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语道:“大残忍了……”说完之后,她就从我身边走过,上楼去了,好像还是没看到我──仿佛心事重重,正在想象什么。我现在想她可能是上楼去拿那玩意儿。也是那时候决心做她所决定做的事。(不过我当然没权利这么说,你知道。)这时,电话响了。因为我常到奥得柏利,就像是他们家的一分子,所以也没等仆人去接,就自己拿起听筒。对方是我哥哥麦瑞迪,他的声音很不安,说他发现实验室里的毒芹硷瓶子空了一半。这件事太使人意外了,我也傻乎乎地被吓着了。麦瑞迪又在电话那头颤抖不已。我听到有人下楼的声音,就简单说要他马上过来。我也过去跟他碰面。我说明一下,两栋房屋之间最近的通道,是划过一条小河,我打算走到停船的地方,所以又经过贝特利园,听到爱莎和安雅一边交谈一边作画。他们似乎很高兴。毫无忧虑。安雅说天气真是太热了,爱莎说她摆姿势的城垛上有凉凉的海风吹过。又说:“我摆姿势摆得都快麻木了,可不可以休息一下?亲爱的。”安雅大声说:“绝对不行,坐好,你是个有能耐的女孩,我现在画得非常顺利。”爱莎说:“讨厌鬼。”又笑了笑。后来我就走远了,没再听到什么。麦瑞迪刚好从那边划船过来,我等他把船系好,走上楼梯。他脸色苍白,显得很担心。他对我说:“你的头脑比我好,菲力浦。我该怎么办呢?那东西太危险了。”我说:“你肯定没弄错吗?”你知道,麦瑞迪一向有点迷糊,也许就因为这样,所以我没把这件事看得很严重。他回答说他非常肯定,瓶子昨天下午还是满满的。我说:“你一点都想不出会是谁偷的吗?”他回答说是的,问我有什么看法。会不会是仆人偷拿的?我说也许是的,可是我觉得很不可能。他不是一向都把门锁着的吗?他说的确一向都锁着,但是他发现窗户底下打开了几英寸,也许有人从窗口溜进去偷拿。“是顺手牵羊?”我不相信地问:“麦瑞迪,我觉得有几种很卑鄙的可能。”他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要是他确实没有弄错的话,可能是凯若琳偷了想谋杀爱莎,要不就是爱莎拿去,想除掉凯若琳。麦瑞迪颤抖了一下,说那太可笑、太戏剧性了,不可能是真的。我说:“好,那么东西明明不见了。你又怎么解释呢?”他当然没什么理由。其实他想的和我完全一样,只是他不敢面对事实罢了。他又说:“我们该怎么办呢?”我说──我真是个该死的傻瓜一“我们一定要仔细想想。你要是不当着大家的面坦白说出毒药丢了,就最好单独和凯若琳谈谈,要她把东西还给你。要是你肯定她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就对爱莎采取同样方法吧。”他说:“她那种女孩子不可能偷东西的,”我说我不那么有把握。我们一边谈一边朝屋子走去,接下来,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走到贝特利园时,我听到凯若琳的声音。我以为是他们三个人在吵架,但他们却是在谈论安姬拉。凯着琳说:“那对那女孩太残酷了,”安雅不耐烦地应答了一句话。我们走到花园门口时,门刚好打开,安雅看到我们似乎有点意外,凯若琳正要走出来,她说:“嗨,麦瑞迪,我们正在谈安姬拉上学的事,我不知道这样做对她到底好不好。”安雅说:“别替她担心,她不会有事的。她走了真好。”这时,爱莎从屋子那边跑过来,手上拿着一件猩红色的上衣。安雅大声说:“快过来,坐好,我不想浪费时间,”他回到画架前面,我发现他脚步有点蹒跚,心想他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处在这种尴尬的环境,男人免不了会喝点酒。他喃喃抱怨道:“啤酒热得要命,咱们为什么不在这里摆点冰块呢?”凯若琳·柯雷尔说,“我给你拿点冰啤酒来。”安雅说:“谢谢了。”于是凯若琳就关上贝特利园大门,和我们一起回到屋里。我们坐阳台上,她走进房间。大约五分钟之后,安姬拉拿了两瓶啤酒和一些杯子过来,天气很热,我们也乐得喝点冰饮料。我们正在喝酒时,凯若琳从我们面前走过,她手上又拿了一瓶啤酒,说要拿去给安雅,麦瑞迪自愿替她拿去,她却坚决要自己去。我以为──我实在大傻了──那只是因为她太忌妒,受不了让他们而人单独留在那儿。她刚才已经用不愿安姬拉离家上学的牵强理由去过一次了。她沿着曲折的小径下去,麦瑞迪和我目送着她离开,我们还没决定采取什么行动,安姬拉就吵着要我陪她一起去做日光浴。麦瑞迪看来不肯一起去,我就简单跟他说:“吃完午饭再说,”他点点头。於是我就和安姬拉一起去做日光浴,我们先在小河里来回游了一趟,然后躺在岩石上晒太阳。安姬拉有点不想说话,这刚好符合我的心情。我决心吃完午饭就马上把凯若琳拉到一边,单刀直入地指责她偷了毒药。让麦瑞迪做是没用的,他太懦弱了,不行,我一定要亲口跟她说,要她把东西还给麦瑞迪。就算她不肯,也一定不敢用了,我相信是她偷的,爱莎大敏感、太冷酷了,不会冒险去偷毒药。她头脑精明,会小心爱护自己,凯若琳却不──她很不平衡,非常冲动,也很神经质。不过你知道,我心里还是觉得,麦瑞迪也许弄错了。也可能是仆人摸进实验室,不小心打翻了一些,却不敢承认,你知道,毒药实在太戏剧性了,叫人不大敢相信它是真的──一直到出事之前。我看看表,发觉时间已经很晚了,就和安姬拉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回去吃午餐,大家刚刚就坐──不过安雅没来,他留在贝特利园。对他来说,这是家常便饭。私下里,我也觉得他今天这么做很对,要不然大家又要吃一顿尴尬的午饭了。饭后,我们在阳台上喝咖啡。我真希望自己记得凯若琳有什么表情,做了什么事。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激动,在我印象中,她很平静,而且有点悲伤,那个女人真是像魔鬼一样!只有魔鬼才会狠心地毒死自己丈夫。要是她用手枪一枪打死他,那倒还可以谅解。可是她却冷酷、蓄意、报复性的毒杀……而且又那么冷静镇定。她站起来;用最自然的态度说要拿咖啡去给他。其实她明明知道──她一定早就知道了──这时候去他一定已经死了。威廉小姐和她一起去。我不记得是不是凯若琳提议的了,我想应该是的。她们两人一起离开。一会儿,麦瑞迪也走开了。我刚找了个借口跟着他后面走,他就从小径跑回来了。他脸色灰白,喘着气说:“赶快找医生:……快……安雅──”我跳起来。“他病了──死了?”麦瑞迪说:“恐怕是死了……”我们一时忘了爱沙,可是她忽然尖叫一声,像是妖精在哭泣。她喊道:“死了?死了?……”然后跑出去,我从来没看过任何人像那样行动──像只鹿一样──像是后面有人在鞭打她──也像是愤怒的复仇之神。麦瑞迪喘着气说:“快跟住她,我去打电话。快跟住她,谁也不知道她会做什么。”我立刻跟着她出去──幸好我跟了去,否则她很可能会杀死凯若琳。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深切的悲痛和激烈的仇恨。所有教养全都抛开了,你可以看出她父亲还有祖父母曾经做过工人。失去了爱人,她变成一个野蛮的女人。她用力抓凯若琳的脸,扯她的头发,要是她能,甚至会把她摔过栏杆。她以为是凯若琳用刀杀了他,她完全弄错了──这也难怪。我用力把她拉开,然后威廉小姐接了手。我必须承认,她很行,不到一分钟,她就控制住了爱莎,叫她安静下来,不能这样闹下去。那女人真是够凶悍的,可是她成功了,爱莎安静下来了一只是站在那儿喘息颤抖。至于凯若琳,她的假面具马上就戳穿了,她非常平静地站在那儿──也许可以说是很茫然。但是她的眼神却露出了马脚──在观察四周,什么都知道,静静地观察着。我想,她大概开始害怕了……我走过去跟她说话,我的声音很低,我想另外两个女人都没听到。我说:“你这个该死的凶手,你杀了我最好的朋友。”她猛然退后一步,说:“不──不──是他──他自己自杀的……”我紧紧盯住她的眼睛,说:“你把那套故事去跟警方说吧。”她是那么做了---不过他们并不相信。第二章 麦瑞迪·布莱克的活亲爱的白罗先生,我把我所记得与十六年前发生的悲剧有关的事,照我所答应你的,在此一写下来。首先我要说明的是,我把我们这次见面对我说的话都全部仔细想过一遍,我越回想越觉得凯若琳·柯雷尔绝对不可能毒死她丈夫。这种说法本来就不适当,可是一方面没有其他解释,一方面她的态度也使我盲从附和别人的说法──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她下的毒手,又会是谁呢?和你见面之后,我又仔细考虑过被告当时提出的辩解──安雅。柯雷尔是自杀死的。虽然就我对他的认识而言,这种说法似乎很不可能,但是我现在觉得应该修改一下我的意见,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凯着琳相信,如果我们相信那位迷人而又文雅的女士受到不公平的判决,那么她所相信的事必定占有很重的分量。她比任何其他人都了解安雅,如果她相信安雅可能自杀,不管他的朋友有多怀疑,那他就一定有可能是自杀的。所以,我相信安雅。柯雷尔可能在良知谴责,潜意识后悔,甚至过度失望的心情下,终于走上自杀的道路,但是他的悔意只有他妻子知道。我想这种假设并非没有可能,也许只有她了解,看过他那一面。虽然这和我以往听他说过的话并不相符,不过大多救人确实有一种连最亲近的人都会感到意外的另外一面,一位受尊敬而又严厉的人、也许有粗鲁的一面,只是外人并不知道。一个庸俗的商人也许私底下很有艺术眼光。冷酷无情的人也会有潜藏的仁慈心,慷慨愉快的人或许有卑鄙残忍的一面。所以,安雅·柯雷尔内心里也许有一种不健全的自责,他越装腔作势地摆出自我主义的样子,潜在的良知责备他越深。从表面上看来虽然很不可能,可是我现在相信一定就是这样。我再重复一遍,凯若琳自己既然很坚持那种看法,就一定有她的道理。现在再就这种新的观点来看看事实,或者说我对事实的记忆。下面这段话是悲剧发生之前几周我和凯若琳所谈的话,也许和这件事有所关联。那是爱沙,葛理初次到奥得柏利的时候。我说过,凯若琳了解我对她有深厚的感情和友情,所以我是她最可以信赖的朋友。她看来不大快乐,可是有一天她忽然问我,我觉得安雅是不是真心喜欢他带回来的那个女孩时,我还是有点意外。我说:“他喜欢替她画像,你也知道安雅那个人。”她摇摇头,说:“不,他爱上她了。”“这一也许有一点吧。”“我想他是非常爱她。”我说:“我承认,她的确非常吸引人,我们也都知道安雅感情很脆弱。可是,到现在你一定知道,亲爱的,安雅真正爱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他常常会感情出轨,可是并不持久。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即使他表现得并不好,却并不影响他对你的感情。“凯若琳说:“我也一直这么想。”“相信我,凯若琳,”我说,“本来就是这样。”她说:“可是我这一次却有点害怕,麦瑞迪,那个女孩太……太认真了。她那么年轻……那么热切。我有一种感觉,这一回──他是真正爱上她了。”我说:“可是正如你所说的,她太年轻、大认真了,这样反而会保护她。一般说来,女人只是安雅的追求对象,可是这个女孩就不一样了。”她说:“是啊,我担心的就是这一次会和以往不同。”她又说:“你知道,我三十四岁了,麦瑞迪,我们已经结婚十年了。外表上,我当然比不上爱莎那孩子,我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我说:“凯若琳,你知道安雅是真心爱你。”她说:“谁能对哪个男人那么有把握呢?”接着她悲哀地笑笑,说。“我是个很率直的女人。麦瑞迪,我真想拿把斧头去找那个女孩。”我告诉她,那孩子也许根本就不了解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非常爱慕崇拜安雅,也许她根本没想到安雅爱上她了。凯若琳只说:“亲爱的麦瑞迪啊!”然后就把话题转到花园上了,我也希望她不要再为这件事担心。过了不久,爱莎回到伦敦,安雅也离开了好几个星期,我真的完全忘了这回事。可是后来我又听说爱莎再度回到奥得柏利,好让安雅完成那幅画。这个消息使我觉得有点不安,可是我看到凯若琳的时候,她好像并不想谈什么,看起来完全和平常一样──点也不担心或者不安。我想大概一切都没问题。所以等我知道事情的发展时,才会大吃一惊。我告诉过你我和柯雷尔及爱莎的谈话,我没有机会跟凯若琳细谈,只交换了几句话,这也已经告诉过你了。直到现在,我仍然可以看到她的脸,大大的黑眼睛,情绪非常紧张,也可以听到她说:“一切都完了……”我实在形容不出她那短短几个字所表达的绝望。她说的确实就是事实,安雅一离开她,她的一切也都结束了,我想这也正是她拿走毒芹硷的原因。那是一种解脱方式,而且是因为我向他们愚蠢他说明毒芹硷的药效,并且念了一段优雅死亡的文章给他们听。我目前的想法是,她拿了毒芹硷,准备在安雅离开她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也许看到她偷拿──也许是后来发现她有那东西。这种发现给他带来很大的震撼,他对自己使她产生那种想法非常惊恐。可是尽管他既害怕又后悔,却还是无法放弃爱莎。我能体会他的心情,任何男人一旦爱上地,都会觉得难分难舍。他没有爱莎活不下去,也知道凯若琳没有他活不下去,于是决心走上唯一的道路──自杀。我想,这种态度也很符合他的个性。绘画是他一生最重视的东西,所以他死的时候也把画笔握在手里,而且他最后一眼所看到的,就是他深爱的女孩子的脸,也许他觉得,只有他死了,对她才最好…我承认,这种理论有几点难以解释。例如空毒芹硷瓶子上为什么只有凯若琳的指纹,我想可能是安雅摸过之后,瓶子上的指纹全都弄混了,或者被放在瓶子旁边的软垫擦掉了,他死了以后,凯若琳摸摸看有没有人碰过。这当然有可能,不是吗?至于啤酒瓶上的指纹,被告律师认为一个人服毒之后,手确实可能扭曲成一种完全不自然的姿势。还有一件事也有待解释──就是凯若琳本身在审判期间的态度,不过我想我现在已经找出原因了,事实上,的确是她从我实验室拿走毒药的,她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没想到她丈夫反而在不得已的心情下自杀了,她觉得“我虽没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所以认为自己就是凶手。我觉得这些都是有可能的事,果真如此,你就可以把这些事实告诉小卡拉,让她知道她母亲唯一的过错就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她就可以安心地结婚了,这些都不是你要我写的东西,我已经详细跟你说过安雅死的前一天所发生的事,现在谈谈悲剧发生当天的情形。我一夜都没睡好,担心我朋友的不幸转变。我在床上躺了好久,企图设法挽救他的婚姻危机,一直到清晨六点左右,我才沉沉人睡。所以九点半左右才头昏脑胀地醒来,一会儿我仿佛听到楼下的房间有动静,那是我的实验室。事实上,那些声音可能是猫弄出来的,因为我发现窗框有一点拉起来,大小刚好可以让猫通过。就因为听到有声音,所以才走进实验室看看。我一穿好衣服就走进实验室,一会儿。我发现架子上装毒芹硷的瓶子没放整齐,就走近一看,瓶里的溶液竟然少了一大半,我吓坏了。瓶子昨天明明是快满的,现在却几乎空了。我把窗门关好,锁上,走出来,把门锁好。我觉得很不安也很困感,每当我受惊的时候,思想就特别缓慢。我先是不安,接着很担忧,最后起了戒心。我问过家人,他们全都否认进过实验室。于是我又考虑了一下,最后决定打电话给舍弟,问间他的意见。菲力浦脑筋比我灵活,他看出这件事很严重,要我立刻过去商量。我出门的时候碰到威廉小姐,她是来找逃课的学生。我保证没有看到安姬拉,她也没到我家来。我想威廉小姐大概发现有什么事不对劲,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不过我并不想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我要她到花园里找找看,因为安姬拉很喜欢那儿的一棵苹果树。我自己则赶到岸边,迅速划船到奥得柏利。舍弟已经在那边等我了。我们沿着那天你和我一起走的那条小径走向屋子。你知道,经过贝特利园的墙下时,免不了会听到里面的谈话。由于凯若琳和安雅正在不高兴,所以我没怎么注意他们在说些什么。我当然没听到凯若琳说任何威胁的话。他们谈论的内容是有关安姬拉的事,我猜大概是凯若琳要求安雅不要送安姬拉到学校去。安雅却很坚持,生气地大声说一切都决定了,他会注意给她收拾行李。我们快走到贝特利园门口时,园门开了,凯若琳走出来。她看来很不安,心不在焉地对我笑笑,说他们刚在讨论安姬拉的事。这时,爱莎从小径那边走过来,安雅显然想继续作画,不希望被打扰,于是我们就上去了。菲力浦事后非常自责,怪我们没有立即采取行动,可是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们没有权利假定有人想要谋杀别人(而且我现在也相信,没有人想要谋杀谁)。我们显然应该采取一些行动,可是我还是觉得最好先仔细商量一下。我们必须采取正确的行动──有一两次我也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弄错。那个瓶子前一天真是满的吗?我不是一个对事情有绝对把握的人。记忆往往会骗人,例如说,你有时候以为某样东西放在某处,后来才发现在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我越试着回想前一天下午瓶子里到底有多少溶液,就越不敢肯定。这可惹怒了菲力浦,他开始对我失去了耐心。我们一时无法继续谈下去,就约定等吃完午饭再说。(恕我直言,只要我高兴,随时部可以到奥得柏利吃午餐。)后来,安姬拉和凯若琳替我们拿啤酒来,我问安姬拉为什么要逃课,并且告诉她威廉小姐在四处找她,她说她去晒日光浴了,而且她既然就要准备很多新衣服到学校去,又何必花时间补那条可怕的旧裙子呢?既然没机会再跟菲力浦单独谈,我又急着想一个人好好沉思一下,于是就独自走到通往贝特利园的小径。我指给你看过,贝特利园上面的树丛里有块空地,里面有一张旧椅子。我就坐在那儿抽烟沉思,偶尔看看爱莎摆姿势给安雅作画。她在我印象中始终是那天的模样,姿势非常挺直,身上穿着黄衬衫和深蓝色长裤,肩膀上披了件红外衣保暖。她脸上充满了轻快的神情,生气蓬勃,健康而有活力,并且用愉快的声音畅谈未来的计划。听起来我好像在窥视他们似的,其实不是这样。爱莎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她和安雅都知道我在那边。她还朝我挥挥手,说安雅那天早上真是精力充沛,一点都不让她休息。她全身痛得要命,都快僵硬了。安雅吼着说,她还没他那么严重呢,他全身都僵硬了──肌肉风湿。爱莎嘲弄他说:“可怜的老头!”他说她就要接收一个没用的残废了。你知道,我觉得非常吃惊,他们使得别人那么痛苦,自己却能若无其事地谈论他们的未来,可是我又不能反驳她。她那么年轻,那么有自信,爱得又那么深,而且她并不真的了解自己在做些什么。她不懂得什么是受苦,她只是孩子气地相信,凯若琳一定没事,她很快就会忘了这些。她什么都看不到,只知道要安雅和自己快乐地在一起。他说我的观念太陈腐了。她毫无疑虑,毫无不安──也没有怜悯,可是谁又能期望一个青春绽放的年轻人有同情心呢?只有年纪大、聪明些的人才会有。当然,他们谈的话并不多,画家作画的时候都不希望跟人聊天,也许每十分钟左右爱莎会说一句话,安雅也随口答一句,有一次她说:“我觉得你对西班牙的看法很对,我们应该先去那里,你一定要带我去看斗牛,我想一定棒透了。不过我希望牛把人杀死,而不是人把牛杀死。我可以体会罗马女人看到男人死的时候有什么感觉。男人算不了什么,动物才真是了不起。”我觉得她自己就像头野兽一样──年轻、原始,没有人类的悲哀体验和带有怀疑的智慧。我相信爱莎还不懂得“思考”──她只知道“直觉”。但是她非常活跃──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人都有活力…···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活跃而有自信──仿佛站在世界的顶端。午餐铃响了,我起身沿着小径走到贝特利园门口,爱莎和我一起离开。从阴凉的树丛走进耀眼的阳光下,我一时几乎看不见什么,安雅仰靠在椅子上,两手垂着。他正在凝视那幅画,我经常看到他这样,所以怎么可能想到毒药已经发作,让他的四肢开始僵硬了呢?他很痛恨厌恶疾病,从来不承认自己有任何病,我相信他一定是觉得自己被日照过度,因为症状差不多。可是他绝对不肯开口抱怨。爱莎说:“他不肯去吃午饭。”我心里觉得他很聪明,就说:“那就再见吧。”他把眼光从画上移到我身上,他的眼神包含着一种…怎么说呢…像是怨恨似的,就那样怨恨地看着我。当时我当然不懂──因为每当他画得不顺利,就常常似要杀人似的。我以为就是那么回事,他还发了一声似是咕噜似的声音。爱莎和我都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对,以为只是艺术家喜怒无常的通性。于是我们就留下他一个人,她和我有说有笑地走回屋里。要是她知道再也无法看到活着的安雅,可怜的孩子……喔,也好,感谢上天她不知道,还能够多欢笑一会儿。午餐时分,凯若琳一切都很正常──只有一点心不在焉,没别的。那不是正证明她和安雅的死无关吗?她不可能那么会演戏。吃过午饭,她和家庭教师一起下去时发现了他。我迎面碰到威廉小姐走回来,她要我打电话找医生,然后又回到凯若琳身边。那个可怜的孩子──我是指爱莎──疯狂悲伤得就跟小孩一样,不相信命运之神会对他们做出这么残酷的事,凯若琳相当镇定,是的,她相当镇定。当然,她比爱莎能控制自已,她一点部没有后悔的意思,只说他一定是自杀的,我们都无法相信,爱莎嚎啕大哭,指着她鼻子骂她是凶手。她当然可能已经想到别人会怀疑她,对,所以她的态度才会那样。菲力浦坚信一定是她害死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