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叫声更响了,乃德瑞匆忙站起来,摇摇晃地靠在汽车侧面板上,一阵恶心和晕眩。恐龙靠近了,他能感觉到它靠近了,他隐约察觉到它那鼻子喷出的气息。 可是他看不见。 他什么也看不见,恐怖到了极点。 他伸出双手在空中疯了似地乱舞,去阻挡他知道即将来临的攻击。 接着一阵新的、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好似一把烘红了的尖刀插入它的腹中,乃德瑞跌跌撞撞,胡乱伸手向下摸去,却摸到了被扯烂的衬衫边,以及一大团热得惊人且黏呼呼、滑腻腻的东茁,顿时他便惊恐万分地明白了自己正手捧着自己的肠子。恐龙撕开了他,腹部的器官流了出来。 乃德瑞摔倒下去,倒在某种冰冷有鳞的东西上面,那是动物的脚,接着又一阵剧痛垄上他的头部两侧。疼痛加剧,他被提着站了起来,他明白恐龙正用它的爪子抓着他的头,在恐惧地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只剩下一个最后的愿望,愿这一切尽快结束吧。 《侏罗纪公园》作者:[美] 迈克尔·克莱顿 第四章 平房 “再来点咖啡?”哈蒙德礼貌地问道。 “不用了,谢谢,”亨亨利·吴靠着椅背说着,“我吃不下了。”他们正坐在哈蒙德的小平房的餐厅里,平房座落在公园中离实验室不远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吴不得不承认哈蒙德为自己建造的这所平房十分优雅,其外形简单,几乎是日本式的。若不追究餐厅的工作人员是否找齐,那么这顿晚餐应该已经可以算是尽善尽美了。 不过哈蒙德身上却有某种东西令吴觉得担心。这老头子在某方面有点异常……微妙地异常。在整个晚餐过程中,吴都在试图确定那是什么。一方面,他老是喜欢瞎聊,不由自主地唠叨着,他的情绪很不稳定,一会儿怒发冲冠,一会儿又多愁善感。这一切都可以被看作是随着年龄渐老而自然产生的,毕竟约翰。哈蒙德已经快满七十七岁了。 然而还有某种别的东西。他一味地在逃避着什么,执拗于随心所欲。末了,则是完全拒绝处理公园现在所面临的困局。 吴被恐龙正在繁殖的证据吓得目瞪口呆(他还没有让自己相信此事已得到证实)。在葛兰询问到有关两栖动物的DNA的情况时,吴本想直接到实验室去,检查各种DNA组合的电脑记录。因为如果恐龙事实上真的在繁衍的话,那么整座侏罗纪公园便都有问题——包括他们的遗传发展方式、他们的遗传控制方式,还有其他一切。甚至于对离胺酸的依赖都可能遭到怀疑。而且如果这些动物真的能够繁殖,并能够在野生环境下生存的话…… 亨利·吴想立刻检查数据。然而哈蒙德却固执地坚持要吴陪他共进晚餐。 “喂,亨利,你必须留点胃口吃冰淇淋,”哈蒙德说着手推了一下桌边,朝后靠去,“玛莉而做得一手最可口的姜汁冰淇淋。” “好吧。”吴看着那位美丽娴静的女侍。他目送着她走出房间,然后瞥了一眼装在墙上的那部视频监视器。监视器是黑的,“你的监视器被切断了。”吴说道。 “是吗?”哈蒙德瞥了一眼,“一定是因为风暴。”他伸手到身后去拿电话,“我来查问一下控制室的约翰。” 吴可以听见电话线路中卡答卡答的静电声。哈蒙德耸了耸肩,将听筒放回电话机上。 “一定是线路断了,”他说道,“要不也许是乃德瑞还在进行数据传输。这个周末他有好几个缺失要解决。乃德瑞是个有自己一套的天才,不过我们得狠狠给他施加压力,一直到最后,才能保证他会把事情弄好。” “也许我应该去控制室做检查了。”吴说道。 “不,不,”哈蒙德说道,“没理由那么做。如果真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会听说的。” 玛莉亚回到了餐室,手托着两碟冰淇淋。 “你一定要再来一些冰淇淋,亨利,”哈蒙德说道,“它是用从岛东部弄来的新鲜嫩姜做的。冰淇淋是老年人的恶习,不过……” 吴尽义务似地把小勺子伸进碟子里。屋外,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接着响起一声劈雷,“雷电很近,”吴说道,“我希望风暴别吓到孩子们。” “我不该这样想,”哈蒙德说道。他尝了一口冰淇淋,“可是我克制不住对这个公园心存某些担忧,亨利。” 吴内心感到一阵轻松。也许这老头子终于打算面对事实了,“什么样的担忧呢?” “你知道,侏罗纪公园事实上是为孩子们建造的。全世界的孩子们都喜爱恐龙,而孩子们将在这里得到快乐,只有快乐。他们的一张张小脸将因为终于看见这些奇妙的动物而兴高采烈。可是我担心……我恐怕活不到能看见这些的时候了,亨利。我恐怕活不到能看见他们脸上的快乐的时候了。” “我想还有些其他的问题吧。”吴说着皱起了眉头。 “可是没有什么问题像这个问题那样沉重地压在我心头,”哈蒙德说道,“那就是我恐怕活不到能看见他们那兴高采烈的面孔了。这座公园是我们的胜利;我们完成了我们开始做的事情。而且,你还记得吧,我们原先的企图是要利用新出现的遗传工程技术来赚钱、许多钱。” 吴知道哈蒙德又要开始一篇老生常谈的演讲。他举起一只手,“我熟悉这个,约翰——”“如果你要成立一家生物工程公司,亨利,你打算干什么呢?制造产品来救助人类;抵御疾病吗?天哪,不行。那是种可怕的想法,是一种对新技术非常糟糕的利用方式。” 哈蒙德悲哀地摇了摇头,“然而,你会想起来的,”他说道,“原先的遗传工程公司,如遗传工程技术公司和赛特恩公司等都是创建来制造药品的——用于人类的新型药品。非常非常高尚的目标。不幸的是,药品面临重重障碍。如果你走运的话,单单食品及药物管理局的试验就要花上五到八年的时间;更糟的是,在市场上有某些力量正发生作用。假设你制造出了一种用于治疗癌症或心脏病的特效药,正如遗传工程技术公司所做的那样。假设你现在打算一剂药收费一千美元或两千美元,你可能会以为那是你的特权。追根究柢,是件发明了这种药,是你出钱来研制并试验它;你应该能随心所欲地出价。可是你真的以为政府会让你那么做吗?不,亨利,他们不会的。病人不打算为必备药品每一剂花上一千美元,他们不会心存感激,他们会怒气冲天。蓝十字不会付这笔钱的。他们会狂叫什么公路抢劫之类的。因此某些事便将发生。你的专利申请会遭到否决。你的许可文件会被延期。某些事会迫使你看清楚其中的原因——并以较低的价格来卖你的药。从做生意的角度来看,这种状况使救助人类成为一笔风险很大的生意。以我个人来说,我永远都不帮助人类。” 吴曾听过这番雄辩。他知道哈蒙德是对的:某些新型生物工程药物的确遭受莫明其妙的拖延和专利申请的阻挠。 “现在,”哈蒙德说道,“想想当你从事娱乐业的时候,情况有多不同吧。没有人缺乏娱乐。那不是政府能干预的事情。如果我的公园一天收费五千美元,谁来阻止我?毕竟,这不是什么民生必需品,所以昂贵的价格非但不是什么公路抢劫,反而更会增加公园的吸引力。一次游览成为一种社会地位崇高的象徵,所有美国人都喜爱这个。日本人也一样,当然他们的钱要多得多。” 哈蒙德吃完了冰淇淋,玛莉亚静静地端走了盘子,“她不是这里人,你知道,”他说道,“她是海地人,她的母亲是法国人。不过无论如何,亨利,你该记得我们将公司对准这个方向时,其背后的最初目的是——拥有不受政府干预的自由,世界上任何地方的政府都不能干预。” “说到世界的其他地方……” 哈蒙德微微一笑,“我们已经租到亚速尔群岛的一大片土地,用来建造欧洲的侏罗纪公园。而且你知道我们很久以前就取得了关岛附近的一座小岛,准备用来建造日本的侏罗纪公园。后面这两座公园的施工将于明年初开始,且都将在四年内开放。到那时,直接收入就会超过一年一百亿美元,再加上商品销售、电视及其他附属权利,因此收入还会加倍。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去为孩子们的宠物操心。有人告诉我路易。陶吉森认为我们正在计画这样做。” “一年二百亿美元。”吴摇着头轻声说道。 “那还是保守的估计,”哈蒙德说道。他微笑着,“没有理由胡思乱想。要再来点冰淇淋吗,亨利?” “你找到他了吗?”阿诺一看见走进控制室的警卫,便急忙问道。 “没有,阿诺先生。” “找到他。” “我认为他不在大楼里,阿诺先生。” “那就到小旅馆去找,”阿诺说,“到维修楼去找,到公用棚去找,到处去找,总之要找到他。” “问题是……”警卫吞吞吐吐地说道,“乃德瑞先生是个大胖子吗?” “是啊,”阿诺说道,“他很胖。是一头胖猪。” “嗯,下面主玄关上的吉米说他看见那个胖子走进了车库。” 马尔杜猛一转身,“进了车库?什么时候?” “大约在十到十五分钟之前。” “天哪!”马尔杜说道。 吉普车嘎然而止,“抱歉。”哈丁说道。 在车前灯的灯光下,爱莉看见一群雷龙步履笨重地穿越公路。他们一共有六只,每只都有一座房子那么大,其中有一只幼龙大小相当于一匹成年马。雷龙们不急不忙、无声无息地行进着,从未扭头看看吉普车和它那射着光芒的车前灯。有一次,那只小恐龙停下来从路上的一个小水洼里贪婪地喝水,然后又跟了上去。 若换成一群与他们相当的大象会被到来的汽车惊吓,会发出喇叭似的吼叫声,并围成圆圈来保护孩子。可是这些动物却毫无惧色,“他们没看见我们吗?”她说道。 “不完全是这样,”哈丁说道,“当然,严格地说来,他们是看见我们了,但我们在他们眼里无足轻重。我们极少在夜间开车出来,因此他们对夜间的车毫无经验。我们只不过是存在于他们环境中的一个怪头怪脑、散发着异味的物体而已。不具威胁感,也就不引起注意。我偶尔会在夜间出来探望一只生病的动物,在回来的路上这些家伙曾堵住公路达一小时或更长的时间。” “那你怎么做?” 哈丁咧嘴一笑,“放一放霸王龙咆哮的录音,把他们赶走。这并不是说他们很在意霸王龙。这些雷龙巨大无比,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能吃他们的食肉动物。他们能够用尾巴抽断霸王龙的脖子。他们心中有数,霸王龙心里也有数。” “可是它们的确看见我们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要下车去……” 哈丁耸了耸肩,“他们很可能会没有反应。恐龙具有极为敏锐的视力,但他们又具有基本的两栖动物视觉系统:它会随运动来调节。他们根本看不清静止不动的东西。” 动物群继续行进着,他们的皮肤在雨水下闪闪发光。哈丁启动汽车,“我想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赶路了。”他说道。 吴说道,“我认为你会发现你的公园承受着压力,正如遗传工程技术公司的药品承受压力一样。” 他和哈蒙德来到客厅,风暴猛力抽打着巨大的玻璃窗。 “我现在看不出来。”哈蒙德说道。 “科学家们也许想要扼止你,甚至阻止你。” “唔,他们办不到的,”哈蒙德说道。他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吴晃了晃,“你知道科学家们为什么要企图那么做吗?那是因为他们想进行研究,当然喽,他们向来一直想做的事便是搞研究,而不是去完成什么事情或有所进展。只是进行研究。好啦,这下子他们就要大吃一惊啦。” “我并不是在指这个。”吴说道。 哈蒙德叹了口气,“我确信对于科学家们来说,搞研究会是有趣的。可是我们已经进展到这种地步,动物实在太昂贵了,无法被用于研究。这是一项奇妙绝伦的技术,亨利,可是它同时也是惊人昂贵的技术,而且只能靠娱乐业来支撑它。”哈蒙德耸了耸肩,“事情就是这样。” “可是如果他们企图关闭——”“面对这该死的事实,亨利,”哈蒙德烦躁起来,“这里不是美国,甚至也不是哥斯达黎加。这是我的岛屿,我拥有它。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对全世界的儿童开放侏罗纪公园。”他暗自一笑,“或者说,起码是对那些有钱的孩子们开放。我告诉你,他们会喜欢的。” 爱莉。塞特勒坐在吉普车的后座上,凝望着窗外。二十分钟以来,他们一直在大雨滂沱的丛林中行驶,从雷龙横越公路之后,他们就再没见过任何东西。 “我们现在离丛林河很近,”哈丁一边开车,一边说道,“它就在我们左边的某处。” 他又一次突然地紧急煞车。汽车朝前一滑,停在一群小型的绿色动物前,“哇,你们今天晚上可是大饱眼福啦,”他说道,“这些是始秀颚龙。” 始秀颚龙,爱莉思忖道,心想葛兰要是能在这里看见他们就好了。这便是他们在蒙大拿时从传真上看到的那种动物。小小的墨绿色始秀颚龙疾行到道路的另一侧,用后腿蹲在那里看着汽车,啾啾地叫了几声,便匆匆地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怪事,”哈丁说道,“不知他们要上哪里去?你知道,始秀颚龙通常不在夜间行动的,他们通常是爬到树上等候天明。” “那么他们现在为什么会出来呢?”爱莉说道。 “我想像不出来,你知道始秀颚龙是食腐动物,像兀鹰一样。它们会被濒死的动物所吸引,而它们的嗅觉又极其灵敏。他们在几英里之外就能嗅到一只濒死的动物。” “然后他们就到濒死的动物那里去?” “濒死,要不就是已经死了的。” “我们要不要跟着他们去看看?”爱莉问道。 “我也满好奇的,”哈丁说道,“好啊,为什么不呢?我们去看看它们要上哪里去吧。” 他掉转车头,朝始秀颚龙驶去。 《侏罗纪公园》作者:[美] 迈克尔·克莱顿 第五章 丁姆 丁姆·墨菲躺在越野车中,他的面颊紧贴着汽车车门把手。他昏昏沉沉地慢慢恢复了知觉。他只想睡觉。他挪了挪身体,感觉压在金属门上的面颊骨正疼痛着。他浑身疼痛。他的手臂、腿和大部分的头部——他的头部有一种剧烈的阵痛。所有的疼痛使得他希望再次昏睡过去。 他用肘部支撑起自己,睁开双眼,一阵恶心,吐得满衬衫都是。他尝到酸胆汁的味道,用手背擦干了嘴巴。他的头在阵阵抽痛;他感到头晕恶心,彷佛世界正在飘动,彷佛他正在一艘船上前后晃汤着。 丁姆呻吟着,翻身躺下,避开了那一滩呕吐物。头部的剧痛使他短浅地呼吸着。他仍然感到恶心,彷佛一切都在转动。他睁开双眼,四下看了看,试图弄清楚自己的方位。 他在越野车里。不过这辆车一定是被翻倒在一侧,因为他正仰面朝天背靠后车门躺着,向上看着方向盘,看着旁边在风中摇的树枝。雨几乎已经停了,不过依然有雨点透过砸破的车前挡风玻璃落在他身上。 他好奇地凝视着玻璃残片。他想不起来挡风玻璃是怎样被打破的。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他们曾停在公路上,正当他和葛兰博士谈话时,霸王龙朝他们走来。那是他最后记得的事情。 又一阵恶心涌上来,他紧闭双眼,直到恶心感觉过去。他觉察到一种有节奏的吱吱嘎嘎声,像船上缆绳的声音?他头晕目眩,满腹恶心,真的感到似乎整部车子都在他身下晃动。当他再次睁开双眼时,他看见这是真的——越野车在晃动,侧翻在那里,前后摇摆着。 整部车都在动。 丁姆尝试着站立起来。他站在后车门上,费劲地从仪表板上方透过粉碎了的挡风玻璃看出去。他起初只看见茂密的树叶丛在风中摇动,不过他可以看见东一处四一处的缝隙,在树丛那边,地面在——地面在他下方二十英尺处。 他疑惑地呆呆看着。越野车正侧翻被搁在一棵大树的枝叶上,离地面二十英尺,在风中来回摇汤。 “哦,该死,”他说。他该怎么办?他踮起脚尖,费劲地朝外看,想看得更清楚些,同时手抓着方向盘支撑自己。方向盘突然在他手中转滑掉,随着卡答一声巨响,越野车离开了原位,在树枝中掉落了几英尺。他透过后车门上打碎了的玻璃朝下看着地面。 “该死,该死!”他不停地重复道,“该死!该死!” 又是卡答一声巨响,越野车又朝下颠了一英尺。 他必须从这里出去。 他低头看了一眼双脚。他正站在门把上。他蹲伏下来,手脚着地看着车门把手。他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楚,但他看得见门朝外凹陷着,因此无法转动车门把手。他怎么也打不开车门的。他又试图摇下车窗,可是车窗也卡住了,于是他想到了后门,也许他能够打开后门。他倚靠在前排座位上,越野车随着重量的位移而突然倾斜。 丁姆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后面,拧了拧车门把手。 它也卡住了。 他要怎样才能出去呢? 他听到一阵鼻息声,赶紧低头一看。一个黑影从他下方经过。不是那只霸王龙。这个黑影圆滚肥胖,一边摇摇摆摆地走着,一边发出一种抽气声。它的尾巴前后拍打着,丁姆可以看见那长长的骨状突出物。 这是剑龙,显然病已痊愈了。丁姆纳闷其他的人都在哪里:金拿罗、赛特勒,还有兽医。他最后是在剑龙附近看见他们的。那是多久以前?他看了看手表,可是表面已经碎裂了,他看不见上面的数字,便摘下手表,将它扔在一边。 剑龙抽着鼻子走远了。现在只听见风呼呼地吹过树丛,以及越野车在嘎吱嘎吱地前后摇摆。 他必须从这里出去。 丁姆抓住把手,用力猛推,但把手完全卡死了,根本动不了。这下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后门被锁上了!丁姆拔起销子,拧了拧门把。后门随即向下旋开,靠在下方几英尺处的树枝上。 门的开口很狭窄,不过丁姆想他可以侧着身体挤出去。他屏住吸,慢慢地爬回到后座中。越野车吱嘎作响,但停在原位没动。丁姆紧紧抓着两边的门柱,慢慢低下身子,穿过车门斜开着的窄缝。很快他便肚皮朝下地贴在斜着的门上,两腿伸出车外。他在空中踢着腿,脚触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是一根树枝,于是他便将全身的重量落在树枝上。 他立足未稳,那根树枝便向下弯去,门也随着开大了些,使他滚出了越野车,于是他摔了下去——树叶擦破了他的脸颊——他的身体从一根树枝弹到另一根树枝上——猛然一颠——撕裂般地疼痛,头脑里亮光一闪——他啪地一下停住了,气也透不过来。丁姆身体的两端朝下挂在一根大树枝上,肚子灼灼地疼痛。 丁姆又听见卡察一声,抬头望了望越野车,只见一个巨大黑影在他上方五英尺处。 又是卡察一声。汽车移动了。 丁姆强迫自己动弹,向下爬去。以前他喜欢爬树,他是个爬树高手。这棵树挺好爬的,树枝间隔很近,简直像搭了个楼梯一样…… 咔嚓咔嚓…… 汽车终于动了。 丁姆急忙地向下爬着,滑过漉漉的树枝,他感觉到手上沾了些黏呼呼的树液。他刚刚爬下了几英尺,越野车便发出最后一声吱嘎声,然后头部朝下慢慢地、非常缓慢地翻滚了下去。丁姆可以看见那巨大的绿色草窗架和两盏车前灯摇摇摆摆地向下方的他落下来,紧接着越野车便摆脱了束缚,自由下落,越来越猛地直奔他而来,一下子便砸在丁姆刚刚站过的树枝上。 这时它停住了。 它的脸距离那凹陷的窗架只有几英寸远,窗架向内变得像张魔鬼的嘴巴似地,而车前灯便是那鬼眼。油滴在丁姆的脸上。 他距离地面依然有十二英尺。他伸出脚去,探到了另一根树枝,便向下移去。头上方,他看见树枝被越野车重重压弯,然后只听卡察一响,越野车又朝他砸了下来,他明知自己逃脱不掉,往下爬得再快也来不及躲避,于是便松了手。 他一路摔了下去。 翻滚、撞击,感觉着身体各部分都在疼痛,听着越野车如一头穷追不舍的野兽般在他身后砸断根根树枝往下落着,最后丁姆肩部着地摔在松软的泥地上,他在地上拼命打滚,把身体紧紧贴在树干上,越野车随即翻滚着地,发出巨大的金属撞击声,猛地迸溅出一片电火花,刺痛着他的皮肤,劈劈啪啪地落在他四周潮的泥地上,最后叽叽地熄灭了。 丁姆缓缓站起来。黑暗中又听见了鼻子抽搐的声音,他看见剑龙正往回走来,显然是被越野车的坠地声所吸引。这只恐龙一声不吭地走着,低低的头部朝前伸展,一个个巨大的软骨片沿脊背上的隆肉排成两行。它的动作就像一只长得过大的乌龟一样。那副样子笨头笨脑、慢吞吞的。 丁姆捡起一块石头朝它扔去。 “走开!” 石头打在软骨片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剑龙继续走来。 “走开!走!” 他又扔了一块石头,打中了剑龙的头部。那只动物呼噜了一声,慢慢转过身去,抽着鼻子又朝来时的路走去。 丁姆斜倚在歪歪斜斜的越野车上,在黑暗中四下打量。他必须回到其他人那里去,可是他又不愿迷失方向。他知道自己在公园中的某处,也许离主公路不远。要是他能弄清楚方位就好了。他在黑暗中看不清什么,不过——这时他想起了夜视镜。 他从粉碎了的挡风玻璃爬进越野车,找到了夜视镜和无线电通话器。无线电通话器已摔破不响了,他便扔下了它。可是夜视镜还能用。他轻轻地戴上夜视镜,看见那让人放心且熟悉的绿色磷光图像。 戴着夜视镜,他看见被踩烂了的栅栏在它的左边,于是走了过去。栅栏高十二英尺,但是霸王龙轻而易举地踩扁了它。丁姆匆匆跨过栅栏,通过一片茂密的树叶丛,来到了主要公路上。 他透过目镜看见另一辆越野车侧翻在那里。他急忙跑过去,吸了口气,然后朝车里看去。汽车里空无一人,根本没有葛兰博士和马康姆博士的踪影。 他们到哪里去了? 所有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在这漆黑的夜晚,独白一人守着一辆空车站在丛林里,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便急忙忙地转着圈子,但只见目镜里那亮绿的世界在打转。路边有个白白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莉丝的棒球。他擦去了球上的稀泥。 “莉丝!” 丁姆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喊着,全然不顾那些动物是否会听见他。他侧耳听着,却只听见风声,以及雨珠从树上落下的滴答滴答声。 “莉丝!” 他隐约想起了霸王龙攻击时她在越野车里,她一直待在那里吗?还是她逃跑了?攻击的事件在他的脑海中乱成一团。他不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想起这件事就令他难受。他站在路中央,惊慌失措地喘息着。 “莉丝!” 夜似乎从他周围重重压来。他为自己感到难过,便一屁股坐在路上一个冷冰冰的水洼里,呜咽地哭了一阵子。当他停止哭泣时,他仍旧听见呜咽声。声音微弱,来自路上再往前些的某个地方。 “已经过多久了?”马尔杜说着回到控制室里。他提着一个黑色的金属箱子。 “半个小时。” “哈丁的吉普车现在应该已经回到这里了。” 阿诺捻熄了烟头,“我确定他们现在随时会抵达。” “还是没有乃德瑞的下落?”马尔杜说道。 “还没有。” 马尔杜打开箱子,里面有六部行动电话,“我打算把这些分发给大楼里的人。”他递了一个给阿诺,“充电器也拿去。这些是我们的应急通话器,可是当然喽,还没人替它们插电,让它充电二十分钟,然后设法与那些汽车取得联系。” 亨利·吴推开标有受精室字样的房门,走进一片昏暗的实验室里。里面空无一人,显然全部的技术人员仍在进晚餐。吴直接走到电脑终端机前面,敲键调出DNA的记录本。记录本必须被储存在电脑里。DNA是个很大的分子,因此每个种类都要求用一百亿个位元组的光碟空间来储存所有重复的细节,他得检查所有十五个种类。那可是一个巨量的信息要搜寻啊。 他仍旧不清楚为什么葛兰认为蛙类的DNA很重要。吴自己并不经常把一种DNA和另一种进行区别。追根究柢,动物中大多数的DNA完全一致。DNA是一种古老得不可思议的物质。人类,当他们漫步在现代世界的大街上,哄着他们粉红色的新生婴儿时,几乎不留停下来想过,在所有这一切中心的那种物质——那种展开生命跃动的物质——原来是一种几乎和地球本身一样古老的化学物质。DNA分子太古老了,它基本上的进化早在二十多亿年前基本上就已经结束了。从那时起便很少有新的演化。只不过是有几种老基因又作近期组合而已,而且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当你将人类的DNA与低级细菌的DNA加以比较时,你会发现只有大约百分之十是不相同的。DNA这种固有的守旧性更使吴敢于采用他想采用的任何DNA。在制造恐龙的进程中,吴像一位雕塑家摆弄黏土和大理石那样随意窜改DNA。他进行了自由创造。 他启动了电脑搜索程序,它要运行两到三分钟。他站起来在实验室里各处转转,出于一种长期保持的习惯检查着各种仪器。他注意到了冰箱门外的记录仪,它是用来追踪冰箱的温度变化的。他看见曲线图上有一个尖峰。怪事,他思忖道。这意味着有人动过冰箱,而且就在不久前,在这半小时以内。可是谁会在晚上开过冰箱呢? 电脑发出“哔哔”声,信号示意第一批数据搜索已完毕。吴走进去看看电脑找到了什么,而他一看见屏幕,便全然忘记了冰箱和那个曲线图尖峰。 LEITZKE DNA搜索算法 DNA:版本搜索准则:蛙属(全部,残片长度大于○)包括蛙属残片的DNA版本 玛亚龙二·一~二·九 始秀颚龙三·○~三·七 方胸甲龙三·一~三·三 迅猛龙一·○~三·○ 棱齿龙二·四~二·七 结果很清楚:所有繁殖的恐龙都包含有蛙属,或者说是青蛙的DNA。其他动物的DNA一概未包含。吴仍旧不明白为什么这会导致恐龙的繁殖,但他再地无法否认葛兰是正确的。恐龙正在繁殖。 他匆匆走向控制室。 《侏罗纪公园》作者:[美] 迈克尔·克莱顿 第六章 莉丝 她蜷缩在路面下一根直径一公尺的下水管道内。她用嘴含着她的棒球手套,前后摇着身体,反覆用头砰砰地撞着管壁。里面很黑,但他戴着夜视镜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她似乎安然无恙,于是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莉丝,是我,丁姆。” 她没有回答,继续用头撞着管子。 “出来吧。” 她摇摇头表示不愿意。他看得出她吓坏了。 “莉丝,”他说道,“如果你出来,我就让你戴夜视镜。” 她只是摇头。 “你看我有什么,”他说着举起手。她不解地瞪着眼。也许太黑了,她看不清楚,“这是你的球,莉丝。我找到你的球了。” “那又怎么样呢?” 他试着换另一种方式,“那里面一定不舒服、又冷,你不想出来吗?” 她又用头撞着管子。 “为什么不出来?” “那边有野兽。” 他一下子楞住了。她有好几年不说“野兽”这两个字了。 “野兽都走了。”他说道。 “有个大家伙。一只霸王龙属雷克斯龙。” “它走了。” “它上哪里去啦?” “我不知道,不过它现在不在这里了。”丁姆说道,心中希望这是真的。 莉丝没有动。他听见她又在撞头。丁姆在管子外面的草地上坐下,让她可以看见他。他坐的地方很潮。他双手抱膝,等在那里。他想不出还能干什么,“我就坐在这里,”他说道,“休息一会儿。” “爸爸在外面吗?” “不在,”他说道,觉得奇怪,“他在家里,莉丝。” “妈咪在吗?” “也不在,莉丝。” “外面还有大人吗?”莉丝说道。 “还没有。不过我确定他们很快就会来的。他们可能现在就在路上。” 他听见她在管子里挪动,然后钻了出来。她冻得瑟缩发抖,额头上带着干血块,但除此以外一切正常。 她惊讶地四下打量着,说道,“葛兰博士在哪里?” “我不知道。” “嗯,他先前在这里的。” “他在这里?什么时候?” “先前,”莉丝说道,“我在管子里时看见他了。” “他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会知道呢,”莉丝边说边皱了皱鼻子。她放声喊道:“哈罗——哈罗!葛兰博士?葛兰博士!” 丁姆对她发出的噪音感到不安,这可能会引回那只霸王龙,但片刻之后,他听见了一声回答的喊叫。声音来自右方,从丁姆几分钟之前刚刚离开的那辆越野车那边传来。丁姆透过夜视镜欣慰地看见葛兰博士正朝他们走来。他的衬衫肩部撕了一个大破洞,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感谢上帝,”他说道,“我一直在找你们呢。” 艾德。雷吉斯瑟缩发抖地站起来,擦去脸上和手上那冰冷的稀泥。他度过了极其糟糕的半小时,挤在公路下面山坡上的巨大砾石堆里动弹不得。他知道这不算是个藏身之所,可是他惊恐万分,思路不清。他一直躺在这冰冷的烂泥地上,试图控制住自己,可是恐龙的影像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恐龙正朗他走来,朝汽车走来。 艾德。雷古斯不大记得后来发生什么事了。他只记得莉丝说了些什么,可是他没有停下来。他无法停下,他一个劲地跑啊跑啊。在路边他一脚踩空,滚下山坡,滚到了一堆堆砾石旁,他觉得似乎可以爬进砾石堆中躲起来,那里有足够的地方可以容身,于是他便这么做了。他气喘吁吁,心惊胆战,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逃离那只霸王龙。终于,当他像只老鼠一样挤在那些砾石中时,他才稍稍乎静了一点。 这时心中充满恐惧及羞愧,因为他抛弃了孩子们,他只顾逃跑,只顾保住自己的性命。他知道他应该回到公路上去,应该设法救出他们,因为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够临危不惧、镇定自若,然而无论他怎样竭力想要控制住自己,让自己回到那里去,却不知怎么地他就是做不到。他开始感到恐慌。呼吸渐渐困难起来,于是他一动也没动。 他告诉自己反正事浅裂经没有希望了。如果孩子们还在公路上,他们一定活不了,而艾德。雷吉斯实在无法为他们做任何事情,所以他还不如待在原地。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现在他无能为力,刚才也无能为力。于是雷吉斯在砾石堆中待了半小时,竭力摆脱恐慌,小心地不让自己去想孩子们是否已死去,或是哈蒙德发现后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最后让他行动起来的是他嘴里的那种古怪感觉。他嘴巴的一侧感觉怪怪的,有点麻木刺痛,他寻思摔下来时是否曾弄破了嘴巴。雷吉斯摸了摸脸颊,摸到嘴边有块肿起的肉。这挺滑稽,不过一点也不痛。接着他意识到那块肿起的肉原来是条水侄,由于吸了他嘴唇上的血而变得肥大。其实它是在他的嘴里。雷吉斯恶心地颤抖着,用力拽出水蛀,并感到将它从嘴唇的肉上撕下来时,一股热血随之涌进他嘴里。他唾了一口,厌恶地将它甩进森林。他看见前臂上吸着另一条水蛭,把它拽下来后,在手臂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痕。老天啊,他浑身恐怕已附满这玩意儿了。从山坡上滚下来。这些丛林山丘布满了水蛭,这些黑暗的岩石缝里也到处是水蛭。工人们是怎么说的?水蛭常爬进你的内衣,他们喜欢黑暗温暖的地方。它喜欢直接爬上——“哈罗!” 他停住了。这是一个人声,从风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