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嗨,亲爱的,看前面那个女孩子,橘红色头发,没用衬垫的那个。” 西迪丽斯打量一番,说:“亲爱的,我知道你的品位很古怪,可她还是个孩子。” “去你的。她是谁?” “鬼才知道,要我叫她停下吗?” 突然间,我的记忆如电影一样一一闪过。我真希望怀娥现在和我在一起——但是我和怀娥从不在公开场合一同出现。这个瘦弱的有着一头红发的女孩参加了那次聚会,就是肖特被杀的那个聚会。当时她靠墙坐在前面的地上,睁着一双大眼睛,表情严肃,听得很认真,还不时热烈鼓掌。再一次看到她是在一个自由飞行轨迹的末端:她蜷得像个球一样从空中划过,撞在一个黄外套的膝盖上。接下来,我又把那个黄外套的下巴给打烂了。 我和怀娥能活着,自由地生活,就是因为这个孩子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的果断行动。 “不,别和她说话。”我告诉西迪丽斯,“不过我想盯着她。要是你的非正规军在这儿就好了。真该死!” “等等,打个电话给怀娥,五分钟之后你就会有一个的。”我的妻子说道。 我打了电话。然后和西迪丽斯继续慢慢逛着,不时浏览一下商店的橱窗,因为我们跟踪的目标也在看橱窗里的东西。 七八分钟之后,一个小男孩向我们走过来,停下脚步喊道,“梅布尔阿姨好,乔叔叔好!” 西迪丽斯拉起他的手说:“你好,托尼。亲爱的,你妈妈最近怎么样?” “很好,”之后又轻声加了一句,“我叫乔克。” “对不起,”西迪丽斯轻声对我说,“你盯着她。”然后带着乔克进了一家糖果店。 她出了商店,赶上我,乔克嚼着棒棒糖跟在后面。“再见,梅布尔阿姨!谢谢!”他蹦蹦跳跳地走开了,不时转个圈儿,最后在那个小姑娘旁边停了下来,开始看橱窗展品,嘴里还不断地吮吸着棒棒糖。我和西迪丽斯回家了。 报告在家里等着我们。“她进了‘摇篮孤儿院’,还没出来。继续跟踪她吗?” “再跟一会儿。”我对怀娥说,然后问她记不记得那女孩子。她记得,但同样不知道她是谁。“你可以去问问芬。” “还有更好的办法。”我给迈克拨了电话。 这办法果然不错,“摇篮孤儿院”正好有电话,所以迈克可以监听。他花了二十分钟时间才获取足够的信息进行分析——许多人的声音混在一起,年纪都很小,根本分辨不出性别。但过了一会儿,他告诉我,“曼,有三个人的声音符合你描述的年龄和身体特征。但其中两个名字听起来像男孩,第三个每次有人叫‘黑兹尔’就会答应。喊叫这个名字的是个年纪较大的女人,好像是管黑兹尔的人。” “迈克,查一下过去那个组织的文档,看看有没有叫黑兹尔这个名字的。” “有四个黑兹尔,”他马上回答道,“就是她了:黑兹尔·米德,青年同志辅助队成员,住‘摇篮孤儿院’,生于2063年12月5日,体重三十九公斤,身高……” “真是神速!谢谢你,迈克。怀娥,取消跟踪。干得不错!” “迈克,打电话给唐纳,把这个消息传下去,这是个难得的好同志。” 吸收黑兹尔·米德的事就交给女人们去办了。 两个星期后,怀娥把她带到我们家来,我才再一次见到她。但在那之前,怀娥交上来一份报告,其中涉及对我们方针政策的改动。西迪丽斯的支部人员已满,但她很想要黑兹尔·米德。另外,西迪丽斯不敢肯定是否能够招收未成年的孩子。我们的制度只允许招募十六岁或十六岁以上的成年人。 我把这件事提交亚当·塞勒涅和执行支部,并表明了我的态度,“据我理解,三人支部的制度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开展工作,而不是对我们进行制约。我看让塞西莉亚同志再增加一个成员也未尝不可,况且这也不会给我们的安全带来实质性的威胁。” “我赞成,”教授说道,“不过,我建议让她做个编外人员,不必纳入塞西莉亚支部。我的意思是她不必了解支部中的其他成员,除非是完成任务的需要。而且,我认为她这个年龄招募为正式成员有些不合适。真正的问题还是她的年龄。” “我同意。”怀娥发言了,“我本来也想说说这孩子年龄的事。” “朋友们,”迈克说道,语气中透着点缺乏自信(几星期来这还是头一次。现在,他已不再是孤独的机器,而是充满自信的行政首脑“亚当·塞勒涅”了)——“也许我应该早点告诉你们,之前我已经做过类似的变通了。当时我没觉得需要什么讨论。” “这不一样,迈克,”教授安抚他说,“当主席的必须运用他自己的判断。我们规模最大的支部是哪个?” “第五组。这是个双重支部,一重三人,一重两人。” “这没什么。亲爱的怀娥,西迪丽斯真想把这个孩子培养成为我们真正的成员吗?有没有告诉她必须要有为革命献身的精神?另外还必须告诉她,革命中会有流血牺牲,动乱,还有各种可能出现灾难。” “小姑娘要求的正是这些!” “可是,我的小姐,我们拿生命冒险,是因为我们已经成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冒这种风险,我们需要真正理解死亡的含义。孩子们并不知道有一天死亡会真正降临到他们身上。如果要对‘成年’下一个定义,那就是一个人到达明白他一定会死,而且能够坦然接受死亡的年纪。” “教授,”我说,“我自己就认识一些个子很高的孩子。我敢跟你打赌,他们肯定是我们的人。” “不跟你打这个赌,伙计。不过我估计他们中至少有半数是不合格的,到头来,我们会通过惨痛的教训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的。” 怀娥坚持道:“教授,迈克,曼尼,西迪丽斯觉得这孩子已经是个大人了。我也有同感。” “曼,你呢?”迈克问道。 “得想个办法让教授亲自见见她,他就会明白了。我个人很欣赏她,尤其是她那种不怕死的战斗精神,不然我也不会提这事儿了。” 最后我们休会结束了争论,此后这事就没有再谈起了。 过了不久,在一次吃晚饭的时候,我又见到了黑兹尔,是西迪丽斯请她来的。看样子她并不认识我,我自然也没说见过她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老早就认出了我。倒不是因为我的左臂。她记得当时有一个从新加坡来的高个子金发女人给我戴了顶帽子,还吻了我。另外她也早认出了怀娥明,她听出了怀娥明的声音,这一点怀娥永远也伪装不了。 也有出入。我只得又一次介入,而姆姆也做了些让步。她把黑兹尔安排在一所离西迪丽斯的美容店很近的培训学校上学。也就是说,就在十三号气密闸门附近,旁边就是美容院(西迪丽斯的生意很不错,因为离家很近,我们直接把水接到了她的店里,所以用水毫无限制,使用过的水我们也用回流管道回收了)。早上黑兹尔去上学,下午就在店里帮忙,缝缝浴袍,发发毛巾,洗洗头,学着做这个行当——以及其他任何西迪丽斯叫她做的事情。 而“其他任何西迪丽斯叫她做的事情”,其实就是当贝克街非正规军的统帅。 黑兹尔人还小,没有什么阅历。但她一直和比她小的孩子们打交道。孩子们喜欢她,她可以说服他们去做任何事。她明白他们的语言,而大人们却觉得孩子们的许多话只不过是胡扯而已。她是联系党和最基层的辅助团体的桥梁。她可以把我们布置的琐事编成游戏,让孩子们按她制定的规则来玩,但从不会让他们知道这对于大人们而言是如何的重要,只是告诉他们,这对他们而言是十分重要的——这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举个例子。 比如说,一个还不识字的小孩在散发宣传品时被当场抓住。这种事发生过许多次。我们来看看这些孩子在接受了黑兹尔灌输给他们的思想后会出现什么情况: 大人:“宝贝,这些东西你都是从哪儿弄来的?” 非正规军:“我才不是宝贝呢,我是个大男孩了。” 大人:“好吧,大男孩。你是从哪里弄到这些东西的?” 非正规军:“杰姬给我的。” 大人:“杰姬是谁啊?” 非正规军:“杰姬。” 大人:“那么这个男孩姓什么?” 非正规军:“谁?” 大人:“杰姬。” 非正规军:(轻蔑地)“杰姬是个女孩。” 大人:“好吧,好吧,她住在哪里?” 非正规军:“谁?” 就这样转圈子——所有关键问题都有一个一成不变的答案模式:杰姬给我的。既然杰姬并不存在,他(她)也无所谓有无姓名、家庭住址或是固定的性别。这些孩子一旦意识到愚弄那些大人是多么容易时,他们就开始乐此不疲了。 传单顶多被没收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是维和重骑兵部队的小分队,抓小孩时也要好好掂量掂量。 我忘了说,月城里开始出现一队队的重骑兵队伍,都是以小分队的形式集体行动,因为曾有骑兵单独进城,却没能再回去。 当迈克开始写诗时,我真是不知道应该大笑一场还是大哭一场。他居然想把它们发表出来。由此可见,人类对这个纯真的机器腐蚀是多么地深,他居然还想看见自己的名字印成铅字。 我说:“迈克,看在上帝份上,你是想让线路过载全烧了,还是想把我们都卖了?” 没等他生气,教授说道:“别这样,曼尼尔。我看也不是不可以。迈克,要不你用个笔名怎么样?” 于是,“玩笑者西蒙”诞生了。这名字显然是迈克随机取了几个字母拼凑而成的。不过,一些严肃作品,他仍然坚持用他的党内称呼“亚当·塞勒涅”署名。 “西蒙”的诗都是些打油诗,既粗俗,又有颠覆性。尖酸刻薄、讽刺挖苦,矛头直指监守长官、社会制度、维和重骑兵部队和奸细。公厕墙上、管铁舱里人们丢弃的纸片上,甚至酒吧里,随处可见这些诗句。无论它们出现在哪里,都署有“玩笑者西蒙”的大名,还附上了随手画出的长着犄角和叉状尾巴、笑嘻嘻的小鬼头。有时候,小鬼头拿着草叉在戳一个大胖子,有时候只有一张脸,咧着嘴笑,外加一对犄角。很快,犄角和小鬼头的笑脸成了“西蒙在此”的代名词。 就在同一天,西蒙这个名字出现在月城大街小巷,之后愈演愈烈。不久,他开始得到一些人自发的响应。他的诗、他的小插图非常简单,谁都会做,谁都会画,于是,有些我们没有安排的地方也有了他的诗、他的画。这些是过路人的杰作。就连政府综合大楼内也开始出现了这些诗和漫画——这可不是我们干的,因为我们从未招募过政府职员。西蒙还“发表”过一首不算精致的五行幽默诗,诗中暗示监守长官之所以肥胖是因为他有很多恶习。这首诗发表三天后便出现在不干胶标签上,其中的插图也经过了改进,人们可以认出那个畏缩着躲避西蒙叉子的胖子就是讨厌鬼莫蒂。这些东西我们没有去买,也没有印刷。可它们就是在月城、新利恩和新加坡出现了,几乎充斥每个角落:公用电话亭、廊道的柱子、气密闸门、坡道的扶手,等等。 我让人做了一次抽样调查,又把数据输入迈克。他报告说,仅在月城一地就有七千多个这种标签。 我想不出月城会有哪家印刷厂愿意冒这样的风险,又拥有这样的设备。难道还有一个革命组织?我开始怀疑起来。 西蒙的小诗大获成功,迈克于是分派他扮演幽灵的角色。 监守长官和安全局长当然不能错过这场好戏。 “亲爱的讨厌鬼莫蒂,”有封信这样写道,“从半夜十二点到凌晨四点这段时间,请务必小心谨慎。爱你,吻你。西蒙。” 上面还画了犄角和小鬼头的笑脸。 阿尔瓦雷斯也同样收到一封信,上面写道:“亲爱的丘疹脑袋,如果明天晚上监守长官摔断了腿,那是你的过失。你忠实的朋友,西蒙。” 上面也画了犄角和笑脸。 我们做这些事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只是想让莫蒂和阿尔瓦雷斯失眠。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失眠了,同时失眠的还有警卫们。迈克做的只是在半夜十二点到凌晨四点期间不时拨打监守长官的私人电话。这个号码并未列入电话簿,据称只有内部人员才知道。与此同时,他还给长官的内部人员打电话,并把他们的电话接到讨厌鬼莫蒂的电话上。这样一来,迈克不仅使他们不知所措,云里雾里,还使监守长官对他的助手们大为光火——他根本不相信他们的辩解。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监守长官看来是被气昏了头,在下坡道时一脚踩空,摔了下去,扭伤了脚脖子。即使是新来月球的人发生这种意外的几率也很小。他伤得很重,跟断腿没什么两样。更有意思的是,事故发生时阿尔瓦雷斯正好在场。 其他失眠者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又有谣言说,政府的弹射器下有地雷,也许会在某个晚上引爆。但是,九十个维和重骑兵再加十八个警卫,要想在几小时之内搜完足有一百公里长的弹射器装置几乎是不可能的。更糟糕的是,维和重骑兵根本不适应增压服,更讨厌穿着增压服干活儿。午夜十二点,他们开始搜查。在外面待的时间太长,极不利于健康,于是他们开始设法编造各种意外事故逃避工作,就差没有发动一场这支部队历史上的头一次兵变了。各种事故中有一次死了人,死的是一位中士,也不知是自己摔下来的还是被别人推的。 半夜警报让护照检查站的重骑兵们哈欠连天,脾气也因此越来越坏,同月球人之间的冲突也就越来越多,双方的怨恨越来越深。西蒙于是乘胜追击,进一步加大压力。 亚当·塞勒涅写诗的水平又上了一个台阶。迈克把他写的诗送给教授看,并且表示愿意接受他的文学评价(我想,教授的评价还不错)。迈克的韵律和押韵技巧是无可挑剔的,因为他的记忆中存储了整个英语语言体系,几微秒内就能找到一个贴切的词。惟一的薄弱环节就是缺乏自我批评。不过有了教授严格的编辑审查,这方面迅速得到了改进。 亚当·塞勒涅这个名字最早出现在一本名为《月光》的高雅刊物上,是一首忧伤的小诗,名为《家》。小诗说的是一个年老的流放者临死时的想法:他在即将离开人世时才发现月球是他深爱的家。整首诗语言简练,押韵方式自然流畅,只有这位老人得出的结论才有点反动色彩。他认为,尽管自己忍受了历任监守长官的种种压迫,但与能够住在月球上相比,这点折磨不足挂齿。不知《月光》的编辑们有没有其他想法。也许他们发表那首诗,仅仅因为那是一首好诗。 阿尔瓦雷斯把编辑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想找到有关亚当·塞勒涅的线索。刊物发行半个月后,阿尔瓦雷斯才注意到它(或者说有人才向他报告),我们都有些着急了,因为我们希望他注意到那个作者署名。 阿尔瓦雷斯发现之后愁容满面、不知所措的样子让我们很开心。 编辑们帮不了这位工贼头目。他们告诉他,诗稿全都是邮寄过来的。那首诗也是吗?是的,当然——真抱歉,没有留下信封,我们从不保留信封。 过了好久,阿尔瓦雷斯才离开,四个重骑兵 ,如双翼般紧随左右。那是他为了自己的安全特地调遣过来的。 希望他能好好研究一下那张纸,那是亚当·塞勒涅公司的信纸: 塞勒涅联盟 月城 投资部董事长办公室 老圆顶 ——下面打印的就是那首名为《家》的诗以及“亚当·塞勒涅著”的署名。 诗寄出去后,上面就又多了各种各样的指纹。诗是用安德伍德牌办公电子打印机打出来的,就是月球上最常用的那种。即便如此,因为是进口货,这种打印机的数量也不是太多。 一个科技侦探也许可以识别出那款机器,并且在月球政府的市政办公室里找到它。应该说,办公室里这样的机器一共有六台,属于同一型号,我们轮流使用。每台机器上打印五个单词,然后交给下一台机器。这项工作占去了怀娥和我不少睡眠时间。 尽管迈克监听着所有电话,为我们把风,我们仍然要冒极大的风险。我后来再也没这么做过。 但阿尔瓦雷斯并不是一个科技侦探。第十一章 2076年初,我的工作非常繁忙,但客户还是怠慢不得的。党的工作我是能拖就拖,能转就转,但花去的时间还是越来越多。我每天不得不做各种各样的决策,传达各种各样的消息。我还得挤出时间,负重进行数小时的高强度身体训练。我们不能使用政府综合大楼内的离心机,就是地球科学家们来访时用来延长他们在月球上滞留时间的那种机器——以前我也用过,但这次我不能用,不想咋咋呼呼公开宣布我已经为去地球做好了一切准备。 没有离心机,锻炼效率大打折扣。加上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需要加强锻炼去地球走一遭,所以枯燥到极点。但据迈克分析,将来也许需要某些能为党辩护的人前往地球,这种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三十。 我看不出自己哪里像一位大使,没有文化,更不懂外交辞令。很明显,在众多党内成员中,教授是,或者说很可能是——首选人物。可是教授年纪大了,也许不能活着到达地球。迈克告诉我们,像教授这种年纪、这种身体状况的人,能活着到达地球的几率还不到百分之四十。 可教授却高高兴兴地每天坚持接受高强度体能训练,努力争取他那小得可怜的机会。所以,我还能说什么?只好负重、锻炼,随时准备在他那年迈的心脏停止跳动后接过他的工作。怀娥也在做同样的训练,借口是我也可能会由于某种原因无法成行。实际上,她觉得这么做是跟我同甘共苦。怀娥做事总是这样,用高尚代替逻辑。 除了公司事务、党的公务以及体能锻炼外,我还得干农活。尽管来了两个好小伙子弗兰克和阿里,但却有三个儿子成家独自过活了。接着,格列格也去了“月球之家”公司,担任另一个弹射器工程的钻井工头。 格列格做工头解决了我们的一个大问题。因为我们一直为雇用施工人员绞尽脑汁。尽管大多数工作可以由非党内人员完成,但一些关键地点必须要既能干而且政治上又靠得住的党内人员把关。格列格原先并不想去,因为农场需要他,而他也不愿离开大伙儿。但最后他还是答应了。 所以我又多了份兼职的差使——伺候农场上的猪和鸡。汉斯是农场的一把好手,扛的货物、干的农活足可以抵上两个人。大爷退休后一直为格列格管理农场,汉斯担心自己能否胜任这个新角色。本来农场应该由我接管,因为我更年长。但汉斯干农活比我更出色,也更适合这个职位,我一直希望他有一天能接格列格的班。所以我总是赞成他的意见,支持他。只要有可能就去农场搭把手。忙得连挠痒痒的时间都没有了。 二月下旬,我从新利恩、第谷下、丘吉尔长途旅行归来。横跨西努斯·梅迪的新管铁通车了,所以我去了趟新加坡月城。名义上是做生意。我也的确签了几个合同,承诺向他们提供紧急服务。以前这种服务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时从恩斯维尔到贝鲁迪的公车只有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半个月内通车。 生意不过是政治的幌子而已。我们和新加坡方面的联系一直很少。怀娥靠电话联系也做得不错。她支部内的二号人物克莱顿同志是她过去的一位老同志,怀娥对他的评价很高,而且他在阿尔瓦雷斯的斑马文档中没有记录。我们向他介绍了我们的组织政策,告诫他提防内部的烂苹果,鼓励他去新加坡月城建立支部。怀娥还告诫他不要接触过去的旧组织,仅仅保留过去组织的成员身份就行了。 但电话到底不是面谈。新加坡本来早就应该成为我们的主要据点:政府对它的控制不是那么严密,因为该地区的公共设施不在政府综合大楼控制之下。由于在此之前两地未通管铁,当地产品许多没有送上弹射舱,所以它对政府的依赖性相对较小。此外,新加坡的资金力量也更为雄厚,新加坡月城银行发行的纸币比政府券更值钱。 我觉得从法律意义上讲,新加坡月券还不能算是“钱”。政府并不承认它。我几次去地球,买票的时候都得特意兑换政府券。不过我带过去的却都是新加坡券,因为政府券在地球上几乎一文不值,新加坡券在价值上打的折扣却很小。不管算不算钱,新加坡银行发行的纸币一直得到正直的中国银行家们的支持,不会因为政府行为贬值。100新加坡券相当于31.1克黄金(旧制金衡盎司),只要愿意,你就可以拿它在当地事务所兑换等值的黄金——他们那里确实储备有黄金,是从澳大利亚运来的。不用说,你也可以直接购买商品:非罐装水、各种等级的钢材、电厂专用的重水,以及其他各种东西。这些东西当然也可以用政府券购买,不过价格会不断上涨。我不是财政理论学家,每次迈克向我解释,我就头大如斗。我只知道我们喜欢接受这种不是钱的钱,而政府券,大家只是勉强接受而已,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我们憎恶政府。 新加坡早应该成为我们党的战斗据点,但它还不是。于是大家决定让我去那里一次,冒冒险,跟那儿的人面对面交流。一部分人肯定会因此知道我的身份,像我这种只有一条胳膊的人,想乔装打扮一番,让谁都认不出来,这种可能性不大。风险很大,一旦我出事,危害的不仅是我自己,还会祸及怀娥、姆姆、西迪丽斯以及格列格。可是,革命怎么可能没有危险? 到了那里才发现克莱顿同志原来是个年轻的日本人——不算很年轻,不过日本人都这样,一直挺年轻,到一定时候突然就老了。他并不是纯正的日本人,有马来西亚以及其他一些血统,不过他有一个日本名字,家中的生活也沿袭日本人的传统。他重人情讲义气。我很幸运,因为他欠怀娥很多情。 克莱顿的祖先并不是犯人,他们是在他们政府枪口的威胁下“自愿”上船来到这里的。我没有因此对克莱顿产生任何偏见,他跟那些老囚犯们一样,对监守长官充满了仇恨。 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茶室——相当于月城的酒吧。我们聊了足足两个小时,除了政治话题,什么都聊。他认准可以交我这个朋友,于是把我带回了家。日本人非常热情。我惟一不满的是高及下巴的洗澡水,太烫人了。 到头来,我没有遇到任何危险。美容院老板娘的化妆技术和西迪丽斯一样高明。那条社交手臂原本就很逼真,和服又恰好掩盖了它的接缝。 两天之内,我以“博克同志”的身份会见了四个小组,每次都乔装打扮:穿上和服、日式短袜,即使有奸细混在其中,也不会认出我是曼尼尔· 奥凯利。我向大家通报了许多重要情况。 几天来,我们谈论的话题只有一个:六年以后,即2082年的饥荒。 “你们是幸运的,不会那么快遭受灾难。但是现在新的管铁已经造好,你们会看到这儿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打小麦和大米的主意。他们会把粮食运上弹射舱的。到那时,你们的灾难也解降临了。” 我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从我看到听到的情况来看,这里的旧组织就像个教会,全靠夸张的演讲、煽情的音乐和现场情绪影响其成员。而我只说:“情况就是这样,同志-们。数据在这儿,该怎么办你们自己决定!” 我还单独约见了一位同志,他是位中国工程师。任何东西,他只要仔细地看一下就能知道该怎么造。我问他见没见过一种大小同步枪差不多、方便携带的激光枪。他说没见过。我又提到了近些日子的护照制度,这种制度很不利于走私。他若有所思地说,要搞点珠宝什么的应该不难——下礼拜他会去月城看望他的表弟。我对他说,听到他的消息亚当叔叔会很高兴的。 总而言之,这趟旅行收获很大。 回来的路上,我在新利恩停了一会儿,检查一台名叫“领班”的打孔式计算机。这台机器前不久我才查过。随后便去吃午饭,却碰巧遇上了我父亲。我们俩的关系很亲,不过一两年都见不上一面。我们边喝啤酒吃三明治边聊天,我起身道别时,他开口道:“真高兴见到你,曼尼。自由月球!” 自由月球!我大吃一惊,脱口回应道。在这个世界上,你很难找到一个像我父亲那么愤世嫉俗不问政治的人。如果连他也在公开场合说那句话,那么这场运动肯定已经深入人心了。 所以到了月城,我很是兴奋,加上从托里切利来时睡了一会儿,整个人毫无倦意。我从南站乘环城线,出站后便从底巷走,从避开大道上的拥挤,直奔家里。 途中经过布罗迪法官所在的法庭,我拐了进去,想同他打声招呼。他是我的老朋友,和我一样截过肢。断了一条腿后,他就当了法官,而且相当成功。当时的月城除了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不搞第二职业的法官了,其他人至少也得出出书,卖卖保险什么的。 如果两个人吵架找布罗迪断理,如果双方不是心悦诚服,他会把费用退还给人家。要是碰上两人打架,他肯免费为他们裁断——还不忘提醒他们别动刀子。 那顶法官帽放在桌上,人却不在办公室里。 我正要离开,外面进来一群人,一群青少年,时髦打扮。其中有一个是女孩子,他们正推搡着一个年长男人。这人身上被他们推搡得乱糟糟的,狼狈不堪。衣着打扮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清清楚楚告诉我们:游客。 即便在那时,来月球的游客还是有的。谈不上大批,但为数也不少。他们从地球上来,在旅馆待上一个礼拜,然后搭乘来时的那艘飞船回去。或者再待久一些,乘下一班回去。多数游客都会先花上一两天时间观光一番,其中包括月球表面漫步等无聊项目,这是每位游客的固定节目。然后再去赌上一把。月球人并不重视这些来自地球的游客,对他们的怪癖也都没怎么在意。 其中最年长的小伙子大约十八岁,大概是他们的头儿,问我说:“法官呢?” “不知道,他不在。” 他咬了咬嘴唇,有点为难。 我问:“什么事?” 他很认真地说道:“我们要处死这个家伙,不过得有法官的批准。” 我说:“去周围的酒吧看看,兴许能找到他。” 一个十四岁左右的男孩子突然说,“咦,你不是奥凯利先生吗?” “是的。” “为什么不由你来审判呢?” 最年长的那个看上去松了口气:“好吗,先生?” 我犹豫了。没错,偶尔我是会客串一把法官的角色。谁没干过这种事?但我并不热衷。可是听到这些年轻人说要干掉一个游客,我有点担心,觉得有必要说点话。 下定决心之后,我对那个游客说:“你愿意我当你的法官吗?” 他很吃惊,“这事儿我还有选择吗?” 我耐心地说,“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接受我的审判,我是不会审这桩案子的。不是逼你。这可是你的命,不是我的。” 他看上去很惊讶,但并不害怕。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我的命,你是说我的命吗?” “这是明摆着的嘛。难道你没听这些小伙子说他们要干掉你吗?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等布罗迪法官。” 他没有犹豫,笑着答道:“我同意你当我的法官。” “那就这样吧。”我看着那个最年长的小伙子说,“那么这场纠纷的另一方是谁?只是你和你那个年轻朋友吗?” “噢,不是,法官,我们都是。” “我还不是你们的法官呢。”我环顾了一下其他人,道:“你们都要我做你们的法官吗?” 点头,没有人说不。 那个头儿转向那个女孩子,补充说:“蒂什,你最好说句话,你同意吗?” “什么?噢,当然!” 她是个毫无味道的小东西:曲线玲珑,很漂亮,却很轻浮。她大概只有十四岁,老虎机服务女郎那一型的女孩,有钱就会跟你上床,也许到老也还是这样。这种女孩不喜欢安安分分地结婚,更乐意当一大群阿飞的“皇后”。我并不是指责这些小伙子。他们在廊道上追逐女人,是因为月球的女人太少,一整天的工作下来,晚上回家也没什么可以慰藉的。 “好了,法官已获认可。那么,你们都得遵从我的判决。咱们再确定一下费用。你们这些小伙子能出多少?请你们理解,我不能为了几分几毛钱裁定一宗人命案子。所以,要么付钱,要么我就放了他。” 头儿眨了眨眼,他们围成一堆讨论起来。很快,他回过头对我说:“我们的钱不多。每人五港元,你干不干?” 其中六个叫了起来——“不!不能只出这么个价钱去让法官审一个人命案。” 他们又围成一团,“法官,五十,怎么样?” “六十,每人十港元。还有你,蒂什,你也出十元。”我对那个女孩子说。 她看上去有点吃惊,还挺生气。 “快点,快点,”我说,“哪有天上掉馅饼的!” 她眨了眨眼睛,伸手去掏钱袋。她有钱,她是那种身边随时带着钱的人。 收齐了七十元,我放在桌上,对那个游客说:“你的呢?你能掏这么多吗?” “什么?” “孩子们为这场审判付了七十元。你应该付和他们一样多的浅。如果你付不起,打开钱袋证明一下,算你欠我的。但是,你该付的一份就是这么多。对于一宗死刑案这算是便宜的。孩子们时的钱不多,所以你捡了个便宜。” “我明白,我想我明白。”他拿出七十港元。 “谢谢,”我说,“现在各方想要陪审团吗?” 女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当然,我们马上找。” 地球人说:“这样的话,也许我也需要。” “你可以要。”我向他保证道,“要个法律顾问吗?” “啊,对,我想我需要一个律师。” “我是说‘法律顾问’,不是‘律师’,这里没有律师。” 他看起来还是很高兴。“我想,如果我选择一个法律顾问,他们的资历是不是也同这里的诉讼程序一样不规范?” “有可能。我就不是个正规法官,将就吧。你自己看着办。” “嗯,这种不正规我认了,我想我信赖你,法官阁下。” 最年长的小伙子发话了:“啊,还要陪审团啊。你打欠条吗?哦,不,是我们能打欠条吗?” “这个由我来付。我既然收了一百四十元,里面的支出就是我的事儿了。难道你们以前没上过法庭吗?不过,不要给我弄得一分不剩。六个陪审员,每人五元。看看巷子里有没有人。” 一个男孩子走了出去,吆喝了一嗓子:“当陪审员!五元一个!” 他们找了六个人,都是那些你只能在底巷里见到的类型。这个我并不担心,因为我根本没打算听他们的意见。如果你想干法官这行,最好选个好住宅区,这样才有机会找到为人诚实可靠的好公民。 我走到桌后,坐下,戴上布罗迪的法官帽——弄不明白他从哪里找到的,也许是哪家人扔掉不要的东西吧。 “现在开庭,”我宣布道,“先报上姓名,再讲事情经过。” 最年长的小伙子叫斯利姆·莱姆基勒,女孩叫帕特里夏卡门.朱古。其他人的名字我现在都忘了。 那个游客上前一步,往口袋里一掏,说:“阁下,这是我的名片。” 我现在还留着它,那上面写着: 斯图尔特·勒内·拉茹瓦 诗人——游客——冒险家 事情的经过荒唐得可怜,可以说是教育那些没有导游到处乱走的游客的最好教材。当然,导游们都是骗钱的——但游客不就是掏腰包的吗?看看这位,因为没有导游,差点儿连小命都丢了。 事情的经过大致是:拉茹瓦晃来晃去,进了一家酒吧,那是阿飞们常去的地方,一种类似俱乐部的会所。这位头脑简单的姑娘和他调情,男孩们在一边权当没看见,因为只要是她愿意的,他们就没话可说。稍后,她笑着让他把手搭在她腰上。他像月球人一样随随便便答应了……但下面的事却是典型的地球人方式;他的手臂滑下去环住她的腰,把她揽向自己,显然是想吻她。 请相信我,在北美这完全没问题,我见过好多类似的事。可是蒂什却大吃一惊,也许还被吓坏了。她尖叫起来。 于是,一群小伙子围上他,一阵拳打脚踢之后决定,他得为他的“罪行”付出代价——但得做得合法些,找个法官。 他们很可能还是害怕的,因为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应付过处死一个人这种事。但是,他们的女士受了污辱,他应该被处死。 我又问了问他们,尤其是蒂什,认定自己已经掌握了事情的全部经过,接着我说:“让我来总结一下:我们这里来了位陌生人,他不了解我们的生活习惯。他冲撞了这位姑娘,他有错。但据我看来,他的本意并没有打算冒犯这位姑娘。陪审团怎么说?喂,那边的,你——醒醒!你怎么说?” 那个陪审员睡眼惺忪地抬起头说:“处死他。” “很合适吗?你呢?” “嗯……”接下来的一个犹豫了,“我想结结实实揍他一顿就够了吧,这样他下次就会学乖点。不能让他们的男人对我们的女人动手动脚,不然这儿会变得跟他们说的地球一样糟。” “有道理。”我表示赞同,“你呢?” 只有一个陪审员投票赞成处死他,其他人的建议各不相同,有的要求揍他一顿,也有的认为让他支付高额罚金就够了。 “你的意见如何,斯利姆?” “嗯……”他有点为难,对自己的兄弟还有那个可能是他女朋友的姑娘没法交代。但他终于冷静下来,不再想处死那个游客,“我们已经揍了他一顿。也许……要不让他跪在地上,当着蒂什亲一下地,再道歉?” “你愿意这么做吗,拉茹瓦先生?” “如果您下令我这样做的话,阁下。” “我是不会这样下令的。好吧,我的判决如下:首先,陪审员——你!——你的佣金作为你的罚金上缴。因为你在庭审中睡着了。先生们,扣住他,把钱掏出来,把他扔出去。” 他们照做了,非常积极。这稍稍弥补了他们原本所期待但没有得到满足的那份刺激。 “现在,拉茹瓦先生,谁都知道出门旅游之前应该先学习当地的习俗,而你却没有。你被处以五十元罚款。付钱吧!” 我收了钱之后,说:“小伙子们,你们站成一排。你们每人被罚款五元,因为你们明知道他是生客,不懂我们的生活方式,却不利用你们正确的判断去对待这个陌生人。你们阻止他去碰蒂什,这很好;打他,也行,这样他会学得快一些;你们还可以把他扔出去。但是,为了这么个无心之过而扬言说要处死他——这可是有点过分了。来,来,每人五元。” 斯利姆咽了一下口水,说道:“法官……我们现在身上没有那么多钱呀!至少我没有。” “这有可能。宽限你一个星期时间吧,到时不还,我会把你的名字贴在老圆顶上。知道‘美你美容院’在哪里吗?就是十三号气密闸门附近。那是我妻子开的,把钱给她就行了。审判结束!斯利姆,不要走,还有你,蒂什。拉茹瓦先生,我们请上这些年轻人去喝杯冷饮,好好结识一下,怎么样?” 他眼中又一次充满那种既惊且喜的神情,我不禁想起了教授。“法官,这个主意不错。” “现在我不再是法官了。刚才是……现在,我建议你让蒂什挽你的手臂。” 他鞠了一躬,说:“小姐,可以吗?”然后向她屈肘示意。 蒂什马上变得非常成熟老练,“太好了!先生!很荣幸!” 我们带他们去了个豪华地方,与他们夸张的穿着打扮格格不入。他们有点拘谨,但我竭力让他们感到自在些。 斯图尔特·拉茹瓦更是尽心,跟这帮阿飞们拉上了关系。我知道这些人的名字和地址。怀娥有一张阿飞们的详尽表格。他们很快喝完各自的饮料,站起身,道谢后离开了,只剩下我和拉茹瓦还坐着。 “先生,”他马上问道,“你先前用了一个很怪的词——我的意思是,对我而言很奇怪。” “既然孩子们都走了,叫我‘曼尼’吧。什么词?” “就是你坚持要那位,嗯,那位年轻小姐,蒂什——对,蒂什也应付钱时说的。‘白食’或者类似什么的。” “噢,你是说‘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吧,这句话的意思是‘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指着屋里那块写着“免费午餐”的招牌补充道,“这午餐不是免费的,饮料价格高了一倍。我是提醒那姑娘,任何东西,只要免费,从长远看来,如果不是实际付出更高的价钱,就是这东西毫无价值。” “很有意思的哲理。” “没啥哲理,只是事实罢了。你想索取,就必须付出,不管你用什么方式。”我用手扇了扇空气,“我去过地球,听说过一句话,‘像空气一样免费的’。可这里的空气不是免费的,你每呼吸一次都得付钱。” “真的?没人要我付钱才能呼吸呀。”他笑道,“也许我该停止呼吸了。” “完全可能。你今晚不就差点儿去真空里呼吸了?没人问你要钱是因为你已经付了,包含在你的往返交通费中。而我呢,每季度都得付费。”我开始告诉他我们家怎么买空气,然后又怎么卖给社区合作社。后来觉得对他讲这些有点太复杂了,“总而言之,我们俩都得付。” 拉茹瓦看上去心情不错,他若有所思地说:“对,从经济上来说绝对有必要。只是这种事我以前完全不知道。告诉我,呃,曼尼——叫我‘斯图’好了——我真的有吸真空的危险吗?” “我真应该让你多付点钱。” “请告诉我好吗?” “你不相信我。我掏空那些孩子们口袋里所有的钱,还罚了他们一些,目的就是让他们好好反省反省。所以对你也只能收取跟他们一样的费用。不过我真应该多收一点,不然你还以为我在开玩笑呢。” “相信我,先生,我不觉得这是个玩笑,只是难于理解你们的地方法令,处死一个人……会那么随便……而且是为了那么一个小错误。” 我叹了口气。这么个人,对所谈话题一无所知,脑子里满是不切实际的先入之见,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要向他解释得从哪说起呢? “斯图,”我说,“那就让我们把这事儿给搞清楚吧!首先,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地方法令,所以你不可能按法令被处死;其次,你犯的也不是小错误,我之所以做这种通融,是考虑到你不了解这里的情况;另外,他们并没有随便处置你,不然早把你拽到最近的气密闸门,把你朝外面一推,自己一跑了事。要知道闸门外面就是零气压了。其实他们都是很守规矩的好小伙子……自己花钱打官司。判决结果和他们所期待的相差甚远,他们也没有一句怨言。现在,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他笑了,露出两个酒窝,很像教授。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他了。“恐怕都明白了。我感觉好像进入了一个奇异幻境。” 我早料到了。我到过地球,多少了解一些他们的想法。地球人期望每一种情况都有相应的法律、书面的法律条文,哪怕像签约这么私人化的事都有法律。这是真的。其实,要是一个人根本不守信用,谁还会和他签约呢?难道地球人就不能根据声誉判断他人吗? “我们没有法律,”我说,“不允许我们有法律。我们有习俗,但没写下来,也不强制执行——或者应该说根本不需要强制执行。环境决定了一切都应该按习俗办。也可以说,我们的习俗就是自然法则,要想活命就必须遵守这个法则。你对蒂什动手动脚,就是违反了这个自然法则。这就是你差点去呼吸真空的原因。” 他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你能解释解释我违反的那些自然法则吗?我最好搞懂它们……要不然我看我还是回船上去待着,等着它启航为妙。这样才能保住我这条小命。” “当然可以,这很简单。一旦你弄懂了,就不会面临这种危险了。我们这里有二百万男人,一百万不到的女人。这是事实,最基本的事实,就跟这里只有岩石和真空一样。于是就有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的思想。物以稀为贵。女人很少,根本不够分配——她们于是成了月城最珍贵的东西。女人比水和空气还可贵。没有女人,男人还会在乎能不能活命吗?除非他是电子人,你能把电子人当男人吗?我做不到。” 我继续说:“结果呢?告诉你吧,这种习俗或者说自然法则20世纪刚刚出现的时候,月球的情况比现在更恶劣。当时男女比例为十比一,甚至更糟。监狱里经常出现的情况是男人找男人。但这没用,问题依然存在。大多数男人并不满足于这种替代品,他们想要女人。但要拥有真正女人的希望微乎其微。 “他们是那么狂热、渴望,甚至不惜为此杀人……听听老居民们讲述的故事就知道,那段日子里,这种残杀时常发生,让人毛骨悚然。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以后,还活着的人想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事情这才平息下来。这一切就像万有引力一样自然:适应现实的人活下来了,不适应的死了,不再给大家找麻烦。 “我是说,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女人依然稀缺,女人能对男人发号施令……你周围有二百万个男人时时监视着你,看是不是听从她的指挥。你没有选择,选择权在她。她可以干得你出血,而你却不能碰她一根手指。你瞧,你揽了她的腰,还差点吻了她。假如换一种情形,她和你一起去旅馆开房间。你想结果会怎么样?” “天哪!他们肯定会把我撕个粉碎。” “他们什么都不会做,只会耸耸肩,假装没看见。因为那是她的选择,不是你的,也不是他们的。她拥有绝对的选择权。不过,如果提出开房间的是你,那就有麻烦了。她也许会生气,这样小伙子们自然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揍你了。但是——就以蒂什为例吧。碰上这种傻乎乎的小妓女,只要你露点钱,就我在你钱袋里见到的那么些就够了,她就会主动提出跟你去开房。如果是那种情况,你不会有任何危险。” 拉茹瓦打了个寒颤。“她这个年纪?我想都不敢想。她还没成年呢。按法律这可是强奸啊!” “见鬼去吧!没这回事。到了这个年龄的女人就应该结婚了。斯图,月球不会有强奸。没有!男人们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如果真出了强奸案,他们才不会费力去找法官呢,周围所有男人都会忙不迭地跑来帮。不过像她那么大的女孩,还是处女是不太可能的。她们小时候,母亲会看着她们,城里每个人都帮忙看着。孩子们在这里是很安全的。但等她们长到可以嫁人的高度,就谁也管不了了,母亲们也不例外。她们可以在廊道闲逛、玩乐,谁也不能拦着她们。一个女孩一旦到了结婚年龄,她就是自己的主人。你结婚了吗?” “没有,”他笑着回答说,“目前没有。” “假如你结婚了,你妻子告诉你她又要结婚,你会怎么做?” “奇怪,还真让你挑对题了,类似的事情还真发生过。我找了律师,她一个子儿的赡养费都没捞着。” “‘赡养费’这种词在我们这儿是没有的,我也是在地球上学 的。可是在我们这儿,如果碰到这种情况,你就会——月球人丈夫都会——说,‘亲爱的,我想我们得要个大一点的房子。’或者什么都别说,向她和她的新丈夫表示祝贺就是了。如果心里不高兴,无法忍受,那他也只能收拾衣服,找户新人家。但不管怎么样,他不会制造一丁点儿麻烦。如果真那么做了,所有人都会指责他。所有朋友,无论男女,都会冷落他。这个可怜的家伙兴许只能搬到新利恩,改名换姓,以求安宁了。 “我们的习俗就是这样。在零压力下,如果有人问你借空气,你就得借给他一瓶,而且不能收钱。等你俩回到气压区,要是他还不付钱,你可以自行把他干了,没人会说你什么。不过他肯定会付的。在这里空气跟女人一样神圣。你跟新来这儿的人玩扑克,买空气的钱得你出,不过用不着替他买吃的,饭钱得自己挣,要不只有挨饿。如果你杀了个人,又不是出于自卫,那他欠的债就得你还,他的孩子你也得养着,否则大家就会不理你,不从你那里买东西,也不会把东西卖给你。” “曼尼,你是说,在这里我可以杀人,然后只要用钱就可以摆平吗?” “噢,不是这样!但杀人并不算违法。是的,我们这里没有法律——只有监守长官的一些规章制度,但他才不会管月球人之间的争端呢。我们是这么想的:一个人如果被杀,那他肯定是自找的,而且周围人都知道——通常情况都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死者的朋友就会代劳,将杀他的人干掉。不管是哪种情况都不会弄出麻烦来。我们这儿杀人案并不多,连决斗也不常见。” “由朋友代劳?曼尼,如果那些年轻人真把我杀了怎么办?我可没朋友在这儿。” “所以我才答应帮忙审判嘛!当时我怀疑是孩子们生事,所以我没敢掉以轻心。处死游客会糟蹋我们这个城市的名声的。” “这种事儿经常发生吗?” “我倒不记得有这种事。哪怕有,也作意外事故处理了。初到月球者本来就容易发生意外,月球就是这样的地方嘛!他们说,一个新来的人如果能熬过第一年,那他住下去就没问题了。不过在第一年中不会有人卖保险给他的。” 我看了看时间,问道,“斯图,你吃过晚饭没有?” “还没呢,正想叫你去我住的酒店去吃呢。那里的菜不错,叫‘奥尔良旅店’。” 我打了个寒噤——去吃过一次的。“不必了,愿意和我一块儿回家,见见我的家人么?这会儿家里应该会有汤之类的东西。” “这有些唐突吧?” “没问题。等我半分钟,我先打个电话。” 是姆姆接的电话,她说:“曼尼尔,是你!太好了,亲爱的!管铁舱到了都有几个小时了。我还以为你明天或许更晚才能回来呢。” “姆姆,和几个外面混的朋友喝了几杯,醉了。如果还记得路,现在我就回家——还带了个坏朋友来。” “好的,亲爱的。晚餐二十分钟后开始;别迟到。” “你不想知道我这个坏朋友是男是女吗?” “我了解你,我猜是个女的。不过得等见了才好说!” “你太了解我了,姆姆。告诉姑娘们打扮得漂亮些,别让客人给比下去。” “别太久了,要不晚餐就糟蹋了。再见,亲爱的,爱你。” “我也爱你,姆姆。” 我等了一会儿,拨了MYCROFT XXX,“迈克,帮我查个人。乘坐波波夫号从地球来的,叫斯图尔特·勒内·拉茹瓦,名字斯图尔特中有一个U,他的姓氏应该能在L或J下查到。” 很快,迈克便查阅了地球上所有主要信息参考书目:名人录,邓恩与布雷兹特里特诚信公司①,欧洲王族家谱年鉴,以及伦敦时报等等,找到了有关斯图的信息: 法国侨民,保皇主义者,富有。他现在用的名字是由另外六个名字缩合而成。获得三所大学学位,其中包括索邦神学院②的法学学位。有法国和苏格兰的贵族血统,已同出身名门的帕米拉离婚(无子女)。有些地球人不愿同有犯罪家史的月球人说话——但是斯图不一样,他跟谁都愿意聊。 【① 美国最大最老的规定信用等级,对顾主提供信用资料的商业信用调查机构。】 【② 巴黎大学前身。】 我听了几分钟,吩咐迈克在查找到相关线索以后准备一份详细的资料,“迈克,这可能就是我们要利用的人。” “是的,曼。” “那就干吧,再见。” 我若有所思地回到客人身边。差不多一年前,就在那个旅馆房间里,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讨论的时候,迈克说我们有七分之一的胜算,但前提是必须满足几个条件,条件之一就是必须要有地球的内应。 尽管我们可以“扔石头”,但是强大的地球拥有一百一十亿居;民,取之不尽的资源。而我们只有三百万民众,一无所有。我们不可能打败他们,尽管我们在高处,可以朝他们扔石头。这一点迈克明白,我们大家都明白。 迈克把18世纪英属美洲殖民地独立战争和20世纪许多殖民地摆脱帝国统治获得独立的解放运动进行了一个比较,然后指出,验个殖民地要想争取独立,武力不能解决问题。纵观历史,每次独立解放运动之所以获得成功,都是因为帝国疲于其他战事,无暇顾及,只得放弃。 几个月来,我们的队伍如我们所愿已经非常强大,足以应付监守长官的警卫队了。一旦弹射器顺利建成(现在随时可能完工),我们会更加强大。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需要在地球创造“有利的气候”。正因为这个缘故,我们需要来自地球一方的帮助。教授认为这不难,但事实证明这很难。他在地球上的朋友大多已经死了,即便没死也已时日无多。而我认识的也就几位老师。我们开始在整个组织中打听“你认不认识地球上的什么重要人物?”常见的回答是:“你开玩笑吧?”——没有任何收效。教授察看入境飞船的乘客名单,试图寻找联络人。他还查阅打印出来的地球报纸,动用了一切关系,试图联系到一些重要人物。我可没做努力,我在地球上就认识那么几口人,都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在波波夫的乘客名单中,教授并没有把斯图这个名字挑出来。不过,教授也没见过他。我不知道斯图是否如他的名片所显示的那样古怪、奇特,不过他是我在月球上与之共饮的惟一一个地球人。看上去他倒是个诚实的家伙。迈克的报告也表明,这种直觉并非完全不对。他应该有一些价值。 所以我把他带回家,想先看看家里人对他的看法。 一开始便很顺利。姆姆面带微笑,主动伸出手。他接过手,鞠了个躬,鞠得那么到位,我差点以为他要吻姆姆的手呢。如果不是我警告过他要小心月球女人的话,他肯定就那么做了。姆姆引他入座,高兴得都快叫了起来了。第十二章 到了2076年的四五月份,我们更忙了。我们需要花更多的精力鼓动月球人反抗监守长官,尽量惹恼他,让他对我们进行反击。对付讨厌鬼莫蒂的麻烦在于,他并不坏,除了他是政府的象征这一点外,并没多少值得憎恨的。但吓吓他还是有必要的,这样他才会搞点事情出来。说到底,普通的月球人也不比监守长官好到哪里去。蔑视监守长-官只是一种习惯,还不足以让一个普通人成为革命者。监守长官又惹不着他什么。喝酒、赌博,玩女人,还要工作,这就是月球人的生活。革命至今尚未患上贫血症,还得感谢维和重骑兵部队,他们天生具备了让民众产生对抗情绪的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