者的箭装上特别的羽毛吧?还要给标羽染色?傅来明先生昨天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这些事都是我做的,大人。” “呃,要是我给你看一小截羽毛,”H.M.以辩论般很具说服力的语气继续说道,“要求你很确切地告诉我,那是不是那支羽毛上少了的一部分,你能做得到吗?” “如果是这根羽毛上面的,我就可以确定,大人。再说,也会合得上。” “会的。可是——我们先问另外一个问题——你是在那个小工作间,也就是后院的那间小屋里工作的,对吧?” “大人,我真的不是想催你,”证人很大方地说,“可是问这干嘛?哎,不错,我是在那里工作。” “他在那里有没有收藏什么十字弓?” 法庭里一阵轻微的骚动让桑克斯很得意地感到自己的重要,他放松了一点,把两肘撑在证人席前的栏杆上。显然在我们上头的旁听席有些对他行为不以为然的严苛眼光,因为他似乎惊觉到自己的姿势颇不合宜,就很快地坐直了身子。 “有的,大人,一共有三把,看起来很可怕的好东西。” “他都把十字弓收在哪里?” “在一个大箱子里,大人,像一个有把手的大工具箱。放在木工的工作台底下,”证人为了要集中精神而痛苦地眨了下眼睛。 “告诉我,一月五号,礼拜天,也就是凶案发生的第二天,你有没有到小屋里去?。 “有的,大人,我知道那天是安息日,可是,因为考虑到——” “你有没有注意到小屋里有什么跟平常不一样的地方?” “注意到了,大人。有人动了那个工具箱,应该说是我称之为工具箱的箱子。你知道,大人,箱子就放在台子底下,上面积了一层刨屑和灰尘,你知道,大人;所以只要你看一眼就马上知道是不是有人动过了,连想都不用多想。” “你有没有看过箱子里面呢?” “当然看了,大人,有一把十字弓不见了。” “你发现这件事之后怎么办呢?” “呃,大人,我当然先跟玛丽小姐说了这件事;可是她说不必去操心这种事,家里正乱嘛;所以我就没多管。” “要是再见到那把十字弓的话,你能认得出来吗?” “可以的,大人。” H.M.在他自己藏东西的地方(他一直守着不许别人碰)向乐丽波普做了个手势,从那里取出了一把和昨天H.M.用来说明的十字弓十分相似的武器来。大概不像那么长,而且头还宽一点,在柄上还钉着一行钢钉,其间还嵌了一块银片。 “这就是那把十字弓吗?”H.M.说。 “就是那把;不错,大人。小银片上还刻着胡弥先生的姓名呢!” “看看绞盘里面,你可以看得到轮齿,告诉我。里面是不是卡着什么东西——啊,你看到了!拿出来吧。举高了让陪审团能看得到。那是什么呢?” “一小截羽毛,大人,蓝色的羽毛。” 华特·史东爵士站了起来。他现在可不觉得有趣了;神情严肃,沉重而有礼。 “庭上,难道我们要假定这就是引起那么多问题的那一截神秘的羽毛吗?” “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庭上,”H.M.咕哝道,“仔细检查的话,我们就会发现还缺了一小截,不是很大。只有差不多四分之一吋见方。可是也够了。这一截,我们认为是第二部分,一共有三部分,还有一截会出现。”这样说明之后,他再转身向着证人。“你能不能很确定地说你手上拿的那一小截,就是这支箭上扯破的标羽上掉下来的呢?” “我想可以的,大人,”证人说着,眨了眨跟睛。 “那就请你看一下,再告诉我们。” 桑克斯眯起两眼,拱起肩膀去看那截羽毛的时候,法庭里充满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大家都想站起来看一眼。现在比较警醒而不再那么混沌的被告也往那边瞪着;可是看来似乎和其他人一样困惑。 “啊,没错,大人,”桑克斯宣布道,“这是由这里掉下去的。” “你确定吗?我是说,只有一小部分断裂的羽毛很可能弄混的,是吧?就算那是支鹅毛,上面染着特殊的染料,你还是可以指认那是从某一支特定的箭上掉下的吗?” “这一截可以;对,真的,没问题,是我亲自染的色。我像上漆一样用一支刷子刷上去的,这就是我说可以确认的道理,染色的时候出了点小差错,在蓝颜色上有个颜色浅些的记号,像一个问号。你可以看得到那个问号的上半部,可是看不到下面的尾巴和那一小点……” “你能不能发誓,”H.M.用很柔和的语气说,“你能发誓说你看到卡在那把十字弓里的那一小截羽毛,是由放在你面前的那支箭上的羽毛来的吗?” “我的确可以发誓,大人。” “目前,”H.M.说,“就问到这里。” 检察总长站了起来,温和神态中带着些不耐烦。他的眼光显然让桑克斯紧张不安。 “你面前的那支箭上,我想刻着一九三四的年份。这意思是不是说你在一九三四年制作了这支箭,或是给它染了色呢?” “是的,大人,应该是在春天吧。” “在那之后,你有没有再看过,近到可以细看呢?我的意思是说:在赢得了一九三四年的年度冠军之后,胡弥先生就把那支箭给挂在墙上了吧?” “是的,大人。” “从那以后,你有没有靠近仔细看过?” “没有,大人。一直到那位先生,”他朝H.M.点了点头,“在一个月以前要我看看那支箭。” “哦!可是从一九三四年一直到那时候,你都没有真正看过那支箭吧?” “正是这样,大人。” “我想在这段时间里,你应该帮胡弥先生维修了相当多数量的箭吧?” “是的,大人。” “你想,有好几百支吗?” “呃,大人,我不想说到那么多。” “就给我们一个大约的数目好了。是不是可以说你维修制作了一百多支箭呢?” “可以,大人,可能就是那么多。他们用的箭相当多呢。” “原来如此。他们用的箭相当的多。那你还告诉我们,说由一百多支箭里,经过了那么久的时间,你还能正确地指证一支你在一九三四年染色的箭来吗?我提醒你,你可是宣过誓的啊。” 在这样严正的提醒之下,证人抬眼看了旁听席一眼,好像在寻求支援。“呃,大人,你知道,我的工作就是——”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经过这么久的时间,在一百多支箭里,你能不能正确地指认一支你在一九三四年染过色的箭?” “我不能这样说,大人,我可不可以——能不能——我是说,我会碰上的问题——” “很好。”检察总长说,他已经得到了他要的效果。“现在——” “可是我还是一样很确定。” “不过你不能发誓说是这样,我明白了。现在,”对方继续说着,拿起几张以打字机打好的薄纸,“我这里有一份被告在警方供词的副本。(请把这个交给证人。)桑克斯先生,你能不能拿着这份供词,把第一段念给我们听?” 桑克斯吃了一惊,很本能地将那张纸接了过去。起先像先前一样眨了好几次眼睛,然后开始在几个口袋里摸索,却没有什么结果,而他给法庭带来的拖延显然让他心里越来越不安,最后这么久的停顿使他完全失控。 “我好像找不到我的眼镜,大人,我怕要是没有眼镜……” “你是不是说,”对他眨眼的原因做了正确揣测的检察总长说,“要是没有眼镜,你就没法读这份供词?” “并不是真正说我不能,大人;可是——” “可是你却能指认一支你在一九三四年染过色的箭?”华特·史东爵士问完了就坐了下来。 这回H.M.站起来再度询问,他一副应战的样子,但他的问题都很简短。 “艾佛瑞·胡弥在年度大赛里赢过几次?” “三次,大人。” “那支箭就是这个场合的特别奖,是吧?” “是的,大人。” “所以那不只是‘一百多支箭里的一支’,对不对?那是一样很特别的东西,有纪念性的吧?” “是的,大人。” “在他赢得那场比赛之后,有没有把那支箭拿给你看,还要你注意看呢?” “有的,大人。” “哈。”H.M.说着,撩起他的袍子来把裤子往上提了提。“这就可以了。不对。不是从那边出去,小子;那是法官大人的席位:法警会告诉你往哪边走。”他等到桑克斯走开了之后,又站了起来。 “传雷金纳·安士伟,”H.M.说。17 在那个小窗口 雷金纳·安士伟并没有真正在看管之下:当法警押着他,带他走向证人席时,他看起来像是个很自由的人。可是我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紧跟在他身后,我一时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后来才记起他是卡士塔斯准尉副官,H.M.在白厅住处的入口就是由他担任警卫的。在这位准尉副官的脸上带着仁慈狱卒的邪恶表情。 你又能听见风在丑闻之林中穿过的声音;每只眼睛也立刻四下搜寻着玛丽·胡弥,可是她不在法庭上。雷金纳那张瘦长的脸上有些苍白,但表情非常坚定。我还记得当时在想着他像是个花样很多的客人,最好像对付这种人一样地对付他——不管H.M.心里有什么打算。可是这也可能是出于一股对他的厌恶,而造成这种感觉的原因,可能是他暗黄色头发微卷(以人工梳理)的波浪,或是他面容上那种冷冷的自制神情:后者的影响更甚于前者。他以很清楚而愉快的声音宣了誓。 H.M.似乎深吸了一口气,从藏在表面之下的诡计看来,不由得让人怀疑,H.M.是不是会发现自己在盘诘他自己的证人。 “你的名字叫雷金纳·温特渥斯·安士伟,没有固定住所,可是在伦敦的时候,都住在公爵街的欧赛大厦里吧?” “是的。” “我希望你了解,”H.M.把两手叉在胸前说,“你不必一定要回答会陷你入罪的任何问题——或说明任何相关的行为。”他停了下来。“不过,这个问题不会让你背上罪名。警方查问你一月四号傍晚以后的行踪时,你有没有完全说实话?” “完全说实话?没有。” “你现在愿意在发过誓之后说实话了吗?” “是的,”雷金纳非常真诚地说。他的两眼眨着,但只能用真诚来形容他的神情。 “一月四号那天傍晚你是不是在伦敦?” “是的,我由洛契斯特开车回来。大约在六点过几分的时候抵达欧赛大厦。” H.M.很可能愣了一下,一阵紧张的气氛又再兴起。H.M.把头歪在一边。 “是这样吗?据我所知是六点十分,不是吗?” “对不起。要比那个时间再早一些。我很清楚地记得我汽车仪表板上的时钟。” “你原本打算在那天晚上去见死者的吗?” “是的,社交性的拜访。” “你到欧赛大厦的时候,有没有见到证人何瑞思·葛拉贝尔呢?” “我见到了。” “他有没有告诉你说死者在礼拜五那天到过你住的公寓?” “他说了。” “他有没有告诉你说死者拿了你的手枪,而且把枪带走了呢?” “他说了。” “那你怎么办呢?”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不喜欢这事。所以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去见胡弥先生。我开车走了。我——到处兜了一阵,然后——不久之后我就离开了市区——一直到很晚才回来。” H.M.很快地坐了下来。那句“不久之后”说来有点奇怪:H.M.似乎注意到了,因为我们全都注意到了。华特·史东爵士也很快地站了起来。 “你告诉我们,安士伟上尉,”检察总长开口说道,“说你‘到处兜了一阵’,而‘不久之后’你就出了城。到底有多久呢?” “大概半个钟点,或者再多一点吧。” “半个钟点?有那么久吗?” “是的。我想要好好地想一想事情。” “你开车去了哪里?” 一片沉默。 “你开车去了哪里,安士伟上尉?我必须重复一遍我的问题。” “我开车到了格鲁斯维诺街胡弥先生的住处,”证人回答道。 一时之间,我们还没想到这句话的含意。就连那位检察总长,不管他先前怎么想,也先迟疑了一下才继续开口,证人那种坦白的神情正是我昨天所见到的那个“迷人的”雷金纳·安士伟。 “你说,你开车去了胡弥先生家?” “是的。我原先希望你不会问到这点的,”他很快看了一眼瞪着他看的被告,“我告诉过他们说我的话对他不会有好处,我以为我应该不会给传来当证人。” “你明白你该做的就是说出真相吗?很好。你为什么要去胡弥先生家呢?” “说老实话,我不知道。我知道这件事很怪,很怪的一件事。我并不打算进去;我只想开车经过一下。想着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是什么时候到那栋房子的?”检察总长追问道。就连华特·史东爵士也没法保持平静的语气,他自己也在奇怪那是怎么回事。 “六点过十分。” 法官很快地抬起头来。“等一下,华特爵士,”他把他那对小眼睛转向证人,“要是你是在六点十分到那里的话,那想必就是和被告同一个时间到达了?” “是的,庭上。事实上,我看到他进去。” 我想一个人的毫无动静应该是没有程度上的差别的。可是我就从来没见过H.M.像当时那样让人觉得他完全不动如山过。他坐在那里,手里拿了支铅笔,在那件黑袍下显得十分巨大。而他看起来甚至没有呼吸。在被告席里,詹姆士·安士伟的椅子突然响动。被告做了个很奇怪而狂野的手势,好像一个男孩在课堂上准备举手似的,然后又忍了下来。 “接下来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吉姆为什么会在那里。我在富瑞安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并没有提到要到这里来。我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和我扯上关系,因为我以前也追求过胡弥小姐。对于我所做的事,”证人说着挺直了身子,“我不会道歉,任何一个人都会做出同样的事来的。我知道那里有一条通道,就在胡弥先生的房子和隔壁房子中间——” 华特·史东爵士似乎被迫清了下嗓子,他现在不像~个在交叉询问或讯问的人,而是一个想求得真相的人。 “你以前去过那栋房子吗,安士伟上尉?” “去过,去过几次,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胡弥先生。我在那里都是和胡弥小姐在一起。胡弥先生并不赞成我们交往。” “请继续。” “我——我——” “你听到检察官跟你说的话了,”法官定视着他说,“继续说下去。” “我由胡弥小姐那里听说了很多关于胡弥先生的‘书房’的事。我知道如果他要招待吉姆的话,一定会是在那个地方。我沿着房子旁边的那条通道走过去——我发誓心里没有别的想法,只想接近他们。走了一小段路之后,我发现有几级台阶,通往一扇镶了玻璃的门,上面还有一块蕾丝门帘。从门那边望过去可以看见胡弥先生书房外的小走廊,就在我透过门帘望进去的时候,看到那位管家——他正带着吉姆到那里——在敲书房的门。” 空气中的变化就像有一阵风开始吹了起来,吹散了律师桌上的文件。 “那你接下来怎么样了呢?” “我——等着。” “等着?” “等在门外面,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等了有多久?” “从六点十分或是十二分,等到六点半过一点,他们闯进去的时候。” “而你,”华特爵士指着他追问道,“你,像其他人一样,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把这件事向任何人提起吗?” “没有,你以为我希望他们绞死我堂弟吗?” “这种答话不恰当。”法官申斥道。 “求庭上原谅,我——我是怕会引起不当的解释。” 华特爵士把头垂下一阵。“你站在镶了玻璃的门外时,看到了些什么?” “我看到戴尔大约在六点十五分时出来,我看到六点半左右,乔丹小姐下楼来敲门。然后我看到戴尔回来,听到她大声对戴尔说他们在打架,还有其他的——” “等一下。从六点十五分,戴尔离开书房,到六点三十分乔丹小姐下楼来,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看到任何人靠近书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