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这种生意的阿巴纳泽·博尔杰时常会遇到一些怪人,但是那天早晨走进店里的那个男孩,是阿巴纳泽·博尔杰骗取陌生人值钱东西的生涯中值得记住的怪人之一。 他看上去大约七八岁,穿着他爷爷的衣服。男孩身上有一股牛棚的味道。他的长头发乱糟糟的,看上去表情十分严肃。他的手深深地插在一件褐色的脏夹克口袋里,但是,即使看不见他的手,阿巴纳泽也知道,孩子的右手里紧紧地抓着某样东西。 “对不起。”那孩子说。 “啊,哈——哈——小子。”阿巴纳泽·博尔杰小心地说。 小孩;他想,他们不是偷了什么东西,就是想把自己的玩具卖掉。不管是哪种情况,他通常都会对他们说“不”。从小孩手里买偷来的东西,你知道,接下来就将是,一个狂怒的大人跑过来,说你花了十块钱从小约翰或玛蒂尔塔手里买了他们的结婚戒指。这样做的话,赚的钱和惹的麻烦相比就太不值了。这些孩子! “我需要某样东西,是为我的朋友找的。”男孩说,“我想你也许会买我的东西。” “我不从孩子手里买东西。”阿巴纳泽·博尔杰面无表情地说。 伯蒂从口袋里掏出手,把胸针放到脏乎乎的柜台上。 阿巴纳泽·博尔杰往下一瞥,然后立刻仔细打量起来。他从柜台上拿了一只接目镜,摘下眼镜,把接目镜按到眼睛上。他打开柜台上的一盏小灯,用接目镜仔细看着胸针。 “是菊石①。”这话不是对男孩说的,是他自言自语。他取下接目镜,又戴上眼镜,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那个孩子。 【① 菊石:据说能治好蛇咬伤的一种石头。】 “你从哪里搞到这个的?”阿巴纳泽·博尔杰问。 伯蒂说:“你想不想买?” “你偷的。你从博物馆或者其他什么地方顺手牵羊搞到手的,是不是?” “不是,”伯蒂面无表情地说,“你买还是不买?我要去找其他买主了。” 此时的阿巴纳泽·博尔杰变了,突然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他笑了。“对不起,”他说,“只是因为这种东西我见得不多。在这样的小店里见得不多。除了博物馆,其他地方就看不到了。但我肯定很喜欢。我说,我们为什么不坐下来喝点茶、吃点饼干呢?我屋里有一盒巧克力饼干——然后再决定这东西值多少钱,嗯?” 看到这个人对他的态度终于好起来了,伯蒂松了一口气。“我要足够的钱买墓碑,”他说,“给我的一个朋友。嗯,其实不算真正的朋友,只是熟人而已。我想,她帮我把腿治好了。” 阿巴纳泽·博尔杰对这个孩子的啰里啰唆没有太在意,只是领着他进到柜台后面,打开了储藏室的门。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狭小空间,里面的每一小块地方都堆着高高的、摇摇欲坠的纸板箱。箱子里装蓿杂七杂八的东西;角落还放着一个巨大而陈旧的保险箱。有一个箱子里装的是手提琴、动物标本、没有坐垫的椅子、书本和印刷品。 门边有一张小桌子,阿巴纳泽·博尔杰拉过唯一的一把椅子坐下,让伯蒂站着。 阿巴纳泽在一只抽屉里翻找着什么——伯蒂看见抽屉里面有一瓶喝了一半的威士忌——最后拿出一盒几乎快吃完的巧克力饼干,递给那个孩子。 他打开桌上的灯,又继续看着胸针,看着胸针上桶红色的石头,仔细研究了包着石头的黑色金属,强压住看到蛇头样东西后的些微颤抖。 “这东西旧了。”他说,“它——”无价之宝,他想,“——很可能真的值不了几个钱,但也说不准。” 伯蒂的脸拉了下来。 阿巴纳泽·博尔杰竭力装出有把握的样子。“我只想知道这东西是不是偷的,然后才能给钱。你是从妈妈的梳妆台里拿的,还是从博物馆偷的?说吧,我不会让你惹麻烦的。我只是想知道一下。” 伯蒂摇摇头。他正大口大口地吃着饼干。 “那你从哪儿弄来的?” 伯蒂什么也不说。 阿巴纳泽·博尔杰心里着实不想放下那枚胸针,但他还是把胸针推到那孩子面前。 “如果你不说,”他说,“你还是拿走吧。毕竟,我们应该彼此信任才是。很乐意有机会和你做笔交易,但遗憾的是,交易进行不下去了。” 伯蒂急了。他说:“我在一个旧墓室里找到的,但我不能说在哪里。”他停下来不说了, 因为此时阿巴纳泽·博尔杰脸上的友善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贪婪和兴奋。“这样的东西那里还有很多?” 伯蒂说:“如果你不想买,我就找别人去。谢谢你的饼干。” 阿巴纳泽·博尔杰说:“你有急事,是吗?妈妈和爸爸在等你,是不是?” 男孩摇摇头,后来转念一想,他应该点头才对啊。 “没有人等你。好。”阿巴纳泽·博尔杰抓住胸针,“好了,现在你告诉我,到底在哪里找到这个的,嗯?” “我记不得了。”伯蒂说。 “现在说太迟了。”阿巴纳泽·博尔杰说,“你还要再考虑考虑?好,想好了之后,我们谈谈。你会告诉我的。” 他站起来,走出储藏室,关上门,又锁了起来。用的是一把金属的大钥匙。 他张开手,看着那枚胸针,贪婪地笑了。 小店门上的铃铛传来叮的一声,他知道有人进来了。他带着负疚感抬起头,却没看到什么人。 门微微有些开着,博尔杰推上门,以防万一,他把窗户上的标志牌翻了过来,现在是“停止营业”。他又推上门闩,今天他不希望有任何闲人来打扰。 现在是秋天,外面的灿烂阳光已经变得灰蒙蒙的了。雨打在小店邋遢的窗户上,传来轻微的啪啪声。 阿巴纳泽·博尔杰拿起柜台上的电话,用几乎不怎么颤抖的手指按着号码。 “汤姆,有好东西。”他说,“尽快过来。” 听到门被锁上的声音,伯蒂意识到自己被困住了。他用力拉门,但门很结实。他觉得自己很愚蠢,愚蠢到被诱骗到这个房间里,愚蠢到没有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远离这个苦着脸的人。他违反了坟场所有的规则,一切都不顺利。赛拉斯会说什么?欧文斯夫妇呢?他觉得自己开始恐慌起来,他拼命把这种感觉压了下去。一切都会好的。他知道这一点。当然,他现在得出去…… 他打量着自己被困的房间,不过是放着一张桌子的小储藏间而已。唯一的出入口是那扇门。 他打开桌子的抽屉,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小罐的颜料(用来使古玩看起来更漂亮)和颜料笔。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颜料扔到那个人的脸上,让他看不见东西,以争取足够的时间逃跑。他打开其中的一罐,把手指伸了进去。 “你在干什么?”一个靠近他耳朵的声音问。 “没什么。”伯蒂说着,盖上颜料罐,塞进夹克衫一边的大口袋里。 丽萨·赫姆斯托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为什么在这里?”她问,“那个老胖子是谁?” “这是他的店。我想卖东西给他。” “为什么?” “不关你的事。” 她哼了一声。“好吧,”她说,“你应该回坟场去。” “不行啊,他把我锁起来了。” “你当然可以回去,只要穿墙而过就行了——” 他摇摇头,“不行。穿墙只能在家里,因为小时候他们给了我在坟场里行动的自由。”电灯光下,他抬头看着她。虽然很难看清她,但伯蒂无所谓,毕竟他这一生都在和死者交谈,“你来这里干什么?你离开坟场干什么?现在是白天。你和赛拉斯不一样,你应该待在坟场里。” 她说:“坟场里的人自有规则,但这些规则不适用于那些被埋在不圣洁土地上的人。没人告诉我该做什么,或者到哪里去。”她看着门,“我不喜欢那个人。”她说。“我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光影微微一闪,伯蒂又是一个人在房间里了。他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 在阿巴纳泽·博尔杰拥挤而黑暗的古玩店里,他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他抬头疑神疑鬼地四下打量,接着又觉得自己很傻。 “那孩子被锁起来了,”他心想,“大门也锁了。”他像参加挖掘的考古学家一样,轻柔、小心地擦拭着菊石周围的金属。一层黑色擦去后,露出了下面闪闪发亮的银色。 他开始后悔打电话叫汤姆·胡斯廷过来了。那个人身材高大,吓唬人倒是不错。但一个遗憾之处是:等一切解决之后,自己不得不把这枚胸针卖掉。它很特别。在柜台的灯光下,胸针越是耀眼,他就越希望它属于自己——只属于自己。 但这东西来自何处,应该大有名堂。那孩子会告诉他的。那孩子会把他领到那里去。 那孩子…… 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他不情愿地放下胸针,打开柜台后面的抽屉,拿出一只装满信封、卡片和纸条的饼干筒。 他伸手进去拿出一张卡片,那卡片只比名片大一点点。卡片的四周是黑色,上面没有印什么名字或地址,中央只有一个用墨水写的词,现在已经变淡,成了褐色——杰克。 在卡片的反面,阿巴纳泽·博尔杰用铅笔给自己写了些话——字体微小而细致,以此提醒自己。不过,忘记卡片的用途以及如何用卡片招来杰克,对他来说是不太可能的事。不,不,不是招,而是请。那样的人你怎么能“招”呢? 小店的大门传来敲门声。 博尔杰把卡片扔到柜台上,走到门口,从门缝朝外面湿润的下午看去。 “快点!”汤姆·胡斯廷喊道,“外面真是难受!惨,我浑身快湿透了!” 博尔杰开了门,汤姆·胡斯廷推门进来,雨衣和头发上的水直往下滴。“有什么重要的事,你不能在电话里说?” “我们的财富。”阿巴纳泽·博尔杰板着脸说,“这就是原因。” 胡斯廷脱下雨衣,挂在店门后面。“是什么?哪辆卡车后面有什么好东西掉下来了?” “财宝。”阿巴纳泽·博尔杰说,“两个财宝。”他把他的朋友带到柜台边,借着微弱的灯光给他看胸针。 “年代很久了,是吧?” “是蛮荒时代的东西。”阿巴纳泽说,“很久以前的。德鲁伊教时代。罗马人来之前就有了。是菊石。在博物馆看到过它们。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金属制品,或者这么精致的东西。肯定是某个国王的东西。发现这东西的小家伙说是从坟墓里弄来的——你想想,同样的东西,能装一推车。” “或许应该采取正当合法的途径。” 胡斯廷若有所思地说,“宣布这是一个无主珍藏。他们必须给我们这些宝物的市场价,我们可以让他们用我们的名字来命名这个地方。胡斯廷-博尔杰……” “是博尔杰-胡斯廷。”阿巴纳泽不假思索地说,然后又说,“我认识的人不多,真正有钱的人不多。如果他们能像你一样看重这胸针——”汤姆·胡斯廷正轻轻地抚弄着那枚胸针。就像—个人抚摸小猫,“——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他伸出手,汤姆·胡斯廷不情愿地把胸针递给他。 “你说两个财宝,”胡斯廷问,“另一个是什么?” 阿巴纳泽·博尔杰捡起黑边卡片,拿给他的朋友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的朋友摇摇头。 阿巴纳泽把卡片放在柜台上,“有一帮人在寻找另一帮人。” “那么——?” “据我所知,”阿巴纳泽·博尔杰说,“另一帮人就是一个男孩。” “男孩到处都有。”汤姆·胡斯廷说,“遍地跑,到处惹麻烦。我实在受不了他们。你说有一伙人在找某一个男孩?” “这小子看起来年龄合适。他的衣着打扮一—噢,你马上就能看到他穿的什么样子。这个是他找到的。他可能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如果真是他的话?” 阿巴纳泽·博尔杰又捡起那张卡片,慢慢扇着,好像下面有一团火在燃烧似的。“这里有安抚你入睡的烛光……”他说。 “也有会砍掉你脑袋的屠夫……①汤姆·胡斯廷沉思着说,“不过,如果我们打电话给这个杰克,我们就失去这个孩子了。如果我们失去这个孩子,我们就失去了财宝。” 【① “也有会砍掉你脑袋的屠夫……:这句和上一句“这里有安抚你入睡的烛光……”皆出自英国著名童谣。】 两个人在这件事上前前后后讨论了好一会儿,议论着告发这个孩子或者得到财宝的利弊得失。此时,他们心里的宝藏已经变成了一个装满各种宝贝的巨大地下山洞。 两人激烈争论的时候,阿巴纳泽从柜台下面拿了一瓶黑刺李杜松子酒,给两人各倒了一大杯,“聊以助兴。” 他们的讨论像陀螺一样来来回回转了好几遍,什么结果都没有。丽萨很快就听得厌倦了。她回到储藏室,看到伯蒂站在储藏室的中央,两眼紧闭,两拳紧握,脸紧绷着,仿佛牙齿疼——因为憋住气,他的脸色几乎有些发紫。 “你在干什么?”她毫不在意地问。 他睁开眼睛,放松身体。“想隐身。”他说。 丽萨哼了一声。“再试试。”她说。 他屏住呼吸又试了一次,这次屏气的时间更长了。 “别再这样了,”她说,“不然你要爆炸了。” 伯蒂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叹了口气,“没用。”他说,“也许我可以用石头砸他,然后快跑。”储藏室里没有石头,于是他拿起一块彩色镇纸,举在手里,心里想,不知他的力气够不够扔出镇纸,把阿巴纳泽·博尔杰打昏。 “现在他们有两个人,”丽萨说,“就算一个人制伏不了你,两个一起肯定可以。他们说要让你把找到胸针的地方指给他们看,然后他们掘墓取宝。”那两个人还讨论了什么,但她没有告诉他,也没有说起那张黑边卡片的事。她摇了摇头,“为什么做这样的傻事?你知道对离开坟场的事他们是怎么规定的。你是自找麻烦。” 伯蒂觉得自己很渺小,非常愚蠢。“我想给你弄一块墓碑,”他老老实实地小声说,“我觉得会花些钱。我的钱不够,所以我想把胸针卖给他,给你买墓碑。” 她什么也没说。 “你生气了?” 她摇摇头,“五百年来,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我做好事。”她带着一丝古怪的笑容说,“我怎么会生气呢?”接着她又说,“想隐身的时候,你怎么做?” “照彭尼沃斯教我的那样说:‘我是空门,我是空巷,我是虚无。眼睛看不见我,目光从我身上滑过。’可从来就没管用过。” “这是因为你是活人。”丽萨哼了一声,“有些东西只对我们死人有效。” 她把双臂紧紧抱在胸前,身体前后摇晃着,仿佛在考虑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接着,她说:“都是因为我,你才有这么大的麻烦……过来,诺伯蒂·欧文斯。” 他在小房间里向她走近了一步,她把冰冷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伯蒂觉得像放了一块湿的丝绸围巾。 “好吧,”她说,“或许我可以帮你。” 说完,她开始自己对自己咕哝着什么,伯蒂听不明白。后来她说话了,声音响亮而清晰: “化作窟窿、化作尘土、化作美梦、化作风, 化作夜晚、化作黑暗、化作愿望、化作意志, 快快溜、快快滑、快快变得无影无踪, 上天、入地、居于天地之中。” 某种巨大的东西碰到了他,又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他颤抖了。他的头发根根直立,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某种变化发生了。 “你干什么了?”他问。 “只是给你帮个忙。”她说,“我人虽然死了,但我是女巫,记得吗?我们不会忘记自己的法术。” “可是——” “嘘——”她说,“他们回来了。” 钥匙和储藏室的门锁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来吧,”一个伯蒂之前没有听过的声音说,“我们肯定会成为好朋友。”说着,汤姆·胡斯廷推开了门。他站在门口,困惑不解地四处张望着。他是个高个子,一头狐红色头发,还有一个红鼻子。“就在这儿,阿巴纳泽?你不是说他就在这儿吗?” “我是说过。”博尔杰在他身后说。 “你看,他的一根毛我都看不见。” 博尔杰的脸从那个面色红润的男人身后露了出来,他眯着眼朝房间里望去。“躲起来了。” 他直直地看着伯蒂站的地方,说,“躲也没用。”他大声说,“我看见你了。快出来吧。” 两个人走进狭小的储藏室。伯蒂静静地站在他们中间。他还记得彭尼沃斯先生上课时给他讲的话。他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动。他任由那两个人的目光从他身上滑过——他们看不见他。 “你马上就会觉得,我叫的时候你出来最好了。”博尔杰说着,关上了门,“好,”他对汤姆·胡斯廷说,“你把门堵上,这样他就出不去了。”说完,他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看看东西的后面,又弯腰看看桌子下面。他径直从伯蒂面前走过,打开壁橱。 “我看见你了!”他喊道,“出来!” 丽萨咯咯直笑。 “那是什么声音?”汤姆·胡斯廷转身问道。 “我什么也没听见呀。”阿巴纳泽·博尔杰说。 丽萨又咯咯笑出了声。接着,她把嘴唇撮到一起,吹出声音——一开始是口哨,后来又像远处传来的风声。 储藏室的电灯闪烁起来,发出嗡嗡的声音,然后熄灭了。 “他妈的保险丝。”阿巴纳泽·博尔杰说,“走吧。真是浪费时间。” 钥匙在锁里咔哒一声,房间里又只剩下丽萨和伯蒂了。 “他跑了。”阿巴纳泽·博尔杰说。透过门,伯蒂听见他这么说,“居然从这样的房间跑了。这里没有地方可以藏身。如果藏起来,我们应该可以看见他。” “杰克不会喜欢这样的结果。” “谁会告诉他呢?” 停顿。 “我说,汤姆·胡斯廷,那枚胸针呢?” “嗯?那枚胸针?我藏在安全的地方了。” “安全的地方?在你口袋里?要我说,倒是个很安全的地方。你是不是准备带着它逃跑?好像我的胸针是你的一样?” “你的胸针,阿巴纳泽?你的胸针?你是说,我们的胸针吧?” “我们的?我从那孩子手里拿到胸针的时候,我不记得你在这里嘛。” “你无法替杰克看好的那个孩子,你说的是他吗?如果杰克知道你手里有过他在寻找的那个孩子,可你却把他放走了,想象一下,他会干什么?” “我放走的和他寻找的很可能不是同一个孩子。世界上有许多孩子,这就是他要找的那个——这个几率有多大?”阿巴纳泽·博尔杰哄劝着说,“别担心那个杰克了,汤姆·胡斯廷。我敢肯定这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孩子。我们的野红梅杜松子酒快喝完了,你想不想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里屋有呢。你在这里等一会儿。” 储藏室的门开了,阿巴纳泽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和一支手电,脸比以前更加阴沉了。 “如果你还在这里的话,”他阴阴地说,“别想跑。我已经叫警察来抓你了,这就是我刚才做的事。” 他在抽屉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半瓶威士忌,又拿出一只黑色的小瓶子。 阿巴纳泽从小瓶子里倒了几滴到大瓶子里,这才把小瓶子放进口袋里。 “我的胸针,我一个人的胸针。”他咕哝着,接着突然大喊一声,“我就来,汤姆!” 他在黑暗的储藏室里张望了一会儿,拿着威士忌离开了。出去后,他又锁上了门。 “来了。”门外传来阿巴纳泽·博尔杰的声音,“把你的杯子给我,汤姆。很棒的苏格兰威士忌,喝了它身体棒。够了的时候跟我讲一声。” 寂静。“是便宜货。嗳,你怎么不喝?” “那个野红梅杜松子酒搅得我五脏六腑不得安宁,我的胃要休息一会儿……”接着,“喂一—汤姆!你把我的胸针怎么了?” “又变成你的胸针了?啊哟——你——你往酒里放什么了,你这个杂种?!” “我放了又怎么样?从你的脸上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汤姆。小偷。” 接着是喊叫声,什么东西撞碎的声音。砰的一声巨响,仿佛某个大件的家具被翻了过来…… ……然后是一片寂静。 丽萨说:“快,我把你弄出去。” “可门还锁着呀。”他看着丽萨,“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我可没有什么法术能把你从锁着的房间里弄出去,孩子。” 伯蒂蹲下来,从锁孔向外看——看不见,钥匙在锁孔里堵着呢。伯蒂想了想,然后笑了。他从包装箱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极力把它展平,然后从门下面推了出去,只在他这边的储藏室里留下报纸的一角。 “你在玩什么?”丽萨不耐烦地问。 “我需要铅笔一样的东西,细一点就更好了……”他说,“有了。”他从桌上拿了一支细长的画笔,把笔的末端捅进锁里,轻轻摇了摇,又向里面推进去。 钥匙被推了出去,掉在报纸上,发出一声闷响。伯蒂把报纸朝门里拉,现在钥匙在报纸上面了。 丽萨高兴地笑了,“这就是智慧,孩子。”她说,“这就是聪明。” 伯蒂把钥匙插进锁里,一转,推开了储藏室的门。 拥挤的古玩店的中央,地上躺着两个人。家具的确倒了,满地都是乱七八糟的钟啊、椅子啊什么的。这些东西的中间躺着汤姆·胡斯廷,还有小个子的阿巴纳泽·博尔杰。他们两个人谁都一动也不动。 “他们死了吗?”伯蒂问。 “没这么好的运气。”丽萨说。 两个人旁边是一枚闪闪发亮的银质胸针,上面镶着一块猩红和橘黄相间的石头。固定石头的那些蛇头带着胜利、贪婪和满足的表情。 伯蒂把胸针放进自己的口袋,里面还有沉重的玻璃镇纸、画笔和那一小罐颜料。 “把这个也带上。”丽萨说。 伯蒂看着一面写着“杰克”的那张黑边卡片。卡片让他觉得不舒服,因为那上面有什么东西让他感觉很熟悉,很危险,勾起了他往日的记忆。“我不想要这个。” “你不能把这东西丢在这里。”丽萨说,“他们会用这个来伤害你的。” “我不想要这个东西。”伯蒂说,“它是坏东西,烧了它。” “不!”丽萨倒吸了一口气,“不要,千万不要。” “那我把这张卡片交给赛拉斯。”伯蒂说。 他把小卡片放进信封,这样他可以尽可能少地碰到卡片。他把信封放进夹克的内口袋,靠近心脏的部位。 两百英里之外,杰克之一从睡梦中醒来,嗅了嗅空气的味道。他走下了楼。 “什么事?”他的奶奶在炉子上的一只大铁锅里搅了搅,“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他说,“有事情了,好玩的事情。”他舔舔嘴唇,“闻起来很好吃。”他说,“非常好吃。” 雷电照亮了铺着鹅卵石的街道。 伯蒂冒雨穿过老城,一直朝小山那边的坟场跑去。在储藏室里关了太久,原本灰色的天空现在已经接近夜晚。看见街灯下盘旋着一个熟悉的影子时,伯蒂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伯蒂正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那片黑色天鹅绒般的影子一动,变成了人形。 赛拉斯抱臂站在面前,不耐烦地向前跨了一步。 “嗯?”他说。 伯蒂说:“对不起,赛拉斯。” “我对你感到失望,伯蒂。”赛拉斯说着,摇了摇头,“醒来后我一直在找你。不祥的气味围绕着你,说明你有麻烦了。你知道,你是不准出去、不准进入活人的世界的。” “我知道。对不起。”男孩脸上的雨水向下流淌着,那样子就像他在流泪。 “首先,我们要把你带回安全的地方。”赛拉斯俯下身子,将这个活人孩子裹进披风里。 伯蒂顿时觉得脚下的土地没了。 “赛拉斯。”他说。 赛拉斯没有回答。 “我有点害怕。”他说,“但我知道,如果事情不妙,你会来救我的。丽萨来过了。她帮了我很多。” “丽萨?”赛拉斯厉声问。 “那个女巫。制陶人之地的女巫。” “你说她帮了很多忙?” “是的,她帮我隐身了。我想现在我能行了。” 赛拉斯哼了一声,“回家后你再把这件事详详细细告诉我。” 伯蒂一路上不再说话。他们在教堂边落了地。他们走进教堂,来到空旷的大厅。外面的雨更大了,地上积起了一个个小水塘,哗哗地溅着水。 伯蒂拿出装有黑边卡片的信封。“嗯,”他说,“我想这个应该你拿着。嗯,其实是丽萨这样说的。” 赛拉斯看了看信封,然后打开,拿出那张卡片,盯着看了一会儿,又翻过来,看到了阿巴纳泽·博尔杰用铅笔写给自己的话,是关于如何使用这张卡片的说明。 “把一切都告诉我。”他说。 伯蒂把自己能记得的那一天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最后,赛拉斯缓缓地摇摇头,陷入了沉思。 “我有麻烦了?”伯蒂问。 “诺伯蒂·欧文斯,”赛拉斯说,“你真的有麻烦了。至于给你什么惩罚或责备,我觉得应该让你的父母决定。另外,我要把这个处理掉。” 黑边卡片消失在天鹅绒披风里,然后,赛拉斯以自己惯常的方式消失了。 伯蒂把夹克向上拉,盖在头上,沿着湿滑的小路爬上山顶,来到弗罗比歇陵墓前。他推开以法莲·佩蒂弗的棺材,一直朝下、朝下、朝下走。 他把那枚胸针放回到酒杯和刀旁。 “好了,”他说,“都擦亮了,看起来更漂亮了。” “它会回来的。”杀戮者用如烟如蔓的声音满意地说,“它总是会回来的。”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伯蒂走过名字古怪的黎蓓黛·罗奇①小姐(她所花费的已经永远消失,她所给予的却永远伴随着她——行善之人有福了)的小坟墓,走过面包师哈里森·威斯伍德以及他的两个老婆玛丽恩和琼的最后安息之地,到了制陶人之地。 【① 黎蓓黛·罗奇:原文是“LiberryRoach,字面义为“自由·蟑螂”。】 伯蒂睡眼惺忪,走得小心翼翼。打孩子是不对的——问题是在这一看法得以确立之前,欧文斯夫妇已经死了几百年了。 那天晚上,欧文斯先生带着遗憾,做了他认为是自己责任范围内的事。于是,伯蒂的屁股火辣辣地疼。然而,欧文斯夫人脸上焦灼的神情,比任何责打更让伯蒂伤心。 他来到制陶人之地周围那圈铁栏杆边,从栏杆的空隙中间溜了过去。 “有人吗?”他喊道。没有人回答。山楂丛里连个影子也没有,“我希望没有给你惹来什么麻烦。”他说。 没有任何回应。 牛仔裤已经放回园丁的茅舍,他穿的是灰色的裹尸布,这一身他觉得更自在。但他留下了夹克。他喜欢那上面的口袋。 回茅舍还牛仔裤时,他从墙上拿了一把镰刀过来。现在他手持镰刀,向制陶人之地的荨麻发起了进攻。一时间,荨麻被砍得到处飞舞。最后只在地面剩下一截截短秆。 他从口袋里拿出玻璃镇纸、颜料罐和画笔。 他用笔蘸了一点颜料,小心翼翼地用褐色颜料在镇纸表面写下: E H 在字母下面又写了: 我们不会忘记 很快就到睡觉时间了。这段时间,上床晚了可不是聪明的做法。 他把镇纸放在原来的荨麻地上。他估计这里是她脑袋所在的位置。他停下来看了看自己的作品,这才穿过栏杆返回上山的路,这一次不那么小心翼翼了。 “不错。”身后的制陶人之地传来一个活泼的声音,“很不错。” 但当他转身看时,发现并没有人在那里。第五章 骷髅舞 伯蒂可以肯定,发生什么事了。这事就在冬天清澈的空气中,在星群里,在风中,在黑暗中,在漫漫长夜和转瞬即逝的白日的交替变换之中。 欧文斯夫人将他推出欧文斯家的小坟墓。“你走吧,”她说,“我还有事情要做。” 伯蒂看着妈妈,“但是外面很冷呀。”他说。 “应该这样,”她说,“是冬天嘛,本来就应该这样。好了,”她说,这话更多地是对她自己而不是对伯蒂说的,“鞋子。看看这衣服——要卷边了。还有蜘蛛网——你看,天哪,这里面至到处都是蜘蛛网。你走吧。”这句话又对伯蒂说了一遍,“我有好多事要做,不需要你在这儿碍手碍脚。” 接着她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她唱的这两句伯蒂以前从来没有听过—— “富人穷人都别躲, 过来跳跳骷髅舞。” “这是什么意思?”伯蒂问道。但这句话他不该说,因为欧文斯夫人的脸上马上乌云密布。趁着欧文斯夫人还没有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伯黼慌忙走出坟墓。 坟场里很冷,又冷又黑,星星也早已看不见了。在常青藤覆盖着的埃及路上,伯蒂遇到了屠杀之母,她正斜眼看着那些草木。 “你的眼睛比我的好使,年轻人,”她说,“你能看见花吗?” “花?在冬天?”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年轻人。”她说,“万物开放自有安排。它们结苞、绽放、凋谢。万物皆有自己的时间。”她戴着女帽的脑袋往衣服里又缩了缩,说: “工作时间,玩乐时间,现在是骷髅舞时间。明白吗,孩子?” “我不知道。”伯蒂说,“骷髅舞是什么?” 但屠杀之母已经推开常青藤走了进去,消失在视线外。 “真是很奇怪。”伯蒂大声说道。 他在巴特尔比的陵墓里找到了温暖和同伴,但是巴特尔比一家——总共七代人——那天夜里没有时间接待他。从最老的(死于1831年)到最年轻的(死于1690年),所有人都在打扫清洁。 福尔廷布拉斯·巴特尔比对伯蒂表示抱歉。他死的时候才十岁。有好几年,伯蒂都以为福尔廷布拉斯是被狮子或熊“消耗”了,后来才失望地知道,他所谓的“消耗”①是一种病。 【① 消耗:此处原文是“Consumption”,意为“肺结核”,这是一种慢性消耗性疾病,中国旧称为痨病。】 “伯蒂先生,我们不能停下手头的事去玩。因为很快,明晚就要到来了。这话可不是经常能说的。” “每晚都会这样说。”伯蒂说,“明晚总是会来临的。” “这个‘明晚’可不是这样。”福尔廷布拉斯说,“千载难逢。” “这不是盖伊·福克斯之夜(注:每年的11月5日。英国为庆祝1605年盖伊·福克斯试图炸毁议会的阴谋失败而设此纪念日,是夜,人们将会燃烧篝火、放烟花)”伯蒂说,“也不是万圣节、圣诞节或者新年。” 福尔延布拉斯笑了,那张馅饼状的麻脸上堆满了兴奋的笑。 “你说的都不是。”他说,“这个夜晚很特别。” “那它叫什么?”伯蒂问,“明天会有什么事?” “明天是最好的一天。”福尔廷布拉斯说。 伯蒂肯定他本来会继续说下去,可他的奶奶露易莎·福尔廷布拉斯(她只有20岁)叫他过去,和他耳语了几句。 “没什么。”福尔廷布拉斯说。然后他对伯蒂说:“对不起,我现在得干活了。”他拿了一块破布,开始擦他那布满灰尘的棺材。“啦——啦——啦,轰,”他唱道,“啦——啦——啦,轰。”他每唱—次“轰”,全身就狂抖—阵。 “你不准备唱那首歌吗?” “什么歌?” “就是每个人都唱的那一首呀。” “没有时间唱歌。”福尔廷布拉斯说,“毕竟那是明天的事,明天。” “没有时间了。”露易莎说,她在生双胞胎的时候死了。“忙你自己的事去吧。” 她用她那甜美、清亮的噪音唱道: “所有的人都会听见并且停下脚步, 一起来跳骷髅舞。” 伯蒂走到那座破败不堪的教堂边。他在碎石之间磕磕绊绊,走进地下室,坐在那里等赛拉斯回来。他觉得冷,但寒冷并没有让伯蒂觉得不舒服,因为坟场拥抱着他,而死人是不介意寒冷的。 凌晨时分,他的保护人带着一只大塑料袋回来了。 “这是什么?” “衣服。给你的。你试试。”赛拉斯拿出一件和伯蒂的裹尸布一样颜色的灰汗衫、一条牛仔裤、一件内衣和一双鞋子——那是一双淡绿色的运动鞋。 “这些是干什么用的?” “你是说,除了穿以外,它们是干什么用的?啊,首先,我觉得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你多大了?有十岁了吧?——正常活人的衣服还是有它们存在的理由的。你总有一天要穿这些衣服,为什么不现在就养成这个习惯呢?这些衣服还可以用作伪装。” “伪装是什么?” “让某样东西在人们眼里看起来像别的东西,看的人不知道他们在看什么。” “哦,我明白了,我想。”伯蒂穿上了衣服。系鞋带有点麻烦,赛拉斯不得不教他怎么系。这件事对伯蒂来说似乎特别复杂,他系了好几次,才达到让赛拉斯满意的程度。 “赛拉斯,骷髅舞是什么?” 赛拉斯的眉毛一扬,头歪向一边,“你在哪里听到这个的?” “坟场里的每个人都在谈论它。我想这是明晚要发生的某件事。骷髅舞是什么?” “是一种舞蹈。”赛拉斯说。 “所有人都得跳骷髅舞。”伯蒂想起了听到的话,说道,“你跳过吗?那是一种什么舞蹈呢?” 他的保护人用黑色池水般的眼睛看着他说:“我不知道。我知道许多事情,伯蒂,因为我夜里行走于大地,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但是我不知道跳骷髅舞是什么样子。要跳这个舞,你必须是活人,或者你必须死去——而我两者都不是。” 伯蒂颤抖起来。他想拥抱他的保护人,想抓住他,然后告诉他,自己永远不会离他而去。但这样的举动是不可想象的。他无法拥抱赛拉斯,就像他无法抓住月光一样。这倒不是因为他的保护人是无形的,而是因为这样做是错误的。有些人你可以拥抱,但现在这人是赛拉斯。 他的保护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伯蒂,这个穿着新衣服的孩子。“这样就行了。”他说,“现在你看起来就像从来没在坟场生活过—样。” 伯蒂自豪地笑了,但笑容马上就止住了。他又一次看着坟墓。他说:“可是,赛拉斯,你会一直待在这里,对吗?如果我不想离开的话,我也可以待在这里?” “一切皆有自己的时节。”赛拉斯说。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说什么。 第二天,伯蒂早早醒来,此时的太阳还只是冬日灰色天空中挂着的一枚银币。他很容易就会把白天的时间都睡过去,整个冬天都在漫长的夜间生活,永远看不见太阳。所以每晚睡觉前,他总要提醒自己,他要在白天醒来,离开欧文斯夫妇那温暖舒适的坟墓。 空气中有股奇隆的味道,强烈又带着花香。伯蒂循着这种气味上了山,来到埃及路。冬天的常青藤一簇簇地悬挂着,那堵仿埃及风格的墙、塑像和象形文字就掩映在这密密匝匝的常绿植物后面。 那种味道在这里极其浓烈。有那么一会儿,伯蒂想,是不是下过雪了?因为常青藤上点缀着一小堆一小堆的白色东西。伯蒂走近几步,认真地看着那些白色东西。这是些五瓣的小白花。伯蒂把头凑过去闻闻这花香不香,就在这时,小路上传来了脚步声。 伯蒂隐到常青藤里,观察着。原来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是活人,正沿着小路朝埃及路走过来。那女人的脖子上挂着一条华丽的项链。 “就是这里吗?”她问。 “是的,卡拉韦夫人。”其中一个长得又圆又胖的白发男人喘息着说。和其他男人一样,他手里也拿了一只大柳条篮,空的。 那女人似乎有些茫然和困惑。“如果你这么说,那好吧。”她说,“但我不敢说自己理解了。”她抬头看着那些花,“我现在干什么呢?” 男人中个子最小的那个把手伸到自己的篮子里,拿出一把已经失去光泽的银剪刀。 “市长夫人,给您剪刀。”他说。 她从他手里接过剪刀,开始剪下那一簇簇的花朵,又和那三个男人一起往篮子里装。 “这么做真是太可笑了。”过了一会儿,市长夫人卡拉韦说。 “这是传统。”那个胖男人说。 “太可笑了。”卡拉韦夫人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剪下白花,丢进柳条篮子。第一只篮子装满之后,她问:“该够了吧?” “我们要把所有的篮子都装满,”小个子男人说,“然后把花儿发给古镇上的每一个人。” “这是什么传统?”卡拉韦夫人问,“我当面问过市长大人,他说他从没听说过这回事。”接着她又说,“你们觉得是不是有人在看着我们?” “什么?”第三个男人说,此前他一直没有开口。他留着胡子,戴着穆斯林头巾,“你是说鬼魂?我不相信有什么鬼魂。” “不是鬼魂,”卡拉韦夫人说,“只是感觉有人在看着我们。” 伯蒂很想隐藏到常青藤的深处,但他忍住了。 “上一任市长大人不知道这个传统,这不奇怪。”那个圆胖的男人说。他手里提着的篮子几乎已经满了,“花朵在冬日开放,这还是八年来的第一次。” 长着胡子、戴着穆斯林头巾的男人不相信鬼魂,但他却紧张地朝四周张望着。 “古镇上的每个人都会得到一朵花,”这个小个子男人说,“男人,女人和孩子。”他说得很慢,仿佛在努力回忆某件他很久以前知道的事。“有人离开,有人驻足,所有人都去跳骷髅舞。” 卡拉韦夫人嗅了嗅鼻子。“都是废话。”她说,又继续嗅着花。 下午的时候,黄昏降临得早,四点半就已经是晚上了。 伯蒂在坟场的小路上闲逛,想找人说话,却看不见有什么人。 他走到制陶人之地,想看看丽萨在不在,但也没有看到任何人。 他又回到欧文斯的坟墓,发现那里也空无一人,他父亲和欧文斯夫人都不在。 他开始恐慌起来,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十年来,在这个自认为是家的地方,伯蒂第一次有种被人抛弃的感觉。他跑下山,来到那座老教堂,在那里等着赛拉斯。 赛拉斯没有来。 “也许我跟他错过了。”伯蒂心想,可他并不相信。 他来到山顶,朝四周眺望着。 寒冷的天空中悬挂着星星,城市里的灯——街灯、汽车灯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在移动,有条不紊地展现在他的眼下。 他慢慢地从山上下来,来到坟场大门前,站住了。 他听见了音乐声。 伯蒂听过各种音乐。有冰淇淋车上甜美的音乐。工人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克拉里蒂·杰克在他那积满灰尘的小提琴上演奏的乐曲,但他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东西:一连串深沉、抑扬顿挫的乐音,就像某种乐曲——也许是序曲——的开头。 他从锁着的大门侧身钻出去,下了山,走进那座古镇。 他从市长夫人身边走过,站在一个角落观察着。就在这时,市长夫人伸出手,在一个从这里走过的商人的西服翻领上别了一朵小白花。 “我个人不捐款,”那个男人说,“这事我交给办公室去做。” “这朵花不是要你捐款。”卡拉韦夫人说,“这是本地的传统。” “噢。”男人挺起胸膛,向众人展示着那朵小白花,神气十足地走了。 下一个从这里路过的人是个推着婴儿车的年轻妇人。 “这是干什么?”看着市长夫人朝她走来,她狐疑地问道。 “一朵花给你,一朵花给孩子。”市长夫人说。 她把花儿别在年轻妇人的冬衣上,把给孩子的花儿用胶带粘在孩子的外衣上。 “可这是为什么呢?”年轻妇女问。 “这是古镇的习惯,”市长夫人含含糊糊地说,“算是某种传统吧。” 伯蒂继续往前走。无论他走到哪里,都看见人们身上戴有那种白花。在街道的一个角落,他看到了和市长夫人一起的那三个男人,他们每人手里都提着篮子,不停地向路人分发白花。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从他们手里接过花,但大部分人还是这样做了。 音乐仍在放着,只是不知在什么地方,声音若有若无,庄重而古怪。 伯蒂把头歪向一边,想确定声音的来源,但这只是徒劳。 音乐在空中,它无处不在。它在飘扬的旗帜和遮阳篷上,在远方车辆的轰鸣声中,在干燥的铺路石上马蹄的嘚嘚声里…… 真奇怪,伯蒂看着人们朝家走,心里想。他们正按着音乐的节拍走着。 留着胡子、戴着穆斯林头巾的那个男人篮子里的花儿几乎没有了。 伯蒂走了过去。“对不起。”伯蒂说。 那人吓了一跳。“我没看见你。”他说,言语之中带着责备。 “对不起,”伯蒂说,“能给我一朵花吗?” 头戴穆斯林头巾的男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伯蒂。“你住在附近吗?”他问。 “对。”伯蒂说。 男人递给伯蒂一朵白花。伯蒂接了过来。 “哎呀!”有什么东西刺到了他的大拇指。 “把它别到外衣上,”那人说,“小心别针。” 伯蒂大拇指上冒出一滴猩红,他吮吸着大拇指。 那男人把花儿别到伯蒂的毛衣上。“我从来没在这里看见过你。”他对伯蒂说。 “我确实住这儿。”伯蒂说,“这些花儿是干什么用的?” “这是古镇的传统,”那人说,“在这座古镇形成之前就有了。当山上坟场里冬日花朵开放的时候,就把花剪下来发给每个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贫穷富裕。” 现在音乐声更响了。伯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戴了那朵花,于是能更加清楚地听到音乐。他能分辨出音乐的拍子,有如遥远的鼓声;他能分辨出风笛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乐音让他想飞跑过去,随着音乐起舞。 伯蒂从来没有以观光者的身份到过任何地方。他忘记了不能离开坟场的禁令,忘记了山上坟场里的死者都不见了,他一心只想着那座古镇。 他穿过镇区,来到老市镇大厅前的市政花园。(这座花园现在是博物馆以及旅游信息中心,市镇大厅已经搬到古镇另一边的一座更有气势、更新一些但也更加无趣的办公大楼里了。) 市政花园里已经有人在闲逛了。现在是隆冬季节,市政花园充其量也不过是一片随意点缀着台阶、灌木丛和雕像的宽广草地而已。 伯蒂入神地听着那音乐。三三两两地,一家人或一个人,不断有人走进这座广场。他从来没有同时看见过这么多活人。他想,这里肯定有几百人,每个人都在呼吸,每个人都像他一样鲜活,每个人都戴着一朵白花。 “活人就像这样过日子?”伯蒂心想,但他知道应该不是这样。现在的这个样子,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肯定很特别。