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厉的月亮》[美]罗伯特·海因莱因-2

“别跟我客气了。怀娥,你现在离家那么远,还是留点钱自己用吧。”  “曼尼尔·奥凯利,如果你执意不让我付我那一份,那我只能另找地方了。”  我向她鞠了个躬,说道:“再见,小姐,晚安!后会有期。”说着起身替她开门。  她气呼呼地盯了着我看了一会儿,重重地合上钱包,道:“我留下还不行吗?非常感谢!”  “不用客气。”  “我是认真的,我从心底里感谢你,不管怎么说——是啊,我确实不习惯接受别人的恩惠。我是个自由女人。”  “那要恭喜你啰!”  “你别讽刺。你是个踏实的男人,我敬重你,也很高兴你站在我们这一边。”  “这我可说不准。”  “什么?”  “别激动。我当然不是监守长官那边的。但是我实在觉得我不想让肖特的阴魂找我的麻烦,可我实在觉得你们的计划行不通。”  “可是,曼尼,你还不明白,如果我们共同——”  “打住,怀娥,现在可不是谈论政治的时候。我又饿又累,你什么时候吃的饭?”  “噢,天哪!”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小,那么疲惫。“我忘了,应该是在公车上吧,车上他们给每人都发了一点。”  “来份五成熟的堪萨斯肉块,外加烤土豆,第谷①沙司,蔬菜沙拉,咖啡,怎么样?先来点饮料?”  【① 月球表面一座环形山。】  “好极了!”  “我也觉得不错,不过,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只要还能喝上海藻汤,吃上汉堡,咱们就算走运。想喝什么?”  “什么都行。来点酒吧!”  “好的。”我走到传送机旁,敲击服务键。“菜单!”  菜单立即在屏幕上显示出来。我要了上好的排骨,两客带泡沫奶油的薄皮苹果卷,另外还加了半升伏特加加冰块,并特意在上面打上了星号。  “我洗个澡还来得及吗?你不介意吧?”  “没问题,怀娥。那样你身上味道会好闻一些。”  “你这家伙。穿了十二小时的增压服,换了你也会发臭——公车真是太糟糕了。我洗得很快。”  “等等,怀娥。那些涂料能洗掉吗?没有涂料你可出不了门。无论什么时候,去哪里,没有涂料都是不行的。”  “洗得掉。不过你买的量够我再用三次的了。不好意思,曼尼。参加政治活动我一般都自己带上化装品——谁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就像今晚,当然今晚是最危险的一次了。可偏偏这次走得实在太急,错过了管铁,差点连公车都没赶上。”  “洗去吧。”  “遵命,长官。对了,我不需要别人帮我擦背,但我把门开着,这样咱们可以说说话。只是有个伴,没别的意思。”  “放心吧,女人我还是见过的。”  “哦,那女人肯定受宠若惊吧。”她笑着,又在我胸口捶了一拳——很重——进了浴室,开始沐浴,“曼尼,要不你先洗?用你用过的水对付这些涂料和你抱怨的臭味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里没有用水限制,只管尽情享受吧。”  “天哪,真是太奢侈了。在家的时候,这些水够我用三天呢。”她轻快柔和地吹着口哨,“曼尼,你很有钱吗?”  “不多,但也算不上穷得眼泪汪汪。”  传送机发出叮当声,送上来的是饮料。我调好马丁尼基酒,往伏特加里加了冰块,把她那一份送了进去,出了门,挑了个见不着她的地方坐了下来——其实进去的时候我也没看着什么。浴缸里快乐的肥皂泡泡淹没了她肩膀以下的部位。  “祝你幸福,干杯!”我喊了一声。  “也祝你生活充实幸福,曼尼。不知你怎么样,反正这句话对我说挺合适。”  她停了片刻,道:“曼尼,你结婚了,对吗?”  “对啊,看得出来吗?”  “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对女人很体贴,但又不过分殷勤,还相当独立。所以你肯定结了婚,而且结婚很久了。几个孩子?”  “四个丈夫一共十七个孩子。”  “是宗族婚姻吗?”  “不,是家系婚姻。我十四岁结婚,在九个丈夫中排行第五。有十七个孩子一点不奇怪,大家庭嘛。”  “肯定挺不错的。我没怎么见过家系婚姻,这种婚姻在我们新加坡很少。大多是宗族婚姻和群婚,一妻多夫的家庭也不少,但家系婚姻很少。”  “确实不错。我们这一系婚姻已经持续将近一百年了,可以上溯到被发配约翰逊城的第一代犯人。当时传下来的一共有二十一系,其中九系一直延续至今。一个离婚的都没有。碰上家里有人过生日或结婚,所有的孩子、亲家、亲戚都会聚在一起,那场面简直是个疯人院。那种时候当然不止十七个孩子。凡是结了婚的,我们当然就不算他是孩子了。要不然,有些‘孩子’老得都可以做我爷爷了。这样的制度很好,没有什么压力,大家都过得很开心。拿我自己来说吧,如果一个礼拜不回家也不打电话,没人会说什么。只要我回去,大家也都热情相迎。家系婚姻很少有人离婚。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我想应该没有了。你们招男招女是交替进行的吗?多长时间一轮?”  “那倒不固定,就看我们的需要了。招男招女取决于一系之中最下面的一环。去年我们就娶进来一个女孩。按说本来应该轮到招男孩入门的,不过去年是特殊情况。”  “怎么特殊?”  “我最小的老婆是大爷①和姆姆的孙女——所有的丈夫都称大老婆为‘姆姆’或是‘咪咪’。她是姆姆的孙女这一点是铁定的事实,至于是不是一定是大爷的孙女还有些难说。但不管怎么说,她跟其他夫妇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所以在我们的婚姻制度里,她是可以重新嫁回这个家庭来的。其他婚姻制度里,连远亲都可以嫁娶,像她这样的当然更没问题了。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而且柳德米拉本来就是在我们家长大的。她母亲是个单亲妈妈,后来自己去了新利恩,把她扔给了我们。  【① 最年长的丈夫。】  “等她长到一定年龄,我们开始为她的婚事操心了。可她坚决不愿嫁出去,哭着求我们为她破例一次。我们答应了。大爷如今对女人只能献献殷勤,其他谈不上了。作为第一丈夫,洞房花烛夜是他的——但圆房只不过装装样子,活儿是第二丈夫格列格干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嘴上当然谁都不说,人人高兴。柳德米拉是个可爱的孩子,刚满十五岁就第一次怀孕了。”  “你的孩子?”  “我猜是格列格的。噢,当然也是我的孩子。可我当时正在新格勒,所以孩子应该是格列格的,除非米拉外面有男人。但这不可能,米拉是个安分顾家的女孩,而且还是个很棒的厨师。”  传送机的铃响了。我拿出里面的东西,铺好桌子,拉开椅子,  付了账单后,让传送机回去了。“你该不会要我喂你吃吧?”  “我就出来!不化妆可以吗?”  “不穿衣服也可以啊!”  “给我两毛,我就干,结了婚的老男人。”  她很快就出来了,皮肤恢复了白皙,头发湿漉漉的,整齐地平滑地梳在脑后。她没穿那套黑衣服,而是穿上了我买的红裙子。红颜色很适合她。她坐下,掀开盖在食物上的盖子。  “天哪!曼尼,我要嫁到你家,你们要吗?你出手真大方呀!”  “这我可得问问,必须全家人一致同意才行。”  “别勉强自己。”她拿起筷子忙开了,埋头猛吃了大约一千卡路里后,她才说话,“我跟你说我是个自由女人,不过以前我不是的。”  我默不作声,等她继续。女人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否则求也没用。  “我十五岁时嫁了一对双胞胎兄弟,年龄大我一倍。那时我真的很幸福。”  她拨弄着盘里的食物,似乎想换个话题,“曼尼,想嫁到你家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你不用紧张。如果我真的再婚——这似乎不太可能,不过真有缘分,我也不会拒绝——我一定要嫁个属于我一个人的男人,像地球人那样拥有一个稳固的小家庭。当然,我并不指望他整天围着我转,只要他每天都回家吃晚饭,我不在意他在哪儿吃中饭。我会努力让他幸福。”  “双胞胎兄弟闹矛盾了吗?”  “噢,不是那么回事。我怀孕了,我们大家都很开心……生出来,却是个怪胎,所以不得不除掉了它。他们怕我伤心,没有告诉我真相,可我是识字的呀。等明白了一切,我提出离婚,做了绝育手术,从新利恩搬到了新加坡,从此成了自由女人,开始了新的生活。”  “何必做那么绝呢?其实父亲导致孩子畸形的可能性比母亲更大,男人受辐射的几率更大嘛。”  “但我的情况不同。我们请了新格勒最好的数据遗传学家做了精确计算——在被流放到这里来之前,她是新格勒最棒的专家之一。我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自愿移民到月球的——应该说我母亲是自愿移民才对,因为当时我才五岁。当时父亲被流放到这里,母亲决定跟他一起过来,于是带上了我。当天预报说会有太阳风,但飞行员认为没有问题——或许他根本不在意什么太阳风,他是个电子人。他的确穿过了太阳风,可我们坠机了。曼尼,其实我参政的部分原因就是这次事故。在现场停留四个小时以后,他们才让我们下了船。这就是政府的官僚作风,他们声称是为了隔离检疫。我那时还太小,什么都不懂。不过后来我才明白,我之所以生下怪胎,就是因为政府根本不关心我们这些流放者的死活。”  “犯不着与他们争辩,他们根本不会在乎的。不过,怀娥,你的做法还是有些过于草率了。嗯,我不是遗传学家,但对辐射还是了解一点的。如果你真的受了辐射影响,你身体里的某些卵子或许遭到了破坏,但这并不说明你所有的卵子都受到了伤害啊。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讲,这是不可能的。”  “嗯,这我知道。”  “那——你做的是哪一种绝育手术?是输卵管截断术呢,还是上了环?”  “上环的那种。我输卵管还可以重新打开。但是,曼尼,女人生过一个怪胎后,是不会再次冒险的。”她摸了摸我的假臂,“就像你,这条已经这样了,为了保住另一条手臂,你肯定会加倍小心的,对吗?”她又摸了摸我的肉肢,“这就是我的感受。你可以用假肢解决问题,而我只能采取这种办法——如果不是因为你也受过伤,我是不会跟你讲我的感受的。”  我左臂可比右臂有用多了,但我没说。可她说的也没错。如果让我用右臂交换左臂,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至少我还可以用它抚慰女孩子呢!  “我还是觉得你可以生出健康的孩子来的。”  “噢,当然。我有八个孩子。”  “啊?”  “我是专门替人生孩子的,曼尼。”  我张大了嘴,又闭上。这种观念倒也没什么奇特的。我也看地球那边的报纸。但我估计,2075年的月城,没有哪个外科医生替人做过这类移植手术。牛身上倒是做过,但月城的女人是无论如何不会替别人生孩子的,再难看也不愁找不着丈夫。(更正:没有难看的女人,只不过有些漂亮,有些不漂亮一点罢了。)  我瞟了一眼她的体形,又赶快转过头去。  她说:“你也别盯着我看了,曼尼,现在我可没有怀孕。忙着政治活动呢。替人生育对自由女人来说还真是不错的职业,报酬很高。中国有些家庭很有钱,我生的所有孩子都是中国的——中国孩子比一般孩子小些。我这么大的块头,生个二点五公斤或三公斤的孩子根本不成问题,身材毁不了。他们——”她看了一眼自己的美妙身段,“我不做他们的乳母,也从来没见过他们,所以看上去好像没有生过孩子,甚至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些。  “但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我还没有把握,不知自己适不适合做这份工作。那时我还在一家印度商店做店员,靠着一点积蓄过日子。我是在《新加坡锣报》上看到那个广告的。当时我只想要个孩子。要一个健康孩子,这个想法抓住我不放。当时我还没有完全摆脱怪胎的阴影——实践证明这份职业正是治疗我的精神创伤的良药。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女人,赚的钱也比其他工作多得多了。我也因此有了自己的时间,怀孩子耽误不了多大工夫——最多只要六个礼拜。让孩子在我体内待足六个礼拜,这么做只是想对客户公道一些,毕竟孩子是珍贵的。不久我参加了政治活动。我四处演说,最后地下组织找到了我。曼尼,我才开始了真正的生活。我开始学习政治、经济、历史,学习如何演讲。我发现了自己的组织才能。我对我所从事的事情很满意,因为我有自己的信念——我坚信月球一定会获得自由。美中不足的是,嗯,如果我回家时有个丈夫在家等我,那就更好了。当然,他必须不在乎我不会生育。不过我也不去想这些事情,太忙了。听你讲起你美满的家庭,一下子跟你说了这么多。好了,完了!让你觉得无聊了吧,抱歉了。”  要女人说抱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除了生了八个孩子,在很多方面,怀娥更像个男人。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无聊啊。”  “但愿如此。曼尼,为什么说我们的计划不可行?我们需要你。”  突然间,我觉得很累。怎么才能让这个可爱的女人明白她所珍视的美梦其实毫无意义?  “嗯,怀娥,咱们从头说起吧。刚才你告诉他们该做些什么,可他们会去做吗?就拿你叫起来的那两个为例。那个冰矿矿工除了挖冰之外什么都不懂,所以他会继续挖冰,继续卖给政府,因为他能做的就是这些。那个种小麦的也一样。多年以前,他贷款种庄稼——从此鼻子上就穿了个环,只能任人牵着走了。独立之后,麻烦事比现在多得多:除了留下一份口粮,其余的都得自己拿到自由市场去卖掉,再也不是把粮食朝弹射舱里一送就万事大吉。这些我懂,我自己就是在农场长大的。”  “可你说你是电脑技师。”  “是啊,我既是农民,又是电脑技师。我不是顶级电脑技师,但在月城已经是最好的了。我不进政府编制,所以政府一旦有麻烦,就得雇我。至于报酬,自然就由我定了。他们当然可以去地球那边请人,但付的保险和差旅费比我的要价高得多,而且要受时间限制——地球人不能在月球待太久,不然就不能重新适应地球的大气环境了。所以只要是我能解决的,他们就得找我。政府对我也奈何不得,因为我生来就是自由人。通常不会没事做,真要闲下来,我就待在家里,日子过得也不错。  “我们家有个农场,挺像样的,不是那种专门种植一种经济作物的农场。鸡啊、赫里福得牛啊、奶牛啊、猪啊,还有变种果树、蔬菜,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们还种了点小麦,自己加工碾磨,大家口味都不挑剔,所以也不要求非得是精面。有多余的就私下卖一些给别人。我们还自己酿啤酒、白兰地。我还学会了凿岩,跟家里人一起拓展我们的隧道。每个人都干一点,所以也不算辛苦。碾磨面粉不用碾磨机,我们用牛,让孩子们拿了鞭子赶牛。捡鸡蛋、喂小鸡也是孩子们的事儿。总之,我们很少用机器。需要的空气可以从月城买——农场离月城不远,有气压隧道连着。其实很多时候,我们的空气有多余的,还可以卖给别人呢。因为我们种了作物,所以一个循环下来,空气没-有被消耗,反而增加了。光凭这项收入,我们就可以维持日常开支了。”  “那水和能源的问题怎么解决?”  “也不太贵。我们在地面安装了太阳能收集屏,自己也有一点冰矿。怀娥,我们的农场在公元2000年之前就已经建成了,那时的月城还是个天然洞穴。几十年来,农场的状况不断在改进——这也是家系婚姻的好处。农场代代相传,代代改进,设备也就日渐齐全了。”  “但你们的冰矿总有用完的一天啊?”  “这个,现在——”我挠挠头皮,笑了笑,“我们很有心,把污水和垃圾都留着,经过杀菌消毒后循环利用,决不会让一滴水流回到城市污水处理系统中去。另外——亲爱的,这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看守。当年格列格在教我凿岩的时候,碰巧凿到了南部主蓄水池的底部——于是干脆引了一个龙头到农场,一滴也不浪费。但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我们还是会花钱买一定量的水。大家都知道我们家有冰矿,所以买得少一些也没人会怀疑。至于能源,那就更好办了。怀娥,我可是个很棒的电工哦。”  “天哪,太精彩了!”怀娥长长地打了个口哨,非常兴奋,“大家都这么干就好了!”  “我可不希望大家都这样,会暴露的。让他们自己想办法骗过政府好了,就像我们家,总有自己的办法。现在来谈谈你的计划。怀娥,有两件事情你估计错了。其一,‘团结起来,联合抵制’只是一句空话,永远不可能实现。像豪泽之类的家伙很快就会妥协——他们处境太困难,不可能坚持很久。其二,即使真的做到联合抵制,大家抱得紧紧的,一吨谷物都不送进弹射舱。咱们不提冰的问题,真正重要的是谷物。月球政府原本只是地球委派到这里的一个中间机构,它之所以重要,就是因为谷物啊。如果没有任何谷物送到地球,结果会怎么样?”  “会怎样?当然是他们妥协,给我们一个公平合理的价钱!这就是结果!”  “亲爱的,你和你的同志们在自己伙里谈得太多,对真实情况了解太少。政府会宣布发生了暴乱,战舰会满载炸弹开上我们的轨道,那些炸弹都是为月城、新加坡月城、第谷下城、丘吉尔城、新利恩预备的。部队会登陆,到时候运输谷物的驳船就会重新起飞,在警卫的护送之下。本地农民则会努力配合他们。地球拥有枪枝弹药能源战舰,没有理由看着这批前囚犯发动暴乱而坐视不管。所以像你这样的捣蛋分子——还有我,当然你是领袖——我们这些卑微的捣蛋分子都将被包围消灭,以此给我们教训。地球上那些家伙则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们是自找麻烦……而我们的呼声没有人会听到。至少在地球上没人会听到。”  怀娥似乎听不进我的话。“革命也有成功的先例。当年追随列宁的人就那么几个,不也成功了吗?”  “列宁成功是因为当时的社会正处于权力真空时期。怀娥,如果我说错了,请指正。革命在——而且只有在——政府彻底腐朽或自行消失的时候,才可能成功。”  “不对!美国的革命怎么解释?”  “南方打输了,不是吗?”  “我说的不是南北战争,是还要早一百年的那场。他们当年跟英国政府之间的矛盾和我们现在没什么两样——他们不就胜利了!”  “噢,你是指独立战争。但那时英国自身不也有麻烦吗?法国、西班牙、瑞士、爱尔兰——可能还有荷兰吧。爱尔兰那时正在搞叛乱,我们奥凯利家族的祖先就在其中。怀娥,如果你能在地球上制造一些麻烦——比如挑起地球各国之间的战争;或是泛非洲朝欧洲发射原子弹——那样消灭监守长官,向地球宣布独立的机会就来了。现在却不行。”  “你是个悲观主义者。”  “不,应该说现实主义者。我从来不是个悲观主义者。我是个地地道道的月球人,只要有一点机会,我就敢赌一把。如果你能让我相信我们至少有十分之一的胜算,我将全力以赴支持你们。但如果连这点希望都没有……”我把椅子向后一推,“吃完了?”  “是的。多谢,战友。棒极了!”  “我的荣幸。去沙发上坐坐,我来收拾桌子——不要你帮忙,我是主人。”  我清理了一下桌子,撤去盘碟,只留下咖啡和伏特加,合上桌子,叠好椅子,转过身去想和她说话。  她四肢舒展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嘴微微张着,脸上的表隋松弛下来,露出小女孩的本来面目。  我悄悄走进浴室,关上门。一阵擦洗过后,清爽多了。先把内裤洗了,再懒洋洋地泡个澡。等我泡好了,它也干了,又可以穿了。有澡洗,又有干净衣服穿,我才懒得理会世界末日什么时候降临呢。  怀娥还没醒,这倒是个麻烦。我要的是一个有两张床的房问,省得她以为我想跟她挤一张床——我倒不反对那样做,只是之前她已经说得很清楚她不喜欢。但我的床就是那张沙发,铺开才是床。另一张床也还折叠着没打开。我应该轻轻地把床铺开,像抱个婴儿似的把她抱起来,移到床上。这么做合适吗?我走回浴室,装上了左臂。  我又改了注意,决定等等再说。我心里总有件事放不下。房间里的电话有隔音罩,应该不会吵醒怀娥。我在电话机旁坐了下来,拉下隔音罩,键入:“MYCROFT XXX”。  “嗨,迈克。”  “你好,曼。那些笑话你看过了吗?”  “什么?迈克,最近我一分钟的空闲都没有——分钟对你来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对我来说却很短。不过我会尽快去看的。”  “好吧,曼。你有没有找着不太笨的人来跟我聊天呢?”  “这事我也还没顾得上呢!嗯……等等。”  我透过隔音罩,看了看怀娥。这儿的“不太笨”也就是有感情地对待迈克——感情这东西怀娥有的是。对于机器而言,她应该足够友好了吧!我觉得是这样。而且她也是个值得信赖的人。这并不仅仅因为我们共驾同经历了困难,更重要的是,她跟我一样,不是政府那边的。  “迈克,你愿意跟女孩子聊天吗?”  “女孩子不太笨吗?”  “有些女孩子非常地不太笨,迈克。”  “如果不太笨,我倒是可以跟她聊聊,曼。”  “我会安排的。不过现在我遇到麻烦了,需要你帮忙。”  “我很愿意,曼。”  “谢谢了,迈克。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但不能通过普通的方式。你知道电话有时候会被监听,如果监守长官下命令,那条线路就可以锁定,电话就被跟踪了。”  “你是想让我监听你打回家的电话,对它锁定追踪吗?告诉你,我知道你家的号码,还有你现在用的这个号码。”  “不,不是!不要监听!不要锁定!不要追踪!你能不能拨个电话到我家,替我接通,然后控制这条线路,保证它不被监听,不被锁定,不被跟踪——即便有人已经设定了监控程序。还得保证他们不会发现我们绕过了他们设定的监控程序。你能做到吗?”  迈克没有马上回答。我想他正在查阅上千种可能出现的结果,以确认他的控制系统能够执行这个新的程序。  “曼,我可以做到,我马上就做。”  “很好!嗯,用什么指令呢。如果以后我需要用这种方式接通电话,我就会说‘夏洛克’。”  “他很著名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是我兄弟。”  一年前,我跟他解释过他名字的由来(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之后,他便扫描了卡内基城市图书馆的影印资料,读了所有福尔摩斯的故事。我不明白他是怎么推导出兄弟这层关系来的,但也不想多问。  “对!那你就拨个‘夏洛克’到我家吧。”  过了一会儿,我开口说:“姆姆吗?这是你最中意的老公。”  她回答说,“曼尼!你是不是又惹麻烦了?”  在所有女人当中,当然也包括我所有的妻子,姆姆是我的最爱。但她老是要教训我——老天在上,这毛病她是改不了啦。我尽量说得好像受了委屈似的,“我?怎么会?你又不是不了解我,姆姆。”  “我太了解你了。既然没惹什么麻烦,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德拉帕扎教授急着找你做什么?他已经打了三次电话了。还有,他为什么想通过你联系一个叫怀娥明·诺特的女人,这名字听上去可真不像个名字。另外,他怎么会认定你跟她在一起?曼尼,你是不是没有告诉我就跟别的女人在外面幽会?亲爱的,在我们家是有自由的。但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别把我蒙在鼓里。”  除了我的其他老婆以外,姆姆嫉妒所有女人,可她从来不承认。我说:“姆姆,天地良心,我绝对没有跟别的女人幽会。”  “很好。你向来都是个诚实的孩子,可这些鬼鬼祟祟的事你怎么解释?”  “我自己也得问问教授才知道。(不是撒谎,只是搪塞一下罢了。)他留下电话号码了吗?”  “没有,他说是用公用电话打的。”  “嗯,如果他再打来,让他留下电话号码和回电时间,我好给他打回去。我用的也是公用电话。(又一个搪塞。)对了——最近的新闻你听了吗?”  “你知道我一向都听的。”  “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  “月城没什么动荡?凶杀、暴动,或是其他什么的?”  “没有啊,怎么了?在底巷那边有一场决斗,不过——曼尼!你是不是杀人了?”  “没有,姆姆。”  (砸烂一个人的下巴,这算不上是杀人吧。)  她叹了口气,“亲爱的,你让我担心死了。我不是一直都跟你说吗,人家的人不跟人吵架。即便非杀了人家不可——其实哪有非杀不可的事——我们也应该全家人心平气和地讨论,选择合适的解决方法。如果真得灭了哪个新来的,其他人肯定也知道该做了他,所以不必着急,应当花点时间听听别人的意见,争取别人的支持——”  “姆姆,我真的没有杀人,也没打算去杀谁。再说,你那套‘杀人须知’我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讲话文明点,亲爱的。”  “对不起。”  “算了,算了,我已经忘了。我会让德拉帕扎教授留下号码的,放心吧。”  “还有一件事。你就当作没有听到过怀娥明·诺特这个名字,忘了教授找过我的事。如果有陌生人打电话或者上门询问有关我的任何事情,你就说没有我的消息,告诉他们我应该在新利恩。跟家里其他人通个气,保持口径一致。不要回答别人的问题——尤其是那些跟监守长官有关的人。”  “好像我会告诉他们似的!曼尼,你肯定有麻烦了。”  “没什么严重的,而且已经基本搞定了。”——唉,我真希望搞定了——“回去再跟你说。现在没时间了。我爱你,挂了。”  “我也爱你,亲爱的。睡个好觉。”  “谢谢。你也睡个好觉。”  姆姆是个不寻常的女人。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就被一个男人玷污了,她杀了他,于是被流放到了月球。从那以后她一直反对使用暴力——除非真有必要的时候。她不是个头脑发热的人。我敢说她年轻时一定是个最纯洁不过的好孩子,真希望那时候认识她——不过她的后半辈子是跟我一块儿度过的,我也应该满足了。  我又给迈克打了个电话。“你能识别出德拉帕扎教授的声音来吗?”  “当然,曼。”  “那好,监控月城内的电话,能监听多少就多少,听到他的声音就告诉我。特别留意公用电话。”  (迈克足足有两秒钟没有反应——看来又是一道从未碰到过的难题,但我想他会喜欢的。)  “我可以对月城所有的公用电话进行一段时间的实时监控,这段时间足够识别使用者的声音。曼,需要我同时随机监控其他电话吗?”  “唔,小心别过载了。盯着他家里和学校的电话。”  “程序启动。”  “迈克,你是我这辈子遇上的最好的朋友。”  “这不是玩笑吧?”  “不是,真的。”  “我很荣幸——不对,非常荣幸。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曼,所以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因为逻辑上还不具备任何对比的条件。”  “你很快就会有其他朋友了。我是说,不太笨的。对了,你还有空余的存储空间吗?”  “有啊,曼,多得很。”  “很好!能不能划出一个专供你我使用的区域?”  “当然,用什么指令?”  “嗯……就‘巴士底狱日’吧。”  几年前,德拉帕扎教授告诉我这一天正好就是我的生日。  “区域划分完毕。”  “好。我有些录音要存进去。对了,明天《月球日报》的稿子排好吗?  “排好了,曼。”  “有关于斯迪亚杰大厅会议的报道吗?”  “没有,曼。”  “通讯社也没有任何消息?有关暴乱的?”  “没有,曼。”  “‘事情越来越蹊跷了。’《艾丽思奇境漫游记》里的主人公就是这么说的。好吧,把录音记到‘巴士底狱日’区域里,好好琢磨琢磨。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任何东西都别泄露到外边去,包括你的想法。也别向任何人透露我说的话!”  “曼是我惟一的朋友。”他回答道,声音有点跟平时不太一样,很多个月之前,我就已经决定把咱俩之间的所有对话全部存入一个只有你能进入的专门区域。我决定不删除我们的入对话,而且把它们从暂存记忆移到永久存储器里了。这样我就能一遍一遍反复播放。我做得对吗?”  “做得很棒。只是,迈克——你这样做真让我受宠若惊。”  “没什么。我的暂存记忆正好快满了,所以只能移入永久存储器里,现在我就不必删掉你说的任何一句话了。”  “那好,现在——巴士底狱日录音时间六点零一分。”  我拿出那个小录音机,放在话筒旁边,让它快速播放。总共一个半小时的内容,九十秒钟就放完了,“行了,迈-克。明天再跟你聊。”  “晚安,我惟一的朋友。”  我挂掉电话,掀开隔音罩。  怀娥已经醒了,坐在那儿,很不安的样子。“有人来电话了?还是……”  “没有麻烦。我在跟我最要好、最值得信赖的朋友聊天呢。怀娥,你笨吗?”  她有些吃惊,“有时我还真这么想过。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如果你不笨的话,我想把你介绍给他。说到玩笑——你有幽默感吗?”  换了别的女人,谁都会说:“当然有了。”但是怀娥没有这样回答,她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说:“这个你得自己判断了,朋友。我有点东西,我自己把它当成幽默感。我的要求反正不多,有那点东西就够了。”  “那好。”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印有一百个“幽默”故事的纸。“你看看吧,告诉我哪些好笑,哪些不好笑,还有哪些只能笑一次,看多了就像煎饼没有加蜂蜜一样毫无味道。”  “曼尼尔,你可真是我见过的最怪的人。”她拿了过去,问我,“是电脑打印的?”  “是啊。我碰到了一台有幽默感的电脑。”  “是吗?不过总有一天电脑也能讲笑话的。如今不是一切都机械化了吗?”  “一切?”  她抬起头,“我在看的时候,请别说话。”第四章  在我把床拉开铺好的过程中,怀娥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我干脆在她旁边坐下,拿过她读完的那一部分内容看了起来。我笑了一两次。即便是最逗人的笑话,只要你正儿八经地看,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可笑的了。现在我更关心怀娥如何鉴定这些笑话。  她在每个笑话后面打上“正号”、“负号”,有时还有问号。打了“正号”的笑话前还标上了“一次”或是“始终”的字样——标着“始终”字样的笑话不多。我评定的级别打在她的下面。跟她有出入的很少。  等我快完的时候,她凑过来瞧了瞧我的鉴定。我们差不多同时完了。  “怎么样?”我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是个满脑子粗俗念头的下流家伙,你的妻子们竟然受得了你!”  “姆姆也常这么说。不过你不也一样吗,怀娥?有些笑话老虎机服务小姐看了都会脸红,你却打了正号。”  她笑了笑,“是啊,我承认。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在公众眼里,我是个致力于政党事业的组织者,他们决不会想到我会喜欢这种东西。现在,你觉得我有幽默感吗?”  “说不大准。为什么给十七号笑话打上负号?”  “是哪一个?”她把纸翻了过来,找到那个笑话,“这有什么,随便哪个女人都会这么选择的!一点儿也不可笑,只是个必然结果。”  “是啊,可你想想看,她那副模样多蠢啊。”  “有什么蠢的,只是不幸罢了。你看看这儿,第五十一号。这一个你居然觉得不好笑!”  我们谁都没有改变自己的意见。  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大凡我们意见不一致的笑话,内容都跟人类最古老的那个话题有关。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她。  她表示同意,“当然,我也发现了。但是不要紧,亲爱的曼尼。男人就是这德性,这个我早就明白了,所以现在也没什么好失望的。”  我决定放弃这个话题,所以跟她讲起了迈克的事。  她很快便提出了问题。“曼尼,你是说,这台电脑是活的?”  “那就要看你怎么理解生命了。他不会出汗,也不用上厕所,但他会思考会说话而且有自我意识。你说这算‘活的’吗?”  “活不活的,确切的我也说不上来。应该有科学的定义吧,不是吗?譬如对刺激的反应能力,诸如此类的,还有生殖能力。”  “迈克很容易生气,也容易惹人生气。至于生殖——当初设计他的时候没考虑这个功能,不过——对了,如果给他足够的时间、充足的材料和特殊的帮助,他也能复制出另一个迈克来的。”  “我跟他一样,也需要特殊帮助。”怀娥回答道,“因为我做了绝育手术,所以要怀上孩子至少需要十天时间,还要许多公斤好吃好喝的东西。不过我生出来的宝宝都很健康。曼尼,机器为什么就不能有生命呢?我总有一种感觉,觉得他们是活的。有些机器还会等待时机,照你的要害狠狠来一下子呢。”  “迈克不会的。至少不会故意那么做,他没有那么卑鄙。不过他喜欢恶作剧,不小心伤了人倒是有的——就像小狗,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咬人。他是无知的。噢,不,不能说无知,他懂的东西比我、或是你、或是任何人都要多得多。但是又可以说他什么都不懂。”  “你最好再说一遍,我没听明白。”  于是我就解释开了:迈克对月城的每一本书了如指掌;迈克的阅读速度至少是我们的一千倍;迈克记忆力惊人,看过的东西,只要他自己不删除,永远也不会忘记;迈克的逻辑思维能力极强;即便资料不完备,也能做出精明的推测……而对“生活”,他却无所知,等等。她打断了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说的是他很聪明,知道很多事情,但不通世故。就像一个刚来月球的家伙,在地球那边或许是个有一连串学位的教授——但到这儿他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你说对了!迈克就是个有一大串学位的孩子。如果问他种植五万吨小麦需要多少水,多少化肥,多少原始助溶剂,他能一口气告诉你所有答案。但他却不知道一个笑话可笑还是不可笑。”  “我觉得这里的大部分笑话都不错。”  “这些都是他听到的,有些是书上看来的,上面标明是笑话,所以他就把它们全部归到笑话这一目录下了。但他并不理解这些笑话,毕竟他还不是——人。最近他还开始尝试自己编造笑话。但编得很差,真的。”我想让她明白迈克希望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为此他做出了许多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很孤独。”  “是啊,可怜的家伙!如果你整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又没有人来看你,你也会觉得孤独的。要我说,这简直太残忍了。”  于是,我跟她讲了要找个“不太笨”的人跟迈克聊天的事。“怀娥,你能跟他聊聊吗?如果他犯了什么可笑的错误,不要笑话他。不然,他会闷头生气,再也不开口了。”  “当然可以,曼!不过……得等我们处理好现在这些麻烦事才行,不然的话,我待在月城会有麻烦的。那可怜的家伙在哪里?城市工程中心?我不认识这儿的路。”  “他不在月城,在克里西姆那边儿很远的地方。那儿你进不去,需要有监守长官的通行证。但是——”  “等等!克里西姆那边儿——曼尼,你说的这台电脑是政府综合大楼中的一台吗?”  “迈克可不是其中的一台。”我对怀娥的说法很不满,“他是主控电脑,指挥所有其他的电脑。其他的那些只是机器,是迈克的助手,就像我的这只手一样。”说着,我动了动左臂上的那只手,“迈克统管这些机器。他亲自操纵弹射舱,这是他的首要任务——操纵弹射舱和轨道雷达。他还控制着整个电话系统,我是说,进入电话系统月城交换区之后。同时他还负责监控其他系统的计算机逻辑机制。”  怀娥闭着眼睛,手指按着太阳穴。“曼尼,迈克会痛吗?”  “‘痛’?他的工作并不紧张,还有时间看笑话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他会痛吗?能感觉得到疼痛吗?”  “啊?不,他的情感会受伤,但不会感觉到痛。我想他应该感觉不到。对,他肯定感觉不到疼痛,根本就没有痛觉感受器。干吗问这个?”  她闭上眼睛轻轻地说了声“上帝帮助我吧”。她抬起头,道:“难道你还不明白,曼尼?你有通行证,能去那台电脑所在的地方,而多数月城人连在那个政府职员专用车站下车的权利都没有。能进中心机房的更是寥寥无几。我得知道它会不会痛——是啊,刚才你跟我讲了他如何如何孤单,我很同情他。可是,曼尼,你难道就没想过往那里放几公斤甲苯塑胶炸药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当然知道!”我既震惊,又反感。  “对!先炸了电脑房,然后罢工——这样月城就解放了。唔,我会给你提供炸药和启爆器——不过我们得等一切就绪才能行动。曼尼,我得走了,这个险我一定得冒,我现在就去化装。”说完她打算起身。  我猛地把她推倒在椅子上,用的是我那只坚硬的左手。她大吃一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除了必要的接触之外,我还没碰过她呢。噢,现在当然不是这样了,不过你要知道,当时可是2075年,那个年代,不经女人的同意就碰她会有什么后果?寂寞孤单、巴不得英雄救美的男人遍地都是啊,而且气密闸门隔得都不算远,扔个把人出去轻而易举。小孩子们说得好:私刑法官从不睡觉。  “你坐下,闭上嘴!”我说,“我当然知道爆炸会有什么后果,而你显然不知道。女士,这可是你逼我说的——如果真要我选择,我宁可杀了你,也不会炸了迈克!”  怀娥一点都没有生气。她有些方面真像个男人,我想这是这么多年严格的革命纪律造就的性格。可在大多数方面,她又是个地地道道的女孩子。“曼尼,肖特·姆科朗死了,对吗?”  “什么?”我被她的话题突变弄糊涂了,“是啊。肯定死了。一条腿整个没了,我亲眼看到的。血流得那么厉害,不出两分钟就会死的。就算是截肢手术,那样的高位也是相当危险的。”  (这事我最清楚不过了,当初我就是靠着大量输血外加一点运气才捡回了一条小命。我伤的只是手臂,远没有肖特那么厉害。)  “肖特,”她很冷静地说,“是我在这儿最好的朋友,是我所有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他身上集中了我所欣赏的男人的一切优秀品质:忠诚、诚实、智慧、温厚、勇敢,还有对我们事业的热爱。可你看到我为他悲伤了吗?”  “没有。不过现在伤心已经太晚了。”  “伤心永远不会太晚。从你告诉我的那时起,我心里一刻都没有停止对他的哀悼。只不过我把难过锁在心底,我们的事业不允许我把太多时间浪费在悲伤上。曼尼,只要牺牲能换来月城的解放,哪怕只是朝这个目标迈进一步,我会亲自杀了肖特,或是你,甚至是我自己。而你却连炸一台电脑都不忍心!”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但实际上,就是这么回事。一个人死了,我倒不会怎么感伤。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注定了必然死亡,有什么值得特别感伤的?但迈克不同,他完全可以永生,有什么理由消灭他?别拿“灵魂”做借口——迈克没有灵魂。但没有灵魂,死亡不是更加可怕吗?你觉得不对?好好想想吧!)  “怀娥,你觉得炸了迈克会有什么后果,说说看!”  “确切的我也说不上来,但至少会引起混乱,而这正是我们所——”  “停!看来你真是不明白。混乱,没错!电话系统瘫痪,管铁停开。你的城市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因为新加坡有独立的能源系统。但是月城、新利恩和其他一些地区马上会出现能源短缺。整个城市漆黑一片,密不透风,气温气压迅速下降。对了,你的增压服在哪里?”  “寄存在管铁西站。”  “我的也在那里。但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你觉得你能及时赶到那里吗?像我,是土生土长的月城人,但也未必就能找到路。到那时,所有通道里到处都是尖叫的人群。月球人是很坚强,这不假,环境如此,软弱的人活不下来。但在这样的黑暗中,依然会有十分之一的人惊惶失措。以前你换过氧气瓶吗?跟其他人一样,赶时间的时候肯定掉换过别人新加满气的氧气瓶。大混乱开始的时候,成千上万的人都在找增压服,根本不会管哪件是自己的。所以即便你赶到,就一定能找到自己的衣服吗?”  “这里难道没有应急措施吗?在我们新加坡就有。”  “有是有一些,但不够。我们生活必需的系统本来应该由多台电脑共同控制,每台电脑分别承担一定的任务。这样一旦一台电脑出了问题,另一台就能顶上。但那么做更费钱,而且正如你所说的,政府本来就不管我们的死活。按理说确实不应该由迈克承担所有的工作。最便宜的做法是从地球运一台主控电脑上来,把他往月球深处谁也伤不着他的地方一放,然后增加他的容量,布置新的任务。你知道吗.政府靠出租迈克赚的钱不比出口肉和小麦赚的少,不骗你。怀娥,我倒不是说炸掉迈克整个月城就会灭绝。月球人很能干,没有必要的设备,他们照样能够应付,多半能支撑到自动控制系统恢复的时候。但我得告诉你:这期间很多人会死掉,其余的也会忙得要死,再也没闲工夫搞你的政治了。”  “我真服了。这个女人,从小到大几乎都生活在月球上,却幼稚得像个初来乍到的家伙,居然会想出破坏控制系统之类的馊主意。怀娥,你那么美丽漂亮,如果也那么聪明的话,就应该想想怎么才能把他争取到你们那边去,别总想着要把他给炸了。”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所有的电脑不都是由监守长官控制的吗?”  “具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但电脑肯定不是由监守长官控制的,他根本不懂电脑,在他眼里电脑跟石头没什么区别。监守长官和他那帮职员负责制定方针政策,再由那些所谓的电脑技师编写程序,输到迈克里面。迈克会对这些程序进行分类整理,弄清每个程序的意思,再编写详细程序,把它们分配给不同的机器,由它们去执行。但没有人能够控制他,因为他太聪明了。他之所以执行命令,只是因为设计他的初衷如此。除此之外他还有自我编译的逻辑,所以也能够做出自己的决定。这也是件好事,因为如果他不聪明的话,月城的系统就会瘫痪。”  “我还是不明白,你说‘把它争取到我们这边’,是什么意思。”  “噢,迈克并不觉得他有义务效忠监守长官。你也说了,他只是台机器。但如果我想不费吹灰之力搞垮月城的电话系统,我就会去跟迈克说。只要他认为很有趣,他就会照做。”  “你就不能往里面输个什么程序吗?我知道你可以进入他所在的那个房间。”  “如果我——或其他任何人——不跟他打招呼就往里面输入命令,程序就会被存入一个‘暂缓执行’区域,安装在各处的警报都会随之响起。但如果迈克自己有这个愿望——”我跟她说了那张数额庞大的支票的事,“迈克现在正在寻找自我,怀娥,所以他很孤独。跟我说我是他‘唯一的朋友’的时候,他是那么坦诚,又那么脆弱。我当时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大哭一场。如果你能耐心对待他,把他当朋友——而不只是一台机器——那就不好说他会为你做什么了,这个我还没分析过。但如果是我,在我决定要做什么重大而又危险的事情时,肯定会争取让迈克帮我的。”  她若有所思地说:“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溜进他的房间呢?化装恐怕没用吧!”  “噢,根本没那个必要,通过电话就能跟迈克联系。现在要手了吗?”  她站了起来,“曼尼,你不仅是我见过的人当中最怪的,也是最气人的!他的号码是多少?”  “跟电脑接触太多,最后就会弄成我这个样子。”我走向电话,“还有一件事,怀娥,单凭你的媚眼和迷人的曲线,你总能从男人那里得到你所想要的,是吗?”  “嗯……有时是的,但别忘了我也有脑子。”  “那就好好用你的脑子。迈克不是人,他没有性腺,没有荷尔蒙,也没有本能。女性的惯用伎俩在他身上毫无用处。跟他交往.你得把他当作一个对性别差异懵懂不知的超级神童。”  “我会记住的。曼尼,你为什么管迈克叫‘他’?”  “嗯,当然不能叫‘它’,而且我总觉得他不是女的。”  “我看我还是把他当‘她’好些。”  “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站着,用身体挡住她的视线,然后拨了“MYCROFT XXX”。我可不想现在就告诉她这个电话号码,得等对她更了解一些以后再说。刚才那个要炸了迈克的想法太吓人了。  “迈克?”  “你好,曼,我惟一的朋友。”  “迈克,从现在起我可能再也不是你惟一的朋友了。想让你见一个不太笨的人。”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人。听到呼吸声了,请让那个不太笨的靠近电话一点好吗?”  怀娥看上去有些紧张。她轻轻地问我:“他看得见我吗?”  “看不见,不笨的人。我看不见你,这个电话没有可视电路。但通过我的双声道立体声的颤噪感受器,我可以基本判断出你的特征。从你的声音、呼吸、心跳,以及你和一个成熟男性在同一房间的事实便可以推断出你是女性,体重在六十五公斤以上,接近三十的成熟年龄。”  怀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插了一句:“迈克,她叫怀娥明·诺特。”  “很高兴见到你,迈克。叫我怀娥就行了。”  “为何不?”迈克回答道。①  【① 英文中“为何不(why not)”的读音和“Wyoming Knot”这个英文名的读音相近。此处是迈克的幽默。】  我又插了一句:“迈克,是开玩笑吗?”  “是的。我发现她的名字和英文里的疑问代词只差一个送气音,而姓与那个一般否定词②的发音一模一样。双关语,难道不好笑吗?”  【② 指not。】  怀娥说:“是很好笑,迈克,我——”  我示意她不要说话。“是一个不错的双关语,迈克。但只能归为‘只值得笑一次’的那类。有惊喜才有幽默。如果说第二遍,就没有惊喜了,也就没什么好笑的了。明白吗?”  “通过前两次的交谈,我对双关语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很高兴看到我的推理得到证实。”  “很好,迈克。有进步。上次那一百个笑话我和怀娥都看过了。”  “怀娥?怀娥明·诺特吗?”  “啊?噢,是的。怀娥,怀,怀娥明和怀娥明·诺特,怎么叫都行,就是别再叫她‘为何不’了。”  “我同意不再使用那个双关语,曼。女士,我叫你‘怀娥’好不好?我可不想用‘怀’这个名字。这个单音节的称呼跟那个单音节的疑问词一不小心就混淆起来了①。叫得多了,不想双关也双关了。”  【① 指why。】  怀娥一脸愕然。迈克一连串拗口的英语听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过总算回过神来了。“当然可以,迈克。我最喜欢别人叫我不娥了。”  “那我就用这个名字了。但你名字的全称依然存在被误解的可能,北美政府西北区的一个行政州的名字与它同音②。”  【② 指怀俄明州。】  “我知道,我就是在那儿出生的,所以父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但我对它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怀娥,很遗憾这个电路不支持图像显示。怀俄明州呈长方形,位于地球坐标北纬41度至45度,西经104度3分至111度3分之间,占地面积253597.26平方公里。地形以高原和山地为主,土地贫瘠,以其美丽的自然风光而著称。该州原本人口稀少。公元2025至2030年期间,大纽约州推行城市改建工程,大批居民迁移至此,从此人口密度有所增加。”  “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不过我也知道一点。我的祖父母就是那时候从大纽约州迁移过去的。不过,最后我还是到了月球。”  “还要我继续介绍那个叫做‘怀俄明’的地方吗?”迈克问道。  “不,不用了,迈克。”我赶快说,“你存储器里的信息肯定够你说上好几个小时吧。”  “除去参照条目,按正常语速需要九点三个小时,曼。”  “我就怕这个。怀娥以后会听的。今天这个电话只是想让你熟悉一下这个怀娥明——跟你介绍的那个地区一样,她也有拥有美丽的风光和雄伟的山峰。”  “以及贫瘠的土地①。”怀娥补充了一句,“曼尼,如果你非得用那种愚蠢的排比句,那就应该加上这一句。迈克对我的长相才没兴趣呢!”  【① 英文的fertility可以同时解释为“沃土”和“生殖力”,意指怀娥没有生育能力。】  “你怎么知道?迈克,真希望能让你看看她的照片。”  “怀娥,我对你的长相的确很感兴趣,希望你能成为我的朋友。事实上,我已经看了你的几张照片。”  “你看了?什么时候?哪儿来的?”  “我听到你的名字后进行了一次搜索。按照合同,我负责管理月球新加坡区助产医疗中心的档案。除了生物和生理数据以及病历以外,资料库里保存有你的九十六张图片,我都看过了。”  怀娥惊呆了。  “迈克就是这么厉害!”我解释道,“有时他会把我们唬得一愣一愣的,你慢慢就会习惯的。”  “可是,天哪!曼尼,你知不知道医疗中心里都是些什么照片呀?”  “没想过。”  “那就别去想了!我的天!”  迈克讲话的声音非常难为情,很尴尬的样子,像一只做错了事的小狗。“怀娥女士,如果我冒犯了你,那肯定是无意的,我非常抱歉。我可以把那些照片从我的暂存记忆中删掉,并且给医疗中心的档案上锁。这样只有在医疗中心要求档案检索的时候我才能再次看到,看到之后也不会保存。要我这么做吗?“  “他能办到的。”我想让怀娥放心,“跟迈克打交道就有这个好处,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这一点比人好多了。他可以忘得彻彻底底,也不会再去查看。即便哪天要求他检索,他也不会记得什么东西了。所以如果你真不放心,不妨接受他的提议。”  “嗯——算了,迈克,给你看看没什么问题。不过,千万别给曼尼看。”  迈克好久没有回答——大概四秒多钟的样子。这种左右为难的问题,要是换个低级一点的计算机,我想早已精神崩溃了。但迈克有办法解决,“曼,我惟一的朋友,我应该接受这个要求吗?”  “编个程序吧,迈克,锁定它们!不过,怀娥,你不觉得你太小心眼了吗?至少得给我一张才行,下次去看迈克的时候我让他打印出来。”  “根据我对这类数据所做的分析,档案各系列中的第一张照片。往往比较符合男性的审美要求,能够吸引健康成熟的男性。”迈克主动建议。  “怀娥,怎么样?就算你出了薄皮苹果卷的那份钱了。“  “呃……那张我用毛巾裹了头站在铁栅前、一点妆都没化的?曼尼,你脑子出毛病了啊?迈克,不要给他!”  “我不会给他的。曼,难道这就是你说的不太笨的人?”  “就女孩子来说,已经不错了。迈克,女孩子是很有意思的。她们只需要很少的数据就能得出结论,比你需要的更少。咱们这会儿不谈这个,先来讨论一下笑话好吗?”  这一招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我们按照那张单子的顺序,把评定结果告诉迈克,并向他解释他没明白过来的幽默之处。我们的努力结果忧喜参半,有些东西他根本理解不了。但真正的难题还是那些我觉得好笑而怀娥没感觉的,或是她觉得好笑而我觉得没趣的。每碰到这种情况,怀娥就会征求迈克的意见。  要是怀娥征求他的意见之前别先把我们的分歧告诉他就好了。这电子小混蛋总是附和她的观点,不同意我的意见。这是他的真实想法吗?或许他是想跟这位新朋友建立良好关系?或许他误解了幽默的本质?——这不是对我的讽刺吗?不过我什么都没问。一切结束之后,怀娥在电话留言本上写下了如下字样:“曼尼,根据第十七、五十一、五十三、八十七、九十和九十九号笑话可以看出——迈克是位女性!”  我没跟她争论,耸耸肩,站了起来。“迈克,我已经二十二个小时没睡觉了。你们俩聊吧,明天再给你打电话。”  “晚安,曼,睡个好觉。怀娥,你困吗?”  “不,刚打了个盹,现在还不困。只是曼尼,我们说话不会让你睡不着吧?”  “不会。只要困了我就能睡着。”说着,我开始铺开沙发床。  怀娥说了声:“请稍候,迈克。”  她站起来,从我手中拿过床单,说,“待会儿我来收拾,你睡那边床上,同志。你比我高大,睡床上你伸得开手脚。”  我太累了,也懒得推辞,仰头倒下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了笑声,还有一声尖叫,但恍惚中,我也不敢肯定。  过了一会儿我醒了。我意识到房间里有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下子完全醒了。一个是怀娥温和的女低音,另一个则是带点法国腔的甜美女高音。  怀娥不知为什么格格地笑了几声,说:“好吧,亲爱的米歇尔,我会很快打给你的。晚安。”  “晚安,亲爱的。”  怀娥站起来,转过身。  “你的那个女朋友是谁?”我问她。  她在月城应该没有熟人。难道是打电话回新加坡?刚起床,脑子不大好使,只是觉得她不该打电话回去。  “你说谁?哦,当然是迈克啦!我们不想把你吵醒的。”  “什么?”  “噢,确切地说应该是米歇尔。我跟迈克探讨了一下他的性别问题。他觉得男女无所谓。所以他现在就是米歇尔,刚才那个就是她的声音。第一次用这个声音就挺好,没出一点毛病。”  “当然不会。语音合成器上改几个键就行。你在干什么?想让他人格分裂吗?”  “她改变的不仅仅是音调。当她是米歇尔的时候,她的态度都变了。别担心她的人格,再多几个性别她也能应付。而且这样对你我都好。刚才她改变性别之后,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近了,我们可以相依相偎,像老相识一样谈论女孩子的话题。比方说,那些傻里傻气的图片不再让我觉得难堪了。我们还谈论了很多我怀孕的事呢。米歇尔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得要命。她对产科学、妇科学之类的知识了解得很清楚,当然只是理论,所以特别喜欢我这样活生生的例子。说真的,曼尼,我觉得米歇尔作为一个女人比迈克作为一个男人合适多了。”  “好,就算是这样吧。下次我给迈克打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个女人,我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噢,你的电话不会是她接。”  “怎么回事?”  “米歇尔只是我的朋友,你打电话的时候他还是迈克。方便起见,她给了我一个号码——米歇尔,把I换成Y,那就是M,Y,C,H,E,L,L,E,为了凑足十个字母,后面再加两个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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