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堀田的资料看到一半时,响起午休时间结束的钟声。我慌忙站起来确认课表,赶往二年级教室。 通往二年级教室的走廊,为了省电没开灯,到处都是昏昏暗暗的。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在灰泥地上反射出迷蒙的亮光。 我蓦然望向前方,看到一个身着套装的女子往我这里走来。大概是从前面那间厕所出来的,客用拖鞋的声音在走廊回响。女子在一面挂在墙上的牌子前停下了脚步,牌子上写着"第三会议室"。当她的手正要伸向门把时,我与她错身而过。就在那一瞬间,从窗户洒落的阳光,清楚照出她原本藏在阴影下的脸庞。 "你好。" 她向我点头致意,具深度的声音带着沉着。 我赶紧停下来,低头说:"你好。" 她又轻轻点头致意,转动门把,消失在门后。飘逸的长发、嘴角浮现的淡淡笑容,成为视觉暂留影像飘荡着。 我在门前伫立了好一会儿。 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三校定期例会"。 2.长月(九月)(16)* 下课后,我在教职员室编写讲义,平常都待在美术准备室的重哥来找我,低声说:"我要回家了,你呢?"我说我也要走了,关掉计算机站起来。 在近铁奈良车站前,我说我要去买点东西再回家,先下了车。 在冷清的商店街晃了一下后,我把还没买的内衣和袜子都买齐了,然后往三条通走去,进入兴福寺境内。在黄昏暮色中,五重塔蒙上浓厚的阴影耸立着。厚重均衡的瓦片阴影,不知为何让我想起"成熟"与"责任感"这两个词。 耳边突然响起教授说"你是有点神经衰弱"的声音,虽然只是短短的第二学期,我还是决定努力完成这次的教职任务,因为这将成为最好的证明,让教授和研究所那些人认同我。教师这份工作,不是神经衰弱的人做得来的简单工作。 我不禁觉得,在狭窄的研究所对付一个脸色苍白的人,要比在那间宽敞的教室应付四十多个学生简单多了。 我在看似回廊遗址的石阶上坐下来,从裤袋里拿出母亲寄来的勾玉。拿在手上确认光滑的触感时,脑海中不觉地浮现出在走廊上偶遇的女子身影。刚才在车上,我问重哥学校有没有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他老实回答我说:"嗯--各有各的美,不过,都不年轻了吧!最年轻的某某老师还比我大两岁呢。"那么,我见到的是来参加定期例会的姊妹校的老师吗?我不知道,但是我对她很有兴趣。 一抬头,就看到两头鹿在土墙前盯着我瞧。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到处都有鹿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奈良公园和春日大社都没有栅栏,所以满街都看得到鹿。我在婆婆家,也看过鹿无所事事地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大概是把我手上的勾玉当成了食物,站在土墙前的一头雄鹿缓缓走向了我,但是一发现不是食物,立刻停了下来,懒洋洋地把屁股朝向我,然后从肛门噗噜噗噜拉出一大堆的小粪便。 太可恶了,不管人或鹿都把我当猴子耍。 鹿留下一堆粪山,若无其事地离去,我撇开视线站起来。奈良的天空是如此辽阔,夜从东方天际渗开来,掩盖了整片天空。乌鸦从高耸入云的松木展翅飞翔,发出憨痴的呱呱叫声。 3.长月(九月)(17) 三 新的一周开始,早上我到教职员室时,大津校长已经来了。 他看到我,立刻笑眯眯地走过来问我:"哟,老师,教得怎么样啊?" 研究所的教授说过他们是大学同学,所以,他应该只有六十出头,可是头发几乎掉光了,所以看起来很老,不过,大大凸出的肚子、红通通的脸颊,看起来比教授健康多了。 "还好。"我点点头,含糊其辞地说。 "刚开始难免不习惯,有问题可以请教其他老师,好好加油喔。对了,福原老师家怎么样?舒适吗?舒适就好。哎呀,老实说,我听教授说你的神经有点脆弱,既然没事就好。"他一个人拼命点着头走开了。 教授那句多余的话,让我觉得丢脸、生气,整张脸红了起来。这时,换小治田副校长来了。 "老师,教得怎么样啊?" 好像事先说好了似的,他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但是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因为副校长有种诚实谦虚的气质。虽然校长穿得也不随便,但副校长向来穿着很高级的西装,从胸前口袋露出那么一点手帕,周遭气氛都会跟着庄严起来。而且,副校长跟校长不一样,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丝丝银发呈现优美的波浪形状,如果去大饭店的会客厅,恐怕会被当成什么大明星。 我被副校长盯着我看的视线震住,勉强回答说:"嗯,还好。" "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商量。一年级学生还没有联考意识,也还不够成熟,所以有时比较难应付。" 副校长浑厚的声音听起来很值得依靠,我低下头,说了声"谢谢"。他轻轻举起手说"再见",潇洒地离去了。 "真是风度翩翩啊……"我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说着。 坐在我隔壁的藤原打着呵欠说:"婆婆妈妈们也都很喜欢他,听说还成立了后援会呢。受学生欢迎的程度,也跟福原老师平分秋色。" "哟,那把年纪还可以跟重哥竞争,真不简单。"我不禁由衷钦佩。 藤原问:"你知不知道小治田副校长的绰号?"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就是理查。"他悄声说。 "你是说理查·基尔?"我也压低嗓门问。 藤原笑嘻嘻地点着头。 "这样啊,取得真好。" "学生们就是喜欢给人取绰号。你会被取什么样的绰号呢?你眉毛粗,眼睛炯炯有神,所以,佞武多祭怎么样啊?" 藤原乘机说了一堆有的没有的,我听到"绰号",立刻想到"神经衰弱"这几个字,赶紧把它们从大脑里抹去。 "老师,你知道我的绰号吗?"藤原指着自己的胸口问。 "不知道,你有吗?" 4.长月(九月)(18) "有啊。"藤原露出当然有的表情,嘎啦嘎啦拉开抽屉,指着茶色盎然的玻璃瓶子说,"就是麻花卷。" 这样啊--我只回了这么一句,后面就接不下去了。 "取得很好吧?" 我哈哈两声,更接不下去了。因为是他自己说的,所以他的心情显然不受影响。我看着他祥和的豆子脸,心想他将来说不定会是个大人物呢。这时候,早会前五分钟的预告铃在头上响起。 前往体育馆途中,副校长一头漂亮的银发,在老师队伍最前面那一列波动着,他的隔壁是校长像珍珠般发亮的秃头。 * 第三堂是1-A的课。 这是我担任1-A班主任后第三天的课,走向教室时却还是一样紧张。在1-A的课堂上一定会发生什么事,下课后我也一定会跑厕所,所以当然很不想去。 一进教室,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看后面的黑板。上面没写什么,学生们看着我进来的视线也很祥和。我暗自松口气,正要踩上讲台时,视线赫然停留在前面黑板的文字上。 "内裤三条一千日元。" 斗大的文字镇压着黑板。 我一时没会意过来,当发觉那是说我上周末在站前购物的事时,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她们怎么会知道?我立刻回想当时购物的情形。那家店也卖女性衣物,所以,是不是也有下课后的学生去了那里呢?那是站前商店街,有学生在也不足为奇,大概是有人正好撞见我在买东西吧。但是把这种事拿出来写,引以为乐,也未免太幼稚了吧!我不耐烦地擦掉黑板上的字。 "不要太过分了。"我放下课本,平静地对学生们说,"为什么这么做?这么做有什么好玩?我才不是什么告状精,有人自己做错事不知反省,还恼羞成怒怨恨别人,简直窝囊,最后还这样找茬闹事,这种人最卑鄙了,不是吗?" 我环顾教室,每个学生都一脸无辜地看着我。但,那都是装的,在那层厚厚的脸皮下,不知暗藏着多么邪恶的情感漩涡。 没有人回答,所以我问最前面一排的学生:"你认为呢?" 学生偏头思考了一下,厚颜无耻地轻声说:"我觉得三件一千实在太便宜了。" "混账,我问的不是这个!" 她们就是这样,老是闪避问题,绝不正面回应。事后,她们八成又会说,那只是好玩耍痴呆,简直堕落到了极点。一团黑暗的怒火在我心中燃起。即使心情这么不好,还是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上课,老师这一行真的很严苛。课才刚开始,我已经觉得筋疲力尽。 环视教室一圈,我的视线正好与环抱双臂坐在后面的堀田交接。 5.长月(九月)(19) "堀田。" 我无意识地叫了她的名字,半晌后,她才做出"是"的嘴形,但没发出声音。 "你认为呢?有什么话要说,就说清楚,不用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野生鱼脸的眼睛瞬间闪过一道光芒,堀田缓缓站起来。不知为什么,她无言地仰望着我的模样,让我想起在兴福寺看到的鹿。 "帅哥要从内裤做起。" 她沉着的声音在教室萦绕着。 "混账!" 我不由得拍桌子大骂,但可能是拍得不得要领,右手手腕一阵剧痛,我顾不得疼痛瞪着学生们。 教室里充斥着漠然、败兴的氛围。这时候,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我突然把教材夹在腋下,走出了教室。 我没回教职员室,去了顶楼。到顶楼把沾满粉笔灰的手洗干净后,我在水泥地上躺成一个大字。鱼鳞状的卷积云像黏在淡蓝的天空般迤逦不绝,这时我特别怀念在研究所一个人默默做实验时的平静。近铁线发出警笛声,嘎咚嘎咚通过了平城宫遗址,我想起母亲的腰痛不知道怎么样了。最令我讶异的是,肚子竟然一点都不痛。 下课钟声一响,我就回到了教职员室。原本以为其他老师会说1-A的学生来找过我,结果没人对我说什么。看来,学生也懒得理我。 第二天,我一进教室,就看到前面黑板大大写着: "袜子四双一千日元。" 但是,已经激不起我愤怒的情绪。 "蠢蛋。" 我以全班都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自语,擦掉了黑板上的字。 第三天,黑板上又写着莫名其妙的字: "不要骂蠢蛋,要骂就骂笨蛋。" 我默默擦掉了那些字。 "堀田,我有话跟你说,下课后来个别谈话室。"我对着教室后面大声说。 堀田没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又加强语气重复了一遍: "下课后来个人谈话室,听见了吗?"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下课后,我还是先去了厕所。 6.长月(九月)(20) * 重哥担任美术社的顾问,所以我们回家的时间偶尔没办法配合。这时候,我会横穿耸立在平城宫遗址入口处的经过修复的巨大朱雀门,走路到新大宫车站搭电车回家。 通往县政府的斜坡道上,有个婆婆在卖鹿仙贝。我从来没买过,试着买了一捆。付了一百五十日元后,婆婆用皱巴巴的手递给了我一捆。每一捆叠放着十片鹿仙贝,用细纸带绑起来,绑成十字模样。 我走到面向县政府的杂草空地,看到鹿横七竖八地躺在暮色苍茫的天空下。刚开始,鹿对逐渐靠近的我抱持警戒态度,但是一看到鹿仙贝便立刻爬起来,边行礼边缓缓走向我。 来奈良,第一次看到鹿行礼时,我大吃一惊。外国观光客的小孩,在呆若木鸡的我面前,边给鹿回礼,边用稚嫩的声音说"Please(请用)"。为什么鹿会让他说出"Please"呢?这令我惊讶不已,就像昆虫把自己的身体拟态化,变成树叶或枯枝般那么不可思议。也就是说,它们很清楚人们是如何看待它们的行为。 鹿岛神宫也有很多被围在栅栏里的鹿,但是我没看过会那样行礼的鹿。在这个地方,连小鹿都会向拿着鹿仙贝的人行礼,慢慢靠近。我兴奋地跑回家,告诉重哥这件事,重哥说全世界只有奈良的鹿会这么做。 "那就更了不起啦!"我越说越兴奋,重哥却没有呼应我的话,只说:"是吗?我倒觉得它们只是厚颜无耻。"后来我才听婆婆说,重哥小时候曾被鹿的后脚踢得嚎啕大哭,从此以后就不太喜欢鹿。 我解开鹿仙贝的纸带,喂食一头靠近我的鹿。我边看着它嚼动上下颚把仙贝磨碎后吞下,边回想两小时前与堀田的对谈。 下课后,堀田照指示来到了个别谈话室。 我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我单刀直入地问堀田到底是什么问题,并表明我对于学年主任的做法也觉得不妥,还告诉她,我的肚子禁不起折磨,所以她的事让我伤透脑筋,希望她如果认为我有问题就把话说清楚。 说到肚子时,堀田眉头微蹙,但是很快又抹去表情,阴郁地说:"没什么问题。" 我说:"怎么可能没有?不然你怎么会在黑板上写那些有的没的?"她摇摇头说不是她,我说:"那么是谁写的?"她又摇头说不知道。 面对她完全拒绝我的态度,我既无奈也无法理解。怎么样都想不出我做过什么事,会让她这样对待我。 "你讨厌我吗?" 一直低着头的堀田,第一次将视线投注在我脸上,彼此相距稍远的眼睛闪烁着黯淡的光芒。 "讨厌。" 她拉开视线答复我,声音虽然低沉,但说得非常肯定。 "为什么?" "我不想说。" 7.长月(九月)(21) 我环抱双臂,盯着堀田看。她紧闭着野生鱼脸上的嘴巴,一度明亮闪烁的眼睛,又沉入了黑暗中。 "你太在意每件事了,是不是神经有点脆弱?" "你说什么?" 我对"神经"两个字产生强烈的反应,不由得喊出声来,咂了咂舌。 "你可以走了。"我对堀田说。 她走到个别谈话室门口,行个礼再抬起头来时,视线与我交接,那双眼睛还是流露着冰冷的轻蔑。 我一个人留在个别谈话室,沉重地叹了口气。肚子又咕噜作响,仿佛在嘲笑完全看不透堀田内心世界的我。 县政府前的杂草空地上,天色已然昏暗。 鹿用两片嘴唇夹起仙贝,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把仙贝拿近鼻子一闻,发现味道还不差呢,是所谓五谷类的香味。 人会不会觉得好吃呢?我突然闪过这样的疑问。虽然有些愚蠢,我还是很想尝试。我很快环顾四周,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六点半,周遭微暗,空地上空无一人,只有我跟一头鹿。 我又假装闻鹿仙贝的味道,趁机用前牙咬了一小口。鹿仰头看着我,一副抗议的样子。我把缺了一角的仙贝给了鹿,专心品尝咬下来的那一小口。天哪,我觉得很好吃呢!接下来那一片,我多咬了一点,味道就像香醇的咸饼干,口感也不错,越吃越好吃。 只剩最后一片了,我折成两半,本想把小的一半给鹿,但又觉得不妥,还是把大的一半给了鹿。 我把剩下的纸带揉成一团,离开了空地。在县政府前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从某处传来鹿的高亢叫声,掠过黄昏的天空。 びいと啼く尻声悲し夜乃鹿 (呦呦鸣啼尾声凄切夜之鹿) 这是芭蕉歌咏奈良之鹿的俳句。 在空中回响的声音,我听起来是"咿呦喔",怎么听都不像是"呦呦",但是听在大俳句诗人芭蕉耳里好像是"呦呦"。我觉得芭蕉八成是个得过且过的男人,可我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个想法。 8.长月(九月)(22) * 我站在教室门前,仰头看着"1-A"的牌子。 经过昨天堀田那件事,我一打开门,就反射性地望向前面黑板。 确定上面什么也没写时,紧张的心情才得以舒缓,我松口气踏上讲台,把教材放在讲桌上,便响起"起立"的声音。我配合"敬礼"的口号,把头低得比平常还要低。 抬起头来时,赫然看到对面黑板上的字。 "鹿仙贝那么好吃吗?" 一时之间,我没搞懂那句话的意思。 但是,当我察觉是在说我昨天回家途中的那件事时,全身一阵寒栗。 "后面黑板上的字是谁写的?" 我忍不住大吼,当然没有人响应。我大声踩着地板,走向教室后面,擦掉黑板上的字。这是我之前没有过的行动,所以当我擦完字再回过头时,全教室的学生都惊慌地看着我。 我的视线与坐在我前方的堀田交接。 "是你写的?" "不是。" "那么是谁写的?" "不知道。" 一来一往的对应,跟昨天完全一样。堀田摇着头,表情难以捉摸,有点挑衅,又带点冷静理智。教室一片沉默,我不知该如何撕裂这样的沉默。 "鹿仙贝好吃吗?" 堀田仰头看着我,沉着地发问。窃笑声像涟漪般,在教室扩散开来,其中夹杂着类似尖叫的惊讶声。 我不理睬堀田的询问,走回讲桌,摊开课本,在尚未平息的嘈杂声中开始上课。但是写着板书的我,思绪一片混乱。 在空地时,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好,就算一米的近距离内有人,应该也看不到我的动作,因为我几乎咬得不着痕迹。在现场,恐怕只有怏怏不悦地仰视着我的鹿,发现我那么做。我觉得肚子又痛起来了。 一下课,我立刻冲向厕所。坐在马桶上时,也觉得有人在监视我,神经质地抬头察看天花板和门的缝隙,我知道这样很不好。 回到教职员室,藤原劈头就对我说:"老师,你的脸色很差呢。"如果我说都是鹿仙贝惹的祸,他一定会开玩笑地回答我说:"怎么,你吃那种东西啊?难怪会吃坏身体。"所以,我闭口不答。 我几乎没怎么睡,却还是在六点醒来。 洗脸后出去散步,太阳才刚露脸没多久的天空,白得像没有五官的妖怪的脸,淡淡照耀着大佛殿的瓦片。 我走到大佛殿后面的空地,坐在常坐的基石上,边扯着脚下的杂草,边思考着她们怎么知道鹿仙贝的事。结论还是一样,就是怎么样都想不通。 9.长月(九月)(23) 昨天有月底的教职员会议,所以我搭重哥的车回家。我从车内往县政府前的空地望去,只看到一片苍茫夜色,完全看不出有没有人在那里,更别说看到有人在吃鹿仙贝。但是,的确有人看到了。不该被发现的事被发现了,感觉很恐怖,好像所有的行动都受到监视,说不定现在也有人正在某处看着自己。我不禁环视周遭,结果当然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到麻雀悠闲地叫着。 啊,不行,这样下去我真的会神经衰弱--我甩甩头,往前方望去,发现前方十多米不知道何时站着两头鹿。我不由得轮流看着那两头鹿,因为它们的站姿很奇怪。以我正前方一直线为中心,那两头鹿分别站在两侧,摆出左右完全对称的姿态,从英挺的身躯、深色的毛到壮观的头顶鹿角,都长得一模一样。 两头鹿像雕像般纹丝不动,看着彼此的脸。因为动也不动一下,所以我将身体往前挺,想看清楚是不是雕像。就在这时候,鹿缓缓动起来了。如同走向镜子般,两头鹿以同样的步伐,往中心线走去。越来越奇妙了,我恍如身处梦境,但是,那当然不是梦。 这时候,我发现另外一头鹿迎面而来,前面的两头鹿停下脚步,迎接般垂下了鹿角。从远处走来的鹿,悠然从它们之间走过,是一头不算大的雌鹿。 等雌鹿通过,那两头鹿才又迈开步伐。我直盯着它们看,几乎被它们的气势震住。 雌鹿在我前方两米站定,两头雄鹿像侍卫般紧跟在后方,鹿角雄伟地耸立着。 雌鹿注视着我,坐在基石上的我也稍微抬头看着鹿。情况如此诡异,我却无法从基石上站起来。 雌鹿像含着什么似的动着嘴巴,正当我觉得它好像要开口说话时,就听到"呦"的一声鸣叫,叫声真的是"呦"。然后,鹿开口说话了: "鹿仙贝那么好吃吗?" 我全身僵硬,鹿又不疾不徐地接着说: "老师,神无月到了,该你出马啦。" 1.神无月(十月)(1) 一 "你今天一大早就无精打采的,怎么了?" 等红灯时,重哥端详着我的脸问。我回答说没事,其实,当然不可能没事。 上任一个礼拜了,我和学生之间的事,其他老师多少都听说了。重哥今天也不时从驾驶座偷瞄我,眼神满是担忧。藤原老问我要不要吃麻花卷,可能也是为了替我打气。昨天午休时,跟我教不同年级、几乎没说过话的英文女老师,也在我桌上放了一个约十厘米高的纸糊不倒翁,我拿起来一看,底部白色的地方,用很小的英文字写着"straysheep"(迷途羔羊),搞不清楚她是放弃了我,还是为我担心。我用手指一弹,不倒翁就前后左右摇晃,然后精神满饱地恢复原状,粗眉下那双圆滚滚的眼睛,直直盯着我。看来,应该是鼓励。 每个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关心我,但是触及其他老师的教学方式,会牵涉到很敏感的问题,所以大家都只是在外旁观;藤原也只是把麻花卷的瓶子夹在腋下,站在界线前。大家可能都等着我主动开口吧,不倒翁和麻花卷是准备好随时听我倾诉的暗示。我很感谢他们,也觉得自己很没用,所以最近连待在教职员室都如坐针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